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告重佛【完结】>第七十七章

  隔天是个好天,微风冷,灿日盛,汴都府周府尹下帖约礼部鞠应劫出来商议五公主府上有关事宜。

  世宗年间太常寺部分司部职能划分入礼部,熙宁年贺氏集团倒台后,三台精简机构,干脆把由太常寺负责的宗室葬礼事宜也划进礼部,如今此类事宜正是在司部少卿鞠应劫职下。

  鞠应劫很快差人回复口信,根据自己时间和事宜约周府尹在礼部衙署附近某家茶楼见面。

  下午周府尹如约带人赶来,清悠雅静的独间里已有别人在坐。

  那是位女子,发上用木簪束着简单髻,未多饰钗环,身圆领袍腰蹀躞带,当是官身,周府尹心中已有盘算。

  如今朝中有官身的女子只三个,谢重佛他认识,那么眼前这位要么是三营九门副指挥使郁孤城,要么是新立内御卫大统领于冉冉。

  周府尹偏向猜测此人是于冉冉,因为鞠应劫无论如何都不会够得着郁孤城那种纯军身之人。

  思忖间鞠应劫已从茶座上起身迎过来,拱手拾礼说:“周公,有礼。”

  “鞠少卿有礼,”周府尹回礼,自然而然看向茶桌前的于冉冉,明知故问说:“不知这位是……”

  “哦,这位是内御卫于大统领,”鞠应劫介绍了于冉冉,略带歉意说:“周公来讯说与下官商议五公主府上相关事宜,恰好于大统领也是奉命来与下官碰头此事。”

  鞠应劫说着请二人到茶桌前入座,他亲自给周府尹斟茶,微笑说:“下官来赴周公约,正好遇见于大统领,由是共候周公。”

  这几句话不仅说出于冉冉出现在此的目的,也点明他非是赴周府尹约还要再带上别人,周府尹也说不的什么,满面笑容应着寒暄,于冉冉话倒是不多。

  待一番官员间常见的寒暄结束,周府尹这才开始话进正题,客客气气打探有关小郡爷柴戎入殓下葬的事。

  鞠应劫有理有据和周府尹说话,于冉冉偶尔应声表达下内御卫的态度,两盏茶罢,此番会面结束,周府尹揣着满意答案出门。

  鞠应劫是个做事讲究效率的人,连寒暄废话的时间都控制得恰到好处,更绝不会在谈事上多浪费半点口舌,于冉冉倒是喜欢这点。

  在二楼围栏前目送周府尹被守在门外的两人接走,鞠应劫负手微笑,别有意味说:“这位周府尹,背后也是有高人指点的。”

  于冉冉仍旧垂眸看着茶楼门口方向,神色沉静说:“谢二最多给他指个方向。”

  按照于冉冉对谢岍行事作风的了解,大都督给人出主意是绝对不会还顺带给出如此具体的应对之法的,谢岍么,谢岍从来点到为止。

  “给周府尹出谋划策之人,或许是汪子缓,”鞠应劫说:“汴都府有位推官名汪子缓,二十年春贡院在榜,是周府尹同门师弟,此人我曾接触过,城府计谋皆不俗,却不知如何会屈居周府尹之下。”

  “如此。”于冉冉对别人之事无有多余好奇心,神色不变说:“今日商议既出结果,我便如实去回贵妃娘娘,告辞。”

  “大捷。”在于冉冉走出几步后,鞠应劫微微提高声音唤住女将军脚步,说:“汪子缓,可否觉得汪子缓这个人名有些熟悉?”

  “不认识,”于冉冉回过身看眼鞠应劫,颔首,眼神清冷:“告辞。”

  就凭于冉冉的脑子,她能不记得汪子缓是谁?

  汪子缓么,她姑母家的儿子,是她小时候唤作表兄的人,然则那又如何?于家早已家破人亡,二十年时间足够一切恩怨烟消云散,他们这点姑舅表亲关系又有什么值得提。

  反而是眼前五公主府上这件事更加重要。

  前些日子禁卫军千里奔骑把五驸马从岚州提回,公家未将此事公之于众,他边安抚按下鞠家,边把五驸马暂押内御卫大狱,算是借机给五驸马性命安全罩上双重保障。

  公家以五驸马为诱饵。

  那日他只让赵长源和林祝禺带策华公主柴聘到内御卫大狱看望了五驸马,五驸马的岳母大人钱贵妃就立马坐不住了。

  钱贵妃派人暗杀五驸马,于冉冉将计就计试图诱逼五驸马说出为他招来杀身之祸的原因,不得,为钱贵妃背后曲王柴篑察觉,赵长源计转柴戎,以之诱钱贵妃调转矛头。

  于曲王而言,当下时机不成熟,他谋事还需继续让柴戎来为自己打掩护,是以非常在乎柴戎安危。

  对,多年以来,曲王柴篑密谋东宫正是以柴戎为幌子,以五公主府为靶子。

  春夏时公家对储君竞争者突然发难,一马当先的翟王当了那个冤大头,曲王之所以能毫发无伤,正是因为他从头到尾都躲在柴戎背后,叫人如何都抓不到小辫子。

  柴篑能有多精明呢?

  当时有朝臣试图揭发其罪,结果都被他以各种证据不足为理由躲过去,他甚至反而利用这个把自己打造成受害者身份,在国子监等学生中博得许多好感。

  曲王柴篑可不是什么不学无术的草包,不然大爷办翟王时也不会放过他。

  柴耽野心勃勃不甘心儿子被人当枪使是一回事,万若是柴戎不慎有点什么事,曲王就会失去他最完美的伪装。

  曲王党对柴戎那小破孩的保护可谓金刚不破,诚然就是在这般条件下,中台仆射赵长源仍能制造出“柴戎意外摔伤”之事,以警告试图灭五驸马口的柴篑不要轻举妄动。

  曲王柴篑果然有些惊讶,他本不觉得一介文臣赵长源是能阻拦他大业的拦路虎,但柴戎的事让他第一次见识到赵大公子的能耐,眼下敌人虚实不明,足够谨慎的柴篑首选收拢势力蛰伏羽翼不敢胡来。

  赵长源为大家争取来宝贵时间,谢岍带着禁卫军在城内查,郁孤城暗中在城外查,于冉冉在宫里查,几方人手齐下却是始终未查到五驸马手中拿捏的,曲王谋东宫之证据。

  若是赵长源一人确定五驸马手中有能扳倒曲王的关键证据,众人或许还不会如此笃定。

  多年来五驸马兢兢业业在大理寺当差,是皇帝一众女婿中最老实敦厚的,岚州事发,所有人都闹不明白五驸马这样做究竟为了什么,林祝禺在这时说了一句:“可怜天下父母心。”

  这才给众人拨开云雾。

  林祝禺和赵长源双双认定五驸马一反常态下岚州的真正原因和曲王柴篑有关,皇帝和三台相由是从曲王的相关事宜中抓到点突破口。

  曲王柴篑在汴都密谋多年,树大根深,势力盘根错节,明面上三台牵制曲王势力,暗地里未免打草惊蛇,公家本令赵林谢郁四人暗中查探,于冉冉作为明暗交界处的存在以伺策应,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时,没想到柴戎被人死了。

  曲王柴篑没了他的完美假面,谨慎至极中选择彻底蛰伏起来。

  短短几日,三台那边正在抓的线索全部断掉,曲王把自己缩成了一个干干净净忠心不二的普通宗室子弟,这样的速度连林祝禺看了都佩服。

  明面上线索断尽,暗地里的不能撒手。

  钱贵妃母家虽也属名门望族,诚非是像赵谢鞠那般累世簪缨的世家大族,钱氏不会为曲王柴篑夺取东宫提供什么优渥条件,多年以来,曲王在朝在军必定都有自己心腹羽翼,不然何敢觊觎东宫?

  翟王那小王八蛋嚣张跋扈多年,麾下势力从来生怕别人不知道,连根拔起很是容易,收拾他外祖家也是捎带手,柴篑不一样,那小子善于伪装,是真真正正的阴鸷之人。

  若不能一击即中将之彻底清除,恐皇帝不会随意出手。

  下午时候贺华公主柴耽虚弱得昏过去一回,消息传进大内,钱贵妃亲自出宫来看望女儿,皇帝点于冉冉率内御卫亲自护送。

  宫里养尊处优的贵人们都不大看得起粗鄙的卫军,尤其知道内御卫都是从全国正四品以下官宦家中挑选出来的子弟后,宫里人对待内御卫的态度甚至还不如对禁卫军的一半好。

  于冉冉把贵妃驾安全护送到五公主府,看到钱贵妃和女儿柴耽抱头痛哭后,于冉冉叮嘱副官几句后转身离开,溜达来找谢岍。

  找一大圈才找到,谢二那厮在五驸马的小院子里和五驸马喝酒,没错,喝酒。

  “于大统领,”五驸马和于冉冉并不生,敛袖示意小石桌旁的空石凳,说:“初冬轻寒,大统领如若不嫌,不妨坐下来喝点热的。”

  “有礼。”于冉冉抱拳拾礼,卸下佩刀坐到二人中间。

  五驸马亲自斟酒,在于冉冉颔首捧杯中自嘲说:“大统领不必客气,来者是客,某虽不才,还是能让大统领喝上口热东西暖暖身子的。”

  诚然,内御卫护送钱贵妃来到五公主府后,府中管事长史不知在忙何事,反正没人招待于冉冉,更别提随于冉冉来的那些内御卫兄弟。

  于冉冉捧起酒杯,温热的酒酿在寒冷落暮下飘起似有若无的雾气,打量眼五驸马憔道悴神色后,她说:“驸马爷节哀顺变。”

  五驸马闭闭眼,和于冉冉喝下一整杯。

  见五驸马大有借酒浇愁的架势,于冉冉不免看向这边的谢岍。谢岍朝对面努努嘴,于冉冉会意,心说是了,谢二这驴货怎么会有这样的好心来陪别人排遣忧愁。

  酒壶里酒已无,谢岍晃晃脚边黑色小酒坛,空亦然,冲五驸马抬下巴,说:“你屋还有没?没了我喊手下兄弟再弄几坛子来。”

  “别的没有,酒可是管够,”五驸马撑着桌沿起身,平稳说:“大都督照顾一二小炉火,我去取酒来。”

  五驸马步履如常进去取酒,于冉冉再次打量所处的这座小院,低声说:“怎么个事?”

  谢岍拧着眉头往旁边温酒的小炉子里添木炭,低声说:“还能怎么个事,这事搁谁谁不难受?养那么大的儿子说让人//毒//死就让人//毒//死,若换做是我,老子早把汴都给他翻个底朝天了。”

  此刻正是晚饭时候,于冉冉饥肠辘辘,从算帒里抽出双竹筷吃口桌上下酒菜,沉静的脸上露出罕见的意外色:“七娘来过?”

  这菜是七娘的手艺,绝对不会错。

  “没来,她忙呢,只是让柳万稍了点饭菜过来。”谢岍用公筷翻动盘中菜肴,嘴边露出似有若无的小括弧。

  高门贵胄毕竟和寻常人家不同,在院子里喝个酒,怕下酒菜凉,盛菜的盘子下都用铜炭托煨着,凉飕飕的院子里吃热菜也是难得一遇的经历。

  于冉冉往屋门方向看一眼,说:“今日下午我奉命去礼部见鞠应劫,遇见汴都府周府尹了。”

  “他不抓紧时间查真相,跑礼部干啥?”谢岍从脚边大食盒里拿出个白面馒头递过来,问。

  比起谢岍陪五驸马在这里借酒浇愁,于冉冉明显是过来蹭饭的。

  接下馒头咬一大口,她把半边清瘦的晒腮塞得鼓鼓的:“为了尽快结案呗,上头催得紧,他估计也是查不下去了,想借礼部的压力草草结案,周府尹那人你还不知道么,他哪儿有那本事查皇亲国戚宗室子弟的案子。”

  “找礼部也没用吧,”谢岍说:“公家要我过来就是为了要个真相,这是能草草了结的事?”

  于冉冉像个小松鼠,嘴巴一鼓一鼓着低声说:“怎么不能,今个下午五公主昏倒的消息传进宫里,贵妃娘娘去见了公家,那个意思就是,大外孙没了还有二外孙,女儿要是没了那可就什么都没了,懂没?”

  “唉,”谢岍叹口气,须臾,又抿口酒,唏嘘说:“天潢贵胄家的孩子,看着荣华富贵,到头来还比不上寻常人家孩子自由。”

  说着她把杯中剩余的酒酹到地上,低声说:“戎小爷呐,来世托生到寻常百姓家吧,父仁母爱,兄友弟恭,平安健康,慈悲。”

  “差不多行了,”于冉冉适时提醒,说:“驸马爷还在呢,别让人听见,挺戳人心窝的。”

  好巧不巧,于冉冉话音才落,那厢里五驸马抱着两坛似乎才从土壤里刨出来的酒从屋里出来,迈门槛时还不慎被绊住,踉跄了一下。

  “醉了咯,”谢岍说:“不然就喝到这里吧,驸马爷别再醉了,啊对!”谢岍一拍自己脑门,起身去接酒的时候说:“贵妃娘娘到,驸马不过去露露面?”

  看见五驸马脸色明显转向青白后,于冉冉心想谢二绝对是故意这样问的,往别人心口捅刀子的事没人比谢二更拿手了。

  五驸马坐下时两手撑了下石桌桌沿,坐下后长长叹息说:“让二位将军看笑话了。”

  自己家中事务寻常不妥说与外人知,奈何他入赘的是柴氏,是大周之主家中,他家里那点事说小小不到哪里,说大大到影响江山社稷。

  对于五驸马的自嘲于冉冉表示可以理解,毕竟驸马爷押在内御卫大狱那段日子里,大统领是亲眼见证到不少事的。

  谢岍“嗐!”地摆摆手,把酒倒出来热到炉子上,说:“驸马吃馍么?”

  “啊?”五驸马似乎没想到谢岍会问这样句话,脸上表情都有片刻空白,顿了下,说:“吃什么?”

  “馍啊,馍,”谢岍冲于冉冉手里剩下的小半个馍抬下巴,说:“我家里蒸好送来的,趁着温酒的功夫,驸马填填肚子?”

  五驸马视线越过面前小小石桌落到谢岍脚边的大食盒上,恍然间拱起手说:“原来如此,某在此多谢大都督了。”

  禁军把他送回来后,五公主不让他见儿子最后一面,他把自己关在屋里一连几日,除却有人按时送来饭菜其他一律无人问。

  今日傍晚时候他想去五公主那里,试试看能否再见戎儿一面,到了才知道五公主昏倒,下人们趁机把戎儿装殓了。

  五公主醒来,再次将他赶走,走到自己院门口时偶遇谢重佛,他多看了眼大都督手中酒坛子,可能是他太过憔悴,这位不曾与他有过交情的女将军客气说请他喝酒,鬼使神差的他就答应下来,却原来人家手里提的食盒是家中所送。

  是啊,在人人只顾自己的五公主府,府里都自顾不暇,又哪里会有人想到要招待来帮忙的禁卫军,五公主府出事至今,几波势力互相矛盾,简直从上到下一片混乱。

  “您太客气了。”谢岍像变戏法一样从大食盒里捞出个略微发黄的白面馒头,伸手递过来:“呐,好不好吃的二说,您权且填个肚子。”

  于冉冉在旁津津有味嚼着很有嚼劲的馍,心说谢二果然变了,竟然不知何时都会谦虚的美好品德了呢,毕竟七娘蒸的馍馍都没有差过的时候。

  却是连谢岍都没有想到,就是吃个馍而已,五驸马咽下几口后会把自己吃哭,嘴里还咬着口馍馍,捂着脸低声呜咽起来,边呜咽边说:“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谢岍和于冉冉不可思议地四目相对,然后咕咚咽下嘴里食物,这误打误撞的,她俩同时觉着好像叮着有缝的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