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告重佛【完结】>第六十四章

  深秋近冬,轻寒,夜幕早临,钟鼓楼才敲过戌正响,路两边已高高挂起五福大红风灯。大青砖铺地的丈宽平街上,都未带随从的谢岍和于冉冉不紧不慢打马而行。

  当二人又从盏风灯下路过时,谢岍借灯光瞥眼于冉冉沉静如常的脸色,说:“跟亲戚谈的不顺?”

  于冉冉总是那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沉静,说:“他想往内御卫塞眼线,我安排他推荐的人参加内御卫选拔,结果武考连第三关都没过,自然安排不进去,妈的缺根筋,非觉得是我给脸不要脸。”

  谢岍表示理解,说:“那种人完全都是被惯坏的,仗着自己耶老有本事,就觉着全天下人都该围着他转,他娘的狗德行,叫他到哪处边军里试试,能待仨月我就敬他算个人物。”

  “干说有啥用,”于冉冉怂恿说:“弄他进边军我敬你是个人物。”

  “拆台也不是你这么个拆法啊大捷,”谢岍咧嘴:“再者说,老子不用你敬也是个人物。”

  于冉冉没绷住,灿然笑起来,马鞭子指过来威胁说:“不准告诉别人我小字唤大捷,否则跟你没完。”

  “不说不说,”谢岍蛮大精神头地八卦说:“为啥唤个大捷?”

  怕人家不愿意给自己说,谢岍还主动交换秘密说:“我是生下来时斤称太少,像个猫崽子,原唤狸奴,我哥觉得不霸气,恰好那时候他念书念到辛稼轩的词,什么佛狸祠下神鸦社鼓,故而有了佛狸。”

  听罢谢岍的坦诚,于冉冉难得勾起嘴角露出几分浅淡笑意,说:“我小字没那么有文化,就是老子娘生我时候,汴都平定八王之乱才没过几年,天下大捷,百废待兴,所以耶老子给取小字唤大捷。”

  认识这么些年来,谢岍从未从听于冉冉提起过自己父母,这是头一遭,依稀听说于家夫妻俩是遭遇疫情双双病亡的,谢岍一时也不好多说什么,怕不慎戳到老于啥子痛处,改换话题说:“来汴都后跟鞠家那个鞠应劫打过交道没?——嘿,瞧人家取的这名字,生怕孩子会平安长大一样。”

  应劫。

  “他名字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于冉冉从谢岍的话里得知鞠应劫应该已经去找过这家伙,一面又不知不觉间被谢岍带跑偏,正儿八经地八卦说:“起初几年时鞠相卖爱妻人设,和他夫人出双入对恩爱情深,又有了鞠迟意,一家三口羡煞旁人......”

  后来没几年,鞠引章仕运正旺时,鞠府夫人的陪嫁丫鬟被鞠引章悄没声息强吃,最后在鞠夫人眼皮子底下生出鞠相的种。

  无论当时是出于哪种原因考虑,鞠夫人都在内宅里给那母子二人辟出方容身之处,算是对他们鞠家仁至义尽,对鞠应劫母子问心无愧了。

  反倒是鞠引章在这件事上做的极其不厚道,他非常不喜欢这个影响他好名声的庶出子,在孩子平安长到两岁时都没给取名。

  后来还是赶上鞠迟意他奶奶过寿,老人家慈悲,当着众多亲友的面为小孙子管鞠引章要名,鞠引章这才不情不愿在大红色的洒金寿纸上写下三个字送给小儿子:

  鞠应劫。

  仿佛为了印证鞠引章给取的这个名,鞠应劫长到如今这年岁委实称得上一句艰难。小孩儿们容易得的病他统统得了个遍,稍微大些后还是体弱多病,风一吹就能躺十天半月。

  好在他喜欢读书,不管是多么恶劣的条件,他都没有停止过读书。

  或许苍天也留了一丝悲悯给天下可怜人,叫鞠应劫遇上鞠夫人那样没有坏心眼还仁至义尽的嫡母夫人。

  他生病卧床,鞠夫人就自己掏钱给他找大夫抓药;他愿意读书,鞠夫人想方设法送他去外面的学庠念书,鞠家自然有自己的西席,请的还是大有名声和才学的老夫子,但鞠引章嫌鞠应劫丢他的人,不让庶子在人前露面,更不让鞠应劫上家里私塾,他甚至不想让鞠应劫识字。

  鞠应劫这人也是出乎意料的争气,出身卑微可如何,得不到更好的教育又如何,硬是过五关斩六将一路冲进殿试考试,最后贡院放榜,他名次虽不算太高,但的确是鞠家同辈里目前为止唯一凭本事考功名入仕途的后生。

  至于后来传言如何扭曲事实,说鞠应劫被嫡母苛待,在不能于家里念书,吃不饱穿不暖的情况下还能坚韧不拔努力读书最终学有所成,可见龙生龙凤生凤,鞠相家的二公子命中注定一飞冲天之类云云,于冉冉对此的评价是:“那他妈都是扯淡。”

  因为比起鞠应劫被父亲苛待的事实,世人更喜欢看嫡母在后宅争风吃醋,手段残忍虐待庶子的戏码。

  所以鞠家真正想让鞠应劫过好的鞠夫人,成了他人口中鞠应劫那些年来苦难生活的罪魁祸首,外头人都不知道,若非有鞠夫人在鞠应劫中榜后开口说情,鞠应劫的生母小娘至今都还没资格坐到鞠家饭桌上吃饭。

  鞠应劫拼去大半条性命考取功名回来,从头到尾没得父亲半眼多看,只是给自己那位吃饭时只配站在旁边侍奉主人的生母小娘,拼来个坐到饭桌前吃饭的资格;此外还顺带给自己拼来个被嫡兄视若杀父仇敌处处针对为难的境地。

  “……这世上人真是,”谢岍忽然就不想骂人了,觉得再侮辱的词句都无法表达内心此刻的万千想法,想了想,她叹息说:“真是愚蠢。”

  是世人愚蠢么?愚蠢的分明是思想。鞠应劫的事上犯错的分明是鞠引章,但在后面的系列故事里愣是没人站出来公正地说一句是鞠引章做错了。

  该认错的认不认错,反倒引发后面一系列恩怨情仇是是非非,鞠应劫没有陷进去便算还好,万若否则,鞠引章的罪孽何止一句深重能罢休。

  行出去片刻远,谢岍忽又颇觉幸运地感叹说:“鞠相这点上不厚道,如此作贱自己娃娃,比谢相差远了,鞠迟意那傻逼玩意更是连我哥头发梢都比不上。”

  “人都是这样,”于冉冉悠着马鞭子说:“非得看见别人的不好了,才后知后觉知道自己原来过的还不错。”

  “还说教我嘞,”谢岍哼哼说:“要不是吃了几口酒,谁有心情跟你在这里伤春悲秋。”

  不伤春悲秋也行,于冉冉说:“你拔了鞠家在禁卫军的诸多眼线。”

  “嗯呐,”谢岍洋洋得意,歪脖儿说:“还有赵长源他们家以及谢家的,打老虎也拍苍蝇,一个没落。”

  于冉冉说:“步子跨这样大,不怕扯——不怕摔马趴?”

  真是糟糕,每跟谢二这货一处,说话不知不觉就变得豪放。

  谢岍说:“我这叫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五万禁卫军在我手里,你怕他们报复?”

  于冉冉说:“禹成文当时也是五万禁军在手,不照样身首异处。至于拉禹成文下马的罪名,你觉得有几条是真?”

  禹成文被判斩首的最终罪名是勾结翟王逆党,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能看出来这十之八//九是网罗之罪,根据于冉冉深度分析,鞠氏舍禹成文之举很有可能是弃卒保車。

  柴大爷打击立东宫之举来的太过突然,连大爷的左膀右臂三台相给出的反应都是始料未及,和翟王暗中深有攀扯的鞠氏若没有被柴大爷抓住什么要命小辫子,鞠相无论如何都不会选择舍弃禹成文这颗紧要棋子,把禁卫军大都督的职位腾出来还给柴大爷。

  风水轮流转,这大周朝堂么,前三十年在世家手里,后三十年怎么也该重轮到柴大爷当家做主了。

  可费劲巴拉把禁卫军从鞠家手里拿回来,然后转头再给到谢家手里,你说大爷这不是闹着玩么?

  不,皇帝柴贞才是真正的聪明人。

  他把禁卫军交到谢氏谢岍手里,然后给于冉冉一个内御卫大统领算作补偿鞠氏,就像他让赵氏赵长源任策华公主柴聘的夫子,随后也喊了林氏林祝禺从开山军回来和赵长源互相制衡又互相帮衬。

  若把小阿聘视为东宫,那么赵长源相当于太子三师里的太子太师,林祝禺是太子太傅,至于太子太保,于冉冉猜测这实权极有可能落到郁孤城手里,虽然谢岍才是本朝以来第一个封太子太保头衔的家伙。

  只有这样,目下见出现的一切情况才能解释得通。

  就在这无遮无挡的大街上,没收桌的馄饨摊上还坐着几位食客,子承父业的年轻摊主把锅盖一掀,雾腾腾的热气直冲向上,被冷夜寒风吹散在头顶。

  宽街对面,七八个大小不一的小孩围在吹糖人的贩夫扁担前叽叽喳喳,不知哪个小孩有钱,要买个孙悟空,贩夫捏着糖浆把猴子身躯吹出来时,小孩子们拍手大声叫好,高兴得仿佛在过年。

  迎面过来几辆马车,忽一独轮车推着满车干柴从斜刺里跑出来横穿道路,吓得骑马者连忙控勒缰绳靠向路边走,主动给躲避独轮车的马车让路。

  同也是在这样熙来攘往宽街上,酒足饭饱的于冉冉和谢岍两个打马慢行,毫不避讳地聊着当今朝堂上最隐晦而诡谲让人避之尤恐不及的话题。

  末了,谢岍总结说:“鉴于你那不靠谱老舅走过舍卒保車的路子,我劝你早些想办法自救。”

  于冉冉说:“要是等你交代,我早就坟头草两人高了......干嘛停下?这边街旁不让停马。”

  “没事,就停一会,”翻身下马的谢岍把了了的缰绳扔给于冉冉,头也不回说:“我上铺子里买点东西,片刻即归......”

  嗯,按理说谢岍对时间的敏感程度不会让她行事上出现太大偏差,她三步并一步冲到那边一个巴掌大的小铺子前,风风火火买了两斤甑糕,付钱都没让找零地跑回来时,原地没有了于冉冉,以及两人的坐骑。

  举目四眺,哦~于大统领牵着两匹马从差役亭那边沮丧又不满地走了过来,是被街道司的巡逻差役罚钱了呢。

  “呐,”上马继续前行的于冉冉把街道司开具的罚单递过来,面不改色说:“街道非法驻马,一匹一百钱,两匹两百钱,你家了了是军马,额外多罚知律犯律金五十,共计两百五十钱,你还我。”

  “......”谢岍看着递过来的三张罚单,有些肉疼地转脸看于冉冉,说:“我一个月零花钱才两百钱唉,”接着,大都督把手里油纸袋大方往这边一伸,说:“我请你吃甑糕吧!”

  于冉冉额角直突突:“所以你抽风跑那边就是买甑糕去了?”

  “啊,”谢岍把甑糕热情地往前递,理不直气也壮说:“想吃就去买啊,”还拍拍挂在马鞍旁的皮收纳袋,龇着满嘴白牙笑眯眯说:“给七娘另外捎了,咱俩吃这份,嘿嘿。”

  于冉冉:“......”

  没过多久,定国公府门前,两匹高头大马分别栓在两旁威武霸气的石狮爪上,于冉冉和谢岍并肩坐在门前台阶上分甑糕吃。

  “这家做的有点甜,不抵望春城南那家做的地道……”于冉冉咬着手里这块即将吃完的,伸手去掰谢岍手里的大块:“夜了你少吃点,发胖。”

  “发胖”二字似咒语,被定住的谢岍眼睁睁看着那块有大蜜枣的甑糕被掰走,弱弱疑问说:“你吃这么多,就不怕发胖?”

  “不怕,”于冉冉摇摇头,并且善解人意地给出原因,说:“因为我常常饥一顿饱一顿啊。”

  谢岍:“……”

  算了,跟老于一个孤家寡人计较什么。

  谢岍说:“想想那倒也是,到顿清锅冷灶连口热饭都吃不上,的确蛮可怜……欸?要走啊,才吃两块,这就饱了?”

  于冉冉叼着剩下的半块甑糕去解马缰绳,翻身上马后用力咬下嘴里甑糕,单手控制着马缰绳恨恨说:“有情饮水饱!”

  大统领说完策马回家,大都督望着那身影最后一拐消失在转角,扭头看着了了,拍拍屁股起身说:“看见没,这就叫有情饮水饱,无情金屋寒呐。”

  了了哼哼打个响鼻表示自己这波选择站老于,主人的嘴怎么老是欠欠儿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