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队带刀侍卫接连穿插着守在大殿外。
殿内人多,却安静得可怕。各方势力耐心蛰伏着,只等最前头那具桌案后的主人。
郑容融没收宋佰枝的人情,还是顶着那张明显有故事的脸去了晚宴。
宇文善偏头瞥了眼她的脸,皮笑肉不笑地对她低语:“被景小姐发现了?”
“什么?”郑容融皱眉,脸上那点子厌恶没遮掩一分。
“皇后方才不是脱了凤袍给宋将军热舞一曲了吗?朕说皇后的脸,是被景小姐打得吗?听说景小姐最是宝贝宋将,”
“不是。”郑容融低声打断他。
宇文善眉头一挑,直接转头看向郑容融。
“那,这皇宫内外还有哪位能近你的身呢?”
郑容融下意识看了眼下头正帮宇文明空摆弄桌上用具的宋佰枝,宇文善也跟着往下扫了一眼。
“太妃?”
“不是。”郑容融迅速转过头瞪他。
“那就是了。”宇文善笑的伪善,又眯起眼迎上郑容融的目光,“看来朕的皇后和太妃搭上了?你也觉得宇文明空能代替朕的位置?”
郑容融原还紧张了一瞬,听他说起宇文明空立刻不屑地“嗤”了声。
宇文善仔细地觑着她的脸色,见她如此,反倒紧张了不少。从前总觉得她无趣,只是作为一个新君与前朝重臣代表—鲁国公府拉近关系的一个“人质”。如今看她这副看不透的模样,反倒让他对她好奇了不少。
他一挥大袖,从台上站起身。
郑容融跟着仰起头不解地看他,“圣人这是作何?”
宇文善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对身边的小黄门道:“将两案合成一案,宋将军凯旋归来,朕高兴,今夜要与皇后同饮。”
风劲眉头紧锁着应了声,又张罗人手脚麻利地将两案合成一案。
上头突然有了动作,吸引了场上所有人的目光。
宋佰枝抬头,看宇文善与郑容融在众臣面前琴瑟和鸣地坐在一起,只觉得违和。
不光她这么想,场上所有人都这么想。
鲁国公郑文德眉间的川字挤得都出了实体形态,他仰起头看自己那脾性最是蛮犟的小女儿。
身边的夫人兴奋地对他道:“这可是帝后有情的证据?我看以后谁还敢嚼小蛮的舌根。”
小蛮是郑容融的乳名,她小的时候就像如今这性子一般无趣,但人却最是爱钻牛角尖儿。从前因为郑文德的一句话,就倒着一字不差地背了《女德》,只为了证明此书是狗屁,所以才得了小蛮这么个名字。
郑文德白了她一眼,“你看不到你女儿脸上的印子?”
“夫妻之间有个磕磕绊绊的不是正常吗?”鲁国公夫人不甚在意地回答。
郑文德狠瞪了她一眼,“这是你作为母亲该说出的话吗?”
鲁国公夫人立刻垂下了头,心里想的却是,这时候倒显出你心疼女儿的伪善面孔了。当年新君择后,还不是郑文德本人一力促成国姻的。如今小蛮在宫里过成这德行,还不是郑文德在新君面前没用。
上头的郑容融长呼出口气,往边儿上蹭了一点,才转过身看向宇文善,“圣人这个时候才想起帝后该和睦了?”
“对。”
宇文善不理会她的阴阳怪气,欠嘻嘻地点了下头,“你也知道,景小姐不让朕近女色。满皇城就只有皇后,”
“圣人莫要玩笑了。”郑容融极速打断他,“圣人在我这儿,是得不到满足的,不若省省力气,午夜梦回之时好生想想宋将军凯旋而归,你又该以何作背坐稳这江山万里。”
宇文善翘起唇角,目视前方却回应她的话,“从前怎么不觉得皇后如此有趣呢?想来朕真的是有眼无珠。”
郑容融也跟着目视前方,不带一丝卡顿地回应他:“圣人既然知道自己的不足,就该在人后默默改了才是。所谓明君,都是如此成长的。”
“有,趣。”宇文善带着笑意评价了句。
郑容融没理他,只将自己的视线定格在可爱的小团子宇文明空身上。
鲁国公也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太妃娘娘又是圣人唯一在世的兄弟十二王宇文明空的生母,亦是如今风头正劲的宋伯元之长姐。她正端正跪坐于十二王身侧,低眉顺目。
外头的报时鼓已彻响。
“咚咚”几声。
报时梆子也跟着街头巷尾地流动。
本该开宴的时辰,皇帝亲自主持的宴会,主角却还未到场。
场下已开始躁动喧哗,宇文善却像不当回事似的,依然端正坐于台上。
郑容融坐得有些腿发麻,她悄悄挪动了下自己的腿。宇文善毒蛇般的嗓音立刻跟上来:“这就坐不住了?看来景小姐平时对皇后还挺好的。”
“景小姐对谁都好。”郑容融反击,“她对圣人不好,圣人就该找找自己的原因。”
“确实。”宇文善通快地应下了,反倒让郑容融先惊讶地转过头去看他。
“看什么?皇后说得对。”宇文善笑着转过头去看她,“景小姐是个好人,为国为民,夙夜不眠。”
郑容融无奈地瞪了他一眼,“圣人既然对景小姐的为人这么肯定,那就不要抱怨了,安心等待便是。”
宇文善嘴角噙着抹笑,突然起身对着下头的鲁国公郑文德道:“国丈可否上前一步?”
郑容融下意识地抬起手去攥他的龙袍大袖,“你叫我父亲干嘛?”
宇文善另一只手顺势攥住她的手腕,强硬地抓了她的手,对刚好走到他们面前的郑文德道:“国丈近来身体可安好?”
“好,也问陛下与皇后安。”身子还未跪下去,就被宇文善虚抬手拦住。
“朕得给国丈解释一句,省得国丈以为皇后入宫得了委屈,皇后这脸,可不是朕打的。”
郑文德抬眼,“臣敢问,皇后这脸?”
宇文善眯起眼睛扫了眼下头坐得瓷实的宋佰枝,也跟着笑着看向郑容融:“朕和国丈大人都在呢,皇后不要怕,说出来便能得到公道。”
郑容融强制自己不要在这个时候看向宋佰枝,她垂着头,心里骂了几句宇文善后抬起头,“不小心撞到床柱了,圣人与父亲莫要替本宫担心。”
“扑哧。”宇文善特别做作地笑了一声,又忙转过身对郑文德阴阳怪气道:“既然皇后不想说,朕也得了清白,那就请国丈回到位置吧,想来是咱们都解决不了的事。”
“景黛打的?”郑文德压着自己的怒气,质问道。
宇文善站在一边松了郑容融的手,特别夸张地朝郑文德摆了摆手:“国丈大人,开口前请万分斟酌。”
郑文德愤怒地伸出手擒了帝后案上的青铜盏,一把摔向那空案。酒液乍起,迅速铺满案上的新菜。
宇文善站在原地夸张地张大了嘴,郑容融也瞪大了眼。
“父亲!”
话音刚落,整个大殿就变得落针可闻。
郑文德早就被景黛压得抬不起头,趁此机会立刻泄愤道:“我大梁人才济济,何时需要一个女子坐在上头施令了?如今这大梁,阴阳相调,还要提什么女娘入科考,简直是笑话。大梁建国二十余年,再加上前朝几百年,也没听说一个朝代是允许女子做官的,老祖宗都不敢做的事,能让景黛那无耻女子骑在众位热血男儿头上做成吗?如今这乱瘴之纲,皆因众位畏权而成。何不趁着宋将军凯旋,令她当场休妻,亲自斩杀了这祸国妖女,”
“哦?”身后突然有人出声打断他的话。
郑文德转身。
殿门外,迎光站着一高一矮两人。
俊美的年轻郎将耳边靠着杆银枪,枪杆下绑着面青色白虎旗。她身边站着个身穿华服的瘦弱女子,脸色白得不像正常人,唇却火红,俨然坐实了世间流传的妖女形象。
“大殿怎可带兵器?”郑文德怒道。
宋伯元上前跨了一步,直到双脚站定进殿门。
她晃了晃项上人头,手紧抓着那银枪“铛”地一声放置在身前,“几年不见,郑叔叔怎么老成这样子了?小侄都快认不出了。”
郑文德气得抬手虚点了一下宋伯元的方向:“你!”
宋伯元笑着抬起银枪,“铛铛铛”三声。
殿外的所有带刀侍卫都被人用麻绳绑起,替换成了大梁青虎军。
“你,你要谋反?”终于有人反应过来,未动过的桌案,却杯盏狼藉,人心浮动。
宋佰枝忙抱紧身边的宇文明空,宇文明空转头小声问道:“那不是舅舅吗?”
宋佰枝捂住了他的嘴,朝他小声道:“噤声。”
宋佰枝对面的宋佰叶也跟着起身,她茫然地看看上头的宇文善,又看向下头并排站着的两人。
她身边就是宇文流澈,宇文流澈这时候倒还坐得住,她抬起手牵住宋佰叶的手,强制性地拉她坐了回来。
“别动。”
宋佰叶听话地坐下来,才转身对她道:“我不知道,我哥没和我说。”
“你慌什么?我又没怀疑你。”宇文流澈不甚在意地笑着小声回了句。
“看样子,殿下事先知道?”宋佰叶反问。
“不知。”宇文流澈从案上做工精致的银盘上偷偷拿了个小青果,揣进了宋佰叶的手里,“小叶姨姨替我尝尝这个酸不酸,酸的话,我就不吃了。”
宋佰叶无奈地抬起手,在所有人都绷着神经之时,咬了口手里的小青果,“咔嚓”一声清脆得狠。
细细咀嚼过后,才对宇文流澈摇摇头,“不酸,殿下吃吧。”
“宋伯元!”宇文善开了口,“此宴是为了给你封赏才办,你现在是作何?”
宋伯元眼皮一挑,细长的眉梢稍扬,邪魅地看向义愤填膺的宇文善,“有人当庭辱骂我三媒六聘娶得的大娘子,我不该生气吗?”
“这里是皇宫。”宇文善阴沉着脸看向宋伯元。
“哦,这里是皇宫。那就请圣人为我做主吧。”宋伯元笑着看回去。
宇文善被狠狠一噎,眼神不自觉地飘向刚被他讽刺完的吴言之。吴言之却头一撇,只装得害怕模样。
没办法,他只能掐了腰,站在台上看向郑文德:“国丈此言确实不妥,还是低头给将军道个歉吧。”
“诶?这话不对吧。”宋伯元抬起长枪,走上前,仰头看向台上的宇文善:“要说道歉,也该是给我大娘子道歉才对。”
郑文德皱眉转身,特意压低了嗓音,对宋伯元小声道:“你休要得寸进尺!你可知道女娘入科考会有什么后果?往后你的儿子孙子,所有的后代,都会被你今日的决定改变命运。往后这朝廷,半数女娘在大殿扭捏作态。出门买个东西,全是女老板,家里的爷们全都退到后头养孩子去吗?士农工商,你就真有那么大的自信,做得比女娘好吗?往后你那些宋氏子孙被女娘压在头上的时候,会不会想着往祠堂上狠啐一口呢?”
宋伯元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就在郑文德以为自己的话触动到她的时候,宋伯元大笑一声,冲他低吼道:“给我大娘子道歉。”
战场浸淫了三四年的少年将军,正是年少热血气盛之时,突然在殿上释放了那澎湃的杀意,惊得那小老头猛的往后退了一步。
郑容融抬手扶了他一下,却被他强制性地打掉了手。
此幅画面全被宋佰枝尽数收在眼底,她抬起头看了眼郑容融,发现那小丫头突然又执拗地抬起了手,被打又再抬,捏着刚才她扶郑文德的位置,扶稳后才收起手,“下次父亲再倒下,本宫绝不会再出手了,请父亲放心。”
郑文德狠瞪了她一眼。
郑容融却不当回事,反冷着脸瞪回去。
有点儿意思。
宋佰枝怀里的小团子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始小声说话:“母妃,皇后娘娘的父亲对她一点也不好,等舅舅做完了事,我想去安慰安慰皇后娘娘。好不好?”
宋佰枝抬起手宠溺地刮了下小孩子的鼻尖,“你懂什么好不好。”
“我就是看得出,母妃看我的时候,眼睛是软的,他不是。”宇文明空倔强道。
宋佰枝意外地看了一眼宇文明空的小脸,继续小声问他:“那小玉姨姨看你的时候,是什么眼神?”
“嗯,”小孩子努力回想了一会儿,扁了下嘴,“像是她强迫自己喜欢我,但我知道,她看我的时候,眼睛是硬的,都是悔恨,又像歉意,我说不上来。”
“那皇后呢?”宋佰枝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她想不通自己为何要问,也就想不起来收回这话。
“皇后软,感觉哪里都软软的,好像被人欺负惯了似的。”
宋佰枝听完了这话,才自嘲地拍拍宇文明空的额头,“就你懂得多。那你舅母呢?”
“舅母的眼里总是带着忧伤,我不喜欢。”
宋佰枝眨了几下眼,跟着看向笔挺站在门口的景黛。
怎么看,景黛都是强大且自洽的。她能任由自己的骂名传遍四海,就已经证明她是个足够坚强的女子。可孩子说的忧伤来自于哪里呢?来自于对自己身体的无望,还是对阿元呢?
宋佰枝站在那儿,看着那样威风凛凛的宋伯元,突然有些想笑。
她们全家期期艾艾的只为在汴京挣个安全落脚处,到了如今,宋家后代天女散花般各个在高位,姓宇文的反而死得差不多了。
世人都说镇国公府是大梁第一名门望族,好像全都忘了景黛嫁入府门之前的门庭冷落了。
她放下怀里的宇文明空,抬起手拨了拨他软乎乎的脸,蹲下身问他:“你看上头那个金黄的椅子,你喜欢吗?”
“不喜欢。”宇文明空摇摇头,小小的嘴唇凑过来,小声说秘密似的口齿清晰地说:“那里只能坐一个人,我不想像皇兄那样变成孤家寡人,人一孤独,就像他一样变成野兽了。”
宋佰枝突然找不到了宇文明空存在的意义,顺便开始怀疑她自己,为什么要昧着自己的心生下这孩子。孩子是无辜的,那大人呢?
大人都有私心。
宋佰枝将自己的脸整个埋进宇文明空软乎乎的胸膛前,奶呼呼的气味笼罩了她,给她带来些许安全感,宇文明空小大人般伸出手搂紧了她,“我会保护母妃的,母妃别怕,舅舅也不会伤害我们的。”
自古以来,秀才遇见兵,都是说不清的。
宋伯元耳边靠着那杆枪,双眼燃着怒火看向郑文德。
殿门外的大梁青虎军也跟着围了大殿,这绝对是造反诛九族的大罪,但没人敢当那个出头鸟。
只要宋伯元想,她能瞬间杀掉宇文善,扶持宇文明空后把持朝政,直到自己坐上那位置。
郑文德硬了半柱香的骨头,最后还是对着景黛弯了下去。
大概是带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想法,嘴角都被自己咬破了。
景黛终于张了嘴,她无声地扶起郑文德的肩膀,又拍拍宋伯元的背,像是一笑泯恩仇了。
那压迫整个大殿的杀气也跟着瞬间收回,宋伯元弯起眼睛,还像从前流传的那般,纨绔美公子只为红颜一笑。
提前醒了酒的宋佰玉,借着自己那身功夫,蹲在殿外看了好一会儿热闹了。
安乐趴在她身边,小声问她:“宋伯元好像有点不一样了哈?”
话音刚落,宋伯元笑着将枪头猝不及防地正对郑文德的心脏捅了进去。
动脉血喷涌,随后那尸体才倒进血泊里。
将军二字的意思,才让满朝权贵有了具象的定义。
杀人不眨眼的除了魔头,自然还有杀人为业的兵将。
宋伯元生得漂亮,还温热的鲜血喷在脸上,与她身上那身大红色的衣裳正好相映成趣。
她抬眼,眼底的笑意还未消尽,脚踩在郑文德的头上,拔出了自己的银枪。
那面新挂的青色白虎旗已经染了血,她可惜地“啧啧”两声,才看向台上的宇文善。
“陛下,我这样解决,你看行吗?”
宇文善慌张地退了两步,喉头滑动两下后,才点点头,“行,行。大殿上有人辱将军之妻,将军此行确实能理解。”
郑容融眯起眼看向眼前的宋伯元,她们全家都漂亮,漂亮的人都危险。
宋伯元收回视线,眼角余光扫到郑容融的表情时,还来得及抱歉地冲她笑了笑。
杀父之仇本该不共戴天,宋伯元理解。
宋佰枝正躲在宇文明空的怀里,母子俩恰好没有看到这血腥的场景,也就没有看到郑容融面无表情的脸上松动的一丝轻快。
殿内无声,殿外却“嗷”一嗓子。
“吓死我了,太突然了。”安乐转过身,紧着拍了几下自己的胸脯,“刚说完她变了,她确实是变了,变得比以前更加心狠手辣了,这才配我们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