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不知道什么契机,也不知从何时开始,荀烟开始频繁地梦见Z城。

  她梦见自己没逃出去。梦见被打得鲜血淋漓的玉子,从血泊里抬起头,露出的,却是她七九的脸。

  梦见自己好不容易找到宋家依山傍海的别墅,熟悉的壁炉噼里啪啦燃烧,安伽身后,走出的却是牟远东。

  荆棘布满她的梦境。

  那些噩梦里,从来没有宋汀雪的身影。

  就好像她们从未认识过。

  荀烟一次又一次地从睡梦里惊醒。

  有时发觉自己在学校的宿舍,床头柜上小精灵夜灯反着荧光,室友许愿睡得正香甜。有时发觉自己在宋家的别墅,室内漆黑一片,窗外风簌簌,走廊壁灯幽静。

  荀烟满面泪痕地醒来,胸口起伏,急促地喘气,像要窒息。

  她连滚带爬地下了床,却四处找不见房间吊灯的开关。

  摸索在黑暗中,门缝里一道光。

  荀烟追着那道光跑出去。

  门开合,凌晨的别墅针落可闻。视野被泪水模糊,荀烟却敏锐地觉察走廊尽头,有人在说话。

  走廊尽头是一个露天阳台。

  春夜寂静,垂丝海棠的花瓣和月色一起,落在窗台。

  也落在宋汀雪的身上。

  她夹着一支烟,正在和谁通话。

  “前额叶?前额叶切除?”

  宋汀雪背对着阳台的门,饮一口烟,轻轻嗤笑,“……亏你想得出来。我只知道,戒毒无望的人,才要做那样的手术。”

  手机的另一端又说了什么。宋汀雪把烟掐灭在杯口,火星燃出滋啦的响动。

  轻烟顷刻随风消散。

  片刻后,宋汀雪冷哼了一下。“所以,这就是你们交给我的答案?科瑞尔,你这医生真好当啊。拿着钱研究半天,结果选了一篇十几年前的文献糊弄我?”

  科瑞尔在电话那端大喊冤枉。

  她扯了一些文献研究,表示目前最保守的方法仍要着眼前额叶,“啊呀,啊呀,可是过激的情绪——对现在的您而言——确实是最致命的毒药。切除前额叶这个事情,一劳永逸嘛。”

  科瑞尔上说天文下说地理,最后又转移话题:“对了,二小姐,您听说了吗?大小姐要回国了。”

  宋汀雪稍愣,语气不再咄咄逼人,但仍有些没好气。“和我说干什么?和司机说啊。难道要我去接她?……”

  便是此刻,近乎是溺水状态的荀烟冲出阳台。

  溺在水底,快要窒息,只有在见到宋汀雪的那一刻,荀烟才捉住自己的浮木。

  “宋小姐……”她哭得尤其绝望,“对不起,我不该这么晚打扰您……但是……对不起……对不起……”

  眼看着哭泣的人撞进自己怀里,宋汀雪皱眉着愣怔。她在科瑞尔不断的问询声里挂断电话,看向荀烟,“你怎么了?”

  “我做梦了,梦见Z城那个旅馆……我逃不出去……到处都是血,很多人在追我……很多很多人……”

  荀烟泣不成声,“我看到……我看到道路尽头有一把枪,梦里的我拿起枪,板机还是温热的……子弹、子弹射出去……好多血……到处都是血……我逃不出去……我逃不出去……”

  荀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话更是断断续续。

  只是,无尽的咸湿的泪水里,她感觉到有一只手,正轻轻擦拭她的眼角。指腹有些冰冷,动作却温柔。

  夜色月色,海棠如雪。

  宋汀雪抱了抱她,叹出一口气。“只是梦而已。”

  “别怕了……”

  荀烟有一瞬的滞慢。随即是更夸张地落泪。

  泪水宣泄她所有的恐惧、无措、惴惴不安。

  而身前,宋汀雪抱着她,神色背离月色,有些晦暗。

  荀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也许是宋汀雪温柔的安慰给了她勇气,才让她在那夜最后,稍稍扯住宋汀雪的衣角,鼓起勇气问:“宋小姐,您要回房睡了吗?”

  宋汀雪“嗯”了声。

  “那我可以和你一起吗?回您的房间去……”荀烟低下头,“您睡床上,我、我睡在地板上就可以了……”

  宋汀雪苦笑,拒绝了她。

  但即便如此——也不知是不是月色作祟,今夜的宋小姐看起来格外温柔。“不过,我可以把我的香薰灯借给你。”

  走廊里,荀烟抱着光线柔和的香薰灯,闻到灯芯里乌木、柑橘和温柏的味道。

  “宋小姐……晚安。”

  关上房门前,宋汀雪说,“好,晚安。”

  *

  香薰灯并没有让荀烟深眠。她盯着灯光睁眼到清晨,心里有异样的情绪在振动。

  别墅依山,潜在林间,清晨鸟雀啁啾。

  细雨入窗,夏日透出蝉鸣。

  国际高中,荀烟最后还是拒绝了戏剧社的邀请。

  戏剧社社长深表遗憾,不断追问缘由。在听荀烟说是‘家’里有事后,社长依依不舍惜别,但也别无办法。

  之后,荀烟加入了学校合唱团,只在每周四需要匀出两节课排练时间。

  至于周六上午——基本被宋汀雪承包。

  有时候在花下,有时候在明净的窗边,有时候也不一定做模特。不需要模特时,宋汀雪仍然把荀烟带在身边。沉默地绘画,直至天边露出柑橘色日落。

  一个月后,某一个周末,荀烟没在别墅里见到宋汀雪。

  却在门外撞上一个一身漆黑的女人。

  女人穿着黑色西服,领带系到最上端,风尘仆仆却不掩矜贵傲慢。

  夜色很深,屋外无光,荀烟看着来人,有些吓了一跳。

  “宋……”

  不。不是宋汀雪。

  眼前人与宋汀雪有七分相似,但没有宋汀雪那种似笑非笑的戏谑神情。

  眸色很冷,见之生寒。

  ——宋折寒!

  而宋折寒也只是轻瞥荀烟一眼,便抬步经过她。

  佣人喊了一句“大小姐”,上前为她脱下领结外套。

  安伽也急匆匆赶来了。“大小姐,您回来了。”

  “宋汀雪什么时候能改改这毛病?别什么东西都往家里捡。”

  宋折寒冷着脸,语气不悦,像在同安伽抱怨,又忽道,“哦……就为了这个小家伙,和牟家两个老人差点闹掰?”

  安伽讪讪一笑,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也许……是……呃……也不能……这么说……”

  宋折寒无所谓乜眼,却说:“算了,也好。捡个宠物在身边,让垂死的病人有点儿念想,也挺好。”

  荀烟知道宋汀雪身体不好,床头柜上瓶瓶罐罐。但至于不好到哪一步、究竟什么病,荀烟并不清楚。

  ——可宋折寒这话说的——她们哪里是姐妹?简直是敌人。

  还是世仇、血仇的敌人。

  荀烟气得不轻,一把扯过宋折寒的袖子,“你说话也太过分了!积点口德吧!”

  宋折寒看着荀烟,像是看到天大的笑话。

  她抬手,反掐住荀烟胳膊,面色发狠,眼底生寒。

  “一个会说人话的小动物,来顶撞我?”

  “——哎哎哎,别这样,别这样。”

  安伽适时拉开二人。

  安伽拖走荀烟,又对宋折寒讪讪地笑:“大小姐,别和小孩子太计较。她也是、也是挺喜欢二小姐的。……”

  荀烟被安伽半推半扯地劝回二楼。

  宋折寒换下衣服,一手抻着颈后,转了转头。

  回想起荀烟紧皱的眉和充满敌意的眼神,她在心底轻蔑感慨——

  还挺护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