“因为, 宋汀雪。”

  “你只能死在我手里。”

  初春的风好像也因为这句话稍稍停滞了。宋汀雪愣了半秒,随即枕着荀烟的肩膀,猫儿似的上眺眼睛, 笑说:

  “荣幸之至。”

  *

  宋折寒的事情告一段落,荀烟重新投入紧锣密鼓的行程中。她和宋汀雪之间达成了一种诡异的和解平衡——又或许该称之为休战——在一个月后有关《安尔文西》的拍摄筹划会议里, 荀烟破天荒地没有异议,一切服从安排。

  《安尔文西》的拍摄地点是西澳的一个小镇, 凯勒贝林(Kellerberrin), 地处麦带区麦斯公路, 靠近城市珀斯。

  经过会议协商,她们决定在六月份动身,去往澳大利亚。

  因着宋折寒的事情,宋汀雪回国一段时间, 休整以及处理事情, 接手商行部分人脉资源。

  六月, 北半球夏蝉扰扰之时, 她们抵达南半球的西澳,迎接一片白雪皑皑。

  她们住在布拉德肖, 是小镇里能找到的最大也最好的酒店。

  酒店大堂因为剧团的到来增了不少人气。行人纷纷侧目,打量这群瞳色发色各异的年轻人。

  宋汀雪站在其中,一改往日傲慢, 用钞能力与剧团成员迅速打好关系。

  荀烟出演过大大小小太多电影剧集, 没见过哪个资方金主对剧组成员这样体贴,更别说还是亲力亲为、深入剧组、全程陪护的。哼,司马昭之心。

  分房卡时, 宋汀雪频频往后看, 荀烟心想果然。

  ——哪想得到, 荀烟都做好了冷脸抗拒的准备,宋汀雪却听从安排得很,自始至终没对房间号有异议。

  最后安排出来,她们的房间号隔了十万八千里,甚至不是一个楼层。

  酒店柜台前,宋汀雪欣然接过房卡,没有任何表示。

  转性了?

  荀烟觉得稀奇,心里竟还有点难以觉察的失落。

  可等她走上电梯、走进廊道,在房门前摸卡时——荀烟无语地发现,宋汀雪贼心不改,偷偷加钱,和她隔壁的工作人员换了房间。

  至此,她二人的房间仅一墙之隔。

  碰面时,宋汀雪还一副“好巧啊”的表情,荀烟冷脸:“巧个鬼。”

  宋汀雪此地无银三百两:“这里位置好,空气不会太干,还能看见沙漠的星星。”

  “知道那个人为什么同意和你换吗?上个月麦斯公路枪.击案,受害者就是你这屋子遇难的,”荀烟拿酒店大堂里匆匆瞥到的新闻呛她,“所以,宋小姐,这片是凶宅啊。”

  听了这话,宋汀雪懒洋洋笑一下,轻声说:“要是能和小栀一起死,也算是我的好结局了。”

  “……”

  “别诅咒我。”

  荀烟说完,房门一开一合,独自进了屋。

  收拾好行李,手机屏幕一闪一闪。

  WhatsApp里,宋汀雪说:“在小栀身边,就不会觉得不安心。”

  是回应先前凶宅那句话。

  荀烟觉得好笑,空出手回复:“宋汀雪,你从哪儿学的这些话?”没等对面说话,荀烟又敲字,“说得很好,以后别说了。再说拉黑。”

  “……好。”

  *

  次日一行人来到小镇里,对大致情况做了个了解。

  虽然是个特效频出的商业片,但由于采实景比常规绿幕便宜,导演组把大部分前期拍摄都放在小镇里。

  到了实地,路语冰小小感慨一句:“西澳居然有这么佐罗的地方。”

  话音未落,她被一个陌生少年撞了满怀。

  少年二十岁不到,凌乱额发遮住大半张脸,身形瘦削,皮肤偏黑,身高与路语冰齐平。

  她用英语向路语冰道歉,才抬起头,凌乱的头发里露出一双鹰一样的眼睛。她盯紧路语冰,同时举起一个打火机——啪地一下,点燃一簇蓝色的火焰。

  路语冰的视线不可避免被那簇火焰吸引。

  少年以火焰引诱她,用蹩脚的中文说,“交出你的所有钱。”

  路语冰像是着魔,手不自觉伸进口袋——电光石火,是荀烟一手拉住路语冰,一手打掉少年手上的打火机。

  “路语冰,回神!”

  荀烟在路语冰耳边大喊。

  路语冰如梦初醒,看着手里的钱包茫然得要命:“我刚刚……做了什么?”

  “您刚刚被我催眠了,which is just a joke. (只是和您开个玩笑)”

  少年收起打火机,语气还算恭敬。她看向荀烟,“您好,我是阿莉尔,《安尔文西》的另一个主演。”

  *

  “OK,主演都到齐了,大家来熟悉熟悉。”莱拉导演在小镇大道上啪啪啪鼓掌,“这几天先熟悉场景、剧本围读、后勤准备,场记和摄像相互搭档一下。等一周之后,天不那么冷了,雪化了,咱们就开始拍摄。”

  一行人说好。

  人群里,路语冰找到阿莉尔,好奇问:“为什么选我催眠?”

  阿莉尔认真说:“一行人里,您的心理防线看起来最脆弱。”

  路语冰:“……”

  笑一下算了。

  莱拉拉着荀烟围过来,“两位主演见个面!这位是荀烟,前阵子刚拿南法最佳演员奖的大明星~”又介绍阿莉尔,“这位是阿莉尔·阿里克谢耶维奇,土生土长澳洲人,简称土澳人。阿莉尔是童星出道哦,不过这也是她第一次主演电影,各位多多包涵。叫她莉莉就好~”

  阿莉尔抗议:“不好……”

  荀烟倒是对她的催眠术很感兴趣,虚心求教。

  阿莉尔给她讲解:“直视对方眼睛,同频眨眼,放慢节奏,先让对方的视野里暗淡下来。然后借用打火机的火焰,从无到有……”

  荀烟愣愣地学着,才拿起打火机,被路语冰啪地拉住:“不准碰打火机!”

  “哎呀……”荀烟讷讷,“我在学习啦……”

  阿莉尔的目光在路语冰面上停留了一会儿,才看向荀烟:“没事的,其实这个催眠并不是很灵,电影里也用不到这些。”

  荀烟盯她半晌,笑了。

  人群渐渐散去,人员三三两两地分开,荀烟忽而看向宋汀雪,与她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阿莉尔的出场,真像从前的七九。”

  “你们的故事也会很像的,”宋汀雪笑,“这也是为什么,我看到这个剧本的时候就想到了你。《安尔文西》就是一个自己拯救自己的故事。”

  荀烟喃喃:“这世上能拯救自己的,有且仅有你自己。”

  宋汀雪嗯哼一声,表示赞同,又得寸进尺地将手揽上荀烟的腰,从后面抱着她,很紧密。

  荀烟没回头,皮笑肉不笑:“宋汀雪,别逼我在大庭广众下揍你。”

  宋汀雪双手投降地挪开身子,“对不起嘛。”但还是凑得很近,低声问,“小栀,你想不想去滑雪?”

  六月的澳大利亚最适合滑雪,宋汀雪挑的滑雪基地在维多利亚州,还豪气地提出包场。

  荀烟冷不丁问:“你是不是又看我采访了?”

  她在采访里提过某个维多利亚的滑雪场。

  “我想多多了解你,”宋汀雪坦然,“不可以吗?”

  “……可以。”

  宋汀雪当然设想和荀烟两个人去,荀烟却没让她得逞。她呼朋引伴,硬生生把双人行扩充成团建。

  三日后,维多利亚州。

  休息区里,剧团的朋友们叽叽喳喳聊着自己滑雪的经历。剧团里有几个滑雪健将,但荀烟不属于她们。她是菜鸟新手,滑雪服还要看着工作人员的指引慢慢穿戴。

  荀烟步履蹒跚地走到室外,隔着护目镜,雪山天光煞白。

  遥遥一望,山色天色融为一体,绚丽壮阔,人影在偌大的雪山间散开,显得无比渺小。

  站在其中,真的会生出一种人间无所谓的触感。人类太渺小了,爱情,仇恨,牵掣,这样的情感也都太渺小了,如沧海一粟,不值得惦念。

  正发愣,不远处的宋汀雪踩着雪鞋雪板靠近,步伐自如。

  她柔声说:“你说过想滑雪,但一直没时间。希望你今天可以尽兴。”

  荀烟恍惚了一下,忽而道歉:“宋汀雪,上次你说在关注我的采访,我说你是变态偷窥狂……抱歉啊。”

  宋汀雪眨眨眼,把这声抱歉当成和好信号,情绪显而易见地雀跃起来。

  她向荀烟伸出手:“我带着你滑?”

  荀烟不领情,倔强摇头。

  转头一崴脚,跪倒在雪地上,给宋二小姐行了个大礼。

  “……”

  一刻钟后,荀烟地牵着宋汀雪的手,亦步亦趋跟着滑。

  沉默了一路,荀烟开口:“想问很久了……宋汀雪,你这身体,怎么老是搞极限运动?吃得消吗?”

  “吃得消吃不消,反正不是没死嘛。”

  “宋汀雪,你别这么说话!”荀烟不爽,语气又硬气起来,“别说什么死不死的蠢话。我顶着那么大风险反水,你可别出事。你们商行继承人一个已经进了监狱,你要是再出事……”

  “那就把股份都传给你。都传给小栀。”宋汀雪笑着接话,隔着厚厚的手套,握紧荀烟手腕,“小栀那么聪明,又用功,学习能力超群,运气也不错……很有当商人的潜质的。”

  荀烟拍开她:“别——别开玩笑了!”

  “没有开玩笑。”

  这句话意味不明,语气太像准备后事,荀烟听得后怕。

  宋汀雪紧接着再说,“小栀,等我成为掌权人,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荀烟白她一眼,“那你先成为掌权人再说吧!”

  随着日影深入,荀烟渐渐掌握技巧,终于拥有了不用宋汀雪护着也能顺利滑行的水平。

  她迎着风,滑得越来越快,眼前,山下的一切都只是渺小黑点,雪山的风声灌进头盔,把她的脸蛋吹得一下冷一下热。

  辽阔遥远的雪山不再有别人的身影,世界只剩下她,还有护在后面的宋汀雪。

  宋汀雪匀速地跟着。

  宋汀雪第一次滑雪是在十五岁。那时,她跟着宋折寒的同学们一起去宾夕法尼亚蓝山雪景区。

  一群人浩浩荡荡,有说有笑,宋汀雪慢吞吞跟在最后。

  热烈的日光一晃,宋汀雪歇了一会儿,再起身,跟不上大部队了。

  仿佛,那么多人凭空消失了。

  十五岁的小孩看着雪原雪山,在铺天盖地的白色面前满面茫然。

  她在原地乖乖站了两个小时,终于等到宋折寒。

  “都说了你别跟着我玩!”宋折寒烦得要死,“这下好了,好好的滑雪,一半的时间都在找你!”

  “对不起,姐姐。”

  “……”

  宋汀雪太乖了,相比之下,宋折寒显得很咄咄逼人。

  宋折寒哎呀了一下,收回情绪,推宋汀雪:“算了算了,走吧。”

  悲剧的是,宋汀雪本就在雪地里晒得晕头转向,被姐姐这么一推,连人带板摔在地上。

  姿态确实滑稽。

  宋折寒的狐朋狗友里有谁笑了一声。

  她们对视一眼,嘲笑声瞬间此起彼伏。

  但没有人伸手去扶她。

  宋汀雪听着那些声音红了鼻子,小心翼翼趴着,再站起来。

  宋折寒这才拉住她,回头说:“Shut up! off!(都别笑了,闭嘴!)”

  又看向宋汀雪,小声啧了一下,吐出两个字:

  “丢脸。”

  宋汀雪低着头。

  护目镜里,濡热的眼泪和玻璃外寒冷的雪气产生反应,凝成厚厚的雾。

  她身体不好,很多事情旁人拦着她做,久而久之,自己也会下意识抗拒。

  但那天之后,宋汀雪就发誓,什么都要做到更好,做得最好——才不会听到那些嘲笑怜悯的声音。

  又过了一年,她独自来到滑雪场,向教练一点一点学习滑雪技巧。

  并不容易,但是,也没有想象中的困难。

  她意识到,许多事情都是不敢做才渐渐错过了。而此后,她不想再错过任何事情。

  不过——宋汀雪回想着,也是那个时候开始,她和宋折寒的关系变差了。

  宋折寒没照顾好她,回家挨了骂。宋大小姐始终很不爽:她为什么要去照顾人?她什么时候照顾过人?

  但明面上,她渐渐照顾起宋汀雪。

  宋汀雪二十岁第一次喝酒,没节制,开门红,第一场代表商行出席的饭局里就喝到胃出血。

  她在浴室吐了半个晚上,趴在浴缸前站不起来,镜子里倒映出一个水鬼一样的女人。

  等她收拾好出门,宋折寒懒懒靠在门边,递来一方手帕:“还好吧?”

  宋汀雪没力气说话,摇了头,又点了头。

  宋折寒盯她几秒,叹了口气,说,“阿雪,以后有酒的局,我替你去了。”

  “谢谢你……姐姐。”那时的宋汀雪没出象牙塔,不知道少去一个饭局意味着少拿一份主动权,还在傻傻道谢。

  直到后来,所有原属于宋汀雪的小项目,都按照着宋折寒的意愿进行着——这时,宋汀雪才恍然:不参与,意味着把资源拱手让人。

  她以为她们是亲姐妹,才不用太提防。

  原来她们是敌人。

  一点一点,一年一年,心中的芥蒂逐年累月增加,如今竟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

  相似的雪山,相似的天气,宋汀雪想到宋折寒,时过境迁,一切惘然。

  ——一声惊呼打断宋汀雪的思绪。

  只见身前不远处,荀烟停在白雪之间,仰着头,看天空飘起茫茫雪雾。

  “哇……真好看……”

  雪雾如梦似幻,宋汀雪心里却升起不好的预感。

  “荀烟、小心脚下——”

  却已经来不及了。

  空中扬起雪雾,说明雪地虚陷没有依靠,随时都有可能坍塌。

  宋汀雪下意识往荀烟的位置滑出几步,即便这会使她也深陷危险中心。

  荀烟只觉得天色倏尔暗淡,明艳的雪雾成了灰色的影,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世界猛然下坠!

  电光石火,宋汀雪拉住她,帮她把滑雪杖一并丢弃。

  “下蹲!”

  “你说什么?!”

  无尽的风声里,世界好像真空了,荀烟根本听不清对方的话。

  眼看来不及,宋汀雪一不做二不休,从后方抱在荀烟,双手圈在她胸前,利落踩掉雪板脱离器。

  危机时刻不可能再顾及什么安全距离。两人严丝合缝地滚在一起,沿着山坡跌落,顺着风雪,听天由命。

  急促的风声在耳边呼啸。

  好在滑雪服足够厚实,雪又松软,还有宋汀雪抱着;片刻后荀烟回神,除了些许头晕目眩,没有任何不适。

  直至四周安稳下来,荀烟摘下龟裂的护目镜,转而去看宋汀雪的情况。

  “宋……宋汀雪!”

  宋汀雪靠在她身后,费力地摘下护目镜和头盔,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她抱着荀烟手臂尝试站起,又痛苦地摇了摇头。

  “你怎么样?你、你还能说话吗?”荀烟急得快哭出来,“你是不是站不起来了……”

  “按……”找到装备里的应急按键,宋汀雪细声嚅嗫,“这个……”

  强撑着说完,她陷入昏迷。

  *

  宋汀雪受伤了,伤在腰背,过几天就能出院——接到医院电话时,荀烟当真是松一口气。

  而面对剧团的慰问,宋小姐十分温柔地表示:“荀小姐没事就好,这样也不会耽误开机,否则进度又要调整,大家都耽搁了。”

  莱拉一整个大震惊:这脾气已经不是好不好了,这简直是——圣母玛利亚啊!

  “宋小姐,真的多亏了您!”莱拉狗腿地说,“您真是全剧团的救命恩人,我也替小烟谢谢您!”

  瞥了眼病房外的荀烟,宋汀雪说没事。

  病房外,荀烟缠着主治医师:“确定只是腰背有撞到扭到了,没有别的体外伤痕吗?”

  “没有。不过你要是真的那么关心……”医生看着她,“为什么不自己去问呢?或者多陪陪她。”

  荀烟移开眼,答非所问:“没事、没事就好。过几天就好了……”

  可没有体外伤才是最恐怖的。

  但当时的荀烟没有记起这个道理。

  隔着病房厚厚的玻璃,她看着宋汀雪,用口型说:快快好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