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烟并没有特意隐瞒行踪。宋凭阑说她“逃了”, 究其根本是懒得追。

  《音乐留声》收官,君度给了君彦己一张回纽约的机票,就把她放养了。

  君彦己二话不说, 一个电话打给荀烟。

  “你什么时候去洛杉矶?”

  荀烟好像在吃东西,咀嚼了半天才回:“月底。”

  背景音有些嘈杂, 总有人在叫唤,大吵大闹。

  君彦己不由得问:“你现在在哪?”

  “阳明山。”

  “台北?”君彦己愣了下, “你去台北做什么?”

  “见朋友。”

  *

  荀烟口中的朋友, 自然是齐堇玉和路语冰。

  三个人在机场相见, 没有意料中的两眼泪汪汪,紧紧抱在一起,分开后,也只寻常地问了句, “饿了吗?带你去吃炸猪扒。”

  齐堇玉的姐姐在辅仁教书, 母父干脆搬过来, 接了连锁商标, 开了家猪扒店。路语冰在内陆和亲戚处不好,不胜其扰时, 就来这里避难。

  台北市里,高矮不一的楼房盘叠,时常可见霓虹广告牌。人文复古, 风景优美, 人与自然无距离。

  在这里,她们只是普通朋友,逛夜市, 吃小吃, 勾肩搭背地聊这些年的事。

  荀烟和齐堇玉的联系一直没断过。荀烟二十岁, 齐堇玉离开A城,寄来两本书。宋汀雪让荀烟把书丢了,荀烟照做,却暗地留下了齐堇玉夹在书册里的一张照片。

  照片边角泛黄,老旧无比,但荀烟看得清照片里两位女孩的笑脸。

  十六岁的玉子和十四岁的七九。

  那是她们第一次进Z城的照相馆,七九头发乱糟糟,刘海被强制梳到脑后,露出光洁明净的额头,比着一个最最最老土的剪刀手。玉子比她自然些,故意摆个斗鸡眼,两条兔耳朵向上拽,看起来好像暴走的杰瑞。

  相片背面,是齐堇玉写着:飞鸟挣出荆棘,不是为了撞进金丝的笼子。

  那是她想对七九说的话。

  难为玉子了,荀烟拿着相片心想,一翻书看字就犯困的玉子姐姐,居然为她写了一句这么有哲理的名言。

  荀烟藏起相片,把这十几个字牢记于心。

  *

  在阳明山的第一夜,荀烟才和朋友下榻酒店,转头在前台看见君彦己。

  四目相对,君彦己猝然别过身,拿半遮着脸,局促地装起鸵鸟。

  荀烟走过去,失笑:“怎么了呀?居然装不认识我。”

  “对不起,我太冲动了,你和我说了位置,我就立刻定下机票……”

  君彦己双手合十,诚恳得不得了,“你没有邀请我,我也没有问你能不能过来。回过神来我意识到这非常冒昧,也非常冒犯。”

  “还好啦……”荀烟还没说完,齐堇玉先笑嘻嘻地凑上去:“君彦己?你在综艺里不是这人设啊?”

  君彦己瞥一眼她,立刻回到冰封Rock&Roll女王状态。“你是?”

  “我叫齐堇玉。是七……”她假咳了咳,揽过荀烟肩膀,“是荀烟这辈子都无法割舍的超级挚友。”

  荀烟推开她,直言:“好恶心。起鸡皮疙瘩了。”

  虽然说得也没错。

  不一会儿,路语冰姗姗来迟。她和君彦己打了照面,伸出手,“你好。”

  君彦己眼睛一亮:“路语冰老师!”她惊喜,“荀老师来台北见的好友居然有您!”

  齐堇玉缩在荀烟背后小声吐槽:“这君彦己学川剧的啊?变脸这么快?”

  荀烟敲一敲她,“走了。”

  齐堇玉转头问:“今晚的行程是什么?”

  路语冰答:“去山顶。我买了冷烟花,去那儿放。”她问君彦己,“一起吗?”

  君彦己小心翼翼看向荀烟:“可以吗?”

  荀烟盯她两秒,点了头。

  半小时后,齐堇玉从老妈的猪扒店里搬来两辆外卖摩托,载着人从东昇一路向新北,途经一片大城小镇的夜景。

  夜景灯影憧憧,星罗棋布,无尽的夜风顺着头盔缝隙鱼贯而入。

  “七九,我们好像要飞起来了……”

  荀烟坐在齐堇玉后座,紧巴巴拽着她的腰:“你说什么——”

  风声太大,又隔着头盔,谁也听不清谁。

  齐堇玉大喊:“摩托车要飞起来了!!我们要飞起来了!!!”

  “谁飞起来了?哪里?出车祸了吗?”

  “呸呸呸!快把这句话呸掉!!!”

  “……”

  随行的另一辆摩托上,君彦己搭在路语冰身后,心诽:终于知道电话里那些叽里呱啦的大喊大叫是谁发出来的了……

  两辆摩托越行越快,沿着盘山公路不断上升,直至冰凉的夜风把人的手吹得通红,她们稳稳当当停在山顶。

  荀烟摘下头盔,脸颊贴着齐堇玉的背,赖在后座没动。“好饿。”

  齐堇玉大度说:“喝点西北风就好了。”

  荀烟白眼。

  山下夜景灯火明灭,上方星空如雾。

  路语冰拿出几支仙女棒,先分给荀烟:“给,伊豆的冷烟花。”

  烟花从枝头点燃,烧成梦幻的粉蓝色,夜风清爽,把烟花吹成流动的丝绸,亮晶晶地飞舞着,比月光更清透皎洁。

  烟火绚烂,映出荀烟一双带笑的眼。月华吻在她的发梢上,泛出玲珑又层叠的光。

  鬼使神差地,君彦己伸出手,“荀烟……”

  荀烟盯着烟花看,没回头。

  大概没有听见。

  于是那只手悬在空中,想触碰但不敢靠近。

  *

  那夜分别,四个人走廊稀稀落落地说晚安,荀烟走出几步,转角就在自己门前看见抱臂而立的君彦己。

  她抱着手臂,栖在阴影处,神色几分落寞。

  眼前景象和某个夜晚重合了。

  半个月前,君彦己也是这样坐在荀导师的门外守株待兔。

  荀烟有些不敢对视,一面是心软,一面是心虚。

  她和宋汀雪的狩猎游戏里,君彦己是最无关也最无辜的人。

  也是荀烟最对不起的人。

  四目相对,荀烟还没开口,君彦己递出一个礼盒,“项链,送你。”

  长条形礼盒,看边角Logo就知道价格不菲。

  荀烟摇头:“我不能收。”

  君彦己直视她:“我给每个导师都准备了。可惜决赛那天你没来。”

  给每个人都准备,唯独荀烟推脱,就显得矫情。放以前她就收了,但现在她们关系不清不楚,要是再厚脸皮地收下,实在很不道德。

  君彦己不傻。她早就从荀烟刻意的冷淡里预见答案。

  “只是一条项链而已……”君彦己垂下眼,压低嗓音,“荀烟,别拒绝我。”

  “对不起。”

  漂亮的礼盒僵持在二人之间,荀烟把它推还回去,重复说,“对不起。”

  君彦己自嘲笑了下。“那上次的曲奇呢?第一次公演后,我送给你的。”

  瞥一眼荀烟,君彦己自问自答,“……就知道你没动。”

  荀烟确实没动那盒曲奇,甚至忘了塞到哪个犄角旮旯里了。

  表面功夫做足了,私下就无所谓。意识到这一点的荀烟心里愧疚到达顶峰。

  “对不起……”她半捂着前额,坦白,“我吃甜食会停不下来,平时努力克制。那盒曲奇简直是身材管理的天敌。君彦己,真的对不起。”

  君彦己沉默地看着她,心说,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只是不喜欢我。

  看着她的样子,荀烟也慌了。

  她找补:“以后我一定会去纽约买它的!”

  君彦己的眸色勉强亮了亮,“你会来纽约找我吗?”

  “嗯,”荀烟移开视线,“作为朋友。”

  做朋友,否则就是一辈子的陌生人。

  君彦己看着她,表情没变化,眼里的光渐渐暗下去。

  她听见自己说,“好。”

  能做朋友也挺好的。

  荀烟确实在推开她,但太多冗杂的理由不知道该怎么说。像拍一部电影,元素道具人物布景已经齐全,却死活找不见切入点。

  这几天君彦己与路语冰、齐堇玉熟稔起来,和荀烟倒成了点头之交。每每对视,平静的面上扯出一个疏离的笑。

  但荀烟知道她在等。等一个解释。

  酒店的书房里,荀烟转着笔,撕毁一张又一张信纸。

  那封解释的信最终在机场被打开。

  台北桃园机场,一个去洛杉矶,一个去纽约,在值机台便分道扬镳。

  在随身的文件夹里看到那封信时,君彦己并不感到意外。

  她坐在机舱里,身边舷窗透出清晨阳光。

  “君彦己,你打开信封的时候,我们大概已经分别了。”

  荀烟的字隽秀锋利,君彦己看了两行,忽然有些恍惚,不敢向下看。

  耳边乘务长播报飞行提示,过道空姐空少来来往往。

  舷窗外,另一辆飞机横在远处,已经开始滑行。

  是飞往洛杉矶的航班。

  荀烟在那架飞机上吧?她在座位上干什么呢?君彦己无由来地想,会看杂志,看平板,向乘务员要一杯果汁……

  又或者,荀烟也在好奇,在忐忑,我收到信后的反应呢?

  君彦己再摊开信纸。

  “君彦己,你听说过Z城吗?那是世界的边缘,一个犄角旮旯,也是我生长的地方。这里有最肮脏的近海,最肮脏的街道,和最肮脏的人。”

  “还有一个肮脏的孩子。”

  “她自私,势利,行窃,坑蒙拐骗,把自己的不幸嫁接到旁人身上。不出意料,她会浑浑噩噩地度过这一生,度过这从出生就写满错误的一辈子。”

  “是宋小姐救了她。”

  看到这里,君彦己恍然愣了愣,拿出手机搜索Z城,却被提示信号不佳。

  原来飞机已经行驶在云层。

  “君彦己。从你看我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喜欢我。那种眼神太澄澈了,如同我曾经望向她。”

  “十七八岁的少年,心事透明,心也最真诚。我看着你,看到了从前的我自己。”

  “然后……我卑鄙地利用了你。”

  “对不起我的人是她,可我现在却对不起你。”

  “你会想报复我吗?”

  “对不起。”

  就这几天,还有这封信上,君彦己数不清荀烟说了多少次对不起。

  可她想听的从来都不是对不起。

  君彦己攥着信纸,翻了一页。

  “简单来说,你喜欢上的是我专门为你定制的一个角色。”

  “这个角色受制于人,脆弱易碎,但又有一种傲气和倔强。脆弱的特性提供了拯救的欲望,骨子里的倔强激生了拯救的价值。你的家世和性格,让你有与宋汀雪谈判的资本。你的正直又让你无法坐视不管。”

  “十分抱歉,我作为演员,代入角色的那一刻,便不由自主想要扮演她。”

  “事实证明我的表演很成功。你说了无数次喜欢我,直接或间接地。可是你每亮着眼睛说一次喜欢,我的心就像被重重拧了一下。我从未如此愧歉。”

  “君彦己,你还记得吗?练习室里,你唱《蜂鸟》,说那是唱给我听的。和你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不管作为我自己,还是那个角色,我都是快乐的。那也许是我这几年里最快乐的时刻。”

  “谢谢你。”

  “对不起。”

  “最后,请允许我告诉你,我最真实的名字——

  七九

  二〇二三”

  *

  荆棘鸟中篇·春日伶仃·完

  作者有话说:

  i love u i hate u真的是君彦己真实写照了,Do you miss me like i miss you TT

  Anyway,一个彩蛋,十六岁的小君点赞过18章章末的那个帖子。

  第三卷 鱼向往高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