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告重佛【完结】>第九十二章

  到集中停车栓马的地方牵上于大统领坐骑,舒晴问代步小轿里的人:“你这马有多认主,我能骑嘛?”

  小轿里传来于冉冉放慢的声音,有气无力中不失几分隐约笑意:“这是我的战马,你骑上试试,记得先调马蹬。”说着掀开轿帘探出头:“骑不成换我来。”

  战马尤其认主,旁人御不得是基本要求,又许因于冉冉就在旁边,舒晴调整马蹬后踩在路边石凳上轻松翻上马背,战马还嗤嗤喷出两个响鼻。

  她摸摸漂亮的马鬃,一高兴就失了口:“好玉狮子,你还记得我。”

  于冉冉眸色未变,内心却然微烫。

  名为玉狮子的战马没回应,玉狮子主人趴在小轿窗户里露着脸笑,说:“所以那次玉狮子咬你衣服,其实就是在跟你打招呼,而不是你当时解释的因为你手里提着几块豆饼。”

  舒晴抿嘴,意外于冉冉还记得那件小事。

  那是还在祁东时,有次年底于冉冉述职结束要回西大原,牵着坐骑在帅府门外和其他同袍话别,舒晴从马儿另一边路过,冷不防被玉狮子咬住衣服不让走。

  自入军后她曾不止一次偷偷去马厩给玉狮子加餐,捎带手连少帅的了了都有份,玉狮子和了了都认识她。

  “是啊,”此刻的舒晴坐在高头大马上,身上披着于冉冉塞在马鞍旁储物袋里的御寒披风,用顽笑的口吻说:“倘非那次年底误打误撞被玉狮子咬住衣服,我不会有机会和你说上话,你大概不记得了,那是那整年里我唯一和你说话的机会。”

  那时站在玉狮子左边的于冉冉忙把舒晴肩头衣料从玉狮子嘴里拽出来,惩罚警告般地拍拍玉狮子脖子,微笑着给她道歉:“真是抱歉,它有些调皮,没吓到你吧。”

  她回以灿烂笑容,高兴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之前准备过无数遍的打招呼更是半个字都没用上,慌乱摆手说:“没有,没关系呀,马儿很可爱。”

  两句话,是她一年到头时蓄谋得来的惊喜,对,她故意提着豆饼从玉狮子身边路过,就是企图引起于冉冉注意,她成功了。

  后来,在见不到于冉冉的日子里,那两句对话悄无声息地温暖着她每个孤身一人的漆黑寒夜。

  那几日后的除夕夜,烟花璀璨万家团圆时,独在军府值班的舒晴朝西大原方向举了举厨房送的饺子,对着夜色轻轻说,营长,新岁安泰。

  玉狮子咬衣服那段时间里的事于冉冉怎么会不记得呢,她甚至记得非常清楚。

  那是她守西大原第一个年头,也是她刚弄清楚原来舒晴并没有要嫁人,弄清楚之前的说法都是传言。

  那次回来后她还撺掇谢岍出面喊老朋友们出来吃饭聚聚,结果关系好的乌乌泱泱都去了,唯独舒晴没现身,打听后才知道旬休的舒晴在家里帮父母做豆腐。

  年关之下生意好做,舒晴继父磨豆腐卖豆腐挣钱,舒晴要留家里帮忙烧柴禾筛箩干杂活,压根脱不开身。

  聚餐结束后于冉冉偷偷跑去找舒晴。

  她看见,数九寒天里,那小萝卜头样身单力薄的妮子啊,高高挽起袖子在冷水缸里徒手搅拌泡的黄豆,听到呼喊后跑过去咬着牙把恁大块石头一下下从这边挪到那边。

  只因为继父刘叔叔说那块压豆腐的石头挡住了他独轮车的路,所以他站在那里扶着车,理所当然喊舒晴过来把石块挪开。

  想到以前的事情,两人双双沉默下来,皆不知对方想到了什么。

  暖轿不紧不慢平稳前行,高头大马紧随其旁,未几,舒晴说:“麻烦您尽快帮我处理好后面那个尾巴吧,我已经受不了了,很无法理解天下为何会有这般奇葩的人。”

  于冉冉扒着小窗户探头往后看,不偏不倚一眼就从人群里锁住跟踪不舍的崔白崔秀才,末了她看向舒晴,眉心微扬说:“招惹这么个少有人物,你挑相公的眼光堪忧啊。”

  舒晴回视过来打量窗里人一眼,旋即转过头去注意前路,说:“我觉着您除了心思太深之外,其他还是挺好的呀,不要妄自菲薄。”

  “……”于冉冉一愣,托着脸在小窗户里嗤嗤笑起来:“刚说什么?没听清楚,再说一遍呗。”

  马背上的人拿眼神剜她,“少来,你耳朵比谁都灵,”

  说着往后一指:“这个距离崔秀才骂你一句你都能听个半字不错,别以为我不知道,大家都说了,‘郁六眼睛于耳没,谢二嘴里念慈悲’,你耳朵好着呢。”

  这句顺口溜啥意思呢,战场之上,被郁孤城盯上或者被于冉冉听见动静的人都得没命,谢岍上阵杀敌嘴里念叨的是道门慈悲,是福生无量天尊。

  “我耳朵也没有传言传的那么好,”于冉冉眸光闪烁几下,沉静声音更低几分:“我从来就没听见过你心思。”

  话说到这里,舒晴没接,于冉冉也沉默下来,一轿一马外加不远处一个跟踪的尾巴便这样静静朝奉恩坊走去。

  时入亥,城中部分坊市已宵禁,崔白被卫兵以“奉恩坊重地外人无令不得擅入”为由拦在坊门外,不服,扒着卫兵隔空指舒晴嚷:“她是内子,我是她相公,我们一道的!”

  卫兵不予理睬,欲斥,不知从哪儿步行溜达回来的谢岍拖长声音凑热闹说:“呦——我看看这谁相公啊?”

  崔白应声转身看,二卫兵抱拳问礼:“公爷安?”

  “嗯,安,”谢公爷随口应声,满腔好奇围着崔白转半个圈,打量的目光像在牲口市场上挑驴骡,视线对上后她朝人家一抬下巴,查户口查得跟讲贯口般:“叫啥,哪儿人,弄啥来的,文牒过所拿来瞧瞧。”

  崔白不是黔首愚民,他可是在大帅府吃过席见过大世面的,封疆大吏都和他交谈过,他才不会被眼前之人气势吓到。

  稍顿,秀才耿耿脖说:“祁东崔白,十七年举秀才,追随吾妻至此,凭何不让我进坊门?”

  那边一马一轿已然停下,于冉冉甚至下轿来结账放了轿夫离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谢岍冲舒于二人一摆头,问崔白说:“那俩哪个你媳妇?”

  眼前这人高马大的家伙身上带着几分不顾别人死活的匪气,气势有些吓人,腰间还戴把横刀,崔白咽口唾沫飞速往那边一抬手,说:“那不就是,舒晴,我们在祁东府衙领了婚书的,她家也已收下我家彩礼,赖不掉,她是我媳妇。”

  “呦,都结亲啦,恭喜恭喜,”谢岍嘴上说得热闹又高兴,要不是手里提着东西怕是还要掏钱随份子嘞,搞得崔白反而有些心里发虚。

  待热情洋溢地恭喜完,这货又忍不住嘀咕说:“那我们老于岂不是没机会啦!”嘀咕完发现这事的确令人操心,公爷遂边给小暖轿让路边扬声朝那边问:“怎么办?”

  还捂着胃的于冉冉已经重新折身过来,煞白个脸微低声说:“这不就该你出手了么,舒晴她老大,汴都之内,去留还不是你禁卫说的算。”

  “啊,”谢岍挠挠头满脸为难说:“这样滥用职权不太好吧,会不会被人上都察院参一本?”

  “不如我先参你一本‘不作为’可妥?”于冉冉习惯性地和禁卫军大都督互怼,稍微走近立刻停下脚步,朝崔白一抬下巴:

  “想你婚书已被祁东府衙收走作废,这样,彩礼割单总该有吧,盖着舒晴手印和签字的,拿来给我辨看,倘属实,钱必分文不少退还与你,好聚好散,望秀才从此莫再纠缠,如若不然……”

  “怎样?”崔白努力挺直腰背,试图让自己身高和气场看起来不输于冉冉太多:“京都汴城,天子脚下,你难道还能强买强卖不成?还有没有王法了!我知道你们有钱有势,但也不能这样欺负我个手无寸铁的读书人,这事告到公家面前我也有理!”

  “这都招惹的什么人啊,吃饱撑的吧,”谢岍被崔白的奇葩言论震撼得啧啧称奇,冲旁边二卫兵说:“禁卫查文牒过所此人拒不配合,待会儿巡逻过来让顺便带走,正好我凤山大营修葺缺劳役,直接帮你们汴都府的大狱省几顿饭钱,我可真是个大好人。”

  卫兵应声上来拿人,崔白压根没见过这么不讲道理的公差,挣扎着阋嚯:“我是秀才,我有功名在身,税可免,小罪不加身!”

  “去你妈的罪不加身,老子这儿可没有这一套,”谢岍朝着崔白屁股抬腿就是一脚,简单粗暴地把秀才郎踹得险些扑个狗啃泥,嚣张言论张口就来:“给好不要好,彩礼割单拿出来,不然判你欺诈钱财,先打二十板子再扔工地干苦力!”

  崔白被二卫兵顺势押跪在地,一时间吓到哭,哭得涕泪横流,还能边放声控诉:“朝廷官员滥用私刑草菅人命,救命啊!”

  谢岍最烦人哭嚎,拦都拦不住地干脆一脚给他踹个脸着地,说:“还草菅人命,就你这德行,哪根草他妈的吃饱了撑的稀罕菅你!我说最后一遍,彩礼割单拿出来!”

  恶人还需恶人治,谢岍那一脚踹下去好险没把心肝脾肺肾都直接给秀才踹出来,疼得崔白好半晌发不出声。

  到底只是个文弱书生,舒晴怕真伤着他,届时还得赔偿,于是暗中拽了拽于冉冉后腰处的衣物,谁知于冉冉会反过只手来在背后拉住她。

  很奇怪,舒晴瞬间懂了这个动作的暗示。

  是啊,谢岍怎会是那下手没有分寸的人,她方才那两脚踹的肯定狠,却保不齐拍掉崔白身上泥脚印后扒开衣服看那是半点挨打痕迹都没有。

  在军多年,某些人这点小把戏还是有的。

  雪越下越大,小冰粒子不知何时变成了大片雪花,在坊门灯笼光照亮下纷纷扬扬洒落,打得地上一片湿漉漉,只剩下坊门下这片地面还暂时干燥,西北风呼啸过,寒冷刺骨。

  崔白终究是读书人,秀才遇上兵本就有理讲不清,何况他自己没理,那兵也非常不讲理。

  于是乎,秀才呜呜哭着示意彩礼割单在自己怀里,谢岍让卫兵搜身,果从他怀里找出一份彩礼割单,谢岍直接示意把它给于冉冉。

  从单子磨损程度看,崔白定然曾把它拿出来反复看。于冉冉借头上大红灯笼的光亮细细查看割单,发现上面女方签字画押的是舒晴老娘的姓名。

  婚姻成于父母命媒妁言不假,朝廷疏律为保护男女双方财产而有明文规定,彩礼割单上必须由男女方本人同时签字画押方为有效。

  目下凭此张割单,官府只会判彩礼无效,舒晴完全可以选择赖账不认,于冉冉微微侧回身来看躲在身后的人。

  舒晴抠着手低头不说话,按照她不欠人丝毫的性格,她定会咬着牙一分不少把那些被她父母收下的彩礼悉数退还给崔白,可她现在,她现在不是没钱么。

  没钱当然怂,该认怂时就认怂,没什么大不了。

  于冉冉反而被舒晴的态度取悦,胃似乎都没那么疼了。

  她将割单一撕为二,自己留一半还崔白一半,说:“三日后申正来此,彩礼以汴都市值之等价钱财归还,你从此再不相扰,违者汴都府公堂相见,意下如何?”

  崔白之所以能纠缠舒晴这许多日,完全是因舒晴无权无势无有靠山,加上烈女怕缠郎,崔白这才有恃无恐,信心满满要将人带回祁东。

  眼下两极反转,舒晴真在汴都找到靠山,崔白只能选择好汉不吃眼前亏,愤恨地抓起地上半张割单,跌跌撞撞跑进风雪夜色中。

  谢岍跟个一敬就灵的小面神般,笑得嘴角两边括弧深深,说:“咋样老于,咱给你配合的够默契吧?没个小二十年交情都接不住你这即兴把戏呢。”

  “瞧给你厉害的,怕是要同风起了,”于冉冉扯扯嘴角,笑意连装都懒得装:“再说了,你不接嘴我也照样处理——方才是遛弯回来啊,一个人干啥去了?”

  “溜啥弯,这不刚从三坛回来,哎我顺路买的烤地瓜,你俩吃个不?”谢岍让让手里提溜的油纸袋,说:“热乎现烤的,大雪配地瓜,啧啧,绝了。”

  “回去找七娘陪你吃吧。”于冉冉在舒晴摇头后也捂着胃摇头,这会儿就想回家喝口热汤躺下歇。

  谢岍被跟在舒晴身后牵在舒晴手里的玉狮子热情地碰了碰额头,她回摸玉狮子耳朵,给它说回头带自家了了找它玩,然后边朝家的方向走边问舒晴:“跟老于和好啦?”

  “没有,绝对没有,”舒晴光明正大说:“某人自作主张还一声不吭,事情办得稀烂,不能就这么轻易原谅。”

  谢岍煽风点火:“做的对,没有三书六礼八抬大轿咱不嫁!”

  于冉冉在旁弱弱反驳:“那按这样算七娘也不能嫁。”

  谢岍隔着中间的舒晴跟老于斗嘴:“七娘不嫁那我嫁,啥都没有我也嫁,反正你比不上我快。”

  于冉冉哼哼:“那能有多快,你还能超出我两个娃娃的距离来?”

  谢岍骄傲地冲这边抬下巴:“那可说不定,你最好抓紧,倘赶得巧了,我还能看在鼻涕妞的份上勉强跟你结个娃娃亲。”

  “呵,敬谢不敏。”于冉冉不顺气儿地把脸别过另一边。

  眼瞅着这两位越说越离谱,舒晴悄悄戳了下于冉冉胳膊,结果谢岍眼尖看见,立马不乐意了,哼哼说:“妮子胳膊肘朝外拐,这些年白疼你了,啊我好心痛。”

  “……”对于谢公爷的幼稚之举,舒晴噗嗤一声笑起来,也伸手过来戳她胳膊说:“好啦,今天真很谢谢你。”

  另一边于冉冉哼地把脸偏更偏,这回毕竟谢岍也是帮了忙的,她暂且忍了。

  谁知道谢岍这狗玩意变本加厉,撺掇舒晴说:“听我一句劝,女人不狠地位不稳,逮住这个机会好好把于冉冉收拾一顿,让她知道知道什么叫‘有话说出来,有事一起扛’,过日子可不是带兵打仗,责任全揽在主将一人身上就妥,过日子那是俩人抬轿,心要齐力要和,半步迈错都不行哒!”

  于冉冉立马不服:“得了吧你才过几天日子啊就敢来教训别人,舒晴别听她的,再给你教坏了。”

  谢岍当即不乐意:“于大捷你这是瞧不起谁呢,我咋教坏我家晴晴,她骑马射箭还有喝酒哪样不是我教的,哪样拿不出手啦?”

  于冉冉隔着中间矮小的舒晴和谢岍辩驳,胃好像都不疼了:“你还好意思说,你教她什么不行你非教她喝酒,你知道耽误我多大事么?说起这个来锤你一顿的心我都有!”

  那年收复失地,祁东大捷,庆功宴上她本想趁机和舒晴表明心迹,结果舒晴跟谢岍喝酒喝起劲儿,一下子醉了。

  于冉冉最怪自己懦弱胆小,那之后还因为个没有弄清楚的传言躲避去西大原,再后来年龄越长顾虑越多,一来二去竟耽误到如今。

  谢岍伸手接雪花,说:“等明个起来看看吧,雪积厚了你再揍我也不迟,现在很不行,现在我要回家找媳妇睡觉喽……”

  说话间可便走到定国公府门前了,谢公爷心情愉悦地挥挥手,三蹦两蹦进了家门。

  于冉冉住的地方还要再往前走,跟谢岍互怼几句后于冉冉感觉胃都不怎么疼了。

  借把马缰绳牵到自己手里的时候,于冉冉犹豫说:“还没来得及问,下午放衙前还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现下怎的忽然又愿意搭理我了?”

  舒晴伸出手掌心朝上去接雪花,冷风吹得她感受不太清楚雪花片融化在手心的凉,她仰起脸冲身边人笑,说:“崔白实在太烦人了,我需要你帮忙。”

  “骗人,”于冉冉沉静的脸上浮起灿然笑意:“若是单纯帮忙,你更可能直接找谢二。”

  “是啊,没错,我本来是想找少帅帮忙的,”舒晴躲了下忽然把脸凑过来蹭她的玉狮子,忙摸它脸颊回应着,说:“可崔白说他愿意给我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哎。”

  “你不要听他胡言乱语,”于冉冉不掩讥讽:“就从没见过那种普通又自信的人,德行。”

  “对啊,”舒晴说:“他那种人都可以自以为是地到处给别人机会,我是不是也能给你个改过的机会?你觉得呢?”

  说到底是她终究没拗过自己。

  玉狮子求贴贴成功,心满意足地迈着高傲小步伐哒哒走,尾巴在后面左甩右甩,嘚瑟极了。

  雪夜凄凄,于冉冉神色退去沉静清冷,不知不觉的温柔跃上眼角眉梢,像百万都人中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夜归人:

  “汴都冬冷且干燥,初春后好些,雨水会渐多起来,四月时可以去珈映观里赏杏花开满枝,到五月份,五月份我们摘青梅酿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