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阳炽烈,盛暑蒸人。
宋伯元窝在自家凉亭,不耐烦地给自己扇扇子。
小黑今日打扮得俊俏,他抻抻自己身上新打的衣裳,给宋伯元倒了杯凉茶:“公子这是急了?”
“我急什么。”宋伯元“啪”一下将手上的扇子拍在石桌上,起身倚在新漆过的红柱边无聊地往门口望。
锣响,乐起。
小黑立刻兴奋地踏出圆亭,双眼嘣光回头看向宋伯元:“来了来了!”
大婚前一日,需要女方将嫁妆搬到男方家,所谓铺房。
铺房后,宋伯元需要带上礼物去景家催妆。
自打她们两个偷偷摸摸连见了三个晚上后,确实有一阵儿没见了。
宋伯元不想承认自己莫名有些牵挂景黛,索性嘴硬到底。
她回了亭,一撩衣裳下摆,正是坐得四平八稳。
小黑抬手挠了挠后脑勺,到了这时辰,她看着好像是又不急了。
宋伯元不急,小黑急。
他站在宋伯元面前来来回回的踱步。
宋伯元拿了扇子,用扇骨狠敲了下石桌,“行了,不热吗?来来回回的,令人心烦意乱。”
小黑抬手挠了挠自己的鬓角,走到宋伯元面前弯下腰,“公子这么爱凑热闹的人,今日竟如此坐得住?大娘子都来了,奴也想凑热闹嘛。咱们府上,都多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宋伯元手里的扇子被她玩弄得已是断骨飞页,此时她拿了那零碎扇子,随手敲了敲后,终是起身,扇顶直指小黑的鼻尖儿:“一会儿见到大娘子和四娘子,你千万记得要这么说!我不想去看,是你非要去的。”
小黑笑,边给她让路,边嘴上冲她嘟囔:“是奴,是奴,公子是一分凑热闹的心情都没有的。”
宋伯元满意地点点头,脚下却如生了风,几步路就到了大红大喜的院门口。
宋佰叶在院里头看到她,立刻笑着朝她过来,半路碰上抬箱子的人,立刻让了让,“我估摸着你得晚上再去了,这嫁妆从早上接到现在,愣是没看到个头啊。”
宋伯元蹙眉,她拍拍小叶肩膀,“辛苦你们了,我去外头看看。”
宋佰叶拉了她一下,“江妹妹快到了,你不等等?”
“哪个江妹妹?”宋伯元着急去外头看嫁妆还有多长,也没过脑子直接就问了出来。
宋佰叶一脸没出息地样子看她:“还能是哪个江妹妹?刘姑母家的江妹妹啊,你小的时候咱们去永州刘姑母家串亲,你还因为不愿意走,曾哭着喊着要娶江妹妹为妻,要给人作上门女婿呢,”她一脸揶揄,“这就忘了?”
宋伯元一拍手,“害,最近亲戚们全过来,我都忙懵了。”她又拍拍宋佰叶的手,“我现在身份尴尬,你帮我照顾照顾吧。”
“知道。”宋佰叶点头,又叮嘱她:“千万记得,等我和大姐姐这头收拾利索了,你再去景家。”
宋伯元点头,刚要走,又被宋佰叶拉住了。
“干嘛?”
宋佰叶一手夺了宋伯元手里早捏碎了的扇子,“毛毛燥燥的,去吧。”
宋伯元又小跑着去了府门口,从府门口往外望,真真如小叶所说,一眼望不到尽头。
四个汉子一车,车上四个金钉大口箱,箱上盖了红布,车上挂了铃铛。一车搬完了,下车才能补上。
她着急,立刻跟着上手搬。
小黑却一个手肘劈过来,还红了脸看她:“公子这是干嘛呢?多丢人啊。”
“怎么丢人了?你也帮忙啊。”宋伯元不满。
“那是新妇的嫁妆,公子上什么手啊?这来来往往的都是人,该说公子穷疯了,打大娘子嫁妆的主意呢。”小黑蹙眉。
宋伯元原地转了个圈儿,“你说景卓也真是的,非安排得这么紧。昨日过来铺房多好,这都赶一天,让人直着急。”
“公子不是说不急吗?”小黑抿唇。
宋伯元直勾勾地看他,最后抬手给了他一个暴栗,“你管呢。”
江南雪此生从未到过汴京,对这京城显赫的表哥,也只是有那么一点印象。小少年不愿意回京城读书,哭得鼻涕泡都出来了,最后还是被李祖母拽上了马车。
永州来京城这一路,颠簸,疲累。直到入了京城地界,她们才松快了许多。
江南雪的外祖母与宋伯元祖母是亲姐妹,这次外祖母原也是准备来的,只是马车刚走出去半日,老太太就头晕眼花,吐得天昏地暗,最后只能先把老太太送回去。这么一耽搁,江南雪和她的母亲刘氏才将将在大婚前一日到达京城。
刘氏打了马车窗上的帘子朝外望了望,赶忙叫她:“雪儿快来看,这京城果然是名不虚传。等你表哥大婚过后,娘也求李老太太给你做主,在京城帮你寻个好亲事。”
江南雪怏怏地往外看了一眼,就收回眼。
“京城有什么好?不就是大了点,人多点,铺子多点。”
刘氏嗔她,“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我也不劝你,等你见了你表哥成婚,你肯定也要哭着闹着留在汴京了。”
“怎么?京城的男子就比永州的男子多个眼睛,多条尾巴了?”她不屑道。
“不说旁的人,就你表哥,那也是人中龙凤的主儿,搁咱们永州,那门槛儿都要被人踏平了。”
江南雪笑笑:“那就更不必了,只知道流鼻涕的小屁孩,还人中龙凤呢?我以后要嫁的人,定要比她显贵。”
刘氏乐得眼尾炸开了花,“诶,娘就是这个意思,女娘这一辈子,多有成就都不如嫁个好人家。”
马车慢慢停了,刘氏一把掀开门帘。
江南雪抬头,镇国公府威严的大门前,来来往往的都是人,可她一眼就见到了那青涩矜贵的少年郎。她穿淡紫色绣仙鹤的深衣,头戴幅巾,耳簪小花,巾角直耷落到胸前,一副超脱世间凡人的仙人样。
刘氏已下了马车,手还撩着帘子,见江南雪不动地方,忙不耐烦地唤她:“雪儿?看什么呢?”
她顺着江南雪的视线望过去,不确定性的朝宋伯元喊了声:“阿元?”
宋伯元转头。
“我是你姑母啊,”她转头指了指车上的江南雪继续道:“这是你江表妹,雪儿,快下来,给你表哥见礼。”
江南雪愣了愣,才手放在母亲手上下了车。
“表哥好。”江南雪红了脸,头微侧。
刘氏忙扯了她一下,“没啦?这孩子,来之前我怎么告诉你的?要恭贺表哥新婚啊。”
宋伯元忙拦了拦,“无碍无碍的,表妹好。”说完,忙招呼小黑:“快去叫四娘子,顺便通知祖母。”
等小黑走了后,宋伯元忙对刘氏笑了笑:“我们家老太太都多少年没见过娘家人了,姑母和表妹来这一趟,老太太可要开心坏了。”她顿了顿,又问:“姑母家外祖母可还安好?”
“好,好着呢,就是临到了日子上了马车,人就受不住咯。我们赶忙给她送回去了,老太太不能来,可遗憾了,到底是老咯。”刘氏仰头看了看镇国公府的硕大牌匾,不知不觉的往后稍了一小步。
“外祖母定会长命百岁的。”宋伯元转头,往门口望了望。
“诶呦,这是女方的嫁妆?”刘氏问。
宋伯元笑笑,“嗯,我娘子,家里有点儿根基。”说着话,绷了一整日的唇角终是再也压不住,与有荣焉道。
说话间,宋佰叶扶了奶奶过来。
老太太本就乐滋滋的,一见到“娘家人”,立刻笑得眼睛眯成一道缝子:“小彩啊,快过来,这就是你那小丫头吧?是叫…”她扬起头想了想,刘氏忙接上:“小雪,叫小雪,大名江南雪,还是宋老将军老早给起的名儿呢。”
“对咯,是叫小雪。”老太太拉了江南雪细嫩的小手,“看这孩子,细皮嫩肉的,真好真好。”
“那哪儿有您那四个丫头好呢?”刘氏谄媚道。
李清灼笑笑,只扯了人往里进。
江南雪恋恋不舍地回过头看了宋伯元一眼,宋佰叶瞧见了,忙从祖母手里拉过她的手,“妹妹,这边。”
宋伯元见没人搭理她了,赶忙拉了小黑,“走。”
“去哪儿?”小黑边提腿边问。
“去景府。”
“不成啊,公子。”小黑拦她。
宋伯元咬了咬后槽牙,“你看咱们家什么时候在乎那点流言蜚语了,听我的,开乐。”
小黑只能张罗备好的礼,开了鼓响了喇叭的往景家去了。
汴京百姓稀奇,头一回见了那么长的嫁妆,也是头一回见嫁妆还没进全,男方就准备去催妆了。
路人甲:“我和你说了吧,就是那景家女诱惑国舅爷的,你看看,这嫁妆还没走完呢,男方催妆的礼都到了。”
路人乙:“你没听说啊?这事儿,是景家女她亲哥造的谣。被国舅爷狠狠揍了一顿,现在还起不来床呢。”
路人丙:“啊?为何要造谣自家小妹啊,按理说,景家女配国舅爷,那是祖坟冒青烟的高嫁啊。”
路人甲抬头,用嘴比比宋伯元离开的方向:“说是舍不得小妹嫁纨绔。”
“这话我不认。”路人乙脱了鞋,敲敲鞋底,等鞋里的石子落下后重新套好,“前几日,我家丢了鹅,是国舅爷帮忙寻到的。你们想想,那么高贵的人,一手的泥,把鹅送回来的时候还对我家小女娘笑了,多好的人呢。”
“就是,国舅爷自打进了金吾卫,又能上天入地抓坏人,又能房顶下河的抓家禽。宋家那点儿为国为民的精气神儿,我看是一点儿没丢。”路人丙迎合。
路人甲清了清嗓子,见他们二位都对这国舅爷赞扬有加,赶忙换了个话题。
景府。
景卓赌气,不去应门。
宋伯元也有耐心,就领着人在人家大门口儿站着。
耳边是礼乐队卖力的吹奏,宋伯元还跟着煞有介事的哼了两句。
有人来围观,就顺手送点儿糖豆果干。小黑跟在她身后,对着人群扔铜板,一把一把的,直到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
景老太太从屋里出来,揪了景卓的耳朵就开骂:”你是聋了吗?听不到外头姑爷来催妆吗?”
景卓蹙眉,一边忍着痛,一边手扒在景老太太的车轮上回答:“我那不是给宋伯元一个下马威嘛?万一她欺负小妹呢?”
“呸。”景老太太自己动了轮车,挨近他小声道:“你最近怎么回事?我怎么发现你对殿下越来越不上心了?”
景卓揉了揉刚被揪的耳朵,小小声的为自己辩解:“没有的事,母亲想多了。”
景老太太瞅瞅他,忙瞪了他一眼,“快去。”
宋伯元这边正乐呵呵地逗小孩,景卓出来迎她,愣是没看见。
景卓黑着脸干巴的咳了几声,小黑忙去扯宋伯元的袖子:“公子,来人了。”
“诶呦,大哥哥。”宋伯元把手里仅剩的那点儿黏糊糊的糖豆顺手就塞进了景卓的手里,瞅他那老大不乐意的样儿,还顺手往他身上蹭了蹭。
景卓狠晃了下肩膀表达他的不满,“进来吧。”
宋伯元忙领了人热热闹闹地进去了。
按理来说,大婚前夜她不该见景黛,送过了礼走个过场就只要等着明日一早新娘子上门就成了。但宋伯元留了个心眼儿,从景家门前出去,令小黑带人回府,自己转个身,又偷偷翻墙进去了。
快一月未见,宋伯元还真有点儿想她。
她自认为今日穿得好看,从墙边信步走过来,只站在那棵老桃花树下等人过来寻她。
景黛也确实没下她的脸,听说她来了,直接从椅上起身,快步走出房门。
太阳还未落山,漫天的金橙色。
景黛穿了轻薄的小衫,手里捏了柄山水图案的团扇,脸是没带一点妆的,素净得与往日的景黛判若两人。她头发刚刚洗过,带了一头的花香,为了准备明日的发型,头发全都松散着,只用一条红绳在发尾打了个结。她晃了晃眼前的发丝,挑眉看向宋伯元:“来作何?”
“来看姐姐。”宋伯元没动地方,只双手背后,挑衅般地看向景黛。
王姑从屋子里出来,紧着给景黛罩了件焦布披肩,做完后,就站定在景黛身后,面露不悦地看向宋伯元。
湿热的风一吹,景黛散下来的头发就跟着舞上几根儿。
宋伯元从没见过如此鲜活轻快的景黛。
被这一主一仆这么看着,宋伯元也自在,她从身后拿了株随手采的小野花,对景黛登徒子般调戏道:“姐姐素颜真漂亮。”
景黛笑笑,上前几步,收了她手里的花,鼻尖儿凑过去,“不香。”
宋伯元立刻将自己往景黛那儿挪了挪,“我身上香,姐姐闻闻?”
王姑满脸的诧异看向宋伯元。
一是她不知道宋伯元是女娘,二是她不知道景黛知道宋伯元是女娘。
她身子一横,挡在景黛面前,怒喝:“国舅爷莫要将外头浪荡的模样放到我们小姐面前来。”
宋伯元眨眨眼,对着王姑笑了几声后听话地往后靠了靠,“行。”
景黛立刻轻笑了一声,她抿起唇,拉了宋伯元的袖子往自己屋里带。
王姑定在原地,不敢置信的看着这一幕。
宋伯元临进屋之前,还特意对着王姑显摆了一下,她做了鬼脸,又吐了吐舌头。
景黛无奈地扯她,“行了,幼稚鬼。”
“姐姐有没有想我?”宋伯元关了房门后,立刻凑到景黛面前,一脸的单纯稚气。
“没有。”景黛痛快应了,又上手理了理宋伯元身上的幅巾,“宇文广还没发现贾磐丢了,我想趁着这功夫让肖赋自请回北境。”
宋伯元眉头一扬,脸皱成一团,“这么多日没见,姐姐就只想和我讲这个?”
景黛收回手,瞥她一眼,“那我该讲什么?”
宋伯元笑着拉景黛到窗前,两手分别握住景黛的手腕,打开她的双臂,人立刻挤过去,“闻闻?”
两人面对面,这个姿势很像拥抱。
景黛有些不自在,她偏了偏头,还是听宋伯元的话将鼻尖凑到宋伯元的胸前,“是我们初见时,我身上的熏香?”
宋伯元立刻点头,“我研究了很久,才终于研究出来。总是觉得差一点差一点,然后就到了今日。”她还不肯放景黛的手。
本来是宋伯元往景黛身前挤,又因为景黛比她矮上半头,此刻整个人就像被宋伯元抱进了怀里。
她轻轻挣了挣,“阿元,放开我。”
宋伯元却摇头,还兴奋地看向景黛:“姐姐,你说,我们现在,像不像在偷情?”
景黛完全受不了宋伯元了,她轻推了下宋伯元的肩膀,嘴上只含含糊糊地说:“热。”
宋伯元微微侧身,看了看景黛的脸。
“姐姐脸红了?”她睁大了眼,像见到什么灵异事件似的。
“我说了,热!”景黛终于冷下脸,自己走到窗的另一侧,冷冰冰地看向宋伯元:“你要是不想听我说话,现在就走。”
“我没说不想听你说话啊。”宋伯元懊恼地垂了头,“你说,我都听着,还不行吗?”
景黛张了张嘴,到最后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宋伯元从那果子盘上拿了果子,嚼了几下后才想起来问她:“狗呢?”
“这不在这儿呢么?”景黛没好气地对她道。
宋伯元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又把头从窗口伸出去看了看院子,“没看到啊。”
景黛木然地看着她,趁她不注意狠瞪了她一眼后,抬手指宋伯元:“说你呢。”
“我什么?”宋伯元刚反应过来,立刻扔了果子,整个人蹲下身,两手握拳双眼亮晶晶地看向景黛:“汪?”
景黛绷着的脸终于露出了笑模样。
她手搁到宋伯元头顶摸了摸,又缓缓蹲下身看向宋伯元,“狗狗是认主的,你叫我一声主人。”
宋伯元觉得可能是那天她昏了头,又或者那天的景黛太漂亮,她鬼使神差地叫了声:“娘子,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景黛大惊失色地看向宋伯元,人一下子就站了起来。
她紧绷着脸,提醒她道:“你知道的,我们是假的。”
宋伯元也放下自己的两手,虽心里不太舒服,但还是挤出笑脸看向景黛:“我开玩笑的,姐姐还当真了。”
景黛也觉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就算宋伯元真的喜欢她又能怎样呢?她搞不清楚她自己怕的是什么,也搞不清楚宋伯元难以掩藏住的落寞寂寥。
她朝椅子走了几步,想了想,又转回身,“你不要喜欢我。”我活不了几年的。
宋伯元抬头,景黛素着的脸没有一丝攻击性,但此刻她却觉得,景黛光是站在那儿,她的心就跟着痛了。
她收起那点子根本就不像的假笑,蹙眉问她:“为什么?”
景黛刚提了口气,宋伯元立刻朝她摆手,“姐姐不用说了。”
那口提起的气立刻泄了。
这样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