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汀雪的公馆在《音乐留声》拍摄基地三公里外。

  清晨醒来时, 身边无人,荀烟紧急看一眼手机,确认无事发生, 才松一口气。

  置顶消息,纯白头像的人说:“以后都住公馆吧。我不一定来, 但我会安排司机会负责你的接送。”

  “好的,宋小姐。”

  荀烟揉了揉眼睛。

  半小时后, 她回到拍摄基地。

  虽说一公完是小假期, 但荀烟作为导师, 没一天能休息。当天下午会有君度的探班,节目组还特地为其安排了一处舞台。次日,节目组再安排人气最高的十位选手,去A城水族馆拍一小段MV。导师自然也要跟随。

  君度探班时, 给所有人都带了礼物, 有心意但价格不高, 收了也不会有心理负担。到荀烟这里, 是一整盒Levain Bakery,“这是彦己想送给你的, 差我去纽约人工邮寄,”君度笑着说,“荀烟老师, 谢谢你照顾她。”

  “咳, ”君彦己在旁边抱着手臂,假咳一声,“她也没有很照顾我。”

  君度:“闭嘴。”

  君彦己速度噤声。

  荀烟想到上一次见面, 这对母女也是这样的相处模式, 君彦己杠一句, 君度踩她一脚,君彦己于是闭嘴。

  荀烟笑:“在君度老师面前,你好像一个小孩子。”

  君彦己理所当然反问:“我本来就是我妈的小孩啊?”

  荀烟愣了下,打了个哈哈。“对哦。”

  荀烟没有母亲,对这两个字也没有任何实感。但看着君度和君彦己,无由来便想到安伽。

  宋家别墅,七九初来乍到,是安伽一直在照顾她。可这些年里,安伽不常在别墅,转去跟着宋凭阑。她们像是走散了,渐行渐远。

  “唉!”选手间,黎千和捧着礼物,大声叹了口气,“钱都流向不缺钱的人,爱都流向不缺爱的人。”

  也许是这样吧,荀烟顺着想。她看着君彦己感慨,原来被爱簇拥着长大是这种感觉。很美好,像阳光一样,温暖而不至于被灼烧。

  *

  次日水族馆拍摄,荀烟和其余导师一起指导拍摄。目前的选手人气前三是君彦己、祝时好、黎千和,至于那个叫李川月的女孩,大概排在第六。

  拍摄分组,荀烟小组格外顺利,拍摄完毕时,别的小组才过了一半。

  水族馆里,层层玻璃阻隔海浪与静谧空气。人员走动,有些嘈杂。

  荀烟避开摄像头,坐在水族馆的角落,看面前是不是飘过一只水母。

  眼角余光忽而瞥见,君彦己向她走来。

  荀烟问:“你们组也拍好了?”

  “没呢,我先休息一下。”

  “你们拍得真慢……”

  “是摄影师太吹毛求疵了!”君彦己哼哼气道,扯一把勒紧的衣领,又说,“对了,荀老师,再下次考核,导师合作舞台,我想选你。”

  二考的题目是风格,前三名的选手拥有在第三次公演上和导师合作的机会。

  ……但二考还有半个月,现在就去想三考的舞台,是不是太超前了?

  荀烟问:“你二考选了什么曲子?”

  君彦己:“还没选。”

  “……”

  荀烟瞥她,“曲目都没想好,就知道自己能拿前三名了?”

  君彦己傲慢道:“我还没拿过第一以外的名次吧?”

  确实没有,荀烟喃喃。

  君彦己不说话了,只认真看着她,“所以,我可以选你吗?”

  “……”

  “可以。”

  宽敞的水族馆,两个人窝在角落,剪影映在水族箱的玻璃上,像在拍什么电影。

  顷刻镜头放慢,呼吸被拉长。

  荀烟有些不自然,鬼使神差垂下手,“啪”地一下。

  假装打蚊子。

  面对君彦己的不解,荀烟面不改色:“有蚊子咬我。”

  “这个天就有蚊子了吗……”

  “不知道,但真的很痒。”荀烟低下头,本来还装模作样,却惊觉自己腿上真的一片红肿。

  小腿肚上,大片红色痕迹格外明显。

  她懵了:“这是什么?”

  “可能是过敏,水族馆里虫子太多。也可能是隐翅虫。”君彦己揪着她的手,“反正不能抓。皮肤会烂掉的。”

  “那怎么办……”看着那两片又痛又痒的红肿,荀烟眼角直抽抽。想到此刻正身处郊区水族馆,她最终叹气,“算了,等今天拍摄结束,我再去市医看看吧。”

  君彦己说,“行。”

  她打开手机手电筒,半跪在荀烟身前,又仔仔细细看了她的小腿,“真的好像隐翅虫……虽然这也不是隐翅虫的季节。”她站起来,颀长的身影罩住荀烟,“荀老师,真是隐翅虫就完了,那得半个月才会退。”

  距离过近,眼神正对着,姿势有些暧昧,好像她撑在她身上。荀烟迅速移开眼,“哦”了一声。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好像也穿着这身红黑格子裙。”

  君彦己看着她,认真说,“这裙子是不是很贵啊?”

  话题转变得有些快,荀烟愣了下。

  她看向自己的红黑格子裙。

  贵吗?——恰恰相反,这条裙子是荀烟衣柜里最为便宜的一条。

  成为演员后,荀烟很少再自己购物,为了避免代言冲突,大多穿品牌方或节目组赠予的衣裙。

  当然,她的衣柜里,更多的是某些晚宴、拍卖会前,宋汀雪挑给她的长裙礼服。

  至于这条红黑格子裙,是荀烟极其偶然买下的杂牌。

  那时她正经过一家女装店,在橱窗前看见这裙子,恍惚得像是回到十几年前。十几年前,七九在Z城捡到一份报刊,扉页里,上世纪的金发影星正穿着一条红黑格子裙。

  也许七九会喜欢,所以荀烟买下了。仅此而已。

  “不贵啦……”荀烟回避了眼神,嘴上说话,手又不自觉地抓在腿上,“就是很普通的裙子,我都忘了什么牌子了。”

  “别抓!”

  君彦己眼疾手快,挡住荀烟向下伸的手,捏着她的小腿肚,又下意识往回拽。

  荀烟正失神,被那力气一带,摇摇欲坠的身体猝然向君彦己倒去。

  昏暗水族馆里,地面上的水波纹如海洋般静谧。

  两个人挨在一起。

  太近了,君彦己的面颊贴着荀烟吊带外裸.露的皮肤,眼睫扫在她锁骨。发丝交缠,气息严丝合缝地浮起又坠落。

  荀烟想起身,但被少年箍着小腿。

  她不自觉皱眉,闷哼一声。“放开……”

  那声音似一片羽毛,撩在心底,让君彦己陡然红了耳朵。她触电似的松开手,“对不起!”道歉慌慌张张,“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

  荀烟面前空出一块空间,远处吵闹的走动声打散先前暧昧气氛。

  荀烟听见有人在喊着催促君彦己,让她回去拍摄。

  她于是推一把君彦己,“你去拍摄吧。”荀烟开玩笑,“早拍摄完早解脱,我好去医院看病。”

  君彦己这才挪开脚步。临走前,她又尴尬地道歉,“刚刚对不起……”

  荀烟摇头,“没关系。”

  君彦己走了,带着那些闹哄哄的工作人员一同离开。

  偌大的展厅又只剩荀烟一个人。

  面前游鱼斑斓,仿生珊瑚矗立水中,蔚蓝的水族箱比海洋更静谧。

  也比海洋更禁锢。

  游鱼困在其中,再也看不见天空。

  荀烟猛然想起,自己也曾见过真正的鱼丛和水下珊瑚。那大抵算是一次下潜的经历吧,但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因为是在Z城。

  还被唤作七九的她,曾偷摸混进码头轮船,藏在一片腥气熏天的死鱼里,试图逃离。

  那样的味道,如今想起还让她作呕。

  好像沉在死海,目之所及都是浮尸,胖的瘦的高的矮的,平等地走向死亡,然后腐烂,生出臭味。

  两个小时尚可忍耐,六个小时翻江倒海。趁着夜深人静,七九再忍不住,吊着最后一口气打开舱门,趴在甲板上干呕。

  轮船摇摆,咸湿的海风被夜色降温,变得冰冷。

  只有月光是皎洁的。

  七九靠在门外,有些抗拒回到仓库。

  ——荀烟好后悔,倘若当时容忍那些味道再久一点、倘若当时早点儿离开甲板,是不是真的能逃出Z城呢?

  但没有如果。混乱的回忆里,一切早是定局。

  海水没过头顶,身体浸在冰冷的海里。

  “还逃不逃了?还逃不逃了?”

  她被摁着脑袋,手脚无力地拍打海水。

  快要窒息了。

  但海底,七九睁开眼,却看见一片光亮的珊丛。

  一切距离她很远,她仿佛飞在海洋的天空,俯视海底王国。

  再次被拽出水面,七九的眼里没有惊惧,反而是新奇。

  “……她好像脑子有问题,也不怕死。”

  “算了,让伢妈来领人。”另一人说,“伢妈总知道怎么折腾她。”

  清晨,渔船驶回牢笼。

  伢妈确实很知道怎么折腾七九。她让人押着七九,在她面前踩住玉子。

  “还跑不跑了?”每说一句话,只要七九不应,她就一直打下去,“还逃不逃了?”

  谁都知道,七九身上挨一百下,她一颗眼泪也不会掉。

  但玉子挨打,七九不可能无动于衷。

  逃跑的鸟儿获得短暂的自由,转瞬又回到牢笼。

  望着Z城无边的夜色,七九闭上眼,想到海底绚烂鱼丛——

  回忆穿越时空,七九变成荀烟。

  再睁开眼,仍然沉浮在水里,但头顶天光明媚,已是四月艳阳高照。

  是宋家别墅的泳池。

  荀烟靠在水里,水上水下都温暖。身后还有许多不认识的人——大概都是宋大小姐的相好吧——荀烟在心里吐槽。

  宋汀雪被一个电话叫走,临走前踢了一觉宋折寒,“姐姐,帮我照顾一下荀烟。”

  宋折寒一挑眉:“这么放心我?不怕我对你的小猫……”

  “你知道她是我的,就好了。”宋汀雪掀了掀眼帘,打断她,“到时候哪只手动了我的小猫,砍掉就行了。”

  皮笑肉不笑,话也半真半假。

  宋折寒翻了个白眼。

  看着宋汀雪的背影,荀烟搭在泳池边,好奇问:“宋小姐去做什么?”

  荀烟一身吊带泳衣,安全裤长得离谱,在花里胡哨的泳池里,穿着保守得像一只刚进城的土包子。

  但摘掉泳帽,露出湿漉漉的额发,仰起脸笑时,气质清爽又干净。

  宋折寒移不开目光,不禁逗她:“宋小姐?你找哪个宋小姐?我也是宋小姐。”

  荀烟认真说:“你是宋大姐。”

  “……”

  宋折寒那巴掌是真想呼上去。

  宋折寒下了水,手搭着她,“你一般怎么游泳?”

  荀烟在水里扑腾两下,承认:“我不会游泳。”

  “那你在水里泡这么久?”

  “我就喜欢泡着。”

  泡着,躺着,随波逐流晒太阳。

  宋折寒眯了眯眼睛,“下次带你去泡温泉。别穿这么土了。”

  荀烟含糊应了下,不说话了。

  这时一个比基尼女士经过,亲昵地挨着宋折寒光.裸的背部,“大小姐在做什么?”

  宋折寒把荀烟拉到身前,一字一顿说:“陪她。”

  ——她故意的。故意用模糊不清的话,把满池子人的目光都聚集到荀烟身上。

  这里太多太多以宋折寒为中心、以她的喜好为喜好、以她的欲望为欲望的人了。

  她们虎视眈眈,为一点资源,为一份飘忽不定的眼神,争得头破血流。

  争夺的那一刻,她们不再是人,更像角斗场里的困兽。

  没有自由,被牵着鼻子走。

  果然,宋折寒话音落下,所有目光聚集在荀烟身上。她不自在,捉着泳帽想离开,却被身后一人撞了下。

  泳帽掉进水中。

  荀烟正要去捡,却感觉有人摁着她的背,迫使她沉入水底!

  她不知道是谁,剧烈挣扎着,指甲抓伤那人。

  那人吃痛地叫一声,嗓音陌生。越来越多的人聚集过来。

  困兽在围攻,把新入场的小兽驱逐出界。

  但荀烟曾遭遇的围堵比这残酷千百万倍。她太知道什么情况要逃,什么情况能与敌手鲁莽地相撞。

  荀烟浸在水里,当机立断,捉紧与自己最近一个人的手,迅速找准位置,反着筋骨方向向外对折!

  撕心裂肺的哭喊还没完,荀烟仿若认准那一人——即便根本不认识——翻身而上,把自己身体所有有力气的地方都当作武器。

  这里的女人纤细可人,禁不住这种不要命的打法。

  很快围堵的人散开。

  她们看着荀烟,面色铁青如撞了鬼。

  宋折寒不知什么时候爬上泳池,正靠在遮阳伞下,惬意地抿一口酒。

  “旁观困兽角斗的贵族”,荀烟看着她,想到这么一个比喻。

  与那视线对上的那一刻,荀烟对她的厌恶值达到顶峰。

  花白天光里,带着水汽的视线猝然一晃,荀烟终于等到宋汀雪的身影。

  是隔得太远了么?荀烟在心里喃喃,为什么梦境里,那副清冷决绝的面颊……忽然变得这样模糊……

  就好像,从未看清过一般。

  泳池里的水汽上涌,再次吞没荀烟。

  梦境的水声嘈杂起来,游鱼在水中也不自由。

  蔚蓝深景包裹她,海面掀起长长波纹,荀烟感觉到自己在下坠。

  ——无尽的下坠里,一双手凭空出现,牵住了她。

  “荀烟?”

  那人的声音也被海水浸湿了,模糊如游离的意识。

  “……你还好吗?”

  作者有话说:

  买定离手!最后牵住手的人是回忆里的宋,还是现实里的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