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告重佛【完结】>第二十四章

  说什么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那大概就是指谢岍这个有钱人虽沙场之上不计生死,却然很无法理解同样也是不缺吃穿的部下蒋思生,无法理解他家庭生活为何总是琐碎有如扔了满地鸡毛。

  当日傍晚时候,因公事而迟下职晚归家的谢岍本想抱着媳妇腻歪会儿缓解缓解疲劳,没成想推开家门就跟准备回人自己家的纳福嫂碰了个照面。

  大风还在死命而疯狂地刮着,谢岍牵坐骑进门,边拍帽上尘土边放马儿自行回马房,客气说:“纳福嫂在呢,是这就要走啊,眼见到饭点,正好一起吃饭多好!”

  纳福嫂笑着摆手说:“孩子还都在家呢,得赶紧回去做饭了。”

  “这算个啥事,”谢岍纯属顺嘴,说:“老蒋不早就下差回家了,让他当爹的照顾一回孩子也妥的,七娘整天进进出出也没啥朋友交游,你来了正好也多和她说说话!”

  纳福嫂赧然一笑,说:“灶台前的活,还是家里女人来做比较好,”她看眼送她出门的姚佩云,神色羡慕,下意识补充说:“天底下不是所有人都和七娘一样有福气,能遇上营长这样好的人。”

  老蒋在外顶天立地辛苦搏命,回家后是从来不管家里任何事的,别说厨里油瓶和碗筷放在哪里他不知道,至而今两个儿子不能吃什么食物他也都是不知道的,你更别说让他穿上围裙站到灶台前做饭,那简直比杀他还让他难办。

  老蒋每日下差回家他就往炕上一趟,喊大儿子来脱靴,叫二儿子来点烟,然后静静等着媳妇做好饭给端上来,有时纳福嫂实在忙不过来喊他帮忙,他无不是说自己在外当差辛苦,躺着一动不动,只嘴上派遣两个儿子去给娘亲帮忙。

  纳福嫂羡慕姚佩云当真不是嘴上说说,她从未因七娘和营长都是女子就对二人产生什么不好的看法,她虽是粗鄙村妇,却也知道爱之意知尽不同而无错者,她说羡慕七娘也无关乎其爱人性别,她羡慕的是七娘和营长的生活方式相处模式。

  平等,体谅,包容,尊重,关心,爱护……这些许多许多品质都是她在和老蒋的夫妻生活中可望而不可求得,她真的很羡慕。纳福曾和自己男人老蒋聊过营长与七娘的生活方式,她也曾试图改变老蒋“大男人不管家里事”的愚昧思想,可说到最后,老蒋把所有问题归结成这样一句话:

  “营长姓谢,是有钱人,咱家能和营长比么?营长过的都是有钱人日子,咱们这些穷鬼学个球啊。”

  她不憎老蒋在家里的这副德行,老蒋是会在饥荒时候省下所有口粮给她带回家吃的人,她只是,只是会忍不住羡慕七娘罢了。

  送走纳福嫂,姚佩云跟着来马房帮谢岍取马背上的马鞍,好让这匹懂人话的宝贝坐骑轻松过夜,说:“今天纳福嫂来找我聊天,从她嘴里所得,我怎么觉着你们营老蒋他做人挺复杂呢?”

  此时离后背摔伤才过去没几日,前天又驰马至周鞑边界奔波,谢岍右手右胳膊还是不能吃力,单手解着马鞍上的扣说:“是啊,人都是有多面性,他在军里清正廉洁,却不能保证他在家里就是个疼爱发妻、教育儿女的好男人。”

  冷不防话都说到这里,不趁机往脸上贴贴金那就真不是营长风格了,那厢果然听谢岍说:“你就拿我来比例子说是吧,咱虽然在大营里三句话不离骂娘老,粗鲁了些,但咱回来家知道疼媳妇是吧,你看,嫁人就得找咱这样的嫁,这过日子多省心多踏实是叭?”

  而对面的姚佩云则表示对于自家这口子这张嘴真的是习惯就好,她说:“是是是你最好,但是今天听纳福嫂的意思,她就快要坚持不下去了,但她又真的不能抛弃老蒋,好为难哦。”

  谢岍咧咧说:“这有啥好为难的,让纳福嫂狠狠心,找个借口撇下孩子离家仨俩月时间,保管再回来时啥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他老蒋在外头当差卖命累是吧,纳福嫂知道体谅他他就不知道反过来互相体谅,那就让他知道知道什么是过日子的酸甜苦辣,妈的,都是惯得他。”

  这又是什么论调嘛,姚佩云被逗乐,抱着卸下来的马鞍说:“你这是从哪本书里学来的说法?”

  谢岍拍拍马脖子从它面前和食槽之间挤过来,说:“什么书里学来的,分明都是实打实过日子经验,看别人过日子看多了还能不懂是怎么个事么,我可不是傻子。”

  走到堂屋门口,谢岍脚步一拐到那边打开联通马房的地龙,她对坐骑极好,生怕这分明抗冻耐寒的家伙会被冷着,拐回来掀暖帘说:“纳福嫂大老远跑来就跟你吐吐苦水?”

  人有所行必有所图,不愧是谢岍,姚佩云说:“纳福嫂想跟我一起出摊卖早点,挣点钱补贴家用,但她不会做什么拿手的,就会做点老家的胡辣汤和水煎,所以来跟我聊了挺久。”

  “那你怎么看嘛。”谢岍随姚佩云之后落帘进屋,结果还没进门就被放下马鞍的人推出屋门来拍打身上灰尘。

  破布片子扎成的拂尘砰砰甩打着身上厚重的棉袍,附着在身上的灰尘腾然而起,霎时间谢营长周身飘满飞扬尘土。

  “你自己拍嘛,是土堆堆儿里打滚喽哇,也忒灰。”姚佩云捂着口鼻往后退两步,爽利悦耳的西南口音不知不觉就在悠然时光中偏向了谢岍的中原口音,说:“我当然愿意纳福嫂跟我搭伙干,不过是一个摊子俩人用,挣钱多少各看手艺,就是怕纳福嫂家里事忙不过来,毕竟她还要照顾两个儿子,不,是照顾三个儿子。”

  一个身为她男人的巨形儿子,两个四五岁的亲生儿子。

  谢岍拍完自己伸手过来要拍姚佩云,被后者钻进门帘躲过:“我又没出门,不用拍灰!”

  “啊,忘了,”谢岍把拂尘挂回门边,跟着进来说:“纳福嫂要是舍不得家里那一摊子事,那就干脆老老实实搁家里照顾老小呗,还出来赚啥零钱,哎我可提醒你,你可别一心好意想出那种‘东西放你摊子上卖,你帮人家收收钱再定期送回去’的馊主意,跟钱扯关系的事,可结大仇哦。”

  姚佩云略感意外,提来水壶往木盆里倒着热水看一眼谢岍,说:“没想到,您这位不愁吃喝的世家子,还知道这种寻常人家常见的恩恩怨怨。”

  谢岍拽下搭在脸盆架子上的毛巾泡水里,哗啦啦撩水洗着手说:“真不巧,我这位世家子也是得靠钱过日子,所以知道些。”

  “嘿嘿,”姚佩云憨厚笑笑,系上围腰转身去做饭,说:“那怎么办嘞,纳福嫂的苦处都放在咱们眼前了,不能不管吧。”

  可是别人家的事咱们这种外人怎么好插手,又不是同袍沙场事,谢岍说:“纳福嫂的痛苦源自于她的懦弱,你若是想从外部出手帮忙……”热水擦把脸,真舒服,谢岍喟叹着继续说:“到最后根本无法解决她的问题,甚至反而会反过来连累你。”

  谁知道谢岍这些谜之生活经验到底是从哪里总结出来的,反正她说的对极了不是么。

  “你说的这些我是心里都知道——洗完脸帮我烧烧火,得赶紧做饭,今天有些迟了,”姚佩云抓紧时间仔细削着准备随锅煮的山药的外皮,说:“我总不能就直接撺掇纳福嫂离家出走吧,这可关乎你部下的家庭稳定生活和谐,我才不要当那个霍乱你们大营后方阵地的恶毒女人。”

  谢岍曲起长胳膊长腿坐到灶膛前的小马扎上烧火,歪脖儿道里道气说:“天师爷爷不度不自度之人,慈悲。”

  姚佩云:“说人话。”

  谢岍:“除了纳福嫂她自个儿下决心做抉择,旁人哪个能帮她哦,就让老蒋在瀚海用几口烂肉栓得死死的,纳福嫂整天围着灶台转围着孩子围着男人转,已经彻底丢了自己,你说,事今至此,除她自己能帮自己外还有谁人能帮她?”

  这些话说的句句在理,又句句不在理,姚佩云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嘴。

  “今天下午闲着没事,跟伙头班张勇波学了个新吃嘴,原材料我都带回来了几些,饭后给你做来尝尝呗。”谢岍也不让话落地上,东拉西扯什么都能说,她爱和姚佩云聊天,说什么都行,即便在大营当差时她很多时候是半个字不不想多说。

  听到此言,姚佩云冲谢岍用食盒提回来的几根面肠子努努嘴:“就那个?”

  “嗯呐,”谢岍说:“富人有富人的活法,穷人有穷人的路子,老百姓吃不起肉肠子,那就要想方设法把这难吃难咽的杂面肠子做好吃了,你说是吧,嘿嘿。”

  “我真是越认识你越觉着喜欢,”姚佩云失笑连连:“真搞不懂你,到底哪里学来的大道理,理论起来真就一套一套的。”

  “唔,”谢岍两手一摊,左手指间还夹着截碎木材,满脸无辜:“都说了啊,经验积累。”

  纳福嫂的家事三言两语也是实实在在说不清楚,晚饭后姚佩云被撵回卧房去看书识字,谢岍独自在厨屋里头窸窸窣窣做神秘面肠,还关上门不让看,说害怕姚佩云偷学。

  被满心好奇的姚佩云站在门外赏个白眼加鬼脸后,扒着门框堵人不让进的谢岍才乐呵呵关上门,转身回去继续捣鼓所谓的独家秘制面肠子。

  约莫过去大半个时辰,姚佩云快要把今天刚学的字写满第二张十五格的纸时,谢大厨师用家里盛菜的盘子端来五六根颜色都变了的面肠子铿锵登场。

  “放下笔快来尝尝吧,”刚出锅的面肠子热腾腾往桌上这么一放,谢大厨昂首挺胸的样子堪比当年从灭右王骁骑的战场上下来时那样骄傲:“外酥里嫩金黄焦脆,有辣的有不辣的客尽管挨个尝,味道不好您照脸骂我。”

  面肠子用烤肉串的签子串着,原本的杂粮色已经变成过了热油的金光,配上满身蘸料与佐味的辣椒粉,绝了绝了。

  “德行……”姚佩云被两句话逗乐,伸手拍了下谢岍侧腰后去拿面肠子吃,一口咬下去嘎嘎脆,咀嚼两下后眼睛都微微瞪大起来:“啊好吃好吃,外面洒的蘸料好吃,刷的辣酱也好吃,佐料也都是你刚做哒?”

  要不是鼻子有些不通气影响舌头尝东西,她估计能吃出更好的味道来。

  “嗯呐,是啊,不要吝啬你的赞美之词,尽情夸我吧。”不要脸的谢岍飘飘自得,坐下捡来桌上那张已经写好的字用左手提笔检查,边用老夫子的调调说:“知道‘吝啬’什么意思么。”

  “唔唔~”姚佩云咔叽咔嚓咬着香脆的面肠子,杂面难以咀嚼下咽的缺点被这油炸还是油煎的效果给彻底掩盖,只剩别有风味,说:“听语境嘛,应该是‘舍不得’的意思?”

  谢岍认真圈画标记着纸上写得好和写得有待改进的地方,说:“我媳妇真聪明,吝啬差不多就是那个意思,用《熙宁全典》里的解释来说,白话是‘过分爱惜自己财物,当用不用’,平常说话里根据语境大可用于其他情况,并非特定用于财物方面小气,这样说可易懂?”

  “……懂,”吃完第二根面肠的人又去拿第三根,说:“不要吝啬你这手艺,我吃完还想再吃。”

  “真是活学活用了,”谢岍笑出声,看过来一眼又低下头继续批作业,说:“大晚上的尝尝就妥,别多吃,顺道也给我剩几根,你要是觉着好吃的话改明再给你做,乖,听话。”

  姚佩云不一会就趁热吃完第三根面肠子,用掌根擦擦嘴又搓搓手,倒来水慢慢喝着说:“给你留三根够不,这会儿不怕吃多变胖了啊?”

  “不怕,纯面肠子,里面只搅有红薯粉,吃不胖咯。”谢岍放下笔把纸递过来自己也跟着挪着坐过来,与姚佩云肩膀相碰,说:“看看,这回写得差强人意,不得奖励哦,没用心写你这是。”

  然而姚佩云的注意力也难得让谢岍意外一回,她把纸上的圈圈勾勾看了,说:“差强人意啥意思嘛。”

  原本满肚子碎碎叨叨的谢营长顿时偃旗息鼓,拿起根面肠子咬一大口把腮帮子鼓起来,说:“大体上让人满意,不是贬低人的成语。”

  姚佩云掏出谢岍给她做的专门用来记字词的随身小本本,递过来说:“几这个字咋写嘛,还有刚才那个吝啬两个字。”

  谢岍放下烤面肠左手提笔在空白处写下“吝啬”和“差强人意”几个字,还顺手标上正确注音,拿起面肠继续吃着说:“第一张字记得再总结总结,第二张字还有多少写完?”

  “你怎么跟学堂里七老八十的老夫子一样唠叨,”姚佩云把那几个字仔细看了,满意地收起小本本,说:“赶紧忙完给你后背搓搓药,完了洗洗早些睡,我今天也是蛮累的,浑身乏力。”

  “这是受风了才觉着乏力,明日还继续出早摊?”谢岍问着,心里打算过会儿煮壶葱根姜片红枣水来放在炕头,备着虎妞夜里睡得难受了起来找水喝。

  姚佩云并不知道谢岍的心理活动,一点头说:“出啊,小老百姓挣钱过日子很不容易的好吧,出摊最忌讳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小小鼻塞头疼流鼻涕打喷嚏浑身乏力算什么,老百姓过日子哪有容易可言,姚佩云深知自己跟谢岍在一起后不会在钱财上多发愁,可她也是出身底层门户,从水深火热里二十多年挣扎扑腾熬过来的,那从小深种在心里的操持过活绝非朝夕能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