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楚荆脑子中嗡的一下, 拢在袖子下的手无意识地握紧:“是吗?”
小皇帝此时脸上倒还挂着一贯的从容,偏偏姬宣却从这份从容中看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
他轻笑一声,他就说按照连楚荆这样多疑的人, 身边被放上了那么一个冒牌货怎会不生疑。
虽说这背后连楚荆查也查了,可天衣无缝又怎会真的无缝呢?
“陛下究竟是真的什么也没察觉, 还是说, 不想又或不愿相信那位摄政王会骗你呢?”
姬宣的话咄咄逼人, 明里暗里都在讽刺。
连楚荆没开口, 或者说不知道怎么开口。
是啊, 正如姬宣所言, 他这样自信又善辩的人,此时却真切地被这个问题问倒了。
人都会变, 他相信先生也一样。
可时间会变化, 容颜会更迭,甚至一个人的心智也会发生今非昔比的更改。
可那是他的先生啊,是一人之力自大内高手中救出他的先生啊。
因此当先生对他露出一如朝臣一样谄媚的神情时,他惶恐, 不安, 彷徨,无措……
不仅仅是不敢相信曾经相依为命,教他知书明理,助他夺位登基的先生会变成如今这副样子。
更怕,赵景玄会骗他……
武阳山那一刀过后,痛彻心扉。
可疼痛之余,也让连楚荆彻底认清了自己的心。
那时候开始, 他就知道自己大概是彻底离不开赵景玄了。
两人这些年之间的沟壑,自然不是朝夕可填平的。
可现实惯了, 连楚荆也心存幻想。
于是他想,若赵景玄送回来的齐念安就是先生,两人之间所隔的山海,是否能变得稍稍不那么远。
那只要自己愿意多走几步,再多走几步……
两人是不是就能够不再仅仅望洋兴叹。
他当皇帝这么多年,什么都学会了,唯独断情绝爱,他做不到,也实在不喜欢。
帝王无心方能成事,可这位置本就不是他想坐的。
因此就那么一次吧,连楚荆想。
当赵景玄以为天衣无缝的证据一桩桩被呈到连楚荆面前时,却不知道天衣无缝,才是最大的破绽。
可那又怎样呢?
连楚荆那颗常年被埋在波橘云诡阴暗里的心,在赵景玄的浇灌下生出芽来。
盛放之下,他便再也不想回到暗无天日里去了。
因此越到后来,他便越不想去知道那个所谓的真相。
自欺欺人也好,作茧自缚也罢。
自他在赵景玄腰上一笔一画刻下自己的名字开始,他便不再不在意这个所谓的真相了。
也算是给自己和赵景玄留下最后一条退路。
可今日姬宣这句话让他心底腾起一股恶寒,就像一条盘踞在心底冬眠的毒蛇,突然苏醒后,在他四肢百骸肆意游窜。
他可以将赵景玄留在身边,即便也许对方总有一天东山再起,也始终是最大的隐患。
可如果……赵景玄真的在骗他呢?
如果他向前的脚步,真的无法跨过那道隔着先生的鸿沟呢?
连楚荆不敢想,也不愿想。
因此他只是沉默着,长久地沉默着。
“你又算什么东西?陛下不信摄政王,难道信你不成?”
见连楚荆没说话,倒是站在一边的乔二开了这个口。
乔二一个自小地方爬起来的,未尝不知道主子说话时没有他开口的份儿。
然而这时候这不讲规矩一句话,倒是来的恰到好处。
明枪暗箭都被挡了回来,姬宣却是面不改其色地乜了乔二一眼:“陛下身边的狗,倒真是护主。”
乔二年轻气盛,闻言脸色更冷,手中的匕首掉转刀锋眼看出手,才将姬宣不怀好意的眼神逼了回去。
连楚荆端起茶杯,小抿了一口,眼神落向了窗外。
时间差不多了……
正想着,门倏地一下被冲撞开,一批批训练有素的黑衣人鱼贯而入。
一群人动静极大,屋内的几个人却动都没动,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为首的那个一头棕黑卷发,噗通一下单膝跪在连楚荆面前,正是多日不见的鲁朔。
“来了?”
连楚荆从容开口,挥挥手命人起来。
鲁朔复行一礼,方垂首立在连楚荆斜后方:“林远已经关起来了,另外姬宣那些人都就地斩杀了,只留了几个领头的。”
“马上过年了,朕让你动静小些,怎么,忘了?”
“做得隐蔽,斩杀之后立马让人拉到城郊掩埋了,无人看见。”
连楚荆闻言,这才点点头。
“卷宗呢,找到多少?”
一旁低着头的乔二听到这话有些茫然。
前不久小皇帝将他带过来时,还分明说什么卷宗都在这一带。
可现下他们人分明在这里,又去哪里寻那些所谓的卷宗。
“如陛下所料,姬宣将那些人的卷宗分散藏匿,只大概找到了十之四.五,还多是些不算重要的人。
我们原先确定的那批人,身份较为高些,倒为出现在卷宗里。
因此,臣猜测,最要紧的那些人的卷宗,应当还是在这里。”
两人一来一往,丝毫没将姬宣放在眼里的样子。
姬宣面上有些挂不住:“陛下在这里的这些时候,就是为了留时间将大衍宗那些分散的信徒都找出来?”
“朕的心思你能猜出不少,按理朕也算失了先机。”
连楚荆说着放下手中的杯子,因寒冷而微微发白的手虚虚指了指姬宣身后:
“你说朕自信,分明知道朕今天会来,身边却不放一个人,你何尝不比朕呢?”
姬宣闻言笑了起来:“看来陛下等了这么久,也是想看看在下究竟还有什么招?”
“也不尽然,乌孙那边,阿米娜那个废物兄长在你的扶持下,转眼收拢了不少势力。
此时乌孙的汗王垂垂老矣,若乌孙动荡过大,会影响大兴北方的安定。”
姬宣挑了挑眉,眼角的细纹稍稍舒张:“陛下这是,想让我帮你,助阿米娜夺权,稳定乌孙内部势力?”
“呵。”
连楚荆闻言也是笑,眼里显出几分玩味,嘴角下压间透出几分寒意。
“非也,不是帮朕。
是若你识相,朕便不将你的尸体拿去喂狗,免得脏了狗的嘴……”
“你!”
姬宣眼中愤怒迸发,只是脚还未伸出,连楚荆身后乔二和鲁朔便已然上前一步,逼得他不得不退回去。
姬宣深深吐出一口气,白茫茫的雾气一时间蒙了他的神色,再消失时,便已然不见了方才的怒气。
他嘴角再次微微抬起,装出来的温润,多少有些牵强。
“那陛下何不现在就杀了我,还徒留着做什么?”
“你这人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陛下总是要问你话的,难不成还是留着你惹人厌烦?”
乔二见这一屋子的聪明人,拐弯抹角地不将事挑明,不若就由他当这个傻子。
姬宣没理他,自顾自道:“鲁大人原一直被派去接待乌孙使团,现在看来,大抵也是那时候便插了奸细进去。”
“陛下这样的自信,一则源自林远被擒,因此陛下笃定我手里虽还有人,却不至于能翻起大风浪来。
二则陛下手中人马看似分散,实则合一,又将卷宗找了大半,此等隐患看似也除去了。”
连楚荆拢了拢衣服,注意到对方说是隐患看似除去。
对方将现在的情势分析得透彻。
可自进来起,对方似乎始终笃定自己杀不了他。
对方一定知道什么关于自己求而不得其解的问题,也一定还留有后招。
连楚荆不愿自己看上去太过急切,可事关赵景玄和先生,他实在一刻都不想等下去了。
正此时,门外突然传来几声巨响,鲁朔第一时间将连楚荆护在了身.下。
巨响一声接着一声,一下连着一下,连楚荆觉得地面仿佛都在颤抖。
耳边的轰鸣响了许久才停下来,连楚荆推开护着他的鲁朔站起来,眼睛有些发红。
门外此时已然乱做一团,惊叫声哭泣声不绝于耳。
鲁朔行了个礼奔了出去,正撞上一个来报情况的矮个子男人。
那男人被鲁朔冲撞出去,又快速爬了回来,跪在连楚荆二人面前:“参,参见陛下,鲁大人。”
见他这慌张的样子,连楚荆心觉不妙,便听人战战兢兢道:“陛下,不,不好了,城南和城北的两个军.火库受袭!”
“什么,你说什么?”鲁朔情绪激动,伸手将人从地上捞了起来。
那人个子本就矮,此时被从地上捞起来,勒得面色通红,眼看呼吸不上来。
“鲁朔!”
连楚荆的轻斥让鲁朔如梦初醒,震惊之余将男人放了下来。
“桩桩件件,都给我说清楚!”
那男人在地上咳嗽了一阵,又两股战战地爬起来跪好:“今日我们的人大多被带离,且城南城北两个军.火库一向隐蔽。
莫说寻常百姓,就是当朝武官,也少有能短时间内大规模带人摸到的。”
“你是说,我们出了内奸?”
连楚荆闻言,突然想起些什么:“林远手上是京都布防图?”
鲁朔愣了一下,才总怀中摸出一个锦盒来递给小皇帝。
盒子里赫然放着的,正是京都布防图。
看到这里,不必想也知道这究竟是谁的手笔了。
连楚荆命人出去:“这两个军.火库的存亡事关京都安危,就是豁出去了,也不能失守!”
方才鱼贯而入的人此时又潮水般退了出去,屋内一时间又只剩下了乔二,连楚荆,姬宣三人。
方才屋内混乱,姬宣一直就站在一边。
此时人都出去,连楚荆才看见对方脸上的讥笑。
“陛下是不是很疑惑,分明林远手上的京都布防图还未落到我手里,我又是从哪里得到的这军.火库的位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