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告重佛【完结】>第六十章

  该捂严实的消息半个字都没漏出去,外头人都不知道,柴大爷今朝正在家里认真拔头上的青青草,至于礼部尚书鼻青脸肿被人抬进宫来鼻涕一把泪一把状告谢岍殴打朝廷命官,被绿的柴大爷本就特别不爽,一听又是这种破烂事,罕见地怒不可遏中把章不计从头到尾数落个遍。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大爷心想,你个欠债不还活该被人揍的都要来我这里哭诉告状,那他妈我的委屈要去哪里诉说?!

  谁知道大爷这顿操作这样误打误撞,中午时谢岍才把肚子填半饱而自律地放下碗筷,账房来人禀报,说工部和吏部派人把欠禁军的钱全部还过来了。

  与禁军其他人的喜上眉梢相比,谢大都督仍旧板着那张“你敢惹老子试试看”的土匪脸,背着手溜溜哒哒来账房凑热闹。

  听说上午礼部大本营遭到洗劫的事后,来禁军府署还账的官员本就足够战战兢兢,没成想谢岍还亲自过来,有小官吏当场吓得呆愣在原地,官袍底下的两条腿抖成筛糠子,连问好都问不成。

  整得大都督意兴阑珊,随便和来客寒暄几句后叨叨着慈悲悻悻离开,却是这头才从账房走回到二堂游廊,衙门口来报,说是国公府有人来,请大都督出去说话。

  不用猜就知道是姚佩云,因为除了她,别还真没人敢来找大都督还让大都督出来说话的。

  禁卫军府署跟普通官署一样设在普通街坊上,特殊之处无非是离皇城不远。

  衙署门外街两旁也有饭铺茶点铺等门面,都是经过有关衙司特批才得以在此营业,换句话说普通老百姓挣钱可挣不到这里来,再普通不过的铺子背后也都是有人,姚佩云本想和谢岍找个地方坐下说话,幸好多嘴问了这么一句,顿时觉得谢岍好难。

  她拉着人回到自家小驴车里,让庆记和老李——也就是谢岍给安排的人,她让两人在外守着,谅四下无法监听,说:“有件事我寻思不能耽误,得赶紧告诉你。”

  “嗯,什么?”谢岍饶有趣味玩着姚佩云手指,不知道媳妇上午经历了什么:“你说。”

  姚佩云抓紧时间言简意赅把上午遇见有人介绍地理位置绝佳还租金很低的铺头的事说了,最后总结说:“你说过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觉得不对劲,拔腿就跑,但你猜我出门后看见了什么?”

  谢岍正色说:“莫非是幕后黑手?”

  “不至于,”姚佩云凑近到谢岍耳边,说:“我和一辆坐在马车里的女子无意间对视一眼,她在看我,她的马车上有图腾,我在柴姑娘的马车上见过!”

  姚佩云说的柴姑娘是策华公主小阿聘。那时候谢岍曾给她说,皇帝女儿们马车上都有那样的图腾,柴聘的图腾与其她姊妹不同,多个太阳。

  “是我的事牵扯到你了,”谢岍握住姚佩云手,温声静气说:“你做的很对,及时跑出来,及时告诉我,因为过会儿我就要去见那位贵人了。”

  对于此事,若连作为靠山的谢岍都反应激烈,那亲身经历过的姚佩云又该吓成什么样?所以即便内心小起波澜,大都督也依旧表现得风轻云淡。

  姚佩云见谢岍反应正常,的确放心许多,反手握住谢岍,凝声问:“她害你?”

  她老担心谢岍会在外头吃亏,毕竟这家伙惹事的本事一等一。

  “拿不准她到底什么目的,”谢岍如实说:“禁军里有个将领老是不服我管,今日他在宫里摊上挺大件事,我原以为是大爷在帮我,没成想是那位贵人所谓送我的礼,早该想到她可能把手伸到你这里来。”

  言至此,肉眼可见大都督的神色沉下来。

  “可需要我帮什么忙?”事情似乎不简单,但肯定还在谢岍的能力范围内,姚佩云只是忍不住会有些担心,毕竟牵扯到谢岍。

  “那倒不用,”谢岍抱住姚佩云胳膊靠过来,脑袋歪在人家肩膀上撒娇感叹说:“你真是够机灵,想来贺华公主也没料到你给她来这一出。”

  谢岍所料不假。

  柴耽原觉姚氏不过是小门小户出身,仗着谢岍一时宠爱敢跟谢相府最得宠的蔡小娘呛声,说到底不过是没见过真正的荣华富贵和滔天权势。

  在绝对权力和利益面前,世上没人能不心动。

  五公主打听到姚氏在挑相门面想开铺子,是故投其所好亲自从自己名下铺面挑选出一家,稍微使那么点点办法就让姚氏主动找上门来。

  后来复盘时柴耽觉得引诱姚氏的过程都没有问题,但不知哪里出现意外让姚氏发现马脚,她先假意一眼相中铺面,然后铁了心跟掌柜耗着要见大老板,掌柜拗不过,退出去到马车这边找她禀告,姚氏竟在这个间隙里躲开伙计守卫拔腿跑了。

  到门外时还要巧不巧跟柴耽对视上一眼,搞得贺华公主有些无措。

  琉璃阁某间清雅茶舍里,贺华公主柴耽提起此事来仍旧是哭笑不得的反应,说:“我又不会害她,她怎生将戒备心提得比你这个头都高?”

  “唔,”谢岍吃口茶尝尝味道,泡的不到时候,味道淡:“大抵是因为以前掉过的坑有些多,不得不提防些,这是好事,慈悲。”

  柴耽像听了什么笑话一样,说:“好事?好到你落个不近人情的名声?我还是那句话,这里是汴都,公爷不太好还用在祁东的那一套。”

  谢岍垂眸看着茶盏里竖起来的茶叶,以及颜色渐渐变深的茶水,弹了下泡茶的容器,在宛转悠扬的瓷器声响中说:“或许殿下在我遭难时说这话更管用。”

  “公爷避谶,”柴耽说:“尤其是军伍。”

  “如此,”谢岍行事大多时是别人看不懂的莽撞豪横,没想到刀林箭雨里走出来的人这方面倒是挺听话,点头的模样甚至有几分乖巧,说:“我听赵长源说,真正的聪明人反而不喜欢猜来猜去绕心思,说话更直白,我也一直觉得五殿下是聪明人,是故您找我来此,有事不妨直说,慈悲。”

  文臣也好,武将也罢,堂堂正正治国策,坦坦荡荡臣子心,聪明劲何不用在正地方。

  静默须臾,柴耽低低柔柔笑出声,略微带几分自嘲说:“是哪个眼聋耳瞎嘴巴瘸的如此不负责任,在外面瞎传话道公爷是一介武莽?”

  谢岍在汴都的名声实在不怎么好,这混货驻守西北寻常不回来,三年五载入都一次,次次都要惹点什么祸事才行。

  殴打朝廷命官算什么?这位曾经的世家第一混世魔王,便是在三年五载回来一次的时间里,都能拳打脚踢地把汴都地下赌场、钱庄,以及所有非官方势力统统收拾个遍,如今人模狗样统御禁卫军另分领虎贲八卫之虎威骑的第一有钱人谢岍谢重佛,你敢说她真的只是一介武莽?

  真是被骗了,被谢岍本人和流言蜚语给骗了!

  “呃......”一介武莽,这话听起来有几分耳熟,谢岍不确定说:“这话好像,好像是谢相骂我的?”

  先不说大都督这老大个人了,被耶老骂都能传到外面去这事有多丢人,掐头去尾的流言多么不靠谱倒是让人领教了,你看看,把柴耽给坑不轻吧,慈悲。

  看热闹是人类本性,你瞅谢岍那张生人勿近的脸上毫不遮掩的看戏模样,欠揍得让人恨不能上去给她两巴掌。

  柴耽被彻底逗笑,在轻松愉快的聊天氛围里说:“这个人,”手指蘸水在桌面写下个曲字:“公爷怎么看?”

  哈哈柴耽这傻妞,谢岍心里这样评价着,面无表情说:“朝议时常见,无非是站在公家身边从上往下看。”

  柴耽:“......”

  说好的直来直去有话就说呢?就知道不能信你谢重佛这张道士嘴!

  见柴耽脸色一阵复杂,逗耍人得逞的谢岍勾嘴笑起来,笑得嘴边括弧深深,说:“五殿下莫生气,是你不同我说实话在先,又如何能怪我答非所问?慈悲呦。”

  谢岍是个罕见的聪明人。柴耽挺直的腰背似乎有了不可察觉的更绷紧几分,她轻轻叹声气,说:“世人对公爷误解甚深,实公爷才智不输赵仆射。”

  谢岍鲜少听见有人这样夸奖自己,但她觉得柴耽夸她并不能像七娘夸那样会让人开心,笑意稍微收敛,走势凌厉的眉眼恢复杀伐者特有的不怒自威,说:“五殿下客气,若我没猜错,令公子虽少年英才,但若想圈养那只鹿,怕是文武面前第一关就过不去。”

  老话说“逐鹿中原”,“鹿”字有时也隐晦地象征皇权,象征黎泰大殿里那把冰冷且硬四下无靠的至尊宝座。

  接触至此,似乎谢岍嘴里说出什么话来柴耽都不觉得惊讶了,她早曾暗中猜测谢岍可能有两面,如今坐实这个猜想她反更加放心些,她没有看错人。

  柴耽略显怅然,说:“是啊,第一关名正言顺,朝廷里那帮衣冠禽兽张口闭口就是名正言顺,也是我皇父坚韧宽容,不然大周天下岂有他们大放厥词之地?”

  柴大爷脾气太好,秉性仁慈,以至于三十多年来大家都渐渐忘记,当年先帝驾崩,八王乱政,奉命回京吊唁老爹的柴大爷是如何带着千数府兵和幕臣,从汴都的龙潭虎穴中杀出条血路,最后还一不留神把自己送上天子宝座的。

  如今柴大爷膝下于子,百官次次都在朝堂上一蹦三尺高地吵,你拥护那个我推荐这个,评定是否有资格过继天家的头条标准就是名正言顺。

  名不正则言不顺,连赵长源那种明面上此心光明,诚然暗地里不知用过多少肮脏手段对付肮脏事的人,都难免说过几句名正言顺之类云云。

  儒家修正气,浩然正气,天地长存,重在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赵长源是文臣,算半个儒士,所以柴耽考虑多年观察良久,最终决定从谢岍入手。

  比起有擎天架海之才的儒法并济臣赵长源,柴耽更看重出身道门而投身行伍的禁卫军大都督谢岍。

  定国公从不在乎所谓俗世规矩,女公爷凭一己之力打破大周朝堂百年来奉为圭臬的约定俗成,成为大周第一位堂堂正正登上朝堂的女官,其所奉行事准则更是和大周所有吃皇粮的人都不一样,这是柴耽最吃准的地方。

  可是,谢岍说:“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不免俗,今若答应五殿下,那荣华富贵、功名利禄,您能许我什么?”

  荣华富贵,功名利禄,去年以此相诱时或许还能算是个条件,可惜如今谢岍已有一等国公爵位在身,甚至有武将最高等级骠骑大将军之荣誉,豪横得比过她哥谢斛,还实打实领着五万禁卫军,朝廷命官说揍就揍,各部衙署说闯就闯,试问天下还有什么可以让谢岍再心动?

  俗人活一世,名也利也,谢岍年仅三十一就已把名利挣得齐活,想煽火她上你的船为你效忠,你能拿出什么筹码?

  柴耽微笑说:“这不像国公会说出来的话。”

  “那不然我该说什么?”谢岍把杯中剩茶倒进脚边小盆,重新倒泡好的绿茶喝,说:“我读书不多,没有恁多君子条框,也没有名啊节啊要守。”

  谢岍的名节,十多年前就被拒绝她拜官入朝的人诋毁得渣渣都不剩了。

  柴耽说:“私以为军伍之人赤胆忠心,心中所忧当是家国天下。”

  “家国天下,”呵,谢岍脸上下意识露出几分鄙夷,说:“那不是有人不让我操心家国天下么,我给公家看好家门就妥。”

  “公爷何必妄自菲薄,您的本事远不止在五万禁军。”柴耽面对满桌子闻名汴都的精美茶点无动于衷,一心想在谢岍身上找到点突破口,毕竟钓定国公上钩一次极其不容易。

  谢岍好不拘谨地挨个尝桌上茶点,摇头边说:“不至于此,莫是该当照碧海而暮苍梧?说实话,这你就有些为难我了。”

  满朝文武都知道谢重佛大字不识一箩筐。照碧海而暮苍梧是什么鬼,能当饭吃还是能把边部秃子揍得满地找牙?

  柴耽浅浅抿口茶,抬眼看过来说:“公爷家里那位,公爷不想她以后能光明正大出现在世人面前么?”

  此言一出,谢岍回视过来,眉目轮廓更锋利几分,压迫感兜头而来,连一国公主柴耽都有些招架不住。生死场上厮杀出来的人,寻常谁能遭得住那眼神呢。

  纵然心下有些害怕,然见谢岍神色有此变化,柴耽知道自己赌对了,暗暗吞咽一下,说:“外间的难听话想来公爷不是没听说过,姚姑娘是不错的,年初时听闻她为寻你丢了半条命,公爷重情重义,想来定然不会辜负她,可惜,时人愚昧,心中成见如山,姚姑娘跟着公爷,受了不少委屈吧。”

  谢岍眉梢轻扬,说:“既是人心成见,五殿下能将之如何,杀人诛心?”

  “公爷稍安勿躁。”带兵之人张口闭口打打杀杀,忒过血//腥//暴//力,柴耽似乎对内宅之外的打杀事并不露怯,至少谢岍没看出来她哪里害怕。

  柴耽说:“成见短时难改,倘公爷能助我事成,疏议律法何尝不能更改?届时拜堂成亲乃是必然,衙门盖婚书之章,亲朋贺公爷之喜,公爷以为如何?”

  谢岍说:“以前在西北打仗就是赌一口气,因我军功再高亦是名不能入史、牌不能受供,所以狠狠赌着一口气,如今,如今皇恩浩荡,我半生事迹已入谢氏族谱,配偶一框明明白白写着拙荆姓名,朝廷青史亦为我撰书立传,功臣阁人阁里挂着我等身戎装图,这等殊荣大周百年来谢岍头一份,我啊,我胸无大志,更不贪心,至此足矣。”

  甚至还有点想得过且过。

  话说到这里,柴耽知道今日交谈不能再继续,否则将会引起谢岍反感与更大戒备。

  “如此,”柴耽强行按下心中那份迫切,镇静而温柔说:“我就不强留公爷了。”

  这是她身为人主最后的体面。

  “臣告退。”谢岍抱拳起身要走,都迈开步子了却又转回头来。

  柴耽欣而抬头,四目相对,谢岍问:“阿聘可知此事?”

  “......我不知道,”柴耽不动声色摇头,不确定地说:“很多时候我觉得她很天真,有时我也觉得她其实什么都知道,你该比我更了解她。”

  “她是你妹又非我妹,我如何会比你更加了解她?”谢岍说完就走,走到门口又有些不忍心,背对这边说:“奉劝五殿下一句,太固执,则心盲无明。”

  外头天色将晚,谢岍开门而去,恢复安静的茶舍里,夕阳残光透窗而入,身边小炉子上的泉水咕嘟咕嘟沸腾着,声音突显,良久,柴耽转过头来看茶壶盖子被顶得当当响。

  她有些走神,低低呢喃的话语掩盖在沸腾的水声下。

  “可你未经我之苦,如何要劝我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