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天气晴冷, 才下了一夜的雪，走在地上压实的雪会发出咯吱咯吱细微的声音, 陈念看见这情况, 当机立断叫司机把车开过来，把宋意打包推进了车里。
雪地路滑，万一宋意摔一跤, 谁也负不起这个责任。
她们要去张之翎工作的医院，背靠大学有高精尖的研究项目, 仪器设备都是最好的, 张之翎这几年临床科研衔接得很好，她带出来的团队有处理宋意这种疑难杂症的经验。张之翎说宋意的这一次全面评估非常关键，她要研判这次的评估结果为宋意制定方案，她说宋意的生殖腔发育得比预期要好很多, 沈遇的信息素居功至伟，如果最后这一个多月能严格控制体重和胎儿大小，兴许宋意可以自然分娩。
但张之翎也说了，一切都要看这次评估的结果，虽然临床上讲究孤证不立, 但仅有的经验早产了, 她希望宋意这次检查结束之后回去能尽快收拾好生产用品，至少提前预产期两周入院待产。
宋意其实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 沈遇那么喜欢买买买，她只需要最后打包就行。
车子一路平缓地来到医院停车场，宋意穿着厚实保暖的大羽绒服, 围巾帽子口罩一个不落, 脖子上再挂一条沈遇给她买的针织连线手套, 整个人圆滚滚地如同一颗球。
反观陈念就利落多了, 她依旧是一身黑的纯羊绒大衣，浑身上下唯一一点亮色就是脖子上的格纹围巾，北城的天虽冷，但她们下了车就近医院，冷空气还没来得及攻破她的防线，她们人已经进了建筑里面。
宋意甚至被热出一层薄汗，她在心里腹诽沈遇反应过度，一边扯着手套围巾，一边跟着陈念慢吞吞往里面走。
这是宋意第一次来张之翎工作的医院，之前她只从大学那个门进过张之翎的实验室，后面每次产检，都在唐棣的医院，张之翎飞过去会诊。的确相比起北城，还是唐棣那里离宋意居住的江城更近，但对张之翎来说，每次从北城飞过去，几乎是从最北端跨到最南端。
挺不容易的。
张之翎的诊室有点偏，在走廊最里面，对面正对着卫生间，宋意一路走过去，别的诊室都人来人往，敲门进了张之翎这里，里面空荡荡的，宋意竟然品出两分寂寥。
“坐，我给你开检查单，然后我亲自带你过去。”张之翎说。
她带的研究生专心搞科研，身边并不像唐棣那样前呼后拥，开单子写病历也只能亲历亲为，桌角的打印机看上去有点年头了，运转起来吭哧吭哧颇为吃力。
“走。”张之翎拿了检查单起身。
宋意跟着张之翎往检查室走，先是每次产检都会做的超声，张之翎把超声室的医生请出去了自己给宋意操作，她指着屏幕给宋意看，她说她的生殖腔和宝宝发育都很好。
从超声室出来去做下一个检查，宋意留意到门口并没有那个被张之翎请出来的超声医生的身影，但她并没有放在心上，接下来的检查有点陌生，检查室的门甚至是关闭的，张之翎拿自己的职工卡刷开了门，打开灯，里面的温度体感比外面低两三度不止。
宋意知道这个检查是专门针对她体质的，躺在检查床上宋意手心里出了一层薄汗，裸露在外的皮肤却不自觉汗毛竖立。
她是紧张的。
陈念握住了宋意的手，她从陈念的掌心感觉到了温暖坚定的力量，一种无言的支持，宋意打起精神抿唇微笑，但一颗心总是悬起来不上不下的。
她从一大早就这样，宋意把这种情绪归咎于紧张，虽然她努力克制，一路上用四处打量来转移注意力，但心里那种不对劲的情绪依旧无法忽略。
如果有个人能逗她笑出来就好了。
宋意此时在想念沈遇。
叩叩——
检查室的门被人敲响，张之翎从仪器后面抬头，她皱起眉头，跟宋意交代了一声就起身去开门。
“张医生，出来聊聊？”外面的人说。
门口的张之翎没说话，宋意也没听见门有什么动静，她艰难地勾起头看过去，只能看到张之翎挺拔的背影。
不说话，不出去，外面的人也不进来。
沉默对峙了半分钟有余，张之翎抬脚走出去，随手把门从她身后带上，厚重的金属门本该能隔绝外面的所有声音，但张之翎没回头所以没能发现，她身后的门其实并没有关严实。
断断续续的声音传进来。
“张医生，你这个患者是在我们医院建的档吗？”外面人问。
“不是，但她的产检档案是齐全的，预计也要在我们院生。”张之翎答。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金属门的阻隔，张之翎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像是压抑着积怨，和她平时大相径庭。
“张医生，昨天会上我是怎么强调的？现在正是上级检查的高发时期，我们科室正处在冲刺排名的关键期，谨慎稳定是第一重要的，任何有危险没把握的病人，我们都建议她们转院。”
“你倒好，非但不清退疑难病人，甚至还中途接受这么个来不不明的病人。”
“张之翎，有时候我真怀疑你是不是我们科室的人啊？”那人尖利着嗓子质问。
“我有把握。”张之翎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主任，我看到那个病人的超声了，她……”另一道声音突然响起，窃窃私语听不真切，宋意无端想起超声室门口那个消失的医生。
宋意来这间检查室的路上出了张之翎之外就没看见过第二个白大褂，这地方看上去平时根本就没人用，怎么宋意她们一进来，外面那个主任就消息灵通地过来赶人了呢？
宋意脸色阴沉下来，她向来是不惮以恶意揣度人心的，她感觉在自己医院里的张之翎看上去疲惫不堪，她跟她身边这些人的关系看上去甚至还没有跟着唐棣在那边蹭脸熟的同行关系好。
至少这个主任的言行，她知道张之翎是绝对看不上的。
“张之翎，不用说了，立刻把这个病人退回去，她在哪建的档，就让她在哪生。”主任下了最后通牒。
“呵，”张之翎轻笑一声，“你让我把她退回哪去？”
“除了我，谁有处理这种病例的经验，你有吗？”她顿了顿，转头向另一个人，“还是你有吗？”
“张之翎，我知道你发了篇文章你觉得自己很牛逼，但你以为你能一直这么牛逼下去吗？你以为每一次你的运气都能这么好吗？”
“我说了，我们现在不能承受任何一点损失，我不会批准这个病人入院的。”主任说。
他提起张之翎的论文，几乎咬牙切齿，如果前面还是夹枪带棒，现在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失去理智了。
成功固然有运气的成分，但这只能是强者自谦的说法，如果一个人整天红着眼睛盯着别人的成功，对一切天赋和努力视而不见，只笼统归结到运气上面，那这个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宋意冷哼一声，虽然还未蒙面，但她对外面那个主任的印象已经差到极点了。
“我收治的病人，需要你批准？”果然张之翎也不买他那一套。
“这个病人的生殖腔发育和胎儿大小目前是适配的，只要后面能控制住，自然分娩都可以。”张之翎说。
这话落到无能主任心里，他心念一动，嘴上立刻转了口风。
“这样啊，那既然比较平稳，而且人也来了我们科室，那还是别折腾了。”
“先天发育不良的Omega自然分娩，写出来又是一篇好文章啊。”
“小张，这个病人你要好好对待，全程做好记录，有任何需要我都可以协助你。你放心，我在咱们科室工作了大半辈子，你有疑问随时可以来找我指导，我们完全可以合作。”主任笑道。
宋意一阵作呕，这个主任打的算盘她隔着金属门都听见了，他是听张之翎说宋意的情况平稳了，想借着合作的名头从张之翎未来的论文里分一杯羹，甚至，他求着张之翎合作，还要在口头上占张之翎的便宜。
他能指导张医生什么？
宋意忽然很生气，张之翎在她孕期劳心劳力，除了她自己手头的工作，她还要时常专门为了宋意的产检从北城大老远飞到唐棣那里，宋意知道自己不是个好伺候的病人，明星身份额外产生的隐私要求更加不好处理。
一开始要求张之翎为她合成人工信息素，好不容易合成出来了宋意又嫌弃不好用，张之翎的努力付之东流，她也没说什么。
张之翎特别擅长站在病人的角度思考问题，永远怀着悲悯的心对待病人，宋意和沈遇这对麻烦的AO甚至连最基本的孕期常识都要张之翎不厌其烦地教，宋意经常大半夜出状况了就一个电话打到张之翎手机上，她每次都温温柔柔地接。
主任这种又怂又贪婪的人在圈内并不少见，但宋意从没像现在这样生气，她发现自己不能忍受这样好的张医生受这种委屈和排挤，张之翎是才高气傲的，屈居这种人之下是对她人格的侮辱。
主任拍了拍张之翎的肩膀，似乎在等她感恩戴德地同意。
不能同意！
宋意胸膛剧烈起伏着从检查床上下来，大跨步走到门口一把拉开没关好的金属门，她面前和身后同时响起惊呼，宋意感觉到一阵热流忽然从自己下身涌出来。
“宋意！”张之翎第一个反应过来，她一把撞开当场愣住的草包主任，几乎抱着宋意让她平躺回床上，对着超声医生大喊：“快去联系产房。”
她握住宋意的手，贴在宋意耳边轻声说：“宋意，你要生宝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