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是不是童年有什么阴影啊?”宋佰枝坐在床沿垂下头去问眼前盘腿坐在地上的郑容融。
“可能吧。”郑容融点点头,又仰起头去看宋佰枝的脸,“母妃是如何嫁进宫的?总不会是自愿的吧。”
宋佰枝拢了拢腿,抓着郑容融的衣领子使了力引导她坐到床上。
“女孩子家家的,不要总是坐在地上。”宋佰枝只是这么说了句,又躺下去张开双臂,对郑容融迷迷糊糊地小声道:“打你的事,抱歉。要是哪日你愿意打回来了,我一定不说二话。”
郑容融也跟着躺下去,她侧过身,眼睛紧盯着宋佰枝的侧脸,小声问她:“那母妃愿意和我讲讲三娘子的事吗?”
宋佰枝也侧身,她身后是正睡得酣甜的小团子,眼前是郑容融稍肿着的脸。
“你想知道她什么?”
郑容融没躲,迎着那视线勾起唇角,“比如,母妃确信自己喜欢亲妹妹时的心理活动。”
宋佰枝扬扬眉毛,笑着问她:“你还想被我打,是不是?”
“嗯,”郑容融也笑,扯到脸上的红肿处时,痛得皱了下眉头,又继续道:“这种事不说出来,就永远会是根刺横亘在母妃的心里。母妃和我讲吧,我永远不会背叛母妃。”
“是吗?永远….”宋佰枝抬起手轻轻戳了下郑容融脸上未伤的部分,“你也不是第一天入宫,怎么还说这种孩童稚话。”
郑容融往宋佰枝那儿蹭过去几分,直到那漂亮的脸近在咫尺,她才停下,看着宋佰枝的眼睛重复了一遍:“我永远不会背叛母妃,背叛的人下地狱。”
宋佰枝愣愣地看了一会儿郑容融,直到在那年轻的脸庞上看出十分的真心才逃也似的曲起手肘躺平,不反驳也不出声了。
郑容融也跟着躺平,肩挨着肩,头稍稍往宋佰枝的方向倾斜。
宇文明空睡梦中突然蹬了下腿,郑容融忙起身,上身越过宋佰枝安抚了下宇文明空的胸脯。
宋佰枝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黏着嗓子小声问她:“又蹬被子了,是不是?”
“嗯。”郑容融撤回身子。
“和小玉小时候一模一样,蹬着蹬着就长高了。”宋佰枝重新合上眼睛,小声嘟哝了句。
郑容融抬眼看她的脸,良久后抬起自己的手虚空抚了抚她的脸型轮廓,直到手都抬得僵了,才从那床帏里钻出来。自己叫了冰块,坐在铜镜前敷自己的脸。她身后的侍女小声提醒她:“镇国公府的贵人们,已经安排在咱们宫里歇息了。晚宴也快开始,群臣都已入宫,娘娘该准备准备了。”
“嗯。”郑容融鼻尖挤出一声,面无表情地看着铜镜里的自己。
“太妃也该起了。”侍女小声。
郑容融转过身,扫了一眼床帏,对侍女道:“嗯,你去叫一声吧。”
说完了话,跟着起身,还未走到床榻边,发现宋佰枝正靠在床柱边看着宇文明空发呆。
侍女回身看了一眼郑容融,忙垂着头离开了。
郑容融放下手里包着冰块的布,被冰得快失了温的手先是贴着自己的后颈捂了捂后,才伸出根食指在宋佰枝无神的眼前晃了几晃。
“母妃,群臣已入宫。”
宋佰枝抬起头,又抬手指指她的脸,“你这样,能见人吗?”
“满朝文武都知道,宇文善不喜欢我,我不过就是个能喘气儿的工具,只要坐在那儿,且是鲁国公府出身的就行。有谁在乎我的脸呢?”
宋佰枝眼底的愧疚与后悔来得姗姗来迟,她懊恼地连着眨了几下眼,想了一会儿后站起身对她道:“你今晚就不要去了。我帮你撑腰,没人会来苛责你的。”
“母妃是心疼我吗?”郑容融笑。
“不是。”宋佰枝弯下腰轻轻拍了拍宇文明空的背,“是愧疚和补偿。”
宇文明空费力睁开眼,没睡够的孩子见到自己母妃的脸,还是乖乖顺着背后的力坐起身。
他抱着头顶的床柱,对眼前的宋佰枝道:“母妃不困吗?”
宋佰枝沉着脸摇摇头,扯了扯他身上被睡得凌乱的衣袍,“能自己走吗?咱们要回去换身儿衣裳,一会儿舅舅要受功封赏,咱们也得穿得隆重一点。”
宇文明空点点头,松了手里的床柱,自己套了鞋子,站起来。
郑容融蹲下身,指着自己的脸可怜兮兮地拦住他,“母妃打的。”
宋佰枝撑大了眼,手顺势放在郑容融的背上,“你还告状啊?”
宇文明空抬起头看了一眼自己母妃的脸,一脸纠结地对郑容融道:“是不是皇后娘娘误会了?我母妃,脾气最是温顺和善的,怎么能打人呢?”说完了话,小嘴凑过去,轻轻呼了呼她的脸,“母妃说吹一吹,就不痛啦。”
“你怎么知道她温顺和善?”郑容融不依不饶,“也许都是假象呢。”
宇文明空眨巴眨巴眼,嘴一瘪,尽力压着那股委屈劲儿,抽噎着问宋佰枝:“母妃,皇后说的是真的吗?”
宋佰枝叹口气,手顺着郑容融的背挪到她的后颈,偷偷掐了掐她,才弯下腰抱住宇文明空哄道:“没有的事,皇后娘娘哄你呢。”
宇文明空将信将疑,搂住宋佰枝的脖子后,将脸上的眼泪全都蹭到她的衣裳上,才转过身对郑容融道:“那,母妃和皇后娘娘拉拉手。”
“好呀。”郑容融站起身,率先伸出手去。
宋佰枝偷偷瞪了她一眼,抬起手敷衍地蹭了蹭,就要撤离开的时候,手却被郑容融一把握住。
“背叛的人下地狱。”她郑重地对她重复道。
宋佰枝挣开手,抱着宇文明空转身就走。
叠琼宫里的人,也开始动了起来。
宋伯元换了一身新盔甲,快步走到床榻边哄景黛起床。
“景黛,醒一醒。”她单腿屈膝,一手去搂景黛的背,一手帮她理了理头发。
在起身途中,景黛从梦里转醒。
“方才你睡着了吗?”前四个字都没有音儿,到后面几个字的时候才清楚地出了声。
“嗯。”宋伯元含糊地应了一声。忙起身倒了杯暖茶递过来,“润润嗓子。”
景黛接过来,朝宋伯元往外挥了挥手。
“站远点儿,让我好好看看咱们家宋大将军。”
宋伯元不太好意思地倒退了两步,原地转了个圈儿后,扬起双手看向景黛,“怎么样?”
体态修长的少年郎君,一身红衣,外套明亮铠甲,乌发朗眉,青涩转为硬朗,眼皮一挑,从前那些桀骜不驯尽数转成矜贵恣意的气质。
“我的官人,自然漂亮。”
景黛一仰头,整杯的热茶水灌进去,那温热就顺着食道一路温暖到了胃。
她将空茶碗搁到床边,手拄在床沿上探头看向宋伯元,“你就是这么迷得那胡姬的?”
宋伯元慌张地几步走回去,刚要张口,景黛整个脸就覆了过来,宋伯元下意识闭眼。
屋外有急却不乱的脚步,屋内的熏香正袅袅着。
直到别的感官尽数罢工,她的精神全部被自己的唇所占满。
唇上柔软,有灵活的小,舌强硬地挤进她的口腔,她的领地,宣示着自己的主权。
宋伯元单膝跪在床边,此刻只能被动地仰起头接受景黛给她的温存。
她不知道“老夫老妻”的,有什么值得害羞的。但宋伯元还是不自觉地露出了小女儿的憨态出来,她抬起手,揽在景黛的腰间,这样景黛就可以身心无负担地俯身去亲她。
景黛单手拄着宋伯元的肩膀借力起身,她坐好在床沿,带着调笑地问她:“刚刚嘤…咛出声的,是你吧?”
宋伯元咬唇摇摇头。
景黛笑着朝她招招手,“过来。”
宋伯元继续摇头,“我身上有铠甲,凉。”
景黛歪头看她,未束好的头发,耷落在她眼前。一身素白色的里衣,趁得她瘦弱得可怕。
宋伯元抬起手,把她身后的被子披到她身上,才把那刺目的一幕遮盖住。
“今晚,你也打算迟到吗?”
“迟到?”
“嗯,你曾经不是说,迟到才是大人物的出场方式吗?”
景黛甜甜地笑了笑,很不景黛。
她只着洁白的足衣踩在地毯上,随手拨开背上的被子,足衣踩在宋伯元的金线祥云纹黑靴面上,双手环住那身凉得冰人的盔甲,闭上眼抱了一会儿,才收开手,退离两步,重新坐在床沿。
曲起手指,尽力压着自己的咳嗽声。
王姑在门外捧着身新衣裳敲了敲门,对里头小声道:“小姐?”
景黛抬手对宋伯元指了指门,宋伯元转身的瞬间,景黛一口血喷出来,喷得整个被子洒满了通红的鲜血。她面无表情地扫了眼,就快速抬起手臂,抻住被子的一角,把被脚翻了上来。
王姑端着那衣裳对宋伯元不冷不热地低头叫了声,“多谢姑爷。”
宋伯元笑着摇了摇头,“王姑客气了,听说,我母亲大病一场,多亏王姑悉心照料才捡回一条命。”
“不对。”王姑将衣裳搁到桌上,转过身认真纠正她:“若没有小姐的血,就算扁鹊再世,夫人的命也救不回来。”
宋伯元垂头,“王姑说得是。”
景黛从床边站起身,对着王姑指了指自己染血的被子,才转过身笑着对宋伯元道:“说到阿娘,她还不知道你回来了。祖母怕她见到你情绪一激动,身体再跟着出问题。你回去时小心着点,先让小叶先进去铺垫一会儿,你再进去。”
王姑快步走到床榻边,抖了下被子,看到那一大片的红色时,顿了一下,忙抖着手卷成一卷抱在怀里。
景黛余光看到后,伸出手安慰性地拍了拍王姑的背,才拿了盘上的锦绣华服往自己身上套。瘦弱的身躯被那撑起的衣裳一盖,那常人不敢提名号的景黛气场又重新回到她身上。
待整个人穿戴完毕,才从铜镜前起身。转过来时,狠狠地愣了一瞬。宋伯元正坐在门槛上,只给她留了一道孤傲的背影。看得再仔细些,能看到她那肩膀一耸一耸的,走过去,能依稀听到小丫头低声的啜泣声。
景黛弯腰拍了拍她的背,小声问她:“怎么了?有人欺负你?姐姐帮,”
话还未说完,宋伯元转过脸,整个眼睛通红一片,仿佛整个银河的悲伤尽数倾倒在那澄澈的眼睛里。
“帮你。”景黛艰难地说完了要说的话,慢吞吞地坐到她身边,手背不轻不重地抚她的背。
宋伯元委屈地小声,“我看到了,血。”
景黛的手依然有规律地顺着那冰手的铠甲上上下滑动。
宋伯元又重复了一遍,“我说我看到了,都是血。被子被王姑拿走了,褥子上还有。”
有人快步走来,宋伯元忙垂下头,来人俯身快速道:“景小姐,圣人与皇后都到了,众臣也已就位。”
景黛抬眼对着眼前眉清目秀地年轻公公点了点头,“劳烦风公公走这一趟,”
风劲慌忙垂下头,“景小姐折煞咱家了。”
景黛绷直嘴角,对着风劲小小地点了下头。风劲忙转身,快步回去与宇文善复命。
宋伯元听到他离开才抬起头,她用景黛的袖子抹了自己的眼泪,“走吧。”
刚要起身,又被景黛一把拽了回去。
“不要。你这副任人采撷的可怜模样,我不想让第二个人看了去。”
“可是,群臣都已就位。”
“可是,”景黛学她的语气,又笑着抬手捏了捏她的脸,“大人物都是在最后亮相的。”
宋伯元负气地转过头,肩膀却轻轻一沉。
原来是景黛的头靠过来,她张开被宋伯元眼泪浸湿的大袖,语带调侃地对她道:“英雄不能哭。”
“那英雄还能称为人吗?”
“所以才叫英雄啊。”
“那我不做英雄。”宋伯元说。
景黛笑着用自己的肩膀撞撞她的汁源由叩叩群1五耳耳七无二八1整理,欢迎加入“那你就只做姐姐的小英雄吧,姐姐的小英雄可以哭。”
宋伯元压下的那波委屈又因为景黛这句轻飘飘地话,排山倒海而来。
她抬手蹭了蹭自己的鼻尖,凑过去小声问景黛:“姐姐能不能为了我活得久一点?”
“能啊。”景黛笑着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别多想了,那点血吐不死我。”
这是自打宋伯元回来,景黛第一次正面讲她的身体状况。
但宋伯元不信,她去抓景黛的手,“那么大一摊鲜血,怎么会吐不死?”
手指被那冰凉的手背冰得缩了一下,又义无反顾地捂住。
“你的手,都更冷了。”
“那是因为现在是冬季。”景黛视线落在宋伯元的脸上,“你得相信姐姐,姐姐不会骗你的。”
“那姐姐爱我吗?”宋伯元急道。
“那要看你对爱的定义是什么。”景黛快速回道。
这话倒把宋伯元难住了,她想起她们两人在景府的初见,又加上之后真真假假的博弈。怎么看她们两个人都该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只不过这段利益关系里,夹杂了些许炙热的吻,与灼热的身体温度。
那些东西可能也只是她们两个在这寂静世界里寻找到的安慰自己的方式。她们被命运稀里糊涂地绑在一起,又洗脑自己那初见的“见色起意”就是爱,才能心安理得的把这破烂日子过下去。
可那是爱吗?
宋伯元第一次感到困惑,她可以为了景黛去死,但前提条件是,她得确保镇国公府的家人们没了她也能活得好。
她猜想景黛也该是如此,她把这天下苍生放在首位,之后才会是自己。
“我可以为了姐姐去死,但不能为了姐姐抛弃家人。”宋伯元小声。
景黛无声地笑了,“你长大了,阿元。”她安抚性地拍拍宋伯元的背,“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样的,没了我,还有王黛,李黛,”
“不对!”宋伯元起身,“我不许你这样说,”
“什么?”景黛依然笑着。
“你在心理暗示我,没了你我也能活下去。颓废或者是清醒,再假惺惺地喊几声思念,那是懦夫的行径。”
景黛摇摇头,“阿元,别想了。”
“你做好决定了对不对?今夜过后,女娘参加科考的律政一出,尘埃落定之时,你选择离开汴京是不是?”宋伯元带着哭腔朝景黛大喊。
景黛也起身,她扯过宋伯元的手臂,跟着红了眼睛。
“你被我说中了。”宋伯元颓败地放松身体,将自己的头搁到景黛瘦弱的肩膀,就算知道景黛没多少力气,也依然没有挪开。
景黛抱着她,手放在她的后脑勺上一遍又一遍地摩挲。
“姐姐不说点什么吗?解释?或者辩解。”
景黛松开宋伯元,她双眼坚定地看向宋伯元,“我刚刚说过了,你长大了,不是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的年纪了,你会思考,你会分辨,我的话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我想听你亲口说。”宋伯元坚持。
“可能我爱你胜过我自己。”景黛说。“在我想着要瞒你的时候,我才发现的。”
宋伯元那颗惴惴难安的心在那一刹那才安定下来。
她冲景黛笑了笑,“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
“阿元。”景黛轻声叫她,“我累了,今夜过后,就让一切的尘埃落定吧。”
“你不亲眼看着宇文流澈登基了吗?”
景黛抬眼,手指顺着宋伯元紧皱的眉头缓缓摸到那挑起来就不可一世的眉尾,“比起那个,我更舍不得你。”
红墙落雪。
无声无息地盖满皇城,延伸到更远处的北境。
呼气成雾。
宋伯元无声的落了滴眼泪,温热的泪砸下去,在一片的白雪中砸出一个小坑。
“就算为了我。你不是不怕疼吗?不是有那劳什子的黛阳给你的止痛药吗?”宋伯元着急道。
景黛依然摇头。
“宋伯元,”她叫她的全名,“我怕疼的。”
“我知道。”宋伯元小声,成串的眼泪跟着砸下去,将那小小的坑砸得更大了些。她整个人蹲下身,跪在皑皑的白雪里,高瘦挺拔的背缓缓塌下去,像个失去城郭的俘虏。
景黛站在她对面,挺拔得依然像棵不弯的松。
她语调无波澜地对她道:“给我站起来,挺直胸膛。姐姐的小英雄可以哭,但是不可以露出这副活不下去的死样子。”
“你好残忍。”宋伯元抬起早已泪流满面的脸,“你既然早有了选择,为什么还要让我心生希望?早知如此,我就不该为了那瓶你压根儿就看不上的药,在北境那烂地方待了那么多年。”
景黛无声地看着崩溃的宋伯元。
眼神里带着没人能参透的怜悯与同情。
宋伯元瞬间眯起眼,“今晚,谁都别想好。我带了兵进来,没人能拦得住我,我先去把宇文善那混蛋宰了,再把宇文流澈杀了,看你还怎么舍得走?”
“你杀了宇文善,没人会管,但宇文流澈的话,小叶是不会同意的。”景黛拢了拢身上的衣裳,对她笃定道。
“景黛!”宋伯元绝望地叫了她一声,“你当年令小叶入宫作她的伴读就想到了今天,是也不是?”
景黛终于动了,她蹲下身,手掌抓住宋伯元的后颈,缓缓道:“阿元,造成如今的局面确实都是我的不对。我想离开,却又舍不得你。我想让你忘了我,却又怕你真的忘了我,所以我摇摆不定,让你为了我承受如此痛苦。要怪,就怪你自己吧,谁让你在初见的那日,就常对着我笑呢。”
她缓缓松了手,双膝跪在雪里,双手搭在宋伯元的肩膀上,“我常欣慰你成长得快,到了如今,却讨厌你轻而易举看透我的模样。”
“姐姐。”宋伯元心里憋着股劲儿,小声叫她。
景黛“嗯”了一声,缓缓起身,伸出只手递给宋伯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