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历史军事>小阁老(下)【完结】>第二百章 迎亲

  三更天,赵公子便被大伯叫起来。赵守业还当着南京鸿胪寺尚宝卿,不过一年到头见不着人影。要不是为了侄子的婚事,他怕是今年都不回南京了。

  王锡爵、华伯贞等人也都来了,还有一帮在南京的学生,集团的高管都过来凑热闹,帮着在府上张灯结彩,插花挂红,装饰的比过年还喜庆。

  弟子们先伺候着师父用碌柚叶沐浴,据说这些叶子可以洗走身上的霉运。待全身上下洗刷干净,又帮他从内到外都换上大红的裤衩和大红的吉服。便把他按在镜前,准备上头。

  所谓‘上头’,就是成人礼,用后世的话说,就是把头发梳成大人样。古代讲女子十五及笄、二十而嫁,男子二十弱冠,都是用改变发型,代表他们已经到了适婚年龄。但到了大明这年代,已经很少有人会刻意遵循古礼了。人们选择在婚礼前进行上头仪式。一是为婚礼梳发整理,二为新人的成年礼。

  ……

  是以此时,蔡家巷,方宅和余宅中,也在为巧巧和马湘兰举行各自的上头仪式。这是成人大礼,亲戚朋友都会一同来观礼。

  仪式由一位‘好命佬’或‘好命婆’主持,即是父母、伴侣齐全及有儿有女和婚姻和睦的人。如果新人的母亲符合这个条件,通常都是由母亲担当‘好命婆’。

  巧巧妈当然想亲自给女儿上头。但她比照好命婆的要求……自己父母健在,跟方德患难夫妻,情比金坚;可惜只有巧巧一个女儿,没得儿子。所以只能请了一位五福俱全的街坊,来替自己为女儿上头。

  谁知昨天,忽然有人上门,说自己是她儿子,巧巧的弟弟。巧巧妈吓了一跳,才想起自己确实有个儿子,不禁与方德喜极而泣,老方家这下终于有后了……

  她也终于一偿宿愿,得以亲自为女儿上头开面了。

  巧巧一身大红的嫁衣,坐在能看见月亮的窗前。三姑六婆们围在四周,说着谄媚的吉祥话。

  一旁的桌上摆着镜、圆头梳、剪刀、子孙尺、红头绳和针线等上头用品,还有烧肉、鸡和汤丸三碗。一碗有莲子六粒、一碗有红枣六颗、一碗有汤圆六枚。

  吉时一到,巧巧妈燃起一对龙凤烛,然后带着女儿拜月。

  待起身后,巧巧妈便把巧巧的双丫髻打散,让女儿的长发如瀑般垂下。接着用梳子仔细梳理起来,一边梳一边念念有词道:“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

  按说这时候,她应该是哭着唱的,可巧巧妈怎么都哭不出来。

  她当然哭不出来了,当初不是她恨不得打晕包邮,巧巧这种腼腆的性子,也不会主动去照料赵昊生活的……

  巧巧本来还有些不舍,见她娘乐得合不拢嘴,便只剩无奈苦笑了。

  像话吗,像话吗?

  ……

  轩敞气派的余宅中。

  余甲长的儿媳妇也唱着梳头歌,为一身大红嫁衣的马湘兰把长发盘起,梳成新妇样。又将扁柏和红头绳系在她的头发上。

  齐景云作为马湘兰的干姐姐,又用红白两颗鸡蛋为她开面。之后,余甲长的老伴端起桌上的三个碗,让马湘兰吃了莲子、红枣和汤圆,寓意早生贵子,婚姻圆满。

  跟巧巧家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不同,这边的马姐姐起先还好,但在吃莲子、红枣时却忍不住开始掉泪,哭得眼圈通红。

  把一众妇人搞得也陪着掉泪,心说这是马姑娘想起自己孤苦伶仃的身世了。便都劝她这下结了婚、不就有了家?将来生儿育女、儿孙满堂,不就幸福美满了?

  谁知马湘兰哭得更厉害了,怎么劝都止不住。

  只有一旁的齐景云知道她为什么哭,拉着马湘兰的手陪她默默流泪。

  ……

  赵府。

  王锡爵作为‘好命佬’替赵昊梳头盘发加冠。

  王大厨口中念念有词,谁知拿起梳子才梳了一下,赵昊的头发就掉下来了……掉下来了……

  王锡爵张大嘴巴看着卡在梳子上的头发,又看看赵昊光秃秃的脑袋。

  “你也这么早就秃了?就很秃然啊……”王锡爵旋即开心道:“看来聪明的脑袋不长毛,这话一点都没错。”

  “别瞎说,我不秃。”赵昊平静的从梳子上拔下假发,重新戴在头上道:“南边太热了,就剃了个光头而已。”

  “这样啊,还以为有伴了呢……”王大厨小声嘟囔一句,然后赶紧掩饰道:“我是说,这头还梳吗?”

  “梳。”赵昊双手按住鬓角道:“这样就不会掉了……”

  束发加冠之后,到了五更时辰,赵守业已经备好了五牲福礼和果品,在厅堂供祭祖先画像,即所谓的‘享先’,又叫‘奉先’。

  赵昊跟着大伯拜了画像上的黑面胖子,又上了香,便以享先汤果为早餐。

  吃罢早餐,赵公子便在弟子的服侍下披红挂彩,与八位伴郎分骑九匹白色骏马,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出门迎亲去了。

  迎亲队伍舞龙舞狮,吹吹打打绵延一里长,引得无数百姓沿街观看。赵家人又洒出无数银钱,喜气共沾,吸引看热闹的百姓跟着一起,浩浩荡荡往城北蔡家巷而去,一时间万人空巷,金陵男女竞相看赵公子迎亲。

  待到了蔡家巷时,更是烟花齐放,香雾缭绕。爆竹、流星、冲天炮……不要钱似的泼水般响彻街巷。大街上,一座接一座的彩楼相连,那是蔡家巷的家家户户,自发扎起来庆贺他们敬爱的赵公子新婚大喜!

  何止是蔡家巷,临近的七街五坊都蒙赵公子的恩泽,不是端了江南集团的饭碗,就是成为小仓山的员工,或者靠着这些高收入人群做买卖发了财。蔡家巷片区成为整个南京城收入最高的街区,而且赵公子和赵状元可是从蔡家巷走出去的,街坊们自然狂热拥护赵公子。

  他们为了一睹赵公子的风采,跟着队伍挤过来,拥过去,声声欢呼,如狂如醉!

  待队伍来到位于蔡家巷东头的那座悬挂着‘方宅’匾额的高门大户前,方掌柜早已在门口恭候多时了。

  “哎呀,岳父大人折杀小婿了。”赵昊见状,赶紧从马背上翻身下来,直接跪在方掌柜面前。

  “呀,公子使不得啊!”方掌柜惊呆了,手脚无措的赶紧去扶赵昊。

  依照俗例,新人未到男方家中拜堂之前,是不用跪拜女方父母的。赵昊这样做,自然是给足了方掌柜面子,也堵住悠悠众口。省得有人乱嚼舌根,说什么巧巧是嫁过去做小之类……

  “岳父大人还是叫我赵昊吧。”赵昊满脸笑容起身,接过弟子递上的大雁,双手奉上道:“小婿斗胆前来求娶令爱,请岳父务必割爱!”

  “割割,一定割。”方德忙双手接过大雁,欢喜的合不拢嘴道:“公……哦不,贤婿快快里面请吃茶。”

  “是小婿向岳父敬茶。”赵昊笑着躬身道:“请。”

  “请,请。”方掌柜无论如何,都要让赵昊先进门。他没忘了自己的今天是怎么来的,更不会在赵昊面前摆什么岳丈的架子。

  方掌柜相信,那样非但会害了自己全家,更会害了女儿。

  进去堂中,一番繁琐的仪式后,巧巧妈领着披着大红盖头的新娘子从后宅转出,一番叮咛,百般‘不舍’之后,才迫不及待松开了手。

  赵昊与巧巧向方德两口子奉茶后,便由那个谁背起来,走出堂屋,穿过院子,一直送到那八抬大花轿上。

  观礼的人山人海一片议论纷纷,有的羡慕巧巧的福气;有的说起当年,巧巧在桥头卖包子,赵公子穷的吃不上饭,她偷偷给他包子吃的过往,让人不胜唏嘘。果然是好人有好报,行善命最好啊……

  也有不少人交头接耳,那背着巧巧的男的是谁?怎么从来没见过?

  既然是背她上轿的人,当然是她兄弟了。可是不记得方掌柜还有个儿子了……

  莫非是刚过继的?

  待到那八抬花轿在吹吹打打中远去,人们便也不再议论了,仿佛那个人从没出现过一般。

  ……

  余甲长家仍在蔡家巷西头,但跟原先那座局促寒碜的两进小院大相径庭,如今的余宅占地五亩,前后五进,还带个大花园。在如今寸土寸金的蔡家巷,堪称第一豪宅了。

  作为赵昊最初的合伙人,余甲长在味极鲜和小仓山都有股份,每年分红就好几万两银子。而且他还开了家有几十家分店的人力牙行,专门为江南集团从北方搜罗基本劳动力,以及各种工匠、没法进学的读书人、年轻的大夫之类的技术人才,一年光这块收入也有两三万两,确实有修大园子的实力。

  余甲长深知自己这一切都是怎么来的,而且他如今年迈,子孙还要仰赖公子提携,更不敢怠慢赵昊,也在门口迎候。

  虽然他只是马湘兰的义父,但赵昊还是也一板一眼的跪地,口称岳父大人,着实给足了余甲长面子。

  这让扶着马湘兰出来的齐景云不禁暗叹,看来马姑娘在赵公子心里的分量,不是一般的重啊。这一跪哪是为了余甲长,纯粹是给马姑娘长脸啊……

  这边奉茶之后,本该由俞甲长的二儿子余鹗将马湘兰背上轿去。

  赵昊却摆摆手,示意余鹗退后,自己上前,打横抱起了他的马姐姐。

  马湘兰先是惊呼一声,却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

  只听赵昊柔声道:“盖头和花轿都以备好,娘子嫁我可好?”

  “嗯……“她便娇躯一软,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娇羞的伏在他怀里,任由赵昊将她抱出了余家。

  喜娘挑开轿帘,赵昊便将马姐姐轻轻放在那八抬大轿中。待到轿帘落下,华伯贞高声道:“起轿喽!”

  第二百零一章 火树银花不夜天

  两抬花轿自蔡家巷转向小仓山,在芙蓉湖上了船,赵昊便与送行的亲友挥手作别,赶赴下一站——苏州。

  他和两个新娘子在外金川门换乘了郑迵的桨帆船,返程是顺流而下,速度自然飞快,翌日一早便抵达了望虞河口。

  望虞河是当初海瑞治理吴淞江时,在赵昊的建议下,重点疏通的六大水道之一。最终集苏松二府之力,由江南集团及各县开发公司通力合作,终于结束了太湖流域年年泛滥的水患,而且这些水道除了泄洪外,还可以灌溉,更是联通各府县的黄金航道,让苏松这个鱼米之乡变成了这年代名副其实的人间天堂。

  原先从南京去苏州,要么由镇江离开长江上南运河,要么由太仓离开长江走娄江;前者太拥堵,后者绕太远,都要四天以上时间。

  现在从常熟走望虞河,至少能节省一天时间,三天就可以到苏州。

  已经休息过来的琉球桨手,再次使出吃奶的力气,将船划得飞起,当日天黑前,便行完一百五十里水路,抵达了苏州城外寒山寺。

  当晚,赵昊一行便在灯火辉煌的江南大厦下榻——因为明日是集团大老板迎娶集团总裁的日子,是以几乎所有高层,包括各下属公司的高管们,全都聚集在江南大厦的千人大餐厅内。他们要通宵达旦的庆贺,也有为江总裁北上之行壮声色的意思。

  其实他们已经不是很担心,江总裁被小县主压倒,会影响江南集团的地位了。

  因为公子在组建南海集团时,并没有引入西山集团,还让江南集团绝对控股。这已经明确说明,公子的根基在江南,而不是北京了,所以也没必要杞人忧天了。只是该乐呵还是要乐呵起来的,毕竟一年多没见到他们敬爱的赵公子了,而且下次见面又不知什么时候。

  赵昊无奈,只好再次破戒,与他们饮了几杯。还是华察看不下去,出面给他解围道,明天一早还要迎亲呢,还喝什么喝,赶紧上去睡觉!

  于是别人通宵达旦作乐,赵昊只能上楼睡觉。巧巧和马姐姐提前去了冷香园,只留他一人孤零零躺在那张大床上,嗅着淡淡的女儿幽香,他便知道雪迎经常在这里休息。

  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也有一年多没和她见面了。虽然在马秘书的提醒下,他每月上中下旬都会给雪迎写一封信,讲述这段时间的见闻,以及对她的思念之情。但一年多不见面,怎么都说不过去啊……

  想到这一年多来,她一个人在这座大厦里,操持着日益庞大的集团事务,还要面对来自朝廷的压力,安抚下面人的情绪。虽然她在回信中从不提自己有多辛苦,但赵昊也能猜得到,她吃得苦、受的累,承受的煎熬,肯定远超常人想象。

  赵昊不禁感到内疚,雪迎才是自己最可靠的大后方。没有她的默默付出,自己根本不可能放心大胆的角逐海上,邀击列强!

  可许是因为她太可靠的缘故,自己竟习以为常,甚至有些忽视了她的存在。

  赵昊心头不禁涌起怜惜,恨不得马上见到她,好好抱抱她……

  ……

  腊月初十,是赵公子迎娶江总裁的大日子,也是整个苏州城的大日子。

  苏州这边风俗,迎亲的时间比金陵要早,得赶在日出前抵达新娘子家。

  于是赵昊刚五更天便出了江南大厦,接着被眼前一幕惊呆了。

  从山塘街到阊门,沿途的花枝树木、屋檐墙角,都被各家织户用彩绸和纱绫灯笼,妆点成一条银光雪浪的灿烂星河,好一派富贵风流的太平景象!

  “这,这也太铺张了吧……”赵昊不禁咋舌。

  “公子,这是苏州百姓自发搞的,我们也不能拦着是吧……”俞闷赶紧解释道。

  毫不夸张的说,如今苏州城百万人口,大半仰食于江南集团。这个江南集团的大本营,当然会用隆重的仪式,来庆贺头号人物和二号人物的婚姻了。

  “他们怎么知道,我今天迎亲的?”赵昊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这个么……”俞闷一时语塞。这其实是刘正齐、翁凡那帮人,为了表现一下,故意放出去的风。

  苏州城内外眼下织机达三十万张,织户过万,都跟江南纺织签订了包产包销的合同,听到风声还不赶紧行动起来?一万户织户一家妆点一棵树,也足够把七里山塘变成璀璨银河了。

  大喜的日子,赵公子也不便多说什么,只瞪一眼刘正齐几个原洞庭商会的商人道:“下不为例。”

  但看他们满脸谄笑的样子,估计下次还敢。

  ……

  赵昊骑着白马,在长长的仪仗引导下,走在火树银花的山塘街上。

  山塘河上,一艘艘小船上放起了七彩绚烂的烟花,各式各样焰火不停的升空、绽开,将漆黑的天空映照的一片辉煌。

  好一个火树银花不夜天!

  整个苏州都为这场婚礼而彻夜狂欢,仿佛上元节提前了一般。

  待赵昊目眩神迷的来到冷香园,向叶奶奶磕了头敬了茶,看到江雪迎披着红盖头,在小云儿和米粒搀扶下款款出来时。他这才回过神来。哦,我是来迎亲的,不是过上元灯节……

  新娘子出门时,脚是不能沾地的。赵昊依然不用江雪迎的堂兄,直接上前把她背了起来。

  “兄长……”江雪迎惊呼一声,赶紧低声道:“快放我下来,要走好远的!”

  “我知道……”赵昊点点头。他进来时盘管过,冷香园太大,要是采取抱姿,自己估计半道要出丑的。所以明智的采取了背姿。

  “雪迎,你又轻了……”他一边背着新娘子往外走,一边小声吹牛道:“要不是时间太紧,我能直接把你背到北京去。”

  “嗯,兄长最厉害了。”江雪迎幸福的点点头,终于放松下来,把螓首靠在他肩上,隔着盖头轻轻亲了亲他的耳朵,喃喃道:“兄长,我好想你啊……”

  “我也是。”赵昊低声道:“对不起雪迎,离开你太久了。”

  “我们徽州人一代代不都是这么过来的?男人在外面常年打拼,女人为他守着这个家……”江雪迎说着顿了一下,然后声音微不可闻道:“以后,我们不分开这么久了好不好?”

  说到最后,她竟带上了些哭腔了。

  虽然贵为江南集团总裁,长江以南最有权势的几个人之一,但她源自童年的不安全感,可能比马湘兰还重……

  毕竟马湘兰再怎么着,也不像她一样,随身带着上了膛的火枪……

  赵昊怜惜的叹口气,重重点头道:“一言为定。”

  他在冷香园外把江雪迎送上了花轿,花轿在吹吹打打中出了胥门,直接抬上了停在护城河中的彩船。

  船夫们便划着船,准备从护城河转去娄江。

  半路上却遇到了巡抚大人的官船。船夫们正不知该不该避让,谁知那船却直直驶到了近前。

  “中丞大人来向赵公子、江总裁道贺了!”巡抚官船上,一名官员高声道。

  虽然新任应天巡抚不是旁人,正是原苏州知府蔡国熙。但赵昊不敢托大,赶紧出来见礼。

  便见不只蔡国熙来了,新任苏州知府牛默罔,还有吴县知县杨丞麟,长洲知县张德夫等人也出现在官船上。这帮老熟人全都规规矩矩束手立在蔡中丞身后。而且所有人都穿着官袍,就像在排衙一样。

  赵昊霎时便品出味儿来了,这是老蔡向自己示好兼示威来了。

  蔡国熙是看着江南一步步在江南扎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的。他能从知府被超擢为巡抚,还是应天巡抚,固然主要因为他是高拱的人,但苏州府这些年取得的辉煌成就,才是支撑高拱能越级提拔他的关键。

  而蔡国熙所有的成绩,都离不开赵昊和江南集团的支持。甚至连他在各县的生祠,都是江南集团掏钱给修的。

  所以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离开江南集团的支持,自己这个应天巡抚什么都干不成,所以他不得不示好。

  但也得让江南集团知道,现在自己才是老大。而且他是高阁老的人,如今高阁老在极力打压江南集团的势力,所以必须还得示威。

  患得患失之下,就表现出这副拧巴的姿态。

  说了一通吉祥话之后,蔡国熙方咳嗽一声道:“愿赵公子和江总裁一切顺利、平安早回,为江南经济再创辉煌,继续贡献你们的力量。”

  不愧是老相识了,连‘经济’这种新词儿都懂,可见高拱没用错人。

  “谨遵中丞命。”赵昊拱手应声,知道了蔡国熙还是希望继续合作的。但前提是,自己此番进京,要跟高胡子达成和解。不然也就别怪他不念旧情了……

  “知道你时间紧迫,就不请你上船小坐了。”蔡国熙挥挥手,对牛默罔等人道:“老牛,你们也这样向赵公子道声贺吧?”

  牛默罔、杨丞麟、张德夫等人,没有蔡国熙那样的后台,所以反而更依赖江南集团。但此时,他们也只敢矜持的向赵昊拱拱手,说声恭喜,然后奉上一个不大不小的红包,并不敢表现出丝毫的亲密。

  这很正常,并不能说是世态炎凉,只是这些中下级官员对上层风向的变化更加恐惧,因为他们不知道高阁老到底是要跟赵昊不死不休,还是只是敲打他一番……

  第二百零二章 抵京

  跟巡抚大人的官船分开后,王世懋、华伯贞等人愤愤道:“这帮墙头草,一看到高胡子呲牙咧嘴,就跟这儿装不熟!”

  刘正齐等人更是心头惴惴。说起来,今儿刘正齐刘员外就像霜打茄子似的,一直提不起精神,也不知怎么了?

  “没事没事,这样的情况不会太久的。”赵公子给众人吃颗定心丸道:“很快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那太好了……”一众集团高层登时笑逐颜开。赵公子一句话,就能让他们心头悬了半年的大石,一下落了地。

  他们也不问赵昊要怎么做,反正公子肯定有他的办法,大家等着看好戏就成……

  多年以来,事实已经一次又一次证明,信公子,没错的!

  尤其是这些亲眼见证他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亲信,对赵公子积累的信心已经到了盲目的地步。就算赵昊说,明天要让男人生孩子、让太阳晚上升起来,他们也会深信不疑的……

  ……

  上百艘彩船组成长长的船队,簇拥着赵公子的喜船离开了护城河,沿着娄江东去。

  天亮前那场火树银花不夜天的表演,已经传遍了苏州,沿途的百姓纷纷扶老携幼,来江边看赵公子的新娘子,还用食盒、篮子装着苏造点心,想请她们带着路上吃。还有送苏绣、首饰、苏州水粉的,虽然可能不值几个钱,却是父老乡亲的一片心意。

  托江南集团的福,娄江已经拓宽到原先的三倍,让这条联通苏州、昆山、太仓三城,直入长江的河道终于不再拥堵,运输能力大大提升。如今沿着娄江向东十里一直到陆泾河,都是店铺林立的商业区。

  苏州城再往东不远,便是手工业兴盛、百商云集的真义镇。真义镇往东不到十里,就是飞速崛起中的昆山县了。估计用不了几年,这三个地方就能彻底连成一片了。

  昆山百姓对赵家父子的感情,自然远非别处可比。他们之间的羁绊不用再赘述,百姓们视赵二爷为亲父,赵公子便是他们的亲人。之前赵守正不辞而别,就让昆山父老留下深深的遗憾,当然要趁这个机会,好好弥补一下了。

  等赵昊的船进了昆山县境,船上人登时被眼前一幕惊呆了。

  只见娄江两岸,摆起了一张张长几、矮几、圆桌、方桌、八仙桌,首尾相接一直到县城。

  那些桌上无一例外,都摆着香烛,红枣、栗子、桂圆、莲子,人们跪在桌前,为新人虔诚祈福。还有人站在桌旁,将簸箩里的五谷奋力撒向赵昊的船上。

  撒谷豆可以除三煞,辟邪除灾、迎祥纳福,是吴中迎亲时的必备习俗。这说明昆山百姓不是在看热闹,而是真正当成自己的事儿在操持,祈求把大家伙的祝福都给赵公子加持上!

  何知县、白县丞,还有诸大绶、郑若曾等人,代表昆山百姓,向赵公子送上了一份特殊的新婚厚礼——他们把淀山湖改名为大赵湖,澄湖更名为小赵湖,并用玉峰山上最大的两块完整的昆山玲珑石,在湖畔勒石撰文,备述父子俩带领昆山一路走来的不易。

  对何文尉这位现任昆山知县来说,能做到这一点殊为不易,尤其在这风雨飘摇之际,就更体现出他铁心跟随赵家父子了。

  赵昊深受感动,却也不禁为老何担心道:“这俩湖还有一半是人家吴江县的,你们给改了人家同意吗?”

  “公子放心吧,这是商量好了的。苏州哪个县不承公子的恩泽?能跟公子父子沾上边,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何文尉笑笑,压低声音道:“两处碑文还是牛府尊亲笔题写的呢。”

  “我说怎么这么肉麻。”赵昊看过拓片,不由放声大笑道:“原来是老牛出马啊。”

  此事让他心情格外顺畅,牛默罔此举显然是表示他也铁心站赵昊一边了。倘若将来赵昊倒了,高胡子秋后算账,这两处碑文就足以给牛知府打上赵党的烙印,让他一辈子也洗不脱了。

  牛默罔知道,他这种没根基没出身的货,能当上这个苏州知府,定然是赵公子在背后出了力。他要是再首鼠两端,那就彻底别做牛了……

  县官还不如现管呢,只要苏州知府不动摇,不瞎胡搞,那苏州的局面就不会乱。

  ……

  因为昆山父老太过热情,赵昊不得不在县里逗留一宿,第二天才上路。也算父债子偿了。

  结果这一耽搁,到崇明时就已经是十一日下午了。

  最晚廿五日要到京师,所以只剩十四天了。

  正常来讲,这个季节因为风向的关系,皇家海运从崇明到天津卫,全程3000里海路,要走整整二十天。

  当然大船队速度肯定缓慢,如果换成海警的快艇中队,十六七天就能到天津。

  但还是严重超时了。而且到了天津,离着北京还有三百多里呢……

  赵·时间管理大师的选择是两点之间、直线最短,不经耽罗,直接从崇明北上威海卫!

  这样能整整节省七百里路程!

  之前不能这样走,是因为中学地理知识告诉他,中国沿岸寒流自北南下流动,在北风盛行的冬季头铁北上,是要吃苦头的。

  但他那点儿地理知识显然太浅薄了。这几年,皇家海运、耽罗警备区和江南气象局联合在东海海域,进行了大规模的航线探索活动。

  通过无数次的航行与观测,他们发现虽然近海数公里范围内,确实存在从北方直接流向南方的沿岸流。但远离岸边的大海深处,海水在寒流、陆地和长江入海的共同作用下,会形成几个大的封闭式的环流。

  简言之,在后世的黄海海域北部,即山东半岛南部海域,有一个大的封闭式环流,呈逆时针运行……其实那是黑潮冲到朝鲜半岛后,返回形成黄海暖流所致。

  而在黄海南部,即崇明至淮安一带外海,也有一个大的封闭环流,呈顺时针运行,那是丰沛的长江水泄入海中所致。

  所以船只从崇明出发,可以不必深入黑水洋借黑潮去耽罗,而直接靠长江冲淡水相送,沿着黄海南部旋流北上,待到北纬35.3度,东经121.6度左右时,便可再借黄海北部旋流北上,直到威海成山头。

  这样哪怕是在冬季,十天也能抵达天津大沽口。

  只是这个两大旋流相交的位置,位于黄海深处,没有陆标可参照,必须要具备比较准确的测量经纬度的能力,才能利用上这条‘S’形的航线。

  目前以皇家海运和江南海警的水平,可以很准确的测定纬度了,但经度测量方面还不太乐观,也不敢保证每次都会测准。

  好在测不准的后果,无非就是被环流又送回崇明,倒也无甚大碍。

  既然如此,赵公子当然要走一走这条新开辟的航线了。毕竟时间管理想要不出纰漏,运气也是很重要的成分。

  赵公子运气不错,接下来一段时间,海面上一直没刮大风,而且负责为他掌舵的牛长老,也在皇家海运首席领航员的协助下,准确找准了经度,最终只用了九天时间,便把他送到了大沽口海域。

  又用了一天时间,小心的穿过了近海的浮冰,赵公子终于在冰封的大沽河上下船。

  离开广州时,他还穿着单衣,热得出汗,这会儿却用貂裘大氅里外三层裹成了粽子。这会儿也不嫌头发长了,戴着海龙的帽子和耳包子还嫌冷……

  下船后,便见冰面上停着长长一溜冰车。都是当初长公主接闺女时那种豪华版的,车厢下两条钢轨,各由八名脚踏冰鞋的车夫拉动。

  小爵爷、赵士祯、鸡公公、张敬修、朱时懋、孙大午、吴玉等人,还有一大帮弟子,从冰车上下来,迎接他们一行。

  江南和京城间有通畅的信鸽系统,不然他们可料不到赵昊会到的这么快。

  待到弟子们向赵昊见礼后,鸡公公欣喜道:

  “谢天谢地,还当公子非迟到不可。殿下听说你们二十一就能到天津卫,一时都以为听错了。”

  这下最晚二十三就到京城,还可以从容的准备两天呢。

  “海上行船就这样,运气好就很快。”赵昊含混笑道:“这次老天帮忙啊。”

  “哼。”李承恩却没什么好声色道:“狗屎运!”

  “这是唱哪出啊?”赵昊不禁苦笑道,不知怎么得罪未来大舅子了。

  “叔你别理他,他这阵子整天茶饭不思,魂不守舍,就像身上掉了块肉。”赵士祯笑嘻嘻的过去,向赵昊和三位没过门的婶婶磕头。

  “他要把我唯一的妹子抢走,我还得冰天雪地的来接他!”李承恩满脸郁闷道:“难道我还得高兴不成?我贱不贱啊?对不对,张公子?”

  张敬修虽然也要嫁妹妹,但赵昊还是他的科学老师呢,哪能那么没大没小,便一面向赵昊见礼一面笑道:“我就很高兴。”

  “切……”李承恩讨了个没趣,默不作声了。

  冰面上风跟刀子似的,众人寒暄几句,赶紧先上了冰车。

  赵昊见张敬修似乎有话要跟自己说,就邀请他同乘一辆,江雪迎三个则上了后头一辆。

  号令声中,训练有素的车夫们踩着冰刀缓缓拉动冰车,速度渐渐飞快,却十分的平稳。在车厢里的人们,几乎感觉不到震动。

  第二百零三章 内阁大乱斗

  冰车上用毡子遮蔽的严严实实,还有带烟囱的暖炉。炉中银丝炭烧得瓦蓝瓦蓝,烘得车厢很是暖和。自然也不用担心外头会听到里头说话了。

  赵昊脱掉了大衣裳,接过张敬修递上的枸杞暖身汤,捧在手里感受着扑面的热气,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这才问道:“嗣文,怎么了?是岳父还是你有事找我?”

  张敬修今年满二十岁了,也终于有了自己的表字‘嗣文’。

  “是家父。”张敬修苦笑一声道:“老师还不知道吧,几天前会揖,高阁老跟殷阁老打起来了,家父也不得不出手了。”

  “好家伙啊,这得上史书了!”赵昊倒吸口气,表现出很吃惊的样子。但他心里一清二楚,史上大名鼎鼎的‘宰相斗殴事件’,还是如期发生了!

  “可不是嘛。”张敬修叹了口气,便将事情经过讲给赵昊。

  虽然赵昊前世从十几种史料、传记和通俗读物中,都读到过这段掌故,但都没有听当事人的儿子讲出来,那么活灵活现……

  之前说过,今年内阁一度只剩下高拱、张居正两位大学士。便又增补了礼部尚书殷士儋入阁。

  殷士儋是吃大葱的山东大汉,脾气火暴,一入阁便跟高拱很不对付。

  当然了,都干到宰辅级别了,性格不合从来不是处不来的真正原因,只是借口而已。跟后世明星离婚一样一样的。

  官场上的矛盾,真正不可调和的无非两种,一个是挡人财路,二是断人前途。有时候这两种是一码事,但也不全是。比如高拱和殷士儋,都是很清廉的官员,因此两人的矛盾,是高拱阻碍了殷士儋进步。

  殷士儋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与张居正同科,一同选的庶吉士,后来又共同充任裕王讲官。当时裕王府中,一共四位讲官,除了他俩还有高拱和陈以勤。这四位都在潜邸多年,兢兢业业辅佐裕王,待到王爷成了陛下,自然也该他们发达了。

  高拱嘉靖四十五年就入了阁,待到隆庆元年,陈以勤和张居正也相继入阁。

  当年的潜邸四位讲官,只剩下殷士儋一个还在苦苦等待机会。他觉得自己跟张居正资历一样,下一个肯定轮到自己。

  谁知等啊等,一直等了三年都没轮到他,还让赵贞吉插了队。

  后来陈、赵、李相继致仕,内阁就只剩高拱和张居正了。殷士儋心说,不看僧面看佛面,这下总该轮到我了吧?

  谁知高拱还是不想考虑这位潜邸的老同事,因为他春天时以吏部右侍郎起复了张四维,正打算再接再厉,让小维入阁,来兑现对杨博的承诺呢。

  当初没有老杨主动让贤,他怎么能当上吏部尚书?不是老杨主动去管兵部,他怎么能以首辅掌吏部事?人家老西儿都做到这份上了,他不投桃报李一下,岂不让盟友寒心?

  而且他也需要山西帮的力量,来压制江南帮和湖广帮的合流。

  殷士儋得知此事,终于坐不住了,知道自己等高阁老安排,怕是得等到退休了。便破天荒的贿赂了司礼太监孟冲,请他代为跟皇帝说情。

  让孟冲一提醒,隆庆皇帝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个老师没入阁,顿时觉得很对不起殷士儋,马上找来高拱、张居正和杨博,要求他们廷推殷士儋入阁。

  殷士儋这次是发了狠,非要入阁不可。除了走太监路线,他还授意自己的学生,监察御史郜永春弹劾张四维他爹官商勾结,垄断盐引,破坏开中,危害边防。

  张四维家本来就是山西首富,根本不禁查。为了防止事情闹大,他只好再度辞官,换取全身而退。

  这下高拱也没法子了,只好先把殷士儋弄进了内阁。

  殷士儋当然不承他的情,反而恨他拦了自己四年!

  高拱后来知道了殷士儋搞的小动作,十分厌恶这个‘貌似忠厚、柔媚奸诈’的家伙,便让自己的头号走狗,吏科都给事中韩楫弹劾殷士儋勾结中官。

  韩楫一阵头大,因为勾结中官这种事儿,高拱也干过啊!要是没有邵大侠替他搭上陈洪那条线,他指不定现在还在高家庄钓鱼呢!

  于是韩楫决定先吓唬吓唬殷阁老,放话出去让他主动致仕,不然就要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殷士儋闻讯勃然大怒。

  哦,俺没入阁的时候,你们欺负俺也就罢了!现在俺也是大学士,你们还欺负俺?那俺这个大学士不是白当了?

  韩楫也是太膨胀了,士可杀不可辱的道理都忘了。于是殷士儋决定不当这个大学士,也要狠狠教训一下这对主仆!

  正好内阁和六科每月朔望都要会揖一次。就是每月初一十五,六科给事中们要一起到文渊阁拜见大学士,交流一下政务。

  殷士儋便决定在腊月十五的会揖上刚正面!山东大汉就是刚烈!

  于是会揖那天,韩楫带着给事中们刚给三位大学士行完礼,殷士儋便直接开怼道:“听说韩科长对我很不满意,还放话要本官好看!你想怎么着都没关系,但别忘了,你是朝廷的给事中,不是哪位大臣的狗!”

  文渊阁二楼的会揖厅中登时针落可闻,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包括高拱张居正。

  都知道殷士儋脾气不好,没想到比赵贞吉还猛!当初赵阁老还能保持体统,从不当面发难。殷阁老却直接当着高拱的面打狗欺主开了!

  韩楫一个七品科长,哪能跟一品大员当场开怼?而且姓殷的这话说的也太直接了,他也没法怼回去。因为怎么答都是贻笑大方……不由憋得面红耳赤,一时说不出话。

  张居正心说不好,刚想打个圆场。他是不愿意看到殷士儋自爆的。一来大家是同年同窗,二来有殷阁老在内阁,他的日子舒服多了,至少不用整天被高拱喷了……自从赵昊逃跑之后,他就没少替准女婿受过,整天被高胡子挤兑。

  谁知万没想到,高拱竟猛地一拍桌子,一下起来了。朝殷士儋咆哮道:“像话吗?像话吗?殷阁老你是在威胁科道吗?成何体统!”

  不谷的胡子无风自飘,好么,不打自招了。摆明了承认是他指使韩楫的了……

  这下天雷勾动地火,谁也压不住了。

  果然,殷士儋登时满脸涨红,也一拍桌子站起来,指着高拱的鼻子就骂道:“你还知道体统?你还要脸?陈阁老是你撵走的,赵阁老是撵走的,李首辅也是你撵走的,现在又准备把我撵走,你就是内阁最大耻辱,朝廷最大的不要脸!”

  “你敢骂我?”高拱脸色铁青,没想到今时今日还有人敢当众辱骂自己!气得老头儿肝儿都颤了……

  “我不光敢骂你,俺还要揍你!”殷士儋来之前就知道了,开弓没有回头箭,自己这大学士今天就当到头了。当然要整个够本了!

  说着在众给事中的惊呼声中,他一把揪住了高拱的领子!

  别看高拱整天咋咋呼呼,一副老子天下无敌的做派,可对上比他年轻十岁,身高一米八的山东大汉殷士儋,还真毫无招架之功,一下就被拽了个趔趄。

  “快放开元辅!”

  “你作死,殷士儋!”给事中们震惊的吆喝起来,却没人敢上前掺合。颇类荆轲刺秦王时,只知道看热闹的群臣。

  什么叫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就叫百无一用是书生!

  可殷士儋已经豁出去了,他们越吆喝就越起劲儿!

  “我打死你个老混蛋!”殷士儋一手揪着高拱的领子,一手抡圆了巴掌,就要扇下去。

  高拱已经懵了,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不知道被掌掴是何等滋味?

  谁知千钧一发之际,殷士儋却被张居正给拉住了。

  其实不谷是很想看热闹的,但他是何等人物?电光火石间便想清了利害!

  殷士儋又不能把高拱打死打伤,只能出口气而已,是不会动摇高阁老的首辅之位的。那日后高拱回想起这屈辱时刻,一定会认为自己故意袖手旁观,想看他出丑。到时候可就有嘴也说不清了……

  张居正比殷士儋还小三岁,而且是军户出身,自幼习武,身高臂长,动作敏捷,这才能后发先至,一下子抱住了殷士儋的胳膊。

  “不能打元辅呀,正甫!”

  “张太岳,你也不是好人,等我打死了高胡子再跟你算账!”殷士儋奋力挣扎,跟张居正扭打起来。

  “愣着干啥,快上啊!”高拱这才回过神来,朝着一群给事中咆哮起来道:“把这个疯子给我按住!”

  给事中们这才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把殷阁老按在了地上。张居正在一名给事中的搀扶下起来,不停的喘息。唉,这体力大不如前,虚了……

  ……

  马车上。

  张敬修讲述完毕道:“闹出这种丑事来,高阁老和殷阁老回去便都上表请辞了,皇上不意外,已经慰留了高阁老,并赐金放还了殷阁老,连年都不留他过了……”

  “嗯。”赵昊叹气道:“原来真的一下没打到,这波太亏了。”

  “还是打到了,”却见张敬修神情怪异道:“只不过打得不是高阁老……”

  “是……岳父大人?”赵昊张大嘴,这是他没料到的。

  “是。”张敬修点点头道:“到我来前,家父两个眼圈都是黑的。”

  赵昊不禁暗赞,偶像不愧是偶像,挨了打也是国宝!

  赶紧满脸心疼道:“真是太让人难过了,岳父大人还好吧?”

  “家父倒不要紧,他说他这波不亏,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在家歇几天。”张敬修便压低声音道:“这波大亏的是高阁老,他把昔日同为裕邸讲官的大学士,逼到要揍他,这事本身就极不光彩。加上殷阁老那番指责他的话已经传开了,高阁老这次是彻底颜面扫地,急需把面子找回来!”

  “我吗?”赵昊指着自己。

  第二百零四章 赵公子是鸡

  疾驰的冰车里。

  “我吗?”赵昊指着自己。

  “嗯。”张敬修点点头。

  “我尼玛……”赵公子骂一声,喝一口暖身汤压压火气。没想到在老高眼里,自己竟然是只鸡。

  是会下金蛋的鸡,可以杀来儆猴的鸡,不是大爷来玩儿的那种哈……

  “家父让我转告先生,高阁老对你当初不告而别十分生气,认为那是对他权威赤裸裸的蔑视。”张敬修道:“连带着今年他跟家父的关系,都变差了好多。”

  “连累到岳父真是罪该万死。”赵公子叹口气道:“首辅大人准备怎么炮制我?”

  “高阁老已经让户部准备好了契约,就等你一进京就签字了。”张敬修也叹口气道:“这次不是对半分,是三七开。”

  “三成我也不给他。”赵昊闷声道。

  “先生想得美?是给你三成。这是高阁老对你不告而别的惩罚。”张敬修苦笑道:“而且爱要不要,过时不候。”

  “什么意思?”赵昊不禁皱眉。

  “家父说,户部张尚书暗示他,年前签才是这个分法,拖到年后就只有一成了。”张敬修看看他的脸色,见赵昊并未动怒,才壮着胆子道:“因为他们看过户部跟皇家海运签的文书,上头有‘只要漕运恢复,每年可以降到十万石’的条款。”

  “不错。”赵昊点点头道:“但前提是漕运得恢复!”

  说着他一摊手,自嘲笑道:“那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家父说,高阁老这次准备绕开漕运衙门,让山东巡抚来承办海运,山东一省素来最听朝廷的话,应该不会出乱子。”张敬修满脸担忧的接着道:“今儿个二十一,到京里就小年了。先生二十六办婚礼,等前前后后几天忙下来,衙门就要封印了,留给先生的时间太少了。所以家父叫我路上跟你说说这事儿,让先生抓紧时间想想办法。”

  “替我多谢岳父牵挂,我明白了。”赵昊感激的点点头,用火钳拨一下炉中的银丝炭,这是西山煤业最好的一种炭,其实就是最高品质的无烟煤。其炭白霜无烟,难燃不易熄,专供宫里和达官贵人使用。

  若有所思的盯着火苗片刻,他方抬头对张敬修笑道:“不过这段时间,我觉得不能分神。本来就跟令妹聚少离多,已经分开快一年了。要是婚礼前后还一脑门子官司,就太对不起她了。”

  “这样啊……”张敬修不由肃然起敬。他终究是个年方弱冠的年轻人,最吃赵昊这一套。“怪不得筱菁非你不嫁,原来先生是这样的人啊。”

  “也许再过十年,我就不会这样想了。”赵昊点点头,一脸中二道:“但现在,我就是这样的人,我也没办法。”

  “是。”张敬修深表认同的点点头道:“我们年轻人要跟老人一样,那还叫年轻人吗?”

  “可不就是这样吗?”赵昊笑着从袖中摸出个信封,递给他道:“路上无聊几首,请令妹冰鉴。”

  “那筱菁肯定高兴坏了。”张敬修忙双手接过来,贴身收好。“不过我怎么答复家父?”

  “你就说,婚礼之后,我一定会给高阁老一个满意的答复。但请他不要强人所难,我是不会在这段时间考虑旁的!”赵昊沉声道。

  “明白了。”张敬修郑重的点点头。“我会把话带到的。”

  两人便不再说这种扫兴的话题,把谈话转到即将到来的婚事上。

  张敬修告诉赵昊,在婚礼前一日,宫里会派人分头颁下诰命诏书和敕命诏书。这样婚礼当天,他五个老婆就可以穿上命妇的礼服了。

  赵昊闻言心头一热,知道这是来自隆庆皇帝的体贴。把他老婆在婚礼前都册封成穿官衣的命妇,这样在结婚时就可以名正言顺一起拜堂了——不然那就是对皇上的不尊重啊!

  虽然如今大明朝风气放荡,谁同时娶好几个老婆,老百姓羡慕还来不及。却也总有卫道士会跳出来大骂非礼,无耻之类……可能主要因为他们做不到。

  赵昊不是官场中人,他们爱怎么骂怎么骂。但赵守正难免会被人攻讦,就连岳父大人也要遭一阵风言风语。

  现在让隆庆皇帝这一搞,非但他爹摘出来了,就连张居正的压力也小很多。皇命难违啊,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圣旨都下来了,当臣子的自然只能摆好姿势,逆来顺受了。

  不过言官们终究是要骂人的,不会因为皇帝把责任揽过去就闭嘴的……

  恐怕他们骂起皇帝来,反而会更起劲。

  “唉,陛下这是替我背黑锅啊。”赵公子十分感动。

  “还好吧,反正他们骂多大声,陛下都听不到。”张敬修嘿然道:“今年一年,陛下就没上过朝。”

  这事儿赵昊倒听说了。

  其实年初他还没离开京城时,隆庆皇帝就开始倦勤了。

  虽然之前隆庆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总能时不时露一面。

  可自打俺答封贡之后,进献了那个叫花花奴儿的西域美女后,嗡嗡便彻底从此君王不早朝了。听说他还在后果园复原了清河县城,跟花花奴儿搬进去玩起了角色扮演。打那之后,宫里的后妃太监宫女,只有愿意出演相关角色的,才有机会进入清河县城,见到隆庆皇帝。

  太监宫女们当然无所谓了,反正都是龙套。后妃们为了能雨露均沾,也只好放下架子,扮演起了书里的女人。

  李贵妃本来也想参与一下,但让人找了本《金瓶梅》来一念,险些把她活活臊死!世界上居然还有这种黄书,我怎么以前不知道……哦不,本宫怎么能作践自己?

  于是她几乎一年都没见到皇帝……

  以文人自居的冯保,也没好意思出演,结果也见不着皇帝了。

  李娘娘恨得牙根痒痒,冯公公也担心这样下去,自己会被那些臭不要脸的排挤掉。于是后宫实际的女主人,和东厂大太监再次一拍即合。

  结果就在上个月,宫里忽然传来噩耗,宸妃娘娘薨了。

  宸妃就是花花奴儿的封号。传说她被宫人撞破与蒙古护卫私通,担心被告发后遭受重刑,便先一步投井自尽了……

  永失所爱的隆庆皇帝遭此打击,整日长吁短叹,郁郁寡欢,躲起来不见人,就更没有上朝的心思了。

  ……

  为了安慰皇帝那颗受伤的心,赵昊打算把今年江南集团给自己的个人分红,分一半献给敬爱的嗡嗡,哄他开心开心。

  来天津的路上,江雪迎就已经向赵昊汇报过今年的收成了。

  受琉球商会遭劫,与澳门关系恶化的影响,赵公子下达了‘南下禁止令’,是以集团今年的对外贸易额惨遭腰斩。

  下半年他又大动刀兵,耗费军资无数。尤其是对葡萄牙人的一仗,各项开支加起来,高达三百万两白银!

  这还不算行贿殷正茂的两百万两,以及打点广东官场的费用。

  虽然后来成立南海集团,一下就搜刮到了三千三百万两白银!

  但那是南海集团的注册资本,要专款专用的,不能算作集团利润分逑了啊。

  所以今年的利润是不如过去两年的……前年,也就是隆庆三年,集团的税后利润是七百万两白银。

  其中可分配利润三百万两。赵昊分得了五十四万两。

  去年因为天下太平,在持续高投入的情况下,集团利润依然实现了高增长,达税后九百八十万两。

  其中可分配利润更是高达420万两。赵昊去年分到了75万两白银。

  今年上半年集团各项业务发展迅速,蒸蒸日上,如果一切正常,估计赵昊能分到上百万两。

  但天有不测风云,下半年集团收入锐减,支出暴增,结果最后核算出的利润,‘仅有’五百多万两。

  于是赵昊‘只能’分到40万两了……

  不过能在今年这样内外交困、征战不休的情况下实现这样的盈利,赵公子没有一点不满意。听完汇报后,他对江总裁的工作赞不绝口,然后便亲亲抱抱举高高了……

  ……

  冰车的速度飞快,果然在小年那天便抵达了北京城。

  赵昊虽然很思念小县主和小竹子,但迎亲之前,是不可以跟女方见面的。好在也就是大后天的事儿了。

  至于对岳父大人的答复,当然也只能请张敬修代为转达了。

  张居正在家养眼了……是字面意义上的养眼,不是看美女那种引申义。

  他两个眼眶已经消了肿,但青黑色依然很明显。素来以完美形象示人的张相公,自然告病在家,想方设法的去黑眼圈。

  听张敬修回复时,不谷正拿剥了壳的熟鸡蛋,在自己眼眶四周滚来滚去。

  “他要专心婚礼,不能分神?”听完儿子的话,张居正手里的鸡蛋不动了。

  “是,他说不然太对不起筱菁。”张敬修轻声道。张家兄弟有一个说一个,在父亲面前都跟鹌鹑似的。

  “他放屁,他还知道对不起筱菁?!”张居正却不像儿子那么好糊弄,陡然提高声调道:“要是真觉得对不起,那杀材就不会娶五个老婆了!而且还是一锅端!他吃得消吗……哦不,我是说,这像话吗?”

  “父亲,鸡蛋……不能用了……”看张居正又要把鸡蛋往眼上放,张敬修赶紧提醒。

  不谷这才发现,方才一激动,把蛋黄都捏碎了。

  他恨恨把鸡蛋丢到一旁的痰盂中,接过帕子擦干净手,阴着脸道:“更衣,备轿。”

  “父亲要去哪?”张敬修忙问道。

  “奉他的命,去内阁求情。”张居正没好气道:“但愿高阁老看在我替他挨揍的份上,能再宽限些时日吧……”

  第二百零五章 深谋远虑赵立本

  腊月廿四,婚礼的前两天。

  赵公子本打算补个觉的,却四更天就被老爹叫起来。赵守正命他梳洗干净,换穿新衣后,领他来到爷俩所住的后院,进了正中一间后罩房。

  房中烛光通明,赵立本和赵守业都在。

  赵昊进屋向爷爷和大伯打声招呼,目光便被香案后的长条供桌吸引了。

  只见供桌正中用个神龛,高高供奉着老赵家厚厚的族谱。

  族谱下供奉着四具样式庄重的紫檀木牌位,上头分别写着:

  ‘先伯考赵公讳守古府君之灵位’。

  ‘先伯考赵公讳守丞府君之灵位’。

  ‘先伯考赵公讳守平府君之灵位’。

  ‘先伯考赵公讳守己府君之灵位’。

  “爷爷,这都是什么人啊?”赵昊看起来这好像是他爹那一辈的。便一面合十拜拜,一面好奇问道:“难道都是我故去的伯父?”

  “是,以后你要继承他们的宗祧,为他们传宗接代,快点磕头归宗吧。”却听赵立本淡淡道。

  “爷爷,你就是对我爹再不满,也不能给我换掉啊。”赵公子回头看看身后的赵二爷,小声嘟囔道:“再说也不能一换四啊……”

  “我给你换爹干嘛?”赵立本差点背过气去,瞪他一眼道:“那畜生还是你爹!”

  “那从今往后,我就有五个爹了?我要那么多爹干嘛啊?”赵公子哭笑不得道:“一个还不够让我操心的?”

  “为父现在省心多了。”赵二爷小声抗议道。

  “这四个都成牌位了,你有什么好操心的?”赵立本白他一眼道。

  “那也怪不吉利的。”赵昊没法接受道。

  “你当老子愿意费这些事儿啊?”赵立本吹胡子瞪眼道:“还不是因为你小子非要娶五个老婆?那就非得这样不可!你要是只娶雪迎一个……我才懒得多管闲事呢!”

  “明月是皇上赐婚……”赵守正弱弱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其实也不是他的态度……

  “住口,你这傀儡!”赵立本横眉竖目喝道。

  “那还有张小姐呢……”赵守正又嘟囔道。

  “住口,你这叛徒!翅膀硬了想造反吗?!”气得赵立本扬手要揍他。

  “我不是叛徒,也不是傀儡……”赵守正连连后退,嘴却碎个不停。

  “我打死你个畜生!”赵立本抄起供桌上的烛台,就要给赵立本开瓢。

  “爹,我后天就当公公了!”赵守正赶紧抱头,拉开安全距离……

  那边老爷子和赵二爷置气,这边赵家大爷对赵昊说个分明道:

  “按说你又不当官,想娶几个老婆就娶几个,老百姓只会说你有情有义,不愿意让自己的女人当妾。但终究是‘法有大妨,礼无二嫡’,咱们书香门第、仕宦家庭,还是得讲究一些的。”

  “明白。”赵昊点点头,他知道赵守业的意思。

  随着嫡长继承制作为宗法制度的核心确立下来,华夏自周以降,婚姻制度便一直是‘一夫一妻多妾制’,并在历朝历代以法律的形式固定下来。

  然而礼制归礼制,法律归法律,社会现实又是另一番景象。‘平妻并嫡’现象作为礼法秩序中始终存在的波澜,扰动着统治阶层礼的理想与法的权威。虽然一直为法律所禁止,却在社会生活中一直理所当然的存在着。而且自春秋至大明越演越烈,其生存环境也越来越宽容。

  譬如方才赵守业说的‘五后并立’,就是隋文帝杨坚的女婿,北周天元皇帝宇文赟的壮举。在他之前,魏晋士大夫为了更大范围的联姻,并娶‘左右夫人’的现象也不罕见。

  到了民风开化的唐朝,就直接‘双妻并嫡、既成流俗,议者不以为非’了。有唐一代,并嫡之风尤盛,唐代户籍册中所录一家二妻三妻十分普遍。朝臣已有妻者,皇帝往往仍赐以妻,且与原配并封受爵,作为拉拢朝臣的常规手段。

  这种风气到了宋朝理学大兴之后,逐渐式微。但本朝心学大兴后,礼教大坏,平妻现象再度屡见不鲜。而且民间对于这种明显有违礼制的现象不以为意,反而将其看做有情有义的表现。

  平妻现象最多的地方就是徽州。因为徽州人普遍早婚,年纪轻轻结婚后,便会出远门做生意。妻子则留在家里侍奉公婆,抚养子女。在这个万恶的男权社会,男性只要有钱是不会因为夫妻两地分居性压抑的。所以徽商们赚了钱之后,往往会在外再娶一房,过上两头并大的性福生活。

  官府也不会管这种家事的。就连海瑞都不好意思搬出《大明律》,判人家重婚罪的。

  大家都是男人,难道你有一妻一妾,就比我娶两个老婆高尚不成?其实还不如呢……

  ……

  但赵立本想的深远。一来,违法就是违法,不能因为沙克也干过,就变成合法的。所以这种事情处理不好,日后终究是个把柄。

  现在皇帝赐婚不要紧,可万一将来皇帝翻脸了呢?或者就是有御史打定主意,要严格按律条来追究怎么办?就算没法搞赵昊,在关键时刻却能给赵守正使个大绊子。

  越是干大事的人,越要步步谨慎,不能留下后患。哪怕现在觉得没问题,也要考虑到将来情况变坏了怎么办。所以赵立本思来想去,决定向家乡的商人学习。

  徽商‘两头大’可不是闹着玩的,他们家大业大,这个问题处理不好,等老了两房老婆孩子争家产就能打出脑浆子。

  就算他们立下遗嘱,明白分家。但如果不从法律上给后进门的老婆一个正当地位,那原配生的儿子就能去官府以‘重婚罪’提起控告,主张遗嘱无效,让二房净身出户。

  虽然这很不容易,但只要能打通关节肯使银子,就有可能办得到。

  为了解决这一隐患,头脑灵活的徽商们从嘉靖皇帝‘继统不继嗣’的主张中得到了灵感。他们从同族中,寻找无后的叔伯辈,备以重礼请求在不出户的前提下继承宗祧,以一人兼祧两房香火,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两妻平等,无分大小了。

  因为虽然两房丈夫为同一人,但在宗族法度下,他却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自然可以各娶一个正妻,只要两房子嗣日后分别继承两支宗祧即可,所以与禁止重婚的律条并不矛盾。

  当然,这种掩耳盗铃似的事实重婚,其实是在利用法律的空白,放在别的朝代分分钟就会被打上补丁。

  唯独在本朝,在嘉靖以后,这个补丁是决计打不上的……

  因为你打补丁就是否认兼祧制度,如果你否认兼祧制度,那嘉靖皇帝的皇位继承就不合法,他爹兴献皇帝就得立即移出太庙去!

  老百姓可能已经忘记了,但所有读书人都会清晰记得。因为孝宗皇帝坚持一夫一妻一个娃,正德皇帝竟没有亲兄弟,他本身又不育,结果宾天之后,只能便宜了他堂弟——兴王朱厚熜。

  朱厚熜以藩王入继大统后,便是先帝嘉靖了。嘉靖皇帝即位不久,便与首辅杨廷和为首的武宗旧臣们,就谁是他爹的问题,展开了长达三年半的大礼议之争。

  大臣们认为他是以藩王继嗣大统,理所当然应该认孝宗皇帝为爹。至于他的生父兴献王,就变成他叔叔了。

  嘉靖一听可不干了,老子是来当皇帝作威作福的,结果上来先把爹丢了,这皇帝当着还有什么劲儿?这时新科进士张骢上疏,陛下是来继承皇统,而非继承皇嗣的。就像民间的‘兼祧’,不一定要过继才能继承宗祧,完全可以一兼祧两房。所以皇统不一定非得父子相继。建议嘉靖仍以生父为考。

  嘉靖这下有了理论依据,便坚持‘继统不继嗣’,这皇帝我当,但新爹我不认……

  尽管‘继嗣派’大臣们前赴后继,小阁老杨慎更是率众在左顺门振臂高呼‘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然后便求锤得锤,被反复廷杖后流放……

  但强硬的嘉靖皇帝还是取得了‘大礼议’的胜利,以兄终弟及继承大统,追尊生父为兴献帝后又加封为献皇帝、改称孝宗皇帝曰‘皇伯考’。

  所以,兼祧是不可以被非议的。你否定它的合法性,就否定了嘉靖皇帝的合法性。那隆庆皇帝的合法性也会遭到否定,他子子孙孙继承皇位的法统,都要被动摇了!

  所以,除非大明再发生一次帝系转移,否则这个补丁再也打不上了。

  于是一个完美的闭环形成了,两头大的合法性便解决了。这样徽商们只要将其在两房的财产严格区分开,所生之子各承宗祧,各继各产,就不用担心两房争家产了。

  而且赵昊是赵守正的独子,跟当初嘉靖皇帝的情况完全类似,所以兼祧的理由更加充分。

  这样一搞就彻底杜绝了日后的隐患。

  所以知法懂法才能犯法……哦,不违法啊!

  虽然一肩挑五房,确实多了点,但能者多劳嘛。

  此外,赵立本一直很担心他执意不分嫡庶,将来他百年之后儿子们争家产的隐患,也就有办法解决了。

  赵昊是绝对想不到这些的,所以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此言一点不虚!

  明白了前因后果,他便痛痛快快给四位伯父上了香,然后四拜兴,便挑起了这四房的香火……

  第二百零六章 册封

  赵立本提前来京里,就是为了办成这件事,让赵昊兼祧五房,这样能让张相公心里舒服不少,叶氏那里也有交代,你好我也好。

  唯一不太爽的就是长公主了。毕竟李明月的身份摆在那里,又有皇帝赐婚,正妻的位置谁也抢不去。现在一分为五,大家都成了正妻,从来不吃亏的长公主,当然会觉得吃亏了。

  所以赵立本不许赵守正跟去南京,非让他一起进京,就是要让儿子去说服那蛮不讲理的恶毒女人。

  反正赵二爷一进京,就一头扎进了长公主府,好一个睡啊……哦不,好一个游说啊。

  他充分发挥自己的长处,善于捕捉长公主的漏洞,巧舌如簧,深入浅出,通宵达旦,鞠躬尽瘁……据说还遭到了鞭打,但总之是不辱使命,啃下了这块硬骨头。长公主终于勉强同意了兼祧方案,不过她未来的外孙,必须是赵郎的孙子,这一点是绝对不能含糊的!

  此外,老东西还不能再给她甩脸子,拦着她见亲家公……

  赵立本就没奢望让雪迎的孩子继承赵守正这一脉,至于后一个条件,他就当是性贿赂了……便都应了。

  这件事一定,后面其实就是走流程了……

  ……

  腊月二十五,婚礼前一天,隆庆皇帝便派出多路人马,带着仪仗诰命,分头册封五位准新娘去了。

  去长公主府的一路,由司礼太监孟冲亲自负责,自然规格也是最高的。与他同行的还有礼部尚书高仪,翰林侍读学士丁士美,两位大人分别担任册封使和副使。

  三人乘辂持节,鼓吹备而不作,带着仪仗浩浩荡荡来到了长公主府。

  长公主府中,柳尚宫和鸡公公早就率领宫人们准备好了一切,只待仪式开始了。

  长公主、李明月和李承恩都穿着朝服出迎到府门外,北面而拜,恭迎天使。

  使者这才入府,在银安殿前面右而立。

  长公主和儿女也跟着进来,在银安殿前面左而立。

  然后便是繁琐的册封仪式了……

  给李明月的旨意有两道,一道是加封她为宜兰郡主的敕书。

  按例,亲王之女才能封郡主。长公主虽然与亲王平级,但生的女儿也能封郡主,还是大明头一回。

  唯一的外甥女大婚,隆庆皇帝这个当舅舅当然不会吝啬了。给李明月再提提身份,也无可厚非。

  李明月跪地从孟冲手中,依次接过自己的银册和胸背饰金绣翟纹的鞠衣,金绣云霞翟纹的霞帔,缀满珠花的七翟冠……这是郡主的朝服,也是她明日大婚的礼服。

  第二道旨意才是赐婚,便听年迈多病的高尚书,戴着老花镜,颤歪歪的念出诏书道:

  “古称俯就,是谓通婚。恩之所加,礼亦有变。翰林检讨、奉训大夫赵昊,华胄恭仁,温良美茂。当申下嫁之命……”

  ……

  与此同时,礼部右侍郎诸大绶和左中允申时行也作为册封正副使,来到了大纱帽胡同。

  现在礼部的二号首长……左侍郎殷士儋愤然辞官,这位子还没人进补呢……和掌翰林院事的申时行联袂担任使者前来册封,就是赵昊也没这面子了。

  不错,只有不谷有这个面子。可惜不谷眼圈还是黑的,实在没面子啊……

  但闺女的人生大事,他又不能不露面,只好换上一品朝服,让夫人给化化妆,遮遮瑕。

  不过黑眼圈还是挺明显的……

  “阁老这是操劳过度,睡眠不足所致啊。”好在两位清流的马屁技术都很精湛,断不会让张阁老难堪的。

  被状元拍马屁,而且是两个状元一起拍,那滋味别提多过瘾了。反正张居正是心情大好,哈哈大笑道:“小女何德何能,居然劳二位状元公亲来册封,莫要折杀她呀。”

  “哎,京里谁不知道,也就是女孩子不能考进士,不然令爱肯定能考个女状元。”诸大绶是嘉靖三十五年的会试第二、殿试第一,跟申时行的成绩一模一样。来了这样的册封组合,也难怪张相公如此高兴了。

  便让顾氏去把女儿叫出来听封。

  不一时,顾氏带着愈发美若天仙的张筱菁到厅前跪领诰命。

  “奉天承运皇帝

  制曰:

  素闻天降纯嘏,笃生柔嘉,女习图史之规箴,宜佩闺帷之贞训。尔大学士张居正之女闺名筱菁,淑仪端谨,懿范闺闱。宜彰女德,兹特赠为三品淑人,以示褒奖。

  钦此!”

  张居正一家都吓了一跳,虽然命妇的品级有名无实,只享受级别,不给俸禄,但直接封个三品诰命,还是让不谷都受宠若惊。

  “张淑人,还不快谢恩领诰命?”诸大绶笑着提醒张筱菁道。

  张筱菁看向父亲,一副不敢擅作主张的样子。今年她一直这副乖乖女模样,就像去年那个一哭二闹三上……的人不是她一样。

  “恩赏太重,小女承受不起啊。”张居正便假假推辞道。

  “实话跟相公说,其实当初部里拟给令爱的是从五品宜人的。”诸大绶便解释道:“因为皇上已经晋升令婿为从五品奉训大夫。那么按例从夫,令爱应封为从五品宜人。”

  “合情合理。”张居正微微皱眉问道:“那为何?”

  “这是陛下和贵妃娘娘的意思。”诸大绶答道。诰命和敕命诏书,都是先由礼部按规定具题,皇帝恩准后付翰林院撰文,再由内阁中书舍人缮写,最后钤印而成的。

  “陛下说赵公子不出仕,令爱将来怕是当不上一品夫人了,还是在娘家封的高一点吧。”

  并非所有诰命都是妻凭夫贵、母凭子贵,皇帝也可以直接册封烈女贞妇以示褒奖……当然,所谓‘烈女贞妇’放在张筱菁身上,是怎么看怎么不搭。不过是找个不受赵昊品级限制的借口罢了。

  张居正是隆庆最心爱的老师……之一,不看僧面看佛面……好吧,赵昊的面子也不小,那都是真金白银堆出来的。总之,隆庆抬举了一下张筱菁,把她抬成了正四品恭人。

  “这事儿不知怎么让贵妃娘娘听到了,她说张相公于国有大功,将来国事还仰赖相公呢。朝廷怎么能吝啬呢?结果娘娘金口一开,令爱又升了两级,成了正三品淑人。”诸大绶实名羡慕道:“拙荆也才刚是淑人而已……”

  “哎,她一步登天是皇上和娘娘赏的,尊夫人那是一步步挣来的,不一样的。”张居正心情大好的摆摆手道:“再说跟了那小子,淑人也就到头了。哪像尊夫人,过不了几年就要得副一品诰命的,那才叫真正的成功。”

  张相公老凡尔赛了,因为一旁的顾氏就是一品夫人。

  不过他已经隐约猜到,贵妃娘娘突然向自己示好,肯定不是因为自己帅,而是好朋友冯保从中捣鬼。

  ‘也不知那家伙有何图谋?’张居正有些走神,忽然想到冯保去赵家胡同传旨了。暗道说不定他会跟那孽障透透风……

  胡思乱想间,他连接下来赐婚的诏书都没留神听。

  不谷也不想听!

  ……

  赵家胡同。

  冯保已经宣读完了升赵昊为从五品奉训大夫的诏书,然后笑眯眯道:“请新娘子出来受封吧?”

  “好,听公公的。”赵昊点点头,低声吩咐几句,护卫便快步出去,请江雪迎进来。

  待她在香案前跪好,冯保便拖长腔宣读了赐婚和封她为宜人的敕书。又赐了她云霞鸳鸯纹的褙子、霞帔;鸳鸯特髻和镀金银钑花坠子等五品礼服,作为明日婚礼上的吉服。

  江雪迎神态从容的谢恩退下后,便轮到马湘兰上前受封了。

  马姐姐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赵昊却能从马姐姐眼中,看出她此刻的惶恐……

  赵昊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马湘兰便嫣然一笑,看上去优雅从容,实则还是慌成狗。

  厂公的眼睛多毒啊,冯保一眼就看出马湘兰的慌张。

  他对赵昊的情况了解的,比赵昊想象的还多。知道马湘兰原先是个秦淮河畔的清倌人,赵昊十四岁时就跟着他,一步步走到今天受封命妇,确实如梦似幻,缺乏实感。饶是她有超凡绝伦的心理素质,依然会诚惶诚恐吧……

  冯保收起同命相怜的念头,宣读了赐婚和封马湘兰为六品安人的敕命。又赐了她云霞练雀纹的褙子和霞帔;云雀特髻,钑花银坠子等六品的礼服,作为明日吉服。

  待马湘兰谢恩退下,最后进来的是巧巧。

  巧巧更是把局促直接写在脸上了,站在门外迈不开腿,非得赵昊拉着手才敢进屋。

  ‘一个卖早点的……’冯保不禁暗暗哂笑,心说赵公子这食谱可够广的,上至天潢贵胄,大家小姐,中有女商人,下有秦淮名妓,小家碧玉,真是博爱啊。

  不过转念一想,这不正是他可交的地方吗?‘富易妻,贵易友’才是常态,能做到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的有几个?

  想到这儿,他便露出自以为温和的笑容。不过老特务笑起来更瘆人,还不如不笑呢……

  待巧巧在赵昊的带领下跪地后,冯保宣读了赐婚并封她为七品孺人的敕书,然后赐她礼服。六品、七品礼服是一样的。

  这样赵公子的五个老婆,就都是吏部在册的命妇了。

  哦不对,人家小郡主是宗室……

  第二百零七章 保护伞冯公公

  册封仪式之后,赵显按例奉上了丰厚的谢仪,小太监们高兴的直咧嘴。怪不得都争着想来这一路,这赵家人出手也太阔绰了,来一趟赶上去别处十趟了,也难怪老祖宗们都念赵公子的好。

  就好比二祖宗吧。冯公公整天阴着个脸,啥时候跟这会儿似的笑开了花?

  赵昊又对冯保笑道:“家里已经备好酒席,请大人和诸位公公吃杯酒再走不迟。”

  按例宫里太监出来,传旨之后是只收礼不吃酒的。不过今天冯公公心情好,笑眯眯的点头道:“那就讨公子杯喜酒吃,正好替太子爷问问,今年的贺岁片……就是那个青蛇白蛇,能如期上映吗?”

  “肯定可以的。”赵昊笑着点点头道:“成片已经有了,只是有些尺度问题,还得请大人把把关。”

  “要得要得。”冯保使劲点头道:“娘娘现在很是敏感,不能露肉、不能搂搂抱抱,省得有人到娘娘那乱嚼舌根。”

  “好好,那我让他们再给蛇精穿个长袖。走,咱们边吃边聊。”赵昊便请他到花厅入席。

  至于同来的小太监,自有赵显领着到前院吃酒不提。

  ……

  冯保当然不是为了吃这杯酒,更不是为了看片,他留下来是跟赵昊有话要说。

  明天赵公子大婚,今天还有一堆事儿呢,冯保也就开门见山,长话短说了。

  “公子,高胡子要对你下手,而且是下死手!”

  “嗯,听大舅哥说起过。”赵昊心说好么,高拱还真是从来不耍阴谋,要搞自己也搞得这么轰轰烈烈,尽人皆知。

  “是小爵爷还是……”赵公子老婆多舅子就多,冯公公不得不多问一句来定位。

  “是张大公子。”赵昊自豪笑道。这种事,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唔。”冯保点点头,阴声道:“那张相公有没有让他告诉你,有人告你的刁状啊?”

  “是谁?”赵昊神情一凛。

  “还能有谁,高胡子那帮好学生呗。”冯保冷笑一声道:“譬如南吏科给事中王祯,南户科都给事中陈与蛟那帮家伙,他们弹劾江南集团与民争利、非法办学、垄断民生之类,疯狂给公子罗织罪名。”

  “嗯。”赵昊点下头,这他早就知道。

  高拱是嘉靖四十四年的大主考,他那帮门生跻身官场五六年,正好具备了晋升科道的资历。而且科道由吏部铨选,无需经过廷推,决定权完全在高拱手里。他吸取之前的教训,充分认识到把言官掌握在手中的必要性。便把合适的弟子大规模任用为言官。

  不过因为之前他复出时,曾有言在先不会打击报复,所以不便马上清洗北京的科道,给自己人让位。就把大部分弟子先安排在南京,把级别提起来再找机会慢慢往北京调。

  赵贞吉倒台后,大批北京言官被逐。这帮高阁老的弟子十分亢奋,拼命表现想被老师选中,好调到北京去。在高拱近乎明示的情况下,江南集团和江南帮就成了他们集中攻击的目标。吴叔叔下课,海瑞调离,都是他们的杰作……

  “除了那些老调重弹之外,他们还弹劾你蓄养死士,阴谋造反。”冯保又阴测测道:“他们说你雇佣了大量退伍官兵,加入江南集团的保安队,把他们训练的比官军还要精锐。”

  “还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赵昊的瞳孔一缩,接着给冯保斟酒的机会,掩饰下心中的惊慌。“那只能说明官军太拉胯,还不如民间的护院。”

  “他们还说,你有水手无数,船坚炮利,在海上横行无敌……”冯保接着幽幽道。

  赵昊感觉头皮都要炸了,却依然能保持一滴酒不洒出来,可见人都是在不断进步的。

  “当初是兵部特许,为了保护漕粮安全,皇家海运可以拥有一定数量的火枪火炮,这跟兵部都是签了文书的。那些枪炮也是各地卫所拨给的,全都严格管理、登记造册,且到港前必须封存,从未携带下船。”赵公子压住心头的惊涛骇浪,便叫起撞天屈道:“何况这也不是皇家海运的特权,福建那边放洋的海船,也全都配给火炮的。不然海上盗匪凶悍,完全没有自卫能力,就是送菜给人家啊……”

  “可他们弹劾你的船队已经打跑了红毛鬼,消灭了曾一本,独霸大明的海疆了。”冯保冷声道:“这已经远远超出自卫的范畴了啦!”

  “啊?张冠李戴了!”赵昊哑然失笑道:“打跑红毛鬼,消灭曾一本等海主的,那是广东海防参将林道乾,关我江南集团什么事。不能因为他曾在家父麾下,就把他的功劳算在我头上啊!”

  “但问题是他们说,整个江南都在庆祝,是自己的舰队取得了胜利。”冯保加重语气道。

  “这……”赵昊只好讪讪改口道:“那帮王八蛋,居然把虚构战功的那一套,从行伍带到集团了。其实他们只是敲敲边鼓,打打辅助。下海才几天?哪能搞得掂红毛鬼和大海主?真是恬不知耻,吹牛不上税!”

  “哦,是吗?”冯保又阴测测笑起来。

  但赵昊这会儿已经完全从震惊中冷静下来,明白冯保这是在吓唬自己。他的敌人是谁?谁挡了他前进的路?要是在这种时候敌友不分?那就不是冯保了。

  “是啊,不是吗?”赵昊便展颜一笑道:“我算是听出来了,大人这是对我不满啊。觉得刀都架在脖子上了,我怎么还往后缩,对不?”

  “哈哈哈,无怪乎张相公视公子为天下奇才,单凭这份镇定,天下就找不出几个。”冯保竖起大拇指,算是默认了。然后叹口气道:“但咱家也不纯是吓唬公子,方才我说那些,全都是真的。高胡子那帮学生,的确要置你于死地。之所以眼下朝中还波澜不兴,是因为那些弹章都留中不发了。而陛下之所以不信他们,是咱家帮你打掩护啊。”

  说着他瞥一眼赵昊,幽幽道:“不瞒公子说,你和江南集团早就上了厂卫的重点监控名单,这是之前滕公公在时的命令,后来他不在了,咱家请示过皇上,是不是把你和江南集团,从名单上拿下来。”

  “陛下怎么说?”赵昊着紧问道。

  “陛下没说话。”冯保淡淡道:“不说话的意思就是维持现状。所以到现在,还是每个月都有厚厚的情报送到东厂,包括你们打琉球的事情,都有人第一时间报了上来。是咱家下令,让他们把不宜御览的内容都抽出来,实在不能瞒的也把西瓜说成芝麻……”

  “哎呀,原来是这样啊。”赵昊忙满脸感激的起身拱手,向冯保施礼道谢道:“大恩不敢言谢,大人就是我们最大的靠山啊!”

  “公子言重了,且不说咱家和你泰山相交莫逆,单说咱么这关系,也够得上知己了。”冯保笑着扶起他道:“咱家不帮自己人帮谁啊?”

  其实江南集团和西山集团加起来,一年孝敬东厂锦衣卫的银子,差不多有上百万两。冯保更是在西山集团和卢沟桥公司都入了股,今年光分红就二十万两。

  当然,提钱伤感情……

  “是是是,大人高义,能与大人结好,真是三生有幸。”赵昊忙点头不迭。

  “可是咱家得提醒公子,这纸里终究包不住火呀。”冯保敛住笑容,沉声警告道:“三人成虎的道理不必多说,让高胡子那帮人继续抹黑下去,不是屎也是了。到时候悔之晚矣!”

  “是。”赵昊重重点头道:“大人当头棒喝,敲醒了我啊,确实不能继续退让下去了。”

  “不错,就是这个意思!”冯公公神情一振,终于说了实话道:“咱家也是急坏了,不然也不会大喜的日子给你添堵。实在是你对高胡子退避三舍,你岳父也是放低了身段,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你说那天会揖,他干嘛要抱住殷阁老呢?让殷士儋把姓高的揍个满脸开花多好?”

  “岳父许是顾虑,那样日后会被高阁老迁怒吧。”赵昊猜测道。

  “果然不愧是翁婿,叔大兄也是这么说的。”冯保说着话锋一转道:“但你们这样一味示弱,只会助长那厮的气焰。他非但不会感激你们,反而会变本加厉,把你们赶尽杀绝的!”

  “是。”赵昊点点头,正色对冯保道:“其实岳父让大舅哥到大沽口迎接,也是提醒我要早作决断了。但兹事体大,必须要慎重谋划才能行动。等新娘子回门时,我会跟岳父好好商量一下的!”

  “嗯,当然是要商量了。”冯保松了口气,这就是他来的目的。

  他比赵昊和张居正都急。因为他没告诉赵昊,由于花花奴儿之死,自己已经恶了隆庆皇帝……孟冲那厮一口咬定,是宫里有人看不惯那胡姬独享圣宠,便假他之手设局害死了宸妃。

  冯保有口莫辩,因为基本上就是这么回事儿……

  隆庆皇帝奈何不了李贵妃,那是太子、潞王和他三个闺女的妈,自然就把怒气转移到他身上了,已经很久不给他好脸了。

  只是没法追查此案,所以一时没发落他。但冯保十分担心,说不定哪天,皇帝就会因为自己左脚先进门,便让人把他活活打死……

  所以虽然三人都受到了很大的压力,但冯保是弄不好就要命的那种。见这对自己下了重注的翁婿如此拉胯,他能坐得住才怪。

  “大人放心。这回我们是忍无可忍,无法再忍了。”赵昊拍着胸脯道。

  “好,那咱家静候佳音了。”冯保端起酒杯刚要喝,才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赶紧停下动作与他碰杯道:“来,祝公子新婚大喜,早生贵子!”

  第二百零八章 婚礼

  腊月廿六,婚礼当天。

  五更天,赵守正穿戴公服,到正院祠堂中祭祖,报告后人成婚的喜讯。

  赵昊也穿戴整齐,在西跨院的祠堂中,给那四位‘先伯考’上了香,分别告诉他们自己要结婚了……

  然后赵立本和赵守正在正厅升座,担任赞者的大伯,引赵昊到父祖座前三拜。

  因为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所以赵立本并不说话,只含笑看着孙儿。慈祥的像个正常的老爷爷。

  所以应该当父亲的发话。

  赵守正却只顾着感慨万千。看着十八岁的儿子,他不禁想到自己这些年又当爹又当妈,将其拉扯起来的不易。

  这一转眼,儿子长大成人了,要成家了。

  真好……

  想到这,赵二爷就红了眼圈,捂着嘴要哭出声来。

  “老二,你得说词儿啊。”赵守业无奈提醒。

  “哎哎。”赵守正赶紧掏出帕子擦擦眼角,对儿子下令道:“躬迎嘉偶、釐尔内治。”

  “敢不奉命。”赵昊照本宣科,领命退后,再拜而出。

  厅外,头插红花,斜披着红绸的傧相们,早就等候多时了。见赵公子出来,便给他披上大红花球,用红绸缠一圈乌纱帽,再插支金花,扶他上了披红挂彩的大白马。

  “迎亲去喽!”赞者高唱一声,傧相们便牵马出门。

  迎亲的队伍早就在胡同中静静等候多时了,看到新郎官出来,开始吹吹打打,舞龙舞狮开路。

  场面规规矩矩,该有的都有。但要是看过他在金陵和苏州那两场亲迎的,就会觉得忒逊色了。

  在金陵,那可是彩楼相连十余里,万人空巷;在苏州,更是火树银花不夜天,堪比上元灯节。

  没办法,因为这是在天子脚下,又有高胡子的汪汪队盯着,丝毫不敢逾矩,所以虽然是迎娶郡主和大学士的千金,却没法像在苏州金陵时搞得那么铺张。因此也就不必备述了……

  及至十王府街,才复又豪奢的景象。不过那就是长公主殿下搞的,有种弹劾她去啊。

  但皇室的做派与赵公子这种暴发户不同。只见整条宽阔的大街,都用高高的帷幔遮挡住,就是为了不让人观看……对,连看都不让外人看。

  不过不看也好,省得目睹这世上贫富之悬殊,留下难以磨灭的心理阴影……

  那些帷幔都是用红色和黄色的绸缎制成,且帐舞蟠龙,帘飞绣凤,本身就昂贵无比。其内更是鼎焚龙涎之香,瓶插长春之蕊,金银焕彩,珠宝生辉,让人恍若进入瑶池仙境一般。

  没办法,单论手头的金银财宝,长公主比赵昊富多了。民间都以‘良田千亩,十里红妆’来形容嫁妆的丰厚。宁安给李明月的嫁妆要是折成良田,能买下整个京城。前日送嫁妆的队伍,真的超过了十里!

  其中最值钱的嫁妆,是她在西山集团的所有股份。身为西山集团董事长,长公主拥有集团27.32%的股份,其中2.32%是替宫里代持的。所以是25%的集团股份,转到了李明月名下。也就是整整250万股。

  尽管在高阁老的打压下,西山集团股价不再势如破竹上涨,已经在三十两左右横盘很久了。但就算以30两股价计算,这些股票的价值也高达7500万两了。虽然没法真的变现成真金白银,但李明月肯定是全球女首富了……

  也许只有未来某一天,江南集团的股票也上市后,才能有江雪迎跟她比一比了。

  有人要问了,都给了闺女,那儿子怎么办?不用担心,宁安手里还有卢沟桥公司11.48%的股份,也值个上千万两。将来她百年之后,自然就是李承恩的了……

  低情商的说法是,小爵爷还得再穷个几十年……

  ……

  赵昊在鸡公公的引导下,于长公主府门外下马。红着眼圈的李承恩出迎于府门之东,面西作揖,恭迎娇客进府。

  待赵昊于府门左侧立定后,担任执雁者的赵显便将大雁奉上。

  李承恩将大雁陈于银安殿前,引导赵公子向着银安殿中的长公主四拜兴,赵昊便告退出了府门。

  小爵爷并不相送,而是转身进殿禀报。这不是他在报夺妹之仇,而是规矩就是如此。

  长公主就是再疼赵昊,都不能让他进殿,这当然也是规矩。若是依着她,更愿意到赵家胡同去当男方家长。但身为皇室公主,言行举止就必须恪守皇家规矩。

  至于跟情人幽会,千里送炮,搞爱死爱慕什么的,那都是赵郎的表妹肖氏所为,跟她宁安长公主有什么关系?

  待李承恩禀明婿家执雁亲迎之后,宁安便命担任保姆的柳尚宫,引宜兰郡主李明月至银安殿中。

  小郡主向长公主四拜兴,起身后便听宁安从容不迫、充满皇家气度的叮嘱道:“往之夫家、以順为正、无忘肃恭。必恭必戒、毋违舅姑之命。”

  舅姑者,公婆也。

  虽然小郡主没有婆婆,但宁安还是照本宣科,或许将来又有了嘞?这谁都说不准。

  而后柳尚宫为郡主戴上盖头,李承恩将她送上凤轿,十六抬的凤轿便在小爵爷泪雨滂沱中缓缓起轿出府,跟着迎亲的队伍缓缓离开了长公主府。

  ……

  迎亲队伍又吹吹打打,来到大纱帽胡同。

  比起豪奢无边的长公主府外,这里就简朴多了。不谷虽然也不差钱,但身为清流官员,还是要注意影响的。

  赵昊在大学士府外下马,由张敬修将他引入府中,大小舅子们便一拥而上,向他讨要红包。这是京里的习俗,曰‘拦门’。据说寻常百姓结婚,新郎想进岳家的门,非得扒层皮不可。好在大学士府还是要讲究体统的,再说赵昊还是舅子们的老师,他们也不敢搞得过火。捞了笔实惠,就欢天喜地放他进去了。

  正厅中,张居正夫妇都穿着一品的礼服,面南正襟危坐。

  此时太阳已经升起,但张相公的脸却仍在阴影里,也不知是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熊猫眼,还是因为别的……

  赵昊毕恭毕敬给岳父岳母四拜兴,张居正缓缓让他起身,看了赵昊好一会儿,方迸出几个字道:“敢欺负筱菁,绝不饶你!”

  “岳父大人请放一百个心,小婿爱筱菁还来不及呢!”赵昊忙表态道。还不争气的咽了下口水。

  “哼,日久才能见人心!”张居正却不肯轻信。

  “老爷放心,这孩子肯定说到做到的。”顾氏笑着打个圆场。她倒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又道:“筱菁这闺女任性的很,还请女婿多多包涵。”

  “是。”赵公子忙恭声应下。

  然后小舅子们又按照老家的规矩,为新郎奉上鸡蛋煮糖水的‘鸡蛋菜’,以及‘四果茶’、‘称心汤’,新郎依例只喝汤水即可。

  这时,五福妇人才领着戴大红盖头的新娘子出来,与新郎拜过祖先,叩别父母后,由长兄以红绸牵上轿,最后放炮礼送。

  赵公子便在喧天的鞭炮声中,迎着花轿出了大学士府。

  那锣鼓鞭炮声也跟着接亲的队伍渐渐远去,大学士中重新安静下来。

  便见那始终坐在阴影中的张大学士,肩膀抖动了几下,脸上也多了些亮晶晶的水迹。

  “老爷,你哭了?”顾氏轻声问道。

  “不谷没哭,不谷只是流泪了。”张居正嘴硬道:“这是眼睛受伤的正常反应。”

  “不是因为女儿出嫁?”

  “绝对不是。”张相公断然道,声音却有些发颤:“生个破闺女,有什么好的,整天惹不谷生气,好容易养大了,却插翅膀飞走了……”

  说完,他拂袖掩面,不再出声,肩膀却抖动的越来越厉害了。

  ……

  那厢间,添人进口的赵家却是喜气洋洋,热闹无比!

  虽然官场中都知道,高阁老准备收拾赵公子。但有的是人不在乎,或者怕也没用。

  婚宴自然由京城味极鲜承办。为了全力保障公子的婚礼,味极鲜酒楼从昨日便歇业了,好专心准备食材、炊具、餐具。他们今天半夜就来到赵家胡同,誓要为来宾准备一桌尽善尽美的婚宴,好好给公子长长脸。

  今天也值得他们这么干,因为来的贵客实在太多了。以老哥哥赵锦为首的一干江南官员,一个不落都来参加婚礼了。

  他们已经想清楚了,怕是没用的。驴倒尚且架子不倒,江南帮更不能被吓倒!不然才会被群起攻之呢。

  赵昊在京中的弟子更不管那些里个啷,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他们也要来参加师父的婚礼。

  赵公子门下八十六名进士,如今有一半在京中为官。一个不落全都跑来了。

  这其实是对那些言官的一种示威,你们今天要搞我可以,但请祈祷我这些弟子里,日后没有去你们家乡当官的吧……

  此外,还有赵二爷的同年、故交、好友。

  及时雨送二爷在同年中,可是享有极高威望的。同年故交中谁没花过他的钱?划掉,改为谁没受过他的恩典?

  这时候谁也不愿意落个忘恩负义的恶名,再说法不责众,高阁老还能把隆庆二年的进士都废了?

  结果来了一百多京官,而且品级更高。

  以及以英国公张溶、定国公徐文璧为首的西山集团和卢沟桥公司的股东们……

  这整整一百多桌贵客,把个赵府坐得满满当当!

  就是要给高胡子看看,什么叫众怒难犯。你还确定要搞我们的新郎官?

  第二百零九章 洞房

  新娘子迎进门,先祭拜祖宗牌位,四拜兴。

  然后向赵立本和赵守正行礼,四拜兴。

  最后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就很快,拜堂礼便完成了。

  稍辛苦一点的就是赵公子,因为他一共拜了五次堂。不过比起接下来要面对的重重难关来,这点辛苦实在不算什么。

  来宾们热烈的讨论着,赵公子今晚到底该怎么睡的问题,甚至有人当场开盘设赌……到底是串联还是并联?

  这种人自然遭到了赵公子的弟子严厉的呵斥,像话吗像话吗?怎么能在公子的婚宴上……赌博呢?

  至于讨论公子的五个新娘子,随他们便。新婚三日无大小,越闹越喜庆嘛。

  再说男人嘛,哪个不想坐享齐人之福?羡慕还来不及呢。

  ……

  但其实,齐人之福不好享啊。

  拜堂礼结束后,赵公子又出来向宾客敬了杯酒,便将待客的重任交给赵显和一帮弟子们,他则径直回到了西院的厢房中。

  朱时懋、赵士禧、王武阳等一干傧相,早就备好了一桌补品在等着他了。

  “来了,先喝完虎鞭汤。”朱时懋向左歪着脖子给赵昊舀一碗汤,递给他后又向右歪着脖子道:“我爹能纳三十九房小妾,全靠这玩意儿顶!”

  “叔,这是皇上常用的十全大补汤,侄儿我亲测有效。”禧娃也长大了,知道心疼他叔了。

  “师傅,先吃一盘生蚝,这个最科学了。”王武阳献媚道:“弟子还有一种往枪上抹的药膏,可以金枪不倒!”

  “滚一边去。”赵公子一脸黑线道:“我让你们给我准备点饭,好填饱肚子,你们给我整了这一桌什么玩意儿?”

  “饭啊?”傧相们异口同声道:“很普通的饭,成年男人嘛,多吃点补肾的食物对头发好……”

  “对……头发好……”赵公子摸了摸头上的假发套,感觉他们说得好有道理,自己竟然无法反驳。

  最终赵公子在傧相们热情的劝说下吃饱喝足,精力充沛的离开厢房,来到院中。

  今年赵显为了弟弟的婚礼,特意把西院扒了重建。除了增加各种高科技生活设施外……比如双层玻璃窗、冷暖气、热水淋浴间之类,最重要的就是把正院西侧的两个院子合二为一,变成了一个大四合院。

  院中有正房七间,其中当中一间是堂屋,西梢间作为赵昊的书房。另外五间正屋便归新娘子一人一间了。

  此时五间洞房的红漆门外大红灯笼高高挂,门窗贴着大红的双喜字,挂着红线编的蝙蝠。从外头看竟一模一样。

  赵昊左右看看,院中竟空无一人,显然喜婆、仆妇、丫鬟们是得了吩咐,全都进屋里待着,或者远远躲开,以免给新郎官暗示。

  我靠,搁这儿开盲盒啊……

  赵公子一阵脸红心跳,这怕是世上最奢侈的一次盲盒了。

  这当然是那真正主宰后宅的连理公司的安排了。连理公司是合伙企业,合伙最重要的是‘人和’。人和就是‘团结内部,一致对外’!

  团结是为了更好的对外,因为堡垒最容易被从内部攻破,所以连理公司有必要,也有能力对经营范围内各种事宜,做出最合适的安排。

  显然,眼下这是最好的安排了。

  不然非但赵公子要头疼先进哪间的问题,被后进新娘子们也会不好受的。

  就算他心里有排序,新娘子们也不希望知道,至少今天不要知道。因为那是破坏团结的……

  这下赵昊也没什么好纠结了,他指头点着五间洞房,口中念念有词:

  ‘公鸡头、母鸡头,不是这头是那头……’

  最后一个‘头’字落在了左次间那间洞房。

  赵公子便走上前敲了敲门,便故意高声喝道:“娘子请开门!”

  只听里头欢呼一声,那红色的屋门便被从里面打开了。

  开门的是跟巧巧的丫鬟糯米和红豆,两个一身粉红的小丫头一边喜气洋洋的嚷嚷着:“新郎官来喽!”一边把赵昊拉进了洞房。

  ……

  尽管才是过午,洞房中依然点着红烛。那对海安亲手制作的鱼良香烛,果然在燃烧时散发出魅惑的幽香,让人忍不住想入非非。

  红烛高照,照得精雕细刻、镂金镌彩的千工拔步床上,那红色的床帘床帐愈加红红火火,恍恍惚惚。

  巧巧穿着命妇的礼服,头戴着红盖头,手绞着帕子坐在床边。只见铺满绣着龙凤呈祥、鸳鸯戏水的绸缎被褥的床上,撒满了果子金钱,显然之前嫂子已经来撒过帐了。

  一屋子女人便拉着新郎官在新娘子面前站定,喜娘嘻嘻哈哈用托盘端上秤杆,让新郎给新娘挑开盖头。

  然后喜娘端上从女家包好带来,在男家煮熟的水饺……幸好是寒冬腊月、滴水成冰,不然从南京带到北京的睡觉,非馊了不可。

  这叫‘子孙饺子’,是故意只煮个半熟的。吃的时候,闹洞房的妇人们便一起问道:“生不生?”

  新娘子自然要说“生!”好讨口彩。

  之后,喜娘又拿起剪刀,将两人的头发各铰下一缕,绑在一起,装在红袋子里,寓意结发夫妻。

  最后便是‘合卺礼’,卺是剖开的瓠,古代常作为酒具。合卺的意思是把一对瓠合为一体。不过这会儿都喝交杯酒代替了。

  待到新郎新娘喝完交杯酒,闹洞房的人便退出去。屋里只剩下一对新婚夫妇。

  赵昊迫不及待凑过去,勾住巧巧圆润的下巴,肉麻道:“娘子,快喊声夫君来听听?”

  “夫,夫君……”巧巧羞怯的声如蚊蚋,不敢看他色迷迷的眼神。慌乱道:“你,你还是快去别处吧,别在我这儿耽误时间了。”

  巧巧不争不抢,什么都让……比如那敕命,本来她跟马姐姐都是六品安人。但方德教育她,要享下等福,方能结上等缘。所以巧巧坚持要减一等,不然就不接受。因为她觉得一切都是马姐姐苦心谋划而来,自己就是纯沾光,能成为命妇就已经跟做梦一样了。非要跟马姐姐一样,实在于心不安……

  让一让果然运气会便好,这不,又让她先拔头筹了。

  “这话说的,最重要的事咱还没做呢。”赵昊的手却不老实开了,巧巧身段丰腴,骨肉匀停,肌肤细若凝脂,手感最好不过。

  “别,别,咱们不是做过好多回了吗?”巧巧被摸的手脚发软,嘤咛一声道:“你怎么老喜欢青天白日的……”

  外头听墙根的男男女女忍不住瞠目结舌,这也太刺激了吧!

  闹洞房的规矩,家里不管男女什么人都可以听墙根的。

  哪怕是在礼教最盛行的年代,在闹洞房时,黄色笑话也可以名正言顺大行其道。各种性暗示明示更是层出不穷,目的是让羞涩的少女在一夜之间,成长不害臊的为少妇。也是为了让陌生羞涩的新郎新娘,能有个完美的初夜做铺垫嘛。

  但其实,这只是人们为了宣泄平日性压抑的借口罢了……

  比如,这年代闹洞房时爱开的一个色情玩笑是,喜娘在铺床时,会故意将花席反铺,新娘子得把它正过来才能就寝。

  闹洞房的人便会在外头问:“翻过来了没有?”

  新娘当然羞于回答。但外头人一定会穷追不舍,不回答就一直问下去。

  直到新娘子红着脸说“翻过来了!”闹洞房的才哄笑着罢休。

  嫂子们此时不禁惭愧,亏她们方才还以过来人的身份,对巧巧进行各种教育示范,没想到看着乖巧的小白兔,居然是玩的这么开的老司机。

  班门弄斧,班门弄斧了……

  ……

  两个钟……哦不,一个时辰后,赵公子神清气爽的从巧巧房中推门出来,外头听墙根的男男女女,纷纷向他投去钦佩的目光。嫂子们心说年轻就是好啊,不像家里那位,各种意义上的太短,总让人不过瘾……

  赵昊虽然神态自若的朝闹洞房的人招招手,便施施然敲响了隔壁的门。还是那句话,只要自己不尴尬,那尴尬的就是别人。

  隔壁开门的是张筱菁的侍女浅意。

  “姑爷来啦。”浅意也挺高兴,头个吃肉,第二起码还有骨头啃,不用像后头的,只能吃汤水了。

  还是方才那套流程,挑开盖头吃饺子,铰下头发结一起,然后再喝交杯酒。这过程中,闹洞房的人们自然火力全开,各种荤段子,黄色灯谜层出不穷,把个国色天香的张小姐,弄得面红耳赤,不胜娇羞。

  待到闹洞房的出去,张筱菁才松口气,迫不及待问赵昊道:“方才那几个谜语,我有一个猜不到呢。”

  “哪一个呢?”赵昊揽着小竹子的纤纤细腰,心说跟偶像的脾气可真像,忒好胜了。

  “临坛竹是什么意思?”跟竹子有关的事情,自己居然不知道,张筱菁简直不能忍。

  “你不知道也正常……”赵昊把她完美的娇躯抱起来,轻轻按在床上,双手十指交扣,双目喷火望着她道:“谁让你总是关键时刻就打退堂鼓?来,我教你什么是临坛竹……”

  张筱菁恍然,继而惶然,耳垂都红成玛瑙色了。却又大着胆子轻声道:“小女子初承恩泽,请郎君怜惜……”

  说完便闭上眼睛,任君挞伐。

  第二百一十章 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了……

  当赵公子从小竹子房中出来时,外头天已经擦黑了。

  那些听墙根的男男女女看向他时,满眼都是敬畏……

  赵公子面上挂着轻松的笑,步履沉稳走入了第三间洞房。

  开门的是马姐姐的丫鬟含薰。“老爷可算来了。”

  还是那套流程下来,不过不知是闹洞房的也累了,还是不敢班门弄斧,这次她们开的玩笑都很含蓄。

  待到喝了交杯酒,闹洞房的退出去听墙根,马姐姐便拉着赵昊躺在自己腿上,纤纤玉手轻抚着他的面颊,小声问道:“累了吧?”

  “嗯……”赵昊点点头,在自己的小秘面前他是最真实的。不禁苦笑道:“腰酸背痛腿抽筋……”

  “睡一会儿吧,为下一场养精蓄锐。”马姐姐合上他的眼。

  “那怎么能行?要圆房呢。”赵昊知道马湘兰这种小布尔乔亚,最注重仪式感。

  “夫君心疼妾身,妾身还不知道心疼夫君啊?”马姐姐一边为他按摩,一边柔声细语道:“盖头、花轿、拜天地……这些不切实际的梦想,你都替我实现了。余生就让妾身来抚慰夫君吧……”

  “外头还有人听墙根呢……”赵昊舒服的几乎要睡过去,强打精神道:“一点动静不出,还以为咱们有问题呢。”

  “这简单,等夫君睡着了,妾身自有办法。”马姐姐一副可靠大姐姐的样子,让赵昊彻底放心睡着了。

  待他醒来时,看一眼墙角的座钟,时针指向了七点。已经两个小时过去了。

  赵公子毕竟还年轻,经过两小时的深度睡眠,感觉比之前还要龙精虎猛。

  等他吻别了马姐姐,推门出来时,外头听墙根的人已经对战神顶礼膜拜了。他们万万没想到,赵公子居然能在第三场还持续输出,一波接一波,让马姐姐哭泣求饶……

  现在他在弟子们的心中,形象更伟岸了。怪不得师父常说,科学就是力量,原来是真的啊……

  赵显不禁有些担心道:“弟弟,要不今儿就到这吧,过犹不及啊。”

  “哎,行百里者半九十,哪有半途而废的?”赵昊朝众听墙根的拱拱手道:“诸位辛苦了,要不回去吃个饭再来。”

  “师父,来来,喝口水润润喉咙。”王武阳殷勤凑上来,将加了料的水杯奉上。

  “不必,为师去也!”赵昊却不屑一顾,转身就进了下一间。

  “这……”王武阳呆在那里。忽然意识到自己马屁拍在马蹄上了……唉,许久未亲近师父,技术生疏了。

  朱时懋歪着头,看着赵昊腰杆笔挺的在屋里头挑第四个盖头,双手竖起大拇指,赞叹道:

  “我愿称之为最强!”

  ……

  见开门的是阿彩,赵公子不禁心生感激。

  也不知是天生禀赋好,还是后天运动充分的缘故,李明月有着北地胭脂的健美和无穷无尽的活力。要不是马姐姐让自己睡了俩小时,他怕是真招架不了这位运动少女。

  阿彩居然也兴高采烈。因为自家主子只要比江总裁早就是胜利……

  这一关……哦不,这一间里自然是小郡主李明月了。

  虽然她贵为郡主,但长公主早就有言在先,出嫁从夫,一切都按照这边的规矩来即可。

  于是,全部套路走下来,所有人退出了洞房。

  赵昊看着出落的愈发身材高挑,贵气逼人的李明月,正想由衷的赞美几句,调一调情。

  谁知她却抬起两条笔直的大长腿,一下夹住赵昊的腰,然后身子灵猫似的一转,就把他压在床上。

  赵昊被她高难度的动作搞蒙了,躺在床上竟有些手足无措。

  “大哥,我好想你啊……”李明月却趴在他怀里,呜呜哭起来。那如泣如诉的哭声中,有刻骨的思念,也未尝没有暗藏着委屈。

  堂堂郡主居然成了五等分新娘,入洞房还随了个倒数第二,换了谁都不会好过吧……

  赵昊自然能体会她的心情,轻轻拍着李明月的后背安慰她。

  “我要激烈点儿的……”谁知李明月哭着哭着却开始咬他,赵昊心说也好。没有什么不快是来一发不能解决,如不还不能,那就来两发?

  两人便进入了真人快打模式……

  听墙根的人们已经面无人色了,万万没想到,赵公子的四番战居然盛况空前,达到了前所未有白热化!

  许多人听不下去直接走了。不然这辈子都要在赵公子的阴影里出不去了,以后还怎么愉快的玩耍?

  一直到快十点,快把屋顶掀掉的小两口才鸣金收兵。

  明月又重新变成了快乐的新娘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大哥你真厉害,我都有点儿累了……”

  “我又想起个新花样,咱们再玩玩吧?还有人在排队?让她等着呗……算了还是下回吧……”

  赵昊其实还好,因为明月是主动型的,运动能力又好的出奇,所以不用他费多少力。最多也就是出门迈不过门槛而已……

  等他出来洞房时,外面人都向他顶礼膜拜,因为据说阳气旺的人可以辟邪。赵公子这阳气,都能用来驱鬼了……

  “行了,别贫了。”赵昊淡淡一笑,挥下手道:“这都听了六七个小时了,过瘾了吧?都回去吧。”

  “不累不累……”朱时懋等人却断然摇头道:“公子自日头偏西到现在月上中天,已经整整半日了。此等奇景,怕是此生仅见,我们必须熬夜捧场!”

  “逑,当这是春晚吗?”赵昊翻翻白眼。

  “我们会陪师父战斗到最后的!”王鼎爵要强道:“师父不休息,我们就不睡!”

  “滚!”却被赵昊一脚踢飞了。他喵的,这种事不需要听众,更不需要战友!

  “什么叫非礼勿听?”赵昊见高武那高人一头的身躯,没出现在听墙根的人群中,便大赞道:“多跟我高大哥学学……”

  话音未落却见高武从听墙根的人群背后站了出来,原来他站累了蹲下了,所以赵昊没看到。

  “好吧,你们随便。”赵昊无语了。

  ……

  不用说,最后一战……呃,最后一站是雪迎。

  小云儿哈欠连连的打开门。已经深夜十点了,没想到小姐连结个婚都要加班,呜呜……

  第五遍流程很快走完,小云儿和米粒等人退了出去。

  小云儿本打算去睡觉了,却被米粒姐一把拉住,小声道:“咱们也听听墙根。”

  “听那玩意儿干啥,多尴尬?”小云儿红着脸小声道:“我又不是通房丫鬟。”

  她被米粒带着在李贽的女子学校上学,自然明白了一些道理。比如李贽教导她们,人生来自由,不是谁的附庸。以及大胆走出家门劳动,自食其力,只有经济独立,人格才能独立。再比如自由恋爱,建立平等的夫妻关系……

  虽然她觉得卓吾先生的言论太过惊世骇俗,但当小姐询问她,是否愿意通房时,她却不由自主的拒绝了。

  米粒更是不准备结婚的,她根本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但她听卓吾先生讲历代优秀女性时说过,东汉时马融的女儿马伦,学识丰富、富有才辩。后来嫁给了袁绍的叔叔袁隗。两人新婚之夜的时候,听墙根的人想听听名士和才女的靡靡之音,却万万没有想到他们竟然聊的是家国大事,这让听房者肃然起敬,夫妻俩的名声又上了个台阶……

  她虽然钦佩马伦以才学赢得尊重,却担心小姐这个工作狂,也会在洞房花烛夜跟赵公子谈论集团业务……就像他们来时的日日夜夜那样。马伦可以,那是因为袁隗只娶了一个老婆,赵公子可是娶了五个啊……而且各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好吧,除了巧巧……

  ……

  米粒显然多虑了。

  虽然江雪迎确实也没什么世俗的欲望,但她奇高的双商让她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

  现在,这几个月,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事,叫做——爱。

  此时她娇小的身躯整个靠在赵昊的肩头,饱含期待的柔声问道:

  “兄长,你还走吗?”

  “不走了,就在这儿歇着了……”赵昊轻轻撩着她的发丝,微微摇头。

  “那太好了,我们可以不用那么急了。”江雪迎高兴的松了口气。她不像马湘兰巧巧与赵昊朝夕相处。更没有李明月那样肆无忌惮,甚至都不如张筱菁大胆……还是真正意义上的未经人事呢。

  新娘子的情绪,在她身上反倒最明显。

  赵昊也一点都不急,因为他也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了。

  不过他那叫圣贤时间,普拉斯版的。

  正暗暗发愁弹尽粮绝,这最后一战该怎么打呢?自然乐得多些时间恢复。

  两人便轻声细语说着情话,来纾解她的局促,不过赵昊很难从中读懂她的芳心。

  好吧,其实他哪个女孩的心也读不懂……女人心,海底针,不是闹着玩的。

  但他能确定,自己是雪迎最重要的人,也是她最需要的人,那就足够了。

  至于爱她不爱我?这种爱是不是爱情?纯度有多少?那是小孩子才在意的问题……

  对成年人来说,此时此人在怀,此生风雨同舟,就足矣了。

  直到外面问了八遍‘翻过来没有?’

  江雪迎才红着脸把花席正过来,然后铺好大红绸被,声如蚊蚋道:

  “我们就寝吧。”

  “好。”赵昊点点头,妈的,亮剑!对付初出茅庐的女侠,残血状态也足以拿到一血了……

  江雪迎却羞怯道:“你先转过头去。”

  赵昊便依言背对着她。

  江雪迎窸窸窣窣褪下了自己的衣裙,只穿着绣着并蒂莲的红兜兜,先钻进了大红绸被中,便闭上眼,睫毛颤动,七分紧张,三分期待。

  看到这朵任君采撷的娇花,赵昊忽然觉得自己又行了……

  真叫个:

  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

  歌管楼台声细细,秋千院落夜沉沉。

  第二百一十一章 大寿

  二十八,把面发。

  京里的年味越来越重,零零星星的爆仗声让人心浮气躁,根本没法踏实做事。

  这时各衙门便开始大规模放假了,虽然还有些琐事要收尾,但已经不需要大佬们坐镇了。

  就是有事,大佬们今天也不在班,因为他们齐聚西苑西侧的石场街,在为高阁老庆贺六十大寿。

  其实高阁老本意是不声张的,就请三五好友小酌一下,最多再叫几个门生作陪就行了。

  但以他今时今日之地位,又岂是想低调就能低调的了?用不着他操心,自然有的是人操心。

  这领导干部,最难管住的就是自己的家人。

  高阁老虽然没有儿子,但有兄弟四个。大哥高捷,不必多说,江南医院治疗中……不过邵大侠已经去接他回京了,也不知能不能赶上年夜饭。

  二哥高掇,靠祖荫官至金吾卫千户。但此人心术不正,他爹高尚贤去世时,遗嘱家产由五个儿子均分。当时他爹最小的儿子高拣才七岁,而且是唯一的妾生子。

  高掇一直看这娘俩不顺眼,很快庶母也死了,小弟弟彻底成了孤儿。高老二便起了坏心眼,想弄死高拣,少一个分家产的。

  好在高家素来家风敦厚,下人们不敢胡作非为,一边偷偷保护住高拣,一边赶紧写信给在外做官的大爷高捷。高捷星夜赶回,把自己的亲弟弟高掇削了个生活不能自理,赶出了高家庄,不许他再进门。

  高捷又按照父亲的遗嘱均分了家产,还把庶弟带走抚养,保护他长大成人,教导他中了举人,如今任凤阳府通判。

  如今跟在高拱身边的,是他的四弟高才。高才靠父荫得了个武职,隆庆年间混到了后军都督府经历,前年他哥东山再起,高才也跟着鸡犬升天,短短两年时间,升为后军都督府佥事。不过都督府已经形同虚设,他也没什么正事儿,便把家搬到高拱府邸后头,与三哥比邻而居。

  高拱为官清廉,待人律己都很严格,敢登门请托的都被他一顿排揎撵出去了。

  但托关系走门路的人就像无孔不入的浑水,前门不通,便寻后庭。于是他们找到了高才门上。高才也怕高拱,不敢擅自答应,又贪图重金贿赂,便找到韩楫、程文、宋之韩等高阁老的亲信门生商议。

  如今高阁老一手遮天,朝中陟罚臧否都在他一念之间,权力之大,闻所未闻。这些家伙其实也早动了贪念,只是也畏惧高阁老,没那个胆子罢了。但有道是法不责众,加入的人多了,他们胆子就大了。

  众人一拍即合,便组成了个高才负责收受贿赂、接受请托;韩、程、宋等人负责完成请托,然后坐地分赃的小团伙。

  这小团伙的能量着实不小。小事他们狐假虎威就办了,大事则有技巧的游说高拱。因为高胡子脾气直、像个爆仗一样一点就着,尤其容不得人忤逆。是以很容易被人利用,尤其是他信任的人。

  比如他们想为某人谋某官,自然先要让原来的官员挪位子。于是他们便专门在高拱午休,甚至半夜时登门求见。高拱的起床气十分严重,会把他们臭骂一顿,他们便先请罪,然后解释说,之所以着急来见老师,是因为‘某某乃欲论吾师,吾知而力止之。暂止耳,故不可保也。’

  就是说,我们听说有人要弹劾老师,赶紧暂时劝住,回头就来找老师报警,商量对策了。

  高拱一听就会又气又急,因为按照规矩,一被弹劾他就得主动停职,听候发落。虽然他已经被弹劾了好多次,但那滋味实在难受。属于伤害不大,但侮辱性较强的行径……高阁老的起床气自然转到了那人身上,马上就会下令通知文选郎,把那人外调的干活,根本不问到底要弹自己哪儿。

  因为这位子突然出缺,高拱自然没想好替代人选,便会召心腹弟子来商量。这时之前没参与告状的,就可以举荐他们的人选,高拱不疑有它,十有八九便会同意。

  这样一来,高阁老愈发显得赏罚叵测,令中外愈加畏惧厌恶,更加没人敢靠近他。他身边的小团伙却可愈加轻松的欺上瞒下,利用他来聚敛钱财。一个个皆骤然而富,家资百万,高才府上更是门庭若市,收钱收到手抽筋。

  人一旦开始贪污受贿,胃口就会越来越大,根本不会收敛。这帮家伙哪能放这个再好好搜刮一笔的机会?于是他们便四下放出风去,京中很快尽人皆知,高阁老要过六十大寿了。

  据说高拱一直蒙在鼓里,到了二十七才知道他们要大操大办,还重金请了昆曲戏班。当时高拱虽然不太乐意,但人嘛,谁没点儿虚荣心?况乎高阁老极重虚名。他奋斗了大半辈子,终于登上人生巅峰,更是做出了名垂青史的大事业,好好庆贺一下六十整寿也不为过。

  再说,管家整天跟他抱怨‘家用不够’,还得靠河南老家补贴,借着过生日稍微收点礼金,维持一下相府体面也不为过。

  便勉为其难的点头同意了……

  ……

  于是二十八这天,位于西苑西侧的石场街上锣鼓喧天,鞭炮噼里啪啦响成一片。

  吏部尚书管兵部事杨博,户部尚书张守直,礼部尚书潘昇,刑部尚书刘自强,工部尚书朱衡,还有以礼部尚书衔掌詹事府事的高仪,悉数穿着便装,乘着小轿赶来了。

  再加上通政使王正国,新任大理寺卿陈一松、九卿中足足来了八位。只有左都御史葛守礼没凑这个热闹,一来他身为朝廷总宪,不能做与身份不符的事。二来他也从不趋炎附势。

  葛守礼有资格这么干,因为当初阁潮时,他宁肯辞官都不愿跟着一起攻击高拱,现在高拱自然不会跟他记仇。

  可别人谁敢不来?在众人眼里,高胡子已经是个睚眦必报,党同伐异的大独裁者了,谁也不想成为他座下汪汪队撕咬的对象。

  所以就连参加了赵昊婚礼的英国公和定国公,还有中了风的成国公也在长子朱时泰的搀扶下,全都乖乖备了厚礼来贺寿了。

  满朝的文武官员,也都很识趣的备了寿礼,亲自登门道贺。送礼的人实在太多了,相府的管家高朝从天不亮就开始忙着收礼,到这会儿府门外排的队,还在石场街胡同里来回折了好几遭,跟快玩儿完的贪吃蛇似的。

  高朝忙得腰酸背痛,连吃饭喝水的空儿都没有,可他高兴,太高兴了。今天一天收的礼,府上一百年都用不完,终于再也不用发愁家计了……

  高拱府上没赵家宅子那么大,摆个几十桌就满满当当了。所以大部分官员奉上名帖和礼单,便在府门外磕个头就转回了。只有高官显贵和高拱眼前的红人们,才有资格到府上吃酒。

  这会儿,先到的客人已经入席吃茶,热火朝天的聊上了。

  “元辅这个寿辰真是好时候,马上过年了,大家正好借这机会聚聚,不然还凑不这么齐。”主桌上,愈显老态龙钟的杨博,笑呵呵对高拱和众公卿道:“依着老朽看,往后不如成个定例,咱们就在这好日子好好聚聚。”

  “好好,我看行!”众人轰然叫好,成国公歪着嘴说不出话,还在那吃力的竖大拇指。

  “哎,这次是他们打了我个措手不及,实不相瞒老夫也是昨天才知道的。”高拱穿着一身印有‘寿’字暗纹的元青色松江布直裰,戴着四方平定巾,跟个老员外似的。但他一开口,满室皆静,连个咳嗽的都没有。所有人全部洗耳恭听,唯恐漏掉元辅一个字似的。

  “当时老夫就不高兴了,大家都大忙忙的,这不是瞎胡闹吗?可那会儿已经没时间挨个通知取消了。”高拱很认真的撇清道:“只好腆着脸招呼大伙儿一回,下不为例,下不为例了。”

  “那可由不得元翁。明年腊月二十八,我们自己就来,你好意思让老伙计们吃闭门羹?”杨博哈哈大笑时,中气已经不足。

  其实他前年致仕,不单是为了给高拱腾位子,也确实是身体每况愈下,已经到了必须退休的年龄。可谁承想,他的接班人张四维居然拉胯到了姥姥家,两次因为低级失误被弹劾下台。为了山西帮的大局,为了给小维争取第三次出山的机会,老杨头也只好勉为其难,重新出山了。

  “是啊,我们还非来不可了。”众位公卿耍起赖皮,成国公也给点了个赞。

  “呵呵呵,你们呀……这是逼老夫犯错啊……”高拱一脸无奈的苦笑,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出言呵斥。显然也挺享受这种被满朝文武众星捧月的感觉。

  大丈夫当如是!

  此事遂定。

  众公卿闲聊片刻,高拱忽然问一旁的张溶道:“对了,公爷,你觉得是今天热闹,还是前天吃的婚宴热闹?”

  “婚宴?什么婚宴?”张溶愣了好一会儿,才拍脑袋恍然道:“元翁是说赵状元的公子结婚啊。”

  “嗯。”高拱点点头,显然已经盖特到了赵昊的示威。他的目光越过被问蒙了的英国公,看向自己左手边第二把椅子。

  那是主桌上唯一空着的一把椅子。

  那是属于内阁次辅张居正的,到了这会儿,张相公还没来。

  第二百一十二章 一物降一物

  高府正堂主桌上。

  张溶没想到自己成了‘鸡’,被陡然问的瞠目结舌,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那……那能跟今天比吗?去的人再多,都是些普通的宾客而已。今天可是公卿齐聚,群英荟萃啊。”好一会儿,他才憋出了一句。

  “呵呵,听说那赵昊一肩挑五房,同时娶了五个老婆,也不怕吃不消。”高拱拢着刚硬的胡须,半戏谑半认真道:“这年轻人啊,就是不知道节制,福不可尽享的道理都不懂吗?五个老婆他伺候的过来吗?”

  “是是,他还是年轻了。”众公卿纷纷点头,心下却暗暗艳羡道,应该是可以的……年轻真好。

  听墙根的内容是人们茶余饭后极好的谈资,洞房里稍有过火的言行,势必流传开来,热度月余不减。

  赵公子那日从过午到子夜,入了五次洞房,次次龙精虎猛的神奇传说,早已经传遍了京城,已经成为京城男人的偶像,女人的幻想对象了。也只有高拱这种严肃过头的大佬,才没人敢跟他传这种八卦。

  是以堂中各桌来宾神情都有些怪异,毕竟赵公子现在最为人称颂的就是他那方面的能力了。高阁老却在这儿替他瞎操心,他们还得配合着笑话一个被视为大明嫪毐的男人,这实在有些自取其辱的意思了。

  高拱也发觉有些冷场,不禁奇怪道:“怎么,难道那小子能吃得消?”

  “是这样的。”一旁的刑部尚书刘自强便将听到的听墙根内容,小声讲给高拱道:“却说那赵小子过午进去……好似那赵子龙在长坂坡七进七出,又如那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及至子夜,依然鏖战不休,把听墙根的人都累倒了一片……”

  “我累乖乖,那小子是牲口吗?”高拱听得连连咋舌道,甚至有些自惭形秽。这让要强的高阁老分外恼怒,哼一声道:“果然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孙会打洞!姓赵的就这点本事了……”

  登时不少人露出恍然的眼神,高拱猛然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便瞪刘自强一眼,骂道:“噫……你个堂堂大司寇天天木熊事儿,专门给这儿打听这些下流事儿,馁还要个屁脸?”

  “噫,俺不要屁脸,中了吧?”刘自强讨了个没趣,却讪讪笑着不尴尬。他是高拱的河南老乡,本来关系极好。结果在隆庆元年的阁潮中,背刺了高阁老,让高拱大丢颜面。后来高拱东山再起,他又厚着脸皮登门请罪,高拱虽然鄙夷他的为人,但当时实在无人可用,还是选择原谅了他。

  但打那起,他就成了高阁老的痰盂……不过刘大人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毕竟痰盂也是主人离不开的随身之物啊。

  ……

  不过让这事儿一搅合,高拱也没了继续敲打的兴致,看一眼那张空座道:“看来张阁老的身子还没好,今天是来不了。”

  说着吩咐高才道:“开席吧……”

  “张阁老驾到!”谁知外头传来拖长腔的通禀声。

  “哦?”高拱露出欣慰的笑容道:“竟然来了?”

  高府院中,众官员纷纷从用餐的房间出来,向张阁老恭敬行礼。

  只见张居正一身裁剪得体的酱紫色团花湖绸直裰,外罩一件玄色的狐皮斗篷,头戴着两脚垂于后背,飘飘然的逍遥巾。鼻梁上还架着一副玳瑁的茶色镜,说不出的闲适富贵。

  他在高朝殷勤的引路下,步履沉稳的走入高府的正堂,进去后也不摘墨镜,朝高拱作揖道:“元辅海涵,仆来晚了。”

  “哎,叔大哪里话?你是为我负伤,就是不来老夫也不会怪罪的。”高拱高兴的起身相迎道:“当然来了更好,快快请入席,就等你了。”

  “恭敬不如从命。”张居正直起身,又向众公卿拱手道:“诸位久等了。”

  “张相公快请坐,我们也是刚到。”众公卿也都非常客气。他们畏惧高拱,同样也怕张居正。

  把满朝公卿比作一副牌,这两位大小王,都能把他们管住。

  张居正就坐后,寿宴开席,自是各种谀词如潮,竞相献媚了。

  高拱应付了三圈,高才和痰盂等人便适时替他挡下众人的劝酒。

  高阁老吃了几口菜,打了个酒嗝,方笑问张居正道:“太岳,怎么来的这么晚啊?不像是你的风格呀。”

  “唉,今天是女儿回门。”张居正叹口气道:“我们荆州那边,是婚后第二天回门。也有些繁琐的规矩要敷衍,故而耽误了。”

  “呀,这样啊。”高拱不禁抱歉道:“那你吃杯酒,快点回去吧。”

  “不打紧,我看到那业障就气不打一处来,躲出来也好,眼不见为净。”张居正拉下脸道。

  高拱并不奇怪,因为从一开始,张居正就对赵昊表现的很不满意,甚至这婚事能成,还是他从中说和的。

  不过高拱总觉的,眼下生米都煮成熟饭了。女婿也是半个儿,张叔大的态度应该会转变吧?

  所以看到张居正急于撇清和赵昊的关系,他既高兴,又有些吃不准,心说这家伙不是在演我吧?

  想到这儿,他快速向对桌陪坐的头号狗腿递个眼色,韩楫便心领神会,起身朝高拱笑道:“翰林院的后辈们都作了寿诗寿词,由弟子集成册,为老师贺寿。”

  别看韩楫这样,他也是坐过馆的,正是在翰林院时与教习庶吉士的高拱,结下了深厚的师生之谊。

  “哦,是吗?”高拱闻言笑道:“拿来瞅瞅。看看这届庶常馆中,是否有文采出众者?”

  “可是没有寿序,无法呈给老师啊。”韩楫却愁眉苦脸道。

  寿序是大明兴起的一种应用文体。这年代文人都喜欢卖弄才学,民间也以寿诗寿词为最贵重的寿礼。

  一般各人作完诗词后便集结成册,送给寿星保存。成册是需要作序的,就是寿序了。寿序首当其冲、提纲挈领,渐渐反而比寿诗寿词本身还要重要了……

  “这有何难?”高拱笑道:“这屋里最不缺的就是两榜进士,一肚子墨水之人。你看谁合适,就求他作序呗。”

  “论地位、论才学,自然非张相公莫属了。”韩楫也笑道。

  张居正见这师徒一唱一和,就把自己给绕进去了。不由心中大怒!暗骂这帮王八蛋欺人太甚!

  以他的才华,作篇寿序自然手到擒来。可是这玩意儿不能随便写啊!

  因为它就是一篇舔文。

  舔的轻了,高胡子不舒服。舔的重了他自己犯恶心。

  不谷怎么说也是官居一品的内阁次辅,私下里怎么舔上司都无所谓。可当着满堂公卿的面儿,怎么下的去口啊?而且还要落在笔墨上,这他喵的是公开处刑哇!

  但他已经修炼到了‘圣人之怒,不在面上’的境界,还能保持微笑道:“拿来不谷拜读一下,构思构思。”

  “多谢相公!”韩楫高兴的将那本手抄的诗集奉上。

  这是昨晚他跟高拱商量好的,只要张居正来了,就让他写这篇寿序,试探下他的态度。张居正违心拍马也不要紧,因为他们事后会印个几千册售出,满朝文武都得乖乖掏钱买单。

  到时候人手一本,翻开第一页就是张居正吹高阁老的彩虹屁,看他张太岳日后还怎么骑墙?!

  ……

  于是后面的宴会,张居正就装模作样翻看着那本屁味熏天的诗集,脑袋却飞快转动,寻找应对之策。

  正当他打算先借口眼疼看不清上面的字,准备回家和那万恶之源商量一下时,却听外头忽然响起了喝骂声,然后是喀嚓砰咚的打砸声!

  “什么情况?!”高拱的脸瞬间黑了,居然有人敢在自己的寿宴上撒野?

  “我去看看!”高才赶紧跑出去,就见来宾们也纷纷寻声向前院跑去。

  “让一下,让我过去!”高才吆喝着,好容易分开看热闹的人群,来到前院当中。

  当他看到院子里,堆得小山似的各式礼盒,被人砸得满地狼藉。无数古董字画、玉石珍玩碎了一地时,高才眼珠子都要瞪出血来了!

  “这是谁干的?!”他陡然提高声调,满是怨毒地喝道:“想死啊是吧?!”

  “是我干的,你要我的命吗?!”便听一个暴怒的声音,从礼物堆成的小山中发出。

  然而府上的护卫们非但没粗暴的把那人拿下,还小心翼翼的搬开盒子,生怕伤到他一般。

  就连高才也呆若木鸡,结结巴巴道:“大……大哥?”

  “可不就是大老爷嘛。”便见一个正在搬箱子的人直起身来,正是去南方接人的邵芳。

  “他,他这是怎么回事儿?又发病了?”高才脸上的怒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焦急和担心。

  长兄如父,不是说着玩的。他们老爹死的早,高捷更是承担起了半个父亲责任,因此包括高拱在内,弟弟们都很敬重他。

  “本来好好的。江南医院都说他老人家基本痊愈了,这一路上也有说有笑,进京上西长安街时都没异常。”邵芳也是一脸见鬼道:“结果一进了石场街,大老爷就忽然发怒,让人把他的大关刀抬来。然后舞着刀把外头的人都撵走,又提刀冲进来,对着堆得老高的礼物箱子碰碰砰砰乱砍一气,结果不小心把自己给埋在底下了。”

  “这样啊。”高才点点头松口气,朝一众看热闹的来宾拱拱手道:“我家大哥有脑疾,还请诸位海涵……”

  来宾们刚要开口安慰,却见那个身材高大的老者,从礼盒堆里猛然冲了出来,一手挽着长须,一手提着大关刀,面红耳赤的咆哮道:“我没病,你们才有病!高拱呢,让他滚出来见我,他要是真打算当严嵩,老夫就替高家的列祖列宗一刀劈了他,为国除此一害!也省得将来让祖宗丢脸!”

  第二百一十三章 回门

  “这谁啊?怎么听高四爷管他叫大哥?”来宾们窃窃私语,这帮家伙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甚至还暗暗盼着高胡子出个大丑。

  “高家大爷,高捷高存庵,当年的操江御史,大名鼎鼎的抗倭英雄!”有人认出了那耍大刀的老汉,赞不绝口道:“高中丞那是是出了名的清廉自守、刚正不阿,不肯接受严世蕃的招揽,结果被严党排挤,黯然解甲归田。要是他但凡灵活一点儿,就没胡梅林什么事儿了。”

  这话言过其实了,因为高捷和胡宗宪根本不在一个战场上,也没有竞争关系。但这帮脏心烂肺的家伙偏要这么说,好尽量抬高高捷的形象,恨不得把他塑造成伟光正。

  因为只要高捷伟光正了,那高捷反对的自然就是邪黑错了。

  而且最恶心的是,这样高阁老还发作不得。这是夸他大哥呐,难道也有错?

  高阁老还不知道自己这般不得人心,听说大哥在外面叫自己,便想要出去相见。

  “不能露面啊,元翁。大老爷有脑疾,还指不定做出什么事儿呢!”却被痰盂和韩楫等人死死拦住道:“他疯起来可不管你是不是宰相……”

  “为了朝廷的体面,也不能露面啊!”众公卿也赶紧跟着劝说。

  “那老夫也不能不露面啊!”高拱怒道:“别人岂不要骂我心虚了?!”

  “怎么会呢,大家都知道元翁是怎样的人。但现在最要紧的是控制住事态,不要给人谈资。”痰盂等人好说歹说,才劝住了高拱。“我们搞掂,很快搞掂。”

  那厢间,程文和宋之韩等人也出来驱赶宾客。

  “没事没事,大老爷有脑疾,天一冷就发作。还以为现在是嘉靖年间呢。”

  “让诸位见笑了,请回去吃酒吧。”众门生嘴上说的客气,手上却加了劲儿,推搡着人群离开前院。

  见还有那想看热闹不肯走的,便听程文阴测测道:“还不走的,搬把椅子来,请他们坐下慢慢看。”

  知道汪汪队这是要记小账了,众人这才呼啦散了。

  前院中,高才也赶紧命令看门的锦衣卫,把高捷请到后头去。

  给高阁老看门的锦衣卫,自然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好手,按说拿下个持械行凶的老头子,完全不在话下。

  所以高拱门生的这套危机处置,不可谓不恰当。然而他们忘记一个问题,那就是高捷是怎么持刀冲进相府的。

  虽然他那柄大关刀挥舞得虎虎生分,让看门的锦衣卫很是棘手。但真正麻烦的是他的身份,那是高阁老的亲大哥,致仕的二品大员,总不能直接射杀了吧?

  伤也不敢伤他一下啊。

  偏生高才还从旁大喊着添乱道:“小心点儿,不要伤我大哥!”

  朱允炆的江山是怎么丢的,就是因为这句话……当然他说的是‘不要伤我四叔’。

  于是高捷得到了靖难之役中朱老四的无敌霸服,他舞着刀横冲直撞,根本没人敢近身。一帮锦衣卫眼睁睁看着他突破前院,杀入正院,把那个用无数盆黄菊花和紫菊花摆成的‘壽’字,砸了个七零八碎。

  不过他毕竟年纪大了,连续放大招后难免脱力。不慎踩到一块碎花盆,便脚下一软,摔了个大马趴。

  锦衣卫们马上扑上来,先把大关刀踢远,接着七手八脚将他死死按在身下。

  高捷挣扎不动,便破口大骂“高老三,你愧对祖先!”“学谁不好,你学严嵩!”之类,护卫们无奈,只好捂住他的嘴,然后用床棉被裹住高捷,扛生猪似的扛出院中。

  可让他这一搅合,院子里满地狼藉,气氛更是诡异之际,哪还有半分过生日的气氛?

  高阁老憋得脸都紫了,狠狠瞪一眼痰盂,呸!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柴!

  韩楫赶紧高声对乐班道:“好了好了,没事儿了。继续奏乐继续舞啊!”

  但这会儿你就是找人来跳脱衣舞,也解不了高阁老的郁闷。

  他耐着性子坐了盏茶功夫,理了理纷乱的心情,便端着酒盅起身。

  见高阁老有话要讲,里里外外登时一片安静。

  “抱歉诸位,老夫长兄在那里发病,实乃没有心情宴饮了。”便听高阁老缓缓说道。

  “是是,元辅千万不要勉强,我等也已经尽兴了。”众宾客善解人意,心里却跟明镜似的,这是高阁老在给今天的事情消毒了。

  “但无论如何,我大哥的教诲不能不听,老夫也要认真反省——”高拱说着加重语气道:“我本意只是请几位老友,最多叫几个晚辈作陪,低调的过下这个生日。怎么会不明不白搞成这个样子呢?到底是谁在背着我瞎搞?是不是有人想打着我的幌子借机敛财?”

  说这话时,高拱严厉的目光扫过高才和韩楫等人。倒是刘自强很坦然,毕竟哪怕是自己人,平时谁也不愿跟个痰盂一起玩。那多脏啊……

  “总之今天的事情,老夫一定会查个清楚,给陛下,给诸公,给天下人一个交代,绝对不能辱没了我高家世代清廉的门风!”

  最后他对高超下令道:“按照礼单,把所有宾客的礼物统统退回去……不,你也有嫌疑,高福回来没有?”

  “老爷,小人在。”陪着高捷去治病的大管家高福,赶紧排众而出。

  “你回来就好,按照我说的,所有礼物都退回。大哥砸了的那些,也要照价赔偿。实在赔不起的,先打借条,日后老夫慢慢还!”

  “哎,是。”高福赶紧应下。

  “元翁,不必如此吧。”杨博等人忙劝道:“元翁劳苦功高,都是大家的一点心意,退回去也不合适吧?”

  “抱歉诸位,家父早就给老夫立过规矩,为官不送礼也不收礼!”高拱断然道:“这次是我大意了,还请诸位给老夫一个亡羊补牢的机会,拜托诸位了!”

  说着深深一揖,众人赶紧还礼,忙道我等听命便是。

  高拱再度朝宾客们拱拱手,便转身进去了。

  高阁老的六十寿宴,就这样草草结束了。高福领着一干下人,在门口向宾客奉还礼物。

  宾客们离开时的神情,全都很是凝重。就是心里乐开了花,也得装出难过的样子。

  比如张相公就是这样,他板着脸回到轿子上。待轿帘落下后,他的嘴角甚至忍不住挂起一抹微笑。

  不用出寿序了,好开心啊。

  ……

  等张相公回到大纱帽胡同时,一家人正在后花园的戏台,欣赏戏班演出的《牡丹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扮演杜丽娘的戏子美目盼兮,袅袅婷婷,莲花步,兰花指;唱腔更是高高低低,时断时续,缠绵柔美,听得张相公心下微微一烫。

  “老爷回来了。”顾氏看到他,带着儿女和女婿起身相迎。

  张居正按下手,在夫人身旁坐定,小声问道:“这是什么曲子,以前没听过啊。”

  “怎么样?”顾氏一边打着拍子一边笑问道。

  “这词不凡啊,是何人所作?”张居正端起茶盏,随口问道。

  “这是夫君于去岁在金陵所做,而后赠于一位叫汤显祖的举子编出的一折戏。听说那汤举人为了编这戏,都没参加今年的春闱。不过也值了,这才出来一段曲目,就在江南火得一塌糊涂,现在都等着他继续往下编呢……”已经做妇人打扮的张筱菁笑道。

  “值了值了。”修修们纷纷点头,一脸神往。

  “玩物丧志!”张居正看到女儿的少妇妆容,心中不由一痛,黑着脸哼一声道:“今天的书读了吗?”

  “这就去……”张敬修只好带着弟弟,灰溜溜闪人了。

  其实目前汤显祖才只写了个开头,只是因为关注度太高,才会被提前拿出来上演罢了。因此这《牡丹亭》没多会儿也就演完了。

  见那杜丽娘下去,张居正也没了兴趣,便看了赵昊一眼,起身走向书房。

  赵昊赶紧跟上。

  ……

  温暖如春的书房中,张居正换一身轻便的锦袍,将双腿搭在软垫上,摆出最舒服的姿势,然后接过赵昊奉上的茶盏,淡淡问道:“高阁老家那出戏,也是你安排的吧?”

  赵昊赶紧叫起撞天屈道:“怎么会是小婿呢?我也是刚刚才听人说的。”

  “真不是你?”张居正用杯盖轻轻滑动着茶盏,热气缓缓升起。

  “高中丞是高阁老自己派人接回来的啊。”赵昊一脸无辜道。

  “但坐的是皇家海运的船,时间上你能控制。”张居正冷笑道。

  “高阁老今天做寿,可不是小婿张罗的啊。”赵昊小声道。

  “但这么大规模送礼,怕是你煽动的吧?我听姚旷说,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小官小吏,甚至还有商人、太监都来送礼。不是你故意搞大了,败坏高阁老的名声?”张居正可不是好糊弄的,他这些年苦心经营之下,对京城发生的事情,可谓洞若观火。

  “那高中丞的反应,也是小婿能预想得到的?”赵昊反正坚决不承认。

  “这倒是……”张居正点下头,不再追问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总之你少搞小动作。”

  “是,小婿干什么都会先请示岳父的。”赵公子端正态度。

  “这还差不多。”张居正有点满意的哼一声道:“坐下吧。”

  第二百一十四章 大明好翁婿

  “其实小婿也真挺委屈的。”赵昊搁了半边屁股在张居正身旁,一脸哭笑不得道:“我费尽心思的寻医问药,让江南医院的名医为高中丞诊治,是为了卖高阁老个好的,不是让他去砸场子的。又怎么会安排一场大送礼,刺激高中丞呢?”

  “嗯。”张居正点点头,这说法比较符合赵昊一贯不愿与高拱正面冲突的作风。“这么说,是别人搞的鬼了?”

  “有可能。”赵昊点点头。

  张居正闭目寻思片刻,又问道:“冯保找过你吧?”

  “他也找过岳父?”赵昊反问道。

  “嗯,他急了。他因为宫里的事情,恶了皇上,像热锅上的蚂蚁。”张居正呷一口香茗,缓缓猜测道:“这么多人排队送礼,八成就是他撺掇的,来败坏高阁老的名声。”

  “有可能。”赵昊恍然道:“冯公公还真有一手呢。”

  “哼,净做无用功。”张居正却很不以为然道:“高肃卿要是在乎名声,就不会做事如此不管不顾了。因为名声再臭,也动摇不了他分毫——所以不谷……为父才会说,你少搞小动作,没用的,没用的……”

  “是。”赵昊点点头,心说岳父不愧是偶像,对局面看的清清楚楚。他甚至觉得,就算把高阁老谋反的证据摆在皇帝面前,隆庆都不会相信。除非高胡子真带兵杀进乾清宫……那种君臣间绝对的信任,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带给高阁老的政敌的,却只有无尽的绝望。

  赵昊就能明显感受到张居正的消沉,那种看不到希望的滋味,实在太销魂了。

  “好在这回错有错出,让高老中丞这一闹,高阁老丢了大脸,怕是要消停好一阵子了。”张居正看一眼赵昊道:“更要命的是,此番风波很可能会离间元辅和他那班门生的关系。他们需要时间,来重新赢回高阁老的信任。在那之前,你这边的压力会小很多。”

  “是吗,小婿竟没想到。”赵昊便一脸惊喜道:“还是岳父大人看的深,这下小婿能安心过个年了。”

  “但也只是暂时消停罢了。”张居正轻叹一声,不无艳羡道:“高阁老和他那班言官门生,实乃最佳组合,他们比徐阁老当初更顺手,更听话,高阁老能像现在这样横行霸道,离不开这班特别能战斗的好学生。所以估计用不了几个月,他们又会和好如初的。”

  “能消停几个月也是好的。”赵昊便露出苦笑道:“自古民不与官斗,我们江南集团也不例外。高阁老那边,我们总是要让步的,只是三七开实在太过,还请岳父大人能帮忙说合。”

  “其实三七开就是拿来唬你的,他也知道不现实。”张居正神情复杂的看了他一眼,方道:“所谓调和折中嘛。你觉得三七开太难接受,那原先五五开就没那么面目可憎了吧?回头为父试着替你提提看,能不能回到原先的分法上。”

  “多谢岳父大人!”赵昊忙起身感激不尽道:“只是那高阁老霸道无比,岳父大人不会太为难吧?”

  “我还能白替他挨顿打?应该会卖我个面……”张居正说着,忽然想到寿序的事情,不由打住了话头,自嘲的笑笑道:“当然也有可能不答应,毕竟高阁老不是个爱给面子的人。”

  不谷意识到自己低落,想要振奋一下,却愈显无奈道:“他年后想让高南宇来递补殷阁老空出的位子,往后为父就更要夹着尾巴做人了。”

  高南宇就是高仪,他跟高拱是同科进士,一同坐馆的庶吉士,后来又同在翰林多年,关系铁的很。可想而知,到时张相公可能会变成肉夹馍的。

  ……

  翁婿沉默片刻,张居正方给赵昊打气道:“你也不要太担心,你既然我女婿,那为父总能护得住你,不然这大学士不当也罢。”

  “是,孩儿现在全指望岳父了。”赵昊忙点点头,一脸孺慕的看着不谷。

  “其实咱们爷俩还好说,无非就是我委屈一点,你割点肉而已,总能过得下去。”张居正又皱眉摇头道:“问题是冯公公那边,他已经乱了分寸,这次就算搞臭了高阁老,也解决不了他的问题。退一万步说,就算孟冲倒台,皇上就会让他上?我看未必吧。”

  “是吗?”赵昊露出震惊的神情。

  “归根结底,他忘记了自己是谁奴才,不是说你是太子的大伴,就要把太子娘俩当成主子,忘了是谁给他这一切的。”张居正轻捋着柔顺的长须,缓缓说道。

  赵昊明白岳父大人的意思,冯保的症结在花花奴儿之死上。这个嫌疑他能甩脱吗?显然不能。所以只有死路一条了,或早或晚而已。

  更让他震惊的是,岳父这话里,居然有要跟冯保做切割的意思。

  这可把赵昊吓一跳。按说在原先那段历史上,张居正和冯保可是一直白头到老的。但现在多了自己这个变量,一切都不好说了……

  难道是因为自己惹恼高阁老的缘故,偶像承受了太多原本不该承受的压力?以至于处境恶化,无力维持与冯公公的塑料兄弟情了?

  那可万万不可呀!赵昊吓一跳,冯保可是他真正的保护伞,只有厂卫一直包庇下去,江南集团做的那些事,才不至于引起轩然大波。要是换个厂公,把江南集团的全貌抖搂出来,怕是立马大祸临头!

  他便挖空心思,找理由劝说张居正,不要放弃冯保。

  什么‘冯公公是太子一天都离不开的人,而且管着厂卫、御马监,对我们价值极大。’

  什么‘皇上如今意气消沉,未必愿意大动干戈。’云云。

  总而言之,冯保是我们不可替代的战略资源,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让他感到被背叛。

  张居正耐着性子听他说完,方冷冷一笑道:“看来你们勾结的很深呀。”

  “他能对孩儿关照有加,都是看在岳父大人的面子上。”赵昊赶忙解释道:“而且冯公公对我指天发誓说,那宸妃与蒙古护卫私通之事,虽然确实是他发现并散播出去的,但宸妃投井绝对不是他干的。所以皇上最多只是怀疑他捣的鬼,却也没认定是他。”

  “对皇上来说,怀疑一个人,就足以判他死刑了。”张居正可不是个容易说服的人。他断然摇头道:“至少隆庆这一朝,他完了。他还有什么机会?等太子践祚?皇上春秋正盛,恐怕他是等不到那天了。”

  “求岳父大人一定要帮帮冯公公啊!”赵昊起身深深一揖,苦苦央求道:“江南集团这些年,蒙他照拂良多,实在不忍心见弃。也承受不起这个损失啊!要是换上个高拱的人执掌厂卫,江南集团就永无宁日了!”

  “嗯……”张居正明白赵昊的意思了。那些言官弹劾江南集团的奏章,他自然都看过。上头垄断民生、蓄养死士、非法办学之类的罪名,定然是空穴来风,事出有因,只要认真找,总能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的。

  “好吧,看来为父想置身事外都不行。只能帮帮冯公公渡过这一关了。”他点点头,心里挺郁闷。可赵昊这个女婿,是他未来最大的资本,不帮又不行。

  “孩儿已经教过冯公公了……”赵昊便道出自己给冯保支的招,又道:“只要岳父帮他美言几句,他应该过去这关。”

  “哦?”张居正听得眼前一亮,又暗暗嘀咕道,怎么有环环相扣的感觉?不过盘问到这会儿,他已经不疑有它了。便掠过那一丝狐疑。评判起赵昊的点子道:“这样应该能保住首席秉笔的位子,御马监怕是要交出去了。司礼太监就更别想了。”

  “那就足够了。”赵昊看上去松口气道。

  因为司礼监首席秉笔兼任东厂提督太监,保住了前者就保住了后者。

  “岳父大人真是恩比海深,孩儿此生定执孝道,不让岳父失望!”最后,赵公子再度感激涕零的表态,自己日后对岳父一定会比对亲爹还亲。

  ……

  要不怎么说联姻是自古以来最有效的结盟方式呢?要是搁在以前,张居正是万不会信他的鬼话,但现在却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殊不知他女婿最防备的人就是他了……

  去年李春芳、赵贞吉还在时,还在九卿之列的老哥哥赵锦,就暗示过赵昊,要不要联合起来,把高拱拱下台去?

  毕竟高拱也不是真的就全无敌了,当初徐阁老不就办过他一次吗?

  但赵昊不同意这么做。因为跟高拱斗起来损失太大。反正他已经时日无多,等他下台不香么?

  还有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为接下来张居正柄国的十年做好铺垫。

  当时他便定下章程,张相公和高相公同心戮力,共襄盛举时,自己要鼎力支持。

  日后两人反目了,自己也绝对不能暴露不驯之心,更不能让张相公感到威胁。最好还要远远躲开,置身事外,不要看到张相公内心的狰狞。

  那样,非但偶像会破碎,张相公日后坐上宰辅之位,一样会像高拱那样,视自己为眼中钉的!

  因为决定脑袋的是屁股,而不是脑袋本身。哪怕自己是他的半个儿,如果表现的太过强横,江南集团和自己的大移民事业,都会遭到他无情打压的。至少得不到鼎力支持。

  相反,适当的示弱,表现出对岳父大人的依赖,未来的处境就会好很多。

  赵昊最大的优点就是一旦定下章程,便会照章办事。

  所以他过完年,便会回徽州再办一次婚礼去……

  第二百一十五章 隆庆六年来了

  隆庆六年正月初一,已经快半年没露面的隆庆皇帝,终于御皇极殿接受文武群臣,及四夷朝使行庆贺礼。

  但他的状况并不让人乐观,哪怕隔着高高的金台,群臣也能看到皇帝形容枯槁、面色蜡黄,一副纵欲过度的样子。只是大年初一不能说不吉利话,大伙儿只能违心的恭颂圣躬康健,如天日之表云云。

  可隆庆对群臣的马屁毫无兴趣,宣谕免了百官百官赐宴,只每人发了份压岁钱,就在孟冲的搀扶下退朝了。

  回到久违的乾清宫,他又免了后妃和太监们的朝贺,恹恹躺在御榻上,什么人都不见,一句话都不想说。

  直到大学士张居正前来求见,他才勉强打起精神,让人宣张师傅进来。

  张居正来是为两件事,一是谢恩。在方才的元旦大朝上,隆庆皇帝下旨进高拱为中极殿大学士,加他为太子太傅兼少妇,皆原官如故。

  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代表百官向太子殿下拜年。按说百官下朝是要到文华殿向皇太子贺岁的,但太子至今仍未出阁,又跟李贵妃在翊坤宫同住,因此隆庆皇帝便下旨在太子出阁前,由大学士代表百官来乾清宫给太子拜个年即可。

  按说这种事情,首辅大人是不能缺席的。但年前腊月廿八那场寿宴风波让高阁老灰头土脸,非但当众自我批评,事后还不得不上表请罪,说自己御下不严,丢了朝廷的脸,请皇帝准许老臣辞官回家云云。

  隆庆皇帝当然要下旨慰留,这不还加了他的官。但高阁老谨记隆庆元年阁潮的教训,只下一道旨意是没法把他召回的。以免又有人骂他不要脸。

  于是这次元旦大朝高阁老没有露面,此时自然也不会出现了。

  “张师傅还没吃吧?正好陪朕用点早膳。”待张居正礼毕看座后,隆庆便吩咐孟冲道:“快传膳吧。你去把早晨杀的驴肠子收拾出来,做一盘大肠刺身来,朕与张师傅享用。别人的手艺朕不放心,弄得太干净,吃着没内味儿。”

  “皇爷您瞧好吧,味道保准浓郁!”孟冲满面红光的应一声,撸起袖子就去了。要说替皇帝批红他外行,捯饬驴肠子他可是行家里手。当年他就是靠一手大肠刺身,得到隆庆皇帝的青睐,从尚膳监一步跨入司礼监,实现人生飞跃的。

  张居正却暗暗反胃,这老北京的口味实在太重,炖吊子他还能勉强接受,大肠刺身实在是……要人老命啊。

  这时宫人禀报,太子前来给陛下拜年了。

  已经九岁的小胖子,如今变成了普拉斯版的小胖子。朱翊钧虽然在外头飞扬跋扈、上房揭瓦,但一进了皇帝的视线范围,顿时就变成了规规矩矩的乖小孩。

  太子先一丝不苟的给父皇拜了年,又毕恭毕敬向张师傅问安。

  张居正代表百官给太子叩首,恭祝他在新的一年里玉体健康,学业有成。

  待到这套繁文缛节完事儿,隆庆便张开手,把好几个月没见的小胖仔揽在怀里,仔细端详道:“咦,这孩子咋还有黑眼圈呢,也让人打了?”

  一旁扶着杌子起身的张师傅,感觉膝盖中了一箭,差点又跪地上。

  “不是,谁敢碰儿臣一指头啊?儿臣这是熬夜看漫……”小胖子险些说漏了嘴,赶紧改口道:“呃,挑灯夜读,挑灯夜读所致。”

  “哦,是吗?”隆庆不禁讶异,他出阁晚,十几岁才开始读书,所以学问很差,觉得读书是世上最痛苦的事情。于是在太子出阁读书一事上,他也能拖就拖,一直拖到小胖子都九岁了,才耐不住大臣们锲而不舍的纠缠,同意今年二月给太子加冠,三月出阁读书。

  没想到小胖子居然还跟这儿自学开了。老朱家的啥时候出过这般好学的太子?

  这让隆庆皇帝来了兴致的,便笑问道:你在读什么书啊,这么用功?不会是小人书吧?”

  “儿臣正在读《通鉴》。”朱翊钧却正色答道。

  “哦?是吗?”隆庆不禁汗颜,心说朕都没过几页,只在潜邸时听先生们说书似的讲过一些。“怎么不先从《百家姓》、《千字文》之类的学起啊?”

  “那些儿臣七岁时,大伴就教我背过了。”太子一脸骄傲道。

  “是吗?呃,好像是哦……”隆庆先吃一惊,又想起好像李贵妃去年还是前年说过这事儿。皇帝愈发惊奇道:“那《四书》也读过了吗?”

  “大伴说,那些东西等出阁后,自有饱学的翰林教儿臣,肯定比他教得好,所以就不越……什么……代庖了。”朱翊钧挠挠包子似的腮帮子道:“他还说《通鉴》是古代的宰相写给皇帝和太子看的,儿臣小时候读一读,哪怕不懂里头的道理,将来也很有用处。”

  “哦?当初在潜邸,张师傅也是这么跟朕说的吧?”隆庆愈加惊讶的看向张居正道:“想不到那个死奴才,哦不,冯保居然有这等见识?”

  “冯公公学养深厚,为人端方,漫说在内官中,就是放眼朝堂也是很出挑的人物。”张居正忙恭声应道。

  “嗯,他确实跟旁人不大一样。”隆庆有些不情愿的点点头。

  “不过《通鉴》上讲的是军国大事,为君之道,太子殿下现在读是不是有点早呢?”却听张居正话锋一转。

  “我能看懂,挺有意思的,实在不明白还可以问大伴嘛。”太子却大言不惭道。

  “哦,那为臣斗胆考校一下殿下如何?”张居正便淡淡一笑道。

  “好。”隆庆眼前一亮,拊掌对太子道:“你要是能回答上来了,就让冯保继续跟着你。要是回答不上来,朕就把他发配去祖陵,你也老老实实等出阁读书。”

  “来就来,谁怕谁。”小胖子勇气十足。

  “那请问殿下,《通鉴》第一句,‘起著(chú)雍摄提格,尽玄黓(yì)困敦’,此句作何解?”于是张居正问道。

  “就是说这一段‘起于戊寅年,尽于壬子年’。”太子不假思索地答道。

  “哦?”隆庆一脸懵逼的望向张师傅,见张居正点点头,不由大赞道:“我儿真学问!”

  其实这只是岁星纪年法换算到干支纪年法,生搬硬套、死记硬背的东西罢了。张居正身为帝师,当然知道隆庆皇帝不知道了。拿来让皇帝不明觉厉,又不容易穿帮,最合适不过了。

  “那不知殿下读到哪里了?”张居正又问道。

  “刚刚读完周记。”太子答道。

  “请问殿下,‘臣闻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又做何解?”张居正便追问道。

  “臣听说天子的职责中最重要的是维护礼教,礼教中最重要的是区分地位,区分地位中最重要的是匡正名分。”朱翊钧流利作答。

  张居正接着又问了诸如‘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圣人之官人,犹匠之用木也’几句周记中的名言警句,太子都一一作出解释,看上去已经在冯保的教育下,吃透了这些内容。

  这让张居正钦佩无比道:“太子殿下真是天纵奇才啊!此乃我大明之福啊。当然冯公公作为太子的启蒙老师,也是十分称职。”

  “嗯。”隆庆一直十分阴郁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龙颜大悦道:“朕本打算让冯保过了年就滚蛋来着,看在他教导太子有功的份上,就先留下他吧。不过他既然这么会教太子,那以后就让他专门陪太子读书,少管闲事。把御马监交给旁人去管吧。”

  最后这句话,是说给传膳回来的孟冲的。

  孟冲赶紧应声,表示自己回头就办。这次虽然没如愿看到冯保倒台,但夺了他兵权去,也算狠狠打消了他的气焰。

  高阁老让个厨子来当这个内相,就是一步彻彻底底的臭棋。毕竟厨子能有什么坏心眼,对吧?

  ……

  隆庆皇帝又狠狠夸奖了太子一番,知道小孩儿吃不惯大肠刺身,就赏了他一套驴肉火烧,让他带回去吃。

  等朱翊钧从乾清殿出来,外头老虎洞里钻出了满脸焦急的冯公公。

  “怎么样太子爷?陛下夸你了没有?”

  “那当然啦,还让你以后专心陪我玩,不用管什么御马监的事儿呢。”太子得意洋洋道:“我可说到做到了,你答应我的事儿?”

  “办办办,全办!”冯公公闻言大松口气,高兴的点头如捣蒜道:“动画片、可乐、爆米花,要多少有多少,绝对不让娘娘知道。”

  因为太子体重超标,贵妃娘娘勒令他少吃零食,更不许他整天窝在暖阁看片儿,所以命冯保把这些不好的东西都收起来。

  殊不知要是由着太子,可能用不了几年他就腻了,毕竟肥宅的快乐跟现充一比,简直不值一提。

  但贵妃娘娘这一禁,好么,太子这瘾头简直无敌了……冯保就像捏着他命根子一样。

  “我还要青蛇白蛇的布人!”太子瞪冯保一眼,提醒道:“等身大小的,陪我一起睡觉!”

  “这……”冯保先是一阵为难,这让贵妃娘娘知道,太子每晚搂着条大长虫睡觉,自己还有个好?

  见太子要变脸,他只好咬牙点头道:“唉,好!”

  大不了每天早晨藏起来,晚上再给太子拿出来就是了。娘娘要是发现了,就说是自己的……

  “快点回去吧。”朱翊钧一屁股坐在冯保背上,一边啃着驴肉火烧,一边催促道:“我都等不及看今年的贺岁片了!”

  “哎哎。”冯保吃力背着死沉死沉的太子爷,颤歪歪回翊坤宫去了。

  不过他心情却是很愉悦的,待会儿要好好谢谢赵公子,帮他度过了这个大难关。

  赵公子翁婿,是咱家的大贵人呐!

  第二百一十六章 第二部贺岁片

  翊坤宫东次间中,徐氏兄弟影业倾情打造的隆庆六年贺岁片《白蛇传》正式上映。

  今年的影片是投影在一方两米长,一米半宽的银幕上的,画面要比去年更大更清晰,色彩也更明亮。

  小胖子躺在宫女怀里,一边吃着爆米花,一边喝着橘子汽水。看着阔别一年的青蛇白蛇,变成人形出现在西湖边,扭啊扭……把他乐得合不拢腿。

  “嘿嘿,哈哈,呵呵……”

  太子殿下猥琐的笑声中,赵昊和冯保在梢间里弹冠相庆。

  “这回真是多亏了公子的妙招啊,虽说大恩不敢言谢,咱家也得好好道声谢啊。”冯保带着哭腔,恨不得给赵公子跪下了。

  天知道自打宸妃死后,他过的是什么日子,白天听到一点风吹草动,就以为是有人来拿自己了。晚上更是噩梦连连,彻夜难眠。他真担心这样下去,自己就能把自己活活吓死。

  其实赵昊就是不管他,他八成也不会完蛋。因为赵公子已经深切体会到历史车轮的强大惯性,不出太大意外,未来还会有十年风风光光的好日子,在等着冯公公呢!

  但要是等冯保因为朝堂大变故逃过此劫,那他可就不会感激任何人了。

  日后冯公公和岳父大人的故事表明,他还是很重感情,讲义气的。事实上很多太监都比饱读诗书的文官有人味。这并不奇怪,因为在资本家没有诞生前,这世界上就没有比政客更脏的职业了。

  所以赵昊思来想去,决定卖他这个好。

  这件事难度并不高,因为念旧的隆庆皇帝还在举棋不定,没想好怎么发落这个他潜邸旧人。而转过年来,皇帝就病了,也就没精力理会身外事了。

  是以对冯公公来说,赵昊不帮这个忙,他会毫发无损。赵昊帮了这个忙,他反而会丢掉兵权……

  但为了收获冯公公的感激,赵公子还是义无反顾的帮他谋划起来!

  首先,让冯保在高阁老的寿宴上搞事,掀起受贿风波,回头就安排人上本弹劾他!

  赵昊告诉冯保,这样做的目的是让高拱缺席今日大朝,顺便离间高拱和他的一班门生。

  没想到让高中丞那一闹,高阁老自己上本请辞了,倒省了再牺牲一枚棋子。

  然后打太子这张牌——不管从父亲的角度,还是的皇帝角度出发,隆庆皇帝都会很高兴看到太子的长进的。于是赵昊让冯保回去后,求太子帮着演一场戏。

  第三部,请张居正配合演出,齐活!

  事实上,今天张相公提的问题,都是赵昊早就告诉冯保,让他提前准备好答案,教给太子背诵的。

  他真担心这小胖子作弊还答不好。不过好在太子确实挺聪明,记性也很好,把内容全都牢记下来了。

  而任性懒惰的朱翊钧之所以如此配合,自然是冯保按照赵昊所授,拿出对付肥宅的终极法宝——威胁他会看不到动漫,喝不到快乐水,玩不到手办啦……

  那日冯保回去后,就对太子大哭,说老奴要完蛋了,以后再也不能陪殿下了。

  太子不以为意说,那就换别人陪我玩呗。

  冯保心里暗骂小没良心的,嘴上却哭道,我要是完了,赵公子也要倒霉了。那就再没人给殿下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了。

  太子果然大急,跳脚哭道:“那可不行!”

  便果断同意帮忙,并拿出了莫大的毅力,背下来那么多的台词。而且为防万一,冯保还真把周记给他讲了一遍……除夕夜里,主仆俩都在忙着抱佛脚哩!

  无论如何这一关总算过去了,冯公公全身放松的点一根事后烟,跟赵昊碰杯道:“啥也不说了,都在酒里了!”

  “干杯!”赵昊也笑着与他碰杯,将气泡水一饮而尽。

  公子封山育林了,烟酒不沾……

  ……

  两个小时的《白蛇·青蛇》很快演完了。

  太子对‘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结局大为光火,不过这次他学乖了,耐着性子看到了最后,果然还有彩蛋。

  彩蛋的内容是——许仙幡然悔恨,到处寻找从雷峰塔下营救白娘子的办法,他找啊找,找白了头。

  青蛇本打算杀了许仙报仇,却被他的痴情感动,便现身告诉他,要想干翻雷峰塔,必须先击败法海。

  而那法海乃是金刚葫芦娃所化,要想击败他就必须找到当初葫芦山爆裂时,被抛去东海之滨的另一粒葫芦籽!

  于是青蛇和许仙便踏上了前往东胜神洲傲来国的艰苦路途……

  “哈哈好!”太子不禁对第三部贺岁片万分期待,自然也就不发脾气了。然后果断开始了二刷。

  “再,再放一遍,我还要看青蛇白蛇扭啊扭!”

  ……

  见太子不会再发脾气了,赵昊也就准备告辞了。

  谁知还没出翊坤宫,便有乾清宫的小太监来请,说陛下宣他觐见。

  赵昊看看冯保,见冯公公微微点头,就赶紧跟着去了。

  等他跟着进了乾清宫西暖阁时,发现岳父大人已经离去了,暖阁中只有隆庆一人。

  赵公子赶紧给皇帝磕头拜年。

  “起来吧。”隆庆轻声说道。

  赵昊起身时,便见皇帝立在一幅西域女子的画像前,神情哀伤而眷恋,好一会儿才对他道:“这是朕的宸妃,花花奴儿,漂亮吧?”

  “堪称人间绝色。”赵公子看着那画像上翩翩起舞的胡姬,深瞳碧眼,肤如凝脂,身姿曼妙,火辣放达,确实与大明的女人截然不同,让人耳目一新,也难怪隆庆会念念不忘。

  “漂亮还在其次,关键是她不把朕当成予取予求的皇帝,而是一个普通的男人……”隆庆满脸缅怀的说着,忽然想起赵昊就是个普通人,不禁苦笑道:“说了你也不懂。总之她就是朕的……李瓶儿啊!”

  赵昊愣了一下,才想起李瓶儿是谁,那是西门庆的唯一真爱啊。

  “可是她死了,朕的心好像也跟着死了……”隆庆丝毫不觉自比西门大官人有何不妥,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流下了哀伤的眼泪道:“朕现在连清河县都不愿意回,更不愿在这孤冷的乾清宫里待。朕就算富有四海,没了花花奴儿,一切都没意义了……”

  赵昊忙把头低到不能再低。人类的感觉不总是相通,对他这种早已立志献身伟大事业的人来说,很难理解堂堂皇帝为何会因一个女人消沉成这样。

  但赵昊不会去规劝什么。因为伤在别人心上,你根本不知道有多痛。

  “……”见他不说话,隆庆哑然失笑道:“朕忘记了,你才刚结婚,今天又是新年,不该跟你说这些的。”

  “陛下误会了,小臣只是不知该如何安慰皇上,小臣不胜惶恐。”赵昊忙解释道。

  “你有办法安慰朕。”隆庆却转过头来,定定看着他道:“那就是你给太子放的那种活动影戏!”

  “陛下的意思是?”赵昊明白了,看看画像上的奴儿花花。

  “不错。”隆庆喃喃道:“朕想再看看她的音容笑貌,欣赏下她火辣的舞姿,跟她一起在清河县没羞没臊的生活……你能满足朕吗?”

  “臣尽力而为。”赵昊忙恭声应下。“能为陛下解忧,臣荣幸之至。”

  “好,你很好,从来不会让朕失望。”隆庆叫孟冲进来,将那幅画从墙上小心的取下来,装进匣中交给赵昊。

  完事儿他却没立即让赵昊退下,而是又说起另一件事道:“还有,你跟高阁老的事情,朕也有所耳闻。”

  “给陛下添乱了。”赵昊忙惶恐道:“臣会尽快处理好这件事的,陛下保重龙体要紧,不必为这点小事劳神了。”

  “哎,朕怎么说也拿了这些年干股,哪能光收钱不办事?那不就成貔貅了吗?”隆庆在孟冲的搀扶下坐定,有些疲惫的摆摆手道:“开年之后,朕找机会跟高阁老聊聊,看看有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虽说都是为朝廷办事,但饭总是要分锅吃的,不能老想着往别人锅里捞勺子……咳咳,依朕看,朝廷只收关税就好了嘛,没必要硬掺合一脚。不是朕小看那帮成事不足的家伙,他们掺合不出好来的,弄不好最后搅得大家都没饭吃。”

  “是,臣都听陛下的。”赵昊忽然掉下泪来,然后怎么都止不住了。

  “看高师傅把这孩子欺负成什么样了。”隆庆对孟冲道:“快去扶起朕的外甥女婿来。”

  “赵公子快起来吧。”孟冲赶紧扶起了赵昊。

  赵昊好容易才止住泪水,隆庆又安慰他几句,再赏他五个老婆一人一套大内的首饰,才让赵昊回去了。

  ……

  赵昊一直走到景运门时,才回头看向乾清宫。高高的朱墙挡住了那富丽堂皇中略带颓败的宫殿,只露出黄色琉璃瓦的殿顶,在夕阳下闪烁着迷离的光。

  尽管评价一个皇帝的好坏,从来不该以人品论。但隆庆毫无疑问是个好人,对他,对身边所有人都很好很好。

  哪怕遭受了半生的不公和虐待,他却依然对这世界报以温柔。

  想到这儿,赵昊的心口像是压了块大石,鼻子一酸,险些再度掉下泪来。

  因为这个好人,只剩半年的寿命了……

  第二百一十七章 感觉身体被掏空

  上元节一过,赵昊一大家子便乘坐冰车离开了京城。

  长公主居然也要跟着南下,说是舍不得跟女儿分开。这让素来不管闲事的陈皇后,都有些看不下去,提醒她这样会给女婿造成很大压力,影响小夫妻感情的。

  但长公主依然我行我素,说我女婿是我干儿。他没有亲娘,我这个干娘替他亲娘参加婚礼,他高兴还来不及呢……陈皇后竟无法反驳,便由她去了。

  赵立本要回去操持婚礼,当然也在其列了。他知道宁安只是假途灭虢,再说双方的停战协议墨迹未干,老爷子也只好捏着鼻子同意她一起出发了。

  根据天津方面的汇报,受寒潮影响,渤海湾浮冰已经深入湾内十几里,大沽口的海运彻底断行。

  其实去岁进京时,渤海湾的浮冰就很严重了,当时牛长老用了九牛二虎之力,耗时一整天,才走完了短短七八里的浮冰海面。就这么慢,船壳还撞是被移动的浮冰撞了好几个大口子,幸亏有水密舱,才没出大问题。

  所以要不是为了赶时间,冬天海湾上冻之后,真不能再通航了。

  事实上,考虑到随着小冰河时代来临,渤海湾的海冰将越来越严重,每年断航的天数将越来越长。这条已经事实上取代大运河,沟通南北的黄金航线,每停运一天,直接损失都高达十余万两,所以从三年前刚获得海运权后,皇家海运就在积极寻找不冻港,来保持冬季航运的畅通。

  在赵公子的科学理论指导下了,他们很快找到了与大沽口隔湾相望的曹妃甸。

  这个位于直隶永平府滦州南部的冲积三角洲,因唐太宗纪念曹姓妃子,在沙洲上所建的‘曹妃殿’而得名。其南缘水深七、八丈,波涛万顷,航道通畅。更难得的是四季不冻,直通黄海而无阻,乃冬季海运的不二选择。

  根据船员学院的研究员考证,当年元朝和国初未海禁时,南粮北调和进京畿之舟船,皆由此处入滦河潮白河运河入京。只是国朝废弃海运一百八十年,运河年久失修,淤塞严重,早已不能通船了。

  这对搞大工程起家的江南集团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然而‘河道疏浚工程计划书’报上去,却被董事会无情的驳回——这里可是京畿之地,聚集几万人在一起是要造反吗?至少在隆庆朝,必须要注意影响。

  于是滦河运河整治工程,便被无限期搁置下来。不过入冬以后,冰床还是可以在结冰的河面上畅行无阻的。皇家海运便灵活变通,大沽口没结冰的时候,还是在天津卫靠岸卸货。到了冰期就改在曹妃甸靠岸卸货,这样可以保证除了过年前后二十天外,其余时间船队川流不息,为集团源源不断赚取高额的利润。

  当然,这是低情商的说法。

  高情商的说法是,可以保持南北货物流通主动脉的通畅,促进大明的繁荣稳定!

  ……

  于是赵昊一行乘冰车经潮白河至滦河,用了三天时间抵达了曹妃甸沙蚕口。

  只见凌厉的北风中,海面浩浩汤汤,浑浊的海水拍打着混凝土的码头,这一比大沽口更靠北的港口,果然没有结冰。

  码头上,牛长老带领船队已经等候多时了。为了不耽误公子的行程,他去耽罗岛修好船之后,连年都是在新港市过的。

  赵昊对此表示歉意,牛长老却开心的说,在新港市过年的快乐,公子想象不到。除了不能公开赌钱,那里就是男人的天堂。

  赵公子闻言,心中却毫无波澜。

  他最近耳边经常回响着那首《感觉身体被掏空》,疲倦还剩下黑眼圈……

  许是在新婚之夜的表现太过生猛,媳妇们有些高估了他的能力。而且新婚燕尔,初尝销魂滋味,又存了较劲的心思,难免索取无度,通宵达旦。

  夜夜笙歌了半个多月,就是本钱雄厚的赵公子也有些亏得心慌了。他现在是宁肯跟牛长老在舵室内闲扯淡,也不急着回去交公粮。

  可他不急有人急啊,两人才聊到七点多,浅意就来请他回去休息了。

  赵昊一看是筱菁的侍女,心下稍松,好歹张筱菁战斗力稍弱一些,没小郡主那么疯,也不像江雪迎那样,总恨不得把他榨得一滴都不剩……

  他便别过牛长老,跟着浅意回了自己的卧室。

  卧室中点着暖气,温暖如春,琉璃灯光线迷离,映在红色的大床上,愈显春意浓浓。

  赵昊一进去,眼睛差点瞪出来,便见筱菁穿着丝绸的低胸睡衣,露出深深的一道美人沟,支颐侧卧在床头,那勾人的景象真让人大有灯蛾扑火之感。

  更要命的是,床上还有一人。李明月也穿着短款的睡裙,露出一双白皙笔直的长腿。轻轻交错间,只见她十个编贝似的脚指上涂了红色的指甲油,在灯光下白得晃眼,红得夺目,怎一个勾魂摄魄?

  “今天改双打了?”赵公子惊喜问道。

  张筱菁羞得用大红的枕巾蒙住脸,李明月却用脚尖戳一戳他,娇声道:“大哥,你敢不敢试试二打一?”

  “有什么不干?我要打十个!”

  赵公子登时把偷睡漏睡的心思抛到九霄云外,一把握住李明月的纤细的小脚,便虎扑上去。

  ……

  一路春光,抵达江南时已经是初春二月了。

  船队抵达崇明后,赵二爷便直接换乘去广东的船了。他已经离开潮州两个月了,实在放心不下。反正他已经参加过婚礼了,便不跟大部队再回休宁了。才不是因为身体被掏空呢……

  宁安也没兴趣去休宁,准备在苏州住一阵子,等入夏再回北京。当然她跟众人分开后去了哪,就不足为外人道哉了。

  赵立本和赵昊一行没有去苏州,而是换乘科学号继续南下,直抵杭州湾。又沿着钱塘江北上,经富春江,入新安江,抵达了赵公子从没回去过的故乡休宁。

  徽州的群山挡住了南下的寒流。此时的休宁,油菜花已经盛开,如一道绚烂的黄毯铺满了郊外的山野。白墙黑瓦、绕水而建的徽派建筑便坐落其间,构成一幅对比鲜明,色彩饱和的绝美画卷。

  这种人在画中游的神仙体验,一下就让赵昊和他的娘子们,找到了家乡的感觉。也让随后那盛大的徽式婚礼和繁琐的认祖归宗仪式,显得没那么折磨人了。

  等到婚礼的事情全搞掂,老爷子才放过了可怜的小男女。赵公子便带着五位娘子开始度蜜月。

  他们一起登黄山、九华山,游富春江。撑着油纸伞走在烟雨迷蒙的西子湖畔,凭吊苏小小……

  年轻人嘛,最大的特点就是精力充沛。白天游山玩水,晚上也渐渐玩得越来越开。自从那日小郡主拉着张筱菁出格一次后,后来的新花样是层出不穷,让赵公子应接不暇,殚精竭力,大有舍命陪娘子、粉身碎骨浑不怕之意味。

  好在,哦不,可惜的是,这个蜜月旅行团没多久便消停了。

  转眼到就进了闰二月,江雪迎先回苏州去了。虽然与总部每日都有文移往来,但值此风雨飘摇之际,她这个总裁不能离开太久,必须要回去坐镇安定人心。

  而且她发现自己这个月没来身子,让随行的大夫看过后,确定是喜脉,便果断不再胡闹了,高高兴兴回苏州安胎去了。

  李明月还想说,这下总算没人跟我抢了,谁知过几天发现自己也没来身子……

  这让众人不禁感叹,两位不愧是天生的对头,连这种事也要争竞。

  不过李明月不愿去苏州,便在西湖边一处园林住下了……那是她娘在江南购置的诸多爱巢之一,李明月准备在这里住一个月稳一稳,然后继续在江南游山玩水!

  安顿好李明月,又留下张筱菁陪她,赵昊便带着形影不离的马姐姐和巧巧姐,去往宁绍台温等府考察。这四个府在江南集团如此困难的情况下,依然强烈要求加入江南一体化,而且条件也基本成熟。赵公子当然要给他们以积极回应了。

  当然考察之外,也顺便给马姐姐和巧巧姐补个蜜月。婚后到现在,两人基本上能让就让,完全没有存在感。赵昊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自然要好好补偿她们一下。于是考察之余,三人又到宁波拜访了刚刚落成的天一阁,去温州游了雁荡山……

  没有那三位的时候,马姐姐和巧巧也是最放松的。对赵昊的体贴关心,两人给他最甜蜜的回报,让赵公子享受到人间极乐,却还不累。这等神仙水平,目前小姑娘们还望尘莫及。

  马姐姐却感觉,赵昊明显一直有心事,她起先还以为他是想起陈怀秀了呢。但又不像,因为赵昊总是在催问京城的消息……

  急公子之所急,是一位合格秘书的本分。她便仔细审视一遍京城的报告,年初时总是波澜不惊的。户部组建海运衙门的事情,也在公子年前年后一通操作下,暂时被搁置下来。

  唯一算是大事的就是‘元月下旬,上有疾’罢了。

  但隆庆皇帝泡病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似乎也没什么好特别关注的。

  再就是皇帝一称病,高阁老便奉旨复出了。说是不能再让陛下操心,以免影响了圣躬康复。大家都知道,这只是他耐不住寂寞的托词罢了。

  只是这次皇帝称病的时间有点长,一直到本月中旬才大好。

  不过根据最新的消息,宫里已经宣布,本月22日举行朝会,陛下将出视朝,以安人心。

  所以根本就是天下太平好吗?实在搞不懂公子还在忧心什么?莫非高胡子还要搞事情?

  第二百一十八章 上有疾

  闰二月廿二日,是难得的早朝日子。

  百官上一次上朝,还是元旦大朝呢,这之后就一直未能再睹天颜。

  据说是圣躬有恙,但百官已经被常年怠工的皇帝弄得见怪不怪了,甚至有那哗众取宠之辈,还上本劝谏陛下要诚实勤政,不要老咒自己,那样不好云云……

  然而二月里,宫里隐约有些不好的传闻,据说皇帝确实病了,从正月下旬身上就起疮,迟迟不愈合。太医院那边也传来院使院判轮番入值乾清宫,所有太医都被下了禁口令的消息……不许乱讲话,恰恰说明情况之严重啊。

  于是百官纷纷上本请安,询问皇帝的病情,一时间京城人心浮动,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皇帝的病情。

  好在隆庆皇帝几日前龙体见好,并接受了高阁老所请,于今日上朝御门听政,以安人心。

  这消息一出,便让京城略显压抑的气氛为之一松。

  今日春和景明,大臣们便都早早的来到宫门外,高高兴兴等候着见皇上一面,然后回去参加各部举行的茶会。

  还有五天就是谷雨了,这时各衙门已经收到了地方上送来的第一批春茶,按例是要举行茶会,品鉴评比各地名茶,卖弄风雅一番的。

  当然,高阁老当朝,怎么可能让这帮狗官舒服呢?

  如今京官们最关注的问题是……月初吏部奏请,今后两京官员外放时,若以疾乞休者,俱予致仕,不许病愈起用。若有规避者即降级改用,敢违抗不赴者除名闲住。

  至于外官称病乞休者,必其事情迫切,方可照准。而且对于奏荐起用病愈官员,须由抚按官考核裁酌,不得徇私滥举。

  皇帝自然准奏。

  这可要了亲命了。要知道,大明官员虽然明面上假期不多,但日子却是历朝历代最舒服的。

  因为文官集团是国家真正的统治者,怎么可能会亏待自己呢?他们不好大张旗鼓的给自己增加假日,那样影响不好。便用请假来给自己谋福利。

  他们请起假来不是一般的凶,上本说要奉养老母,就能回家休两年;又上本说身体不好,还能再回家休息几年。等在家玩儿够了,静极思动了,就可以销假重新出来做官了。

  除了可以名正言顺的怠工之外,这一请假制度还被官员们灵活用来规避不利的任命。比如除非当封疆大吏,否则京官都不愿意外放,这一点跟带清正好相反。

  但地方上那么多官职,总要有人去当的。于是当不合意的外放任命下来时,官员们便会忽然生病,不是突发目疾就是得了风眩,总之生活不能自理,自然不能履职了。

  朝廷只好放他们回家,游山玩水几年,您瞧怎么着?好了!于是等到有好的机会,便又在同年举荐下,活蹦乱跳的出来做官……

  经年日久,‘请假福利’成了大明官场因循的惯例了,以至于没请过假的官员都觉得亏得慌。就连张相公也曾请病假,回家玩儿了三年。

  像张四维那种不要脸的,甚至请假的时间比上班还长,也没耽误了他进步。

  朝廷不是没意识到这是个巨大巨大的空子,可官场潜规则一旦形成,就轻易无法改变。为此在成化年间规定,百官患病三个月不复任者便停发俸禄,直到复任后才能领取俸禄。

  可当官的谁还靠那点儿俸禄过日子啊?鱼肉乡里它不香吗?所以也没啥杀伤力。到了正嘉隆三朝,皇帝一个比一个惫懒,上行下效,官员休假就肆无忌惮了。

  但高阁老这一搞,好日子可就到头了。高拱非但堵上他们靠泡病号,躲避外放的路子。甚至他们平时请病假以后,想起复的难度也会大增了。

  官员们自然怨声载道,但高拱今年火气很大,谁也不敢触他的霉头。只能私下问候下他老母,还不敢太大声,不然让汪汪队听见,又是一场横祸。

  ……

  此时,被官员们纷纷问候老母的高阁老,正和张居正一边说话一边走出内阁。高阁老是工作狂,经常通宵加班,张相公也只好陪他一起夜宿内阁,一连数日不得回家。他也不想这么卷啊,整天睡单人床,憋得不要不要。可没办法,领导拼命你不拼,领导就会内分泌失调……哪怕装装样子呢,也不能让领导自个加班啊。

  “这天儿真好啊!”高拱心情舒畅的伸了个懒腰,心情十分愉悦。隆庆皇帝把他当成父亲,他心底又何尝不把隆庆当成亲儿子呢?皇帝这一痊愈,他悬着的心也放下了。竟主动向张居正示好道:“待会儿,广东的好消息,就由你来禀报了。”

  前日广东八百里加急,两广总督殷正茂集结麾下精锐部队,发动了对盘踞潮州、惠州的蓝一清、赖元爵所部的进剿。

  殷正茂忠实的贯彻了高拱和张居正‘申严将令、调益生兵,大事芟除,见贼即杀,勿复问其向背’的指示,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捣黄龙,大破叛贼老巢,一举俘虏了匪首蓝一清、赖元爵!眼下虽然仍在艰苦的剿灭余寇,但大局已定,两广海陆彻底平定,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都是元辅用人有方,仆什么都没做,”张居正落后高拱半个身位,忙推让道:“还是元辅来说吧。”

  虽然他负责军事,一直全程关注殷正茂的平叛事宜,并承担了巨大的政治风险,确定了‘见贼即杀’的残酷镇压方针……

  “哎,你来禀报就不是老夫的功劳了吗?就你说吧!”高拱哈哈大笑,以他如今的地位,已经不屑于跟下面人抢功了。

  “是。”张居正这才恭声应下。开年之后,他对高拱愈加恭谨,完全以下属自居了。

  高拱对他的态度十分满意,也就没着急再拉高仪入阁,暂时维持着目前的二人转。

  “你那个女婿还不回京,”只是高拱从来就是藏不住话,没几句又提起了插在心头的那根刺道:“不会又在躲着老夫吧?”

  “怎么会呢……”张居正无奈的望向前方,心说又来了,没完没了了……

  “老夫已经又让他混过去好几个月了,这下婚也结完了,再不回来今年又耽误了!”高拱越说越生气道:“他是真不把老夫放在眼里啊!”

  高拱骂骂咧咧一通,却没听到张居正回应,他不由更气愤道:“一说到他你就这样子,把个女婿看的比儿子都亲!我说你呢,哑巴了?!”

  他狠狠瞪一眼张居正,才见张相公定定望着前方,一脸的不解。

  “怎么了?”高拱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也一下呆住了。

  只见隆庆皇帝的乘舆,已经出了皇极门,正停在御道上。

  御门听政时,皇帝的金台帷幄只需要到皇极门前即可,万不会跑到会极门来的。

  “皇上不升御座,跑来这儿干什么?”高拱顾仔细一看,隐约望见隆庆皇帝已经下了乘舆,正站在御道旁指指点点,孟冲等近侍环跪一地。

  “这是谁惹陛下生这么大气?”见皇帝仿佛在向什么人发火,高阁老不禁大怒。“不知道龙体才刚大好吗?”

  张居正摇摇头道:“赶紧去迎驾吧。”

  “嗯。”两位大学士便整整朝服,甩下一众舍人,快步朝御道而去。

  这时,几个随驾太监也小碎步飞驰而至,一看到两人忙呼道:“二位阁老快点,皇上要见你们!”

  “发生什么事了?”高拱一面加快脚步,一面低声问道。

  随驾太监欲言又止道:“你老到了便知。”

  待两位大学士来到皇帝驾前,隆庆这才神色稍霁,上前一把拉住刚要磕头的高拱的衣袵,像个要跟父亲倾诉的孩子一样,一时却又无法开口。

  高拱被揪住衣袵跪不下去,只好躬身问道:“敢问皇上这是要去哪?又是为何发怒?”

  “是啊,去哪?”隆庆忽然怅然道:“我也不知道去哪?”

  “陛下快要上朝了,有什么事回头再说。”高拱焦急道。此时景阳钟响,宫门已开,百官已经入班了。

  “不,朕不上朝,那些大臣都等着看朕的笑话呢。”隆庆却断然摇头。

  “那就先回乾清宫吧。”高拱一看皇帝这状态,确实不宜上朝,便改口道。

  “不,朕更不回宫。”面色变得苍白,仿佛宫里有吓人的鬼魅一般。

  “皇上不上朝又不回宫,那去哪儿呢?”高拱不禁心疼道:“望皇上还是还宫为是。”

  见隆庆陷入了沉默,高拱赶紧向张居正递个眼色。后者会意起身,跑去午门阻拦上朝的官员,不让他们看到皇帝失常的一幕。不然京中又要谣言四起了。

  好一会儿,隆庆方低声道:“我回清河县……”

  “呃?”高拱一愣。

  跪在地上的孟冲忙小声提醒道:“后果园那个。”

  “那,好吧……”高拱只好点头。现在皇帝想去哪去哪,只要能定下神来就好。

  “你送我。”隆庆巴望着高拱,十分可怜。

  “臣送皇上。”高拱强忍住眼泪点点头。

  隆庆这才松开他朝服的右袵,却又紧紧拉住了他的手。

  这时龙袍的袖子后褪,露出了皇帝苍白的手臂,上头暗红色的疮口触目惊心……

  “嘶……”高拱不禁倒吸口冷气。

  “其实朕的病没好,这疮就是不肯落痂,争奈何?”隆庆惨然一笑。

  第二百一十九章 讳莫如深

  隆庆皇帝抓着高拱的手不放,高拱无奈,只得道声罪,也跟着皇帝上了金台,半躬着身子立在御座旁。

  太监便抬起御辇,沿着御道进皇极门而去。

  隆庆嘴唇不时翕动,安静的坐在御座上。御辇穿过长长的宫门洞时,周遭一下变得昏暗,他忽然抓紧了高拱的手,似乎有些惊恐。

  待到御辇离开宫门洞,周遭复又光明起来,隆庆方长长松了口气,仰面叹息道:“我祖宗享二百年以至今日,断不容有失。有道是国有长君,社稷之福,争奈东宫还小……”

  他说一句话,就顿一下足,握一下高拱的手,似乎难以接受自己的预感,需要寻找力量支撑一般。

  “陛下万寿无疆,春秋正盛,何出此不吉之言?”高拱忙劝道:“人病了难免胡思乱想,等好了自己都会笑话自己的。陛下千万不要悲观,龙体很快就会大好的。”

  “有人欺负我……”隆庆却又石破天惊道。

  高拱闻言心下大骇,忙半是安慰半是询问道:“是何人敢欺凌君上?祖宗自有重法处置!皇上告诉老臣,我来严惩不贷!”

  “翊坤宫里有两个,乾清宫里有一个,皇极殿中有一个,还有,还有司礼监、御马监、东厂、酒醋面局,统统都有坏人想害朕!”隆庆便惶恐的抓着他的手,絮絮叨叨告状道:“高师傅快带人去把他们统统抓起来!”

  “是,臣回头就去查问。”高拱暗暗无奈的敷衍一句,劝慰隆庆道:“皇上病还没好利索,千万不要动怒,免伤圣怀啊。”

  隆庆却又叹息一声道:“什么事不是内官坏了,先生你怎得知道?”

  高拱心知,这是皇帝不想让他掀开皮袍,以免露出下面满满的虱子来。

  遂不再提查问之事。

  ……

  他一直陪着皇帝回去后果园,进了那座搭建在北海旁的圆形城池。

  进去青砖砌成、嵌着‘清河县’字样的‘城门’,便见其城墙微带椭圆,城内街衢一纵一横,宛如十字。南北距离稍近,东西稍远。

  南北街上是饭馆、茶铺、杂货铺、赌坊、青楼、戏园子,列肆栉比,样样不缺。

  东西街是住户。不同的是,西街上都是青砖小院,东街上则是相对的两座大宅门。

  进来‘清河县城’之后,隆庆恢复了些精神,对高拱道:“我心稍宁。”

  “谢天谢地,皇上没事就好。”高拱还是头一回踏进这地方,看的是一愣一愣,心说我操真会玩儿……哦不,他恨不得把这里拆掉,以免让皇上留下荒唐的恶名。

  他猛然想起隆庆从不许外臣来这里,便想要告退,皇帝却依然不放手道:“送我。”

  “是。”高拱只好应声。

  隆庆便坐在御辇上,兴致颇高的向高拱介绍,这里在书中发生过什么情节,那间勾栏院就是郑爱月的场子云云。

  “至于那条西街便是狮子街,花子虚等一干损友的宅子都在那儿……”他正唾沫横飞的说着,忽然把脸一沉道:“人呢,都死哪儿去了?”

  跟在一旁的孟冲那个汗啊,皇上自从病了之后,就一直将养在乾清宫没来这儿。那些太监宫女傻啊,整天还搁这儿角色扮演?

  “这这……”他擦擦汗,赶紧胡诌道:“这不知道皇爷和高师傅来了,都回避了吗?”

  “叫他们出来,该干嘛干嘛,说过多少遍了,进来这清河县,就都是书中人,再没什么皇帝后妃大学士了。”隆庆神色稍霁,又对高拱道:“高师傅,你也扮演个身份吧。”

  “这……”高拱只好闷声道:“臣没看过那书。”

  “这样啊,那朕来替师父想一个,你就当吴神仙吧。”隆庆仔细寻思道。

  “……”高拱一阵无语,这都哪跟哪啊?他很想规劝皇帝,不要再干这种荒唐事了,还是回乾清宫将养是正办。

  “那臣又该扮演哪位呢?”却听张居正的声音响起,原来是张相公打发走了百官,便急匆匆跟来了。

  “张师傅这样貌堂堂的长相,分明就是五岳观的潘道长来了嘛。”隆庆笑道。

  “那为臣回头就找把横纹古铜剑插在背上,再找个五明降鬼扇拿在手里。”张居正满脸笑容道。

  高拱心说,好么,两位大学士一个成了算命的道士,一个成了捉鬼的道士,还真是般配。

  “潘道长你来的正好,帮我看看宅子里,是否有鬼魅作祟。”隆庆便马上进入状态,指着东街上相对的两处大宅大道:“北边那户是西门家的祖宅,后来又花了五百两银子增建了花园,再花五百四十两买下隔壁花家的宅院,这街北都是我的了。南边那户原是乔家旧宅,前年也被我花七百两银子盘下,是以整条街都是我的了。怎么样,厉害吧?”

  “大官人真是持家有方啊,佩服佩服。”张居正便认真拍马屁道。

  高拱不出声骂娘就不错了,便紧闭着嘴不吭声。

  说话间,御辇抬进了西门府,没有往北走,而是直接从前院西侧的小门,穿过一条夹道,进了隔壁的大花园。

  在书里,这座花园也是整个清河县最美的地方,更是西门庆平生杰作,隆庆得意洋洋道:“这里原本是那花太监的宅子,后来花子虚卖给了我,我把两处院子打通,正经弄了个大园子,后面盖了三间玩花楼,娶回李瓶儿来便和她一直住在那儿……”

  一说到李瓶儿,皇帝忽然面色大变,刚刚恢复了点血色的脸上,忽又一片灰败。只见他两眼渐渐涣散,嗫喏道:“瓶儿,花花,花花,瓶儿……”

  说着便松开高拱的手,竟跳下了御辇,沿着荷花池朝后头跌跌撞撞而去。然而许是大病未愈,脚下虚浮,没跑出两步便重重向前摔去。

  “大官人,大官人……”孟冲等人赶紧焦急的冲上去,七手八脚扶起皇帝,却见他已经摔得口鼻流血,晕厥过去。

  “太医,快传太医!”高拱急得直跺脚。

  ……

  内侍们赶紧小心将隆庆抬进最近的聚景堂中,太医也闻讯赶来,进去给皇帝诊治。

  高拱和张居正守在堂外,急得嗓子冒烟。

  一直到了中午,里头才传见。两位大学士赶紧跟内侍进去,就见隆庆已经褪了龙袍,穿一件白绸中单躺在张檀木床上。

  “陛下。”两人在榻前叩首,含泪看着虚弱的皇帝。

  隆庆伸出手,高拱会意,赶紧膝行上前,握住了皇帝的手。

  他温暖的大手让隆庆乱糟糟的心安妥了一些,君臣相顾良久,眷恋之情蔼然。

  隆庆方缓缓道:“朕一时恍惚了……”

  “没事,病中常发的症状而已。”高拱红着眼圈道。

  “自古帝王后事,都要提前预备,以免山陵陡崩,朝野震动,两位师傅详虑而行……”隆庆又缓缓吩咐道。

  “陛下春秋正盛,还不到考虑这些的时候吧。”高拱忍悲道。

  “朕也觉得不至于,不过有备无患嘛。”隆庆吃力的笑笑,便疲惫的闭上了眼睛。

  见皇帝睡着了,两位大学士便蹑手蹑脚退出堂外,在院中候旨。

  趁这功夫,高拱把太医院的金院判叫来,沉声盘问他,皇帝到底得的什么病?

  都这幅样子了,显然不是之前所宣称的偶感风寒那么简单……

  “这个么……”金院判掏出帕子擦擦汗,吭吭哧哧了半晌方道:“观陛下症状,再结合诊脉,太医院认为陛下所患应该是疳疮。”

  “疳疮多了去了。”读书人都看医书,以防自己病了让庸医忽悠,高拱博学多识,自然更不例外。他一挥手道:“有血疳、风疳、牙疳、下疳之类,皇上是哪一种?”

  “这……观皇上所患疳疮变化莫测,大约……应是……血疳,乃脏中虚怯,邪热相侵,外乘分肉之间,发于肌肤之上。”金院判小声道:“之前便照此病症治疗,好转了一段时间,不想又复发了,怕是也不敢定论。”

  得,絮絮叨叨半晌,等于没说。

  高拱气得只翻白眼,还想继续盘问他,金院判却翻来覆去只说车轱辘话。就连高拱问他,圣躬什么时候能痊愈,他都含糊不清,说短则十天半个月,长则一年半载,一副庸医做派。

  “先滚吧。”高拱只好无奈放他进去继续诊治,又问一直沉默的张居正道:

  “叔大,你怎么看?”

  “下官以为,他要么治不了,要么不敢说实话。”张居正便冷静道:“观其言辞闪烁,恐怕更多是不敢担责吧。”

  太医院判,堂堂大国医,怎么也不至于是庸医。

  “太医院的药方,真是名不虚传。”高拱冷哼一声,神情凝重道:“你的意思是,有难言之隐?”

  “我一不是大夫,二没看过太医院的医案,不过瞎猜而已。”张居正忙摆摆手道:“但太医院从上月起便讳莫如深,总让人不安啊。”

  “谁准许他们隐瞒真相的?!”高拱暴躁跺脚道。

  “我之前问过了,是司礼监。”张居正轻声道。

  “哦?”高拱神情一动,不再说话。

  两人一直等到薄暮时分,有内侍出来传旨说:“着两位阁老在外莫去。”

  “请禀知皇上,二臣都不敢去。”高拱赶紧应道。得,今晚得睡在西门府了。

  第二百二十章 皇后

  翊坤宫。

  冯保早就将皇帝上朝时发病的消息,禀报了李贵妃。

  李贵妃闻言大吃一惊,急忙命人备轿,要赶去乾清宫。

  冯保却告诉她,皇上现在后果园那边。

  李贵妃闻讯登时神情一沉,紧咬银牙道:“骚鞑子把他害成这样,还鬼迷心窍!”

  说归说,还是要赶紧赶去皇帝身边的。李贵妃又下令改去后果园。

  冯保又提醒她,是不是叫上陈皇后?

  “叫上她?”李贵妃一愣,她已经习惯陈皇后靠边站了。

  “一来,她毕竟是皇后,万一有什么事借她的名义,才名正言顺。”冯保小声对这位泥瓦匠的女儿解释道:“二来,去年冬天那事,还是插在陛下心头的刺呢,娘娘自己去,怕是落不着好脸。”

  其实他是担心李彩凤脑袋不够使的,这种时候可万万不能行差踏错啊。陈皇后脑袋就比贵妃清醒太多了,不然也不会多年来退避三舍。

  “好吧。”李彩凤果然一搅合没了章程,便命人去请皇后。

  陈皇后果然是个明白人,知道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两人的凤轿很快在坤宁门汇合。

  “姐姐。”李彩凤拉着小胖子,在御道旁向陈皇后行礼。

  “上来说话。”陈皇后罕见的头戴双凤翊龙冠、身穿大衫、霞帔、鞠衣,彰显出她母仪天下的地位。

  看到皇后这身打扮,李彩凤不禁便自觉矮了一头,赶紧乖乖上了凤轿。

  小胖子也想挤进来,陈皇后笑道:“我儿,你要把娘的轿子挤趴下吗?”

  冯保赶紧蹲下身来,背起严重超重的太子爷,与凤轿拉开了距离,好让贵妃跟皇后通通气。

  “皇上的病又翻了?”陈皇后皱眉问李彩凤,这种时候,也顾不上藏锋了。

  “是。”李贵妃点点头道:“前日还说身上的疮结痂了,精神也健旺许多,这不才要去上朝?谁知,唉……”

  “皇上到底得的什么病?”陈皇后沉声问道:“别人不知道,你是他枕边人,总不会不知道吧?”

  “唉,姐姐,不瞒你说,因为那花花奴儿的事,皇上已经不待见我了。”李彩凤哭道:“他就怀疑是我捣的鬼,任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好了,先别哭了,这不是说你的事情的时候。”陈皇后略显生硬的打断她,旋即又叹口气道:“这六宫之主不好当,也难为妹妹了。”

  “起先我也一直蒙在鼓里,后来还是冯保把个给皇上看诊的太医,拉到内东厂去一番吓唬,才知道皇上的病根本没好,而且也……很难好了……”李彩凤压低声音道:“太医说皇上得的是杨梅疮,这种病前些年闻所未闻,所以翻遍医书也没有验方可用,太医院的人只能当做疳疮,乱治一气了。”

  “杨梅疮?”陈皇后这种深宫妇人,哪听过这种病?“皇上好端端的,怎么会发这种疮呢?”

  “好端端的当然不会发了,可要是沾染了脏人,那就保不齐了。”李贵妃露出厌恶的神情道:“冯保还侦查出,去年腊月里,孟冲曾带着皇上微服出宫过。”

  “皇上要去哪儿微服私访吗?”陈皇后瞪大眼问道。

  “去八大胡同微服私访。”李彩凤恨恨道。

  “啊?”八大胡同这么有名的地方,陈皇后可是知道的。她登时连念数遍阿弥陀佛,才稳住没有骂娘道:“孟冲这杀材疯了吗?竟敢带皇上去那种肮脏的地方?抄他九族都死不足惜!”

  “当然也可能是那骚鞑子传给皇上的。”李贵妃又强调一句,她是抓住一切机会,来证明自己做得对。

  “她入宫前也验过身的,再说都入宫一年多了。”陈皇后摇头道。

  “那也是因为她把皇上的魂都勾去,孟冲才会带皇上去那种地方找刺激的!”李贵妃反正要把大帽子扣在花花奴儿头上。

  “不要再说了,这种丑事,可万万不能传出去!”陈皇后定下神,沉声道:“不然非但皇上要成为笑柄,整个天家,列祖列宗的脸都要被丢尽了。”

  “这我晓得,冯保更是老成。”李贵妃忙点点头,这种事情她也嫌丢人,连娘家娘都没告诉。

  “嗯,冯公公不是一般人,这种时候咱们只能靠他了。”陈皇后点点头。

  ……

  说话间,两位娘娘来到了‘清河县’,陈皇后不知道《金瓶梅》,所以对这寻常的街景没什么感觉,只以为是皇上过腻了帝王生活,想在这儿体验下市井百态。

  李贵妃的眼却都瞪出血了,她是严肃批判过那本书的,一眼就看出这里哪栋房子发生过什么事。完全就是把书上的世界照搬到现实中来了呀!

  一想到自己竟然不是吴月娘,她便恨得牙根痒痒,暗暗发誓回头一定要把这里烧成灰!

  两人在太监的引导下,来到了西门府的花园中,先去聚景堂看过皇上。

  见隆庆刚刚吃了药睡下,两位娘娘便退出内间,来到厅中与金院判交代清楚。

  “第一,必须咬死了不是脏病。疳疮也还是太脏了,给本宫换一种说法。”

  “是,臣明白,臣考虑欠妥了。”金院判也是两朝元老了,嘉靖皇帝就是死在他手上……哦不,是他医治无效、龙驭宾天的。

  所以对这种事情非常懂行,便建议道:“可以说是中风。”

  “中风不都是偏瘫不起的吗?”陈皇后不解道。

  “也是有胡言乱语、说话不清的,皇上还跌倒了一次,症状对得上。”金院判信心满满,透着专业的自信。

  “成,你是太医我信你。”陈皇后点点头,又问道:“那皇上的病什么时候能治好?我是说真的病……”

  “这……”金院判的自信心登时垮了,他的回答跟之前太医说的别无二致。“实在是这种病几十年才发自岭南,传至四方时间就更短了。十年前才听说北京有发这种病的。所以太医院对此症了解甚少,也没有医案可参考……”

  “十年时间还不够你们弄清楚的吗?”陈皇后瞪眼道。

  “臣等愚鲁。可太医院都是给宫里看病,最多到公卿大臣府上出诊,这种人家怎么会有那种病呢?”金院判说完,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这不是在骂皇上太不检点吗?

  好在陈皇后顾不上计较这些细节,又问道:“你们治不了,那天下有能治得了的吗?”

  “不是为臣自夸,天下的名医都在太医院……”金院判傲然道。

  “本宫怎么听说,还有个江南医院呢?”陈皇后却皱眉道。

  江南集团的大名早就在上层传开了,毕竟贵人们都是惜命的。陈皇后是听长公主说起来,宁安还说要请万密斋进宫来给她看病呢。

  唉,也就是这个小姑子还记得自己这个皇嫂。

  “姐姐说的是,我也听说过万密斋的方、李时珍的药呢。”李贵妃也点头附和道。

  “要说是他们的话,倒也不能说完全没可能。”就连金院判口气都没那么硬了,但还是不肯承认江南医院强于太医院道:“那种病在江南时间长,他们又是给下面人看病的,说不定会有什么法子。”

  “只要有一线可能,都得试试!”陈皇后拍板道:“赶紧招两位神医进京!”

  “呃……”太医院又不是卫生部,哪管得着江南医院啊。金院判不禁尴尬道:“下官以为,为了节省时间,还是请朝廷直接下旨吧。”

  “也是,跟你啰嗦什么?”陈皇后点点头。按说此事吩咐孟冲一声即可,但她现在对那个带皇帝逛窑的死太监恨之入骨,一点都不想理会他。便让人传冯保进来,叫东厂办这件事。

  冯保没二话领命出去,走到花园入口时,却站住了,低声问身后的太监道:“张相公现在何处?”

  “就在前头耳房中候旨呢。”那太监指了指暮色中,那间墙角的小屋。

  “请他到卧云亭相见。”冯保说着,便转身朝荷花池对面的假山走去。

  ……

  耳房中,张居正刚跟高拱吃过晚饭,同榻睡下。这一天折腾下来,高拱早就累得鼾声如雷了。

  张居正根本睡不着,正辗转反侧时,长随轻轻推门进来,凑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张相公微微点头,看着一旁睡死过去的高拱,便蹑手蹑脚爬起来,在长随的侍奉下穿上鞋,悄悄出去了。

  他刚一走,高拱便睁开了眼,目光贼亮贼亮的,哪有一点睡意?

  “跟上去瞧瞧。”他低声吩咐一句,门外的长随便领命而去了。

  那厢间,张居正快步走过荷花池,摸黑上了假山上的石径,来到最高处的卧云亭,与冯保相见。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两人的身影完全淹没在无边的黑暗中。

  冯公公看着对岸戒备森严,灯火通明的聚景阁,将事情的真相和陈皇后的要求,一五一十讲给张居正。

  “原来是这样啊……”张居正恍然大悟,怪不得皇帝都考虑身后事了……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总之这一劫不好过。”他语气中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兴奋道:“咱们该怎么办,还请相公定夺?”

  “你赶紧通知赵昊,让他火速带两位神医来京,我也会写信给他的,向他说明情况。”张居正的声音却没有丝毫波动,严肃道:“现在什么都放一边,一切以给皇上治病为重!”

  “唉,好吧。”冯保焉能听不出张居正语气中的警告之意,知道叔大兄是在告诉他,现在还不是想三想四的时候。

  第二百二十一章 肥都

  “另外,这‘清河县’非比乾清宫,务必要加强守卫,保护好皇上、太子和两位娘娘的安全。”张相公沉思片刻,方幽幽叮嘱道:“有什么风吹草动不要急于拿主意,与不谷随时保持联系。”

  “哎。”冯保点头应一声道:“虽然咱家已经不掌御马监了,但管事牌子还没定,现在几个提督太监还是咱家的人。”

  “嗯,切记低调行事不要张扬,尤其不要直接出面,多借助两位娘娘之口,但要真心实意为她们考虑。过去这一关,这份雪中送炭之情,就足以保你未来可东山再起了。”张居正点点头道:“好了,我得赶紧回去了,出来久了,高阁老会生疑的。”

  “咱家都听相公的。”冯保重重点头,目送着张阁老离去。

  张居正急匆匆赶回了耳房,放缓下呼吸,悄悄推开门,轻手轻脚进去,不禁吓了一跳。

  只见黑暗中,高拱盘膝坐在炕上,目光阴沉的看着自己。

  “哎呀,吓我一跳。元翁怎么没叫人掌灯?”张居正强自定下心神。

  “半夜起来喝水见你不在,刚要喊人去找你。”高拱敛住眼里的精光,淡淡问道:“上茅房去了?”

  “不是,感觉有些积食,睡不着出去走了走。”张居正苦笑道:“看来真是上了年纪了,不能吃了饭就睡下。”

  “哦,还以为你跟谁幽会去了呢。”高拱咧嘴一笑,却无半分笑意。

  “宫闱禁地,这种玩笑可不能乱开。”张居正从桌上拿起火镰和火石,但手却忍不住有些发抖,擦了几下都没点着火绒。

  他知道高拱一旦起了疑心,自己的行踪是隐瞒不了的……高胡子明日只要一问孟冲,就知道皇后娘娘给冯保的懿旨,也就明白自己昨晚去见谁了。

  心念电转间想清楚了利害,张居正轻吁口气,平复下心神,引燃了火绒点着了蜡烛,状若闲聊道:“不过还真是碰见冯公公了,他正要来找我,下官担心吵到元翁,便带他到了远处说话。”

  “哦,这样啊。”高拱皮笑肉不笑道:“还以为你们是故意躲着老夫呢。”

  “怎么会呢?他是来宣皇后娘娘的懿旨……”张居正从暖笼上提起茶壶,给高拱斟一杯茶,将陈皇后命令,请江南医院两位神医来给皇上看病的事情,讲给高阁老听。末了还补充道:“因为江南医院是那业障创办,所以娘娘想让仆也写封信给业障,好叫他知道利害。”

  “嗯,我看行。要是能治好了皇上,绝对是社稷之功。”高拱点点头,接过张居正递上的茶水,一口喝光。满脸忧虑的重新放躺道:“都想想办法吧,总要尽快让皇上好起来的。”

  “是啊,今日忽然取消了早朝,朝野肯定人心惶惶……”张居正轻叹一声,吹熄了昏黄的灯光,然后窸窸窣窣的摸黑上床。

  高拱的鼾声再起,张相公继续彻夜难眠……

  他妈的高胡子,扯不谷的被子!

  ……

  赵昊接到京城的飞鸽传书时,已经是闰二月底了。

  彼时他正在温州府最南端,也是浙江省最南端的平阳县矾山镇,考察他心心念念的明矾矿。

  一听矾山镇这名字,就知道这里早就发现了明矾。事实上,从国初开始,当地便有人以开采提纯明矾为生,除了作为一味生药,直接出售给药材商人之外,他们还制作一种‘清水珠’,贩往县城和沿海村镇。

  江南沿海深受海潮倒袭之苦,往往一来台风,井水河水等水源便会浑浊不堪,往水桶里丢进一枚‘清水珠’,即可让浊水澄清,变得重新适宜饮用。是以销路一直不错。

  但即便如此,明矾的市场还是太小了,而且还比徽州庐江、福建周宁几个老牌的明矾产地起步晚。加上地处山区,交通不便,全镇仅数千人口,也形不成什么产业,当地人仅仅混个温饱而已。

  在镇外,赵昊参观了当地人所谓的窑场……就是用石块砌个火灶,再架上个陶缸而已。工人们从附近山上敲下高品质的明矾石,挑回来捣碎了放进缸里煎熬提炼,便得到了纯度尚可的明矾。

  负责前期勘察的江南矿业总经理岳朋向赵公子介绍,哪怕是这样简陋的灶头,全镇也不过只有十来个而已。

  “因为镇上人少,十个村不到一千户,五六千口人家,大部分以务农为主。”他又补充道:“全镇土地面积13万8千亩,绝大部分都是丘陵和山地,只有六千亩耕地,其中四千亩是水田。”

  “那日子不会太好过。”赵昊道。

  “还好能加工明矾石卖给窑上,补贴一下家用,日子总能过得去。”岳朋笑道。

  “守着这样一座宝山,光过得去怎么行?”赵公子不禁叹气道:“真是暴殄天物啊。”

  明矾除了用作中药材和净水之外,还在浆染、造纸、银器、制烛等行业有广泛应用,仅传统需求就十分巨大。

  这也是这年代的通病,就是市场极度割裂,生产和需求严重脱节,所以才会守着宝山要饭。

  江南集团的一大重任便是,联通整个江南的生产和需求环节,不断提高江南百姓的非农收入,促进江南商品经济的发展。

  而且对江南集团来说,明矾还有更多的用途。比如为钢铁、玻璃、化工等行业生产耐火泥浆、耐火砖等特种材料。以及最重要的用途,也是赵昊将目光投向此处的初衷——用来大规模煮粪,生产肥田粉!

  肥田粉拥有丰富的氮磷钾三元素,尤其是含氮量很高,是集团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的主要肥料来源。在江南的示范农场中,农工们靠这种土化肥,实现了单季亩产五石的恐怖产量!

  即是说,如果整个江南都用上肥田粉,亩产量将是隆庆元年,只能种单季稻时的四倍!何其恐怖?

  当然,那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肥田粉并不像真正化肥那样高效,每亩地需要的数量十分惊人。所以除了要有足够的人畜粪便外,最要紧的就是要有充足的明矾!

  且明矾矿除了可以生产明矾外,还能用热解法生产单质钾肥和硫酸。其工艺难度并不超过目前江南化工的技术水平。唯一比较麻烦的是反应过程中要用到硝酸……在未来一两年里,第一条工业制备硝酸的生产线就能投产了。所以不久的将来,产出充足的钾肥还是很可期的。

  而矾山镇的明矾储量占全世界的六成,全中国的八成,可谓取之不竭、用之不竭。所以这矾山镇在赵公子眼中,哪里是什么中国矾都,简直就是大明肥都好吧!

  于是他当场代表董事会,批准了江南矿业的计划书——经过一年时间的周密调查和前期工作,江南矿业计划与平阳县士绅联合斥资30万两白银,购买下包括12个矿坑和6千亩耕地在内的全镇所有土地,共13万8千亩!

  得到整个矾山镇的土地所有权之后,江南矿业将立即着手组建明矾厂,开始大规模生产明矾,供应各处农场煮粪。待条件成熟后再组建钾肥厂,当然就不一定在当地了……

  之所以要把整个镇的土地都买下来,而不是只买矿山土地,是因为大规模生产明矾,会造成相当严重的污染。赵公子要让所有人都得到幸福,而不是把当地的百姓当做牺牲品。

  除了买下他们所有的土地外,当地一千户百姓还有权选择迁到江南集团的农场,或者留下来成为矿场的员工。而且他们还有权选择,将土地出让金全部或者部分换成明矾厂的股票,来长期分享明矾生产的红利。

  这样优厚的收购条件,在未来很长一段历史时期,都是无可比拟的。所以全镇的百姓都在翘首以待,唯恐这位‘赵大善人’临时变卦,不收购他们了……

  可赵大善人实在不好意思面对他们,因为他自己心里清楚,占了人家天大的便宜。因此赵昊请县里帮忙清场,不要让百姓‘打扰’自己考察……

  一直到中午时,平阳知县周英培才亲自过来询问,公子考虑的怎么样了?

  当得知赵昊已经在意向书上签字后,周知县竟忍不住欢呼起来。因为县里会得到一笔八万两银子的赞助费,此外每年还有分红哩。

  “未来平阳开发公司草创,还请老父母多加照拂啊。”虽然已经贵为郡主仪宾、阁老快婿,但赵昊对所有地方官,都一如既往的保持着客气。

  “那是一定的!”周知县闻言简直要幸福的晕过去了,因为温州府原先所在的江南经济互助组织,是不需要成立开发公司的。

  所以赵公子的言外之意,分明是同意将平阳,乃至温州都纳入江南一体化了呀!

  何止是温州府,其实赵昊已经同意将宁绍台三府也一同吸收进江南一体化中。因为江南集团已经控制了整个大明沿海,这四个沿海州府的交通运输不再是问题了。

  这四个府的加入,还有个很重要的意义,就是江南集团终于把江浙闽粤沿海地区彻底连成一片了!

  从地图上看去,整个江南系的地盘就像一张拉满的弓,将这个老大帝国沉重的躯体,朝着大海深处射去!

  第二百二十二章 各路名医进北京

  周知县正要请赵公子到镇上享用午宴时,就见一骑飞马而至,带来了京中急报!

  赵昊看过急报神情大变,果断深表歉意的放了周知县鸽子,便在镇外不远处的赤溪上了筏子,一路顺流而下到了二十里外的赤溪口,登上了泊在那里的科学号。

  科学号立即拔锚北上,出发前赵昊还接连下达几条命令,一是下令给江南医院和医学院的两位院长,命他们立即向副手交接工作,按最高规格携带器材和药品,乘船赶往崇明,等待与自己汇合。

  二是命人告知杭州的小郡主和张筱菁,自己有急事先回京城,待李明月度过危险期,再让人接她俩入京。

  三是命人给潮州的肖夫人传信,告诉她京中手足病重,请她立即联系金科,由台湾警备区护送她北上。

  一道道命令传达下去,赵昊的心情却没有放松,反而陷入了某种天人交战的情绪中,整个人都无法抽离了。

  看着他躺在长条沙发上,呆呆望着天花板,长时间一动不动也不吭声。把巧巧心疼坏了,可她嘴拙不知该怎么安慰赵昊,只能叫马姐姐去陪陪他。

  “我也不成啊,刚被撵出来。”马湘兰苦笑道:“你老公就是想静静,不想见人。”

  “还不是你老公啊?”巧巧用手指轻轻戳一下马姐姐,寻思片刻,决定还是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暖心先暖胃,用美食来安慰不知为何陷入低谷的赵昊。

  “我也去。”马湘兰看过急报,联想到之前赵昊就一直关注京里的消息。虽不甚明了,却也能隐隐猜到,他定然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而且是前所未有的艰难。这时候确实让他一个人静一静的好。

  两人便来到后厨房中,巧巧准备做新学到的‘肉燕’给赵昊吃。这些年她跟随赵昊每到一地,都必会请厨师烹制当地的特色美食,如果赵昊喜欢吃,她就会认真学习做法,好不断丰富自己的菜单。

  矾山肉燕据说是福州那边传过来的,也有说是浦城传来的,不过管它呢。反正晶莹剔透的面皮夹裹着肥嫩的猪腿肉,一口一只,都能吃出温暖的幸福感,让人从心里感到熨帖。

  然而将猪腿肉剁成肉泥的时候,巧巧却感到一阵恶心,忙丢下刀,跑到舱外干呕起来。

  正在擀皮的马湘兰,丢下擀面杖跟出来,轻拍着她的后背,待巧巧平复下来,又扶着她回房坐下,给她倒了杯水。

  巧巧喝两口水,终于压住了恶心,一脸迷茫道:“奇怪,我不晕船啊?”

  “傻瓜,八成你也有了。”马湘兰艳羡的看着巧巧,却是打心眼里高兴。

  “不会吧?”巧巧一时懵在那里,小脑瓜子嗡嗡的。“我都很注意的……”

  “快把谈大夫请来。”马湘兰吩咐含薰道:“再告诉厨房,方夫人下不了厨了,让她们自己做饭吧。”

  “我歇会儿就好了。”巧巧还想起来。

  “别傻,听我的,”马湘兰按住她,轻轻拍了拍巧巧的肚子笑道:“这小东西可比一碗肉燕,更能暖你老公的心。”

  “还不是你老公……”巧巧不好意思的嘟囔一句,既羞且喜。

  ……

  果然,当赵昊听那妇科大夫说巧巧也有身孕后,登时就从葛优瘫的状态中跳起来,高兴的不知该怎么好了。

  “好好,太好了!可得好好歇着,来来这边坐着说话。”赵公子手忙脚乱的扶着巧巧在沙发上坐下道:“我看这海上颠簸,你也别跟着北上了,也到杭州一起修养,和明月、筱菁相互有个照应。哦对,还得赶紧将岳母接到杭州,这种时候,谁也比不过亲娘。”

  “不用,我没那么娇贵。不跟着你吃饭怎么办啊?”巧巧赶紧摇头。

  “嗨,船上又不是没厨师,饿不着我的。”赵昊摆摆手道:“就这么定了!”

  “可你刚才那样儿,我不放心啊。”巧巧忍不住道。

  “放心放心,我这一下就没事儿了。”赵昊兴冲冲的搓着手道:“咱要当爹的人了,高兴还来不及呢!”

  “真的?”巧巧心下一松。

  “那当然啦,比真金还真!”赵昊给她一个露出八颗牙齿的笑容。

  果然,从温州到杭州,一路上赵昊都恢复了笑容,该吃吃该喝喝,还亲自榨果汁来为巧巧减轻孕吐。

  心思单纯的巧巧也就放下心来,把注意力都集中到自己腹中的小生命上。

  ……

  科学号停在武林门外码头,赵昊亲自送巧巧下船,李明月和张筱菁也闻讯赶来与他相见。

  李明月的状态很不错,嚷嚷着要跟赵昊一起回北京。但随船的谈大夫表示,刚怀孕前三个月易静不易动,长途旅行更是绝对禁止的。

  直到赵昊答应,等长公主的船路过杭州,如果得到谈大夫的许可,她可以跟着母亲一起上路时,小郡主才闷闷不乐的同意了。

  赵昊只在码头呆了两个小时,反复叮嘱留下的三个老婆互相照顾后,便带着满心的牵挂,匆匆回到船上,离开杭州继续北上。

  才刚刚离开了她们的视线,赵昊脸上的笑容便又不由自主的渐渐消失了。

  这让马秘书愈发肯定,他的心里藏着天大的事情。

  看着马姐姐担忧的目光,赵昊轻轻握住她的手道:“放心,我只是有些举棋不定,总觉得怎么做都是错罢了。”

  “听起来就像妾身当年,遇到夫君之前一样。”马姐姐也反握住赵昊的手,柔声道:“摆在自己面前的每条路,都是那么让人厌恶,看上去都差别不大,因为都是死路一条。”

  为了能帮赵昊快点走出来,马湘兰甚至罕见提及了自己讳莫如深的过往。

  “那你是怎么挺过来的呢?”赵昊好奇问道。

  “有一天,我忽然想到。如果说,怎么做都是错,岂不意味着怎么做都没错?”马姐姐脸上露出明朗的笑容道:“那就不考虑那么多,只找一条看上去不太难的路走了。”

  “这么说?当年你去味极鲜弹琴,是觉得我比较好搞喽?”赵昊不禁苦笑。

  “你那时才十四岁吧,我心说小孩子嘛,能有什么坏心眼?”马姐姐咯咯笑道:“凭奴家的一身本事,还不手到擒来?”

  “好哇好哇,亏我一直以为,是我把你拐到手的,原来是上了你的套!”赵昊伸手去呵她的痒,马湘兰娇喘着躲闪求饶道:

  “横竖夫君也没吃什么亏。不是我,你上哪娶这么多老婆去?”

  “我谢谢你哈!”赵昊佯怒瞪她一眼,两人又笑闹一阵,方渐渐安静下来,相拥望着远处江海交界线上,那黄绿两色的水面泾渭分明。

  赵公子明白马姐姐的意思——如果选择太困难,反而不用太纠结,因为怎么选都不会有正确答案……

  这样一想,自己确实也没必要太纠结,至少没必要现在就纠结,因为反正到了京里还会纠结。

  马湘兰安静的伏在赵昊怀里,听着他的心跳,便知道他的心没那么乱了……

  ……

  船到崇明时,赵昊下了科学号,换乘平江号继续下面的旅程。

  万密斋和李时珍两位老先生,已经在船上等着他了。

  “你这是搞什么呀?”万密斋一见面就不客气道:“医学院刚准备好了,要开展牛痘二期临床试验!这下可好,我俩都走了,只能先搁置了!”

  “是呀,多耽误事儿啊。”李时珍叹气道:“前期试验证明,种牛痘确实比人痘要安全太多,早点完成试验,就能在整个江南接种了,那能挽救多少人的性命啊。”

  “二位可冤枉死我了,我老婆们还大着肚子呢,不一样被叫去京师了?”赵昊苦笑道:“实话告诉你们,这是皇后下的懿旨,召你们二位立即去给皇上看病!”

  “这样啊……”两位神医登时怨气稍减。在这个年代的人看来,皇帝的命肯定要比小民金贵,就是医者父母心的神医也不例外。

  “皇上得的什么病?太医院那帮废柴竟看不了?”李时珍好奇问道。

  “一开始说是疳疮,后来又说是中风。”赵昊两手一摊道:“谁知道呢?”

  “果然是废柴啊。”万密斋拢须点头,忽然想到一事道:“前日听闻无锡的马铭鞠、据说还有江西的龚延贤,忽然被高阁老请进京城,八成也跟这事儿有关吧?”

  “谁知道呢?”赵昊摇摇头,不想跟两位神医去说朝堂那点儿糟心事儿。

  “也是,管他呢,反正咱们就看病呗。”李时珍点点,一把抓住赵昊的左手,两眼放光道:“这下你可没跑了,能好好说道说道《疫苗学》了吧?”

  “真的可以将传染病的微菌减毒灭活,使他们从病菌变成防病的疫苗吗?”万密斋也来了精神,一把抓住赵昊的另一只手,唯恐他跑掉一般。

  “咱路上还有十多天呢,不用这么着急吧?”赵昊哭笑不得。他是真不敢跟他们聊太细。因为他对医学的了解,也就是科普水平,说多错多,弄不好就把他们引到弯路上去。

  第二百二十三章 暗潮汹涌

  赵昊一行抵达京城时,已是三月十二了。

  将两位神医安顿在赵家胡同,他便马不停蹄到纱帽胡同报道去了。

  然而他岳父大人并不在家,赵昊只能让游七赶紧把消息传到内阁去。

  这会儿距离上月廿二皇帝犯病已经二十天了,两位肩挑日月的大学士,总不能一直在清河县的西门府当门房,那国家大事怎么办?

  所以隆庆皇帝苏醒后不久,便遣内使慰劳二位阁老,命他们回家休息,安抚百官,各就各位,不可因寡人之疾而荒废朝政。

  是以两位大学士早就回内阁上班了。在随后给皇帝的请安劄子中,高拱又请示,原定本月的太子出阁之礼,是否如期举行?

  隆庆皇帝这会儿已经十分后悔,为何没早点如群臣所请,让太子早几年出阁读书?现在他身患重病,卧床不起,自然意识到了时间紧迫,便下旨尽早为太子举行出阁典礼。

  小胖子很不情愿结束无忧无虑的肥宅生涯,但十岁的孩子也知道些轻重了,知道他爹病重,没法撒泼卖萌过关了。只好哭丧着脸出席了三月初三日在文华殿举行的出阁典礼,开始了暗无天日的学生生涯。

  教太子读书的老师们,当然是全明星阵容,是由内阁大学士领衔,翰林院的大牛们担任侍读、侍讲!

  其实教个屁孩子读书识字,哪用得着这么多院士?大学士们日理万机,更没时间耗在这小学堂中。因此按例,阁臣只在最初时象征性的看顾三日,以后就不用再来了。

  高拱本也打算照旧而为,但身边人提醒他,如今皇上在病中,虽说春秋正盛,迟早会痊愈。但身为首辅,也要防备有小人趁机作祟。所以这种时候,应多多看顾储君啊!

  高阁老一听是这个理,便以东宫年幼,讲官也是生疏的新人,自己不在旁边看顾,于心难安为由,奏请皇帝恩准自己‘五日一叩讲筵看视,稍尽愚臣劝进之忠’。

  如今孟冲守在聚景阁,司礼监则由冯保值班,冯公公看到这奏本登时就毛愣了。

  小胖子可是他的禁脔,高胡子也想插一脚?万一要是他把太子也控制了,自己不就彻底暗无天日了?

  冯公公慌了神,想起张相公的嘱咐,大事要通气。便赶紧让跟班太监去禀报张居正。

  张相公闻报十分重视,在今上手下他是斗不过高胡子了,怎能储君那里也输一阵?那就真彻底没指望了。

  他可是过来人、受益者,太清楚这个阵地不能丢了。

  张相公苦思片刻,心生一计,便让冯保教了李贵妃一段话,等太子出阁前对皇帝说。

  李贵妃这会儿完全对冯保言听计从。而且冯保一直在她耳边说高拱的坏话。其中最狠的一条,就是高拱为了揽权,才扶植孟冲这个厨子当上司礼太监的。而孟冲除了做驴肠子嘛都不会,只能靠诱惑皇帝寻欢冶游来保持圣眷……

  李彩凤终于找到让自己失宠、让皇帝患病,害宫里的母鸡打鸣的罪魁祸首。她恨死了高拱和孟冲,当场就点头同意。

  翌日在太子出阁前,给皇帝磕头时,隆庆果然如张居正所料,告诉太子高师傅会五天去监督他一次,命令太子要尊敬高师傅,听高师傅的话云云……

  李贵妃便趁机复述张居正的话道:“太子顽劣,五日一入还是太少,请大学士每日轮流一员入内看视才好。”

  小胖子听了心都碎了,尼玛五天监督一次还不够,还得日日被入……这日子没法过了。

  隆庆却深以为善,他现在是恨不得一天当成两天用,揠苗助长也要早点教导太子成才,好不用揪心皇位传承。

  加之人在病重,脑袋本来就不灵光,皇帝没品出此中三味,便准了贵妃所请。

  于是司礼监打出一报,‘上谕,着大学士每日轮流入文华殿看顾太子学业,钦此!’

  闻听上谕,高拱一阵面似火烧,羞愧难当。

  道理很简单,因为皇帝想每日都有大学士监督太子学业,他高胡子却只想五天一入。

  在皇帝看来,他这是疏慢。群臣更难免揣测,是不是皇帝对他不满了?至少他这次,没跟皇帝想到一块去是一定的……这对一位首辅来说,是个很危险的信号。说不定就会有政敌自以为逮到机会,按捺不住要起来攻讦他。

  高拱虽然不知道张居正在背后捣的鬼,但本着谁得利谁犯罪的原则,他发现这件事最大的得利者便是张叔大——张居正获得了与他一样跟太子密切接触的机会不说,而且因为两位大学士每日一轮,并非同往,所以想搞点什么小动作就更简单了。

  这后一点,还是他挑选的东宫讲官,门生兼老乡沈鲤提醒他的。沈鲤禀报高阁老,这几日每逢张相公入文华殿轮值,则冯保必至。两人在殿东小房内屏退左右密语,旁人不得与闻。而且两人每次都要谈到太子快下课时,才从小房里出来,显然在密谋着什么!

  这让高拱非常警惕。他和张居正虽然继续当着表面兄弟,却暗中命弟子们盯紧了这个二五仔,又命孟冲派人盯紧了冯保,还命邵大侠的人暗中监视张居正府上。

  同时,这位老斗士察觉到大战将至,也终于选择原谅了汪汪队。为了更好的防范偷袭,他还提拔韩楫为通政使司右通政,提督誊黄。

  所谓誊黄,就是将司礼监打出的上谕,抄写在黄纸上,下发给各衙门。高拱让韩楫卡住这个位子,为的是防止冯保利用皇帝病重、头脑不清,假传圣旨!

  此时的北京城,已是战云密布,隐有风雷之声了!

  ……

  今日恰逢张居正去文华殿看小胖子上课。是以赵昊进京的消息他尚未与闻,那边文渊阁中,高拱便已经得了沈应奎的禀报。

  “娘勒个脚,他这次来的倒挺快!”高拱闻言登时警惕起来,揪着钢针似的胡须,阴着脸讽刺道:“张相公这女婿,还真是静若处子,动若脱兔!”

  “是啊,从那日早朝皇上犯病到现在,满打满算才二十天。”已经换上正四品绯红官袍的韩楫,依然把首辅值房当成自己的老窝,积极担当狗头军师一职。“他能这么快就从江南赶来,我看八成是夜猫子进宅——善者不来!”

  高拱另一个门生,接替韩楫的新任吏科都给事中雒遵,也深以为然道:“大师兄说的没错,肯定是那荆人召他来京里助战的!”

  如今随着高拱将张居正视为挑战者,门生们对张相公也就没了最基本的尊重,私底下以‘荆人’相称。跟‘老西儿’、‘豫人’差不多……

  “那姓赵的又不是官场中人,能帮上荆人多大的忙?”吏科左给事中宋之韩,有些不解的问道。体制内的人素来轻视体制外的人,这一点在这些自以为口含天宪的言官身上,尤其严重。

  他们甚至都瞧不起高阁老东山再起的头号功臣邵芳,已经把邵大侠排除在核心圈子之外了。如今邵芳只能干他最拿手的上不得台面的勾当了。当然,这也是邵大侠太爱吹牛,又不懂官场规矩,给了他们太多在高阁老面前,抹黑他的口实有关……

  “当然能帮上大忙。”韩楫沉声道:“他既然到了,那万密斋、李时珍两个肯定也跟着来了。所谓‘万密斋的方子,李时珍的药’,这两个神医可不是吹出来的,要是让他们把皇上的病治好了。你说怎样?”

  “那皇上肯定感激不尽啊。”宋之韩摸摸下巴道。

  “何止感激不尽?越有钱有权的人越怕死,富有天下的皇上,是天下最怕死的了。谁能治好了皇上,就立于不败之地了!”雒遵压低声音道:“你说这时候,荆人要是跟那阉人里应外合,攻击首辅,胜算会不会大很多?!”

  “他们做梦!”没等宋之韩开口,坐在大案后的高阁老先暴怒道:“老夫与陛下情比金坚,你们没看到那皇上对老夫的眷恋之情吗?谁能挑拨的了?!”

  “老师息怒,是弟子口误了。”雒遵赶紧改口道:“我的意思是,他们安全过关的可能,会大很多吧?”

  “那倒是……”高拱是绝对不会承认,在皇帝的爱方面,有人能战胜自己的。除此之外,他尚能保持理性思考。

  他自然能看出来,隆庆吓坏了,现在谁能治好圣躬,一定会圣眷最隆……至少一段时间内是这样的。那样以皇上的脾气,不论他们干出什么事,都会获得原谅的。

  而且他们也不需要获胜!

  只要弹劾了高阁老能全身而退,就意味着朝中不再是高党一家独大!高、张分庭抗礼的时代到来了!

  高阁老对自己的人缘很有自信,到时候半数都会转投荆人门下的……

  自己刚动了官员们的福利,怕是半数都不止,起码很大一半。

  “不行,不能让他们得逞!”高拱一咬牙,让人把沈应奎叫进来,粗声问道:“我们请的大夫到哪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 有主角光环的男人

  那夜同榻而眠时,从张居正口中诈出真情之后,高阁老也动了心思。他寻思一宿后拿定主意,不能让张叔大独占功劳,自己也要给皇帝请大夫!

  而且他权倾天下,一声令下,全大明的名医都得乖乖动身。除了万密斋了解到的马铭鞠、龚延贤之外,还请了徐春甫、巴应奎、支禀中等成名已久的大国医。高拱又动用兵部驿递,将这些分散在各地的大夫,全都火速送往京城。

  你出两个,老子出二十个!胜算是你的十倍!

  “诸位名医正跟着咱们的人,马不停蹄北上,差不多已经进山东界了。应该不日便可抵京。”听了高阁老的问话,沈应奎忙回禀道。

  “太慢了,要加速!换马不换人,给老夫三天之内抵京,不得有误!”高拱断然下令。

  “遵命。”沈应奎赶紧出去传令。

  “横竖皇上的病情还算稳定,老夫设法拖两天,等咱们的大夫到了,一起给皇上会诊。”高拱像对弟子们解释,更是说服自己道:“圣体已经积弱,不能再让庸医瞎折腾了,慎重一点是对的。”

  “是,两位娘娘也不会反对的。”韩楫附和着点点头,又提醒高拱道:“老师,咱们之前议的事情,也该早做决断了。”

  在得知赵昊进京的消息前,高拱正在跟韩楫和汪汪队商议,到底是先干掉张居正,还是先剪除他的党羽。高阁老还没拿定主意呢。

  在接连赶走了四位阁老之后,高阁老已经形成了严重的路径依赖……遇到问题就解决带来问题的人,如果还搞不掂,就再撵走一个阁老嘛。

  “这个么……”高拱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委实难决啊!

  记得有个三和尚说过,正职的天敌是副职,高阁老深以为然。

  但张居正跟陈以勤、赵贞吉、李春芳、殷士儋之流不同,他可是有主角光环的啊!

  他记得当年张居正曾动情的对自己表白:

  ‘若拨乱世,反之正,创立规模,合下便有条理——堂堂之阵,正正之旗,即时摆出,此公之事,吾不能也。然公才敏而性稍急,若使吾赞助,在旁效韦弦之义,亦不可无闻者!’

  意思是,我们俩那就是力挽天倾、开创盛世的最佳搭档啊!

  其实高拱心中,也是这样认为的。可不是主观臆度啊,过去两年的政绩已经无可置辩的证明了这一点!

  两人还是亦师亦友的多年知己。张居正一直对高拱格外敬重,对他的臭脾气也包容有加,甚至到了逆来顺受的地步。而且去岁还替他挨了揍……

  所以高拱心里其实很看重张居正,甚至比韩楫这些人加起来都重。

  但一来,三人成虎,弟子们都说张居正要谋他。二来,张居正与冯保过从甚密也是事实。虽然密谋的内容不得而知,但张居正已经位居次辅了,还能图谋什么?当然是自己的首辅之位了。

  真是动他不舍的,不动他又不放心。所以高拱起先更倾向于,先剪除张居正在朝中的羽翼,主要是曾省吾、王篆等一干楚人,以及他的那班同年……

  但现在,让弟子们这一点醒,他又觉得那样只会打草惊蛇了。

  “老师不是常常教导弟子们,要化繁为简、直指要害吗?”雒遵从旁趁热打铁道:“老师还没发现吗?您现在所有的烦恼,源头都是那荆人!只要把他赶出内阁,就会立时天下太平了!”

  “对,擒贼先擒王。干掉荆人,一切麻烦都会迎刃而解的!”韩楫几个也鼓动道。

  “嗯……”高拱心说还真是,他现在比较烦躁三件事,除了皇帝的病之外,就是姓赵的小子不肯合作,海运衙门无法启动;宫里孟冲不济事,被冯保借此机会咸鱼翻生,跟自己明里暗里过不去。

  只要没有了张居正给他们俩撑腰,所有的问题,就都能迎刃而解了……

  高拱心中的天平似乎倾斜了。

  “可是,张叔大根基扎的牢靠,行事又低调谨慎,想要弄走他,哪有那么容易啊?”起了念头后,高拱却又摇头道:“他是千年的老妖精——道行可深着哩。”

  “不怕他道行深,只消三步走,就能把他撵下台。”韩楫自信满满道。这几年他不知搞下台去多少人来,坚信除非自己不想搞,否则就没有搞不倒的大佬。

  “怎么讲?”高拱问道。

  “第一步,先在内阁加一名自己人,这样一来可以孤立他,二来把他搞下去之后,也不至于出现内阁独相的窘状。”韩楫便胸有成竹道。

  “唔。”高拱拢须点头。不管怎样,这一步都很有必要。起先这人选是张四维,可惜小维流年不利,连连中枪,一时还指望不上。

  排在第二的人选高仪,是他的同年同学,关系也铁的很。但身体不太好,战斗力也不如小维,但做个摆设,挤兑一下张叔大,还是没问题的。

  “那第二步呢?”

  “自是科道群起而攻之了。”韩楫淡淡道:“陛下一日不准他致仕,弹本便一日不停,让他烂在家里!”

  “第三步呢?”

  “当然是师相一锤定音了。”韩楫笑道:“荆人所仰赖者,不过陛下念旧,眷恋不舍罢了。但陛下更信任师相,师相只消稍加劝说,便可让陛下准他致仕了!”

  “老夫当你有什么妙招呢,这么简单粗暴!”高拱骂一声。

  “但好用啊。”韩楫嘿嘿笑道:“有道是一力降十会,以老师今日的权势地位,用得着那些弯弯绕吗?”

  “对付张叔大还是有必要的。”高拱却缓缓摇头道:“后面两步先准备着,等老夫再斟酌一下。先把第一步办好吧,内阁里多一个自己人,也能让张叔大收敛一些。”

  “师相……”一帮门生傻眼了,没想到高拱对张居正感情这么深。他们好容易加码加码,把天平压下去,没想到座主居然又摇摆了。

  韩楫真想问一句,你们是在搞基吗?

  当然也就心里想想而已……

  “好了,不要再说了。”高拱摆下手,不许他们再聒噪道:“张居正乃千古奇才,与那些废柴不能一概而论。不到万不得已,老夫不愿动他,否则对大明是不可弥补的损失。出去吧!”

  “是,师相。”韩楫等人只好怏怏退下。

  ……

  出来文渊阁,几人都心有不甘,便去韩楫的值房继续关门密谋。

  “师相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软了。只怕那荆人非但不会领情,反而会加紧对付师相的!”程文担心道。

  “师相也不是心软。是内阁一年多时间,连去四位大学士,朝野物议纷纷,都说他不能容人。”雒遵叹口气道:“现在要是那把荆人也撵走,不就更坐实了师相排挤同僚的恶名?恐怕也有这方面的顾虑吧。”

  “哪有做了初一不做十五的?连去四相后,荆人已是惊弓之鸟,若有机会,绝对不对师相手软的!”韩楫一阵咬牙切齿。

  “好在他没这个机会。”程文庆幸道。

  “未必!”韩楫却哼一声,压低声音对众人道:“一旦山陵崩,太子立。那冯保必然用事,第一件事就是跟荆人合谋,除掉师相!到时候高门生蒿草,我们这些门下走狗也要变成丧家犬了!”

  “嗯……”几人闻言不禁齐齐打个寒噤,都觉得他的担心很有道理。皇帝的病要是不重到太医院都治不好的程度,能给他满世界请大夫吗?

  程文不禁埋怨韩楫道:“你怎么不早跟师相说?”

  “师相与陛下感情太深,是绝对不会承认有这种可能的。”韩楫苦笑道:“我刚才要是提出来,能挨揍你们信不信?”

  “信……”众人嘿然道。他们中不少人,都吃过高拱的大耳刮子……不过不要紧,打是亲、骂是爱,亲不够才用脚踹嘛。

  “师相情感上没法接受,但我们不能掩耳盗铃啊。”雒遵沉声附和道:“大师兄,你说该怎么做吧,我们都听你的?”

  “方才我不是都说过么嘛?”韩楫淡淡道。

  “三步走的第二步?”几人恍然问道。

  “不错。”韩楫点点头。

  “可师相不让我们干啊?”众人还是很怕大耳刮子的,都没韩楫这么大胆。

  “但师相让我们着手准备了!”韩楫白了几个胆小鬼一眼道:“又没让你们真弹劾荆人,只需要放出风去,让他信以为真即可。这不违背师命吧?”

  “不违背。”众人纷纷摇头。

  “好一招打草惊蛇啊!”雒遵眼前一亮,拊掌道:“那荆人得知科道要对他发动攻势,肯定不会坐以待毙。他要么先下手为强,要么向师相投降了!”

  “不能让他投降,不然师相说不定又会选择原谅他!”韩楫也不知对张居正哪来这么大恨意,非要搞掉他不可道:“要让他狗急跳墙,师相才能同意咱们关门打狗!”

  “怎么才能让他狗急跳墙?”众人问道。

  “只要让他相信,师相已经下决定要除掉他即可。”韩楫说着却卖了个关子道:“这就不用你们操心了,山人自有妙计。”

  “好。”众人识趣的不再追问。

  又轻车熟路的商量了如何造势之后,便散会分头准备去了。

  韩楫站在门口,看着一帮师弟的背影,嘴角忽然挂起一抹讥笑。

  第二百二十五章 面党

  崇文门外大街,三晋会馆那间别致的小院内。

  已是阳春三月,满院花开,玉兰海棠,招蜂引蝶,丁香月季,争奇斗艳,暗香浮动,令人陶醉。

  这样的季节里,杨博和王国光、王家屏、杨四和几个老西儿,自然不会窝在采光差劲的屋子里哧溜哧溜吃面,那岂不浪费了这大好的春光?

  所以他们改在院子里哧溜哧溜吃面。

  圆桌上照旧摆着刀削面、手擀面、拉面、炒面……十几种面。老陈醋、米醋、腊八醋、香醋、白醋……十来瓶醋,还有一辫子大蒜。

  杨博把剥好的蒜丢进大海碗里,然后吨吨吨倒了半瓶子老陈醋,美滋滋的哧溜哧溜起来。

  王国光三人也埋头吃面,吃得满头大汗,没一个出声的。

  山西人吃面不说话,一是出于对食物的爱惜,二是怕把面呛到鼻孔去。

  不一会儿,一大碗连汤带面,干了个干干净净,杨博才拿起桌上的帕子擦擦汗。“熨帖……”

  “伯父,伯通兄那边的意思是,请疏庵公给张相公带个话……”杨四和也吃完了面,终于可以继续说话了。“好让张相公那边下定决心。”

  “嗯。”杨博点点头,看向王国光道:“呢别直接去,太假了哈,绕个圈圈好些哈。”

  “嗯。”王国光点点头,嚼着大蒜道:“额找李义河说说去哈。”

  伯通是韩楫的字,韩楫是山西蒲州人,杨博、张四维、王崇古的同乡,铁杆山西帮,原三晋会馆常驻吃面党。虽然高拱起复后,他便不大过来了,但心依然是属于老陈醋的。

  疏庵是王国光的号,他隆庆二年就是总督仓场侍郎了,兜兜转转一圈,如今还是这个官儿。盖因他是徐阁老的学生,当年在阁潮中曾跟着弹劾过高拱。高胡子看似粗豪,实则记仇记恨,虽然因为他面党成员的身份,没有特意打击报复。但让他原地踏步走,还是难免的。

  而且王国光跟张居正是同气相求的多年好友,这些年一直积极向他靠拢。虽然张居正并未开山立派,但已经将他视为自己人了。

  老西儿做事儿不讲是非,只看利害。对家大业大的山西商人来说,只有两边下注才能很好的对冲风险,不至于上错了船便一败涂地。

  当初让王国光弹劾高拱,是杨博预备徐党大兴的一注,他当然也下了注在高拱身上,韩楫就是。这样不管谁赢,总有老西儿站在胜利者一边。

  结果那一局,高拱先败后胜,王国光就坐了两年多冷板凳,杨博又反手把他投给张居正,成了下在张党身上的一注。依然是不管谁赢,都有老西儿是胜利者。

  什么叫双赢?就是山西人赢两次!

  当然除了两边下注,老西儿也是有核心诉求的。他们在垄断了与蒙古人的互市后,又把目光投到了海上。看到江南集团已经打通了海贸的所有关节,他们也想下海分一杯羹。

  谁知赵昊那厮,居然连高阁老的面子都不给。这事儿一拖就是两年多,把一帮老西儿急得肠子里反酸水。吃了好几头蒜才压住。

  但他们轻易不会出这个头,因为赵昊不敢招惹高拱,却不代表他不敢收拾山西帮。集中了徽商和洞庭商帮的江南集团,有一百种办法打击晋商的生意。比如江南银行就捏住了鑫隆钱庄的命根子……哦对,老西儿们的鑫隆号,好像准备改名叫山西银行了。但不管叫什么,只要江南银行下狠手,他们就得蛋儿疼。

  所以这次山西帮一直躲在后头,只让韩楫等人不断撺掇高拱,把海运衙门搞起来。

  高拱最大的问题就是手里没人,一干门生都资历太浅,所以这海运衙门还得靠山西帮帮他操持。

  因此这波高拱总是紧盯着赵昊不放,绝对跟韩楫等人煽风点火有关。

  这次韩楫奉了杨博的命,去煽动高拱干掉张居正。也是他们看到了,张居正一旦下台,江南集团没了保护伞,那海运衙门的事情就如探囊取物了。

  ……

  那边三晋会馆吃面时,这边张相公也回了大纱帽胡同,跟女婿共进晚餐。

  张家这样的书香门第规矩大,寝不言食不语那是最基本的。

  是以用过晚饭,翁婿转到书房中,才开始说话。

  “筱菁还好吗,跟你一起回京了?”张居正一边用小梳子,梳笼着自己的本体,一边掩饰着自己对女儿的想念道。

  “她很好,只是因为明月她们不太方便奔波,她便留下来照顾了。”赵昊笑着解释道。

  “哦,你是说……”张居正一听就明白。“而且是几个人一起?”

  “三个。”赵昊忍不住跟岳父炫耀道。

  “什么?三个里没有筱菁,你是不是偏心啊?!”谁知岳父勃然大怒道:“不谷的女儿这么没牌面吗?”

  “岳父息怒。”赵公子哭笑不得道:“此事也由不得小婿啊。我爱筱菁绝对是最大的,只是运气稍差而已。”

  “哼,你心里有数就行。”张居正神色稍霁,这才说起正事儿道:“今日太子下学后,我听游七说你来了,便送太子回……宫,顺便向两位娘娘禀明,两位神医已经到了。谁知孟冲却出来说,高阁老那边也遍请天下神医,这两三日便抵京。两宫的意思是,为免反复惊扰圣驾,还是等他们到了,再一起进宫问诊吧。”

  “这又不急了吗?”赵昊无语道。

  “一是皇上这几日病情还算稳定。二是两位娘娘也不是有主意的人。”张居正无奈叹口气,他大体能猜到是怎么回事儿。“不过这样也好,太医院都治不好的病,两位神医也未必能有办法。到时候一起会诊,他们压力也能小一些。”

  “这又不是去搬砖,人多未必力量大。”赵公子不禁苦笑。

  “唉……”张居正忽然叹口气道:“其实太医院已经诊断出来了,是杨梅疮。但为了皇上的名誉,才对外说是中风的。”

  “好家伙……”赵公子终于知道,隆庆皇帝年纪轻轻,就把自己玩挂的原因了,实在是玩的太开了。

  自从50年前,葡萄牙水手把这种病带入大明后,便从广东渐渐蔓延开来。也幸亏这年代交通不便,又厉行海禁,才让这种乙类传染病,用了几十年才传遍大江南北。

  这也是赵昊勒令手下水手和官兵逛窑时,必须穿好小雨衣的原因……

  可惜自己一念之差,居然没将耽罗牌安全套献给皇上。谁能想到嗡嗡有三千粉黛还不够,非得去采野花呢?

  这下好了,中招了吧……

  赵昊收起纷杂的念头,摇摇头道:“还是等两位神医诊断后再说吧。”

  “嗯。”张居正点点头,目光炯炯的望着赵昊道:“要让两位神医不惜一切代价治好皇上……”

  顿一下,他又低声道:“一定不能输给他们。”

  赵昊明白岳父的意思,也许双方的本意都是好的,但毫无疑问,现在已经演化成一场较量了。

  哪一方治好了皇帝,在皇帝心中都会大大加分的。也许能让岳父一下就跟高阁老分庭抗礼了呢……

  张居正又告诉赵昊,最近冯公公一直在催他,趁着司礼监在手做一些事情,但他一直没拿定主意。

  因为在斗争中,占优势一方才有资格不断骚扰劣势方,好乱起方寸,引蛇出洞,然后一杆打死。

  张相公现在是下狗,轻举妄动是很危险的……

  翁婿正说着话,游七在外头禀报,说李义河来了。

  ‘义河’是李幼孜的号,他是张居正的同乡同年,为人诙谐有谋略,是张居正的死党之一。

  不过墙角嗒嗒的座钟,已经在指向八点钟了,此人深夜造访,肯定不是来串门子的。赵昊便识趣的起身告辞。

  张居正略一沉吟,摆手道:“义河不是外人,你不必回避,留下见见吧。”

  “是,岳父。”赵昊忙恭声应下,心中竟有点小激动。这说明岳父把自己纳入他的核心圈子了,而不再只是把重视挂在嘴上了……这就叫‘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啊!

  咦,好像哪里不对的样子。

  不一会儿,一个圆滚滚的大胖子,从门外挤进书房来。

  在这年代,可真是很难看到这么富态的人。只见他留着两撇小胡子,笑容可掬,还带着几分酒意……要是再拿个拂尘,露个奶奶,就活脱脱一个太乙真人了。

  “这是李义河,是为父同年同乡,你就叫世叔吧。”张居正也露出一丝笑容,为赵昊介绍道。

  “小侄拜见世叔。”赵昊忙恭恭敬敬行礼。

  “哈哈哈,世叔不敢当,赵公子就叫我李三壶吧。”李幼孜带着胖子特有的亲和力,笑眯眯道:“不会没听过我这个外号吧?”

  “听是听过,”赵昊一副好奇的样子问道:“不知是哪三壶呢?”

  “这家伙是个酒鬼,顿顿离不开酒。有一回,他夫人跟我抱怨说,我家老爷顿顿都得喝酒。他听了登时就拉下脸来了,放屁!我不吃饭的时候也喝!”张居正便忍俊不禁道:“所以他身边时刻离不开酒壶。”

  “可喝酒会误事儿啊。喝完酒还得靠猛灌浓茶解酒,所以他也离不开茶壶。”张居正忍不住哈哈大笑道:“这又是酒又是茶的不停往肚里灌,当然也离不开尿壶了。他走到哪儿,这仨壶都寸步不离,所以得了这么个外号!”

  第二百二十六章 张相公获得霸服

  “没办法,胖子嘛,喝得多尿的多,好可怜的。”李幼孜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摸出个大号的紫砂壶,吨吨吨灌起了茶水。

  赵昊想说,还是改天请李大夫看看,你有没有糖尿病吧……

  不过现在不是跑题的时候,还是先听李三壶说吧。

  “太岳,方才王疏庵去我那儿了。”李幼孜虽然贪杯但从不误事,尿多却心眼也多,要不然也不会被眼高于顶的张偶像看重。见张居正没有要赵昊回避的意思,他便沉声道:“他让我转告你,高胡子准备推高南宇入阁取代你。”

  “哦?”张居正保持镇定问道:“消息确切吗?”

  “他也不说消息是怎么来的,撂下句话匆匆就走了,生怕让人撞见一般。”李幼孜道:“我闻着他一嘴的蒜味,应该是刚跟那帮老西儿一起吃过面。”

  “嗯……”张居正陷入了沉思,脸色越来越难看,显然是信了王国光的话。寻思片刻,他沉声下令道:

  “游七,到隔壁把三省请来!”

  杨博不愧被当年的小阁老严世蕃,视为天下三奇才之一。他知道在聪明人那里,这种语焉不详的消息,反而比那些要素齐备的假情报更可信。因为他们瞬间可以把缺失的消息脑补出来,并加以合理化。

  只有看透了人性,才能用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让张居正这种绝顶聪明之人上当。

  这就叫大巧不工。

  ……

  ‘三省’是太仆寺卿曾省吾的字,曾省吾也是楚人,就住在张居正府隔壁。他在张居正身边扮演类似韩楫之于高拱的角色,所以两家夹墙上开有小门,以便张相公对他面授机宜。

  是以不一会儿,曾省吾便来了,张居正把情况向他简单一说,叹口气道:“看来我翁婿委曲求全,并没有换来人家高抬贵手。几位阁老相继蒙难之后,终于也轮到不谷了。”

  “从去年开始,高胡子便对相公翁婿步步紧逼,非但把江南籍的大员闲散投掷,咱们楚人渐渐的都被调离了京城,眼见着咱们的实力越来越弱,他对相公下手是早晚的事儿!”曾省吾非常不爽高拱,因为他的同乡好友耿定向,就是因为得罪了高拱,由正五品大理寺右丞,被贬为从七品横州判官的。

  “唉……”张居正又叹了口气。

  原本他有信心哄住高拱,不让他对自己翁婿下狠手的。然而隆庆皇帝这一病,让他的处境一下就恶化了。

  高阁老为了消除隐患,把他踢出内阁的可能性大大增加!

  这也是张相公会信老西儿的邪的原因——这件事本就有可能发生,杨博只是点中了他心底的担忧罢了。

  “现在不是唉声叹气的时候。”李幼孜尿一泡回来,擦擦手道:“该怎么办吧,太岳?你得赶紧拿个章程出来!”

  “难啊。如果有胜算,不谷早就反击了,何必等到今天?”张居正嘿然道。

  “那就坐以待毙?”李幼孜和曾省吾齐声问道。

  “当然不成。”张居正断然摇头道:“如果刀都架在脖子上了,不谷还只会求饶的话,对方当然会毫不犹豫的砍了不谷的脑袋。”

  “是这个理。”两人一齐点头。

  “兵法云:‘以战止战,虽战可也’。这次我们必须让对方知道,不谷不是赵大洲、殷正甫。想要干掉不谷,就得做好同归于尽的觉悟!”张居正猛地一拍桌子,本体无风飘扬,气势迫人!

  “好!早就该拿出这个觉悟!”李幼孜又变出个酒葫芦,咕嘟嘟灌一口道:“当浮一大白。”

  “明天我就挨个去把咱们的人动员起来,让高胡子知道知道,什么叫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曾省吾摩拳擦掌地喝道。

  “不能用楚人。”张居正却十分冷静道:“甚至江南籍的官员也不能用,不然就中了对方的圈套!”

  “太岳说的不错。此战是为了自保,不是授人以柄,引火烧身的。”李幼孜打个酒嗝道:“要找那种绝对没法联系到太岳身上的人,让高胡子十分难堪,却还没法把火烧到咱们头上。此谓‘借刀杀人’也!”

  “借刀杀人好,自己没嫌疑。”曾省吾道:“可刀从哪借呢?”

  张居正和李幼孜相视一笑,后者道:“高胡子最大的特长就是得罪人,到处都是刀,还有的挑呢。”

  “真假?”曾省吾瞪大眼问道:“比如呢?”

  “我说一个,曹大埜,如何?”李幼孜便道。

  一直安静旁听的赵昊,不禁竖起大拇指。

  “看,赵公子懂行。”李幼孜高兴坏了,把酒葫芦递给赵昊道:“来,走一个。”

  “他不能喝酒!”张居正却断喝一声道。

  不过这人,选的确实太绝了!

  说起来这位曹大爷,跟赵公子也有过交集。前年俺答封贡前,赵昊不想让张四维沾这个功劳,便用大预言术默写了一遍他给王崇古的信,完事儿让那个谁塞到个言官家的门缝里,举报小维泄露朝廷机密,逼他引咎辞职,回家当山西首富去了。

  当时那位被赵昊当枪使的言官,就是曹大埜。

  赵昊为何选他,因为他是赵贞吉的小老乡,而且赵老夫子对他有授业之恩。这样可以让高阁老精准定位幕后黑手,不用怀疑到自己头上。

  后来赵贞吉被高拱撵回四川,曹大埜却因为家中世代为官,替他说话的人多。加之又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反倒被高拱放过了,继续当他的给事中。

  不过阎王好过,小鬼难缠。统领六科的韩楫韩科长,可是张四维的同乡,而且只比小维大两岁,两人那是穿着开裆裤长大的交情。他哪能放过这个,坏了面党党首前程的手下?这二年把曹大埜折腾的生不如死。

  所以要是能说动曹大埜再次出手,高拱只会当他是挟私报复,最多联想到赵贞吉不甘心下野,在暗中捣鬼。反正联系不到张相公头上去。

  ……

  “一个曹大埜怕是还不够。”曾省吾寻思片刻道:“还有合适的人选吗?”

  “那不谷说一个。”张居正便淡淡道:“刘书川如何?”

  “刘奋庸?”这人选显然不如曹大埜那样理所当然,曾省吾不禁皱眉道:“他不是高胡子的乡党吗?”

  “正因为是乡党,他才对高阁老怨念深重。”张居正便简单解释了一番。

  刘奋庸,字书川。河南洛阳人,戊午解元,己未进士,选庶吉士。他在翰林院时,被选为裕邸的侍书官,后来今上即位,以旧恩擢为尚宝卿。

  隆庆朝这些年,籓邸旧臣相继大用,不是成为官居一品的大学士,就是身居要职,绯袍加身。

  唯独刘奋庸像被遗忘了一样,三年又三年,还是五品尚宝卿。

  跟他有类似遭遇的殷士儋都对高拱饱以老拳了。刘奋庸还是高拱的同乡,心里的怨念就更无以复加了。

  张居正这些年,一直在搜寻可能的盟友,当然不会漏过他了。靠着在潜邸时的交情,早就把他的心思摸得清清楚楚了,知道此人已经被怨气冲昏了头脑,只要稍加挑唆就能当枪使。

  除了刘奋庸,他又连说了几个早就物色好的名字,让曾省吾去联络。

  最后张相公叮嘱道:“可以打不谷的旗号鼓动他们。但一定要让他们明白,扯出不谷,大家一起完蛋。不连累不谷,不谷会力保他们无事的!”

  “明白,这个道理谁都懂!”曾省吾重重点头,连夜便去联系了。

  李幼孜也打着哈欠告辞了。

  待两人离开后,张居正沉声对赵昊下令道:“这些事情都不用你操心,把所有精力都放在皇上的病上——除了要尽可能治愈外,还要掌握最准确的病情,及时报告给我!”

  “是,岳父。”赵昊忙正色点头。

  “另外,所谓以战止战,最后免不了还是要求饶。”张居正疲惫的闭上眼道:“为父要做好受胯下之辱的准备,你也要有壮士断腕的决心。”

  “岳父放心,我已经做好最坏打算了。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嘛。”赵昊从容一笑。京中这一幕幕活剧,他在来的路上已经推演过了。虽然没想到会这么精彩,但情节发展大差不差。

  “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张居正闻言眼前一亮,不禁击节叫好道:“说的好哇,没想到你有如此大智慧!让为父茅塞顿开,茅塞顿开啊!”

  “这可不是我说的。”赵公子赶紧摆手道:“这是一位毛爷爷的思想。”

  “毛伯温吗?”张居正微微皱眉,要是这样就太可惜了,自己竟没机会当面请教。

  “呵呵……”赵公子打个哈哈含混过去道:“总之岳父这边,也不要太在意一城一池的得失,只要人还在,就总有胜利的希望。”

  “不错,先赢不叫赢,先输不叫输!”张居正仿佛被注入了强大的精神一般,斗志昂扬道:“放马过来吧,看谁能笑到最后!”

  “岳父必胜!”赵公子脑残粉的样子都不用装,完全是发自肺腑的。

  第二百二十七章 进宫给皇帝看病

  接下来两天,京里表面上一片平静,实则暗流涌动,双方都在背地里使劲。

  就连五城兵马司,顺天府和锦衣卫也都行动起来,把胆敢靠近诸位阁部大佬、以及大佬跟前红人家门口的闲散无赖、小商小贩,不分青红皂白,统统抓起来投进大狱去。

  三月十四过午,邵芳引着长长的车队,风尘仆仆入京。

  刚进了崇文门,他便命随行的千户将诸位神医好生安顿,自己则飞马朝大内而去,亲自向高阁老交差。

  纵马疾驰在天街上,邵大侠不禁心潮澎湃,他已经边缘化很久了。然而相爷一旦有事,那些书生就只会添乱,他老人家终究会明白,还是自己靠得住的。

  果然,高阁老闻报十分开心,狠狠夸奖了邵芳一番,又让他回去好生歇息,明日一早带神医们到东华门外等候,自己亲自领他们进宫为皇上诊治。

  仅一墙之隔的张相公值房中,听到隔壁高阁老的大笑声,张居正不禁一阵阵心烦意乱。低声问自己的亲信舍人姚旷道:“三省那边准备的如何了?”

  “曾大人刚刚让人报信说,那曹大埜有些犹豫。这小子上次吃了大亏,唯恐再度孤掌难鸣,说可以跟着上本,但不想当出头鸟。”

  “让他放心,会群起而攻之的。”张居正沉声道。

  “另外,李义河说刘奋庸答应可以上本,但不能直接攻击高阁老,不然日后没法面对家乡父老,所以只能含沙射影。”

  “还真是一上阵,都拉稀。”张居正哂笑一声道:“那也足够了。”

  “那就安排刘奋庸先上本?”姚旷请示道。

  “不。”张居正轻拢着美髯,神情平静道:“打头炮的是汪文辉,他明天就会上本。”

  “他?”姚旷不禁倒吸口冷气,相公真是深不可测,竟还藏着这样一记杀招!

  汪文辉,工科都给事中,高拱的门生,汪汪队高级成员。按说韩楫升官之后,吏科都给事中就该轮到他来做了,然而高阁老却破格提拔了雒遵。胡科长显然会有怨气,但还不至于怨念到,马上就被人拉过去当枪使的程度。

  显然张相公早就在他身上下足了功夫,这次落选六科之长只是个引子而已……

  当天日暮时分,宫里便传出懿旨,着各位神医明日入宫看疾。

  与此同时,那汪科长的弹章,也送到了通政司。

  ……

  翌日清晨,赵昊亲自背着偌大的药箱,给两位神医当起了药童。

  三人来到了东华门一看,好家伙,邵大侠足足领来了十八位大夫,气势上一下就压倒了他们仨。

  双方曾经称兄道弟,如今却各为其主,这让邵芳有些尴尬,抬头看天,装着没看见赵公子的。

  赵昊却若无其事的走上前,跟他亲热的打招呼:“久违了樗朽兄,咱们一年多没见了吧?可想死小弟了。”

  “哈,赵公子大忙人嘛……”邵大侠强笑道:“愚兄我也挺忙的,总是碰不上。”

  “这次可碰上了,一定要好好喝一个,叙叙旧。”赵昊热情似火,似乎忘了他现在不能喝酒。

  “呵呵,还是改日吧……”邵芳讪讪推脱道:“一切等皇上病好了再说吧。”

  “也不只是叙旧,高阁老对小弟我怕是有些误会,还得请老兄代为说和呢。”赵昊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胳膊拗不过大腿的道理,小弟还是明白的。”

  “哎,你呀你!”邵芳晃动手指点着赵昊,如释重负的佯嗔道:“早有这个态度不就结了吗?至于搞得这么僵?”

  “岳父已经狠狠教训我了,老兄就嘴下留情吧,我错了还不行?”赵昊满脸的羞赧,忠实的执行着偶像的计划。

  “好啦好啦,我帮你劝劝元翁就是。”邵芳一高兴,又开始吹牛伯夷了。

  其实他被高拱冷遇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当初他拍着胸脯吹牛伯夷,说自己跟赵昊铁着呢,保证能让那小子让出一半的海运份额来。然则,去年一年他都没搞掂,自然也就失去了高阁老的信任。

  现在赵昊终于服软了,邵芳比请到这么多神医都高兴。因为自己吹过的牛皮终于圆上了,可以重获高阁老的信任了!

  待赵昊和邵芳分开后,那边万密斋和李时珍也跟那群大夫打过了招呼。

  李时珍告诉赵昊,这些大夫确实都是成名已久的名医,而且他们还在那徐春甫的组织下,于隆庆二年在京师创立了一个叫‘宅仁医会’的民间医学组织,以切磋医技,取善辅仁。最初就有46位海内名医加入,当然也邀请过他们俩和李沦溟……可惜晚了赵昊一步。

  “你要是能把他们都拉进江南医院,就可以彻底改变大明的医学了。”万密斋也拢着胡须道。

  “这得靠二位神医的魅力了。”赵昊笑道。

  “要是输给他们,说什么都白搭。”李时珍涌起了好胜心。

  这时,宫里钟响,宫门缓缓敞开,众人便全都噤声,跟着出来迎接的太监进去了紫禁城。

  到了会极门外,小太监让众人稍等片刻,进去禀报一声,高阁老便从内阁出来,亲自带着一众神医,往后果园去了。

  至于张相公,正在文华殿中看太子读书呢。其实今日应该轮到高阁老去的,但高拱让他替班,他还能说个不字吗?

  作为皇帝对国老的优待,高拱是有肩舆坐的。一众大夫就只能步行跟在后头,在深宫高墙甬道中走啊走。

  一直走了好久,赵公子膀子都酸了,才到了宫城北门玄武门。

  高拱这时才扫一眼众大夫,沉声吩咐道:“待会儿看到什么,听到什么,统统烂到肚子里,绝对不可以外传,否则严惩不贷!都记住没有?!”

  “是……”大夫们赶紧唯唯诺诺应下,虽然神医都是有风骨的,但在这蕴含了两百年天家威仪的紫禁城中,在权倾天下的首相面前,实在支棱不起来。

  ……

  出了玄武门,过了护城河,便直接进了北上门。

  按照礼制,‘天子当居于五重城之中’,从内到外是,一重宫城,二重内皇城,三重外皇城,四重京城内城,五重京城外城。

  北上门实际上是内皇城的城门,属于第二重城的北门。除了北上门,便是后果园的正门万岁门。两门与四周的宫墙组成一个瓮城,使后果园与在京城连为一体,方便皇帝出入。

  后果园中间那座万岁山上,有棵老歪脖子树,在另一个时空很有名……

  赵昊正不胜唏嘘间,忽然一呆。何止是他,众大夫也都看呆了,谁能想到这大内之中,居然有座清河县城?

  “咳咳。”高阁老不悦的咳嗽一声,所有人赶紧低头看路,不敢再东张西望。

  清河县城中,为了皇家的颜面,西门府的招牌已经被蒙上了。不过懂的自然懂……

  众大夫被引到聚景阁外,高拱先请孟冲进去向两宫通禀,不一会儿里头就传来懿旨,赐众大夫御点心并贡绸一匹。

  待众大夫谢恩后,孟冲便低声吩咐他们,皇上这会儿正在昏睡,动作放轻些,排着队进去,挨个诊脉后就出来,不要耽搁太久。

  赵昊不是大夫,自然捞不着进去。他对此十分无奈,皇帝清醒时,自己通禀一声就能见到。现在皇帝病了,就想见也见不着了……

  不过他很快就平衡了,因为高拱也捞不着进去,跟他一样在阁外的葡萄架下等候。

  皇帝没生病时,高师傅可都是在御前有座的。

  想到自己自二月廿二至今,已经快一个月没捞着一睹天颜了,高拱就忧心忡忡,烦躁不安。

  他冷冷看着赵昊,大有要将这小子当出气筒的架势。

  好在邵芳及时对他耳语几句,高阁老的脸色才稍霁,哼了一声不再看赵昊。

  不一会儿,第一位进去的大夫出来了,高拱忙迎上去,想要问个究竟,却又担心被对手听去,便对孟冲道:“劳烦印公给找个清净的房间,好让大夫们合议。”

  “好说好说。”孟冲满口应下,亲自引着高拱和他这边的大夫,去了聚景阁后的罩房中。

  赵昊这边人少,便被发配去耳房了……倒没什么好不满的,之前内阁首辅和次辅,还在这间小小的耳房中,同床异梦过呢。

  等万密斋和李时珍出来时,已经是一个多小时以后了。两人捧着个木匣子,跟赵昊进去耳房。

  关上门之后,赵昊这才迫不及待问道:“如何?”

  李时珍顾不上说话,从大药箱中拿出显微镜、载玻片等各种仪器,开始化验从皇帝疮口上取下的脓血。

  “很糟糕。”万密斋面色凝重地答道:“比想象的还要糟。”

  他告诉赵昊,虽然还要等待化验结果,但从症状上看,‘癃闭’加‘红瘰’加‘疳疮’加‘胀破’,杨梅疮的所有症状都齐了。

  所以已经可以基本确诊,皇帝确实得了杨梅疮。

  其实通常来讲,就是不做治疗,得了这病的病人,也能支撑两年左右的。

  但皇帝表现出的病情之凶猛,症状之严重。以万密斋的经验看,皇帝的疮已经发展到晚期了,怕是已经撑不了几个月了……

  第二百二十八章 并不艰难的决定

  等到李时珍的化验结果出来,就可以确诊了。

  他从皇帝的脓血中,除了发现大量的被江南医院命名为‘佛郎机病原体’的梅毒螺旋体外,还有大量的金黄色葡萄球菌、溶血性链球菌等,所以皇帝其实是杨梅疮合并一系列化脓性炎症了。

  虽然查阅内起居注和太医院医案的要求被拒绝,但万密斋和李时珍还是能凭借丰富的经验、科学的化验结果和冯公公提供的问询口供,大体倒推出皇帝发病的过程:

  佛郎机病原体进入人体之后,通常会有二三十天左右的潜伏期,以皇帝正月下旬的开始发病的时间来计算,所以他感染的时间应该在去年腊月下旬。

  通常来讲,第一期的佛郎机病是不足以致命的。但皇帝身子骨被酒色掏空了,十分虚弱,自身免疫力十分低下,导致佛郎机病原体在体内迅猛繁殖。可太医完全没往这个病上想,只以皇帝是操劳过度、又滥用补药导致上火的结果。所以只开了些清热解毒下火的药,非但没有效果,还把治疗的黄金时间都耽误了。

  等到上月廿二,皇帝再次病倒时,佛郎机病已经发展到了第二期。其实这时候太医已经诊断出是什么病了,但他们没有把握治愈此病,也不敢担责任用虎狼之药。结果让皇帝的病继续发展,导致身体多处合并感染,整个人惨不忍睹了。

  “也就是说,佛郎机病只是诱因,要命的是感染。下一步就是败血性休克、多重器官衰竭,连命都保不住了……”李时珍摘下手套,一边用大瓶的酒精给双手消毒,一边淡淡道:“所以现在最重要的是抗感染治疗,如果能成功,说不定还能有几年圣寿。”

  “如何治疗呢?”赵昊心情沉重的问道。

  “传统疗法无非就是防风通圣散加减。”万密斋便缓缓答道。皇帝的病情虽凶猛,但并不是什么疑难杂症,所以治疗方案也很清楚。“再结合新医学的抗菌抗感染治疗,应该很快就会见效。”

  “嗯。”李时珍认同的点点头道:“其实不管传统还是科学,这病关键就在一个‘毒’字上。毒邪不祛则诸症难平。从这点来说,太医院那帮废材所用清热解毒凉血泻火诸法,并非不对证,只因攻逐邪毒之力不专,荡泄火毒之途不畅,所以没什么卵用。”

  “不错,此病宜急攻毒荡浊,顿挫毒势,方可拔除病根。所以防风通圣散不能遣用原方,此时非速攻则难扼病势啊。”万密斋又细细推敲道:“我欲于原方减去芎、归、桔、术,加用葛根、羌活、青蒿。”

  “这样疏风解毒变为了发汗排毒。”李时珍点点头,提笔记下万密斋的方子。

  “不错,还要重用硝、黄,将通里散热变成攻下热毒,从而使之成为一个专攻邪毒之剂。”万密斋最后确定了药方,然后未免生出扁鹊之叹道:“若早一个月,仅用此方便足够了。”

  “是啊,不过辅以大蒜素注射一疗程,当能解毒……”李时珍写完最后一个字,搁下笔对赵昊道:“如果还不行,就得动用你的保命神器了。”

  “嗯。”赵昊点点头,背着手在堂中踱步许久,方问道:“如果用了青霉素,可以确保皇上痊愈吗?”

  江南医学院在隆庆四年就已经培养出了青霉素,但产量十分感人,除去试验所用之外,目前也就培养出够救治一到两个危重病人的剂量。因其太过珍贵,被集团董事会定为最高级管制药品,除了救治赵昊本人外,使用前必须得到赵公子批准。

  “这个谁知道呢?”李时珍一摊手道:“但可以确定的是,到时候如果青霉素也没用的话,那就彻底没救了。”

  “明白了。”赵昊点点头,神情淡定道:“把它写进处方。”

  “嗯?”李时珍露出一丝讶异,但他很快提醒自己,老子只是个莫得感情的工具人,便重新提起笔来,在处方最后加了一句。

  吹干墨迹之后,两位院长便起身出去复命了。

  赵昊站在耳房门口,看着他们走向聚景阁的背影,自嘲的笑了……

  他在来时路上百般纠结,甚至昨晚都彻夜难眠,千头万绪汇成一句话,就是给不给皇帝用青霉素?

  以赵昊那浅薄的医学常识,也知道青霉素是治疗梅毒的特效药。就算不能彻底根除,也能给皇帝延寿几年的。

  然而那样的话,高胡子又要嚣张几年了,恐怕岳父大人还有冯公公的好日子就要推迟几年了……自己和江南集团不想继续被打压的话,就只有起来跟高胡子斗法了,那无疑会平添许多变数。赵昊倒不怕斗争,与人斗其乐无穷嘛。但那样会让他的大预言术基本失效的……虽然他已经在努力避免使用大预言术了,但‘有却不用’和‘没有’,是两个概念好吗?

  所以‘救还是不救’,这是个让赵公子十分纠结的大问题。他一度以为自己会选择袖手旁观,让历史按照预定的轨迹发展,然而当他来到清河县,站在聚景阁外时,心里的种种算计却都变得无足轻重了。

  当他听完了两位大夫的诊断治疗方案后,几乎毫不犹豫的便做出了决定。

  尽管那个决定,可能会带来严重的后果。

  但他不能因为还没发生的事情,就见死不救啊。

  见死不救,眼下自己这关就过不去。还谈什么将来?

  事到临头,反而决定就这么简单……

  ‘本公子还真不是个能干大事的人啊……’赵公子不禁暗暗自嘲。心说对不起了岳父,我们可能需要努努力,把高胡子赶下台去了。

  或者努努力,成为高阁老的狗狗……

  无论如何,终于做了决定的赵公子浑身轻松,也从耳房走去了葡萄架下,跟邵大侠在一具秋千前小声聊起来。

  邵芳告诉他,他们那边十八位大夫吵了半天……哦不,经过热烈的讨论,也终于拿出了治疗方案。这会儿,由徐春甫和马铭鞠也进去聚景阁汇报去了。

  两宫会在帘后听禀,并最终做出决定。

  只是两宫不便发问,当然也问不明白,所以由高阁老和太医院的金院判来审核双方的医案,并给出评价,最后请两宫定夺。

  赵昊心说,不愧是内阁大学士,给皇上治个病,也要搞票拟那一套……

  ……

  此时聚景阁堂中,‘宅仁医会’的两位名医在讲解他们的医案。

  其中马铭鞠在治疗杨梅疮方面经验十分丰富,这医案便以他的处方为主。他们给出的是先内服‘三黄败毒散’,外用‘白杏膏’涂抹在溃烂处。用三黄败毒散十数剂后,再以‘身卧烟霞’之法熏蒸,当可大好。

  金院判听得连连点头,心说这马铭鞠果然名不虚传,出手不凡。

  其实金院判本身水平还是有的,只是在宫里,有些事比人的死活更重要,哪怕是皇帝的死活。是以他束手束脚,明知道该怎么治,为了尊者讳他也不敢用药。因为太医院所有医案都要归档作为史料的。后人一查不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挺羡慕这些民间的大夫的无拘无束,或者说不知死活的……

  待马铭鞠这边禀报结束,便轮到万密斋和李时珍了。两人呈上方才开好的处方,并由李时珍做了讲解,内容与之前对赵昊说的大体一致。

  等他说完,高拱便对金院判道:“你来评判一下吧。”

  “是。”金院判忙恭声应下,字斟句酌道:“两边名医的诊断大差不差,都认为皇上是热邪化火,火炽成毒,毒势嚣张,充斥表里,炽盛燔灼,烈于气分,犯及营分之气营两燔证。其着眼也都在祛毒上,应该说从这点上都没错。”

  高拱微微点头。

  珠帘后的两宫娘娘也紧张的拉住了手,期待着有药到病除的方子出现。

  “至于治疗上,宅仁医会的方子先后治则、表里同治,看上去还是很周全的,挑不出毛病来。”金院判顿一下,接着道:“至于江南医院的方子,大约能看出是防风通圣散的加减,不过重用硝、黄,是不是猛了些?”

  “乱世用重典嘛,不猛一点怎么能拔去邪毒?”李时珍忍不住抢白一句。他最看不惯太医院的一点,就是用药从来四平八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要吃不死人就好,至于治不治病,从来不是优先考虑的事儿。

  “这个先不论。”金院判摆摆手,拿着他开的处方念道:“那给大蒜素静脉注射是什么情况?青霉素注射又是何物?”

  “类似于打金针,只是将针头改为空心,把药物直接打入病患血管中。”李时珍解释道。

  “血管又是何物?”金院判越听越糊涂。“这种针法见于哪宗哪派哪本医书啊?”

  李时珍和万密斋对视一眼,就知道坏菜了。

  在以保守著称的太医院面前,当你需要先向评审方科普新知识时,就不要指望自己的方案能胜出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张相公表演真正的技术

  果然,金院判耐着性子听完科普之后,一脸懵逼的摇摇头道:“李大夫的说法很有新意,若是换一个场合,下官很愿意与你探讨一二……”

  顿一下,他把脸一拉道:“然而,这是给皇上看病!李时珍,你也是当过太医的,怎么这么不知道轻重?!”

  高阁老拢着胡须,不住点头。

  “行了,姓金的,不用这鼻子上插葱装象了。你们要知道轻重,能让皇上病成这鬼……贵体欠安的样子?”李时珍冷笑道:“既然听不懂最新的医学,那就用你听得懂的大白话说给你听!”

  “这是什么?”说着他从袖中拿出一盒金针。

  “这还用问?”金院判黑着脸道。

  “金针怎么用?”

  “刺入人体穴位啊。”

  “那我给皇上打针,有什么问题?”

  “你这针里有药!”

  “你不给皇上进药?”

  “当然进了。”

  “哦,给皇上下针、吃药都没问题,直接打针用药就是拿皇上的生命开玩笑?这是什么道理啊?!”李时珍一翻白眼。

  “呃,你说的好像有点道理……”金院判咂咂嘴,感觉有点被绕晕。“不过还是不能冒这个险。”

  “你!”李时珍就要发飙,被万密斋一把拉住。

  “好了,我来说。”万密斋的风度就好多了,他向金院判拱拱手道:“请大人放心,一来,我们江南医院对病患进行注射治疗的时间,已经有两年以上了,积攒了超过十万次注射记录,安全方面完全有保证。二来,如果大人实在不放心,可以找个类似的病患来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这还差不多。”金院判神色稍霁道:“赶明儿你们去八……仙过海,找个类似的患者,把那什么大蒜素,青霉素的给他打上,看看效果再说。”

  “大蒜素可以敞开了打,但青霉素不行。”万密斋却摇头道。

  “为何?”

  “因为此物弥足珍贵,穷我江南医学院之力,如今也才制出一人份的计量。”万密斋淡淡道。其实还有一份,但那是留着给赵昊救命用的,就连赵昊自己都不知道。顿一下他又道:“但不必担心安全问题,因为注射之前要先试药的,若不适合,试药时就会发现,自然不会用药了。”

  金院判最终承认,江南医院的治疗方案也基本可以保证安全。

  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因为做决定的又不是他。

  等两边汇报完,高拱让四位医生先退下,他和金院判请两位娘娘做最后的决定。

  ……

  过午时分,高拱满面春风从聚景阁出来,看到赵昊便笑道:“你小子,还算有些良心,皇上没白疼你。只是请的大夫古怪了点儿……”

  “啊?”赵昊不由一愣。

  “啊什么啊,都是对皇上的一片赤诚,谁也不会怪罪你们的。”高拱心情大好的伸手弹了赵昊脑门一下道:“改日得暇,到老夫家里吃饭,有好多事情要跟你聊。可不许再跑了!”

  赵昊捂着脑门,哭笑不得道:“遵命。”

  高拱又破天荒的对宅仁医会的一众大夫抱拳道:“两位娘娘决定了,用你们的方案。拜托了,一定要让圣体复原啊!”

  “敢不尽全力。”众大夫按捺住兴奋,忙纷纷躬身还礼。

  这二年江南医院的风头太盛,完全掩盖了他们的光芒,这让医会的同仁们难免生出一时瑜亮之叹。这次两宫之选也算让他们小小扬眉吐气一把。当然这也意味着,他们将一重担挑在了肩上,巨大的压力让他们实在笑不出来。

  高拱的心情却是极好的,他认为十八位名医一起上阵,把皇帝治好的可能性当然最大。

  而且这次江南医院的大夫虽然是陈皇后做主请来的,但最终用的却是他的人选。无疑可以向朝野发出清晰的信号,哪怕皇帝病倒了,这大明朝还是他高阁老说了算!

  这才是高阁老最看重的地方。

  邵芳跟赵昊打声招呼,便安排宅仁医会的众大夫,到清河县的客栈中住下,好轮班照料陛下的病情。

  赵昊则背着大药箱,跟万密斋和李时珍出宫去了。

  “抱歉公子,我俩有辱使命了。”万密斋歉意叹口气。

  “万院长何出此言?”赵昊却摇摇头道:“是我们没有尽力,还是我们技不如人?”

  “都不是。”李时珍苦笑道:“可能是因为我们这一套太超前了。在江南医院我们就是权威,没有人敢质疑,但来了京城,情况就不一样了。”

  “设身处地想一想,要是换了老夫是患者家属,可能也会做同样选择吧。”万密斋也颔首道。

  赵昊却微微摇头,方才高阁老的表现已经说明,这并非一次纯医学的选择。

  换言之,就算他们也拿出一套四平八稳的方案,八成一样会落选。理由还不好找吗?比如对方的人数多……

  唉,先看吧。人家马铭鞠也是史上有名的神医,说不定能治好了呢。

  ……

  走到文华殿外时,正遇上太子放学。

  看到冯公公陪着太子的轿子打前头来,赵昊和两位院长赶紧让到道旁。

  小胖子却看到了赵昊,忙吆喝起来:“停轿停轿!”

  说着不待轿子挺稳,就从上头颤巍巍跳下来。

  “哎呀太子爷爷小心点。”冯公公赶紧扶住他,好险才没摔个狗啃泥。

  “呜呜,赵昊,求求你了,帮帮忙吧。”朱翊钧却甩开冯保,上前抱住赵昊,呜呜哭起来。

  赵昊刚心说,这说不定是个机会。却听小胖子哭道:“呜呜,我太难了,我不想上学啊……”

  “呃……”赵昊嘴角冲动一下,原来是为了他自己,不是为他爹啊。

  “殿下你先放开我,说说咋就不想上了呢?”赵昊哭笑不得,喂喂,鼻涕往哪擤呢?

  太子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起了自己的悲惨生活。

  大体说来,他每天早晨五点就得起床,穿上衣服洗把脸,先生们就已经等在外头了,看着他进行两个小时的早读。

  到了早晨七点,有一个小时的吃饭时间,八点钟到文华殿正式上课。先读《四书》,站在东班的侍读官员,带着他反复读数十遍。而且一个句读错了,一个读音不标准,都得从头重读,所以精神高度紧张。

  完事儿课间休息十分钟,放放水。接着上第二节课,由立在西班的侍讲官员,为他讲解方才所读四书的含义,引经据典让人昏昏欲睡,可必须还得听着,因为完事儿还要复述,说错了就又要从头重听一边,能把人折磨死。

  好不容易熬到了中午十二点,终于等来了午餐时间。吃完饭可以睡个午觉玩一会儿了。但午休时间也仅有两个小时,下午两点,又得准时上课,这次由侍书官员教他握笔写字,点画端楷。

  一直到黄昏,也就是这会儿,才能下课回宫吃晚饭。

  “那可真够辛苦的。”赵公子感同身受的点点头,还好本公子只当老师不当学生。

  “这还没完呢。”小胖子哭丧着脸道:“晚饭之后,我娘还要我写一百个字,大伴还不肯帮我写,只给我娘当帮凶。我每天都累得要死,根本没时间看动画片,三月新番到现在也就才看了五遍,呜呜……”

  “五遍不少了……”冯公公一旁小声道。

  “你闭嘴,你个叛徒!”朱翊钧瞪一眼冯公公,继续对赵昊道:“你帮我想想办法吧。要不你来给我当老师,就教我画动画片好吧?”

  赵昊心说那你得加入徐氏兄弟影业,面上还是安慰太子说,好的好的,你反应的情况,我们了解到了,会帮你反馈上去的……

  可太子哪有那么好糊弄?死缠着不放开他。赵公子只好凑在他耳边,教他‘逃学旷课三十六式’中的前三式。好说歹说,终于把朱翊钧安抚住,哄回轿子上。

  趁这功夫,冯保向赵昊投去问询的目光。

  赵昊微微摇头,意思是最后没选我们。

  却不知冯公公是怎么理解的,居然情不自禁的嘴角上翘,就连离去的步伐都变得轻飘飘的。

  赵公子无奈的摇摇头,这宫里一个个的都不正常。

  ……

  那厢间,张居正也回到文渊阁。

  文渊阁就在文华殿后头,所以没跟赵昊打照面。

  不过一回内阁,高阁老就迫不及待的把这个好消息,亲自告诉了他。

  高拱紧紧盯着张居正的脸,想欣赏下他的表情,该是何等的失落?

  小子,记住了,你那一套都是老夫教的!在我手里你翻不起浪花来的!

  然而此时的高阁老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接下来将目睹大明朝最牛伯夷的一系列个人表演。他将在这段表演中,被张相公的迷魂大法,搞得云里雾里,一直到几年以后才回过味来,之后便步了他大哥的后尘……

  只见几乎毫无延迟,张相公的脸上便露出欣喜的笑容。“这么说,圣躬终于可以痊愈了?”

  “呵呵,还不好说,不过想来十八位名医一起上阵,什么病都能治好的!”高拱一愣怔,没想到张居正的第一反应会是高兴。

  第二百三十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见张居正对皇上还是有感情的。高拱心说,没想到这小子还有点良心。便放缓了语气道:“这阵子万钧的重担都压在你我肩上,实在太辛苦了。这下终于可以稍稍松口气了。”

  “确实够辛苦的,”张居正苦笑揉着太阳穴道:“隔一日去一次文华殿,两天的奏章就得一天票拟完,实在吃不消啊。”

  “哦?原来你也吃不消啊?”高拱似笑非笑道:“还以为张相公甘之若饴呢。”

  “元翁哪的话?不瞒你说,我最近这一阵阵头晕目眩,下午教太子运笔的时候,把一捺都写出格了……”张居正说着建议道:“元翁,再上道奏章,请求给内阁加人,分担一下吧。”

  “哦?”这下高拱彻底被搞糊涂了,不禁放声大笑道:“哈哈,这是太阳打那边出来了?”

  ……

  要知道,上月两人便联名奏请过增加阁员,当然那次是高拱提出的,他记得张居正当时就有些不太愿意。

  张相公当然不愿意了,因为这次高拱是有意让高仪入阁,来牵制他一下的。但胳膊拗不过大腿,张相公还是捏着鼻子在劄子上签名了。

  但让高拱没想到的是,没几天司礼监发下一道上谕曰:‘卿二人同心辅政,不必添人。’

  因为当时皇帝尚未昏迷,是以高阁老以为这是皇帝信任他俩,不希望内阁再起风波的缘故。毕竟高阁老有专干大学士的前科,似乎除了张居正,他跟谁也处不好……

  然而韩楫等人却私下对高拱说,这是荆人不愿让旁人入阁掣肘他,才会捏造了这道旨意交给冯保,然后利用皇帝头脑不清,从中批出的。

  高拱起先自然不信,觉得冯保没那么大胆子。但弟子们都说,那孟冲目不识丁,另外几个秉笔太监,早就被冯保控制了。如今孟冲在皇帝身边寸步不离,司礼监更成了冯保的天下。

  并说他们下一步的计划,就是唆使言官攻击他。如果再有阁老在,就不便他们行事了。现在只有两人在阁,高阁老一旦被弹劾,即当回避,则荆人便可独自在阁,届时与冯保内外勾结,再趁着皇帝糊涂时,捏造一道赐金放还的诏书,他高胡子就真的没戏了。

  高拱被惊出一身冷汗,虽然不大相信张居正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就不怕等皇上病好了,跟他算账吗?但还是免不了开始处处提防张居正了。

  虽然后来一直没有如弟子们所言,有言官蹦出来弹劾他。但韩楫们的那番话,还是像一根刺一样,扎在他心上,让他看张大帅哥越来越不顺眼。

  所以说,那次引入阁员未果,便是两人关系彻底走坏的转折点了。

  高拱没想到,张居正居然主动提起此事。

  于是高阁老讽刺一句,便冷笑听他如何说。

  只见张相公闻言先是一愣怔,一张俊脸旋即渐渐涨红,将吃惊、恍然与委屈等连串情绪,一一清晰表现出来。

  “怎么,我说错了吗?”高拱不解问道。

  “怪不得这些日子,元翁疏远于仆。”张居正又面现委屈道:“原来元翁以为内阁增员不成,是仆捣的鬼啊?!”

  看他冤枉的眼泪都要下来了,高拱反问一句道:“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了!”张居正老脸通红道:“这简直是在侮辱不谷的操守和智力!”

  “怎么讲?”高拱眉头蹙起来,脸上戏谑之色荡然无存。

  “说句掉价的话。元翁,仅你我二人在阁,仆才难受好吗?我说出去是堂堂次辅,实际干的却是阁员的活。不管六部两京十三省哪头的事情,元翁一声吩咐下来,都得仆来调查、研究、沟通、扯皮……忙的昏天黑地不说,一个差池,就让你骂的狗血喷头!元翁,这些事别人不知,你会不知?你说,仆会愿意这样过的日子?我是受虐狂吗?!我做梦都想有人给我分担分担,替我承受元辅的臭脾气!”

  说到后头,他本体都激动的无风自飘了,为他的话提供了强烈的真实感。

  “倒也是哈。”高拱有些羡慕的摸摸自己,乱蓬蓬钢针似的胡子道:“看来你很不爽老夫的臭脾气嘛。”

  “对,不谷不喜欢被人骂。”张相公傲娇的点点头,还吸了下鼻子。配合他现在受气小媳妇的模样,内味儿太绝了。

  “好好好,以后对你客气点就是。”这让高阁老却十分受用,仿佛又看到了当年叔大的真性情。

  说着,他却又状若不经意反问道:“但老夫记得,上月让你联署时,你变了脸色,明显是不快嘛。”

  “仆第一反应是以为,阁老对我不满了。所以不是不快,是慌了神。”张居正马上给出解释道:“但后来仔细一想,阁老何其磊落?素来快意恩仇,对谁不满直接撵出内阁,哪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这才知道,是仆想多了。”

  “本来就是嘛……”高拱联想到上午时,邵芳对自己说赵昊被岳父逼着,已经向自己服软的事情。不禁感觉自己可能真是误判了叔大。这让他十分开心,大笑道:“好了好了,日后老夫不听别人说三道四,继续与你上本就是。”

  “元辅听谁说三道四了?”张居正却敏锐抓住了高拱的话头,沉痛问道:“是什么人在挑拨我们的关系?!”

  “唉,别乱猜,没有的事。”高拱自知失言,想要掩盖过去。

  张居正却满脸受伤的揪着不放道:“你不说我也知道,肯定是韩楫那帮子小辈!他们看不惯元翁对仆言听计从,事无巨细与我商议,想取我而代之,故而日日进献谗言!让元翁有事,已经不再垂询于我,而是避我不及了!”

  “别瞎说,他们不敢。”高拱肯定是不承认的。

  “其实仆早就听到一些流言蜚语,说什么‘新郑虽为首相,实则江陵为政。江陵所荐拔皆引为己功,外人知江陵不知新郑也’!”张居正一副竹筒倒豆子的架势,情绪激动道:

  “还说前番定东宫讲官时,因为左中允申时行、右中允王锡爵均不见用。我便数度以此说事儿,诋毁元辅说什么‘两中允见为宫僚不用,而用其私人者何也?’”张居正顿足问道:“元辅,此等浅薄之语,是我张居正能说出来的话吗?”

  “确实不像……”高拱也有些回过味来了,韩楫他们传的这些话,确实不像张居正这种水平的人说出来的。

  “不遭人妒是庸才,仆不怕有人诋毁。让我真正痛苦的是——元翁竟信了旁人,却不信我?!难道你忘了我们二十年的同志之情吗?忘了我们要一起拨乱反正,开创盛世的皋夔之约吗?忘了我们永不猜疑,永不背叛的誓言吗?!”

  “唉……”高拱登时也眼圈有些发红。过去二十多年,与张居正亦师亦友的交往,是他最宝贵的财富之一。仅次于与隆庆的师生父子情。

  他忘不了在翰林院时,与这个小自己十二岁的后辈,日相讲析理义,商确治道,至忘形骸时的快乐。

  忘不了同入裕邸,一起为今上抵挡四面八方明枪暗箭时的同仇敌忾。

  忘不了裕王身登大宝时,两人相约为君父共成化理时的壮志豪情。

  忘不了自己被徐阶那个老王八排挤以归时,两人书信往来,相望不忘时的情比金坚。

  更忘不了自己东山再起,离不开他的苦心谋划,全力促成!

  这就是高阁老为何总是,对叔大下不了狠心的原因。因为在他看来否定了张居正,就是否定了自己。干掉了张居正,就等于承认自己是个瞎子……

  现在见张居正也还念着旧情,刚六十的老汉眼泪都要下来了。“叔大啊,让我们都找回初心吧……”

  “敢不从命?!”张居正与老高执手相望泪眼道。

  两人的感情正急速回温,谁知高拱又冷不丁问道:“对了叔大,韩楫他们那些话,你又是从哪里听来的呢?”

  “是韩楫那帮人自己,把离间阁老当成好大成就,在酒桌上胡乱吹嘘,被东厂探子给记下了。”张居正坦然道:“前日在文华殿时,又被冯保故意泄露给仆的。”

  “哦?”高拱又蒙了一下,没想到张居正又主动交代起冯保的事来了。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不知叔大还要给自己多少‘惊喜’?

  “我知道,那些人还就此说我与冯保勾结云云,然而真相却是,那是冯保一直单方面想拉我一起对付元翁的!”张居正义正言辞道:“每次仆去文华殿看视,他便也跟着太子而至,一是借机反复挑唆,二是效仿那曹孟德离间韩遂与马超之计而已。但仆非韩遂,元翁更非马孟起那等有勇无谋之辈,所以他这番挑拨注定只会贻笑大方而已!”

  “你等下,容老夫捋捋……”见张居正又洗清了一个罪状,高拱一时有些懵,心说难道自己真的冤枉叔大了?他还像当年那样‘一片冰心在玉壶’,只是被人拼命抹黑成了尿壶?

  那自己那帮门生,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啊?

  第二百三十一章 欺师灭祖第一疏

  张居正这一番爆料,把高胡子脑瓜子爆得嗡嗡的。心说难道那班门生一个一个的串通起来蒙骗自己?连一个说真话的都没有?

  这怎么可能?

  高阁老很快冷静下来,决定关于弟子们的事情,回头审问清楚再说。眼下还是先弄清楚,冯保拉拢张居正,到底想搞什么鬼吧?莫非他真以为两人联合起来,就能对付的了老夫?不会这么幼稚吧?

  不会吧?

  “那阉竖想要怎么对付老夫?”高拱黑着脸问道。

  “仆对他反复讲过,以元辅的圣眷、能力和威望,地位稳若磐石,他绝对撼不动的。”只听张居正道:“在仆劝说下,他已经打消了铤而走险的念头。但不想放过眼下这个浑水摸鱼的好机会,请仆务必趁着内阁缺人,帮忙将他的人选推为大学士。”

  “谁?”高拱沉声问一句。

  “潘水帘。”张居正便缓缓答道。

  “他?”高阁老倒吸口冷气,脸色愈加阴沉。

  ‘水帘’是礼部尚书潘晟的号。礼部尚书素来是递补内阁大学士的首选,谁当上这个大宗伯,入阁的呼声都不会低。潘晟自然也不例外。

  而且潘晟是高拱的同年。大明官员混官场,全靠三同,‘同年’作为其一,这层关系自然不容忽视。

  所以高拱的夹袋中,有资格入阁的其实是两个。只是因为潘晟入阁是早晚的事儿,用不着他操心,所以高阁老才一直在为另一位同年高仪造势。

  人家高仪原本在家安心养病,是高拱作为举荐杨博的陪衬,上本奏请起复的。入京后却因为高拱占了一个尚书的位子,导致他没当上部院正堂,所以高拱也有补偿心理在里头。

  然而高仪过于老实,也没什么小圈子,高拱担心他过不了廷推,不帮他拉拉票怎么成?

  但这不意味着潘晟不重要,在高阁老的构想中,将来潘晟才是替代张居正的人选。至于高仪嘛,只是高阁老用来证明,跟自己混有肉吃的吉祥物罢了。

  ……

  张居正就像一只冷静的猎鹰,在所有人注意力都集中在高仪身上时,他却把目光投向了潘晟。

  他知道增加阁员已经在所难免,当然要尽量让自己不那么被动了。如果吏部拟定廷推的人选,都是高阁老夹袋中的人物,也绝对要避免高仪和潘晟同时入阁,那样自己左右为男,头上还有个高胡子,还不得每天都过得欲仙欲死?

  如果只让一个人入阁的话,病恹恹的高仪当然比年富力强的潘晟,对自己的威胁更小了。

  张相公知道潘晟自以为入阁板上钉钉,所以为了避嫌故意跟高阁老保持距离。便想出这么招一石二鸟来,既能重获高阁老的信任,又可以除去一个潜在的劲敌!

  哦对,还可以解释最近冯保与自己过从甚密的原因……都是死太监缠着人家,人家其实心还是元翁的。这一波,张相公简直赢麻了。

  张相公是徐阁老的高足,构陷技能已经满点了。他为何将潘晟和冯保扯上关系?因为潘晟当翰林时,曾长期负责教导内书堂……也就是给太监上文化课。冯保就是他的学生,而且这死太监表现的十分尊师重道,逢年过节都必备厚礼,酬谢恩师。

  其实这是正常的人情往来,在平时也没人说三道四。但值此紫微晦暗的敏感时刻,高阁老也难免担心潘晟一入阁,就会跟冯保勾结起来。到时候岂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其实高阁老本打算,过几天跟潘晟谈谈话,告诉他自己会尽力争取两个入阁名额,那样就是他跟高仪一人一个。可要是皇上只同意增加一个,便委屈他这次让一让,反正他肯定能入阁,晚几天又有何妨?

  没想到冯保还想插一杠子,卖他这个人情……

  冯公公身为东厂太监,不知握着多少官员的把柄,要是他横插一杠,那高仪就是有他高阁老力捧,廷推都赢不了潘晟。

  加之前番殷士儋入阁,就是走了太监的路子。现在潘晟有样学样,也是完全有可能的嘛。

  谎言就是这样,七分真三分假才可信。张相公更是九分真一分假,让人难以生疑。

  而且性子急的人往往就容易轻信冲动,重重情由之下,结果就是高阁老深信不疑了。

  “叔大,你带来的这个消息太宝贵了!”他感激的握着张居正的手道:“不然廷推的正当性,就要被阉竖玷污了!”

  “仆从来都对元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张居正沉声道:“只是潘水帘确实很有希望入阁,元辅还是好好劝劝他,莫入歧途啊!”

  “劝个屁!老夫这就安排人让他致仕,看他还怎么上廷推!”却听高拱狠厉道。

  他平生最恨吃里扒外的人了,当然是吃自己扒别人那种……

  ……

  两人正在首辅值房中说着话,房门忽然一下被推开了。

  “师相,姓汪的反了天……”韩楫气冲冲走进来,忽然看到张居正也在。

  他缩缩脖子,赶紧想要退出去。

  “进来!”高拱黑着脸骂道:“都穿上绯袍了,还这么冒冒失失的!”

  “哎……”韩楫讪讪的走进来,向高拱和张居正行礼。

  “什么事?”高拱头回看他有些不顺眼。

  “呵呵,没什么事儿……”韩楫含糊说一声,瞄一眼张居正。

  “那仆先告退了。”张居正便识趣的起身。

  “不必,老夫事无不可对人言,对叔大更是如此!”高拱却断然道:“讲!”

  “哎。”韩楫只好应一声,磨磨蹭蹭从袖中拿出一本弹章,奉给高阁老道:“这是通政司刚收到的。”

  高拱接过来,见那弹章乃自己的门生,工科都给事中汪文辉所上。张居正赶紧从桌上给他拿起老花镜,动作比韩楫还麻利。

  韩楫无奈暗叹,一大意,失位了。

  高阁老戴上镜子快速掠过开头的废话,看向主要内容曰:

  ‘先帝末年所任大臣,本协恭济务,无少衅嫌。始于一二言官见庙堂议论稍殊,遂潜察低昂、窥所向而攻其所忌。致颠倒是非,荧惑圣听,伤国家大体。苟踵承前弊,交煽并构,使正人不安其位,恐宋元祐之祸,复见于今,是为倾陷!’

  汪文辉竟将汪汪队说成是造成隆庆朝堂倾轧严重的祸乱之源!而且骂的这么难听,也难怪会把韩楫气得忘乎所以。

  这是在言官弹劾言官啊,汪汪队窝里斗——狗咬狗了!

  ‘倾陷’之外,他又列了言官的三条罪状,一曰‘纷更’,意思是因为言官胡乱指手画脚,导致六部轻变祖制、迁就一时,以‘苟且应付言官’。然而出了问题,却没人负责,只能继续胡改一气,让官民无所适从,乱象丛生。

  二曰‘苛刻’,意思是这些言官鸡蛋里挑骨头,对官员求全责备。‘搜抉小疵,指为大蠹,极言丑诋,使决引去。以此求人,国家安得全才而用之’?

  三曰‘求胜’。‘言官能规切人主,纠弹大臣。然而言官之短,谁为指之者?’现在言官论事论人不当,部臣予以指出,便会愤然不平。言官之间也互相包庇,从不弹劾言官,美其名曰‘体统当如是’,是为‘求胜’!

  汪文辉辛辣的讽刺说,‘这些言官尚不肯一言受过,何以责难君父哉?’他们自己一句重话都听不得,骂起皇帝来却滔滔不绝,真是无耻之尤的双标狗啊!

  高拱平心而论,这四条虽然辛辣,但还算切中。他当年就对言官恨之入骨,只是当把科道都换上自己人后……我草,真香!

  不过狗终究还是狗,被骂两句就骂两句吧。但汪文辉的最后一段话,深深刺痛了高拱。

  他在这一段中,劝铨选大臣不要再用‘生事之人’担任言官。因为生事之人都心术不正,专拍马屁,会导致‘大臣任己专断,即有阙失,孰从闻之?盖宰相之职,不当以救时自足,当以格心为本。愿陛下明饬中外,消朋比之私,还淳厚之俗,天下幸甚。’

  尤其是最后两句,简直是在啪啪啪打高阁老的脸!

  高拱平素自诩‘救时宰相’,然而他弟子却说宰相最重要的不是‘救时’,而是‘匡正人心’为本。也就是说,他高胡子不!称!职!

  他弟子还劝皇帝‘消朋比之私,还淳厚之俗’,也就是说他高胡子朋比为奸,结党营私,搞得风气大坏了呗!

  素来自视极高的高阁老,哪能受得了这种含沙射影的指责?而且又是来自他弟子的!

  咦,为什么要说又……

  因为之前俺答封贡时,他的门生叶梦熊就已经干过一次了。但那好歹是政见不同,反对封贡而已,并没有直接打老师脸。

  可就那样,都把高拱气得臭骂一顿,把他贬为县丞了!

  现在汪文辉可是直接打脸,还往他的老脸上吐了口水,高拱简直要七窍生烟了!

  “真是反了天了!”他嗷的一声,把头往后一仰,差点没背过气去。张居正和韩楫赶紧又是掐人中,又是灌茶水,好容易才帮他缓过这口气来。

  高拱羞愤难当,哆嗦着命令韩楫道:“把那欺师灭祖的孽障给我带来,老夫要亲自问问他,到底还有没有良心了?!”

  第二百三十二章 强弱易位

  “哎。”韩楫赶紧跑去拿人,值房中又只剩下二相。

  “叔大,老夫现在信了你的话,我那帮弟子真不是人啊!”高拱老泪纵横,使劲捶着胸口道:“丢人啊,丢死人了……”

  “元翁息怒,要保重身体啊……”张相公这位始作俑者,赶紧假惺惺的劝解。

  “不必说了,老夫真没想到他们会这么丑恶!”高拱叹息道:“可笑老夫还以为他们忠君爱国,尊师重道。唉,真是瞎了眼啊!”

  接着他也不再替汪汪队打掩护,把他们说那些坏话,都告诉了张相公。

  张居正听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官袍后背全都湿透了。因为这些所谓谗言也不尽然全是构陷,很多都是他和他女婿真干过说过的。

  至于高拱说,弟子们要交章弹劾他,却被自己拦下了。张居正却是不信的,只以为是高阁老在跟自己一样诿过于人罢了。

  “好了好了,不要往心里去了。老夫向你保证,日后他们的鬼话,一句也不信了。这下放心了吧?”高拱却以为他是气得,没想到其实是吓得。

  张相公唯唯诺诺应下,又赶紧向元辅表了一番忠心。

  “好了,你先回府休息吧。”高拱说完又觉得自己说的太多了,反而会让张居正心生戒备。他也不想自己清理门户时,被旁人看到。

  张居正便告退出去,出门时正好碰见韩楫和雒遵、程文等人,押着汪文辉来到内阁。

  张相公旋即七情上面,把脸一拉,朝韩楫等人喝道:“几位,我们什么仇什么怨?要你们在元辅面前百般诋毁于我?!”

  “这……”别看韩楫现在是四品官了,但在官居一品的张相公面前,还是跟孙子没区别。

  雒遵、程文这些还没得道的猴子就更别说了。挨训得站好,一句不能还嘴……真后悔跟着来啊,笑话没看成,自己却成了旁人眼里的笑话。

  汪汪队支支吾吾答不上话,只能由着张居正劈头盖脸痛斥一顿。在那汪文辉听来,张相公无疑是在帮自己撑腰,心里不由暖洋洋的。

  直到高拱打开门出来,张相公才停住了骂。

  “好了叔大,把他们当成狗屁放了吧!”高阁老半安抚半制止张居正一句,然后狠狠的瞪一眼韩楫等人道:“还不快跟张相公赔罪?再胡乱诋毁阁老,看老夫怎么收拾你们!”

  韩楫等人都懵了,心说不对啊,到底谁跟谁一伙的?怎么我们成了坏人了?

  但这会儿也没法分辩,只好老老实实向张居正一躬到底,抽着自己耳光说以后不敢了。

  内阁里的中书舍人之类,纷纷从窗缝门缝里瞧着不可一世的汪汪队,被训成了霜打的茄子,看的别提多高兴了。

  他们看到张相公虽然碍于高阁老的面子,接受了汪汪队的道歉。却一直眼神冰冷,一副我恨死你们的表情。心说,看来这事儿还没完……

  殊不知,张相公要的就是这效果、他要让高拱和内阁众人都看到,自己和汪汪队结下了天大的梁子。

  这样往后韩楫等人再想跟高拱进献‘谗言’,就要被强烈怀疑是出于私怨了,可信度自然大打折扣了……

  果然,后来听汪文辉说,进去值房之后,任凭韩楫那帮人如何辩解,说我们是忠张居正是奸的,高阁老都坚决不信了……

  当然,汪文辉自己也没好过。不过并非因为他骂言官,而是因为那几句指责宰相的话。

  汪文辉自然指天发誓,自己没那个意思,只是就事论事,希望师相不要再放纵汪汪队下去了。

  高拱虽然将信将疑,然而弹章已经上来了,只能呈上去。用脚趾头也能想到,冯保绝对不会留中的。所以各衙门最终都会看到这篇让自己颜面尽失的弹章了。

  高阁把汪文辉臭骂一顿,让他回去收拾行李,准备等着外放吧……

  汪文辉自然有心理准备,听到只是外放,他甚至有些窃喜,还以为这次要被削职为民、永不叙用了呢。外放自然就还有回来的机会……

  哦对了,他是徽州府婺源县人氏,婺源与休宁是邻县。

  ……

  待到处理完了叛徒汪文辉,把他撵出值房后,高拱又恶狠狠看向一帮逆徒,骂道:

  “现在知道张江陵的厉害了吧?!”

  “……”韩楫等人先一愣,旋即狂喜道:“师相,原先您看出他是在演戏了?!”

  “他肯定有演的成分,但那是你们咬人在先。”高拱冷冷道:“记得老夫清楚说过,先不要动,你们是不是当耳旁风了?!”

  “绝对没有啊,师相!”韩楫等人赶紧矢口否认。

  多年后师生重聚复盘时,都认为这里他们犯的最大的错误——因为以高阁老的聪明才智,冷静下来后,自然想到,这会不会是张居正察觉到危险,自救的手段?但当时弟子们却坚决否认,他们要搞张居正。韩楫更不敢告诉高拱,自己其实还是个二五仔。

  结果高拱便以动机不足为由,否定了这一正确答案。以至于后面一错再错……

  高拱的目光扫过众门生,最后落在自己的小老乡宋之韩身上道:“元卿,你在六科也有些年岁,可以转迁了。过几日便外放个参议吧。”

  首辅兼天官,升降任免官员就是这么方便。

  宋之韩脸色一白道:“师相,不去不中?”

  “不中。”高拱断然道:“不论怎样,张相公是次辅,他发了这么大的火,老夫不能没有表示。”

  “中……”宋之韩抽泣点头,没想到自己成了‘表示’。

  “哭个屁!赶明儿去文选郎那里挑个好地方当个道员,好好干两年就能当上封疆大吏,不比整天在六科廊打转强?”高拱哼一声道。

  “嗯。”见师相是有安排的,宋之韩才止住哭,心说哭哭还是有用的。

  “另外你明天上个本,找个罪名弹劾一下潘晟。”高拱又废物利用道。

  这样潘晟就必须上本请辞了,在皇帝下旨慰留前不能再回来上班。高拱便可以趁这会儿把高仪廷推入阁了……

  然后再宣布宋之韩外放,安抚张居正的同时,也安抚一下潘晟,一物两用,杜绝浪费。

  “中,啊?”宋之韩一愣。韩楫等人也呆了,师相不会被荆人下降头了吧?怎么专干自己人啊?

  “水帘欲效某人,靠中官骤贵。”高拱恨声道,却不肯说是张居正告诉自己的。许是觉得那样会显得他,听风就是雨吧。

  ……

  张居正表演完毕,便按照高拱的指示,回府休息了。

  书房中,张居正换一身舒适的居家便袍,疲惫的靠在躺椅上,手里还夹着根女婿孝敬的胜利牌雪茄。

  在文渊阁的表演让他筋疲力尽,必须要来根事后烟放松一下了。

  一旁的女婿给他点上雪茄,轻声问道:“这么说,警报可以解除了?后面的奏疏就不用上了?”

  “这种时候,怎么能放松警惕?”张相公有模有样的吞云吐雾道:“而且高新郑不是蠢人,为父这番表演,他最多将信将疑,不会我说什么信什么的。”

  “八成是这样。”赵昊点点头,他记得隆庆六年上半年这段高层斗争,分外云诡波谲。哪怕有一方是傻白甜的话,都搞不了那么热闹。

  “所以光你那老乡一道奏疏还不够,不然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回过味来的。”张居正淡淡道:“得再接再厉,彻底把他搞乱,将他的思路带偏才行。”

  “这样啊……”赵昊心中打个哆嗦,偶像实在是太可怕了,在绝境中都能漂亮的反杀,而且还是连招,让人没法停下来思考的那种……

  将来要是搞自己,可怎么招架的住啊?

  不会有那一天的,偶像可是最亲爱的岳父大人啊……

  “但时间一长,总会离真相越来越近的。”张居正自然不知道他会想那么远,依然自顾自道:“而且,当他怀疑到一定程度,肯定会试探为父的。比如,他要驱逐冯保,我救是不救?这不是自己吓自己,因为皇上病倒,孟冲又不识字,冯保的位子前所未有的重要,高阁老几乎是一定要换掉他的。”

  “要是不救冯保,我们可麻烦了。”赵昊苦笑道,他本身就靠着冯保的包庇。现在岳父大人又玩起了躲在暗处发号施令,让冯保假传圣旨当恶人的把戏。

  事实上,自从皇帝病重之后,张居正和高拱就强弱易位了。因为现在高拱根本没法上达天听。在冯保的配合下,上谕就是他张相公的意思,自己还不沾因果。简直不要太美滋滋。要是冯保完蛋,这好事儿定然一去不复返了。

  “不救他,我们就输定了。救他,立即露馅完蛋。”张居正看着雪茄头上那橘红的火光、雪白的烟灰,心说抽一支烟多像是人的短暂一生啊。

  张相公忽然没头没脑地问道:“皇上还能不能清醒了?”

  他问的不是能不能痊愈,而是能不能清醒……

  赵昊自然明白岳父大人的意思,轻声答道:“两位院长说,宅仁医会的方子很靠谱,如果不是皇上病的太重,八成是可以救回来的。”

  “也就是说……”张居正手一哆嗦,烟头差点把袖子戳个洞。“他们的方案,很可能治不好?”

  “再看七天吧。”赵昊长叹一声道:“能治好的话,七天后就会明显好转的。”

  第二百三十三章 一浪更比一浪浪

  根据赵昊的反馈,张相公决定先等上七天,要是七天后皇上的病还没起色,后面的攻势就可以省了。以免过犹不及,引火烧身。

  其实高阁老比他还要关注皇帝的病情,毕竟现在给皇上在治病的,可是高拱推荐的大夫。而且还是高胡子说服陈皇后,放弃了原先的选择。

  把皇帝治好了,自然大功一件,首辅大人英明独断,起码要加太傅衔的。可要是治不好,就是罪该万死了!

  为了给皇帝祈福,他组织朝中百官一起斋醮祈福。京里的和尚道士也都被动员起来,向满天神佛祷告,希望能再借隆庆皇帝五百年……

  别说,也不知是宅仁医会的神医厉害,还是朝野虔诚祷告的法力无边。总之从第三天开始,‘清河县’便不断传出喜讯,先是皇帝的高烧基本退了;然后每天都能苏醒一段时间,接着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还能用些汤药和燕窝之类了……

  到了第七天上,皇帝身上的疮终于开始结痂了,精神状态也大大好转,据说还能坐起来一小会儿了!

  “哈哈哈,好啊!”高阁老这七天寝食难安,已经熬得眼窝深陷,须发蓬乱,整个人跟鬼一样了。他闻报欢喜的冲出值房,挥舞着双手在院子里呼天抢地。“谢天谢地谢祖宗啊!吾皇这一关,算是过去了!”

  见元翁高兴成这样,内阁属官们也赶紧不顾‘军机重地、肃静得体’的要求,跟着蹦啊跳啊欢呼起来,好让老大显得没那么蠢。

  张居正也在跟着欢呼的人群中,只是笑容却有一丢丢的勉强。

  唉,就知道没那么简单。该搞还是得搞啊……

  ……

  疯狂庆祝之后,高阁老让人将喜讯传遍京中,一是让朝野安心,圣躬无恙;二也能凸显他高阁老英明睿断,挽狂澜于既倒;三嘛,也是让那些不安好心的宵小,趁早打消蠢蠢欲动的念头!

  高拱自己也满血复活,不顾手下人让他回府休息的劝说,让人把堆积数日的国务与部务,统统搬到正堂中,他要一口气全票拟出来!

  潘晟上本请辞,票拟准奏!

  詹事府詹事高仪,奏请起复张四维为詹事府少詹事,东宫侍班官?准奏!

  文选郎欲外放户科科长汪文辉为宁夏佥事,准了!

  还要外放宋之韩为浙江布政使司参议,分守杭嘉湖道。准准准!

  其实他之所以积攒了这么多奏本不票拟,除了心绪不宁、不想干活外,也有不希望冯保那死太监利用皇帝病重,假传圣旨的因素在。

  现在皇上大好了,谅那阉竖也不敢再胡作妄为了,高阁老当然要争分夺秒,把失去的时间补回来了!

  高阁老正刷刷刷批个不停,突然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僵在了那里。

  “元翁何事?”正在对面和他一起忙碌的张居正,赶紧过来探看,便见高阁老面前摆着一份奏疏,一扫上头的文字,他就知道是刘奋庸上的那份。

  因为上头措辞的分寸,还是他帮着推敲的呢。

  刘奋庸因为不是言官,所用劄子没有特殊标记,所以没有被通政司的韩楫提前发现,就混在一大堆各部所呈奏本中,送到了内阁。

  说起来,刘奋庸这份劄子也不突兀,因为自圣躬有恙以来,各路官员都纷纷上疏,希望皇帝能保重龙体,不要再流连花丛云云。刘奋庸身为潜邸旧臣,自然更要上本请安劝谏了。

  但他开头第一句,就让高阁老的好心情荡然无存了!

  ‘陛下践阼六载,朝纲若振饬,而大柄渐移!’

  皇上你已经登基六年了,看上去朝纲好像振作了,但实际上你的权柄已经渐渐转移给旁人了……

  然后他又说,其实现在朝廷百官不是不奉诏,而是因为陛下偷懒,所以才导致权柄旁落的。陛下你什么奏章都不看,不光忠良之言听不到,恐怕还会导致‘权奸蔽壅,势自此成’!

  而且他还说,现在言官上本,不是为了国家,而是‘肆攻击以雪他人之愤,迎合权要,交荐拔以树淫朋之党者比也……’云云。

  言官已经成了权奸撕咬仇敌,朋比为奸的工具了!

  虽然一句话没都提到高阁老,却句句刺得高拱面红耳赤。这种含沙射影的伎俩最可恶了,能把人憋出内伤,却没法直接发火。要是一下被激怒的话,岂不是不打自招了?说明自己就是‘权奸’、自己一伙人是‘淫朋之党’了?

  看到高阁老的脸被气成猪肝,却又发作不得的样子。张居正暗暗好笑,面上却义愤填膺道:“这个刘奋庸,劝谏皇上就劝谏皇上吧,干嘛要危言耸听,说得大明要权奸当道,奸党横行了一般!”

  “他哪是为了劝皇上保重龙体、乾纲独断啊!”张居正起了头,高拱这才咬牙切齿道:“分明是拐着弯儿的血口喷人!他这口狗血,都喷到老夫脸上来了!”

  “不至于吧,大家有潜邸之谊,他还是元翁的同乡不是?”张相公假惺惺开解道:“我看倒不至于有什么坏心眼,八成是为了让皇上注意他,才危言耸听。”

  “唔……”高拱揪着乱蓬蓬的胡子,陷入了沉思。

  张居正的说法也不是全无道理,这刘奋庸平时就阴阳怪气,一肚子牢骚,自以为怀才不遇,实际上草包一个。高阁老觉得让他给皇帝保管玉玺正好合适,所以潜邸旧人里就他一个没有被重用。难道真是他为了引起皇上,故作惊人之语,用力过猛了?

  “阁老实在想知道原因,把他叫来问问就是了。”张居正又建议道。

  “哼,他还没那么大面子!”高拱却冷哼一声,把刘奋庸那本奏章,往上呈御览的黄绸面匣子里一丢道:“这个不票拟了,如他所愿,进呈御览吧。”

  “元翁,皇上龙体还未痊愈,看到此疏八成会发怒的。”张居正忙提醒道。

  “那就在皇上精神好的时候送呈……”然而高拱就是想用这种方式,试探一下自己在隆庆皇帝心中,是否依然如初。

  因为他也听到宫里的风声了,传说皇帝得那脏病的原因,是自己举荐的孟冲,带他去八大胡同染上的。这也是孟冲如今杳无声息的原因所在。

  高阁老既自责为何要这种蠢材当司礼太监,又十分担心,皇帝会因此迁怒自己。

  正好用这本拐弯抹角的奏章,来看看皇帝的态度如何……

  ……

  结果隆庆皇帝的批红,只有三个字,‘知道了’。

  这让高拱一头雾水,他想跟孟冲问个明白,散本太监却告诉他,印公被发配去武当山替两位娘娘还愿了。据说两位娘娘向真武大帝许了愿,要是能让皇上赶紧康复,就为大帝重塑金身云云……

  不过散本太监告诉他,这三个字的确皇上的原话。因为是潜邸旧臣上的本,所以厂公念给了皇帝听,皇上听了也没生气,只是说了句,知道了。

  皇帝没有生气?可到底是不生气刘奋庸攻讦自己?还是没听出刘奋庸那厮的弦外之音来啊?高拱就不得而知了。

  他想要向皇上当面问安,顺便问个明白,却被两宫以皇上仍需静养为由给拒绝了。

  这种被隔离于皇帝之外的恐慌感,让高阁老感到无比烦躁,不过他很快就顾不上这茬了,因为更劲爆的弹章来了!

  ……

  这第三道弹章是那曹大埜所上。

  却说曹大埜没了靠山之后,惨遭韩楫等人霸凌一年多,已经没了初生牛犊的锐气,虽然很想报仇,但一直没胆量上这个弹章。

  尤其是得知圣躬大好,他就更不敢胡说八道了。

  然而昨天夜里,曾省吾拿皇帝给刘奋庸的批语来给他看。说你瞧,刘奋庸骂了高阁老,皇上并没有生气嘛,只是不痛不痒的批了个‘知道了’,这放在以前敢想象吗?

  曹大埜承认,皇上没有维护高阁老,确实不可想象。

  实际上,冯保给皇帝读刘奋庸的弹章时,有意把那几句敏感的话隐去了。他的理由也很硬气,这是为了避免让皇上生气嘛。

  所以皇帝压根就不知道,刘奋庸在影射高阁老那茬,当然不会生气了。

  高拱不知内情,是徒增惶恐。曹大埜不知内情,却给了他莫大的力量,真以为高阁老失了圣眷,张阁老要取而代之了。

  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赶紧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吧!还能为张阁老立下大功,重新抱上大腿,何乐不为?

  于是他第二天一早,就递上了自己早就写好的弹章!

  因为他是户科给事中,弹本送上通政司,是要单独保管递送的。所以韩楫第一时间就看到了。

  光那标题就能把他惊得头皮发麻——‘臣曹大埜直言辅臣高拱大不忠十事疏’!

  弹本上有火漆密封,按说通政司只管收发,是不可以开封的,应该原封不动送去司礼监,以示奏章都送呈御览。然后由司礼监再发给内阁票拟……这才是正规的流程。

  然而如今高阁老权势滔天,韩楫更是肆无忌惮,直接撕开封口一看,被劲爆的内容吓得亡魂皆冒。

  于是他省掉了送去司礼监的步骤,赶紧拿着那本弹章,跑向文渊阁!

  “师相,不好了,有人要掀桌子啦!”

  第二百三十四章 十大罪

  今日张居正入值文华殿。

  不过这会儿是中午,太子殿下回宫吃饭睡午觉去了,张相公也回到文渊阁,抓紧处理今日的国务,连午饭都是让人送到值房中吃的。

  中书舍人们不禁暗暗感叹,连张相公都这么拼,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努力?

  殊不知,张居正只是怕错过隔壁的好戏……

  果然,他正就着千张扣肉吃香米饭呢,便听到隔壁响起噼里咔嚓的动静。

  伺候他吃饭的姚旷,一边给张相公舀上一碗王八汤,一边挤眉弄眼,小声道:“来了。”

  “嗯。”张居正点点头,将口中的饭菜细嚼慢咽下去,又吃了个滋阴补阳的王八蛋,这才拿起帕子擦擦嘴,施施然走向隔壁。

  一进首辅值房,张居正便看到高拱将他钟爱的紫砂壶,丢到了对面的博物架上,结果又砸坏了几样古董……

  “呀,元翁,怎么发这么大火?!”张相公露出担忧的神情,赶紧上前,跟韩楫一起夺下高阁老高高举起的盆景,重新搁在桌上。

  “你自己看!”高拱怒气冲天道。他六十的老汉了,又好些天没休息好,刚才一阵折腾,已然脱力。就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张居正便弯下腰,捡起被丢在地上的那本弹章,装模作样的看起来。

  不用说,曹大埜这篇大作,不谷也润色过。自然知道跟之前那两本影射高拱的奏章不同,这回可是指名道姓,重拳出击啊!

  只见曹大埜说高拱蒙皇上信赖,圣眷之隆,史无前例!应该小心辅弼、奉公守正才是,然而他完全不思报效,放纵无忌,干些有负圣恩的不忠之事。然后他细数了高拱的十大不忠罪状——

  之前陛下圣体违和,群臣寝食不宁,唯独高某谈笑自若,甚至还到姻亲刑部侍郎曹金家饮酒作乐,完全不把陛下放在心上,其不忠一也!

  东宫出阁讲读乃国家之重务,应当每日近侍左右,高拱却只欲五日一入、叩头而出,完全不把储君放在心上,其不忠二也!

  自从高拱复出以来,就开始疯狂打击报复,把昔日直言他过错的官员一概罢黜,令朝堂善类一空,其不忠三也!

  高拱掌管吏部以来,得到越级提拔的都是他的亲信门生,比如儿女亲家曹金,草包一个,却能由按察副使超升至刑部侍郎;比如门生韩楫,没干几天给事中,便超擢升为右通政使。完全是在疯狂培植亲信,其不忠四也!

  科道官本是陛下耳目,高拱却大肆安排自己的门生为两京御史、给事中。这些人对高拱的罪恶皆隐晦不言,以达到闭塞言路的目地。此其结党为恶,其不忠五也!

  昔日严嵩只是总理阁务,如今高拱兼掌吏部,官员的用舍予夺,都在他掌握之中。高拱权重于严嵩,专权放恣亦有过之而无不及,故内外皆知有拱而不知有陛下,其不忠六也!

  高拱自称清廉,却也像当年严嵩一样开始贪财纳贿了。严嵩由严世蕃代为纳贿,高拱没儿子便让弟弟高才替自己收钱。他一班门生也争相纳贿、接受托请、徇私枉法。就连高拱自己去岁也借寿辰大肆敛财。还接受张四维的贿赂,将几次被弹劾归乡的张四维,授予东宫侍班。招权纳贿,赃迹大露,其不忠七也!

  他还接受贿赂,为杀害沈炼的路楷脱罪。因为与徐阁老的私怨,就罢黜了戊午三子之一的吴时来,大肆打压了大批前朝建言旧臣,寒了天下忠臣之心,其不忠八也!

  他才回京两年,便接连赶走了包括首辅李春芳在内的四位大学士,排挤同僚,大权独揽,其不忠九也!

  他能起复都是勾结了中官陈洪,作为报答他帮陈洪当上了司礼太监。陈洪去后,他又为了控制司礼监,让一个目不识丁的厨子继任,内外勾结,窃主上威福,其不忠十也!

  ……

  这十条罪状层层递进,越往后越要命!最后把高拱说成了比严嵩还可怕的权奸,基本就是个‘立皇帝’了。

  更可怕的是,其所列罪状虽夸大其词、危言耸听,却大都有事实为依据,且朝野皆知。要真是查问起来,高阁老还真没法撇清干净!

  没办法,高阁老本就是恣意恩仇、大开大阖的汉子。而且他要做事就得先揽权,就得把反对他的人统统赶走,当然要得罪大批人,留下无数的把柄了!

  而且他弟弟和一班门生收人钱财、替人办事,屁股底下也确实不干净,比如那路楷的事情,高拱还是看了弹章才知道的。

  韩科长左边脸上那发糕似的大掌印,也是这么来的……

  所以此番高阁老受的打击分外严重,只见他双目赤红,面色铁青,嘴角不断的抽搐着,全靠一股邪火撑着了。

  “这杀材真是该死啊!”张居正看完弹章,愤然道:“元辅拨乱反正、抵定四方,功在社稷、利在千秋!他居然敢以严嵩做比!”

  “是啊,叔大……”高阁老扑扑簌簌流下了浑浊的泪水,长叹一声道:“老夫又没有儿子,贪财纳贿、结党营私有什么用?这几年,我把命都豁出来,才收拾好山河。正待鼓足余勇,革久布新,为大明缔造一个‘隆庆中兴’呢……他们眼都瞎吗?看不到老夫的所作所为吗?”

  “他们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韩楫狼狈的捂着脸,恶狠狠的盯着张居正道:“对吧,张、相、公?!”

  这场风波就是醋党挑起来的,韩楫当然能猜到曹大埜上的这致命一本,八成跟张居正有关了。

  张相公无视他要吃人的目光,只握着高拱的手,陪他叹气道:“这人心,怎么能恶毒至此呢?”

  “是啊,无情无趣,不如归去……”高阁老老泪纵横,一副心灰意懒的样子。

  “元翁切不可出此丧气之言,大明一日也离不开元翁啊!”张居正忙苦劝道:“而且仆观此番攻讦接二连三。先有那汪文辉、刘奋庸暗论阁老而不明言,以发其端!今日便有那曹大埜的十大罪疏!仆看这八成是有人在幕后操纵,元辅万不可临战言退呀!”

  “唔……”高拱闻言,眼中精芒一闪而逝。张居正进来之前,韩楫就已经一口咬定,肯定是荆人指使的。故而高阁老这番沮丧也有表演的成分在,好试探一下张居正的想法。

  能混到这高度的,谁还不是影帝呢?

  然而张居正丝毫没流露出窃喜的神色,反而提醒他有幕后主谋,鼓励他挫败敌人的阴谋。

  这让高阁老受伤的心,稍感安慰。他又想到不久之前,张居正那番感人肺腑的表演,心中的猜疑便愈发淡了。

  因为正常人干不出这种精神分裂的事儿来。

  “唉,叔大,那些都是你要操心的事儿了。”不过该演还是得演下去的。高阁老便半真半假道:“老夫被劾,这就下了轿帘回家‘注籍’待罪了。”

  前面说过多次,国朝官员一旦被弹劾,必须立即从衙门返回私宅,途中还要放下轿帘来,以示没脸见人。回家后,便在门上贴‘注籍’二字,然后就宅家等待处置结果了。

  这是谁也不能破坏的规矩,就像阁臣绝对不能私扣奏本一样……

  但高拱怎么可能不操心后续呢?他现在恨不得把那幕后黑手揪出来,碎尸万段!

  因为这次弹劾,真有可能动摇到他的根本啊!

  张居正作为黑手嫌疑人之一,高阁老当然不能仅凭他几句话,就彻底排除他。

  关键还得看他怎么做。

  ……

  高拱雷厉风行,立即让长随简单收拾下个人物品,把没处理完的奏章交给张居正拿回去,又嘱咐他几样要紧的事情,该如何处置。交接妥当后,便坐着密不透光的轿子,回家待罪去了。

  没了师相撑腰,韩楫哪敢在张相公面前转悠,也跟着离开了文渊阁。

  张居正和一众中书舍人,将元翁送到会极门。看着那遮盖严实的轿子渐渐远去,张相公面上的表情并不轻松。

  ‘肃卿兄,都是你逼我的,不然我何至于铤而走险?’张相公幽幽暗叹一声。虽然他以有心算无心,然而这世上没有算无遗策的完美计谋。不到最后一刻,根本不知道压上了一切的自己,到底是赢家通吃,还是输个精光……

  “相公,该去文华殿入看了。”姚旷小声提醒道。

  “哦,险些忘记了。”张居正赶紧定定神,吩咐众舍人回去照常工作,不许妄议阁老之事。

  众舍人忙唯唯诺诺应下,张居正便急匆匆赶往文华殿。

  此时太子正在昏昏欲睡的听侍书官讲解笔法。宝贵的午休时间用来睡觉不太浪费了?当然要痛快看新番了!

  结果下午的课,就困得不行了……

  侍书官有严重近视,在那里自顾自的讲解永字八法,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唯一的学生已经睡成磕头虫了。

  他还以为太子是听进去了,不停点头赞许呢。于是便讲的更卖力了。

  “再说这一撇,有九种写法……”

  冯保实在看不下去,想要叫醒太子,却见张相公无声无息进来。

  他便不再打扰太子的好梦,朝着东小房努努嘴,示意张相公赶紧开会。

  第二百三十五章 首相注籍

  张居正看一眼在那里摇头晃脑分说‘兰叶撇’和‘弯头撇’区别的侍书官,只好跟着冯公公进了小屋里。

  “刚听说,高胡子回家了?”冯保迫不及待问道。

  “当然。”张居正点点头,低声道:“这会儿弹章已经送去了司礼监,你回去就进呈御览吧。对了,陛下今日圣体如何?”

  “不如昨天舒坦,不过大体还好,还把玩了一会儿新烧的瓷器呢。”冯保说完,期待满满道:“但愿这回能一锤定音!让高胡子卷铺盖滚回高家庄!”

  曹大埜弹章上罗列的十大罪,大部分罪状都来自东厂搜集的黑材料。不是冯保恨透了高拱,这一年用放大镜盯着高阁老,也整不出这么一篇杀伤性极强的玩意儿来。

  张居正却没他那么乐观,缓缓摇头道:“弹章上这些事,说陛下全不知情,也不尽然吧?”

  “嘿,那倒是……”冯保点点头,他总是会想方设法,拐弯抹角的向皇帝说高阁老的坏话。结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没动摇到高胡子,倒让隆庆愈加疏远自己了。

  “所以,你千万别再多说一句,最好这奏章都不是你读!”张居正沉声道:“不然会引火烧身也说不定!”

  “哎,我记住了。”冯保擦擦汗,不是张相公提醒,他还打算好好告高胡子一状呢。“只是这样一来,事态就不好控制了。”

  “无妨,等皇上口谕出来,你让人告诉不谷,不谷来想办法。”张居正淡淡道:“另外,这些东宫讲读官都是高阁老的人,我们以后不要在文华殿说话了。好容易才撇清了我们的关系,不能让高阁老再生疑。”

  “唉,好吧。”冯保自然什么都依张相公的,但想到不能隔天与他交谈,心里总是慌慌的。便小声问道:“高胡子不会安然无恙吧?”

  “他过这一关是一定的。”张居正双手拢在袖中,苦笑一声道:“说是回去等候发落。他那帮门生定然要跑遍各衙门,逼着百官上本挽留的。就连不谷也得第一时间上本,不然矛头就要冲我来了。”

  说着他看一眼冯保道:“你觉得皇上会不顾百官的挽留,同意高阁老致仕吗?”

  “当然不会了,倒过来还差不多……”冯保也想明白了,黯然叹气道:“唉,白高兴一场。”

  “放心,不会白忙活的。”张居正却幽幽道:“你见过采石吗?如何切割整块坚硬的巨石?需要先凿上一个个眼儿,然后楔入钉子,再一下下敲击,忽然一下子,就整个裂开了。”

  “相公的意思是,我们现在是在凿眼楔钉子?”冯保恍然道。

  “对,所以第一是要有耐心,第二是要保护好自己。”张居正轻声道:“这样才能有机会楔入第二颗、第三颗钉子……”

  “明白了,第一颗钉子已经楔下,我们得歇口气,等风声过了再楔第二颗。”冯公公恍然点点头,有明灯指路不迷糊啊。

  “不错。”张居正微微颔首。

  其实这套路并不新鲜,当年徐阁老斗严阁老时,就是这么干的。徒弟跟着师傅学,天经地义不丢人!

  ……

  隆庆皇帝的反应比张相公所料更甚,弹章才听到一半他便勃然大怒,当场吆喝道:“曹大埜这厮排陷辅臣,着降调外任!”

  给皇上读奏章的秉笔太监杜茂赶紧默记下来,退出聚景阁后,却没有立即按照皇帝的口谕批红,而是先禀报了冯公公。

  冯保让他先下去,然后叫来自己的心腹太监张大受,让他连夜敲开张相公直庐的门,告知皇帝的口谕。

  内阁大臣的直庐……也就是宿舍,在文渊阁后。高拱住的是原先严嵩那座小院。

  张居正则住了原先徐阶的住处,只一个小小套间而已,连个院子都没有。而且是个西屋,住在里头夏热冬冷,十分难受。

  堂堂一品大员在宫里的住处之寒酸,简直不可想象,然而却是天下官员趋之若鹜、求之不得的。

  张居正还没睡,正伏案披衣看奏章。姚旷带着张大受闪身进来,他才抬起头来问道:“没被人看到吧?”

  “东厂办事儿,相公放心。”张大受自信满满的一笑,抓紧将皇帝听了奏章的反应和口谕,禀报给张相公。

  张居正闻言久久不语,心中难免浮起失望之情。

  虽说早料到皇帝不至于因为一次弹劾,就对高阁老心生疑忌。可好歹把弹章听完了吧?后面五条罪状才是关键呢……

  然而皇帝连听完的耐心都没有,这说明他根本就不愿意,怀疑自己的高师傅!

  身为一名九五之尊的‘疑心病’去了哪里?难道皇帝不应该怀疑所有人吗?都快四十岁的人了,怎么还跟当年那么幼稚?成熟一点行不行啊!

  唉唏……这枚钉子楔得,难言成功啊!

  “相公,相公?”见张居正坐在那儿入定了一般,张大受终于忍不住轻声唤道。

  “哦。”张相公这才回过神来,又略一沉吟道:“你告诉冯公公这次我们三箭齐发,没有伤到高阁老……的根本,要暂时偃旗息鼓,不可再轻举妄动。”

  “哎。”张大受赶紧应下。

  “不过让他也别灰心,一切依然尽在掌握。”张居正又给自己的盟友鼓鼓劲儿道:“群臣又见不到皇上,我们依然有操作的空间,让他们按照我们想让他们以为的以为!”

  张大受听得暗暗咋舌,心说这不是我们太监们常玩的那套么?张相公还真放得下身段啊。

  “这样,把口谕中的‘这厮排陷辅臣’以及‘降’字抹掉,改为‘曹大埜妄言,调外任’批红。”便听张居正沉声道:“你告诉冯公公,这样一来能保护一下曹大埜。更重要的是,让外人以为皇上并没太为此事发怒,这样我们这次,就算达到目的了。”

  “是。”张大受赶紧记下,深感佩服的陪笑道:“反正现在皇上现在脑子不太清省,说过的话回头就忘,怕是自己也不记得原话了。”

  “嗯。”张居正点点头,脸色却有些难看。用这种下三滥手段,实非他的本意。但敌我实力过于悬殊,只能无所不用其极了。

  唉,都因为皇上醒来的不是时候啊……

  张居正又吩咐张大受转告冯保,这段时间若有弹劾他和冯保的奏章,先一律留中,在这场风波过去前,绝对不能报闻。

  不然就很可能演变成隆庆元年的阁潮那样——本来是高拱的门生齐康弹劾徐阁老,但因为徐阁老坚决请辞,闭门不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引得朝野情绪激动。

  尤其是科道言官们,对高拱居然敢利用言路反制还击徐阁老大为惊诧,认为这实在是对汪汪队的挑衅啊!于是六科给事中和十三道御史聚集阙下,齐声唾骂齐康受高拱指使、陷害他们敬爱的徐阁老!成功将事态转化为‘高拱徐阶二选一’的单选题,逼着百官站队,继而给皇帝施压。

  结果隆庆皇帝不得不忍痛同意了高拱退休,以挽留人心所向的徐阁老。

  身为当年阁潮亲历者,张居正很清楚舆论的恐怖。眼下他最担心的就是自己会重蹈高拱当年的覆辙,被韩楫那帮狗东西,也搞成二选一。

  所以现在最重要的,就是避免卷进这场风暴中。

  待那张大受一走,他便沉声吩咐姚旷道:“明日一早就出去告诉三省,后面的攻击暂停……”

  暂时只能到此为止,再上本也没什么效果,白白浪费棋子罢了。

  “唉……”张居正郁闷的叹了口气,抽根烟调整下情绪,便又拿个空白题本,开始写挽留高阁老的奏疏。

  这种官样文章,他一顿饭能写八篇,可谓提笔立就。而且既不用检查也不用誊抄,一字都不会有错……

  写完这道奏疏后,张居正又写了道揭帖,递给姚旷道:“明日送去高阁老府上!”

  “是。”姚旷忙沉声应下。

  ……

  翌日,石场街上官轿云集,朝中大僚都来慰问高阁老。

  然而高府大门紧闭,上贴‘注籍’二字,高阁老既然在家等待处置,自然谁也不见。

  才怪呢。

  此时他的一干亲信、门生,都从后门而入,来听取高阁老的指示。

  当高拱进书房与众党羽相见时,众人悚然发现,他往日笔挺的腰杆,居然一夜之间变得有些佝偻了。变化更明显的是他那张脸,疲态尽显,锐气全无。

  众人没想到,曹大埜那篇弹章,对他造成的打击能这么大!

  其实高阁老并不太担心皇帝的看法。在他看来,自己与隆庆君臣情深,是不容挑拨的。

  真正让他受伤的,还是弹章所列那十大罪状。高拱心知肚明,那些罪状有的是莫须有,有的是夸大其词,但也有是他没法否认的。

  比如去岁那场寿宴,比如自己把政敌统统扫进垃圾堆……

  这些事情做的时候还不觉得,事后被人指摘出来,将他与严嵩类比时,对高阁老的打击太大了。他不得不反思,难道自己真的走上严阁老的老路了?

  他更因不知朝野多少人这样看自己而惶恐。难道自己在百官百姓心中,并非如身边人称颂的那样,是百年未有之贤相?

  而是如那曹大埜、刘奋庸所言之‘权奸’?

  一念至此,高阁老夙夜难寐,整个人都不好了。

  第二百三十六章 脑补最可怕

  “元翁,不要被宵小之言扰乱了心绪啊!”见高阁老这样,众亲信赶忙劝道:

  “就是,都是些无耻的构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是啊,比如那曹侍郎跟荆人同年,如今荆人已经当了六年阁老,他才晋侍郎就是任用私人的罪状了?这是什么道理嘛!”

  “去年的生日宴,师相当场就退还了所有的寿礼。”众人越说越来气,很快便喊打喊杀起来道:“怎么那姓曹的就只字不提?深文罗织,用心歹毒!不杀不足以儆效尤!”

  高拱颓然摆摆手,在门生搀扶下缓缓坐定,低声问道:“皇上怎么说?”

  “这……”众人登时气焰为之一窒,韩楫吭吭哧哧道:“今早看到朱批说‘曹大埜妄言,调外任’。”

  “嗯。”高阁老点点头,听他继续说下去,谁知韩楫却没了下文。他难以置信地问道:“就没了?”

  “就没了……”韩楫点点头,便见高拱脸色苍白、嘴唇发青,如遭雷击,彻底没了精气神。

  如果说之前,皇上对刘奋庸的暧昧态度,还是念潜邸旧情的话。现在这曹大埜可是个没在裕王府待过的菜鸟,皇上连他是哪个林子的鸟都不知道,怎么也只是将他外调?连降级都不降!

  为何惩罚的这么轻?是不是不爱我了啊?

  高阁老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中。心说莫非皇上还是信了那些谗言?

  韩楫赶忙涩声宽解道:“师相,皇上现在病还没好,兴许说话都困难,这时候千万不能去抠字眼啊!”

  “是啊元翁,皇上素来心慈手软,这会儿又大病初愈,许是要行善积德吧……”痰盂也劝道。

  却招来众人怒目而视。雒遵怒道:“这是什么屁话!?不惩恶,何谈扬善?纵容宵小只会助长歪风邪气!”

  别看刘自强是大司寇,可在高党里是一点地位都没有。被众人骂的灰头土脸,他只好怏怏住口。

  “好了,别吵吵了。”高拱定定神,强打精神道:“你们回去办三件事。一是查清楚,曹大埜、刘奋庸这两人相继上本,之间有没有瓜葛?”

  “还有那汪文辉!”韩楫恨声道:“昨晚我仔细比对他们三人的奏章,可谓前后相继、层层递进,说没有人从中串联,鬼都不信!”

  “不错,尤其那曹大埜,根本就是有个团伙在背后给他出谋划策,凭他根本就爆不出那么多猛料!”程文也附和道。

  “唔。”高拱点点头道:“昨晚老夫想了一夜,此事确实蹊跷,那么是谁在背后主使呢?”

  “还能有谁?谁得利最大,谁嫌疑最大呗!”韩楫马上嚷嚷道。

  “不要这么武断,拿证据说话!”高拱又摆摆手道:“少干些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儿!”

  “唉,师相……”韩楫郁闷的想要吐血,这不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我们醋党一把消息泄露给张居正,没过多久就开始有人上本弹劾你。不是他是谁啊?

  可惜他不敢说实话,只能干着急。

  “二来,代老夫谢谢外头诸位大人,向他们道声罪。”高拱又吩咐一声,顿一下道:“告诉他们,今日的情分,老夫他日定加倍奉还。”

  “是。”众人了然点头。来看看高阁老算什么情分?上本挽留他,而且是以自己衙门的名义公本,才是真正的人情。

  “还有第三件事,驱逐冯保!”高拱又低声道:“现在皇上还不知倦勤多久,孟冲那蠢材又被踢出京城,冯保的位置太重要了。尤其是这节骨眼上,千万不能让他欺上瞒下,坏我大事!”

  “师相这是正理!”韩楫眼前一亮,冯保张居正内外勾结,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也只有师相这种被灌了迷魂汤的,才会觉得张居正没问题。

  先废掉冯保,等于断掉了张居正一臂,再加戳瞎他眼,以后再想对付他就简单多了。

  “不过用什么理由呢?”雒遵有些打怵问道:“那厮可是管着东厂锦衣卫,虽然这些年一直不显山露水,但咬人的狗不叫唤,当心打蛇不死,自遗其害啊!”

  “理由不是现成的吗?!”程文大声道:“不是这些死太监进献淫靡春药,勾引皇上游嬉,才害圣体重病的嘛!”

  “这个理由不成,不知道就别瞎说!”高拱却老脸一红,喝止了程文。他最清楚不过,冯保唯独没干过那种事,反倒是他先后举荐的陈洪、孟冲,都是靠这路数起来的。

  也不是说冯保多有节操,只是他走的是太子、李贵妃这条线。李娘娘最恨这些死太监引着皇上不学好,让她守活寡了。

  为了不让娘娘讨厌,冯保也只能被迫‘洁身自好’。

  韩楫知道些内情,马上接话道:“那就找别的罪名,他提督东厂五年多,还愁没有劣迹吗?”

  “嗯。”众人纷纷点头,只是不能直接开大的话,就得需要时间搜集罪证了。

  “要尽快!”高拱沉声吩咐道:“越快越好,争取上半年就把他撵出宫去!”

  “是。”韩楫听说还有两三个月时间,便松了口气。

  “去吧,从后门走。”高拱疲惫的摆摆手道:“以后不要大白天上门,更不要这么多人一起过来,省得人不知道你们是老夫亲信吗?”

  “这不是大伙都担心师相嘛,以后不会了。”亲信弟子们一起施礼告退。

  待到他们一走,偌大的府上一下空荡荡的。高拱心里也变得空落落。他都不记得上次,大白天身边没围着人,是什么时候了。

  “唉,之前天天盼着能静静,这下真安静了,又不是滋味了。”他苦笑着对老伴摇摇头,准备回屋补个觉。

  这时,管家高超进来,手持一份揭帖,说是张相公差人送来的。

  “哦?”高拱赶紧接过来,打开一看。

  只见张居正说了三件事,一是告诉他皇帝已经下旨慰留了,旨意最晚明日到府,请他安心。

  二是说自己已经具本奏请挽留高阁老了,说‘内阁一日不能无高相’。没有你,世界寸步难行。你快回来,没有你我一人承受不来。

  最后,张相公说,自己昨晚心理斗争一夜,决定哪怕不够君子,也要向元翁举报赵贞吉——他说那赵贞吉曾劝自己和他联手对付元翁,被自己断然拒绝了。

  而且听说赵贞吉致仕后,并没有回四川老家,而是流寓两京间,整日与泰州学派的一众‘赤手搏龙蛇’的狂妄之辈往来,常有诽谤元翁之言。听说他的一干门生弟子,也都心有不甘……

  张居正说的这些,完全都是事实,高拱当面和赵贞吉对质他都不怕。

  但张相公故意模糊了时间——赵阁老当初确实想跟他联手来着,但那是隆庆四年的事儿了!他不说具体时间,高拱结合上下文,自然会以为此事发生在他致仕之后,性质登时就变了。

  看完这段内容,高拱就认为,张居正是说,那赵贞吉被斗倒之后,心怀不甘,流窜两京,勾结泰州学派那帮脑后生反骨的家伙,阴谋扳倒自己、报仇雪恨了!

  高阁老越想越觉得靠谱。因为被他撵走的内阁四大天王中,虽然跟殷士儋到了武斗阶段,但其实还是和赵贞吉斗得最凶,时间也最长。双方说是深仇大恨都不为过!

  且曹大埜是赵贞吉的同乡加弟子,当初就曾为赵贞吉当过马前卒。

  而刘奋庸他也知道,是那泰州学派现任教主罗汝芳的弟子,整天神神道道的,说一些不着边际话,所以高拱才会很不喜欢他。

  ‘至于汪文辉,呃,那是自己的学生……’高阁老忽然想到,那孽徒是南直隶人。

  说到南直,他就想到了徐阁老……

  高拱不禁打了个寒噤,忙对着揭帖反复推敲起来。

  ‘流寓两京间……他去南京,真的只是跟泰州学派中人来往吗?听说那李贽在苏州办什么女子学校、何心隐在松江办什么集体农场……’

  高拱哎呀一声,猛地一拍桌子,他觉得自己明白张居正在暗示什么了!

  赵贞吉八成去找徐阶了啊!自己怎么忘了那老东西了!

  赵和徐都是王学门人,前者就是后者一手提拔起来的!

  因为张居正对心学没什么兴趣,是以徐阶想让赵贞吉日后在朝中,担任心学的保护人。所以说赵贞吉是徐阁老的另一传人并不为过。

  而且千万别以为徐阶现在被整得人不人鬼不鬼,就彻底没价值了。他的门生故吏还在,还有的是人念着他旧情。只是因为自己在位,才没人敢替他出头罢了。

  但这些人还可以干别的啊!尤其是那些遭到自己报复,被自己贬斥放逐的徐党官员,怕是早就等着,有这么个人带着他们报仇雪恨了吧?

  又想到如今朝中大员,多半还是当年徐阁老提拔起来的。真要是让赵贞吉把‘二次倾拱’搞成了,这些人不说落井下石,就是保持中立,都会让他颜面扫地,甚至严重动摇他的根基。

  想到这一节,高阁老不由冷汗津津,一阵阵心跳过速。他感觉一道铁幕从幽暗中缓缓降下,一张大网自虚空笼罩在自己头顶……

  隆庆元年那次阁潮时的一幕幕不堪的场面,在他眼前不断浮现,让高阁老呼吸愈发急促,渐如拉风箱一般。

  “老爷,你别吓我们啊!”高超赶紧扶着他坐下,给他好一个顺气。高拱定下神来,抓住高超的手,惶急吩咐道:“快叫韩楫他们回来!”

  第二百三十七章 晋西北全乱了

  “结果,高胡子被你丈人一封揭帖带到了沟里,非但暂时搁置了对冯保的攻击,还必须要拉住你和你丈人,以免树敌太多,好集中力量,先消灭‘徐—赵’联盟再说。”

  赵家胡同赵家宅中,赵立本一边抽着探梅大腿上卷出来的雪茄,一边给孙子复盘张居正的全套行动。

  “至此,你丈人自三月十二日来的所有行动,便告一段落了。可以说,他之前所有的安排……不论是亲自下场剖明心计、出卖冯保,还是忽悠人连上三本,都是为这封揭帖在做铺垫。那高胡子看似被一封信就轻易牵着鼻子走,其实在那之前,就已经被你丈人的组合拳,打得阵脚大乱、晕头转向了!”

  说完他摇晃着又粗又长的雪茄道:“高胡子空有滔天的权势和无双的圣眷,却被你丈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只能说明他水平太菜。我看他绝对不是你丈人的对手!”

  赵昊支着下巴,仔细回想着爷爷所说的每一步,一副诚心受教的模样。

  “乖孙,有什么不明白的只管问就是。”赵立本磕掉烟灰,笑眯眯道。

  “第一个问题,爷爷前日才返京,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赵公子便举手问道。

  “这是个好问题,但你没必要知道答案。”赵立本喷一口烟在他脸上道:“下一个问题。”

  “咳咳……”赵昊扇走扑面的白烟。其实爷爷不说他也知道,面对去岁以来高拱咄咄逼人的攻势,他能一直按兵不动,旁人却不一定能沉得住气。

  比如爷爷和岳父大人。

  去年婚礼前,老爷子提前进京时,八成借着跟张相公商议婚事的机会,与偶像密谋倒拱了。所以老爷子才会对岳父的行动了若指掌,并在关键时刻来京里坐镇,以免自己还是太年轻,跟岳父配合不好,或者被岳父当枪使了……

  寻思片刻,赵公子又问道:“好吧,那‘徐—赵’联盟到底存不存在?”

  “视需要而定。”赵立本叼着雪茄走到窗前,顾盼自雄道:“如果他相信,就不存在,如果他不信邪,存在也不是什么难事。”

  顿一下,老爷子霸气四射道:“再者,谁说‘彼赵’非‘此赵’来着?!”

  赵公子忽然想起那句名言,‘感觉自己是世界之王,就去享受一支雪茄’。老爷子的形象还真符合这句话,如果再梳个背头,下巴更宽点儿,怀里抱个猫,就更有内味儿了。

  可惜老爷子已秃,而且怀里只会抱个嫚儿……

  “最后一个问题,”赵昊接着提问道:“如果高阁老很快发现了,是岳父捣的鬼怎么办?”

  “不会发现的。”赵立本摇头道:“汪文辉家境贫寒,从他入府学读书开始,老夫便一直资助他到中进士,他是完全值得信赖的。至于刘奋庸,那是泰州学派的人,泰州学派出疯子、出傻蛋,就是不会出软蛋。唯一所虑的是曹大埜,不过他家人已经被东厂‘保护’起来,谅他也不敢胡说八道的。”

  “为何还要他们亲口说呢?”赵昊幽幽问道:“岳父能假传圣旨,人家就不会捏造他们的口供,来诱导高阁老吗?”

  “哦?”赵立本一下僵住了,这是他去岁跟张居正制定计划时,所没有想到的。

  是啊,既然老高在他们眼里,就是个好骗的大傻子。那在他身边那帮人眼里,难道不一样吗?

  “韩楫那帮人再说你丈人的坏话,高胡子怕是不容易相信的。”赵立本咳嗽两声解释道。

  “如果有比韩楫更可信的人说话呢?比如杨博。”赵昊追问道:“我不是抬杠,只是觉得做计划的话,肯定要考虑到最糟糕的情况。”

  “那……怕是要麻烦了。”赵立本额头见汗,嘴硬强辩道:“不过杨博跟张相公还有老夫的关系都不错,应该不会多嘴吧。”

  “那不一样的,高阁老近乎孤家寡人,跟他合作带来的利益,远大于跟岳父大人合作的好处。”赵昊缓缓摇头道:“杨博聪明绝顶,素来算无遗策,不得不防啊。”

  “嗯……”赵立本终于被说服了,点点头,沉声道:“你说的有道理,赶紧去大纱帽胡同,提醒你丈人一下,让他提前想好对策。”

  “好。”赵昊点头应下。

  因为大预言术的缘故,他对山西帮的警觉和敌意,远超老爷子和岳父。不趁着这个机会,彻底搞坏双方关系,难保将来擅长横跳、节操欠奉的岳父大人,又会跟醋党媾和。

  加上这一次,赵公子已经前前后后,把张四维搞下去三次了。实在是烦了也累了,不想再搞一次了。

  ……

  三晋会馆,又到了喜闻乐见的吃面时间。

  今日吃面天团的阵容十分庞大,在京的山西籍官员几乎都来了,就连韩楫都不避嫌了,也蹲在院子里呼啦呼啦吃起面来。

  看到一辫子蒜拿出来,转眼就被剥了精光,杨博有些心疼地骂道:“球势,也不知给老子留两头。”

  “坡公,这还有呢。”韩楫赶紧把自己剥好的一头蒜,递给杨博,借势挪到他身旁蹲着。

  “这还差不多。额跟你说,吃面不就蒜,香味少一半。吃面不放醋,好比吃抹布。”杨博满意的就着蒜,呼啦呼啦吃起面来。

  等到他吃完了面,把大瓷碗往大木桶里一丢,胡乱一抹嘴,对蹲在墙根屋檐下的一溜同乡后辈道:“刚刚吃刀削面的站起来。”

  将近一半的山西籍官员,呼啦一下都站起来了。可见刀削面才是最受欢迎的。

  “你们回去具本挽留高相爷,去吧去吧。”杨博摆摆手,刀削面派应一声,呼啦散去了。

  “方才吃拉面的站起来。”杨博又道。

  剩下一半人中的一半,站了起来。

  “你们跟着疏庵公,他让你们怎么办,你们就怎么办。”杨博又摆摆手。

  那四分之一的人应一声,跟着王国光去了。

  然后杨博吩咐剩下的人道:“你们回去嘛都别干,只管睡觉觉。”

  “是。”剩下的人高兴应下。得,白赚一碗面。

  很快,院子里就只剩下杨博、韩楫和王家屏三个了。

  “伯通啊,这样足够你跟高阁老交差了吧?”杨博微笑看着韩楫。今天这小子来,是为了给高拱拉人站场的,不然他也不会搞这么大阵仗。

  韩楫知道杨博有些不高兴,因为这不符合他给山西帮定下的‘闷声发大财’的方略。

  “伯父海涵,原本是说各衙门分别具一公本即可。然实在是师相的局面有些危急,不得不大造声势,以震慑宵小啊。”他忙解释道:“再说咱们没法隔岸观火呀,那曹大埜的弹章中,可指名道姓提到子维,贿赂师相八百金求起复一事啊。”

  “呵呵,八百金,寒碜谁呢?”杨博哼一声,提起这茬他就火大。因为京中的局势到了要紧的关头,这种随时会变天的节骨眼,张四维作为醋党魁首,怎么能不在京师?

  于是杨博不顾他去岁年底刚刚被弹劾回家,亲自找了高拱,请求再度起复张四维。

  谁知子维人才刚出了山西,居然又被弹劾了,只能第三次打道回府了。杨博真担心这位意志不太坚韧的公子哥,能不能承受住这接二连三的打击。

  “伯通兄,那弹章上好像也提到你了呀。”作为晋党未来的王家屏,现阶段被要求置身事外,所以还有心情开玩笑。

  “那是我的荣幸!”韩楫昂首道:“与师相共存亡,不丢人!”

  他是醋党不假,却也是高党,对哪边都是真心的,并非一般意义上的二五仔。

  “行了,你不用拐弯抹角了,老夫知道你什么意思。”杨博淡淡道:“不就是想让老夫出面,点醒一下元翁,所谓‘幕后黑手赵大洲’,八成是张江陵放出来的烟雾弹吗?”

  “什么都瞒不过伯父。”韩楫讪讪笑道:“师相让荆人灌了迷魂汤,小侄一开口说荆人不是,他就不爱听。”

  “老夫不能出面。”却听杨博缓缓道。

  “啊?”韩楫目瞪狗呆道:“为什么,伯父?”

  “啊什么啊?”杨博冷冷道:“老夫要是直接出面,在张相公那里,还有寰转的余地吗?”

  “还要什么余地,这把就直接把荆人干掉了!”韩楫咬牙切齿道。

  “你可以这么想,老夫却不能只下注在一边,不然万一选错了,就要输个精光了。”杨博却不为所动。事实上,这阵子他冷眼旁观,早已不像从前那么看好高胡子了。

  “伯父,你不能见死不救啊!”韩楫噗通给杨博跪下,他跟高拱的师生情,也不是塑料的。

  “最多,你可以用老夫的名义提醒他一下。”杨博无奈让一步,又提醒韩楫道:“此外,元辅手下不是有鸡鸣狗盗之辈吗?让他们行动起来啊!那个曹大埜不是还没外调吗?”

  韩楫眼前一亮。怎么把邵大侠给忘了?!

  “伯父,小侄先告退了!”他马上从地上蹦起来,一溜烟跑掉了。

  “没长进。”杨博有些不满意的摇摇头,对王家屏道:“忠伯,你跟那赵状元关系怎么样?”

  “还不错。”王家屏忙答道:“我们隆庆二年这一科,都以他为首。”

  “最近多写信温暖,争取把关系再搞上一层去。”杨博说着遗憾叹气道:“唉,可惜你闺女还小……”

  “是,是有点小……”王家屏这个汗啊。他俩女儿,大的才八岁……

  第二百三十八章 疾风骤雨

  三月最后一天,石场街。

  高阁老注籍回家后第七天,高府紧闭的正门终于开了。

  张相公带着皇帝的第二道慰留旨意,亲自来请他复出视事了。

  “上曰:卿辅政秉铨以朴忠,亮直不避嫌怨,致被浮言朕已具悉。何乃再求退?宜遵前旨,即出辅理,以副朕毗至意,慎毋再辞。钦此!”

  张居正宣读完毕之后,便赶紧上前将圣旨交于高拱,双手扶起他,动情道:“元翁,为了皇上为了大明,回去吧。”

  见他态度十分端正,高阁老近来惴惴不安的心,得到了莫大的安慰。他紧紧抓着张居正的手,颤声道:“哎呀,叔大,你怎么亲自来了呢?”

  “这话说的,仆早就该来探视元翁,请元翁复出视事了。只是想来元翁必会推辞,便直接向皇上讨了这趟差事,看你还怎么拒绝。”张居正扶着高拱的胳膊,低声道:“挽留元翁的奏本已经超过百本,短时间内不会再有人攻讦元翁了。”

  “不,还不是时候。”高拱却缓缓摇头。这些天他的弟子亲信倾巢而出,挨个衙门拉人头。这才短时间内攒了这么多本。

  但在高阁老看来,这还远远不够,他这次发了狠,要的是人人上本,人人过关!

  那些上本挽留的官员,短时间内自然无法再攻讦他。不然科道反手一顶‘双面人’的大帽子扣上去,就能将其一波送走。

  至于那些拖到最后不上本的,自然就是反对他的人了。等高阁老千呼万唤始出来,就把他们统统干掉,一举扫清敌对势力!

  所以尽管十分感动张居正能亲来,然而高阁老还是拒绝复出,他对张相公笑道:“哪有什么‘大明一日不可无高拱’?这大明朝,缺了谁都一样转。内阁有你,老夫有什么不放心的?该做什么放手去做,不要束手束脚!”

  张居正听明白了,合着高阁老这是要借自己之手,处置曹大埜和刘奋庸几个啊。

  这种事,高拱怎么做都不好看,索性借刀杀人,也算让小张递个投名状了。

  “遵命。”张居正只好捏着鼻子应下。又苦劝一番,见高拱就是不为所动,这才怏怏告辞。

  ……

  回去内阁,张相公让姚旷将弹劾曹大埜和刘奋庸的题本都拿来。

  看着姚旷将厚厚的两摞弹章搁在案上,张居正不禁皱眉道:“这么多?”

  “科道几乎都上了本。”姚旷小声道:“他们恨不得把这两人……还有之前汪文辉,给生吞活剥了。”

  “唉,终究是群祸害!”张相公一阵头大。

  对他来说,最大的威胁就是这般言官。大明的科道位卑权重,还有风闻奏事之权,一起发难的话,就连首辅都顶不住,何况他个次辅。

  所以他要打起十二分精神,避免成为言官的目标。

  于是张相公问道:“有什么特别的吗?”

  “有。”姚旷将最上面一本奉给他。

  张居正接过来一看,见是浙江道御史张集弹劾曹大埜的题本,然而文中却含沙射影的将矛头指向了自己和冯保。

  ‘昔赵高杀李斯而贻秦祸甚烈。又先帝时,严嵩纳天下之贿,厚结中官为心腹,俾彰己之忠,而媒蘖夏言之傲,遂使夏言受诛,而己独蒙眷,中外蒙蔽离间者二十余年……’

  这分明是把他俩比成是赵高、严嵩啊!

  张相公一张俊脸登时通红,本体无风自动,良久大怒道:“这张集如何将皇上比作秦二世?!”

  姚旷对张相公刁钻的发难角度,佩服的五体投地,便将此言转告给收本太监张大受。

  张大受又回司礼监禀报了冯保,冯保一看张集的题本也是气炸了肺,这是说咱家要亡了大明吗?

  便马上命秉笔太监杜茂去都察院传话:“万岁爷爷说,张集如何比我为秦二世?!”

  又让张安几个到六科廊扬言,皇上看了张集的弹本大怒,说要把他廷杖为民。还说等廷杖时就问问他,今日谁是赵高?

  高拱这帮汪汪队,都是这二年新换上来的,既没有经历过先帝末年‘倒严’的腥风血雨,也没在隆庆初年的阁潮中冲锋陷阵过。听说万年老好人隆庆皇上发怒了,一个个心里就开始打鼓。说白了,都是些没经过事儿的小奶狗。哪有前辈们闻杖则喜、前赴后继,争当铁臀言官的劲头?

  那张集更是吓得魂不附体,以为自己在劫难逃,便买了蚺蛇胆、棺木和皮裤衩,每日在朝房等候逮捕,还让家人准备后事……

  张集的惨状,吓得言官们心有戚戚,一时间竟万马齐喑,再没人敢影射中官和阁臣了。

  眼看着一场针对自己和冯保的攻势,就要无疾而终了。张相公不禁有些得意,不谷真他娘的是个天才啊。内外勾结……哦不,内外配合还真是越用越好用啊。

  他高兴的点一支胜利雪茄,靠在椅子上美美的吸起来。心说这雪茄就如同女人,最初是被其外形吸引,能否继续就要视乎其味道,要谨记永远别让激情的火焰熄灭。

  姚旷伺候着他点了烟,从旁问道:“老爷,这事儿如何了?”

  “再困那张集几日,让他尝尝滋味,以儆效尤不迟。”张居正深吸一口雪茄道:“至于刘奋庸和曹大埜,都着外调吧,总不能让这帮言官白忙活。”

  打一个巴掌,再给个甜枣,让汪汪队有个台阶下,此事应该就可以掀篇了吧?

  张相公自信的想道。

  ……

  北京城整个三月一滴雨都没下,进了四月天上终于涌来滚滚的黑云。

  转眼间,晌午变成了黑夜,狂风卷起沙尘,让人睁不开眼。很快,带着浓浓土腥味的雨点,便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风雷声中,雨越下越大,笼罩了整个京城……

  灯草胡同最深处,一处狭小的院子,正是掀起这场风暴的曹大埜的家。

  他被同行们弹劾的满头是包,自然也得注籍家里,听候发落了。

  曹大埜这阵子同样不好过,他知道外头都在骂自己,也不知道张相公能给自己多大保护。每日里歪在床上胡思乱想,心里都有些后悔了。

  可后悔也没用了。在上本之前,他的家眷便在虎威镖局的护送下,回四川老家去了。而那虎威镖局,其实背后靠着东厂,要是他敢乱讲话,此去万里迢迢,难保途中会出点什么意外。

  听到外头风雨大作,却迟迟不见书童来关门窗,他大声吆喝两声,依然没人回答。眼见着雨水被吹进屋里来,曹大埜只好咒骂着起身,先自己去关窗关门。

  刚要把门关上,忽然闪身进来一人。

  “瓜娃子,你死哪儿去了嘛?”曹大埜以为是自己的书童,想也不想便破口大骂。

  此时一道闪电劈下,让黑暗的房间变得亮如白地,曹大埜才看清,进来的根本不是自己的书童,而是个四五十岁的高大中年人。只见那人豹头环眼,双目精光湛然,虽然作文士打扮,却明显带着江湖煞气。

  “尊驾是?”曹大埜后退两步,颤声问道。

  “邵芳,字樗朽,丹阳人士。”来人自报家门,向前逼近两步,睥睨着曹大埜道:“你敢陷害元辅,罪大恶极,今天就是你的死期了!”

  说着他闪电般出手,一把扼住了曹大埜的脖子,拎小鸡似的把他提了起来。

  曹大埜登时感到上吊一般的窒息,他两腿直蹬,却够不着地面。双手使劲想要掰开邵芳的手,却仿佛掰在铁钳上,纹丝不动。

  他吃力的呼喊求救,发出的声音却被外头风雨大作之声掩盖。

  无边的恐惧袭来,让他清晰感受到了死亡的迫近。

  那一刻,什么前程、什么家人都不重要了,唯有对死亡的恐惧让人战栗。

  “饶命,我是被逼的……”曹大埜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谁?”邵芳冷厉的双目精芒一闪,手上力道稍松。

  “是曾省吾……”曹大埜忙竹筒倒豆子道:“上月他对我说,皇上病重,不省人事,宫中谕旨皆出自冯保。而冯太监与张相公实为一人,你此时弹劾高阁老,必定成功。张相公一旦秉政,一定大力提拔你……我才一时迷了心窍……”

  邵芳这才松开手,命令委顿余地的曹大埜道:“把你说的写下来,签字画押!”

  他最瞧不起这些读书人,明明都是贪生怕死的骨头软,还整天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

  呸!不要脸!

  ……

  灯草胡同外,灯市大街上,停着一辆样式普通的马车,在大雨中若隐若现。

  一条人影从灯草胡同中出来,闪身上了马车。

  车厢里,靠在美人膝枕上,闭目听雨的年轻公子竟是赵昊。

  “公子,那邵芳进去了。”那人低声请示道:“要不要……”

  赵昊沉思良久,缓缓摇头道:“不必,丹阳大侠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何况这种鬼天气,还是由他去吧……”

  “是。”那人应一声,命令手下特科队员撤退。

  “我们承担得起,让高胡子知道真相的风险吗?”待那个谁下车后,马秘书不解问道。

  “是岳父的风险,不是我们的风险。”赵昊调整个舒坦的姿势,淡淡道:“要对岳父有信心,更要对科学有信心。”

  马姐姐不禁笑道:“还以为你是为没出生的孩子积德呢。”

  “那种说法不科学。不过更不科学的是,为什么我们明明最早、次数也最多,你就一直没动静呢?”赵昊把脸贴在马姐姐平坦的小腹上,声音变得浑浊道:“听说雨天更利于播种呢……”

  马车便在雨中微微摇晃起来。

  第二百三十九章 醋党中出了叛徒

  因为赵昊的不作为,邵大侠顺利拿到了曹大埜签字画押的口供,冒雨赶到了高府,呈给高阁老过目。

  看过那份墨迹未干的供状后,高拱手脚冰凉,呆在当场。

  一众门生更是炸了锅,纷纷跳脚痛骂张居正卑鄙无耻,嚷嚷着回去就要集合科道,弹劾这个无耻小人!

  韩楫更是兴奋无比,尖着嗓子高声道:“我早说什么来着?荆人就是五百年出一个的骗子、恶棍、野心家!师相要是早听我的,局面何止崩乱于此?!”

  谁知话音未落,他却啪的一声,吃了高拱重重一记耳光。得,刚消下去的脸,又肿成发糕了……

  韩楫直接被打懵了,捂着脸委屈的看着高拱。“师相……”

  “这就是你愿意看到的局面?!”高拱双目喷火的望着韩楫,咬牙切齿道:“老夫何曾亏欠过你们这帮老西儿,为什么要把我搞得众叛亲离不可?!”

  韩楫脸色一白,没想到高拱什么都知道。

  “师相何出此言啊?”雒遵等人也蒙圈了,忙壮着胆子问道。

  “你们少在这了装糊涂!”高拱气哼哼的拍案道:“当初老夫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去对付张居正!你们当面答应的好好的,可一回头呢?就放出老夫要让人弹劾他的风声。张叔大是束手待毙的人吗?他能不反制吗?!”

  “……”一众门生登时不做声了。显然,有人把他们在韩楫值房中,商量的内容透露给师相了。

  “师相,我们也是替你着急啊。那张居正狼子野心,取代之心毕露。可师相却总是念着旧情,对他一味手软。这样下去,师相就危险了!”韩楫叫屈道:“做弟子的不能不为师相考虑啊!”

  “你回头就让杨四和带话给王国光,让他跟张叔大通风报信,也是为了老夫考虑吗?!”高拱怒不可遏的追问道。一天之中,得知自己最信任的弟子和同志,都跟自己不是一心时,他感觉自己整个世界都要崩塌了。

  “这……”韩楫听得瞠目结舌,刚才他以为是有同门向师相告密。但听高阁老这番话的意思,奸细竟然在三晋会馆,那间小院中!

  “弟子是看师相对张叔大心慈手软,一时着急才出了昏招,我这都是为了师相啊!”他赶紧跪地解释道。

  “滚,通通给我滚!”高拱咆哮着掀翻了手边的茶几,他现在觉的全世界都背叛自己了。

  弟子们知道师相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只好先退出去。

  韩楫还想再解释,高拱却理都不理……

  怏怏出来后,韩楫盘问高超,到底是谁跟师相告的密。

  高超告诉他,是他们来之前,有人送了封信到门房,上书‘元翁亲启’,估计问题就出在这封信上。

  是谁出卖的老子?难道醋党高层中出了叛徒?!

  韩楫想破脑袋也想不透。

  ……

  大纱帽胡同。

  张居正被游七从宫里,冒雨叫回了府,说是赵昊有急事禀报。

  感到自己的本体有些湿了,张相公不悦道:“什么事,非要当面说?为父内阁还有一堆事儿呢!”

  “岳父,先别管那些了!”赵昊满脸焦急的禀报道:“高阁老的人已经撬开了曹大埜的嘴!他把三省公给供出来了!”

  “什么?!”一道闪电劈下,惊雷声中,张居正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呆立当场。好一会儿才幽幽问道:“可当真?”

  “当真!”赵昊忙一五一九道:“那日我奉爷爷之命,来提醒过岳父后,我便派人把曹大埜监视起来。结果今日趁着风雨大作,高阁老的手下便光临他家,盏茶功夫就拿到了口供……孩儿闻讯之后,已经来不及阻止了,只能赶紧来给岳父报信。”

  “丹阳大侠……”张居正马上想到了一个名字,双目恨意迸射。

  “岳父,现在该怎么办?”赵昊一脸沉不住的问道。

  “慌什么!”张居正看他一眼,教训道:“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沉得住气,才能成大事。明白了吗?”

  “是。”赵公子忙恭声受教。

  “放心,天塌下来有为父顶着!”张居正又沉声道:“高阁老貌似冲动,实则十分清醒。为父相信他不会跟我撕破脸的……”

  当然前提是,不谷得先不要脸才行……

  张相公便让女婿先回去,然后坐在那里寻思半晌,方下定了决心。

  他让人给自己脱下身上的绯色坐蟒袍,换一身粗葛袍,戴上一顶六合一统帽,登时帅气减一半,偶像气质掉八成,宰相风度更是全无。

  这才吩咐备一顶不起眼的酱色便轿,冒着倾盆大雨,离开了大纱帽胡同。

  轿子来到西长安街上,在距离石场街百丈处便落下,张居正下了轿子,步行前往高阁老府上。

  游七赶紧给主人打上伞,却被张相公喝止道:“收起来!”

  他只好收起了伞具,任由大雨把张相公淋成了有史以来最帅的一只落汤鸡。

  ……

  当高超进来禀报,说张相公冒雨求见时,高拱正在书房中焦躁的踱步。

  “他消息倒是灵通!”高拱哼一声道:“见见就见见吧,老夫也好奇他还会怎么演下去。”

  高拱便来到花厅见客,却被张相公的样子吓一跳。

  只见张居正全身衣裳湿透,胡子也一缕缕粘在一起,头上的瓜皮帽还滴答滴答落着水珠,嘴唇都冻青了。两人从见第一面起,高相公就没见过张大帅哥如此狼狈过。

  “哎呀,叔大,你怎么搞成这样。愣着干什么,还不带张相公去换身衣裳!”高拱呵斥下人道。

  “元翁误会了,是仆坚持如此的。”张居正弓着身子,一揖到底道:“仆来向元翁负荆请罪了!”

  “唉……”高拱长叹一声,像是又老了几岁,扶着茶几缓缓坐下道:“怎么说?”

  “那曹大埜事,仆虽非主谋,但也不能说完全不知情……”张居正嗫嚅再四,吞吞吐吐说完,便再次把头深深埋下道:“今事已如此,只求元翁赦仆之罪。”

  “好,好……”高拱的嘴唇翕动几下,强抑住满心的怒气,举手指天高声道:“天地、鬼神、先帝之灵在上,老夫平日如何厚待叔大。你为何负心如此啊?!”

  “仆唯求自保尔……”张居正面红耳赤的辩解道:“那时听说元翁要不利于我,仆吓坏了,一时糊涂便做了些蠢事。事后想来,显然是中了歹人的离间之计,但无论如何,元翁以此责仆,仆都无言以对。只求元翁原谅这一回,仆必痛自惩改,若再敢负心……”

  说着他竟指天发下最毒的誓言道:“若再敢负心,吾有七子,当一日而死!”

  咔嚓一声惊雷,劈中了屋顶。吓得张居正猛一哆嗦,心说,老天,别当真啊……

  对了,《自然小识》上说,打雷是一种自然现象。要相信科学……

  高拱不相信科学,不过也不相信毒誓的约束力。

  但他也不想把事情闹大……

  道理很简单,因为他没胜算。高阁老终究跟脚太浅,赵贞吉和徐阶的联盟都能让他风声鹤唳。要是再加上张居正和赵昊翁婿的联盟呢?

  这四方要是一起发狠,非把自己搞下去不可。他就是圣眷再隆,说不得也得重蹈上次阁潮的覆辙……

  今日甫一听到邵大侠逼问的真相后,高拱确实想万箭齐发,把张居正赶下台,以泄心头之恨。

  然而之前那封告密信,让他始终保持着理智——既然所有人都在算计自己,那自己任何冲动之举,都可能中了其中一方算计!

  所以按兵不动才是上策。

  冷静下来一想,还真是不能着急,要稳住他们,再徐徐图之……

  所以既然张居正专程来放低姿态道歉了,那撕破就是最坏的选择。应该趁机逼他丢车保帅,巩固自己的优势才是上策。

  于是高拱再次让张居正去后面先换身衣服,这次张相公没推辞,因为他快要冻僵了……

  等到张相公擦干了身子,换上高拱半旧的袍子出来后,高拱忍不住刺他道:“抱歉,老夫的便袍只有四套,还得换干洗湿,所以只有这一套备用的,没得挑。嘿嘿,严分宜的那种阔绰日子,咱是一天没过过。”

  “元翁,那弹章并非出自我手。我事后也写信责备过赵大洲,抹黑元翁太过了。”张居正讪讪道。

  高拱摆摆手,示意他别再往赵贞吉头上扣屎盆子了,都快扣出个帽子戏法来了。高阁老淡淡问道:“所以说,潘水帘是冤枉的吧?”

  “潘部堂那事,确实是冯保交代与我,若有虚言,仆有七子,当一日……”张居正忙撇清。

  “行了,别强调了,知道你儿子多!”高拱没好气白他一眼道:“但老夫现在很难相信你,你得用行动重新赢回我们的友谊。”

  “请元翁吩咐。”张居正忙恭声道。

  “与我联名弹劾冯保,把他撵出宫去,如何?”高拱定定望着张相公。

  “好!”张居正毫不犹豫的点头道:“下官这就回去具本。”

  “不急,明日我们回内阁商议去。”却听高拱淡淡道。

  “啊!”张居正闻言一惊,赶紧喜道:“元翁终于同意复出了?!”

  “陛下已经下了三道旨意慰留,你也两次三番来请,老夫又能怎么办?”高拱似笑非笑道:“只能勉为其难,厚颜出山了。”

  “这真是,大明之幸啊!”张相公忙高兴道。

  第二百四十章 天堂地狱一线间

  三晋会馆。

  外头电闪雷鸣,里面韩楫气急败坏向杨博告状,我们中出了个奸细!

  这让一众老西儿碗里的面都不香了,尤其是王国光、王家屏两个跟张居正、赵守正关系不一般的家伙,直接食不下咽了都。

  只有杨博依然该吃吃,该喝喝,完全不受影响。

  他这大半辈子什么没经历过?确实没什么能影响到他吃面了。

  等到把面汤喝干之后,杨博拿起帕子擦擦汗,舒口气道:“熨帖!”

  “伯父,咱们该怎么办?”韩楫又问一遍。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杨博慢悠悠道:“天塌不下来,日子也总能过下去的。”

  说着他看一眼二王道:“你们也该吃吃,该喝喝,这事儿肯定不是你们泄的密,当然也不是老夫了。”

  “那会是谁啊?”王家屏沉不住气的问道。

  “反正是高人就是了。”杨博淡淡道:“想不透是谁就慢慢想,慢慢找,早晚有一天会想通了,把他找出来的。至于眼下嘛,输了就要认,只要没赔光,下次再来过就是。”

  “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后辈们在他的教训下,很快调整好了情绪。屋子里重新响起呼啦呼啦的吃面,甚至比外头的风雨声还大。

  ……

  风雨过后不一定有美好的天空,不是天晴就一定有彩虹。

  鉴于局面混乱、敌友难辨,高拱决定改变计划,提前复出视事。

  陷入停顿的国家中枢,马上重新运转起来。首先,在第一时间举行廷推,推举礼部尚书高仪入阁办事,对张居正形成牵制。

  然后,高拱知会科道言官,搁置对张居正的弹劾,继续全力搜集冯保的罪状。高阁老已经想清楚了,不能让人牵着鼻子走,还是得先把这个死太监赶出司礼监,他才能恢复从前说一不二的权力。和皇上之间的联系自然也就顺畅了……

  于是双方暂时偃旗息鼓,这场弹劾首辅的风波终于过去。

  但谁都很清楚,这只是下次暴风雨前的平静。在不久的将来,双方还会为冯保的去留,再次展开激战。

  大明两位最杰出的宰相间合作的共识,也将在这一次接一次的冲突中,彻底耗尽,最终来到你死我活的决战中。

  然而谁也没想到,事态变化会那么快,让人猝不及防……

  ……

  五月廿日清晨,高拱一如往常,在议事厅中与张居正和高仪召开例会。

  “叔大,安庆兵变处置如何了?”高拱沉声问道。

  “已经按照元辅的指示,着令应天巡抚逮捕查志隆、张志学等下狱了,现在骚乱已经基本平息了。”张居正忙答道。

  “那张志学因为私怨煽动部下,包围知府衙门,性质极其恶劣,必须严惩不贷,以儆效尤。”高拱微微皱眉道:“至于查志隆还是要保一保的。不过先让他进京吧,老夫看看他是个什么货色再说……”

  “是。”张居正飞快记下。

  “殷正茂那边战事如何?”高拱又问道。

  “基本上收尾了。”张居正头也不抬,边写边答道:“殷部堂率张总兵自开年以来,已经攻破大小山寨七百余处,斩首一万三千余级,报喜请功的奏本跟雪片一般。”

  “不理他,等彻底平定了叛乱再说。”高拱断然道:“再下照会跟殷正茂强调,老夫要的是岭表太平二十年,不是斩了多少颗人头!”

  “明白。”张居正应下。

  “户部那边跟皇家海运谈的怎么样了?”高拱接着问道。

  “回元辅,很顺利,大方向都定下来了,只是细则方面需要逐一敲定,十分繁琐。”张居正忙恭声答道。

  “太慢了,最晚上半年,一定要把所有条款谈妥,下半年海运衙门就得办起来。”高拱沉声道。

  “是,仆会催促的。”张居正便赶紧提笔记下来,自从那日雨中请罪之后,他的态度端正的可以当小受了。

  两人一问一答,如梅花间竹,在各部各省的事务间飞快跳跃,高仪根本没法插嘴。他完全跟不上两人的思路,往往等他想好了该怎么说时,两人的话头已经转到几件事以外了。

  高仪十分无奈,这是他入阁以来的常态。旁人以为他成了阁老,一步登天。殊不知,每日里被两个天才无情碾压,如坐针毡啊!

  “南宇?南宇?”高拱终于问到他,他却走神了。

  “哦,元翁请讲。”高仪赶紧回过神来,洗耳恭听。

  “张子维还不肯来京吗?”高拱神情不悦道。也不知是对迟钝的高仪不满,还是对死活不肯再进京的张四维不满。

  “是。他已经连上三本,坚辞不就了。”高仪忙答道:“老朽也写信给他,言明太子侍班官乃储君师保,事关国本,推辞不得。可他说自己有病,咳嗽的说不出话来,实在不能胜任。”

  张四维实在是被整怕了。他知道自己被人盯上了,在没解决这个藏在暗处的敌人之前,就是让他进京当首辅,他都不会答应的。

  张公子也是要脸的啊!

  “他不想来就算了!”高拱哼一声道:“那就另拟人选吧。老夫看就赵守正了。”

  “是,啊?”高仪不禁一愣,一时竟没想起赵守正是哪位来。

  “隆庆二年的状元,潮州知府。”张居正轻声提醒他道。当初只想着高仪老病昏聩,对自己威胁小点。但一起共事开了,才发现那是真拖后腿啊……

  “哦哦,他这么快就当上知府了?”高仪吃惊问道。

  高拱也是一阵无奈,这就是不以能力选人的毛病啊……

  “赵知府在上次外察中,名列所有知县首位,晋升为潮州同知。上任时又遇上了知府失踪,曾一本入寇潮州,他单骑入城,打赢了潮州保卫战后,被广东巡抚奏请署理知府至今。”张居正只好解释道:“他麾下的林道乾扫平了闽粤沿海的倭寇和海盗。他又在今年广东清剿蓝一清、赖元爵的作战中屡立大功,省里早就奏请为他转正了,只是被我们压住了。”

  其实主要是高拱不同意……

  “再转正他就要换绯袍了,五年升到正四品,太夸张了,对他没什么好处。”高拱淡淡道:“不过文武全才的状元公,当这个东宫侍班官,就再合适不过了。”

  “能得元翁如此苦心栽培,真是那赵状元的福气啊。”高仪不禁赞叹道。

  东宫侍班官之于太子,就相当于当初高拱至于裕王了。那是储君的心腹大臣,板上钉钉的未来内阁大学士,是詹翰官员最想得到的官职。

  张居正知道,高阁老忽然提出,要把这个人人眼红的位子给赵守正,一是对赵昊终于同意出让海上份额的奖励。同时也有警告下不老实的山西帮的意思在里头……

  对此张相公也像吃了个苍蝇,因为在他的计划里,是要亲自提拔栽培亲家,让他当自己的左膀右臂的。

  结果倒好,自己地里的庄稼,让野猪给拱了……

  然而此事归高仪分管,他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

  正在暗暗生闷气,张居正忽然听到外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他仿佛有心灵感应一般,竟站起来走到门口。

  便见张大受满头大汗冲进来,凑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啊……”张居正一阵惊愕,手里的毛笔掉在地上都没察觉。

  “发生什么事了?莫非皇上?!”高拱的脸刷得就白了,声如炸雷。

  张居正点点头,涩声道:“皇上今早忽然昏过去了……”

  “啊!皇上!”高拱失声叫一声,眼泪登时就下来了。

  这阵子他对杨梅疮的症状和病程,都已经十分的了解了。

  知道最怕的就是这个……

  “宅仁医会的那帮名医怎么说?!”张居正比他冷静多了,沉声问张大受道。

  “他们束手无策了。”张大受深吸口气,然后尖声对着高拱道:“两位娘娘请江南医院的神医赶紧入宫!高阁老,万万不可再阻拦了!”

  “……”高拱如遭雷击。竟被这不大不小的太监,吼得面如土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少在这儿瞎嚷嚷,赶紧去赵家胡同请人啊!”张居正假意呵斥一声。

  “冯公公已经亲自去请了!”张大受拖着长腔道。要不是张居正那杀人的眼神,他还不知怎么得意呢。

  “元翁,我们也赶紧过去吧。”张居正提醒一句呆若木鸡的高拱。

  “哦,好,快去快去。”高拱这才回过神,一边用袖子胡乱擦着眼泪,一边昏头昏脑往外走,不留神便在门槛重重绊了一跤。

  “元翁!”离他最近的张居正和高仪赶紧伸手去拉他。

  但高仪是个病人,动作迟缓。只有张居正拉住了高拱的左臂,让他只半跪在地上,没有摔个大马趴。

  不过高拱这样子也够狼狈的了。

  张居正自然能看出,高拱完全被抽去了精气神。

  方才那个挥斥方遒、不可一世的首辅大人,已经随着这一跤,一去不复回了……

  剩下的,只是个被无边内疚和悔恨折磨的待罪老人了……

  真是天堂地狱一线间啊。

  张居正也不禁暗自懊悔,早知如此,当初真不该雨中求饶,把脸都丢尽了。

  第二百四十一章 入脑

  户部衙门,尚书衙中,正进行着有关未来海运衙门的第十八轮谈判。

  平素以技术性官僚自诩的户部官员,可算见识到什么是真正的技术了。

  由皇家海运派出的谈判团队,谙熟每一条朝廷法令,死扣每一条细则,严谨的令人抓狂。

  一轮轮艰苦的谈判,自年初起一直谈到年中,距离达成协议,依然遥遥无期。

  这让高阁老分外恼火,已经臭骂过户部尚书张守直两次了。

  张守直是有苦难言啊。谁让人家皇家海运后台硬,他个尚书也惹不起呢?

  这位元代右丞相忙古歹的九世孙,只好亲自上阵,来跟皇家海运谈判。

  为了对等,赵昊只好勉为其难,顶着酷暑来户部衙门,陪张部堂唠嗑。

  双方寒暄之后,在谈判桌两端坐下。户部官员将厚厚的草案捧到张守直面前。

  “赵公子,咱们今天一定要把第十条的全部六十款过完,争取这个月就把合约签了。”张部堂先给今日谈判定个调子道:“元翁就限期十天,咱们拖不得。”

  赵昊轻摇折扇,不为所动道:“还有五十条,九百八十款呢,十天不睡觉也谈不完的。部堂,再跟元翁通融则个吧。”

  他身边的朱时懋也歪着头道:“就是,磨刀不误砍柴工。这会儿着急将究过去,将来要出大问题的。”

  “我看你们根本就是存心拖延时间!”见部堂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这帮家伙还是冥顽不灵,负责具体谈判的户部右侍郎杨巍怒而拍案道:“奉劝你们一句,别做梦了!这回谈不妥,谁也别回去了,什么时候签字,什么时候放人!”

  “呦,这是要霸王硬上弓啊?!”朱时懋冷笑着把头歪向另一边。

  “对付你们这些目无王法的狂徒,只能如此!”杨巍是在宣府、陕西当过巡抚、带过兵的,最适合唱黑脸。他杀气腾腾道:“不在文书上签字画押,天王老子也别想把你们捞出去,我说的!”

  “好,我要是走出去了怎么办?你就是个王八吗?!”朱时懋也被激怒了。

  “你要是走不出去怎么办?是歪脖王八吗?”杨巍哂笑道。

  “你!”朱时懋撸起袖子,朝杨巍冲去,一众户部官员和皇家海运的员工赶紧分开二人。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唯有张部堂和赵公子神态自若,一个喝茶一个扇扇子。

  但张守直的心里可不平静,他知道赵昊难缠,没想到这么难缠。能顶着自己和高阁老的压力,把谈判一拖就是几个月。

  唉,何止几个月?从前年年底,高阁老首倡此事到现在,都整整一年半了。海运衙门的影儿还没有呢!

  这种事,在雷厉风行的高阁老手下绝无仅有。他这个户部尚书的压力可想而知,不然也不至于动了物理说服的念头。

  其实赵昊压力也很大。因为成立两年的大栅栏证券交易所,刚刚经历了惊心动魄的‘四月股灾’。且随时都会发生下一轮的雪崩……

  ……

  三月底、四月初,朝廷要成立海运衙门,与皇家海运均分海贸份额的消息,终于传遍了京城,引发了投资者对集团前景的悲观情绪,开始纷纷抛售手中的股票。

  短短数日之内,西山集团的股价,从每股三十五两一路下挫到十八两,惨遭腰斩。

  就连卢沟桥公司也受到连累,股价从二十五两跌到了十五两……

  两只大盘股的暴跌,又引发了投资者的集体恐慌,让大栅栏证券交易所内的三十六支中小型股票惨遭踩踏。有的腰斩,有的斩到了脚脖子,血流成河,惨不忍睹。

  历史尤其是经济史,会永远记住这个日子,隆庆六年四月,发生了大明乃至全世界第一次股灾。

  幸好股灾发生时,赵昊正好在京城,当机立断调动集团存银护盘,还跟干娘各自掏出两百万两,开出了二十两一股的大买单。前前后后,集团和股东们砸进去上千万两,这才堪堪稳住了股价,没有触发进一步的雪崩。

  目前,西山集团的股价在二十两上下浮动,卢沟桥公司股价恢复到十七两。被无辜牵连的各中小股票也得到了喘息之机,没有跌穿内裤。

  这次股灾是一次对投资者的风险教育,让他们终于明白,交易所门口那块大铜牌上,‘股市有风险、入市需谨慎’十个字,不是闹着玩儿的。

  原来股票这玩意儿,真的不是只涨不跌啊……

  这次‘四月股灾’最大的影响是,已成惊弓之鸟的投资者们,失去了对股票的盲目信任。若非赵昊及时救市,怕是一百五十年后的南海泡沫,就要在大明提前上演了。

  南海泡沫令英国股票市场大受挫折。在随后一百多年时间里,人们对股票交易避而远之,甚至连带着股份公司的发展,都受到了一定程度的阻碍。

  这是赵昊无论如何都要避免的……

  ……

  尚书衙中,正在上演全武行,忽然有传旨太监满头大汗冲进来,说两宫宣两位神医火速觐见,冯公公请赵公子也赶紧一起去。

  赵昊便站起身来,朝着张守直拱拱手道:“抱歉部堂,晚辈先走一步了。”

  “快去快去,宫里的事要紧。”张守直忙不迭将他送到院中,待赵昊的身影消失在仪门后,他叹了口气,对身后众人道:“这阵子大伙儿辛苦了。都散了吧,回去好生歇几天……”

  “遵命。”朱时懋和皇家海运的谈判团自然求之不得,马上收拾东西闪人。

  杨巍却难以接受,这不让自己枉做了恶人吗?

  待外人走光,他忍不住对张守直道:“部堂,这次半途而废,下回再吓唬他们就不灵了!”

  “下回?”张守直看他一眼,满脸苦笑道:“二山,你刚进京可能不太敏感。没听出来吗?宫里出大事了!”

  “没听出来。”杨巍是葱党,肠子弯弯少,又刚进部不久,确实还没摸着门道。

  “刚才,那传旨太监,说的是两宫宣神医火速觐见,这一句话,透露多少消息啊!”张守直便小声分说道:“按规矩,无圣旨,外臣不得入禁宫。现在两宫不经皇上,直接出懿旨传民间的神医,你说是几个意思?”

  “再说,我大明只有一位皇后,什么时候可以公然说是‘两宫’了?”顿一下,他又幽幽道:“有些人已经迫不及待要两宫并尊,邀宠媚上了……”

  “……”杨巍听得后背直发凉,半晌才涩声问道:“部堂,这些人是元翁的人,还是张相公的人?”

  “他们来找的是谁啊?”张守直投去看白痴的目光。

  “赵公子,他是张相公的女婿……”杨巍脸色煞白,这才明白部堂为什么说谈不成了。

  想到自己方才对赵公子喊打喊杀的样子,杨巍一阵冷汗津津,恨不得那轱辘不算,掐了重拍……

  “部堂,皇上真的?元翁真的?”他巴望着张守直。

  “皇上凶多吉少,至于元翁,唉……”张守直长长一叹,他也是嘉靖二十二年的进士,外人眼中的铁杆高党。想到自己半生奋斗,却因为被旁人牵连,就要化为泡影,他便万念俱灰,觉得不如遁入空门。

  “没意思,真的没意思……”

  ……

  等赵昊赶到‘清河县’最大的那座花园子时,万密斋和李时珍已经进去聚景阁有一会儿了。

  阁外卷棚下,立着焦急的高拱和张居正。还有高仪和成国公,不过这两位身体都不好,是坐在杌子上的。

  赵昊还看到了鸡公公的身影,知道干娘也闻讯赶来了。

  看来所有人都知道,皇上的情况大不妙了……

  他上前向一干公卿大臣行礼,高拱目光空洞的点点头,张居正给他意味深长的眼神,高仪勉强露出一抹沉重的笑容,只有成国公热情的为他点赞。

  焦急的等候了一个多时辰,冯保从聚景阁中出来,走到赵昊面前低声道:“两位娘娘请赵公子进去。”

  又对成国公和三位大学士道:“两位娘娘也请四位进去一起拿个主意。”

  “遵旨。”五人赶紧整整衣冠,垂首走入堂中,向珠帘后的两宫行礼。

  一个抽泣的女声叫他们起来,然后带着哭腔道:“两位神医,你们说吧。”

  “是,娘娘。”万密斋和李时珍赶紧恭声应下,然后转过来对赵昊道:“别的法子都没用了,只有出绝招了。”

  “用吧,别忘了做皮试。”赵昊点点头,算是完成授权。

  “嗯。”李时珍微微颔首,转身进去内间,准备皮试。

  “万大夫,”万密斋本想也跟着进去,高拱却叫住他,用苍老的声音问道:“圣躬如何?”

  “很糟糕。”万密斋沉声道:“简单说,之前的治疗,只是祛除了体表的毒,但没有祛除体内之毒。现在毒已入脑,所以引发了皇上昏迷。”

  说话间,珠帘后的抽泣声越发明显了。

  “……”高拱身子明显晃了晃,张居正赶紧扶住他。然后高阁老巴望着万密斋问道:“那用你们的法子,可以救得了皇上吗?”

  “首先要做皮试,合适用药才能注射。”万密斋缓缓道:“其次,此毒对人脑的损伤是不可逆的。所以就算能把病人救回来,也不可能复原如初,会留下严重的后遗症。”

  “比如呢?”高拱艰难问道。

  “痴呆、瘫痪,失明、失聪……”万密斋每说一个词,都像是一记重锤,重重打在高阁老的心口,让他直欲吐血。

  第二百四十二章 你赢了

  其实青霉素本身是不会引发过敏的,真正会引起过敏的,是青霉素培养液中产生的杂质。

  这也是为何后世国外用青霉素时不用做皮试,因为他们用的是合成青霉素,没有杂质。但这种忒贵,所以在国内很久都没推广开……

  江南医学院土法合成的青霉素纯度堪忧,过敏概率肯定不低,当然必须做皮试了。

  不幸中的万幸,皮试结果显示,皇帝不过敏。

  李时珍马上给予青霉素输液,看着玻璃瓶中的透明液体,一滴滴注入皇帝体内,他却十分紧张。

  不是担心药效不行。相反,他是担心药效太好,短时间内大量的佛郎机病原体被杀死,释放出大量‘毒素’,让病人病情加重,甚至危及生命。

  这种情况在之前,江南医院用水银和砒霜治疗杨梅疮时便发生过,因为是护士长王铁蛋发现的,所以被命名为‘铁蛋反应’。在临床试验中发现,用青霉素治疗也会发生这种现象,而且来的更猛……

  所以两位院长十分紧张,都守在皇帝身边,随时准备急救。

  果然,半个小时后,皇帝出现了高热、大汗、呕吐的症状。并伴随着体温骤降、四肢厥冷,甚至咳血的状况。

  皇帝的惨状吓得从旁侍疾的李娘娘尖叫起来,让他们快停止用药!

  “现在停了也没用,只有帮病人硬抗过去。”两位神医不为所动,用针灸按摩帮助皇帝缓解症状。

  幸好长公主在场,强行扶着受了刺激的李贵妃,先退出了内寝。

  见娘娘一出来,外头紧张探头的高拱等人,赶紧跪地俯首。

  却只见那双元宝底的尖嘴凤头鞋,停在了高拱身前。

  “你,你,你把皇上害得这么惨,怎么还有脸活着!”李贵妃怒视着高拱,恨不得要把他咬下块肉来一般。

  “老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高拱也不分辩,只在那里砰砰砰的叩首连连。不一会儿,那苏州产的御窑金砖上,便出现一团血迹。

  待长公主把李贵妃扶进西梢间去,张居正和赵昊赶紧去扶起高拱,便见他满脸血泪,悲戚万状,惨不忍睹!

  “元翁,不要太自责……”高仪忙劝道:“你也是一心为皇上好啊……”

  “放屁!”李娘娘恰巧听见这一句,泥瓦匠女儿的泼辣尽显,她隔着帘子大骂高拱道:“皇上把他当做父亲一样尊重,他却从来都把皇上当成工具利用!不然他会一个劲儿往皇上身边,塞陈洪、孟冲那种下三滥的货色!不然皇后都请来江南医院的神医了,他能硬是拦下,换成他自己的庸医?他哪把皇上的病放在心里过,他一直就只考虑自己的权力!”

  冯保整天在李贵妃耳边说高拱、孟冲的坏话,甚至把俺答进献花花奴儿的责任,也推到高阁老身上。说高拱早就跟那俺答汗勾结在一起了,帮那老鞑子谋取王爵。老鞑子作为感谢,送了一批骚鞑子给高拱。但高拱年纪大了,无福消受,便献给皇上以固宠。其中就有那花花奴儿……

  李彩凤能有什么见识?当然是冯公公说啥她信啥了。冯公公一心一意保着她娘俩,能有什么坏心眼?

  积毁销骨,李娘娘自然恨死了高胡子。

  ……

  珠帘外,听李娘娘越骂越难听,都快赶上村妇俚语了。

  “娘娘息怒!”张居正只好出声劝道:“还是先以皇上病体为重吧。”

  “你……”李娘娘刚要连这个多管闲事的家伙一起骂,可看清了张相公的尊容后……我操……好帅!

  散发着成熟男人的魅力的张大帅哥,让一众老头、太监和少年,全都成了路人甲。

  好吧,你帅你有理……

  李彩凤不由自主便换了柔和语气道:“你是张相公吧?早听冯公公说,你貌比潘安……心似比干。本宫就仰仗相公拿主意了。”

  高仪见状也想吐血,这都明目张胆内外勾结了啊!再看高阁老已经垮了,还怎么跟人家斗?

  唉,自己这算咋回事儿?这不成了智障……哦不,至正廿三年,加入陈友谅了吗?

  张居正便领着臣子们告退出去,在卷棚下焦急的等待着……

  黄昏时分,内里传来喜讯,皇上的症状控制住了。

  等到下半夜,皇帝的体温开始往下走。天亮时,皮疹也渐渐好转了……

  待到上午时,隆庆的体征彻底平稳下来。

  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的万密斋出来宣布,皇帝已经基本脱离危险。接下来要持续输液治疗十四天,当然是以大蒜素为主了……

  但因为大脑受损,皇帝什么时候能醒来,谁也说不准。

  好在江南集团当初在林润身上,积累了丰富的护理经验。李时珍带来的弟子们,马上开始着手准备制氧、鼻饲等各种维生手段。让太医院的金院判,还有宅仁医会的名医们,又一次大开眼界。

  他们现在终于相信,不是江南医院别出心裁,标新立异,而是人家已经遥遥领先,让他们难望项背了。

  不过宅仁医会的大夫们,现在最担心的,是自己的小命……

  若非李时珍说,需要他们提供一些帮助,那大发雌威的李娘娘,已经叫冯保他们统统投入诏狱了。

  其实江南医院的新医学,已经超脱了传统医学的体系,他们啥忙也帮不上。自然知道这是李大夫在帮他们将功赎罪,求一条活路呢……

  ……

  接下来几天无比煎熬,所有人寸步不敢远离聚景阁,提心吊胆的等结果。

  长公主心疼干儿女婿,叫鸡公公照顾好赵昊。其实哪用鸡公公操心?冯公公都爱死这小赵了,何况还有老张和两个病老头,便让人把相邻的翡翠轩收拾出,供他们休息。

  可除了成国公,谁能睡得踏实呢?这帮老头身体本来就不好,熬不了几天非得垮了不成。便商量着夜里轮流在聚景阁外值守,没轮到的便踏实睡觉,这才实现了可持续等待。

  高阁老也渐渐的平静下来了,这天夜里,轮到他跟张居正一起守夜。

  园子里灯火通明,巡夜的大内护卫和进出侍奉的太监宫女,人来人往不绝。高拱将自己从眼下的纷杂痛苦中抽离出来,进入一种纯粹的状态。然后平静的对张居正道:

  “叔大,不用等了,你赢了。”

  “元翁?”张居正一愣,旋即才明白,他的意思是,不用等皇上最后的状态了。

  不管最后隆庆是死是活,还是半死不活,他都决定让位了……

  “元翁,仆从没想过和你争。”其实张相公也知道自己赢定了。这些天他早已经推算过各种可能的发展了,每一种都是高拱黯然出局,区别只在于自己出多大力气而已。

  他也人之将赢,其言也善道:“不谷是真心想跟元翁一起拨乱反正,开创盛世的。”

  “可惜,造化弄人啊。”高拱摆摆手,不想再跟他复盘,自己是怎么输的了。便沉声道:“你不要劝我,也不要安慰我,那是对老夫智力的侮辱,也让我看轻你。事已至此,我们只有往前看了。既然你还没忘了我们的皋夔之约,那老夫便拜托你几件事,一定要做到!”

  “元翁请讲。”张居正只好洗耳恭听道。

  “老夫做事操切,不留余地,这一点被诟病的最多,我也不否认。但我还是那句话,我没有私心,我只想拨乱反正救大明,想开创‘隆庆之治’!所以叔大啊,你千万不要因为我的原因,就把之前几年的基础全都推倒。既然我们志同道合,是不是可以不走人亡政息的老路呢?”

  “可以……仆的意思是,不管怎样,我都会拥护元翁的方略。”张居正这话说的确有几分真心道:“不管到什么时候,我还是那句话,若论革旧布新、高屋建瓴,仆不如公!”

  “好,然后就是你新官上任三把火,请烧在吏治、钱粮和兼并上!不是让你一并做起,但定要提纲挈领,为日后的大文章点题。”高拱接着道。

  张居正暗暗不悦,心说,那倒是谁当首辅啊?面上却依然一脸谦恭,听老高打开话匣子道:

  “过去几年,老夫的主要精力在平定四方、剪除异己上,目地只有一个,为接下来的改革,营造一个有利的环境。”高阁老无限遗憾道:“今年开年,老夫本打算放开手脚展布一番的。今年的头等大事便是吏治改革,这也是老夫为何一直厚颜兼掌吏部的缘故,得罪人的事情没人会干,只能我来干!”

  “这么说,元翁年初以吏部名义奏请‘两京官员外放时,不得请病假回避’的旨意,就是铺垫了?”张居正恍然道。

  “不错,可惜皇上这一病,把什么都耽搁了。”高拱叹口气,振作精神道:“如今大明百弊丛生,关键就在吏治上。吏治不清,贪腐横行;官府无能,兼并横行;官吏敷衍,政令虚设。所以不管你想做什么事,都得先从这上头下手!”

  “是,仆深有同感。”张居正点点头,他这下彻底听进去了,虚心请教道:“不知元翁有何高招?”

  “信赏罚、核名实之类的老生常谈我就不说了,你肯定比老夫玩的溜。”便听高拱石破天惊道:“我给你三个建议,只要你肯听,就一定能一扫官场二百年之颓势,让大明重新焕发生机!”

  第二百四十三章 未曾设想的道路

  “愿闻其详。”张居正正色道。

  “所谓中兴大明,说白了就是‘搞钱’!俗话说‘人穷苦难多,家贫百事哀’,对一个国家亦是如此!先富才能后强!”高拱用粗俗有力的措辞畅所欲言道:

  “我们常说大明不是没钱,只是国家没钱,因为朝廷收不上税来。那为什么之前的朝代,哪怕是弱宋,都能有几千万两的岁入呢?老夫思来想去,认为关键问题有二,一是税制愚蠢,二是地方官府太弱小,连基本的税收都完不成。而要想改革税制,首先得地方执行得力。所以加强州县官府对地方的控制力,就是我第一个建议!”

  “嗯。”张居正点头表示记下了。其实以他的记忆力,根本不用做笔记。之前那都是故意做样子给老高看的。

  “至于如何加强州县,除了加强考稽之外,更重要的是选官用人的思路要改!”高阁老沉声道:“知州知县代天子牧民,乃亲民之官,其实是天下最为紧要之官!”

  “是啊,大明说白了,就是一千四百个州县,这些知州知县直接管理教化百姓,肩负着为朝廷收税,贯彻落实政令的使命。”张居正深以为然道:“使天下守令得人,太平即此而在!”

  “说得好!然而现实是什么样呢?朝廷选州县正官,竟大都用新科进士充任。这些刚出茅庐的书呆子懂个屁?”高拱哼一声道:“他们于民事一窍不通,且守身之节、爱民之仁,处事之略,亦漫无考证!却榜下即用为亲民之官,结果被猾吏劣绅玩弄于股掌之间,或一事无成,或同流合污!待其把地方搞个一塌糊涂,拍拍屁股走人,又换上一只菜鸟继续胡搞,倒霉的永远是百姓,受损的永远是国家!”

  “不是也从举监中大挑出老成之辈,来充任州县正堂吗?”张居正苦笑道。却真的很佩服新郑公。心说如果换了自己在他的处境,肯定不会自身难保还不忘忧国忧民的。

  “大挑是要排队的,加之举人监生们不到一定年纪,是不会科场绝望的。你不在吏部没看到,每年来大挑的都是四老五十的半老头子。排在前头的,更是须发花白、腰背佝偻。这样的人选为州县,最多干满任期也就致仕了。哪有什么冲劲儿?不是得过且过,就是大捞特捞,没有愿意得罪地方,干点实事儿的。”

  “是这个道理。”张居正点点头道:“这些臭棋篓子轮番上阵,让地方上这盘棋越下越死,结果经验丰富的资深官员也对外放畏之如虎,就只能继续拿新科进士填充地方了。如是往复,愈加败坏!”

  “所以,这规矩得改!”高拱重重一拍大腿,发出啪的一声,引来侍卫怒目,待看清是他,才无奈走开。高拱却浑然不觉,只顾着激动道:

  “老夫认为,应当定下规矩,年五十以上选官者,只能授以杂职,不得为州县之长!此外,担任州县正堂者,还需与选任科道一般,有年资要求,哪怕是两榜进士,也不能直接授以州县正印。令其其先在部里、省里、府里打磨几年,考察合格后,才能出任亲民之官!总之,要让年富力强、经验丰富的优秀官员到州县去,不能让他们拈轻怕重,只想在部里享清福!”

  “这这,岂可修……改百年来的规矩?”张居正委实让高拱的话吓了一跳。要知道在大明朝,当官的不怕干犯国法天条,就怕破坏官场的规矩。因为大明开国已经两百年了,太祖皇帝制定的那套法律典章,早已经彻底失效,取而代之的是由各种约定俗成的潜规则,组成的官场共识,也就是所谓的官场规矩。

  什么叫共识?就是游戏参与者都能接受的最大公约数,它必然有利于很大一部分人,所以才会被达成,被维护。

  如今是这些规矩维系着这个国家的运转,同时也关乎着大明官员的利益,高阁老却说要悍然打破它,肯定会引起严重后果的。

  “所以才叫吏治改革!光变法有个屁用?法条太空泛,太没有约束力!要改就得改规矩,才能真正改变这个官场!”高拱扼腕遗憾道:“所以老夫才会推动吏部规定,‘京官不许称病逃避外放’,就是要把京中的官员都赶到地方上去!可惜,这后面一步,只能你来做了……”

  “那仆也要成为百官公敌了。”张居正苦笑道。

  “也不是只强按牛头,还要给草吃的嘛!”高拱笑道:“一个是,提高州县官员的待遇,老夫听说江南开征一条鞭法,火耗大增。加上还有什么开发公司分红,那帮地方官一个个吃得满嘴是油!京里哪个不眼红?外放去这种地方,会有阻力吗?”

  “那肯定没有的。”张居正捋捋本体道:“可大明只有一个江南,别的地方还是又穷又麻烦的。哎,穷官难当啊……”

  “那就在升迁上予以照顾。这些地方的之所以穷和乱,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官吏素质差,管理无方所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嘛。”高拱一挥手,胸有成竹道:

  “洪武十四年,按照赋税轻重,将天下州县划分为繁简二等。隆庆元年,老夫又和杨虞坡,按照大小、繁简、冲僻、难易四项标准,将州县重新划分上中下三等,可供你参照。越是大、繁、冲、难、边之县,越要拣选年力精强、才气超迈、兼通武事者担任。并明言若能保境安民、扶穷惠困,使百姓安居乐业者,必可优先升迁!若有特著奇绩,超擢知府亦无不可!”

  “而且还要规定,日后为兵备、为巡抚、为总督者,都必须起自州县。没有干满一任亲民官的,休想封疆一省!”高拱越说越大胆道:

  “这样不用几年,就能彻底扭转州县疲敝的局面。甚至你别的不干,只把这一件事办好,就可以得个‘中兴贤相’的美名了!”

  “这阻力之大,也可想而知啊。”张居正不禁唏嘘道。

  “是阻力大,但比起打击兼并,削除宗藩来,已经是很轻松的了。”高拱看他一眼道:“要想减轻阻力也有办法,就是以身作则,先把阁臣选任之制给改了!这也是我给你的第二个建议!”

  “群僚会推、皇上御批,有什么问题吗?”张居正心说好家伙,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头!

  “这没什么问题,问题是阁臣的候选资格本身。当初内阁只是为皇帝主管文翰、兼以咨询的机构,故而要以翰林官充任大学士,这本无问题。但时至今日,内阁以成政事堂,阁臣虽无宰相之名,却行宰辅之实。比如你张叔大被人家叫张相公,不就是被视为宋朝的宰相吗?”

  高拱沉声道:

  “那么问题就来了,翰林是词臣,打交道的是文章典籍。宰相却是要平章政事、燮理阴阳,两者不说风马牛不相及吧,但‘非翰林不得入内阁’,也是舍本逐末!更阻塞了那些非翰林官员的宰辅之路!”

  “元翁,非如此,你我怕是也当不上大学士啊。”张居正苦笑道:“未免要被詹翰同僚目为过河拆桥啊。”

  “那又算得了什么?老夫这也是逼着他们走出台阁,故纸堆里是学不来治国的!”高拱满不在乎的一挥手道:“再说,非翰林官员肯定是支持的。以往他们既无宰辅之望,自不为宰相之学,只关注一部一省之具体事务,当然难出相国之才!所以应当去掉这层障碍,为阁臣设置更高的标准,比如要既在地方上担任过督抚,又在朝中出任过七卿的,方有资格入阁……”

  张居正听得目瞪口呆,他没想到高拱的改革蓝图如此宏伟!比他之前跟自己谈及的,要深远太多了。

  之前,高拱于吏治只是小修小补。比如,推兵部官员重选特养之制,增设两名兵部侍郎;推刑部官员久任之法,以减少冤假错案;重订户部理财官选任之制,欲增设海运衙门之类……张居正还以为他治大国如烹小鲜,怕步子太大扯到蛋呢。

  现在才知道,原来扯蛋的还在后头呢。只是没跟自己讲罢了。

  也许是怕把自己吓得打退堂鼓?还是原本就不打算让自己参与吏治改革?亦或这些是他敢想不敢干,一股脑丢给自己图个嘴痛快?张居正脑海中转过数种猜测,面上不动声色问道:“还有一条呢?”

  “第三,就是改革言官制度!科道言官实在是最坏的制度,大明若亡,必亡于言官!”便听高拱厉声道:“朝廷任由他们风闻奏事、不必担责。他们便可不考究事实得失,国家利害,只求一鸣惊人!明明什么都不懂,却敢信口开河,胡说八道,多用几个排比,多提一提祖宗,就是卫道雄文!然后互相捧臭脚,籍此崭露头角!却丝毫不顾国家大事,被他们破坏了多少!”

  只听高拱深恶痛绝道:“值此蜩螗沸羹、国事危难之际,当事者本当有所建树、全力为大明寻一条出路的!然而稍为更变,便招致言官肆口参之。朝廷以言路所在,又不能不加以容纳。结果半途中梗,最终一事无成……”

  张居正对此深有同感,虚心请教那该如何去改?

  高拱正欲讲出他的方针,忽听阁中响起一声欢呼:“陛下醒了!”

  第二百四十四章 活成自己最想要的样子

  “万岁爷爷醒啦!”太监侍卫们一起欢呼起来。

  “万岁爷爷醒啦!”欢呼声很快传遍整个园子。

  然而等赵昊闻听喜讯扶着成国公,从翡翠轩赶到聚景阁外时,却见这里气氛有些诡异。

  值夜的高拱张居正依然在阁外,脸上挂着既喜且忧的表情。

  “什么情况?”赵昊小声问岳父。

  “陛下醒来了,但……”张居正指了指太阳穴,低声道:“这里好像出了点儿问题。”

  “……”赵昊心说还真是让李时珍说着了。

  其实三月刚来给皇帝诊病时,李时珍就私下对赵昊说,按照张相公描述的症状,佛郎机螺旋体可能已经侵入皇帝大脑了。

  闰二月上朝时,皇帝那些妄言妄语,就是一个征兆。

  虽然后来皇帝神志恢复了正常,但李时珍和万密斋都判断,如果这次皇帝留下什么后遗症的话,八成还是脑袋出问题……

  而这次,是永久了。

  “你们莫要演我,这里明明是我西门府,怎么又成了皇宫大内?”这时,阁中忽然传出一个嘶哑的叫声道:“来保、来兴,你们死哪去了?月娘呢?!”

  “皇上,你不认得我们了?”接着响起女人的哭声,还有冯保的尖叫声:

  “快按住皇上,别让他掉下床来!”

  ……

  外头大学士都博学多才,赵公子和成国公虽然读书少,但黄书读的并不少,听得不由目瞪口呆。

  成国公一边点赞一边吃力道:“庄周梦……蝶了?”

  “唉。”张居正长叹口气,低声道:“陛下把自己当成书中人物了……”

  “这,这是暂时的吧?”高仪也吓得结巴了。这要是一直不好,那大明的皇帝不就成西门庆了?

  赵公子这个瀑布汗啊,好么,皇上终于活成自己最想要的样子了……

  唯有高拱跪在地上,痛苦的一言不发,嘴唇都咬破了……

  臣子们一直等待天蒙蒙亮,才见万密斋拖着疲惫的脚步,从里头出来。

  “万先生,皇上怎么样了?”众人忙围上他问道。

  “下了针,用了药,睡过去了。”万密斋答道。

  “那……”高拱抱着一丝侥幸问道:“皇上昨晚是发癔症吗?”

  “也可以这么说。”万密斋道。

  “那你和李先生肯定能治好吧?”高拱巴望着他问道:“那么严重的病,你们都能救过来了……”

  “人脑是最复杂,最无法理解的部位。”万密斋缓缓摇头道:“如果是传统医学所辨的肝气郁结、痰淤阻窍之类证候,尚有医治之法。”

  顿一下,他叹口气道:“但之前说过,这是那个病入了脑,损坏了大脑引起的,这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至少以江南医院的水平,不知道怎么救治。”

  “那,会怎样呢?”高拱涩声追问道。

  “早期表现为性格改变,焦虑不安、易激动、甚至人格改变……”万密斋便低声解释道:“皇上这种把自己当成另一个人的,可算作最后一种。”

  “那往后怎么发展呢?”

  “通常是记忆力,计算力,认知力减退,智力水平退化严重,病程晚期可能会发生严重的痴呆、截瘫、直至植物人。”万密斋神情凝重道:“不过也有通过长期治疗,能维持在一定智能水平,并不恶化的可能。但总之现在,绝对不能刺激病人,要给他营造最好的康复环境,不然病情恶化会很快的。”

  “……”高拱神情复杂的点点头,没有再发问。

  “那皇上,就一直把自己当成大官人了?”张居正忽然问道。

  “更大的可能是间歇性的。”万密斋答道:“不过随着病程进展,就不好说了,还得再观察。”

  “苍天啊!这是要把吾皇折腾成什么样啊?”高仪垂泪道。

  成国公也颤歪歪表示,自己要去天坛祭天,请老天爷放陛下一条生路。

  万密斋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道:“能把人救回来,就已经是奇迹中的奇迹了,真的不能再奢求太多了。”

  “你不懂的。”几位王公大臣却一起摇头叹气。

  ……

  接下来几天,隆庆病程的发展,果如万密斋所说的那样。

  他有时候会恢复神智,但忽然又疯疯癫癫,把自己当成西门庆……

  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皇帝脑袋正常的时间越来越短,当西门庆的时间越来越长……

  除了两位神医,太医院的太医,甚至宅仁医会的大夫,也都给皇帝看过,一样无能为力。

  两位娘娘还病急乱投医,请了和尚道士给皇帝驱邪,自然也无济于事。

  这让大臣们忧心忡忡,简直心都碎了。但也不能一直这么耗下去,三位大学士便商量着轮流派一人在此值守,其余两人回内阁处理国事,看顾太子学业。

  成国公虽然中风,但还是很识大体的,便也主动加入了轮班值守,这样能减轻下大学士们负担。

  赵昊倒也想加入,可惜他还不够格。

  就这样进到了六月。

  六月十六这天,天空阴沉沉,潮湿闷热没有一丝风。

  张居正和高仪正在内阁看奏章,张大受忽然跑进来,说皇上传两位大学士即刻觐见。

  等他们出文渊阁时,便见太子也被杜茂领出了文华殿。两位大学士便有了预感,皇帝怕是有天大的事情要吩咐……

  待一行人赶到皇帝静养的聚景阁时,等在门口的冯保便直接让他们进去。

  张居正和高仪进去阁中,趋入内寝,这还是他们头次进来这里呢。

  进去后,他们终于看见了瘦脱了形的皇帝,只见隆庆脸上和脖子上,还明显留有暗红色的瘢痕。那是生疮又愈合后留下的印记,触目惊心。

  怪不得皇上一直不肯见人……

  皇后、皇贵妃立于榻左,高拱跪于榻前,长公主立在榻旁,给皇帝轻轻打着扇子。

  “父皇……”太子怯生生叫了句,趴在地上不敢看皇帝。

  他害怕。

  隆庆也没怪他,只让他起来立在榻右。待张居正、高仪、和随后赶来的成国公,跪在高拱身侧后,皇帝方缓缓摆了摆手。

  冯保手捧着一本黄色封面的上谕,却不敢开口念,只跪地痛哭。“万岁爷爷三思啊,太子还小哩……”

  这下也引动了几个女人的哭声,小胖子也吓得跟着哭。

  “不要吵到陛下,他受不得刺激。”一旁侍奉的李时珍赶紧开口阻止,唯恐皇帝变身大官人,还给隆庆下了针。

  吓得所有人都噤声。

  “朕自己的病自己知道,朕不怨谁,咎由自取而已……”隆庆便缓缓开口,吃力的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这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又变成另一个人,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变回自己。所以得趁着清醒,把社稷大事交代一番。”

  说着他严厉道:“念!”

  “是……”冯保只好擦擦泪,颤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嗣祖宗大统,今方六年,偶得此疾,侥幸得活,然元神损伤,失心难愈,自忖难胜先皇托付,思欲释去重负,以介寿臧,蔽自朕心,亟决大计。”

  冯保顿一下,又不知有意无意的提高声调,接着宣道:

  “皇太子可即皇帝位,朕称太上皇,退处广寒殿。新皇幼小,朕今付之成国公朱希忠并内阁张居正、高仪二公协心辅佐,遵守祖制,保固皇图。卿等功在社稷、万世不泯!钦此!”

  成国公和张居正高仪伏地恸不能胜,三人痛哭奏曰:“臣受上皇厚恩,誓以死报。东宫虽幼,祖宗法度有在,臣等务竭尽忠力辅佐东宫,如有不得行者,臣等不敢爱其死。万望上皇澹泊为心,颐神养志,早日痊愈!”

  一边说一边放声大哭,两宫和太子便也跟着哭,隆庆再度呵斥道:“朕还没死呢……”

  哭声戛然而止。

  待到三位辅政大臣,又拜了嗣君后,张居正方奏道:“启奏上皇,诏书中,是否落了高阁老的名字?”

  “这诏书就是高师傅写的,他的名字也是他坚持要去掉的……”隆庆这时终于掉下泪来道:“这狠心的老儿,非要弃朕父子而去,朕挽留不得,又有什么办法?”

  “上皇宽宏,宥臣之罪……”高拱泪如雨下,哽咽道:“然罪臣不能宽宥自己,已是心如枯槁,万念俱灰,没法再侍奉新君了……”

  “唉……”隆庆无奈的摆摆手,他知道高师傅是在避祸了。但自己这鬼样子也护不了他,勉强留他在内阁,也是碍人眼的角色,不会有好下场的……

  倒不如同意他主动求退,这样各方面都没撕破脸,高师傅的晚景也不至于太凄凉。

  他其实很想留高拱陪在自己身边,但想到史书中陈玄礼和高力士的遭遇,他便没有自私。

  只像个孩子似的央求道:“那你要常来看朕……”

  “是,老臣一定常来拜见上皇!”高拱哭得鼻涕都下来了,使劲给隆庆磕头。

  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今日一别,便是永诀,自己今生都不可能再回京城了,遑论再见?

  然后皇帝又对哭成泪人的长公主道:“你以后就是大长公主了,要替朕照看好皇帝!”

  长公主跪地痛哭接旨。

  “对了,赵昊那小子去哪儿了,他答应朕的事儿还没办呢?”隆庆环视一圈,又问道。

  第二百四十五章 归去来兮

  赵昊就在外头候着呢,听到隆庆召唤赶紧进来磕头。

  “这都半年了,你答应朕的事情办好了吗?”隆庆满怀期待的问道。

  “回皇上,已经办好了。”赵昊赶紧高高举起一个沉重的木箱子。

  隆庆挥挥手,身边已经从武当山回来的孟冲,赶紧小心双手接过去。

  “朕知道,自己这条命,是你和两位神医救回来的,朕总得好好谢谢你们。”隆庆又对赵昊含笑道。

  一旁的冯保便宣读了三道上谕,一道是封江南医院院长万密斋为‘医圣’,赠五品冠带,授和安大夫,准荫一子为尚宝丞。

  另一道是封李时珍为‘药圣’,同样赠五品冠带,授保安大夫,准荫一子为尚宝丞。

  最后是对赵昊的封赏,晋他为正四品太常寺少卿、提督四夷馆,兼理海运事务并海上诸事。

  简言之,往后海上的事情,都归他管了……

  然而赵公子不敢奉诏,因为儿子的品级不能超过父亲,而他爹才不过正五品潮州同知署理知府事罢了。

  “赵公子有所不知,皇上已经擢令尊为正四品詹事府少詹事,充经筵日讲官了。”冯保便笑道。

  “臣替父亲谢陛下隆恩。”赵昊赶紧给隆庆磕头。

  “你父亲是朕钦点的第一位状元,本欲大用的。”隆庆神情怪异的瞥一眼难掩喜色的宁安,幽幽道:“可他个狗……脾气也太坏了,居然敢殴打朝廷大员。朕不得不外放他磨磨性子,没想到他还干出了样子……可惜朕用不上了,那就回来辅佐新君吧。”

  其实依着隆庆的性子,让赵守正那狗东西永远不回京城才好。但他退位前大发礼包,人人有份,甚至给了高师傅免死铁券。哪能漏了宝贝妹妹?

  宁安就这一个要求,他能不满足吗?反正将来闹出什么事来,也跟他没关系了……

  所有人都交代完毕,隆庆便让他们都退下,只留专门学了放映手艺的孟冲,给自己拉片子。

  聚景阁里恢复了安静,忽有悠扬欢快的琴声奏响,那是宫廷乐师演奏的马头琴。

  马头琴声中,雪白的幕布上,便投射出一片碧绿的草原。

  蓝天碧草间,一骑红马由远及近。

  待到近前,方看清马背上是一个穿着蒙古服饰的胡姬,只见她妩媚妖冶,身姿火辣,跟那幅画像上的女子一模一样。

  只是画像上的人是死的,银幕上的人却巧笑倩兮、活泼灵动,还朝着隆庆抛着媚眼,叫他‘陛下’……

  “爱妃,你果然活了……”看着她在草原上翩翩起舞的勾人样子,隆庆泪如雨下,伸出手想去触摸那银幕。

  那是他日夜思念,深深爱着的人啊……

  那是为他盛开的花朵,在最美丽的时刻凋谢,有谁会记得这世界她来过?

  “爱妃,朕,朕不会忘记你的……”隆庆任泪水奔流,目光渐渐迷离。继而又用一个明显不同的语调,喃喃道:“瓶儿,我的姐姐,我心中舍不得你……”

  哪怕这世界忘了我,连我也忘了我自己……

  ……

  翌日,禅位诏书便下达天下,中外皆惊。谁也没想到隆庆病得这么重,以至于要换十岁的太子来做皇帝。

  十岁的天子啊,如何治理国家呀?

  不过悲痛的人们转念一想,好像三十多岁的隆庆皇帝,也没治理过国家……

  这样一想,似乎皇帝几岁都没啥区别……于是人们便没那么担忧了。

  随着礼部、太常寺、鸿胪寺等各衙门开始为禅位大殿紧锣密鼓的准备起来,人们的注意力就彻底从老皇帝,转移到新皇帝身上了。

  很快,钦天监便宣布,本月廿六日为黄道吉日,遂定在该日举行禅位大典。

  此时,距离隆庆决定退位还不到十天。

  这可是大明从未有过的禅位大典啊。哪怕是历史上都只有完颜构那一次可以参考,礼臣们却能这么短时间定下礼仪规矩,做好准备。这效率真是高的不像话。

  也不知是这些衙门平时太懈怠,还是有什么特别的力量在催动着他们超水平发挥……

  廿五日,成国公率领英国公和定国公,祭告天地太庙社稷。

  有司也开始紧锣密鼓的设立仪仗卤薄,在皇极殿设太上皇御座,正中设宝案,大殿左右设长条大几案。东楹另设诏案,西楹设表案,南北摆放,大殿一进门设嗣皇帝的拜位,并铺设拜褥……

  京里的百姓也开始跟着忙活起来,家家制备香案烛台,鲜花美酒,准备明日普天同庆。

  尽管六年前,他们便经历过一次登基大典,但那次大行皇帝新丧,到处裹着白布、一切礼仪从简,并没有这种喜庆的节日气氛。

  南方各省进出京城的要道彰仪门内大街,是外城最繁华的地方,此时更是张灯结彩,叫卖喧天。这是精明的商家敏感的把握住这一商机,正在拼命的推销自己的货物。

  而有人只觉得他们吵闹……

  一辆不起眼的骡车要出城,结果被堵在大街上半个多时辰,还没出去彰仪门。

  随车的老仆唉声叹气,他已经习惯了到哪里都有仪仗鸣锣开道,畅通无阻了。

  车里的老妇人热得满头是汗,也是一肚子牢骚。唯有那胡须如钢针、眼睛似铜铃的老者一言不发,只隔着纱窗,定定看向外头繁华的大街,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竟是刚刚致仕的前内阁首辅、中极殿大学士、少师高拱了。

  高拱一直对外说是等下月凉快点儿了再启程,却玩了手暗渡陈仓,让高超寻了辆没人认识的骡车,只带了点儿干粮和换洗的衣裳,就和老伴坐上车,悄悄离开了石场街。

  他谁也没通知,只在屋里给高才留了封信,让他想办法把自己的书送回高家庄,然后把宅子卖个千把两银子,送去赵家胡同,算他大哥后续的治疗费。

  “老爷,不是我说你。皇上都赐了你驰驿回籍了,干啥要这么难为自己?皇上还让你等秋凉了再启程,你为啥非要提前走,这不是自己找罪受吗?”高夫人十分不高兴的抱怨道:

  高拱板着脸道:“到时候那么多人送行,老百姓也要沿途围观,我嫌丢人!”

  “哪有什么丢人的,你是自己致仕。”高夫人不服气道:“再说这又不是第一回了,上次咋就不嫌丢人呢?”

  “因为五年前那次,我知道自己还会回来的,他们也知道!”高拱脸一扭曲,闷声道:“你知道我得罪了多少人,这回多少人多少人想看笑话?指不定还有人丢石头呢!”

  “啊,你没日没夜的操持,就操了这么个结果出来?”高夫人惊呆了。

  “俺今天不想跟你一般见识,恁也少在这儿撩火!”高拱气得吹胡子瞪眼。

  “哦……”想起他发飙时的可怕,高夫人这才不敢吭声了。

  ……

  马车好容易驶出了彰仪门,沿着官道一路往南,中午时过了六里桥。

  这会儿是六月下旬,中午头还是很热,又快一个月没下雨了,路面都飘着蜃气。别说人了,就连拉车大青骡子热得都垂头丧气,直耷拉耳朵。

  高超实在受不了,跟高拱商量咱们先去路边树荫下歇歇脚,等太阳不那么毒了再上路吧?

  高拱是想越快远离京城越好,但看一眼快要中暑的老伴,他只好点头同意了。

  车夫如蒙大赦,和高超拉着骡车往路边旱柳树下寻阴凉。

  待马车停下,高超赶紧找个通风处放下胡凳,扶着老太太下车过去坐定。

  等他再回来请老爷下车时,高拱却坚决不下,说自己在车里就挺好。

  其实他老腰都快颠断了……

  但这里距离京城太近,又是进出京城的要道。高拱担心会有衙门的人正好经过,认出自己来。

  他嘴上看得开,但其实比新娘子还害羞,恨不得也找块盖头盖上了。

  高超劝不动,只好给老爷取了水壶,又递给他一张昨晚烙的大饼。

  高拱便坐在马车里,就着水,一口一口咬着大饼。可实在咽不下啊,结果把嘴塞得满满的,噎得他眼圈都红了……

  他不禁仰头靠在车壁上,觉得自己狼狈的像条狗。

  正自艾自怨时,忽听有一骑停在不远处,马上人高声问道:“敢问贵主人可是新郑公?”

  高超正就着肉酱吃大饼吃得香呢,闻言赶紧跑到车旁挑开车帘,就见老主人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像只松鼠一样。

  哎呀,忘了给老主人肉酱了……

  “老爷?”高超赶紧转移注意力道:“还是被认出来了。”

  “嗯。”高拱点点头,双手一拍腮帮子,使劲咽下嘴里的食物,恢复了宰相尊严道:“那就没必要藏头露尾了。”

  “是。”高超明白了,便下车对那骑士道:“正是我家老爷,不知尊驾有何贵干?”

  “我家老主人听闻新郑公光荣隐退,特意赶来给新郑公送行。”来者便高声答道:“我家老主人已经在前头真空寺备下酒席,请新郑公和夫人务必赏光。”

  “你家老主人贵姓?”高超沉声问道。

  “姓赵!”来人答道。

  第二百四十六章 陈年旧事

  高拱本来是打定主意,谁请都不去的,听对方说姓赵,却登时来了兴趣。

  他掀开车帘,沉声问道:“是内江还是休宁?”

  不论哪位,他都有兴趣见见,发泄一下胸中闷气!

  “老主人是休宁公。”老人毕恭毕敬答道。

  “那老骟驴……”高拱终于笑了,哈哈大笑道:“没想到啊没想到,竟然最后是他送我离京。”

  “那咱们去不去?”高超小声问道。

  “去,怎么不去?老夫还有事情要问他呢!”高拱重重点头道:“老夫最爱吃的就是鸿门宴了!”

  ……

  真空寺就在前头不远处,是一座香火颇旺的寺庙。因为正好在官道上,便又生出一个小小的村镇,临路有十几家饭馆茶摊旅店。

  赵立本包下了这里最好的一个客栈,坐在后院的凉亭中,喝着茶敬候高拱到来。

  听到前头响起喧腾声,赵立本便背着手走到前头,正见高胡子和老伴从马车上下来。

  高夫人明显是中暑了,看上去要死过去一样,高拱也没好到哪去,他身上半旧的布袍子浸透了汗,紧紧贴在身上,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反观赵立本,一身裁剪得体的夏绸苏绣道袍纤尘不染,腰间系悬着大块绿得瘆人的玉佩,手里带着大个的红宝石戒指,身后还有美貌的丫鬟为他打着扇子,一点汗都不会出,真如赋闲的王公一般。

  两人的境遇此刻真时判若云泥啊。

  高拱脸上有些挂不住,冷笑道:“若是来看老夫笑话,你可真看着了。”

  “别不识好人心,老夫有那么肤浅吗?”赵立本大摇其头,让含桃赶紧把高夫人扶到后头去,又叫自己的保健医生给她号脉开药。

  好在老太太就是中暑,一管藿香正气水灌下去,休息一晚也就差不多了。

  那边高拱也由采莲领着去冲凉擦洗,换上身凉爽的细葛布道袍,来到凉亭与赵立本相见。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老高也不得不勉强拱拱手道:“谢了。”

  “现在知道我不是来看热闹的了?”赵立本笑着请他坐下,亲自给高拱斟一杯酒。

  其实他就是特意来看高拱笑话的……

  老爷子此生栽的最大的跟头,就是隆庆元年那次,非但丢了官,还差点让人抄家。

  虽然他狡兔三窟,早就安排好了退路,但自此绝了仕途,没有实现自己当上尚书,混个三孤退休的人生目标。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高拱上台导致的。

  一是两人宿怨很深,当年甚至曾当众大打出手,那场面很多人都亲眼见过,并多年来津津乐道。

  二是当时高拱正推动京察,所有人都认定要被高阁老整了,便把户部亏空的锅甩到他头上,也算废物利用了……

  不然凭赵立本的道行,根本不会翻车的。

  好在后来高胡子也很快翻车了,赵立本心里这才平衡了点。不然他能活活气死……

  可偏生三年前,他又被好孙子逼着千里迢迢去高家庄,拿热脸贴人家冷屁股,低声下气求高胡子复出。

  结果高胡子还翻脸不认人,利用完了他们,又开始疯狂打压甜党,你说气人不气人?

  现在好容易捱到他完蛋了,赵立本能不来看笑话吗?

  但看完笑话落井下石,那就有失身份了。现在这样让姓高的欠情欠意也很快乐。

  ……

  “那可不好说。”高拱哼一声,跟他碰个杯,岔开话题道:“你怎么会提前知道老夫的行程?”

  “嘿嘿……”赵立本得意一笑道:“山人自有妙计。”

  “你不说我也知道,肯定是东厂番子在盯着老夫。冯保那厮担心我还生事端?老夫就说太监的心,针鼻大吧!”高拱气哼哼道:“看来,冯保和张叔大真的有勾结,可笑他还跟我那儿演!”

  “嗨嗨,你眼瞎怨谁啊?”赵立本笑道。

  “你也在掺合里头了?我说叔大怎么变得这么陌生,原来是近墨者黑!都被你给带坏了!”一提起这些事,高拱就压不住的火大,瞪着一双牛眼,要吃了赵立本一般。

  “你少含血喷人,我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退休老人,谁听我的呀?”赵立本自然不承认,又给他斟一杯酒道:“行啦,别激动了,你这回能全身而退,没彻底跟他们撕破脸,就是幸运至极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确实……”高拱的火气登时消散。

  这些天,他冷静下来也是一阵阵后怕。要是没有江南医院的神药,要是皇帝宾天了。冯保能饶得了他?肯定要把他往死里整的……

  “不管怎么说,这回都得谢谢你……孙子。”想到这,高拱举起酒杯,跟赵立本碰杯道:“他是个好孩子,皇上没白疼他一场,老夫……也跟着沾了光。”

  能让高拱说出这种话,已经殊为难得了。

  “噫,你这话应该直接跟他说。”赵立本却一脸嫌弃道:“你知道这一年多,那小子过的什么日子吗?当朝首相在搞他呀,多少人会跟着落井下石?他光银子就赔了几百万两!”

  当然,西山集团和卢沟桥公司的股票,受重大利好影响,近期一波大涨,非但收复失地,还双双创了新高。让赵公子和干娘大赚上千万两的事情,他就免提了。

  “唉。”高拱叹了口气,坦然道:“老夫是为了国家求财,不是为了自己……”

  说着又叹了口气道:“不过,应该先跟他沟通一下,拿出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办法来才对。是老夫膨胀了……”

  当时高阁老说一不二,口出成宪,哪能想到赵昊居然敢跟他玩非暴力不合作,一玩就是两年多呢?

  到后来,高拱就纯属置气了,自然更不会跟赵昊谈了。

  “你能说出这种话,不容易啊。”赵立本却刮目相看,他这辈子还没认过错呢。

  “老夫现在就是个落魄老头子了,认个错算什么?”高拱瞥他一眼道:“也就你这货,死鸭子嘴硬!”

  “老夫就是这样的人,我改不了,我也不想改!”赵立本撇撇嘴道。

  “你说你上次都大老远到高家庄了,跟我认个错,道个歉怎么了?”高拱啐道:“说不定我原谅了你,你孙子这几年就好过多了。你这辈子就吃亏在这张嘴上了!”

  “唉……”赵立本长长叹了口气,掏出雪茄来让簪菊给点上,教着高拱怎么抽。

  然后又点了一支给自己,吞云吐雾了好一会儿,才借着烟雾的掩护,闷声道:“其实上回就想跟你把事儿说开,可那次是去求你复出的,再说当初的事儿,岂不显得低声下气?”

  “所以你就跟我一声不吭,钓了一下午鱼?”高拱恍然大悟,被烟呛得咳嗽起来,心说这破玩意儿有什么好吃的?张叔大也喜欢……

  “现在我也是平头百姓了,而且肯定没法咸鱼翻生,你总可以说了吧?”高拱说着语气加重,又像要吃人一样吼起来。“说说你他娘的干的好事儿!”

  “想让你老婆听见,你就吼啊。”赵立本冷笑道。

  “请讲。”高拱一下就没了气焰。

  “好吧,这辈子怕是再也见不到了,不说出来我也憋得慌。”赵立本深吸口烟,方打开了话匣子。

  ……

  这段陈年恩怨,还得从高拱说起。

  话说当年高拱十六岁,随着他在六部当官爹高尚贤在北京生活。

  别看高胡子现在这样,当年也是风度翩翩美少年一枚。嘉靖初年,世宗皇帝为妹妹永淳公主选驸马,高拱因为少有才名,长得又帅,竟然杀入了决赛圈——与另外两个候选人,一起入宫去给太后和公主挑选。

  永淳公主一眼就相中了高拱,可她妈章圣太后相中了另一个叫谢诏的。因为高拱当时还是小鲜肉一枚,显得有些稚气,不如那谢诏看上去稳重,属于中老年妇女最爱的那种类型。

  于是高拱就没有走上驸马这条终南捷径,只能回家苦读,勉强中解元、考进士过活这样子……

  这边公主虽然不愿意,但也拗不过母后,只好哭哭啼啼下嫁了谢诏。

  谁知这回太后真打了眼,入洞房的时候公主才发现,这谢诏不光面相长得急,头发长得更急!

  他竟然是个半秃!头发都扎不成个髻!他就不该叫谢诏,应该叫谢顶……

  而且他还不到二十岁啊,头上就那么稀稀疏疏几撮毛,让公主的少女心能不碎一地吗?

  可皇室要严格遵时礼教,公主又不能退货,十分厌恶驸马,几年没让谢诏↑自己。

  后来谢驸马使出水磨工夫,好容易渐渐跟公主拉近了距离,眼见着终于可以在成婚后的第十几个年头,尝一尝公主到底啥味道了。

  这没什么好惊奇的,因为大明的公主和驸马并不住在一起,通常只有公主想要的时候,才会招驸马过来。不然驸马是不可以进公主府的。

  谁知就在这节骨眼上,高拱高解元中了进士,还被选为庶吉士,一时风光无限!

  好些人还记得他是当年落选的驸马,不久,京城里传开了一支‘十好笑’,最后一句‘十好笑,驸马换个现世报’,就是笑话公主挑错了驸马。放着文曲星不选,选了个丢人现眼的家伙。

  这缺德歌词传到公主耳边,得,驸马前功尽弃。公主整天朝他发脾气,把他贬得一文不值,这日子彻底没法过了。

  驸马整日唉声叹气,他有个一起逛窑子的好朋友,叫赵立本的,便给他出了个主意……

  第二百四十七章 真相

  彼时赵立本乃工部营缮清吏司主事,而谢顶则给他大舅子嘉靖皇帝监修道观,两人因为公务凑在了一起,又因为共同的爱好成了好朋友。

  谢顶便将自己的烦心事讲给好朋友听,一来一吐为快,二来也有求教的意思。因为驸马发现,赵立本的女人缘极好,便觉得应该是他最识女人心的缘故吧。

  听了驸马的烦心事,赵立本果然有了主意,他告诉谢顶,这女人一旦上了头啊,你是八头牛都拉不回来,所以这种事堵不如疏,你得顺着她来,才有可能让浪女回头。

  驸马一听,这不扯淡吗?我还得给他俩拉皮条不成?倒也不是拉皮条说不行,但唯独高拱不行。那是笼罩他十几年的阴影啊!

  “哈哈哈哈!”赵立本闻言放声大笑,说你只管放心,拉一拉保准有奇效。

  许是戴了这么多年精神绿帽习惯了,谢驸马真就照办了。

  他心里有计较,其实↑不↑公主不重要,关键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谢驸马心说,这波若能真让公主回心转意固然好,要是不行,就全当孝敬公主了。说不定公主一高兴,能点头让他纳个妾,把香火续上先。

  这波啊,驸马双赢。

  于是他回去跟公主说,你既然朝思暮想高肃卿,那我就让你们见见。要是你见了还是喜欢,那我就让成全你们,要是见面没感觉了,那咱就好好过日子。

  公主说那可不行,我不是那样的人。我们皇室公主都是最守妇道的!

  哎,金娥,快把我相亲时那套粉衫翠裙找出来。嬷嬷,还记得我当年什么发型吗?

  那边赵立本也到翰林院,找到坐馆读书的高拱,说驸马想请他喝酒。

  高拱问为啥啊?赵立本当然不会说,因为他要给老婆拉皮条了。便给出早想好的借口说,驸马肚里没墨水,愁着写青词,听说高老弟很拿手,想拜托你捉刀。

  高拱那时候还很天真,好吧,他一直都比较好骗……便一口答应下来。

  他之所以答应的这么痛快,是因为他心里也有骚情。十几年前落选驸马,一直是他的心结。而且公主还忒漂亮,当时见过一面,一直念念不忘。毕竟谁还不想↑公主啊?老赵都想,可惜没机会。

  总之怀着复杂情绪,高拱跟着赵立本走进了驸马府。

  这前边主宾见礼、推杯换盏就不说了,单说永淳公主精心打扮成十几年前的样子,满怀激动的躲在屏风后向宴席看去,迫不及待想一窥自己梦中情人的风采。

  谁知一看吓一跳。这这这,鬼呀!这还是当年那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吗?!

  原来十多年来,高拱整日枯坐书斋,缺乏运动,压力一大还喜欢胡吃海塞,可以说是超级发福了。而且他还长出了一脸络腮胡子,就连当年白皙的皮肤也变得黑黄油腻。有点儿‘高老庄猪八戒现形’内意思了。

  结果高胡子吓跑了来寻梦的公主,一直到宴席终了,被主人送走,也没发生点儿西厢似的后园艳遇什么的……

  看着高拱怏怏离去,驸马心情畅快极了,向赵老兄作揖道谢后,又问他为何就笃定,公主的精神恋爱会见光死呢?

  赵立本一脸高深莫测的回答他,因为精神恋人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公主心里的高拱,还是十几年前那个没毛的小鲜肉。等她看到高拱本尊,跟自己日思夜想的形象反差那么大后,她的精神爱人便如海市蜃楼般幻灭了。

  所以说人啊,应该惜取眼前人,少惦记去见初恋什么的,对谁都不好的……

  相见不如怀念,对谁都好。真的。

  谢驸马佩服的五体投地,觉得赵立本简直就是情圣本圣了。

  要是事情到这里结束,也算皆大欢喜。可惜赵情圣素来只能算对一半……

  用句俗话说就是,我猜到了开头,却没猜到结尾。

  ……

  那天之后,永淳公主就病倒了。

  眼看着她一天天的形销骨立,谢驸马可给吓坏了。这要是皇妹出个三长两短,皇上能杀他全家。

  他赶紧跟公主说,你要是还想见高拱,我就把他给你找来呗。

  谁知公主说,我已经不喜欢高拱了,不过我还是不喜欢你。

  谢驸马说,那你喜欢谁都行,我都给你找来。

  “我看上那天陪他一起来的那个了……”公主便答道。

  谢驸马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我操,大意了。忘记赵立本是少奶杀手了……

  那就是高配版的当代西门庆啊!危险系数比高拱起码高九档那种啊……

  可是为了让公主快点好起来,他只好找到赵立本,求他去安慰安慰公主。

  赵立本一听都惊呆了,我擦,还有这好事儿?不过他还是十动然拒了。皇家的女人不能碰啊,前头刚因为这事儿打断了儿子的腿,自己后头就犯。还怎么好意思当爹?

  但在谢驸马的苦苦哀求下,他也只好勉为其难了。没办法,谁让他仗义呢?为朋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于是他按照谢驸马给自己地址,去位于后海的一处私宅见永淳公主。

  结果半路被宁安套了麻袋、敲了闷棍。然后当时刚刚从东厂调来的鸡公公,用了一点小手段,就让赵立本什么都招了。

  把宁安气得呀,好哇,你不让你儿子↑公主,你自己↑,这不是只许州官包二奶、不许百姓看黄书吗?太不要脸!太过分了!

  扔到后海里栽荷花!

  后来还是永淳长公主府的太监,通知了裕王,这才救下了赵立本。

  但事情已经闹大。虽然东厂奋力扑灭谣言,有胆敢妄议此事的统统抓起来,但这种公主的桃色八卦,生命力比野草还顽强,很快便传遍京城。

  八卦说,赵立本像曹操一样酷爱人妻,想挑战个高难度,泡一泡永淳长公主。然而公主还念着当年的老情人,赵立本便心生一计,拉着高拱去驸马家喝酒。他知道公主肯定会偷窥高拱,自然也就会看到他。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相信公主会有计较的。

  结果长公主果然舍高拱而取赵立本,两人频繁幽会,结果被驸马察觉,便撺掇着长公主的侄女宁安公主,半路打了赵立本的埋伏,狠狠出了口恶气……

  谣言传得有鼻子有眼,外人都认为是真相,纷纷为赵立本点赞。简直就是国男之光啊!

  高拱自然也听到了谣言,恨得他七窍生烟,在上班路上堵着赵立本,狠揍了他一顿。

  之后打死赵立本也不敢去招惹公主了。

  其实公主也不敢招呼他了。按说随着时间推移,这事儿渐渐也就过去了,然而过了不久公主便薨了……

  这下两人可结下死仇了。

  其实是高拱单方面的仇恨。好吗,你把我挤走了,自己却占着茅坑不拉屎……嗨,这话说的,味儿不对。

  总之他认为公主就是赵立本害死的。这老骟驴非但毁灭了自己的初恋,还害死了自己的初恋情人,高拱当然恨他一辈子了。

  ……

  真空寺,客栈后院凉亭中。

  赵立本手中的雪茄已经燃了一半,银白色的烟灰落在他的袍子上都没察觉。

  “我要跟你解释三件事。”他长叹一声,竖起一根手指道:“第一,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皇家公主了,更不可能有非分之想的!”

  “那你还去后海幽会?”高拱一脸不信道。

  “那是谢驸马苦苦求我,非让我去见见她的。”赵立本苦笑道:“我是打算去跟永淳长公主说清楚,我们是不可能的了。我儿子因为想尚公主,尚且被我打断腿了。你说我这个当爹的,要是执法犯法,岂不得罪加一等?”

  “对,三条腿都打断!”高拱嘿然道。

  “你高兴就好。”赵立本耸耸肩膀,又竖起一根手指道:“第二,公主得的是肺痨,不是相思病,而且已经得了两年了。后来我才知道,谢驸马也是觉得她可怜,才甘愿拉皮条的。”

  “这样啊……”高拱叹气道,心中一阵释然,一阵黯然。

  “第三,那回我们在工部门口打架的时候,我说连尊夫人也跟我睡过,那都是气话……”赵立本压低声音道:“我只对寡妇感兴趣,从来不给活人戴绿帽。跟寡妇那叫行善积德,给人戴绿帽得下地狱的!”

  “这事儿不用你说我也知道。”高拱哂笑一声道:“而且当年是老夫把你揍得满地找牙,你还过手吗?”

  “是吗?我怎么记得察院最后是以互殴定案的啊?”赵立本不信道。

  “不信咱俩练练?看你能碰到老夫一指头不?”高拱撸起袖子,露出醋钵大的拳头。

  “算了算了,不计较了。都这把年纪了,当年谁打谁重要吗?”赵立本忙打起哈哈。

  “是啊,都不重要了。”高拱长叹一声道:“公主已经薨了三十年。驸马也去世了,我们都成了糟老头子……”

  “是你,老夫没有的,我还是一如既往,风流倜傥。”赵立本嘴上从来不服输道。

  “好好,你到死都是流氓,这下总行了吧?”高拱也给他倒杯酒,终于露出一抹笑容道:“误会解开了,当年的事情就掀篇了。”

  “好,掀篇了。”赵立本也长叹一声,与他碰杯。

  ……

  二十多年的宿敌终于解开了心结,便开怀畅饮起来。加上高拱借酒浇愁,自然喝得烂醉如泥,当晚就睡在客栈里。

  第二天晌午起来,准备上路时,夫人却难为情的告诉他,昨天那位大夫把出了喜脉,只是当着赵立本的面,不好开口罢了……

  高拱简直乐疯了,他还以为李时珍的方子对自己没用呢。原来是虽迟但到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就说嘛,海瑞只比老夫小一岁,没道理他行我就不行的!”高阁老的笑声震天,恨不得让全世界知道。

  他当即决定住下不走了,等秋凉了,再驰驿返乡!

  第二百四十八章 万历

  隆庆六年,六月廿六,六六大顺,国朝第一次禅让大典,在紫禁城隆重举行。

  这日天公作美,万里无云。提心吊胆了一宿的有司官员终于放下心来,请内阁大学士奉传位诏、登极诏于诏案,礼部尚书陈列贺表于表案。三位辅政大臣又前往乾清门,请皇帝御宝摆放于大殿内左侧的几案上。

  然后三位辅政大臣便分文左武右立于皇极殿檐下,其余王公大臣、文武百官也依序列班。还有朝鲜、琉球和安南的外藩使臣,也跟着列于班末。

  赵昊也穿着赤罗青缘的朝服,头戴四品四梁冠,腰系金带,佩药玉……也就是玻璃。手捧着象牙笏板,人五人六的立在四品朝臣列中。

  身边一水老头子,都用复杂的目光斜看着他,弄得赵公子是真不舒服啊。要是由着他,还不如在家看转播呢……徐氏兄弟影业奉旨进行现场速写,以为留影。即可传至万邦,亦可永久藏之金匮石室,为万世子孙瞻仰。

  但他已经是要当爹的人了,任性不得了,不然岳父会揍他的。只好乖乖跟这儿杵着当群演,又热又累。

  ……

  后宫翊坤宫中,嗣皇帝朱翊钧已经换穿了小号天子衮冕服。衮服麻雀虽小,五脏区全,十二章纹一样不少。

  钦天监官报吉时已到,小胖子便给两位母后磕头,然后在冯保的引导下登上御辇,在包括李承恩、赵士禧在内的二十名大汉将军的扈从下,往乾清门去了。

  那厢间,准太上皇隆庆也身着衮冕服,在二十名大汉将军,以及礼部引导官的带领下,乘坐肩舆来到了乾清门。

  为了不在典礼上出丑,隆庆提前吃了镇定的药物,身上扎了针,脸上和脖子上都涂了厚厚的粉底,加上平天冠的十二旒串珠好似珠帘,便把他的不妥之处彻底遮掩住了。

  在礼官引导下,嗣皇帝给父皇行了叩拜大礼,然后重新上辇,跟在父皇后头前往皇极殿。

  此时午门左钟右鼓齐鸣,太上皇隆庆到达皇极殿,但并不临朝,而是到殿后降下肩舆,在中极殿升座。

  嗣皇帝朱翊钧也跟着在中极殿内西侧侍立。

  接着鸿胪寺卿引导大典的执事官先行参拜太上皇,但不唱不赞不奏乐,只行叩拜大礼。

  礼毕后,这些官员退出中极殿各就各位。

  这时,皇极殿阶下,出现一名身穿大红蟒衣,头戴钢叉帽的太监,他手持一根黄丝编织而成,在鞭梢上涂了蜡的长长皮鞭。只见那太监孔武有力,姿态庄严,抡圆了手臂,用力甩动那根长鞭,发出啪得一声炸响。竟比放二踢脚还响,把赵昊差点吓一哆嗦。

  ‘啪啪啪’,三声净鞭之后,中和韶乐奏元平章,大明首次,在之前历史上也极罕见的内禅大典,正式开始了。

  这时,隆庆才在皇极殿中升座,嗣皇帝在御阶下的拜位立定。

  韶乐声中,礼部赞唱官声音洪亮庄重道:“拜!”

  朱翊钧身后的冯保也小声道:“跪!”

  嗣皇帝便率领群臣,向太上皇行跪拜大礼。

  太上皇并不叫起,而是由赞唱官高声道:“宣表!”

  于是担任宣表官的太子太傅兼少傅,建极殿大学士张居正便手捧表诏到御阶下,面向嗣皇帝和百官宣读禅位诏书。

  待宣读完毕,大明的皇帝便正式变成了朱翊钧。

  接着,成国公和英国公便请皇帝御宝,跪奉太上皇。

  隆庆深深看一眼那代表皇帝权威的天子印玺,并无丝毫眷恋,他只是感到锥心的自责。因为自己的罪过,竟要将这万钧重担交在十岁的儿子肩上,上愧对祖宗,下愧为人父啊。

  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啊……所以,千万不要失足啊!

  按说应该他亲自把印玺授予皇帝的,但隆庆皇帝根本拿不起那么重的东西了。

  只能微微抬下手,示意两位国公将其陈列于大殿右侧的几案上,便算是完成了交接。

  其实成国公也拿不动了,真正死死抓着印玺的是英国公张溶,他只负责点赞。

  然后新君率领群臣,恭送太上皇回宫颐养天年。

  待太上皇出,韶乐再起,朱翊钧被冯保领着升座,群臣跪拜新君。

  然后宣表官张居正,又宣读了新君的登极诏书。

  诏书是张居正所拟,长得过分。这是因为没有先皇遗诏,辅政大臣的很多私货没法分开到两份诏书中,只能全塞进这份登极诏了。

  佶屈聱牙的冗长诏书,大体说了这么几件事儿:

  首先宣布新皇登基,拜嫡母陈皇后为仁圣皇太后,拜生母皇贵妃为慈圣皇太后。

  明年改元万历元年,大赦天下,蠲免钱粮。这些都属于基本操作。

  接着便说‘朕方在冲年,尚赖文武亲贤’,‘共图化理’,‘与民更始’。悍然宣布自己还太小,国家大事由辅政大臣做主。

  然后便是各种兴利除弊、订立新规。其中有具体的措施,比如把宫里派往各地采买的中官全都召回。比如命吏部都察院重新考察天下官员,裁汰不称职者等等……

  也有大篇幅关于大政方向的,基本就是隆庆元年张相公的《陈六事疏》的复刻。他所有的改革举措,都写在那上头,只是当年人微言轻,石沉大海而已。

  现在,所有人非但都得乖乖听着,而且还得坚决执行!

  ……

  禅位大典之后皇帝赐宴,一系列冗长仪式结束时,已经是过午了。

  被折腾的筋疲力尽的小皇帝,吃饭时就睡着了。只好由冯保背回翊坤宫去。皇帝还小,得跟着妈,所以成年以前还不住乾清宫。

  张居正却正好相反,他连轴转了十多天,却一点都不觉得累。

  待到仪式结束后,他在李幼孜、曾省吾、王篆等一干亲信官员的簇拥下,谈笑风生的穿过会极门,来到文华殿后的文渊阁。

  那道立有‘机密重地,一应官员闲杂人等,不许擅入,违者治罪不饶’铜牌,有锦衣卫站岗的石券桥对面,姚旷率领近百名内阁属官,已经整整齐齐列队了。

  见到张相公回来,众人便齐刷刷跪下去,高声道:“恭迎元辅!”

  听到这个称呼,张居正略有些恍惚,旋即才笑道:“总觉得这是在叫新郑公。”

  一旁的李三壶抿一口小酒咂咂嘴笑道:“现在内阁首辅是张相公了。”

  说着,一众同党也深深作揖,拜见元辅。

  内阁首辅张居正望着面前的文渊阁,终于不再感觉那么压抑了。因为压在他头上的大山已经不复存在了……

  其实新年号‘万历’二字便是张居正所定,既是因为新君年幼,祈求他能享国绵长,历江山万年。也饱含有他张相公,希望中兴大明,续万世基业的梦想。

  现在,这大明是他来执掌了,终于轮到他来大展宏图了!

  ……

  虚荣的场面结束后,张居正很快便回到了现实。

  这个帝国老且病矣,百弊丛生,已现败亡之态。之前他跟高拱治理的几年,只是安定了边境,平定了内地叛乱。

  只有解决了战乱,才能腾出手来给这个老大帝国治病,后者才是真正棘手的工作呢……

  张居正一时间只觉千头万绪,竟不知该从哪里开头了。

  他这才察觉到自己的状态并不适合决策,便让所有人先退下,只留了赵昊在首辅值房中说话。

  赵公子给岳父大人点上根江南卷烟厂特供的中华香烟。今天这种场合抽胜利雪茄未免有些小人得志。

  这种插在象牙烟嘴上抽的卷烟,采用最上等的烟丝,抽起来感觉并不比雪茄差。

  但缺点是抽的太快了,张相公没吸两口已经抽一半了。心说,这香烟像恋爱的激情,过瘾,但完事儿太快……

  抽完一支烟,他觉得自己状态好了些,才问赵昊道:“什么时候走?”

  “下月初的船。”赵昊恭声道。

  “这么着急?”张居正微微皱眉,他已经习惯了这个小铃铛,很懂事儿,好使的很。

  “老婆大着肚子,实在不放心啊。”赵昊苦笑道。他闰二月进京,如今马上就七月了,实在对不起留在南方的孕妇……们。

  “再说现在是岳父当首辅了,小婿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你就是这点不好,太儿女情长。男子汉大丈夫当以建功立业为重!”岳父大人教训道。

  “是是。”赵昊谨受教道:“可小婿去南边,才有用武之地啊。”

  “胡说,京师才是大明的中枢。”张居正话里话外,其实都希望他留下来,扮演当初严世蕃之于严嵩那样的角色。

  没办法,他儿子还要考科举,而且敬修、懋修在这方面比赵昊差的不可以道里计,所以几年内还指望不得。

  这是很正常,男子三十岁能成熟就不错了。像赵昊这样的早熟品种,只能说是异数了。

  但赵昊却不想留在京里,他诚心实意对张居正道:“岳父还记得之前我们聊过的‘重分大饼’和‘烙更多饼’吗?”

  “当然记得。”张居正缓缓点头,神色稍霁道:“之后为父仔细寻思过,你说的有些道理。为父和高阁老的改革,就是在重分大饼,所以会得罪已经有饼吃的人,注定会很艰难。如果能有更大更多的饼拿来分,改革当然会轻松很多,为父也不用担心会被五马分尸了。”

  顿一下,他又笑道:“其实商君的结果已经是改革者最好的结局了,能像他一样变法成功,哪怕被五马分尸,为父亦心甘情愿。”

  想到另一个时空中,岳父大人的悲惨身后事,赵昊实在没法继续这个话题,笑笑道:“不管怎么说,能从外头弄来更多的饼,对岳父总是好的,就让孩儿去吧。”

  “嗯……”张居正无奈摆摆手道:“去吧去吧。为父在京里重分大饼,你去南边烙大饼,双管齐下,总比一条腿走路强。”

  “是,那孩儿先告退了。”赵昊向他深施一礼,退出了首辅值房。

  “下次回来,要抱着外孙!”到门口时,却听张居正丢出一句。“不然你就别回来了!”

  赵昊闻言不禁苦笑,这可由不得我,你得问你闺女咋想的……

  他都没敢告诉张居正,筱菁的真实想法,不然估计岳父能直接派锦衣卫把她抓回京城来。

  门外,姚旷热情的把他送到石桥边,还依依不舍道:“小阁老要常来陪陪元辅啊……”

  “别瞎叫,让人听到像话吗?”赵昊不禁苦笑道。

  “哎哎,以后在心里叫。”姚旷笑嘻嘻道。

  赵昊无奈的摇摇头,在满天红霞中走过石桥,走出皇宫,走向了更广阔的天地。

  第八篇 万历新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