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告重佛【完结】>第一百零三章

  朝廷这两年来动静很大,大到几乎要把整个中枢乃至阖都勋贵整饬一顿,偏偏以赵长源等年轻官将为首的“策华集团”把事情做得漂亮且没有把柄,被触犯利益的人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无不憋着劲伺机反抗。

  二月中下旬,钱贵妃被牵扯到其弟钱国公根卖官鬻爵、私占民地等重案中,后坐实,令褫夺封号贬为庶人,居其宫永不得出,后续零碎还没处理完,内御卫及大理寺忙得头发梢炸起。

  大理寺里养着帮狐狸成精喝油长大的爷,不是做事拖拖拉拉影响办案进程,就是以公家圣旨中“以策华宫为主”的办案顺序为由,把案子里难办的事难啃的骨头统统推给内御卫,于冉冉忙到灰头土脸十来天没洗澡,甚至不记得自己一天到晚曾经吃过几口饭。

  三月春光来,桃花始盛开,都中烟柳画桥,城外远山如翠,处处微风和煦鸟语花香,在这样个春意盎然的好时节里,内御卫人人忙成磨盘前的叫驴,搭乘外邦商队顺风车的舒老娘经长途奔波终于来到汴都城。

  入城之时她被怎么都望不到头的汴都外城墙震撼到说不出话,深感汴都之盛有如天上仙城。

  与此同时,汴都也是大周国最大之城,没头没尾找个人乃是现活的大海捞针,有困难找衙门,舒老娘秉承着对祁东军无二的信任,坦坦荡荡理直气壮找来汴都府。

  汴都府无人有空暇招待这么个无关痛痒的人,门房差役向她简单询问了她女儿的消息,满口答应下帮她找人,而后便赶紧打发了她走。

  一个来自西北蛮荒地地粗服平民罢了,还妄图让都府帮她找人,呵,日理万机的都府差爷们可没空去当那“好心人”,近日吏部和都察院都要下来人检查,整个汴都府为此忙得不可开交,前院地面的砖缝都还没擦干净呢,谁有时间跟个不打紧的妇人耗神?

  翌日,两眼一抹黑完全不知该去何处找人的舒老娘只能再次来汴都府催问,她舍不得一宿百二十钱的住宿费,聪明地在某个搭有棚子而收摊了的路边摊下缩了一宿,身上又脏又臭,还没踩上衙门台阶就被拦下来。

  穿着绸缎官袍的差爷高高站在台阶上,吊着眼角睨她半晌,遮住鼻子不耐烦一摆手,嫌弃说:“赶紧走吧,有消息通知你,走走走!”

  祁东的军和官不是这样对百姓的,舒老娘被这中年小吏高高在上的鄙夷态度惹毛,撸着袖子大踏步冲上来,一根手指直接戳到小吏鼻子前,声大势凌说:“你真把我当傻逼糊弄呢,连我住哪儿你都没问过,还有消息了通知我,我问你你打算上哪儿通知?!”

  “大胆!放肆!!”小吏险些被骂愣,后退一步呼左右差役:“把这亵渎公府的妇人给我赶走,赶走!”

  两旁守门差役一左一右把舒老娘架起来往远处拖,舒老娘被倒退着拖行,干脆撒泼飞脚乱踹,不甘心地挣扎着嘶吼:“天子脚下不讲理吗?衙门不为民办事,这是什么衙门?!你个小小胥吏这样搪塞百姓,你上官知道吗?啊哎呦——”

  妇人尖亮的声音骤然一停,是舒老娘被差役结结实实扔在路边,发髻都挣扎散了,真成了披头散发的疯妇人。

  她被扔得掌心着地,地面粗糙,掌心顿时火辣辣疼,好似还伤了腰,但是这些一时都顾不上,她飞快爬起来抓住一个差役的裤脚撕心裂肺哭喊指控:“官府杀人啦,父母官不顾百姓死活啊,老天爷啊,谁能给我做主啊......”

  若是搁往常时候,这条街上倒是车来人往很热闹,偏偏不巧,今日汴都府为迎接上面检查而对门前这条街限了车,还不让摆摊,路上没啥人能驻足围观舒老娘申诉自己的冤屈苦楚。

  见野蛮之地来的妇人如此撒泼,加上不多时上头人就该到了,台阶上的小吏更是怕坏府尹大事,干脆让人把舒老娘暂时扔进了汴都府大狱。

  于冉冉收到暗卫禀告已是深夜时分,她刚结束一场艰难的审讯从内御卫大狱出来,加上没日没夜的公务连轴转,累得脑子和身子分不清到底哪个没了知觉。

  眼前所有的灯笼都像是罩上层薄雾,朦胧得让人看不清楚脚下路面,进门时还险些让门槛绊倒,暗卫忙伸手扶了一下,于冉冉踉跄站稳,摆手示意没事,自行进屋倒杯水喝,然后坐到桌子后面歇息。

  高压下的脑子里翻来覆去转着方才审问犯人时抠字眼攻心理的所有问题,以及双方针尖对麦芒般不相上下的话语交锋,内容混着证据被颠来倒去反反复复地问答,于冉冉整个人都还没从那场紧节奏高强度极严谨的审讯中缓过神来。

  听罢暗卫禀报,极度疲惫的于冉冉短时间里实在分不出精力来认真琢磨暗卫的话,她好像听见暗卫问“请主人示”四个字,于是乎,于冉冉完全凭多年来处理事情养成的思维,吩咐说:“问题不大,明个一早找推官汪子缓将人带出,暂找家客栈安置。”

  “管喏,”暗卫抱拳应,又报第二件事:“以钊梁伯朱见昇、虢城侯毛建文等人为首的多家勋爵,约在三月十五于伏山马场密谋,绪郡王确定派人参与。”

  自谢大都督处理禁卫军内部斗殴至人死亡案,流放以朱梦连为首的一干涉案人员后,兵部尚书朱见昇就在他弟弟的鼓动下起了联合其他子弟被流放的勋爵人家、朝中几些其他官员,而且还拉拢上孝宗皇帝堂叔一脉后人绪郡王,想要反击谢大都督。

  除了对付谢大都督,他们也准备把主上也从内御卫大统领位置上撸下去,甚至还不自量力打中台赵仆射、策华宫林少帅,以及三营郁副指挥使的主意,想把这几位都给整下野亦或贬官谪爵,这可不是个小消息!

  “......”禀报完的暗卫静静等待主上示下,片刻,又片刻,主上始终未作声。

  外头的巡逻队踩着整齐步伐交叉走过,甲胄碰撞和军靴踩在碎石路面的铿锵声有规律地近了又远,他们手中火把照出的光亮同样远了近、近了又远,暗卫在外面两处火把交汇时抬头看过来。

  唔,他家主上坐在椅里睡着了,背靠椅背,歪着头,手里还端着茶杯……

  且观于冉冉之忙碌可知舒晴公务也绝不轻松,内御卫抄没的罪臣家产在呈入策华宫前要整理核对好,舒晴作为内御卫唯一一个有相关经验的文事,自然逃不过日日在罪臣宅邸和内御卫及内御府几个地方来回奔波。

  舒老娘被从汴都府大狱捞出来安置在某家客栈,隔天于冉冉就在办案时特意找到舒晴告知此事,和于冉冉预料的一样,舒晴反应平静,只说了声“知道了,谢谢”。

  钱国公的案子牵扯众多,而此“众多”非官爵,乃是汴都涉黑恶势力,各家都自顾清理各自手里不干净的事,生怕不留神波及己身。

  赵长源林祝禺二人这一波操作稳妥,不仅未惊扰后宫,更没有趁机牵扯太多官身爵户入局,行为有松有驰,心理有开有合,即紧了朝臣“缰绳”,又没有彻底断绝大部分人的侥幸心理,御人之道盖莫如此,柴大爷成天在背后高兴得合不拢嘴,与三台相聊天时气色都跟着好很多。

  决策者胜券在握稳坐钓鱼台,内御卫作为主力执行者行事任务繁多。

  因赵长源不欲钱根案牵扯过多朝臣,且事涉庶众,于冉冉大张旗鼓联合汴都府行事——借机告诉涉事权贵豪右该撤赶紧撤,然而行动之时又非常谨慎,乃于行动前着心腹亲自颁布任务,莫使消息走漏半点,内御卫出兵迅若雷霆,扫//黑//除//恶效果显著。

  你说为何不怕涉事的权贵豪右通知黑恶势力逃跑?那你真是太善良了,试问,若有人手里攥着你犯罪证据,保不齐何时就走投无路跑来威胁你,而你也明知朝廷抓捕此人时即便知道你们的事也不会追究你责任,你还会帮他逃跑么?

  你恨不能帮内御卫将那些人一网打尽才是。

  又是连轴七日忙碌,直到把汴都中几方最大的黑//恶//势力捣毁,于冉冉这才得以抽时间回家洗个澡换身干净衣裳。

  再回内御卫衙署路上遇见副官从别处回来,得知舒晴在新查抄的某家赌场里带人清点财物,于冉冉调转马头来找她。

  赌场在下鞍坊附近,与姚佩云的饭铺不在同区,而由于地理位置特殊,二者前后距离只隔几条街。

  守在门口的卫卒上前为大统领牵住玉狮子,此番带队出来的统领官已闻讯迎接出门,抱拳礼说:“不知大统领何事亲临?”

  查抄这种小事大统领从不会亲自下场,有最新示下时大统领最多也是让身边亲卫或当值的卫卒来传,今日怪哉,首官亲自来了。

  “路过,随便进来看看,忙你的去,不必分神应付我。”于冉冉应之,迈步进赌坊。

  饶是连皇宫大内的富丽堂皇以及鄣台的绮丽气魄都见过,大都督甫进门后还是被眼前镶金镀银般的奢华建筑给震惊到,诧异神色从沉静眸里一闪而过,于冉冉轻而缓叹息出声。

  跟在身后的统领官并没敢走,心里感叹大统领不愧是见过世面的人,他刚进来时直接被这里金银遍地的装潢吓到走路不知先迈哪只脚,生怕踩坏了哪块砖他赔不起。

  见统领官没走,于冉冉微侧首过来说:“之前曾听闻,手里没个一百万钱,压根上不得这里最小的赌//桌,不知此言可否真实。”

  统领官颔首回说:“通过目前查抄所得筹码来看,此赌坊最小额值是五十万钱。”

  “……”大统领低声嘀咕了句什么。

  “啊?您说什么?”统领官没听清楚,下意识疑问出声,问完就后悔自己多嘴。

  别看他家大统领平时一副“泰山崩于眼前我自岿然不动”的沉稳样,与人相处也都是平静和稳,其实大伙心里门儿清楚,大统领不是个容易亲近的人,平时和他们之间除去公务差事别的半句闲话都没有。

  统领官都做好了得不到回答的准备,未曾想于冉冉沉静温和地重复了一遍刚才嘀咕的话:“一枚筹码都抵我多少年俸禄了。”

  “……”统领官轻轻一愣,旋即立马反应过来,右手握拳往左手里用力一砸,深表同感说:“那可不是!咱们兄弟从军谋生,卖力换吃饱穿暖,舍命拼衣食无忧,这帮孙子可好,骰子摇几摇就有万贯缠腰,要是人人都揣着一夜暴富梦走上这条路,那可怎么办!瞧这金银满目,不知害了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没想到这军伍出身的大老粗还能说出这样忧虑深远的话来,于冉冉安慰似拍拍他肩膀,神色沉静说:“没有祸害遗千年的道理,咱这不就给他一锅端了。”

  统领官没说话,感慨万千地点了点头,见于冉冉四下扫一眼,统领官壮起胆子问:“您找谁?”

  要搁以前,于冉冉不会这样明目张胆来找人,孰料数月遽然,硬催生出时移世易之仓惶,往日种种烟消云散,以后只剩光明正大:“舒晴呢?”

  “啊您找小舒文事,”统领官暗暗惊诧,不知何事要劳动大统领亲自来找人,又不敢多嘴打听,抬手做请说:“她带人在后面库房轻点财物,卑职为您引路。”

  来的早不如来的巧,正是和统领官在前面说话的几些时间,舒晴已将手头活干完,记录详实的账簿干净漂亮,直接呈送御前过目都无有需要修改处。

  甫见于冉冉过来,舒晴按捺这震惊递上账簿,说:“当差这么些年没一次性见过这样多财物,唉,大抵是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

  于冉冉接过账簿粗略翻看,视线最后落在末尾的总账数目上,又想起前阵子看过的内御府现存银两,更加明白路边冻死骨是绝对没法理解朱门里的酒肉为何会放到变臭,以及,更加理解了晋惠帝为何会有的“何不食肉糜”之问。

  于冉冉合上账簿转手递给统领官,与他说了几句话后将人打发走,转回头来问舒晴:“忙完了?”

  “嗯,”舒晴点头,收拾着桌上自己的小算盘与笔等杂物,掀起眼睛往对面看过来一眼:“还有啥事?”

  于冉冉摇下头,说:“忙完了呗,回家还是吃饭去?”

  舒晴把东西都装进算帒,眼睛发直勉力笑了下:“您老人家倒是收拾得干干净净了,若是现在能下值,我只想去热汤馆好好洗个澡,然后再回家睡到自然醒。”

  话语间,库房里其他统计财物的内御卫也纷纷收拾好自己物品过来和大统领告辞,舒晴这才想起来诺大库房还有别人在,方才对话肯定都被人听了去,不然他们看自己的眼神为何变得和平时不同?!

  舒晴唰地红了脸,忙不迭低下头去,兀自心虚不已。

  待人都走干净,于冉冉说:“这么怕被人知道啥?”

  “怕被人误会和你的关系。”舒晴望着库房门口,未发现于冉冉乍闻她言后神色上的细微变化,说:“怕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我和你是老熟人,靠你关系走后门才进的内御卫——干嘛这样看着我,”

  舒晴从桌子后绕过来朝库房门外去,纳闷儿回视于冉冉一眼:“我说错了?”

  “没有,没说错,”于冉冉摇头失笑,收回视线的同时跟着舒晴往外走,挨上来问:“你自个儿去热汤馆?”

  舒晴说:“不啊,来前李统领官说我忙完可以直接走,过来时又正好遇见七娘姐,我俩就约了去泡热汤呀。”末了还热心肠说:“我现在去七娘姐铺子,就在赌场后面不远,隔了几条街,你要去不?”

  于冉冉下意识摸摸鼻子,说:“怎么不约家里见?”

  舒晴:“我走路回去也挺累,正好搭七娘姐的顺风小驴车。”

  “......哦,好。”于冉冉神色沉静说:“那你们俩玩吧。”

  情绪还低落了呢。

  舒晴看周围没人注意,戳于冉冉胳膊问:“不开心啦?”

  “没有,”死鸭子嘴硬于冉冉,胳膊躲来躲去不让戳,说:“正好我也找谢二有事,你洗完澡顺带在外面吃吧,省得回家现开火,我就在谢二家蹭饭,完了你回来后记得过来喊我回家。”

  交代的倒是怪清楚,舒晴忍不住笑起来:“行,你想吃什么零食,回来时候给你捎。”

  一听还给捎零食,于冉冉嘴角飞速一扬,矜贵说:“板门桥东老周家,鸭舌鸭脖各半两,谢谢。”

  舒晴捂嘴笑,真是变了,何时见过这副模样的于冉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