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荀烟在A城的第二个冬天。二月三日,国际高中举办高二年级的新学期联欢会。

  其中的压轴节目,是一个舞台音乐剧,《先知》。

  这是校合唱团与戏剧社的联合演出,故事背景化用了王尔德的《莎乐美》。但在这个音乐剧里,与王女莎乐美周旋的人,不是先知约翰,而是一个乞讨的盲女。

  在舞台上演绎、走动、歌唱、停顿,这一切都需要日复一日的练习与排练。

  所幸舞台上的所有学生都表现良好。

  ——其中最最出彩的角色,当属“盲女”。

  故事落幕前,盲女半跪在地,迎着光,仰望向莎乐美时,失焦的眼底凝出一颗晶莹的泪珠。

  她的盲,仿若是直视太阳的刹那,被光灼伤双目。

  歌声戛然的电光石火,泪珠沿了盲女无瑕的面颊,徐徐坠落。

  那一刻,掌声雷动。

  久久不息。

  幕布落下又上升,戏剧社与合唱团的成员们站在舞台中央,手牵着手,向观众再一次鞠躬。

  荀烟扮演盲女,但这并不是第一主角。

  第一主角是莎乐美。

  可是幕后合照时,所有成员都把荀烟推到C位。

  “荀烟,你真的演得非常、非常、非常好,”扮演莎乐美的学姐真情实感地说,“刚才在舞台上,我差点都沉浸进你的情绪里,要接不住戏了。”

  荀烟望回去,有些受宠若惊。“没有啦……”

  还没说完,有人咋咋唬唬地从台下翻身而上,抱着两束花,猛塞给荀烟。

  是她的好友许愿。“这束粉翅玫瑰,是我送给你的!”许愿把两束花分开,“这束金丝皇冠郁金香,是……”

  许愿没说下去,只把视线投向观众席。

  荀烟随她一同看过去。

  霎时,与一道淡然的目光相撞。

  ——观众席的第一排,坐着宋汀雪。

  她怎么会在这里!?

  荀烟猝然愣住。被那双清冷的眼睛一盯,她整个人都慌张起来。

  随即便是铺天盖地地自我问询:我刚刚演得够不够好?我唱得好不好听?我的扮相漂不漂亮?这个先知的故事如何?宋小姐会喜欢吗?……

  荀烟完全不知道宋汀雪会来。

  荀烟抱着花,有些踉跄地奔跑去台下。

  “宋、宋小姐!”

  荀烟跑到台下,稍稍喘气,一双眼明澈如星子,眼底是压抑不住的喜悦。“宋小姐,我不知道您今天会来……”

  宋汀雪坐在椅上,翘着腿。

  女人一身白色套装,领口微敞,脖颈有细小珍珠点缀,衬得天鹅颈洁白修长。黑眼红唇,乌发披散,发梢打了卷儿;手里拿的明明是卷起的晚会节目单,却优雅得像持一把雪白翎羽的丝绸小扇。

  宋汀雪抬头,视线在荀烟身上徘徊,最终评价:“穿得像个木乃伊。”

  荀烟轻轻笑:“我就是一个小乞丐啦。”

  宋汀雪无由来地想,盲女是乞丐,七九是乞丐。荀烟可不是。

  瞥一眼舞台上莎乐美华丽庄重的服饰,宋汀雪再说:“莎乐美的扮相更适合你。”

  “莎乐美是主角——当然是留给她们戏剧社的社员扮演。”荀烟小声地说,语气知足,“我能演到女二,已经很开心了。”

  宋汀雪抱着手臂,漫不经心应一声。“行吧。”

  周围已经散场,师生有序离开。经过时,有人好奇地看过来,在瞥见宋汀雪的一刻,又识趣地打住。

  荀烟拉着宋汀雪去舞台后方更衣室。

  隔着更衣室的门,荀烟手忙脚乱地换衣服,又插声问:“宋小姐,您、您等下还有时间吗?你还要去工作吗?”

  宋汀雪站在门边,单手划着手机,“你有什么事情?”

  荀烟:“我可以邀请您去我的寝室吗?”

  宋汀雪默了几秒,收起手机。

  “可以。”

  *

  走出学校礼堂的时候,四周下起淅淅沥沥的雨。

  雨点虽小,但很细密。

  夜色下,荀烟变戏法儿似的摸出一把长柄伞,撑在二人头顶。可惜,荀烟比宋汀雪足足矮了半个脑袋,把伞举过面颊,居然还是会打到宋汀雪。

  在第二次把伞面盖到宋汀雪的时候,荀烟以死谢罪的心都有了。

  “对不起!!!”

  宋汀雪似乎叹了口气:“我来撑伞吧。”

  “好、谢谢您,”荀烟小心翼翼把伞递过去,又小心翼翼问,“嗯……宋小姐,我可以挽您的手吗?”

  “……可以。”宋汀雪撑着伞,看一眼她,淡然道,“荀烟,你以后不要用‘您’称呼我了。我不喜欢。”

  荀烟挽着她,木讷‘哦’了声。

  校园很大,从礼堂到寝室楼的路有点儿漫长。夜色如雾,雨点打击在水坑上,激起些许水花。

  宋汀雪走得不疾不徐。

  荀烟忽而出声问:“宋小姐,您……你觉得,我刚刚在台上,唱歌好听吗?”

  宋小姐很少夸人。但此刻却由衷说:“很好听。”

  空灵婉转,像山谷鸟儿的低吟。

  “那……”荀烟鼓起勇气,“那我给您唱一首歌吧!”她笑着说,“从礼堂走到寝室,正好是一首歌的时间。”

  破天荒地,宋汀雪没异议。

  荀烟于是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Let me... ”

  “Let me hear the sound of your heartbeat on my toes, ”她清唱,声音柔软,“Let me touch my ear on your chest... ”

  让我踮起脚尖,听听你的心跳声。

  让我把耳朵,靠近你的胸膛。

  “It rains cats and dogs, I’m a little soaking mouse, here wet with a blanket of rain, and I dream of you. ”

  天空倾盆大雨,我是雨中四处逃窜的老鼠,全身湿透。但此刻的我,依然想念你。

  “... Can you hear the rain above, it sounds like a tiny march of angels... ”

  你能听到屋顶的雨声吗,好像天使经过时轻微的脚步声。

  “Please don’t leave me here just watch me dance... ”

  请你不要留我一人,孤独地起舞。

  “Pointé passé fouetté. ”

  翩翩起舞。

  “The world is a dream in rain, the splashes of water shines don’t you see?... ”

  世界是一场梦中的雨,飞溅的雨水闪烁如光。

  “And I’m dreaming of you. For ever and ever. ”

  我依然会爱你,会想念你,此刻、以后,和永远。

  一首不长不短的歌,被荀烟掐准时机,走到寝室楼下的那一刻,正正好停顿住。

  荀烟收了声音,忽然一蹦,跳到楼前的屋檐下。

  寝室楼前,灯火通明。

  “宋小姐,这首歌叫Fish in the pool,《池鱼》。”荀烟给她介绍,又问,“好听吗?”

  宋汀雪移开视线,自始至终没什么表情,“还可以。”

  宋汀雪的反应好平淡,荀烟也不气馁。荀烟今天实在太开心了,整个人像站在云上,从头到脚飘飘然。

  她带着宋汀雪回到寝室,许愿恰好不在。荀烟打开沙发旁的冰箱,拿出一个玻璃碗。

  碗里是冰沙质地的甜品,澄黄色,晶莹剔透。

  荀烟端着碗:“宋小姐,这是我做的芒果西米露,请您喝——”

  宋汀雪只恹恹说:“我不吃芒果。”

  “……”

  荀烟立即把玻璃碗挪开,“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事。”宋汀雪不在意地说。

  她起身,退开几步,从随身的晚礼包里拿出一个礼盒。

  那是一支梵克雅宝的腕表,“巴黎浪漫之桥”。

  宋汀雪看向女孩。

  清冷的眼尾压下,唇角却稍稍勾起。

  “荀烟,十七岁生日快乐。”

  *

  送走宋汀雪后,荀烟看着礼盒,把手表盯出一个窟窿洞,磨磨蹭蹭不好意思戴。

  她坐在书桌镜子前,看台灯的光线在表盘的情人桥上流连,机械指针滴答滴答地响。

  可还没放空多久,就被许愿一个电话又喊到教学楼。

  “烟烟,你人呢!?说好了晚会之后天文台Girls’ Night的,你人跑哪儿去啦?——所有人就等你一个了!”

  荀烟这才一拍脑袋。

  今夜荀烟一整颗心都挂在宋小姐身上,完全忘记这茬儿了。

  看一眼时间,荀烟胡乱裹上校服外套,回复许愿:“等我一下!”

  *

  教学实验楼,天文台上围坐一圈人,中间一个BBQ的烤架,烤架下炉火孜然,像一片野生篝火。

  在场的只有女生,大多是戏剧社、合唱团的成员。

  冬末,校园的星空稀疏,月亮倒是明净。弦月挂在树梢,炉火丛中,烤肉触碰烤架,滋滋作响。

  每个人一边吃一边谈天说地。

  你画我猜、狼人杀、谁是卧底,荀烟像是开了金手指,一路畅通无阻地赢。她聪明,眼力好,会骗人又会演,一双人畜无害的灵动眼睛,把所有人耍得团团转。

  戏剧社的社长输掉了自己最后一块烤肉,狠狠叹了口气。她于是再拿出一排啤酒,提议玩别的游戏。

  “现在,我问一个问题,每人都要回答。不回答的去喝酒,一口闷。”

  众人说“好”。

  第一个问题就很劲爆——

  “第一个性幻想对象?”

  天台上的几人关系都不错,说起话来没脸没皮。

  社长右边的人耸耸肩,“还能有谁?莱昂纳多啊~下一个。”

  第二个人摆摆手:“我清心寡欲,没有性幻想。”

  别人不放过她,丢去一听啤酒。“快喝快喝!”

  那人无奈,手指勾起易拉罐环,‘啪嗒’一下,仰头一饮而尽。

  一连串轮下来还算顺利,有人语焉不详地说自己身边人,朋友们知趣地不去追问。大部分还是说明星。

  报个明星的名字,保守又安全。

  倒数第二个被问到的女生坐在荀烟身边,她滋啦啦地拎起一块烤肉,“苏菲·玛索。”

  “诶?”有人忽问,“苏菲·玛索不是……女的吗?”

  女生反问:“不能是女的吗?”

  众人哈哈笑作一团,“当然可以!!”边笑着,她们把视线投向荀烟,“学妹,到你了。”

  荀烟却不由自主地错开她们目光。

  “我没有……”

  她们追问:“没有什么?”

  出人意料,荀烟半捂着脸,垂下眼,竟然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她耳朵烧得发红,连眼睫毛都在颤抖。

  荀烟:“…………”

  “啊呀,学妹太单纯了,”看她尴尬,社长‘大发慈悲’说,“不说什么幻想,说喜欢的人也可以的。这个年纪,不至于没喜欢过别人吧?”

  “我……”

  分明可以骗人的。可此刻的荀烟居然说不出别人的名字。

  学姐们开始催促:“说不说!说不说!说不说!”她们起哄地拍手,“不说就喝啤酒!……”

  ——荀烟该怎么说?能怎么说?

  这个问题下,荀烟从来没有别的答案。

  只有一团云,一片雾。

  以及。

  一汀纯白宁静的雪。

  作者有话说:

  本章搭配BGM食用效果更佳——《The fish in the pool》日本 Hekuto Pascal,很温柔很童话的一首歌,我爱了好几年!!超级喜欢,分享给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