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彦己说完, 荀烟盯她两秒,没回应,只退后两步, 在玄关让出空间。

  “进来吧。”

  导师的房间是套房。玄关过后,一片窗明几净, 偌大客厅里,东西少得像是没人住, 仅仅几个抽屉柜里放了个人物品;还有点强迫症, 非得摆得齐齐整整。

  荀烟站去餐桌旁, 随手抓了把头发。

  ——和整齐到过分的房间相反,荀烟扎出来的头发实在松松垮垮,乱得很,毫无形象可言。

  君彦己的视线略显错愕。

  荀烟不以为意:“你不是说我假吗?来吧, 看看最真实的我。”

  君彦己立刻低头。

  “……荀老师, 您别生气了。真的对不起。”

  态度还算诚恳。但荀烟早就不是那种会被所谓诚恳打动的人了。

  态度都是虚的, 物质才是实的。

  荀烟看向君彦己手里的袋子:“看看, 你都带了什么?”

  第一次做带饭这种服务性工作,君彦己有点手忙脚乱。

  “呃……一些是火锅店的, 清汤涮锅,一些是碳烤肉,她们都说很好吃, ”袋子不大, 装得倒很多,“我多带了一些生菜,卷饼, 妙脆角, 还有雪碧可乐。”

  荀烟领导巡视一般扫几眼, 点将:“烤肉,生菜,雪碧。”

  君彦己‘哦’了下,又问:“陈宛如会不会管你?”

  陈宛如是荀烟的经纪人。但事实上,她就是宋汀雪安排在荀烟身边的眼线,大事不理,小事告密得飞快。

  荀烟耸了耸肩:“她才不管我这些。我能维持身材体态,靠的全是自觉。”

  “那今晚怎么这么不自觉?”

  荀烟幽幽:“被某人气得,心情很差。”

  君彦己一秒熄火。

  “对不起。”

  “嗯……而且,”荀烟又眯了眯眼,“这不都是你打包的吗?打包了不就是拿来给我吃的吗?”

  君彦己举手投降:“对不起,荀老师,我不该多问。”

  “嗯哼,”荀烟从鼻腔里哼了下,又撕开一副手套,“卷饼、生菜、烤肉在这里,手套在这里。”她指使君彦己,“包吧。”

  “哈?什么?”

  荀烟理直气壮:“帮我包烤肉啊。”

  君大小姐难以置信:“……这还要我给你包?”

  “你不是来负荆请罪的吗?”荀烟看着她,“帮我包一下烤肉,很为难吗?”

  君彦己:“……”

  她着实没想到荀烟是这种里性格。

  有些娇纵,有些颐指气使,有些小脾气。

  君彦己顺风顺水十八年,没人敢这么使唤她。

  ……但谁让君彦己之前,没话找话又说得难听,真惹恼了荀烟。

  君彦己乖乖照做。

  荀烟吃得不快,吃相还算斯文。

  吃了一半,她喝一口雪碧,点评:“碳烤肉还是包生菜更好吃。”

  看着君彦己手里的卷饼,又指一指生菜,“都换成生菜。卷饼没生菜好吃。”

  使唤得很顺手。

  君彦己握起拳头上上下下,最终妥协。“好。”

  荀烟看着她,笑了:“哈哈,你好可爱。”

  君彦己微微愣住。

  也不知道是因为荀烟的笑,还是荀烟对她的评价。

  “可爱”

  这种亲昵又甜腻的词语,总感觉和君彦己很遥远。

  但荀烟也就随意夸了那么一嘴。等君彦己把烤肉包完,荀烟立刻下了逐客令。“你走吧,我吃得很开心,谢谢款待。”

  “……荀老师,用完就丢啊?”

  荀烟仰起脸,笑得狡黠,像一只骄傲的猫儿。“小君,能为我服务,是你的荣幸。”

  君彦己失笑。她问:“那你还生气吗?不生气了吧?”

  “嗯,”荀烟说,“不生你的气了。”

  “那就好。”

  君彦己离开的时候,窗外雨水渐收,是个朗夜。

  望向繁星如许,荀烟忽然觉得……一切好像也没有那么糟糕了。

  *

  次日风和日丽。

  主题曲拍摄完毕,之后再进行第一轮小考。

  “此次考题是‘情感’。第一,选择和‘情感’相关的曲目,第二,演唱时也要代入自己的情感。是否用心歌唱,从歌声能听出来的。”

  练习室里,荀烟提醒,“另外,第一轮舞台考核,台下会有真的粉丝哦。”

  有些选手听完跃跃欲试,但是在场大多数没有舞台经验的,基本都显得很慌乱。

  “明天提交选曲,三天后导师答疑考核,四天后初次彩排。再过三天,正式演出。”

  “也就是说,你们有一周时间准备。”

  “啊——这么赶!”选手开始鬼哭狼嚎。

  荀烟为难地笑了笑,又说:“但这次之后会有一个小小假期哦。”

  “是假期还是死期,很难说吧——”

  “哈哈哈……”

  隔天,到了提交选曲的流程。荀烟与江见素提前半小时到练习室,屋内选手本来三三两两坐着,看到她二人,立刻都站起来。

  “不用,不用,”江见素摆手,“坐回去吧。我们就是好奇你们在聊什么,这么开心,来瞧一眼。”

  导师面前,选手难免有点儿局促。但到底相处了一个多月,也不乏抛哽捧哏的好事分子。

  比如黎千和。

  “我们在聊小君的马甲线!”

  君彦己大惊:“我没有!”

  “对啊,你没有聊,是我们在聊嘞,”黎千和笑嘻嘻,又甩锅,“是李川月开始说的!”

  李川月连连摆手:“是我昨天看手相看出来的。”

  “嗯?”荀烟不理解,“看手相还能看出这些?”

  “可以。李川月很神。”

  荀烟看向君彦己:“那你到底有没有啊?”

  君彦己脸色一分不自然。

  身边,是江见素好奇地问李川月,“那能给我也看看吗?”

  “可以呀,江老师想看哪方面的?”李川月说,“噢,不过手相这个东西,听听就好,不可尽信哦。”

  江见素立刻说:“有你这句话就知道你很专业。”

  黎千和大笑:“哈哈哈……”

  荀烟站在后面,也好奇地凑上去。

  君彦己和她挨得近。见她感兴趣,君彦己主动请缨说:“我也会看。”

  “真的?”

  君彦己一挑眉。“当然。”

  荀烟于是把手递过去。

  可君彦己明显就很不专业。李川月至少会问“想看哪方面”,而君彦己搭着荀烟的手,左看看右看看,居然不知道要从何说起。

  沉默十几秒,她说:“嗯……荀老师,你这个爱情线非常崎岖。你看,好短一条,最后还分岔了!”

  荀烟一皱眉,小声抱怨:“你到底会不会看啊!连我都知道,这条不是爱情线——是成长线啊!”

  君彦己:“……”

  装神棍失败的君彦己佯作无事发生,松了手,又移开视线,假装咳嗽。

  正好此刻李川月看完了江见素的手相,才走到荀烟身边,“荀老师,你也想看吗?”

  “当然!”荀烟立刻推开君彦己,开心地看向李川月,“大师也帮我看看。”

  “什么大师呀……不敢当不敢当,”李川月摆手,问,“荀老师想看哪方面的?”

  “都想看!”

  “好贪心哦,荀老师。”

  虽这么说,李川月还是仔细看起来。过了几分钟,她开口,有些犹豫地问:“荀老师,你从前是不是过得很辛苦?心理……或者生理上……”

  荀烟闻言,显然地愣住。

  黎千和先替她答了:“那当然了!荆棘鸟之后,那破公司都给荀老师接的什么烂戏!确实是心理和生理的双重打击啊!!”

  “嗯……不是那种感觉……”李川月用极轻的声音喃喃,“应该是更久以前的时期了……”

  不过她也没有多纠结,看着荀烟的掌纹,继续说,“不过,虽然从前很辛苦,但否极泰来呀。只要坚定了本心,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最后,她放下荀烟的手,笑说:“那就祝荀老师坚定本心后,一切顺利啦。”

  荀烟有些恍惚地说了声“谢谢”。

  神游片刻,荀烟由衷地感慨:“李川月,你好神啊……”

  又聊了几句,周行云来练习室敲门,“时间到了,来报曲目了。”

  选手之间的氛围猝然紧张起来。

  她们收了玩乐的心,都向周行云走去。经过荀烟时,君彦己多看了她几眼,但还来不及说话,便被朋友拉走了。

  选手的曲目报得飞快。荀烟心不在焉记录着,只在君彦己出声时,微微愣了下。

  “你的选曲……是张惠妹的《血腥爱情故事》?”

  “有什么问题吗,荀老师?”

  荀烟想到自己在火锅店说的那些话。

  那时的她虽在气头上,可话却是真心的。君彦己的短板在情绪。

  而此刻荀烟潜意识觉得,君彦己并不适合这种歇斯底里、声嘶力竭的虐恋歌曲。

  果然,身边周行云似也有同感,替她说了一句,“小君,从技巧来看,你确实很适合《血腥爱情故事》,这首歌保不齐能让你炸场。但如果是情绪……”

  周行云顿了顿,“你这个年纪,选这么深怨浓烈的歌,很容易为赋新词强说愁啊。”

  君彦己看着她们,却说:“我没有赋新词。我在唱别人的故事。”

  周行云一愣。

  但瞧君彦己态度坚定,她们也不催着换曲目。

  几日后初次彩排,她们才确信自己多虑了。

  昏暗的舞台上,君彦己肩膀随意搭了件黑色外套,两条空落落的长袖系在胸前。

  “你尝过的那些甜头,都是寂寞的果实。”

  “那是活生生从心头里割下的我……”

  台下,导师怯怯交谈:“你有没有觉得,她唱这首歌的时候,很像一个人?”

  “君度。”牧老师接话,“君度老师。”

  几人对视一眼。

  其实单看歌曲取向、舞台风格,这对母女确实不怎么相像。君度多唱情歌慢歌,只唱华语,君彦己更爱金属质感的欧美乐曲。

  但在演唱《血腥爱情故事》的时候,这位十八岁的少年身上,终于出现了她母亲的影子。

  几人聊着,却发现荀烟正在对着手机走神。

  “荀老师,小君这么激烈的歌,你还能游神!”

  “没有……唱得很好,吓了一跳。”荀烟收了手机,“我要收回当时对她的批评了。”

  “你批评了她什么?”

  荀烟扶住前额,“我说她唱歌没情绪……”

  江见素笑了,“没事儿,也可能是她在你的批评下,进步了。”

  荀烟看向舞台。

  “再去着墨,都太多了,再浓烈的故事都算太俗气了……写到哪里能刚好就好,才能看得要死要活……”

  “爱也要死要活……”

  一边听着,口袋里的手机冷不丁亮了屏幕。

  几秒后,又悄无声息地熄灭。

  置顶的消息,是几天前,宋汀雪说自己最近都有事情抽不开身。

  荀烟回:“好的,您忙。”

  映衬似的,舞台上,歌曲接近尾声。

  “越血流、越手酸、心越空、肉越痛……千刀万剐的感情才生动……”

  荀烟望着君彦己,愣愣出神。

  结局是什么?谁也不知道。这场血腥的爱情故事从来没有赢家。

  而当歌声收尾,它也该结束了。

  *

  正式演出时,君彦己的表演轻而易举炸翻了全场。

  功底深厚,情绪到位,找不到不拿第一的理由。

  票数公布后,选手互相簇拥着下台。后台晦暗不清的灯影下,荀烟望见君彦己。

  少年一身黑白配,西装内衬扣得严谨,外套搭在手上。

  狭长眼尾是妆的红晕,说笑间,面上神色玩世不恭,居然有点儿西装暴徒的韵味。

  ……还挺好看的,荀烟想。

  某一刻视线对上,君彦己也向她走来。

  两个人礼貌性质地抱了抱,荀烟好奇问:“彩排的时候,你说这是别人的故事,是在说谁?”

  君彦己和她一同走着,压低声音,语气轻松:“我妈妈啦。她就是一个被无趣爱情刷得团团转的傻女孩。”

  荀烟‘哦’了下,不再问。

  君度是复出的歌星,而她的隐退是因为一场不幸的婚姻。荀烟隐约听说过其中秘辛,但都不确切。

  向她年轻的女儿询问这些,好像又不太礼貌。

  她于是避开这个话题,再与君彦己聊了些别的。

  晚上十点,所有人回到综艺基地。

  第一次正式舞台结束,往后有几天假期。选手们大多是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儿,身上还有那种大学生的青春活力。

  宿舍楼灯火通明,有人大喊着要彻夜狂欢。

  太嗨的结果就是……

  乐极生悲。

  十点半后,郊区一场春末雷雨落下。闪电像一道霹雳,从天空砸向地面。

  同一时间,宿舍楼猝然漆黑。

  停电了。

  工作人员紧急查寝,说一定是有选手偷偷用了违禁物品——比如煮火锅的锅子。

  查完寝后又折腾几下,那些叫嚣着要彻夜狂欢的女孩们被迫早睡。

  但这些与荀烟都没有太大关系。

  导师和学员的宿舍不是同一栋楼,荀烟的房间未被波及。

  看着工作人员群里刷屏的消息,她慢慢吞吞吹头发。

  顶端弹出一条信息。

  一个小狗头像的人说:“荀老师,救我……”

  荀烟点进对话框,空白的聊天记录里就这一条信息。她懵了一下,一时没想起来这人是谁,直到看了朋友圈,才想起来,啊,是君彦己。

  当时饭局,宋汀雪让她们加了微信。不过进节目以后,荀烟和她的关系一直很一般,于是私下也没多联系。

  荀烟回君彦己:“怎么了?”

  对面应得很快。

  “荀老师,停电了,热水器没得用了。”

  “So?”荀烟回,“你要我给你搞台发电机?”

  君彦己:“……”

  和宋汀雪一片纯白的性冷淡头像不同,君彦己的头像又傻又可爱,是一只几个月大的阿拉斯加。听说这是她在美国养的。

  而此刻,这只“小阿拉斯加”可怜巴巴地对荀烟说:“荀老师,借个浴室呗。不洗澡睡不着。”

  荀烟放下吹风机,纠结了一会儿,还是拒绝:“再等等吧,工作人员在修了。马上来电了。”

  但君彦己没给她拒绝的机会。

  “我已经在楼下了!”

  荀烟无语,晾着她,没回。

  君彦己再说:“荀老师,是你和我妈说要好好照顾我的。”

  荀烟叹了口气:“好吧,浴室借你一次。”

  同一时间。

  综艺基地,夜色浸墨。连绵的春雨外,一辆锃黑的轿车停在楼下。

  助理从副驾走出,撑起一把黑伞,阻隔雨幕。

  漆黑的伞下,后座的人迤迤然走下车。

  是宋汀雪。

  她的眼底有几分疲倦,于是面色恹气更重。只不过在那张精致无俦的脸上,什么情绪——或好或坏——都不过锦上添花的点缀。

  宋小姐美得很危险。

  像雨林花色最艳丽的毒蛇,或者月色海中,皮囊最清绝的塞壬。

  旁人落入她的陷阱,还没有反应过来,船只触及礁石,死亡和烈火已灼了满身。

  黑伞下,宋汀雪抬起眼。

  楼层中段,荀烟的房间,正亮着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