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穿越重生>穿书为师>第44章 43.栖于梧桐


若干年后,九渊皇宫。


铁链哗啦,稍有动作便带起一串响动。奚梧不舒服地翻了个身,霎时便引得帐外几道视线看来。


“姑娘,请安分些。”


透过床幔看着层层围困的周遭,竟让她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在休息,还是一只被人围观的杂耍猴。


她抬手看向手掌,试着运转丹田,却再逼不出一丝一毫的内力。


武功被废,沧浪被收,丧失所有底气无法挣脱的她,想来……也与那任人赏玩的猴没什么差别便是了。


拨开帐幔,她朝外而望。清月殿内外,数位宫人暗卫日夜交替层层把守,丝毫不敢懈怠轮番监视着,倒是比那关人的牢房来不遑多让。


她嘲讽一笑,问离她最近的一位暗卫:“如今我这般,还不够安分?”


那人冷着脸未接话,奚梧便将视线移到了她腰间。


她记得这人是佩刀的,那刀虽比不上沧浪,但也是个不错的武器。不知抹到脖子上,会不会疼?能否立即毙命?


“姑娘,请不要冒险。”


意图被戳穿,奚梧索性直接问:“你那刀,怎的不佩了?”


那暗卫摸上空空如也的腰侧,低垂眉眼道:“怕姑娘想不开,步人后尘。”


奚梧这才记起,这殿先前住的那位,似乎便是以剑自尽。


她松了帘子倒回床上,盯着幔顶思索该当如何。


未等她想出法子,殿门忽而被人打开。谢清风那明黄的龙袍晃过屏风,绕至殿内。


一众宫人弯身行礼,依次退下。奚梧瞧着上一刻层层围困下一瞬异常空荡的寝殿,方才觉得有那么点自在了些。


她问行至床侧的谢清风:“那姑娘的刀呢?”


谢清风坐于床侧,神情是前所未有的陌生。他卸下了初见时的温柔,此刻冷漠得奚梧几乎认不出:“朕大意了一次,怎能大意第二次?”


他慢条斯理地掀开被子一角,缓声道:“说来,你先前逃脱倒是归功于她。”


他不顾她的抗拒,将她的手从被子里强硬拽出:“朕先前还觉奇怪,分明所有暗卫中她身手最好,却为何只有她无功而返。”


“原来,竟是她故意为之。”


奚梧自然懂他说的哪次。决定将她作为替身时,谢清风没少派人捉拿她。大街遇容尘那次,奚梧之所以能在被围时顺利逃脱化险为夷,全靠方才那冷面暗卫放水。


奚梧忍下厌恶替人求情:“她与那姑娘关系好,见我这与故友一模一样的脸心生不忍罢了。”


谢清风冷笑:“朕只知,忤逆皇命,朕可以诛她九族。”


“为官者尚且在其位谋其职,她一个效忠于朕的走狗,让她死上八百回都是轻的!”


“那你为何不赐死她?”


“赐死?便宜她了。”他轻轻摩挲着奚梧手背上那与记忆中一般无二的印记,笑得渗人,“你要知,世上让人生不如死的法子,多的是。”


“你猜猜,朕废她武功,让她同你一般承人□□,会如何?”


“你敢?!”


“朕如何不敢?朕试过温柔以待事事顺她,可那法子不行,她还是离开了朕。如今,你!朕不会再让你如愿!”


“你最好好好活着,否则朕不保证自己会不会命人对她做什么生不如死之事。”


奚梧猛地扑上去,恨不得与他拼命:“谢清风!你这个畜生,疯子,禽兽,混蛋!你不得好死!你该下地狱!”


谢清风早有所料,在她扑来前便起身退至三步远。他瞧着她狼狈滚至地上,没有任何要去扶的意思,只是弯下身捏着她的下颚,强迫她与自己对视:“是什么让你有底气辱骂朕?”


“你不就是靠着一张脸坐享其成?你以为你除了一张脸,还有什么能让我另眼相看?!”


“好好摆正自己的位子。再出言不逊,朕会让你知道惹怒朕的后果。”


似乎为向她证明自己当真说到做到,隔日一早,谢清风便命人将一半死不活的血人拖入殿,送至奚梧面前。


昨日还是冷面寡言的一个人,今日再见,竟是惨得她几乎不敢认:


衣服被鞭打得破烂不堪,几近衣不遮体。那裸露在外的皮肤更是鲜血淋漓得看不到一块好皮。特别是十指,已是青紫发红得几近脱落。


鞭笞、铁烙、插针、拶刑……痛苦却不致死的刑法一样样试下来,如今的她已是神识恍惚几近癫狂。


隐隐约约听见呼唤,她费力睁眼,透过血污乱发看清床上人模样,异常激动。上下嘴唇颤动不止,整个人神志不清地呢喃着什么。奚梧失了内力,只得跌下床凑近耳朵去听。


断断续续中,她听见她说:


“求你……给我个痛快吧……”


那一瞬间,奚梧想,她好像能理解那位姑娘为何为区区亲情放弃自由了……


好像,被人不掺心机与利用好好待过,确实令人无法割舍松手。


奚梧低头,将脖上挂着的一粒黑色珠子取下,碾破表面蜡封,塞至她手中。


“师父留给我两样底牌,这是其一。”她道,“吞了它,你就再也不会痛了。”


那血人动了动,费力紧紧攥住,好似攥住了自己的救命稻草。奚梧瞧着,心中没有底牌送人的不舍,反倒前所未有的轻松。


窗外鸟儿躲于叶间啄桃,她望着满枝红桃,灿然一笑。


姑娘,我好像……比你幸运。毕竟我的阎王姐姐,她从未打算同我争抢什么,也从未想过将我取而代之。


宫人将血人带走后,奚梧便好似丧失了所有生机,蔫嗒嗒靠在床上。不吃不喝,只兀自望着窗外,神思游离。


犹记得上次离开还是初秋,现在……都是深秋了啊……


她感叹着时光飞逝忘却其他,直至脚步声渐进,方才听到动静揭了揭眼皮。见是他来,撑着力气坐直,同他道:“我把脸割给你,你给我个痛快吧。”


谢清风沉默一瞬,拒绝了:“这模样长在你脸上才合适。所以这个人,必须是你。”


奚梧:“你若喜欢这张脸,天底下医术高绝、易容术登峰造极的能者何其之多,你随意去寻,定能为你量身打造一个一般无二的人出来供你当替身。你老纠缠我作甚?!”


谢清风却是摇头道:“不,不一样的。无论是自然真实的外貌,还是与她不分伯仲的武功,甚至是那看天边燕雀的向往,都与她一般无二。朕生平所见之人中,独你最相像。”


奚梧一把甩开他的手,几近崩溃:“既然我与她相像,你便该知,我不喜这荣华富贵,也不乐意浪费余生与你干耗。”


“她有仇恨无法忘却,有亲情割舍不掉,所以任你驱使吩咐。但我不一样。我师父已死,我孑然一身,我无牵无挂,我无惧无畏。”


“你可以试试用对付她的法子来困住我,我敢保证你得到的也会是同她一样的一具躯骨!”


“那就试试看,看是朕的手段硬,还是你的骨头硬!”他忽而像被惹怒了般,粗暴地撕扯着她的衣物,嘴上更是句句直往她伤口上扎,“真当自己是什么黄花大闺女不成?你那处子之身,早被你自己奉上。你如今分文不值,还与我扭捏造作个什么劲!”


奚梧挣扎的动作一顿,回忆一阵翻涌。她渐渐松了手,不再反抗。


是了。她早已不是什么完璧之身,已是残花败柳了……


她忽而便笑了。笑得苦涩悲凉,如哭似嘲:“在下蒲柳之姿,怎当得圣上青睐……”


谢清风,我真傻。


我竟当真以为你是落难公子将你救下,还与你花前月下私定终身。甚至为救中媚药的你,甘愿自解衣袍与你欢好……


我真傻……我真傻!


——


奚梧与谢清风初见,是在乌桐山下。


彼时春意正浓,花恰漫枝。


年轻帝王遭人追杀逃至山林,遇到树上浅眠的山中侠客。侠客久居山林极其好骗,不过同她说自己是过路商人,遭对手雇人追杀逃至此,她便当真信了。


一把沧浪刀使得出神入化,不过片刻便将人尽数斩杀。


刀身尚还淌血,寒芒逼人。分明是极为血腥的场景,可当她转头望来时,面上长耳白兔面具却让她有种不谙世事的无辜感。


在煦阳暖意下,那单刀对数人的背影莫名令人安心。


她将刀往地上一插,随意擦了擦手上鲜血,像屠户擦杀猪血那般粗鲁。蹲至他面前,对他道:“我救了你,你干嘛还这般愁眉苦脸?小公子,来,笑一个。”


谢清风方才好感尽数破灭,冷声道:“你当我是卖笑的不成?”


“瞧你模样甚是俊郎。”奚梧不在意他态度冷淡,以指轻抬他下巴,欣赏过后甚是满意,“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公子觉得如何?”


谢清风嫌恶避开她触碰,轻嗤:“做梦。”


被人嫌弃,她也不恼。起身退至三步远:“既不愿,那便留个名字?”


谢清风偏头扯谎:“季清,字如许。”


“季清?我记住了。”奚梧将刀抽出扛至肩上,转身往山林深处走去。


此次刺杀来得突然,下一波更不知何时会来。所带护卫为护他早已死光,谢清风不确定此刻离了高手保护,他还能活多久。见她转身便走毫不留恋,当即一慌。


“你去哪?”


谢清风唤了声,只得到“回家”二字,心中一急,拔腿跟上。


*


既打定主意寻求人庇护,谢清风便做好了寄人篱下的准备。


他收了先前那副祖宗做派,洗衣做饭扫地擦桌,俨然将自己当成了半个仆人。可即便这般任劳任怨,还是挡不住有人看他不顺眼。


老人家夹菜入口,还未如何咀嚼便直皱眉头,一边嚷着真难吃,一边劝他赶紧走。


奚梧倚在门边,瞧着师父对吃食挑三拣四诸多不满,暗自摇头。


这般过了几日,师父她老人家实在忍不住,趁人离得远,悄声对徒弟道:“你这哪是救了个人,分明是捡了位祖宗。”


“他这死赖着不走,摆明了是躲仇家。我一把老骨头,活到这岁数也够了,可你还年轻,若是……”


“师父。”奚梧道,“我都知道的。”


“他那气度谈吐、学识涵养,足以证明他非池中物,更不是我可高攀之人。”


师父见她分明心里明镜儿似的,却始终不打算将人赶走,摇头直叹气:“我是活够了,你别……让我在地下也放不下心……”


奚梧便笑,说她分明好好的,怎的最近老提自己要下去。


“是嫌我照顾不好你,还是怕你拖累我?”奚梧笑着打趣,“我啊,就你这么一个亲人。定是会一直陪着你,为你养老送终。”


她这般说着,也是真的打算在这深山老林陪师父过此残生。本以为相伴时间还有很长,却未曾想分别竟会来得那般猝不及防毫无预兆……


*


那日天色阴沉,奚梧上山打鸡,山鸡没打着反倒先抓了只野兔。随手扯了些草拧成绳将兔子绑上提在手中,她以弓开道,背着箭囊继续寻鸡。


只是天公不作美,好容易寻到只鸡,却在弯弓搭箭之时,落下一滴雨水。雨落手背,还来及反应,一滴两滴三滴,瞬间倾盆而下。


奚梧眼睁睁看着到嘴的山鸡飞了,来不及抱怨,以手臂搭棚护住脑袋,飞快于林中穿梭往回赶。


只是她运气实在不好,走的太偏,山路本就崎岖,遇上雨天路滑更为危险。无法,只得就近寻了个躲雨之处,静等雨停。


可这雨像是非要与她对着干,下至傍晚都不停歇。奚梧抱膝蹲在洞里,春雨加夜寒,将无处取暖的她冻得直打哆嗦。


冷饿困乏之际,却听雨幕外传来点点呼唤。她立时一激灵,屏息凝神细听,果听有人断断续续地唤着“奚梧姑娘”。


“我在这里!”


她站起身,扯着嗓子冲音源处喊。


那声音便没再唤。过不一会儿,借着月色,前方隐隐现出一道人影。


*


奚梧换上谢清风的中衣,蹲在火堆旁看他将她淋湿的衣物搭好,复又拎着兔子出去了。


确认人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奚梧便将面具取下,借着这师父亲手所制之物,担忧老人家是否会因记挂自己而不敢入睡……


洞口传来动静,奚梧抬头望去,见是他清洗完兔回来,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已不知不觉发呆许久。


谢清风进洞解下斗笠拎着剥皮兔过来,奚梧瞧他模样,忽而道:“你这模样,倒像个钓鱼老叟。”


林中树多枝杂不好撑伞,谢清风是穿蓑衣戴斗笠而来。这身装扮,倒确实像于下雨之时撑船垂钓的老者。


被人拿来调侃,谢清风正要反驳,陡然望见她容貌,到嘴边的话语硬生生卡在喉咙口。


奚梧瞧见他呆愣模样,猛然反应过来将面具扣上,同时羞怒道:“公子饱读诗书,怎连久视无礼都不知?”


谢清风脸一红,扯谎道:“姑娘长相不俗,一时看入神了。”


奚梧不信。他方才的眼神比起惊艳,更像惊诧怀念。


奚梧垂眸,以木枝拨弄火堆:“可你神情,不像看入神,更像在怀念。”


“季清,你在透过我,看谁?”


这个问题直至野兔烤熟,直至夜雨渐停,谢清风都没有给出回答。


奚梧盯着火光,在那无止境的沉默中,已然得到了答案。


她将手中烧了一半的木枝折断,扔至一边,再不管它。


轻轻柔柔的光很温暖,不仅照亮了黑夜,也驱散了寒冷。可不恰当的人给予的温暖,即便再动心贪恋,也不属于自己。


*


二人趁着雨停赶回,于屋外分别。奚梧怕师父担忧,本欲先去向师父报个平安,可低头一瞧自己,衣服皱巴泥点草叶沾满鞋裤,这般模样去见老人家怕是少不得让她担心。不若回房换衣再去。


她这般思量,轻手轻脚摸索回了房中。


行至桌前,拿起火折正欲点灯,却见桌上那半截蜡烛不知何时已烧尽。床上本该叠好的被褥摊开鼓起,似乎睡了个人。


借着月色悄声摸过去,果见是师父。面向房门闭着眼睛,已然熟睡。


老人家平常看不到她安全睡不着,就算睡着了,多年养成的警觉也会在她推门瞬间惊醒。这会儿睡得这般熟,实在不对劲。


奚梧内心不安,却强迫自己不往深处想。对着那熟睡之人轻声唤道:“师父,我没打到山鸡,改明个儿再去,打回来给您煲汤。”


床上之人没有动静,连呼吸都轻似没有。奚梧越发不安,行至床边欲将落于外头的手塞回被里:“师父,你是在等我吗?我回来了。”


摸上那僵硬冰冷的手的瞬间,心中那根弦刹那崩断。她再也忍不住,一颗豆大的泪从眼眶砸了下来。踉跄跪到地上,握着冰凉枯老的手,心中无尽悔恨。


今早老人家将她唤到跟前,从枕边木盒里取出一条串着粒黑珠子的黑绳为她戴上。


“我没什么能给你的。”她说,“若哪日我先行一步,你也莫悲伤。”


“正当年华,莫要蹉跎。下山去闯闯江湖,也是不错。”


她轻轻喘了口气,拍了拍徒弟发顶,如老母对幼子那般:“只是江湖险恶,只有沧浪傍身怕是不够。这东西我留之无用,你也一并拿去吧。”


见徒弟呆愣半跪,维持着自己为她系绳的动作一动不动,不由道:“好了,地上冷,别跪着。方才饭菜不合我胃口,吃的少了些,这会儿有些饿了。你去打只山鸡来为我煲个汤。”


她当时应着,转身便出门抓山鸡,却丝毫未发现那时的师父分明是知道自己油尽灯枯,怕她察觉担忧,故意将她支开。


奚梧低头忍着泪意,攥紧手中沧浪。


这柄沧浪刀跟了师父半辈子,却在她及笄之时被作为礼物赠予了她。那以绳所串的毒丸,也是师父当年行走江湖为防遭遇不测,寻个体面而专门所制。


她将她行走江湖的底气与底牌都给了她,她却毫无所察,以至老人家走时都是一个人。她怎么这么傻,这么笨!怎么就没注意,怎么就没发现!


她埋首于床,悔恨着,懊恼着,将所有自责悲伤都压于被褥,不敢放声痛哭惊扰长眠之人。只同窗外屋檐一道,啜泣不止。


*


过了许久,迷迷糊糊间听得屋外似有人声,十几来道,交谈不止。


奚梧没有出门一探究竟的念头。只是将那僵硬的手臂抬起,放至自己头顶,就这般靠着床睡了一夜。


*


待光自窗照,她方才以手遮眼,拖着跪坐一夜发麻的身子行至窗边,开窗而望。


一夜瓢泼使得草色愈青梧桐更翠。此刻日头正盛,倒衬得它们愈发生机蓬勃,丝毫看不出随风摇曳的凄然。


那夜黑暗,也永远留在了昨晚。


真好,她也……是时候道别了。


*


她开了门,见谢清风站在屋外。远些的地方站着几道人影,佩刀带剑,皆身手不俗。


“我……大概要走了。”谢清风说。


“我送送你。”


“好。”


二人一同出门,一路无言。


山路泥泞难走,雨后更甚。奚梧在这里住了十来年,对这里再熟悉不过,倒未同他们那般走得艰难。闻着雨后泥草混杂的清新之味,倒是难得带了几分放松。


离林外还有几百米时,谢清风忽而问:“你……既生得一副好样貌,为何遮遮掩掩不肯见人?”


奚梧未答。


“好。”


“什么?”奚梧问。


谢清风盯着她侧颜道:“我说,救命之恩,自当以身相许。”


他在答应初见时她的那一问。


奚梧却是高兴不起来:“公子,你当真喜欢我?”


“嗯?如何说?”


奚梧:“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我这张脸?”


她定定盯着他,将昨日洞内问题复又问了一遍:“你在透过我,看谁?”


谢清风未答,也不知该如何答。奚梧见他模样,释然一笑:“公子。以身相许那话只是那日瞧你看呆了,随口开个玩笑逗你罢了。”


“既是玩笑话,便当不得真。”奚梧道,“我虽是个山野丫头,可也不是随意之人。”


“不是一心一意的喜欢,我不要。”


谢清风便沉默了。到了林外,骑上侍从牵来的马,行了几步,他方才回头对她道:“你等我,我会回来寻你。”


奚梧未应。


谢清风一步三回头走后,奚梧回了趟山中木屋。那是她与师父住了近二十年的地方。自师父走后,那里却再不是她的家。


她将师父火化,用骨灰盒装好以布包裹系在背后,拿上沧浪便头也不回地离了这居所。



奚梧自梦中醒来,身旁早已无人。


许是睡得不安稳,昨夜梦断断续续,似让她在梦里将从前又过了一遍。受梦境影响,她不由想起从前与季清的几次“偶然”相遇。


在奚梧看来,那次次从天而降的名为季清的男子,与那至高无上的九五之尊毫无干系。


若那人是季清,奚梧想,即便再来一次,游历江湖之时碰上身中媚药的他,她也仍会以身救之。


因为她知他为人,知道翩翩公子的季清是真的不慎中招,而非故意为之。


也正因为知道,因为相信,所以当季清将她带入皇宫之时,当被剥开的真相摆至她面前之时,她已经不敢去猜为何那段浪迹天涯四海为家的时日里,季清总能在危急关头出现,更不敢去细究那些危险究竟是凑巧还是计划。


毕竟谦谦君子季清,与心思深沉谢清风,相差实在太大。


可无论差距如何,无论那人是谁,如今的奚梧都不愿与他有什么联系。


奚梧翻了个身望向帐外。今日宫人倒没有如昨日般围于床外盯她,倒让她稍稍有了些喘息的时间。


她慢慢穿好衣物,拉开帐幔,看向外头。


一切好似与昨日没什么不同,外头宫人比之昨日又多了一倍。


宫人谁都未言,可奚梧清楚,那位冷面姑娘……吞毒而亡了。


这世间,真正待她好的人不多。师父算一个,死了;小仙童算一个,走了;那冷面阎王算一个,如今……也不在了。


她这一生啊,在意的,重要的,竟一个都未留住。来去一遭,活的像个笑话。


泪水无声划过脸庞,落入枕内。一滴两滴,像不会干涸的山间水流,静静流淌永不间断。直至那水流自源头枯竭,方才再不见水源流动。


眼睛疲乏至极之时,忽听外头有人声,隐隐约约,一如昨夜之梦。她便知是谢清风来了。


她失了睡觉的心思,光脚踩着地板,忍着不适行至窗边,抬头望天。


有脚步声自外而来,似怕惊扰殿中人,所以走的极轻。


行至里头,却见帐幔撩开,里头空无一人。大风吹叶落身,谢清风顺风而望,见那人站于风源临窗而望。


此刻的奚梧全然失了昨夜梦中走山路的轻松自在。这会儿站于窗边一脸漠然,倒有几分不顾生死之感。一如曾经心如死灰的她……


谢清风没来由一慌,疾行几步,却见那人转过身,背对窗外桃树绿枝,问他:“你还记得初见那次,你对我说你叫什么吗?”


那不过灵光一闪随口所编,且只说过一次,谢清风哪还记得。


奚梧又指着远处隐在树下的孤坟问:“那你还记得她叫什么吗?”


谈及那个至死不忘之人,谢清风毫不迟疑:“风残月。”


奚梧却是摇头:“我说的是她本来的名字,你记得吗?”


谢清风便又哑了声。


奚梧偏头去看满枝红桃,淡声道:“我同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谢清风道,“不一样喜欢我,一样同我住在这宫里?”


奚梧仰头望天边雁群:“至少……我见过外面的世界。”


“我喝过江湖最烈的酒,看过大漠如雪的风沙。我敢进观音庙,我敢上佛堂香!”


“我,奚梧!与风残月,不一样!”


奚梧突如其来的高声话语,听得谢清风一震。他忽的便想起风残月。


送子观音庙,她这辈子没进过。那佛门清净之地,身负血债杀孽的她也不敢踏。


唯有游历道士说她心性纯良,劝她迷途知返。


激动只是刹那,奚梧又恢复了淡漠之态。


“我有属于我的名字。”她轻声道。


“至少……我拥有过自由。”


*


谢清风久久未语。


奚梧拍了拍被风吹僵的脸,往谢清风方向行来。


“给我两壶酒。”奚梧道,“我要两壶酒。”


她也不管谢清风答不答应,自顾自往外走。行至一半忽又顿住,偏头对他道:“还有,你不许跟来,派人也不行。”


奚梧拎着两壶酒入了桃林,寻到了那藏于林内的孤碑。


近日多雨,早晨便狂风大作早有预示。奚梧运气不好,正赶上这酝酿许久的大雨。但她恍若未觉般,淋着雨,在桃枝摇曳,红果纷落中,拎酒来至坟前。


从前,她站在她的坟头,抚摸着石碑叹她:姑娘,你好可怜。


如今,她亦站于她坟前,望着雨中碑叹己:奚梧,你也可怜。


“同是天涯沦落人,虽素不相识,但也不妨认识一下。”她将提来的酒放了一壶在她坟前,与她轻轻一碰,“姑娘,我敬你。来日下去,你请我。”


一阵风过,将本稳立的酒壶吹倒。一壶酒尽数浇到了碑下土里。掺着雨混着土,全敬了土地爷。


不知从何处蹦来一只笨雀,不去檐上躲雨,偏往雨里钻,以至羽毛被雨水打湿,已飞不起来。但它丝毫不顾,跳至坟边,以喙啄着沾了酒水的土壤。


“小铃铛,你也来吃酒?”


她以手轻赶雀鸟:“这是我带给这位姑娘的,你不许抢。”


那笨雀不懂人言,依旧啄得欢快。


奚梧只得对那同样不能言语的石碑道:“我的朋友有些任性,姑娘莫怪。”


那石碑静立无声,像是默许。


一壶酒毕,她抹了把脸。雨越下越大,几乎让人睁不开眼。


她眯缝着眼睛寻着方向,忽见桃色掩映中隐约混着一抹淡紫色。离得远看不清,她想是自己眼花,却还是忍不住挪动脚步朝那走去。行至近前,方才看清那是一棵被暴雨打得凄零的梧桐树。


在满园桃林中,竟还藏了棵梧桐树。


分明是该欣喜的,可奚梧望着满地梧桐花,试着扯了扯嘴角,却始终笑不出来。


忽而心口一痛,她扶树呕出一口血,五脏六腑疼得像要撕裂。


废了武,吹了风,淋了雨,又喝了酒,再好的身子骨都禁不起这般糟蹋。撑到现在已是极限。


可她却恍若未觉。仰头望着被梧桐遮蔽的天空,轻声道:“小仙童,我曾说人间险恶,人心叵测,稍有不慎便没了性命……是真的。这不,我也快没命了。”


“你在天上,应该自由自在吧?”


“请连带着我的那份,一起逍遥自在。”


她靠树缓慢坐下,笑得酸涩艰难。


“若有来世,我再也不下山。人间……我再也不来了……”


雨打伞面,一双布靴停于身前。


她抬眼望去,恍惚看到了翩翩佳公子撑伞站于身前。


季清?


她定睛细看,原是乐桓。可她记得这人此刻应与乐辞同在边关。这会儿一身太监打扮出现在此,着实奇怪。


乐桓偏了偏伞,将她遮住,轻声唤了句“姑娘”。


虽被他利用过,但奚梧并不气。或者说这个时候的她,任何的哀憎嗔怨都已消失。


“你来做什么?你不该来的。”


“我来帮你。”


奚梧终于有了那么点人气:“那你救救我,救我出去。”


乐桓:“姑娘高看在下了。这里是皇宫,你又是陛下心尖尖上的人,想出去谈何容易。”


奚梧眼中光芒黯淡:“既不能救我出去,那你来做什么?还说救我。”


“我说的是帮,而非救。”


“如何帮?”


“帮你解脱。”白净手指捏着瓷瓶,那人问,“姑娘需要吗?”


奚梧瞬间便看清了摆在她眼前的两条路——或骨灰入海,或饮鸩而亡。


她动了动手指。下意识的,她想选第一个。


毕竟苟延残喘至今,若非心存一丝可以逃跑的侥幸,她又怎会让出毒丸,留羽至今?


她左手悬于右手背之上,却迟迟不曾落下。


小仙童帮得了她一次,那第二次呢?还有第三第四……


一个是江湖侠女,一个是当朝掌权者。


她孑然一人,而他一呼百应。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兵莫非王臣。她逃得了一时,逃得了一世吗?


被抓,不过早晚之事。


既结果已知,那便莫要劳烦他人。她……还是去找属于她的季清罢。


“给我吧。”奚梧抬手伸向他,“多谢成全。”


毒酒递来,她毫不犹豫一口饮下。


“你这般帮我,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如愿以偿,我得偿所愿。”


鸩酒入肚,毒性发作。奚梧痛苦地捂着肚子,面容扭曲地趴在地上。


她已问不出他所愿为何,但也不重要了。她解脱了。


仿佛看到草原牧马,山上雀鸟。她忽的便笑了,笑得轻松释然。


咽气前的最后一瞬,她似乎看到小仙童朝她伸手,对她说:“我带你,落叶归根。”


她轻笑着摇了摇头,拒绝了。


故居已烧,我无处可去,无根可归。便不劳烦了。


雨打梧桐,簌簌花叶落满身。


她透过花叶望向天空,眸中无尽向往,终化作无奈,遗憾闭眼。


身旁雀鸟相伴,身后梧桐为靠。至此繁华恩宠,与她无关。


奚梧,终栖于梧桐,再不得醒。


*


乐桓转身离开,对身后倒地之人无动于衷,仿佛倒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之人。


脚步匆匆一路疾行,借着令牌畅通无阻,眼看宫门近在眼前,却被人拦于门前。


“诶你,做什么呢?”


乐桓已换作侍卫打扮,瞧这人眼生,想他应当认不出自己,便放心将腰牌递出。本以为定然顺利,却不料那侍卫手一招:“皇上下令即刻关闭宫门,任何人不得出入。”


乐桓未曾想皇帝动作这般快,眼看着宫门即将在眼前关闭,当下便慌了神。


奚梧已死,谢清风此刻定是怒恨交加恨不得将递毒的凶手碎尸万段。若被谢清风追查而来,那他……


正六神无主之际,忽听隔着即关的宫门,有人高声唤道:“木侍卫,傻站着作甚?宫门都要关了,还不出来?”


乐桓抬头望去,见应在边关带军巡逻的乐辞出现在城门外,隔着厚重的木门对他招手。


那即将关闭的城门也在他开口的同时顿住。乐辞隔着半人宽的缝对他道:“还愣着做什么?不回家看你老母了?她老人家还等着你回家煎药呢!”


方才拦他的侍卫推了他一把:“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回家给你老母煎药?!”


乐桓反应过来,冲那人颔首,大步往前从稍稍拉开的城门走出。


身后城门应声而关,乐桓站于门前,后背已被吓出一片冷汗。


“千里迢迢自边城奔波而回,是为这个?”乐辞牵马行至身前,问他。


乐桓仰头看他。心惊胆战过去,现在只剩劫后余生的庆幸。可现下面对这人,他却笑不出来了。


面前这人,分明该是肆意潇洒纵马长歌的年岁,偏偏肩负保家卫国守北御敌的重担。


可即便为国为民奉献一生,却仍遭帝王猜忌不容。


“我不甘心。”他道,“我不甘心就这样放过他。我要让他痛不欲生。”


乐辞:“为将为士便是这般,生时鲜衣怒马,烈火烹锦,死亦波澜壮阔,坚定无惧。”


他虽这般说着,可话语中却无半分怨念斥责。腰侧佩剑也自始至终未曾触碰。


乐桓注意到了他的纵许,忽而道:“将军……也有不忍拔剑想对之人吗?”


乐辞:“那军师,也有为之流泪之人吗?”


有,是你。


这话二人谁都未说出口。


瑟瑟秋风中乐辞翻身上马,朝他伸出手。


“军师莫怕。我们回边境。”


乐桓握住那手,被他一个用力拉上马,与他相对而骑。这个姿势着实别扭,乐桓不自在偏过头,轻声问:“将军……不问些什么?”


乐辞握着马缰,驱马前行:“军师日日为我操劳,偶尔任性一回,我怎能不帮?”


“不过隐匿山林的日子,怕是要提前了。”


他迎着冷风道:“倒也好。边境安稳,去年武举我瞧着有不少后起之秀甚是出彩不凡,卸甲归田也没什么可担忧的。”


他驾马而行,目视前方。


“军师。待入了山林,你可要为我做糖葫芦,奖励我这半辈杀生。”


“届时没有世俗,没有责任,没有枷锁。只有我们二人。军师哥哥,你愿意吗?”


乐桓望着他轻轻点头:“将军愿意,我亦如此。”


乐辞便笑,得寸进尺又胸有成竹:“那军师,归隐山林后,军师将面上这个,取下来吧?”


“为……为何?”


“我们……不应该隔着什么。军师,我们该正视内心。”


马儿哒哒,直奔城外。


马上二人面对而坐,乐辞圈着他,几乎将他抱在怀里。


乐桓偏头,因靠得过近,唇几乎要贴到对方脸上,吓得他下意识以手撑开二人距离。


他后靠着,竭力保持适当距离。乐辞却是轻轻一笑,托着他腰对他道:“军师,再往后便要掉下去了。”


乐桓望着他眼,突然便不动了。对方言语分明没有任何不妥,可他看来的视线却实在滚烫灼人。


一如从前坐他身旁,支着脑袋看他替他抄书那般。那时的少年眼神炽热,但少年看他的眼神却是滚烫而又温柔。


在这一如年少炽热般的眼神下,乐桓没来由不愿拒绝。


良久之后,乐桓低垂着头,如他所料那般轻声应道:“……好。”


二人御马出城,自此京城如何风起云涌,也与长林丰草毫无干系。



清月殿,那林中坟再不是孤单独立与树为伴。


与它相隔几米处,挖土又立一座。两座并列,一座桃花树下,一座梧桐荫下。来日桃花灼灼,两树之下,将会再添一座帝陵。


而那印于其上的白羽,也同先前那般,随着生机泯灭化作流光回体,将记忆一并带回。


容尘看毕叹息:“两位女子一生纠葛,终究在化为黄土之后,教会了他放手。”


他垂眸看湖中水,对着倒影抚上流光没入处。


这化羽之术……没一次派上用场,反倒让他平白看了两次红颜早逝。


他对湖中己发誓:“我此生,都不愿再用这术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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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尘:你对你兄长有意思,那怎的先前同我那般说?我还当你俩有仇只是碍于血脉亲情不愿下死手。

  乐辞:这份感情毕竟见不得光,对外人自然要隐瞒一二。

  容尘:……

  懂了,我是外人。

  

  ps:乐辞和奚梧的结局交代完啦,下一章回到正常时间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