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告重佛【完结】>第一百零四章

  朝廷纷乱如麻的案子也好,大臣各怀鬼胎的奏书也罢,如何将曲王案告一段落、钱国公所涉案件又要朝哪个方向发展,亦或后续会牵扯到什么问题,诸如此类种种情况都是赵长源林祝禺那般的掌舵者拍板。

  谢岍和于冉冉一样都是听吩咐办事之人,身体力行诠释着什么叫“文官动动嘴跑断武将腿”。

  不过禁卫军专司天子护卫,相比现阶段下的内御卫要清闲许多,只要没遇见什么惊天动地的事需禁卫军奉皇帝命亲自动手,谢岍日常当差也挺有规律。

  夜幕降临,舒晴和姚佩云相约出门了,于冉冉来找谢岍,后者在南屋捣鼓她的神秘事业,还警惕性极高地从里面插着门栓。

  鉴于以前谢大都督从来不栓门,于冉冉客气地站在外面拍门环,问:“你钻屋里在研究火器吗?”

  成天神秘兮兮。

  不多时,里头传来咚咚咚几声响,谢岍用脚把屋门从里挑开半扇,右手里拿把剪刀,半吊在身前的左手里也拿个不知道什么小玩意,眨巴眼说:“我研究火器准备炸汴都呢,你啥事?”

  于冉冉纳罕看她一眼,推开另半扇门迈步进屋,边说:“我手头事处理差不多了,来找你商议伏山事。”

  “你说伏山游吧,听赵渟奴说了,春猎取消,大伙儿都去伏山耍,”谢岍用脚啪//啪两下把门带上,拐回来坐到凌乱的大长桌前继续做她的伟大工程:“正式批文还没下来,不过凭礼部那墨迹德行,举行怎么也得等到五月,戍卫事宜照章来,没恁多杂七杂八,都是些面子上的那些事,你比我更清楚。”

  于冉冉自行坐在谢岍对面,屈起两根手指敲敲桌沿,又抱起胳膊靠进椅里,促狭说:“做灯笼做傻了吧,聊正事,正经点。”

  “知道知道,”很明显谢岍注意力八成放在手中刚刚成型的小玩意上,叨咕着说话时声音放得低,听起来几分低缓,倒显得比平时的她更沉稳:

  “照往年惯例,过几日皇后娘娘将以个人名义在伏山设宴,遍邀都中勋爵,届时曲水流觞,赏花踏青,还有骑射垂钓比赛,蛮好玩,小时候我还去过嘞。”

  这憨批驴玩意。

  于冉冉闭闭眼,耐心引导说:“钊梁伯朱见昇等人欲借机聚集伏山密谋,此事莫说你还未得到消息。”

  “啊,那不能够不知道——”谢岍用竹篾蘸浆糊小心翼翼往“花瓣”上涂抹,歪着头嘀咕:“这不等您老人家拿主意么,我敬听吩咐。”

  于冉冉随手捏起个散落在桌面上的手工小玩意,嘁说:“少来。”

  化身糊花匠的谢岍认真做着手工,说:“鞠迟意虽脑子也不好使,但他毕竟比谢峦那傻逼高明些许,之前你给我说你舅真正想栽培的人是鞠应劫时,当是已料到他们兄弟反目是必然结果,你也不可能不受牵连。”

  无论鞠迟意参与钊梁伯等人密谋的真实目的是什么,只要他被抓现行或被拿住证据,皆少不得要被兴师问罪。

  鞠氏嫡子出事,上到銮台相鞠引章,下到鞠迟意庶弟鞠应劫;宫里牵扯到于冉冉,汴都外涉及在外做官的所有鞠姓者,没人能逃过接受有司审查,甚至可能停职。

  而在新近形成的“策华集团”里,于冉冉名副其实是策华宫最顺手的利刃,此等关键时候利刃决不能掉链子。

  谢岍的结论和于冉冉设想推演过无数遍的结果殊无二致:“届时策华宫必想方设法保你无虞,如此一来,无论鞠迟意罪当何刑,赵渟奴和林少帅皆不得下死手,否则必然牵连你仕途,你舅此计高明,既能不动声色踩嫡子一脚,又能暗度陈仓助庶子一把,就是拿你当杠杆了,真是够缺德。”

  于冉冉:“……”

  果然别指望谢狗的嘴里能吐出象牙。

  于冉冉琢磨说:“以前不曾留意过绪郡王这号人物,打听下来也只是位寻常柴氏,他究竟何许人也?”

  倘涉及皇族旧时辛秘,她凭自己本事断然查不出来。

  “不过是阿聘一出服的远房堂叔。”也不知谢岍如何对老柴家了如指掌的,言语间愣是无奈伴着几分辛酸:“大爷无大儿,阿聘无长兄,用俗里话说大爷家叫‘绝户’,如今快到分家产时,但凡沾点边边的就都想跳出来吃杯羹,他娘的,一个个长的不美,想的倒是挺美。”

  倘按照与大爷一脉的关系远近讲过继和继承,那么此前的翟王名副其实属第一位。

  当年八王之乱,大爷的众手足间互相残杀,杀到最后,孝宗皇帝膝下诸子只剩今上柴贞和翟王他爹,可惜翟王他爹福薄,没等大爷坐稳皇帝宝座他就嘎了,只留下翟王那么根独苗苗。

  八王之乱中诸孝宗王子因罪除籍,子弟皆贬庶人,翟王是过继天子一脉的不二选择,直到后来钱贵妃收养曲王柴篑。

  柴篑一脉往上追溯乃属世宗皇帝后人,降袭爵位至其父只剩男爵。篑父戍守东南为国捐躯,篑母追随而去,大爷感念,令钱贵妃收养柴篑,封曲郡王爵。

  因着层收养关系,无论当初的曲王是个多么老实的孩子,朝臣都不会放过任何机会把他和本来无心争斗的翟王一起推到东宫的风口浪尖。

  权力滋生欲望,欲望刺激权力,古往今来,视权力如寻常者有几人哉。

  翟曲二王最终沦为皇权和士大夫阶级斗争的牺牲品,士大夫阶级不甘心,转头又从柴氏诸多后人中寻出来个默默无闻的绪郡王,柴氏么,无论彼此血缘关系多远,只要是开国皇帝后人,那就都有机会坐大殿上的至尊宝座。

  大臣们不在乎坐在龙椅上的究竟是谁,他们只在乎那人是否姓柴,那人是否是个男人,凡满足此二条件者,乞丐无赖亦可是创世明君。

  可是,那怎么能行!

  “大爷耗半生铺下此路,”谢岍稍停顿手中动作,抬眼与于冉冉四目相对,说:“这破烂世道,当改。”

  于冉冉忍不住头皮发麻,她太清楚谢岍所言究竟何意。

  士大夫争来斗去血雨腥风,呵,那又如何,老柴大爷不会看上其他任何人。

  大爷觉得自己女儿柴聘是天生的帝王材料,不比世上任何男儿逊色,小丫头天生会识人,学只学最好,要只要最强,莫待人教便拥有帝王目光和思维,简直是天生的御极者!

  私心也好公允也罢,大爷只想把大周托付给他放心的人,他不求后世帝王能为大周开疆拓土,他更盼后辈君臣能为大周国民再创繁华。

  安居乐业,国泰民安,叫后史提起时,不知坐殿天子乃何人,只知朝廷有能臣如云辈出,江山有盛世旷古烁今,夙愿如此,夙愿如此!

  纵观天下,能实现此夙愿者,今唯膝下子阿聘一人耳!

  大爷不仅要把女儿推上那九五至尊的皇帝宝座,还要女儿拿够架子千呼万唤使出来,朝臣算什么,士大夫阶级又算什么,忠心赤诚臣看为君者政绩说话,恋栈权位者终究斗不过一无所有的柴贞。

  柴大爷可以舍得一身剐,只靠手里这副牌——大爷和三台相舍身奠基,只为后来者一展拳脚擎天架海,但拼权夺势的士大夫阶级做不到。

  “策华集团”为何一朝“孵化”便遭人人忌惮?那是因为策华宫里所集者,是柴贞、赵新焕、谢昶以及鞠引章几人的毕生心血。

  赵长源所持的“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和传统儒学里这句话意思截然不同,甚至逆天道悖三纲,这小兔崽子要自上而下改彻朝堂,若不成,不过舍一身傲骨热血灰飞烟灭,若成,苦难生民之万古长夜从此光明!

  林祝禺所持“军权从民,民载军舟”和传统意义上“军权在君,将死为君”大相径庭,甚至颠覆军伍信仰,这小王八羔子要从内而外革新军队,若不成,大不了千刀万剐再挫筋骨当风扬灰,若成,从此泱泱大周国再加血肉所筑之钢铁长城,九洲谁能来犯?谁敢来犯!

  光凭谢林二人事难成,大爷呕心沥血此生,自还给女儿留很多其他人。

  对内,武有谢岍于冉冉郁孤城等年轻将领,文有千磨万击还坚韧的鞠应劫、有化宏图大志于熙攘市坊的汪子缓等赤诚儿郎;对外有手握重兵镇守一方的谢斛林星禺等封疆大吏……天下人才辈出,绝不会使为众抱薪者冻毙于风雪。

  前路如此,漫漫亦灿灿。

  于冉冉把桌角烛灯往前推推给谢岍照亮,说:“捉贼捉赃,密谋之事定是要当场抓,赵仆射把事交代下来,另有安排则便罢了,倘要我去抓人,还需你帮忙。”

  说话间谢岍又糊好个掌心大的小花灯,不停歇地继续从一堆原材料里刨着需要用的新花灯底座,说:“不过是说句话的事,哪值得你亲自跑来这趟,老于啊,咱俩并肩作战这么些年,你咋就学不会跟我有话直说,老端着拿着干嘛。”

  “是啊,咋就学不会直来直去有话就说……”于冉冉难得被说得脸皮一热,想不清楚心中老别着股什么劲,暗自摇了下头:“我是这么计划的,你帮我听听。”

  谢岍倏尔抬头看过来,心说老于怎么忽然转性,开始和自己商量事宜了?这家伙以前主意正的很,哪里会同别人商量着来?

  和对面人对视良久,谢岍终于消化下于冉冉这句话给自己带来的震惊,抬手做了个请:“你说。”

  ……

  等结伴而出的舒晴和姚佩云一起回来,郑重其事地来定国公府喊于冉冉回家,彼时于冉冉还没和谢岍商量完正经事。

  于冉冉开门接了鸭舌鸭脖子进去,屋门关紧之前,姚佩云亲眼看着养伤期间不能吃辣的谢岍,像个偷嘴猫儿般从于冉冉手里捏辣味鸭舌吃,最后她也只能看在“当着外人要给谢某人留个面子”的份上,抿起嘴不吭声了事。

  直到把舒晴给于冉冉买的鸭舌鸭脖子分食干净,谢岍才勉强把正事和于冉冉商量完,抹抹嘴擦擦手从南屋出来。

  待好生送走舒于二人,站在宅门口台阶上的谢岍一回头就被身后人视线盯得头皮一紧。

  “干嘛,干嘛用这眼神看我,怪瘆人的。”谢岍抿抿还在发辣的嘴,往家里回时下意识绕远走。

  收起笑脸的姚佩云狠狠剜她一眼,快半步回家,说:“饮食控制那么久,偶尔吃点辛辣没关系,便是小酌两口亦不打紧,小酌怡情嘛,你说是吧谢岍。”

  “……”被抢台词的人岂敢搭腔回话,屁颠屁颠跟上来讨好:“错了,我错了七娘,没多吃,真的,吃汤药不能乱吃东西我知道,老于那抠搜德行你还不知道么,舒晴给她买的东西她都恨不能揣怀里当传家宝,哪儿轮得到给我多吃两口,哎呀,你别生气嘛……”

  目送国公追着夫人进了垂花门,守门的庆记边给宅门落锁边偷笑,夫人一个眼神就能彻底拿捏国公,他家国公是个十足的耙耳朵呦。

  定国公府离内御卫大统领住的地方实在不远,步行一刻余就到,抄小蹊绕近走更是能缩短将近一半时间,舒晴想快些回家,二人走了没有灯盏照明的小蹊。

  路窄,加之两旁杂物凌乱堆积,不便并肩而行,于冉冉走在前舒晴随其后,有头上冷月清辉勉强引路,倒也不算一片漆黑。

  脚下地面不平,杂物乱七八糟,于冉冉刚迈过截横在路上的断木,跟在她身后来不及反应的舒晴就结结实实被绊个踉跄。

  幸好有于冉冉在前头,将人一把拉稳:“没崴脚吧?”

  “……”踢到脚趾的人倒抽冷气,扶着于冉冉单脚跳了两下,眼泪差点掉下来:“没有,踢到脚趾了。”

  疼得没法形容。

  于冉冉说:“路不好走,我背你吧,别再磕碰着。”

  “不用不用,”舒晴翘着脚尖站稳,松开了抓着于冉冉的手:“磕碰而已,没那么娇气。”

  于冉冉却没松手,还托着舒晴胳膊肘,低下头来跟她说:“可以娇气。”

  “啊?”舒晴一时没听明白这几个字什么意思,直勾勾仰脸看过来。

  常年内敛的人说不出那些奔放热烈且直白的话来,舌头尖都快把嘴里牙齿数遍了,于冉冉只是低声重复说:“我背你回去吧。”

  光线很暗,舒晴仰起脸看见的正好是逆着光的人,她看不清楚眼前人神色,但清楚地感受到了对方身上某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情绪,让人觉得温暖,觉得踏实。

  舒晴试着用力踩地面,踢到木材的脚趾顿时酸疼钻心,整条腿都跟着不敢再用半点力,她回手紧紧抱住于冉冉胳膊,说:“我问你答。”

  “好。”对于舒晴突如其来的话,于冉冉连句“为什么”都没有。

  舒晴问:“为何想要背我走?”

  这原因不是很简单么,于冉冉说:“路不好走,你磕碰了。”

  舒晴说:“小磕小碰,背着走难免有些小题大做。”

  于冉冉说:“可是我不想你磕碰。”

  舒晴问:“为什么?”

  于冉冉顺着舒晴的话往下说,如此自然而然:“你磕碰得疼,我也心疼。”

  说完感觉自己脸腾地一下直接烧热到耳朵尖,这样放浪形骸言词,也不知自己究竟如何说出口的,真是和谢二说的一样,一次不要脸就会有两次三次无数次,直到最后习以为常。

  在于冉冉羞得低下头后,舒晴喜笑颜开,扒拉她胳膊指挥说:“你看,心里话说出来也没那么难嘛,转过去转过去……蹲下点,再蹲低些——一、二、三,走!”

  一跃而上,她爬上于冉冉后背,被人托住膝弯稳稳接住。

  “趴好,”于冉冉把她往上颠颠,说:“走喽。”

  “嗯。”背上人在耳边低低应声。

  于冉冉抿嘴笑起来,笑着笑着就咧开了嘴笑。

  迎着月光时能清楚看见对方表情,舒晴大着胆子用手指戳于冉冉脸颊,问:“傻笑什么?”

  脚下路曲折坎坷,于冉冉走得如履平地,答非所问说:“你太瘦了,轻。”

  戳了脸后的舒晴胆子更大起来,又捏捏于冉冉下巴,说:“远路没轻重,或许再走一段你就想把我放下去了。”

  于冉冉行走间气息依旧平稳,似乎背个八九十斤的人对她来说没有丝毫影响,甚至还有精力讲顽笑话:“远路没轻重喏,你怕是对为军的人有误解。”

  急行军时,他们可是背轻重全甲、荷戈带刀、负弓箭携五日口粮,奔袭数千里中间不带停,更多情况还是赶到目的地后直接参战的。

  舒晴说:“我知道你们以前行军是什么情况,可我也不想你累着的。”

  于冉冉顿时喜滋滋,心里跟泡了蜜样甜,说:“累倒是不怎么累,你知道的,就是操的心大。”

  话赶话地,舒晴顺嘴说:“我以后争取不让你太操心。”

  于冉冉摇头,笑得拢不上嘴:“那不一样。”

  话说到这里,于冉冉微微敛了笑意,试着商量说:“这几日衙署能得空闲,要不要抽时间去看看你娘?”

  “欸……”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舒晴把脸埋在于冉冉后肩,闷声闷气叹:“你跟我一起吧?”

  于冉冉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