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历史军事>宋阀【完结】>第七百章 表示无压力

  张宪一回到本阵,就召来虎捷磐石两军的统制官,严厉地训示道:“我军是大王嫡派,今日使你两部出击,务必摧锋陷阵!攻阳凉关时,杨经略已立了大功,我军不可示弱于人!明白么?”

  这两名统制官,是从虎儿军的普通士卒一步一步升到今天的军职,可谓身经百战。听张宪一句话,同声答道:“经略相公放心!”

  “好!去罢!开战在即!”张宪大声道。话音方落,忽听激荡人心的战鼓声缓慢响起!张宪回头一望,立即上马,一把拔出佩刀,等待发令。雄浑的鼓声越来越快,每一下似乎都敲击在将士们的心头,使得这群汉子们热血沸腾!

  重步兵们用兵器整齐地敲打着盾牌铠甲,口中发出如虎吼般的声响!这是战前必要的举动,一则壮胆,二则示威!两翼的骑兵也加入了行例,威武的骑兵们高举着长枪,发出尖锐的啸叫!

  很快,金军开始回应,两军将士吼成一片!回荡在榆次境内!其声如闷雷滚滚,其势如惊涛拍岸!

  突然,战鼓声嘎然而止!紧随而来的,则是银号角所吹出的令人亢奋的嘹亮进攻指令!张宪手中的佩刀猛然向前一挥,狂呼道:“进攻!”

  磐石军闻声而动!从头到脚都包裹在铁甲之中的重步们提起了盾牌,缓慢地离开主阵,踏着整齐的步伐往前推进。他们仍旧拍打着盾牌,口中的低吼不曾间断!重步军如墙而进,这几乎成了虎儿军乃至西军的一个标志!

  不装备盾牌,持双手重器的虎捷军跟随在磐石军之后。这支“血统”最为纯正的虎儿军,从军官到士卒,都是百战余生之辈,他们当中,有父子,有兄弟,都以虎捷番号为荣!

  两军相隔何止千步?所以重步兵们不需要一开始就狂奔,他们要保存体力来冲锋和作战。因此,你就可以看到一大片人潮,如赶集一般不徐不疾地行进着。而他们口中呼喊着号子,看起来,倒更像是在游行了。

  这边重步兵一动,金军各级军官便开始警示弓弩手准备迎敌。西军重步今天将会有一个严峻的考验,因为金军阵中有着数量众多的弓弩,虽然还达不到宋军“六成”的比例,但仍旧不可小视。

  尤其是现在金军早已经掌握了如神臂弓和床子弩等器械的制作方法,这对宋军而言,绝对不是个好消息。

  金军弩手们已经将箭放进了矢道,弓手们没有握弓的那支手也微微地颤抖着,几乎等不及要从箭袋中抽了一支白羽来。

  宋军重步仍旧在缓慢推进,跟西军打了多年交道的金军明白,除非进入巨弩射程之内,否则这些撮鸟是不会提速的。他们的铠甲兵器太过沉重,每跑一步都将消耗体力。

  但很多人的心还是加速跳了起来。今天他们面对的虎儿军,对方阵中那杆大旗已经明白无误地宣告了身份。就算是都元帅,梁王兀术亲来,他也绝对不会丝毫轻视这支劲旅!

  “搭箭!”此起彼伏的命令在金军阵中响起。弓手们取了铁箭,掿在弦上,箭头朝下,等待下一个命令。

  “开弓!”西军重步,已然快进入射程!

  就在此时,本来不紧不则的虎捷磐石两军突然加快了速度。每一个小阵中,前排的士兵将盾牌提起,向前推进!

  他们一跑,后头的虎捷军也跟着提速!战场上,沉重的脚步声,兵器铠甲碰撞的铿锵声响成一片!

  军令一下,金军巨弩应声而发!只听得弦响如雷,利箭呼啸而出!效果是立竿见影的,宋军冲锋集群中,士卒几乎是应声而倒!但操弩手们不关注这些,他们发完一箭之后,必须用最快的速度换上第二支!神臂弓临敌不过三箭,纵使重步兵机动性不强,但仍旧不容许有丝毫缓慢!

  强弩的连击射杀,给宋军造成的损失是显而易见的,但这并没有阻止他们的冲锋。铁箭贯穿盾牌和铠甲,没入身体半箭,被射中要害的士卒几乎马上丧失行动能力。他们被遗留在冲锋途中,位置由同伴顶替,继续往前突击!

  这一段路程是最艰难的,因为无法反击,只能挨打。宋军的制度盾牌重铠,能够防御弓箭,却无法抵御强弩。他们必须尽快冲过这一段路!

  所有将士鼓足力气往前奔跑,同时还得兼顾阵形的完整,若非长久艰苦的训练,绝难达到这个目的!

  进一百五十步!每一个冲锋的小阵都有了变化!除了前排的士卒仍旧提起长盾,几乎遮到面庞之外,后头的同袍也将大盾平举过头顶!如此一来,每一个小阵除背后之外,几乎全方位防护起来!如同一辆辆战车,撞向了敌军!

  金军大阵的上空,突然腾起一片密密麻麻的黑点!很快,这些黑点就如同雨点一般打落下来!叮叮当当的响声不绝于耳!羽箭打在盾牌上,几乎都不可能贯穿,只是钉在表面而已。纵使有些力道大的,贯穿了铁盾,也无法射中身穿重铠的士兵!

  唯有对后面没有装备盾牌的虎捷官兵稍有威胁,但只要不恰好射中面门和头顶,纵使身中数箭,他们也还能保持战斗力。因为面门没有防护,头顶只有范阳帽。

  磐石虎捷两军经过的地皮,几乎成了箭林,金军的发射越来越急促,这也正显示了他们越来越紧张,因为宋军已经攻至百步之内!

  他们的人数并不多,不过三四千人而已。但凡是跟西军,尤其是虎儿军交过手的人都知道。对方的重步兵十分强悍,一旦在短兵相接之前不能给其重创,那么贴身肉搏,就几乎不可能将他们击败了。

  完颜亮胸膛一阵起伏,沉声道:“让步军出击!”

  “不急!”仆散忠义答道。

  完颜亮嘴唇一动,似乎要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来。宋军越来越近,金军将士甚至已经能看清他们盾牌上的图案!甚至能看到他们手中铁枪的枪尖在阳光照耀下泛出光芒!

  前排的金军步兵们个个粗重地喘息着,紧紧攥着器械,目不转睛地盯着来犯之敌!据信,应该有人在暗暗祈祷,希望能在今天这一役之后,还能看到明天的太阳……

  弓弩仍旧没有停止,宋军冲锋集群中仍旧有人不断倒地,但他们奔跑得越发迅疾!甚至已经放下了举起的盾牌,立于胸前,因为这个距离,已经不用担心天下会掉下箭来!

  “步军!出击!”仆散忠义喝道。

  “杀!”军官们带头呼喊,率领部卒蜂拥而上!

  这是一场钢铁的较量!两军短兵相接!盾牌的撞击声如悬崖掉落下来的飞瀑!刚一照面,盾牌撞击的同时,西军重步们手中的铁枪就已经从盾牌旁捅了出去!又飞快地抽了回来!这一送一抽,朵朵血花溅起!刺激着虎儿们的兽性!

  磐石军与敌撞在一起,后头的虎捷军也立刻迎了上来。他们没有大盾的羁绊,得以全力抡起大刀、重斧、骨朵,劈头盖脑地打下来!他们的器械,以钝器为主,没有任何人能够挡得住钝器一击!纵使你身穿重甲!

  都说骑兵的战斗是迅速的,而步军的缠斗短时间难见分晓。但今天这场仗很特殊,两军短兵相接后不久,金军就已经显出颓势。因为这些由汉人,契丹人混编而成的步军一照面就被西军打懵了。对方有序的战术,高超的技巧,一往无前的胆气,视死如归的勇气,都是他们不具备的!

  完颜亮有些稳不住,因为他看到这才刚交兵不久,步军就已经有退却的迹象!他虽然紧张,却不想表露出来,仍旧强作镇定地勒马观战。

  磐石虎捷两军愈战愈勇!因为他们发现眼前的金军并不如预想的那般强悍!而金军越战越弱,因为他们发现,眼前的虎儿军正如他们预料的那般骁勇!在虎儿军的绞杀之下,金军节节退却!估计用不了多久,就将退到大阵来!

  仆散忠义有些难以置信,尽管早就听说虎儿军的重步是一支劲旅,但没想到刚一照面,就被打成这样!

  “步军顶不住!快派马军出去增援!”完颜亮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惊慌的味道。

  仆散忠义没有搭理他,一边观注着战局,一边远眺对面宋军大阵的动静。两军步军的冲锋扬起了尘土,透过尘雾,仍旧可以看到宋军没有任何动静。

  两军对阵,先发制人固然相对有利,便有时后动反而能有针对性地作出布置。如今宋军不动,你就很难判断他接下来要作什么。如果此时把马军派上去,宋军会怎么作?那肯定也是派出骑兵来接战。徐虎儿今天带来一支数量相当可观的骑兵部队,金军想利用马军优势,已经不太现实……

  仆散忠义此时相信,徐卫能有那么大的名声,果然是有些本事在的。

  “你愣着作甚?没听到我的话么!”完颜亮有些怒了。

  “骑兵不能轻动!”仆散忠义坚持道。“再派步军上去,以数量压倒敌人!我军骑兵一动,敌骑也会趁机而来!”

  完颜亮咬牙切齿,却没有出声否决。又一支金军步兵压了上去,企图以数量的优势来抵消质量的劣势。西军重步,最讲究阵形,所以他们相对集中,金军步兵一增援,就想将磐石虎捷三面围起来。

  面对着汹汹而来的敌人,重步兵们毫无惧色,他们的强项就是以寡击众!依靠精良的器械,灵活的阵法,来最大限度地牵制敌人兵力,击杀歼灭倒还是其次了。他们暂时无法继续往前推进,凭借优良的防护,保持阵形与敌搏杀!

  金军此时三倍于他们,但很多金军士卒都有无从下手的感觉。因为对方配合太默契了,竟找不出来破绽!

  “大王,金军不上当啊。”杨彦看到这里,对徐卫说道。“仅靠步军缠斗,这打到下午恐怕也没个尽头。”

  “你急什么?相信虎捷军会突进的。”徐卫很有把握。

  战局一时陷入胶着,金军步兵凭借优势兵力,阻止了西军重步的继续推进,三面围上,甚至想将宋军的背后也堵上,不过可能是惧怕宋军骑兵,一时没有合拢。

  喊杀声震耳欲聋,但这对于惯于战阵的将领们来说,丝毫不以为异。军功这个东西,从某程程度上来说,就是拿人头去堆,不仅是敌军的人头。所谓一将功成万骨古,正是这个道理。

  与徐卫的气定神闲相比,完颜亮则急躁得多。当金军一时止住西军的进攻时,他松了口气,但当时间临近中午,金军步兵又渐渐顶不住了。西军重步不断蚕食,地上横七竖八的尸首,大多都是金军。

  突然,由虎捷军主攻的右翼,金军出现溃逃迹象!不少士卒被前面后退的同伴推挤,开始茫然地往后退!这一动,立刻触发虎捷军全力推进!身上沾满了血液甚至碎肉脑浆的重步们齐头并进,绞杀着一切敢于挡道的敌人!

  两军相持是漫长的,但一旦一方溃退,那就迅速得多了!

  完颜亮终于发作:“再不派骑兵,溃兵就将撞上主阵!传我将令,马军增援!”

  大金河东安抚司的战将们无所适从,按理,他们应该听从完颜亮的节制,但从内心来说,他们便相信仆散忠义。

  见诸将不动,完颜亮绷着脸道:“怎么?想违节抗命?”

  仆散忠义的脸色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听到这话,忧郁片刻后,沉声道:“没听到命令么?”

  终于,金军将士们看到了他们期盼的一幕!大金铁骑如雷而动!滚滚铁蹄践踏大地,如洪水般冲向了战场!

  宋军阵中,杨彦见金骑出击,卷起漫天尘土,当时就笑道:“大王,金骑出动了!”

  “让杨再兴出击!”徐卫厉声道。

  银号角再次吹出催人奋进的响声!早已按捺不住的杨六刀大吼一声,操枪便奔出阵去!此人永远都是一马当先!他的身后,四千精骑如影随形!以丝毫不亚于对手的声势朝战场卷去!他们奔跑之后,扬起的尘土几乎挡住了宋军将士们的视线!

  一见骑兵出动,金军步兵们仿佛得到了解脱,全部退潮般往后而去!因为西军重步距离金阵很近,所以金军骑兵为免伤及自己人,不得不迂回一段,而非直接冲击。西军重步一见,也不敢去追赶溃兵,只得原地再匆忙集结,尽可能密集的阵形来阻挡敌骑的袭击!

  金骑以泰山压顶之势而来!

  而杨再兴的骁骑正如离弦之箭,直奔对手!两支骑兵在干燥的战场上扬尘而进!

  此时,从徐卫这里看向金阵,几乎就已经看不清楚了。他迅速下令道:“突火骑,走!”

  李成卫早等着这一句,当即率领他的两千“突火骑”脱离大阵,向西北方向奔去!

  杨彦搓着手,喃喃道:“接着,就是等全军突击了,真没意思。”

  徐卫听了个真切,问道:“怎么才有意思?非要杀得尸山血海?”杨彦嘿嘿一笑,自知失言,也不敢多说什么。

  战场中,眼见西军重步迅速靠拢,金军骑兵以最快的速度冲了上来!尽管不是女真铁骑,但不得不说,搞骑兵,女真人还是很有一套的。重步兵们还没有来得及组成如“叠阵”那般的密集阵形,敌骑就已经轰然则至!

  那情势,倒确实像“风卷残云”一般!虎捷磐石两军的将士们被冲了个东倒西歪,四分五裂!他们虽然有重甲防护,但怎么撞得过战马?而且,金骑呼啸而过时,不少士卒被收割了人头……

  “重组阵形!重组阵形!”从统制到统领,乃至指挥使,都头,都在焦急地呐喊。

  幸好,他们强有力的增援,此时赶到了。在杨再兴率领下,四千精骑直接扑向了还来不及收缰的金军马军!

  因为金骑是从侧面冲击西军重步,正好,他们也将侧面留给了杨猛人。选锋马军如巨浪般将金骑拦腰冲刷而过!当战马从旁边飞驰而逝时,颗颗人头弹起!金骑被撞成两段!

  两军相错而过,没谁去顾及伤亡,都迅速重组攻击队形,准备再次对冲!

  仆散忠义脸上扭曲成一团,他已经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而那绝不是因为马军遭受一击!他极目远眺宋军大阵,却因为尘土飞扬而看不真切。心急如焚的他大声吼道:“望子!望子可曾看到什么?”

  这攻守城池,有望楼,野外征战,有望车。都是竖起高塔,让“望子”在上头窥视敌情。

  一阵之后,一名军官奔到中军,气极败坏地喊道:“宋军另一支骑不在大阵旁!”

  闻听此言,仆散忠义大喝一声,怒道:“坏了!”

  “怎地?”完颜亮眼皮一跳,失声问道。

  仆散忠义根本来不及回答他,歇斯底里地吼道:“快,将拒马布到外围!步军将弓弩手围中央,结成密集严阵!快!”

  第七百零一章 河东总动员

  晚了,正当金军各级军官指挥士卒改变阵形时,他们就已经看到一支马军从斜刺里奔来!匆忙间改变阵形,士卒们正无所适从,猛见敌骑来袭,顿时慌乱!他们紧张地看着同伴和长官,希望能得到一点提示之类,但几乎所有人都一样,茫然不知所措……

  完颜亮脸上的惊恐无法掩饰,此时他没了主意,疾声问道:“如之奈何?”

  仆散忠义脸色铁青,一言不发。现在步军虽然已经撤下来,但还没有来得及重新列阵,这乱糟糟的一团,如何挡得住敌骑的冲击?再看场中,马军也被西军的骑兵缠住,无法脱身!看到这里,他放声狂呼道:“放箭!放箭!”

  他一喊,身旁的河东将领们或同声传令,或奔往阵前,只盼能挡住敌骑这一击,赢得那片刻的宝贵时间!完全怔住的弓弩手们此时如梦方醒,急忙开弦搭箭,乱射一气!然而,这只能是徒劳,突火骑不可避免地冲了过来!

  李成卫率两千突火骑本想一直绕到金军主阵的背后发动奇袭,但他发现金军步兵退得迅速,此时竟然又想重新排阵,遂抓住战机,直接从侧面发动进攻!

  两千骁骑风驰电掣,他们的队形只有两排,这再明显不过了,就是想如同割草一般,摧毁敌人的大阵!他们手中的突火枪已经引燃药线,跳跃的火星直往药室里窜!伴随着轰鸣的蹄声,突火枪发威了!

  一片枪响之后,拥挤成一团的金军士卒纷纷倒地。突火枪的威力如果不是打中极要害的部位,根本不足以致命。但没有关系,它靠的一火三发的密集火力,纵使不致死,但成百上千支突火枪同时开火的威力绝对不容小视!

  金军早就知道西军火器厉害,但见识过突火枪的多为金军骑兵。从前的战斗中,李成卫总是率领突火枪与敌马军交手,这一回,还是头一次冲击步兵!眼见同伴成片的倒下,金军步兵们六神无主,本能地向后挤去!

  但他们怎么可能比战马跑得快?两千突火骑以雷霆万钧之势撞了上来!狂风扫落叶!恐怕只有这个才足以形容此刻的场景!没有如林的长枪,没有密集的阵形,纵使突火骑这种轻骑兵也足以冲垮它!

  金军士卒被战马撞飞,险险避过的人马上又迎来了钝击!一放完枪,突火骑士们就操起器械当骨朵使!这固然不如大刀长枪使得爽利,但在冲锋的马背上抡圆了照着头肩一棒子,怕是不死也残!

  两千突火骑完全贯入阵中!突破了外围步军的防线!在金军步军和弓弩手们之间,本来还有一圈拒马,但因为上头匆忙下令将拒马撤到外围,所以此时拒马也被抬得七零八落,根本无法阻挡突火骑的前进!

  一见敌人排头压来,弓弩手们纷纷逃窜,哪还顾得了器械?在突火骑铁蹄践踏下,金军大阵乱成一团!士卒们心惊胆战,军官们不知所措,只记着一件事情,逃命!

  数里之外,徐卫眼见此情形,手中马鞭往前一指,洪声吼道:“全军突击!”

  军令如山倒!统帅一声令下,凡是还没有参加的部队,不管是步军、马军、还是弓手弩手,都操起家伙,发出喝断山河的吼声,如泄洪一般涌向了对面!将士们唯恐落于人后,把吃奶的劲都使了出来!很快,他们如滔天巨浪般漫过了战场!

  正与杨再兴部缠斗的金骑一见敌人排山倒海而来,哪还有心恋战?骑兵们调转马头就往北奔窜!

  “直娘贼!”杨再兴怒骂一声,却也不去追赶,而是将手中长枪一招,带领部队往乱成一锅粥的金军主阵冲去!

  完颜亮四处张望,脸上写满了恐惧,他的身边簇拥着从燕京带来的数十骑,见大势已去,纷纷劝道:“郎君,事已至此!赶紧撤罢!”

  听了这话,他根本没多想,将马头一拨,手中的马鞭狠狠抽在坐骑身上。战马负痛,发足狂奔。数十骑护卫着他,冲出乱军,直投北面而去!此番,他来太原坐镇,金帝御赐珠袍金带和各色戎器。他为了彰显身份和鼓励士气,今日上阵,身披灿烂衣甲,腰扎晃眼金带,目标何其明显?因此,他一逃,金军士卒皆大呼道:“安抚北走!弟兄们,跑啊!”

  仆散忠义正拼命指挥士卒稳住,听到这呼声不禁大惊!我早怎么说来着?坚守太原,不要立即与西军争锋!可你不听!坚持要统大军到榆次来阻止!如今你倒先跑了!

  三军不可无帅,完颜亮一跑,带来的后果是灾难性的。将士们一听连主帅都临阵脱逃了,哪还有心抗争?不约而同的丢弃兵器,拔腿就跑!西军等的,正是这个!

  杨再兴李成卫两支骑兵,疯狂地在阵中来回冲杀!而及时赶上的步军集群,逼得金军只能向一个方向逃跑!而这,正是他们噩梦的开始……

  马身人身都溅上鲜血的李成卫拼命呼吸几口,号令部队再次组成进攻队形。他忙里偷闲,扭头看另一端。只见杨再兴部已经再次发起追击!

  “杀!”这党项骁将声音已经嘶哑,一吼之下,千军响应!两股骑兵,如离弦之箭,再次压向了溃逃的敌人!

  听到背后传来如雷般的蹄声,正仓皇奔逃的金军将士们不禁绝望!有人终究忍不住边跑边向后看去,而看到的那一幕,足以让他心胆俱裂!

  突火骑们基本不动手了,只顾驱使着战马践踏冲击!如摧枯拉巧一般扫荡着敌群!

  而杨再兴所部的骑兵,早已拔出马刀收割人头!从前,徐卫的骑兵大多单一准备长枪,这种器械适合突击冲阵,但追杀残敌时,你一枪搠去,还得抽回来,甚为不便。徐卫遂命骑兵将领和都作院共同研究铸造新式刀械,就是现在杨再兴部所使用的这种马刀。

  原来宋军也有制式的短刀,唤作“手刀”,类似于“环首刀”。而新近装备的这种马刀比手刀要长,而且手刀是直的,这种马刀却带了一定的弧度,更适合骑兵冲锋时劈砍马下的敌人。此时,杨再兴部的选锋马军正用这种马刀,在人群中肆无忌惮地屠杀着。一刀下去,绝没有任何阻滞,十分爽利!

  徐卫在楼车上看了一阵,忽地拍了拍栏杆,点头道:“得了,完事。”

  “金贼怎么沦落到这地步了?哎,前几年跟他们打,都还算硬气啊。今天这简直……”杨彦很疑惑。

  徐卫走过他身旁,拍拍他肩膀:“走罢,进榆次城,今晚开酒禁,给将士们庆功!”

  “这好!这好!”杨彦一听这个,喜上眉梢。

  金军兵败如山倒,被宋军疯狂追杀!虎捷磐石这类的重步兵只追出三四里地,就放弃了,因为他们的装备太重,机动性太差,根本就撵不上。轻步兵和弓弩手这一类,倒卯足了劲追赶,但半道上金军骑兵又回过头来断后,只能意犹未尽地罢手。而杨再兴李成卫两支骑兵从不停歇,一路在后头疯撵,直追到太原南郊才方勒兵。杀得金军伏尸五十里,如果不是有骑兵遮掩,恐怕难逃全军覆没的结局!

  一打扫战场,统计战果才发现。此役,杀金军一万七千多人,多半都是在追杀的路上所取得,其中千夫长有六个,百夫长之类的不可计数,只可惜没有一个万户。这也证明此次对阵的金军不咋地,西军从前跟金军交手的战例中,经常都有万户级别的军官阵亡。这对宋军而言当然算是较大的斩获,但也说明金军作战顽强,连如此高级别的军官都挂了。这回没一个万户,则说明金军的高级将领们逃得最快。

  反观西军的损失,则连金军的零头都没有,阵亡仅三千不到!可谓大获全胜!

  徐卫当天就进驻榆次城,受到百姓夹道欢迎,一些人甚至围着将士们,痛哭流涕道:“不想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官军!”

  西军官兵见到一个个秃顶左祍的父老,也是又悲又怒。除了好言安慰之外,更豪气干云地表示,此番徐郡王率我等东渡黄河,就是为光复河东,拯救父老!不日拿下太原城,光复河东全境!一雪数十年之耻!

  百姓闻听此言,欢声雷动……

  当夜,徐卫在榆次县衙设宴,给诸将庆功。当场表示,此番得胜,秦凤军斩获最大,出力最多,书张宪军功第一!将帅们都很振奋,从渡过黄河以来,连战连捷,势如破竹,河东光复,指日可待!说不得,复了河东之后,咱就直接趋军燕云了!

  与西军的兴高采烈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太原城里的悲鸣声。完颜亮引数十骑,最先逃回太原,仍旧惊魂未定,下令紧闭城门,加强防守。没多久,溃兵陆续逃回,当听闻西军骑兵追到太原城外时,完颜亮如惊弓之鸟,几乎有冲出城去,直奔燕云的想法。

  等到西军马军退走,一清点回到太原城的溃兵,只六千人而已。大败!惨败!完颜亮此时才知道,徐卫这头虎,不好打!

  仆散忠义在激战中被流矢射中坠马,部曲拼命将他抢回,到太原以后,紧急召医者来治。完颜亮闻讯,左思右想,还是决定亲自去探望。可仆散忠义怨气冲天,直接拒而不见。碰这么一个钉子,完颜亮知道全军上下此时恐怕都对他不满。

  但他没有时间去考虑这些,因为最迟在明后天,西军就会兵临太原城下。如果御敌,这才是重中之重!倘若太原再丢了,他没法给金帝交待不说,整个河东恐怕都玩完了。

  有鉴于此,他紧急召见诸将商议对策。一阵大败,使得将佐们意志消沉,更对他的瞎参谋乱指挥深感不满,所提的也都是些加强城防之类的老调,根本就没有什么建设性的意见。完颜亮见状,心知还是要去请仆散忠义出来主持大局才成。

  遂放下架子,再次亲临仆散忠义的住宅,请他出来主持局面。或许是顾忌到他宗室子的身份,仆散忠义怒归怒,怨归怨,终究还是带伤出来主持军事。他认为,经此大败,军心涣散,除了坚守太原城以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再者,宋辽联合出兵伐金,金军的精锐都追随梁王兀术去对付契丹人了,燕云根本没兵可调,因此也不要指望有援兵会来。

  现在城中有兵万余,物资充足,固守没有问题。但必须把话给将士们说清楚,太原就是底线,金军退无可退!并腾空府库,许以重赏,这样才能激励将士们的士气!

  完颜亮情急之下,无不依从。由仆散忠义出面,连夜组织人手加强城防。韩常从前在太原城,已经构建了全面的城防体系。城墙内已经安置了大砲,“以砲制砲”,各马面敌台上原有的战棚,全部拆除,改筑矮墙。四面城上的敌楼也全部被拆掉,因为那简直就是个靶子。仆散忠义更下令封死了城门,摆出了一副城共存亡的架势!

  果然不如所料,仅仅在次日,徐卫就引大军兵临太原城下!到了这里,西军将士们心中别有一番滋味!太原,是河东的象征!兵临太原,也就意味着河东即将光复了!拿下了太原城,它背后那些军、州、县,只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但徐卫和将帅们窥视了城防以后,才发现要拿下太原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韩常详细介绍了他自己是如何构建城防体系的,简单地说,就是跟西军学的,再简单点,就是跟王禀学的。

  金军想“以砲制砲”,这不可能。金军所用的砲,还是老式的多梢砲,属于“人力砲”;而宋军的威远砲,却是近年制造,属于“配重砲”,任何方面都完全压倒金军,不管是射程,载重。也就是说,我能打得到你,你却打不到我,怎么制?至多,就是给近前攻城作业的部队形成威胁而已。

  至于其他城防方向的革新,西军也不怕。他们有高昂的士气,精良的装备,以及丰富的经验。问题只有一个,兵力不足。

  三万人想攻太原这种坚城?你就算不全面进攻,只重点突破都不行。徐卫遂广发命令,派人去召集收复其他城池的义军降军赶紧向太原靠拢,又派人飞马传令两兴安抚使王彦,若南部没有紧急情况,则火速挥师北上,准备打太原。

  同时,可以预见太原攻坚城是场硬仗,西军需要更多的物资。徐卫手令川陕宣抚处置司筹集粮草军械等,加急送往前线。

  西军兵临城下,太原城中人心浮动。收到风声的太原百姓,无不翘着期盼官军攻破城池,结束这十多年的噩梦。人们私下里议论纷纷,街头巷尾都流传着关于西军,关于徐卫的神话。而金军将士则终日惶惶,不知结局如何。倒是仆散忠义下令把门一封,金军将士坦然了,反正这下别想出城,要么就守住城池,要么就是不战死,即困死。

  五月末,太原。

  西军的营垒就扎在太原城外,两天过去了,西军并没有开始攻城。但城上的金军丝毫不敢大意,因为从今天上午开始,他们就发现不断有部队开到太原城下,这显然是虎帅在征召军队,准备强攻。

  徐卫在牙帐里抬笔杆子,仗打到这一步,他正抽空给朝廷上个本子。当然,理论上说,这不算奏本,只是给枢密院的军报,不过现在枢密院快成摆设了。你问为什么?知道枢密院现任长官是谁么?就是在这咬笔头这位。徐卫带着“知枢密院事”的头衔,他人在太原城下,你说枢密院不是摆设是什么?所以,徐卫这几乎可以算是自己在给自己写报告。

  “报!”一个声音在帐外响起。

  “进来。”徐卫头也没抬。

  一名巡营的统领踏入帐中,抱拳道:“大王,有义军前来投奔!”

  徐卫还是没抬头,沉声道:“我不是说过了么?义军的事都由杨经略管,去吧。”

  “禀大王,这支义军,非比寻常。他们是太行山来的。”那统领道。

  太行山?听到这三个字,徐卫放下了笔。他对河东义军的情况很了解,大的有两支。一支就是已经投奔他麾下听命红巾军,另一支则是以昔年邵家兄弟旧部为主的太行山义军。据说,邵兴邵翼两兄弟都战死了,论起来,这两个都算是他作义军总管时的部属。

  “来了多少人?领头的是谁?”徐卫思索片刻之后问道。

  “来了数千人马,领头的人自称大王旧部,姓邵名翼。”统领答道。

  徐卫眉头一皱,这是撞鬼了还是怎地?邵翼不是死了么?一念至此,他疾声道:“叫义军首领来见我,其部属让杨经略好生安顿。”

  当年平阳保卫战,义军领袖邵兴派遣他的弟弟邵翼引义军前来助战,负责防守羊马墙,作风颇为顽强,徐卫还有些印象。听闻他兄弟二人战死,还惋惜过一阵,今日莫非复生了?

  第七百零二章 直扑燕云?

  好一阵之后,帐帘掀起,几名身着戎装汉子依次进来。他们可能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恭谨一些,但却掩饰不住脸上的激动和兴奋。一进入牙帐,几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往徐卫看去,而后者则放下了笔,站起身来。

  这几人中,有一个约莫四十多岁,一张脸几乎都给浓须遮住了。他的装束很怪异,因为头盔、胸甲、身甲、掩膊这几件东西明显不是一套,而是拼凑出来的。看到徐卫,他眼中顿时精光闪烁,他似乎很想跟徐卫说话,但之前,还是大礼拜下去,与同伴道:“拜见大王!”显然,进来之前,他们已经被交待过了。

  徐卫从帅案后转出来,到这人跟前,伸手道:“起来说话,你是……”

  几名义军首领都站起身来,那为首一将激动道:“小人邵翼!昔年曾有幸追随大王,参与平阳一役!”

  要知道,徐卫上次见邵翼是“平阳保卫战”,而且那是他们唯一一次见面,如今多年过去了,他不记得很正常。因此,听到对方回答时,紫金虎面露喜色,伸手搭着他的肩膀,惊讶道:“真是你?这有多少年没见了?不是听说你阵殁了么?”

  邵翼一笑,禀报道:“这几年以来,形势一直艰难。河东义军最盛时,控制多处州县。可后来金军围剿甚急,红巾流落在南部,我兄弟二人引部转入了太行山坚持抗金。或者是金狗有意造谣,又或者是传言有误,都说我兄弟战死,其实没有这回事。”

  “哦,原来如此!来来来,都坐下说。”徐卫招手道。

  “大王面前,怎有我们坐的份?”另一名将领陪笑道。

  “虽说你们是义军,我是官军,但你我抗金却是一般无二,坐!”徐卫大声道。

  众人落座后,徐卫又问道:“说说,说说你们这几年的情况。”当下,邵翼便详细介绍了一番。陕西金军退过黄河,进入河东之后,便加紧围剿各路义军。实力弱小的,根本无法与之对抗,成了“流寇”。实力较强的红巾和邵家兵起初还跟金军硬拼,扎扎实实打了几仗,但后来也实在撑不住,红巾退到了南部山区,邵家兵也化整为零,遁入太行山区。金军仍旧不放过,多次纵兵进山追剿,但都无法根除。

  此番徐卫进军河东,最先收到消息的,就是红巾军,所以早早引部来投。而邵家兵因为消息隔绝,道路不畅,直到西军打下汾州,他们才晓得河东局势大变了。当时,太行山义军很振奋,邵家兄弟立即就想起兵响应。

  但因为所部义军分散各处,联络集结甚为不便,而且太原也还有金军重兵防守,所以一直拖到现在。邵翼此番带了六千人为先锋赶来助战,邵家兵领袖邵兴引大部在后头,最迟两天之内就将赶到。

  徐卫听罢,由衷道:“自我撤离平阳回关中,你们在河东这么些年坚持抗金,很不容易!此事,我必如实上奏朝廷!给予你们应有的嘉奖和待遇!”

  邵翼正色道:“我等举义军抗金,非为荣华富贵!实因女真狄夷暴虐河东,我等与之势不两立!但凡七尺男儿,皆应被坚执锐,守土抗战!再者,义军弟兄皆打‘徐’字旗,就是坚信有一天,大王一定会重返河东!苍天有眼,今番,大王果提虎狼之师前来!一中势如破竹,直捣敌巢,河东光复之机,为时不远矣!”

  徐卫深吸一口气,朗声道:“你等放心,河东义师多年的坚持不会白费。日前金军大败于榆次,残部龟缩于城中,今各路兵马集结太原,必能一举攻破城池!”

  到六月初,西军正军、番兵、弓箭手、河东各路义军,云集太原城下者,超过十万!而王彦率领的两兴军,正在紧急赶往太原的途中!

  十万大军围住太原城,热火朝天地作着战前准备。营造器械,聚集物资,因为太原是座坚城,所以宋军仅砲车就架起了四百多座!这一切,让城中的金军将士心胆俱裂!美中不足的是,西军精良的火器在征战中消耗殆尽,而陕西方面又还没有送到。但徐卫认为,凭宋军现在的战力士气,足以攻破太原。遂定于六月初九,强攻太原!鼎定河东!

  六月初八,上午。韩常被召到了徐卫的牙帐,这一路跟随西军攻上来,韩常目睹了西军的强大以及骁勇善战,而他自己又十分清楚河东金军的分量,所以也认定太原不会坚持太久。甚至于,他对大金国都感到悲观,宋辽联手,大金的霸主地位,恐怕维持不下去了。

  “大王召唤在下,有何吩咐?”韩常入帐之后,执礼甚恭。他因为投降大宋,但因为并没有派给他任何职务差遣,所以他不自称“卑职”。

  “元吉兄,坐。”徐卫正看书,见他来,释卷笑道。

  韩常谢过,落坐之后,只听徐郡王道:“是这样的,大军定于明天正式攻城。坦白地说,对于拿下太原,我还是有把握的。但太原城中百姓,皆我同胞,一旦开战,矢石无情,难免伤及无辜。且城中守军,也不乏河东子弟,卫实不忍看骨肉相残。”

  听到这里,韩常已经大概知道了对方的目的。

  “而元吉兄曾为河东金帅,城中将士都是你的部曲,我想请兄修书一封,劝城中将士投诚归顺,一来可免战士死伤,二来也可保全百姓,功莫大焉。当然,如果城中将士非要负隅顽抗,那就另说了。”徐卫笑道。

  韩常听罢,当即道:“大王虽提虎狼之师,然有此仁心,实为军民之福,在下如何不从?不过……”

  “直言无妨。”徐卫点头道。

  “仆散忠义是女真人,且几代为将,忠于大金。想要让他开城投降,恐怕不容易。”韩常坦承道。

  “这没有关系,我不是说过么,倘若非要负隅顽抗,那又另当别论。兄只管写下劝降书便是,应与不应,是他们的事。”徐卫道。太原是河东首镇,在目前情况下,失太原,几乎可以标示河东丢失。想来,那仆散忠义也不会答应。但这不打紧,金军士气本已跌至谷底,我再劝一回降,乱其军心,总是有益无害的。

  当下谈好,韩常本应该立即离帐去抬笔杆子,但他没有走。徐卫见他似乎还有话要说,遂问道:“元吉兄还有事?”

  韩常低头不语,像是极纠结。

  徐卫见状,也不催促。好一阵之后,只见韩元吉抬起头来:“大王,恕在下说一句不中听的话。”

  “只管说。”徐卫显得很大度。

  “大金,乃我故国……”韩常起了个头,就被徐卫打断了。

  “慢,恕徐某说一句不中听的。以我了解到的情况,元吉兄是燕京人,与令尊共仕于辽,率领汉儿军。如此算来,大辽才是你的故国。”徐卫笑道。韩常虽是汉人,但在这个时代,扯民族认同感这种事,基本没用。

  韩常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的神情,承认道:“大王所言不假。然自家父与在下归金以来,大金待我父子不薄。在下如今降宋,理所应当为大宋效力。但故主恩情难忘,请大王许诺,决不使在下与旧日袍泽兵戎相见。”

  “这……”徐卫倒有些为难了。韩常还是有些手段,算得一员能将,既投了大宋,又不想与女真兵戎相见,要你何用?但转念一想,这些事该杭州那帮人去操心,自己咸吃什么萝卜?

  “我可以答应此役不使兄与金军敌对,但今天的事,就是不我能作主的了,这一点,相信你也清楚。”徐卫道。

  “这自然。”韩常道。停了一阵,他才终于开口:“以如今局势,太原绝对守不了多久,大王收复河东,几成定局。但是不知徐郡王可想过后头的事?”

  徐卫目光闪动:“哦?后头的事?”

  韩常既然已经挑了头,也就不藏着掖着,直言不讳道:“据在下所知,此番宋辽联手出兵。宋军进攻河东,辽军直扑燕云。此刻,想必大金主力都在与辽军对抗,这也正是大王能一路势如破竹,如入无人之境的原因。这话或许不好听,但请大王理解,在下绝没有贬低西军的意思,再说,我一个败军之将,也没有这个资格。”

  徐卫点点头,表示不介意。

  “辽军入境,大金必然震恐!倾举国之兵与之周旋亦在情理之中!这也就表明,此时,燕云之地防守空虚,大王没有想法么?”韩常沉声道。

  徐卫神色如常,问道:“元吉兄的意思,是建议我拿下太原之后,率军直扑燕云?”

  “正是此意!大王统率西军,连战连捷,士气如虹!倘能一举攻入燕云,倒不敢说就能鼎定天下,但至少,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韩常道。

  直扑燕云!别说作,光是想想都叫人神往!燕云十六州,自打被那个臭名昭著的石敬塘割予契丹之后,从此与中原隔绝,至今两百年!大宋开国,多任皇帝无不期盼收复旧疆!宋太祖赵匡胤,甚至为此设立“封桩库”,打算用巨款赎回燕云;宋太祖甚至不惜以武力夺取,而终告失败。

  大辽据有燕云,每每以此为基地,南下劫掠。而中原失此战略要地,时时处于被动挨打的地位。直到宋辽澶渊之盟缔结,这种情况才得到好转。

  到庙号徽宗的道君赵佶作皇帝时,光复燕云的机会来了。女真人起兵反辽,摧枯拉朽般扫荡着契丹人的统治。赵佶匆忙将刚刚在南方平定方腊叛乱的西军调往河北前线,并任用童贯为帅,名将种师道为都统制,兵发十万进攻燕云。

  后来的结果不用说也知道,宋军被江河日下的辽军击败,一直逃回境内。再后,还是“盟友”女真人才拿下了燕云地区。童贯不惜以重金从女真人手里赎买了几座空城,借此成就了他“复燕云”之功,依照宋神宗遗训,有复燕云者,胙本邦,疏王爵,他被晋封为广阳郡王。

  但正是由于宋军被辽军击败,使得女真人看清了大宋的斤两。灭辽的同一年,就马不停蹄地南下攻宋,由此拉开宋金战争的序幕,至今,快二十年了。

  这二十年里,很长一段时间,宋军处于被动地位。两河、中原、山东、陕西、江淮,都曾被女真人占领过,军事力量除西军以外,几乎被摧毁无余,甚至一度濒临亡国边缘。直到近年,女真人不复昔日之勇,大宋也知耻而后勇,战争的局面发生了转变。

  至此番徐卫引军入晋,宋军可以说是真正拉开了反攻的序幕。此前折彦质那一次北伐,实在有点敷衍。如果在收复河东之后,还有攻入燕云,这难道不叫旷世殊勋么?想到这一点,又怎能不叫人心驰神往,激动不已?

  况且,辽军攻西三州,还不说他战果有多大,只番此刻他们没有战败,那么徐卫引军拱上去,从代州出雁门,直接就是大同府!不用往攻燕京,直接跟辽军会师,就算不能一举夺回燕云十六州,至少也能乱搅他一阵,骇得女真人尿裤子吧?

  宋军出这么大的力,等以后宋辽联手灭了金,契丹人你还好意思说燕云是你固有领土么?就算你说燕云是石敬塘白纸黑字割给你的,但兄弟之间,你怎么着也得意思意思,对吧?

  面对如此之大的诱惑,说句掏心窝子里的话,徐卫真不感冒。不是他不想这么干,而是他不能这么干。

  从大名府起兵开始到现在,他立了多少军功,这不用去算。单说收复全陕,算不算得大功?联结契丹,算不算得大功?迫使西夏割地,脱离女真,算不算得大功?

  只此三件摆出来,大宋满朝文武,有一个人能比得上么?徐卫好读书,读史书,他读史读出一个心得,整个中国史,就写了一件事。就是王朝不断地崛起、兴盛、衰败、更替,周而复始,无穷无尽!

  而这一部兴亡史中,有一个主旋律。那就是皇帝们不断地用功臣,杀功臣。自古以来,功高盖主的人,只有两个出路。要么被皇帝弄死弄废,要么就是造反自立,像“功盖一代而主不疑,权倾天下而朝不忌”的郭子仪那样的神人,只是凤毛麟角,屈指可数。

  现在,他因为这件件功劳,已经被晋封为天水郡王。再往后,还能怎地?封个一字王?再后呢?当你的功劳大到皇帝都不知道该赐你什么了,那恐怕就只能赐死了。

  而且,作为了一个武臣,大宋“崇文抑武”“将从中御”的国策之下,能作到川陕两地最高行政军事长官,已经是朝廷权宜权宜再权宜。完全可以预见,等将来某一天,不打仗了,以他为代表的这些武臣,也就没有用了。

  说句实在的,徐卫原本根本没打算要这么快进军河东,不是他没这个实力,而是因为大宋丢掉的领土就这么多,打回一块就少一块,等到没得打,要你何用?

  之所以这么干,两个原因。首先,当然是主观意愿,不干点“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事你都不好意思说你是穿越众;其次,就在于赵谌。

  徐卫,以及大宋所有手握兵权的将帅们都应该庆幸遇到这么一个“明主”。如果说,太上皇赵桓继续在位,又或者赵谌跟他爹一个样,那恐怕等不到收复失土,只要女真人不再对南方形成致命威胁,皇帝就要开始削大将兵权了。

  而现在女真人对南方还有致命威胁么?

  但赵谌终究不凡,这个年轻的皇帝锐意进取,以恢复旧疆为己任,为达此目的,甚至不惜跟满朝大臣闹僵,进而引发了一场短暂的政变。

  正是因为他,徐卫才放心过来光复河东。但也仅限于河东,燕云什么的表示没想法,让契丹人去打好了。试想,如果你的实力都强大到能直捣燕云了,女真人都不是你的对手了,那你万一想造反,大宋这点领土够你打几个月?

  说到造反,遍观中国史,凡是造反成功的。有两类人,一类是权臣,权倾天下的权臣,基本上一个套路,逼皇帝禅位,然后这皇帝基本上都会被赐三尺白绫,或者一壶鸩酒,而后对外宣称暴毙。具体可参考阿瞒父子,司马父子,隋文杨坚,宋祖匡胤等等,当然,宋太祖还算是厚道的。

  另一类,就是趁一个王朝政治黑暗,统治腐朽,民怨沸腾,天下大乱之时,揭竿而起的枭雄们。具体可参考流氓刘邦,布衣刘秀,编草鞋的刘备,当和尚的重八。

  前一类,徐卫不是。他虽然手握重兵,执掌川陕大权,但毕竟只在一隅,离权倾天下还差得远。后一类,外部条件不具备。尽管兵祸连年,狼烟不断,但外族侵略转移了内部矛盾,朝廷,或者说赵氏,还是拥有强大的民心支持。这个时候起兵造反,那是找死。

  但是,徐卫还有一条出路……

  第七百零三章 巨炮轰城

  太原城

  向来大军围城,城中百姓必然惊慌失措,惶惶不可终日。但对于久历兵祸的太原百姓来说,这其实算不得甚。远的就不说了,单说如今的泾原经略安抚使王禀王大帅昔年镇守太原时,敌酋粘罕以重兵围城急攻不下,后来又以完颜银术可使“锁城法”相困,前后历大半年之久。时太原城中,守军伤亡惨重,物资极度缺乏,吃完粮食吃粗糠,吃皮革,乃至吃树皮,吃树叶……

  到后来西军名种师中引军解太原之围时,城中军民只十余三四,可谓惨烈!及至河东沦陷,在女真人的高压统治之下,太原百姓被迫剃发易服,无论生命家产都得不到任何保障,这样的日子过了十多年。试问,经历了这种种磨难,太原人民又岂会因官军围城,光复在即而感到害怕?

  相公,他们倒觉得害怕的是女真人,以及那些替女真人作走狗的撮鸟。不是么?城中百姓多有父兄子弟被金军征去作苦力者,他们私下里传言,说金军日前惨败于榆次,兵力匮乏,士气低落,无论将佐士兵,都终日惶惶,不知几时完蛋。这都是因为虎帅扔大兵而来,连战连捷,一路直扑太原的关系。不消许久,必能一举攻破太原城,尽驱北夷!这城里迁来了好多户女真人,等虎帅大军一进城,咱就操起家伙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与百姓的谈定相比,金军将士们就不安得多了。且不说榆次的惨败,差点闹个全军覆没。这退到太原城以后,也不敢说就安全了,上头下令把所有出口都封死,想出城?你直接从城上往上跳吧。这背水一战的架势便是摆得十足,但究竟怎么样,还得打起来才晓得。但一想到是跟紫金虎的军队开干,谁有击败强敌的信心?站出来看看?

  完颜亮自兵败逃回,再不敢造次,一应军务悉委仆散忠义。而后者,也是殚精竭虑,企图保住这个河东重镇。

  初八中午,完颜亮刚吃了饭,准备出去巡巡。尽管安排布置都是仆散忠义在干,但他作为河东军事长官,样子还是要装一装地。一身戎装,铠甲鲜明,带着威武的卫士刚出衙门口,就撞见仆散忠义领着几名主要将领匆匆而来。

  “安抚这是要往哪处去?”仆散忠义问道。

  “去巡城,怎地?有事?”完颜亮问道。

  仆散忠义深吸一口气,又从鼻孔中喷出,随着胸膛的起伏,他道:“安抚记得韩常否?”

  “这反国之贼,如何不记得?”完颜亮皱眉道。

  仆散忠义冷哼一声,摇了摇手中那件东西,道:“此时,韩常就在城外。”

  完颜亮闻言一惊:“他也来了?那岂非……”

  仆散忠义不等他说完,便举手制止,随后示意到里间再说。完颜亮又只得原路返回,到了节堂上,他到底是主帅,坐了帅案后,仆散忠义等一班战将立在下头。只见忠义快步上前,将一封书信递到案桌上,同时解释道:“方才宋军投书城中,这是其中一封。”

  完颜亮拿起来一看,这是一篇以韩常的名义,用汉字写成的文书。盖因城中守军绝大多数都是河东人氏的缘故。完颜亮虽是女真人,但却从小学习中原文化,汉语不一定说得有很多流畅,但汉字却是不成问题的。

  韩常这篇文,可视为告太原将士文。他既降了宋,立场自然就变了,是以宋人的身份号召太原守军,开城投降。原因很简单,他历数西军渡过黄河以来的攻势,极力鼓吹西军兵强马壮,士气百倍,不可战胜。而太原城池虽坚,却也无法抵挡徐郡王雷霆一击!劝太原将士珍爱生命,远离灾祸,即时开城献降,徐郡王必然优待。

  完颜亮不等看完,就将文章扯得粉碎,怒骂道:“这背国求生之徒,安敢如此!”

  “安抚,骂不能解决问题。韩常原为河东安抚使,太原城防是他一手布置,此时他在宋营,尽知我虚实。如今又传此文,乱我军心,局势危急!”仆散忠义郑重提醒道。

  完颜亮咬着牙,坚决道:“纵使城破身死,亮也绝不对徐虎儿示弱半分!”

  看他这份气概倒不俗,可仆散忠义却始终记得在榆次时他抢先逃脱,因此冷冷道:“有安抚有句话,将士们就定心了。韩常在书信中称,只限今日,否则,明日便要强攻。因此,末将想请安抚出面,激励将士。”

  完颜亮频频点头:“这是自然!走,你等随我巡视城防,勉励将士!”语毕,大步而出,仆散忠义等将佐紧紧相随。

  骑马走在太原街市上,完颜亮赫然发现,不少百姓居然开着门窗,从门口窗台打量着他。尽管这些人也是秃顶结辫,穿着金服,但他们的眼神里根本没有丝毫敬畏之意!他甚至能感觉到这些人目光中透露出来的仇恨!

  至城下,众将都下马,完颜亮走在最前头,不时挥手举鞭向将士致意。可那些士卒只木然地望着他,没有任何反应。一路走来,完颜亮眉头越皱越紧,等到上城后,他走不动了。

  因为当他靠着女墙,凭城而眺时,深为眼前的景象所震骇!太原四周,连营遍地!几乎一眼看不到头!那宋营里人来人往,旌旗飘扬,巨大的攻城器械已经出现在营外!只晃眼一看,便能分辨出砲车、鹅车、飞桥等等。太原已经被围死!而明天,徐卫就将发动猛攻!

  见他神情有异,停滞不前,仆散忠义催促道:“安抚?”

  “嗯?哦,走。”完颜亮定住心神,紧攥着刀柄前行。那城头上,金军将士正紧张地作着准备,恐惧就写在这些人的脸上,根本掩饰不住。他们此行,本来激励士兵,可越走,完颜亮越觉得悲观。

  榆次那一仗,给他的印象太深刻了。上一次,他跟随叔父兀术南下征战,不是没见识过宋军。在他的记忆里,宋军倒不像传说中那么不堪,还算是有些战力,但也仅限于此,根本谈不上精锐之师。直到跟西军一仗干下来,他才知道什么叫摧枯拉朽!简直让人打得找不着北!

  但没奈何,太原是底线,现在城池已经封死,城在人在,城亡人亡!想到这一点,他强打起精神,让自己焕发出坚毅果敢,去激励将士。十多里周长的城头,完颜亮和仆散忠义硬是走完全程,有没有激励到将士不知道,反正,他们所到之处,只要将头往外一转,就看到宋军连绵的营垒……

  初八这一夜,金军将士注定不能安眠。白天宋军投书的消息,已经在城中传开,甚至大概内容将士们也都知道了。他们曾经的最高长官,太原城防的设计者和布置者,如今就在宋营里,此刻怕是就伴在虎帅身旁,拟定作战计划。这对于他们来说,不啻于一个噩耗!连韩安抚都投降了宋军,难道我们的末日真到了么?

  完颜亮一夜没睡,他有些后悔自告奋勇到河东来坐镇。更后悔不该不听诸将劝告,尽起主力去跟徐卫对阵。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城池已经堵死,谁也别想出去,接下来,就只有尽人事,安天命了。

  在寝室中一直坐到天亮,连早饭都还没有吃,便有战将跑来报告,说宋军大起砲车,准备轰击城池了。完颜亮闻讯,当即奔赴城头,此时天刚亮,东方的朝霞被即将升起的太阳映照出一片血红色,看着让人不安。

  而不安的,则是城外的景象。似乎一夜之间,城外就砲群林立了。完颜亮登上的是西城,而西城外,汾河东岸,一座座耸立的巨砲,如同一头头猛兽,令人望而生畏!他粗略数了一下,只目力所及范围内,就有砲车近百座!如此算来,宋军用来轰击城池的巨砲该有多少?

  太原城虽然坚固,但城池并不广大,周长只有十几里。这跟周长五十多里的东京城比起来,相差甚远。数百座砲一齐轰击……

  此时,还可以看到那些巨砲旁边,堆积如山的石弹,宋军士卒正在砲车旁作着最后的准备。据说,西军除了常规器械以外,最拿手的,就是火器,又尤其是徐卫的虎儿军,最擅此道。有一种火器,叫惊天雷还是什么的,砲起火发,声闻百里!听说是无坚不摧,无固不破!今天,徐卫会拿出他的看家本领么?

  正走神时,忽闻护卫大声吼道:“安抚当心!”

  他一抬头,初时还没有发现异常,但定睛一看,却见半空中腾起一个黑点,正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落来!那黑点越来越大,不是砲弹是什么?周边的守卒有些惊慌,有人已经开始猫腰想往女墙下面躲了。

  完颜亮紧咬着牙,一动不动。那石弹呼啸而来,正好落在护城河中!溅起的水柱竟达数丈之高!从护城河到宋军砲车所在,何止三四百步?而看那石弹的大小也绝对不轻,宋军巨砲竟能将如此之大的石弹抛射如此之远,其器械之精良,名不虚传!

  宋军这是在试砲,好校正砲车的位置和方向,为随后的千砲齐发作准备。完颜亮在城头上捶了一拳,神情凝重地下了城去。

  在随后例行召开的军事会议上,守军高级将领济济一堂,都听仆散忠义再次申明作战要点:“一旦宋军发砲,太原城中布置的砲群就发起反制,以砲制砲。”

  此时,一将突然道:“卑职曾听从阳凉北关逃回来的军士说,阳凉关被攻破,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宋军的巨砲威力惊人!不仅打得远,而且打得准,其发射的,也不是石弹,而是火弹,其声如雷,无坚不摧!我军的砲车能否成功反制?”

  仆散忠义还没有说完,完颜亮抢道:“方才在我城上察看,正逢宋军试砲,那砲车所在距离城池,恐有三四百步之远,然石弹却落入护城河之中,可见其巨砲威力,名不虚传。”

  三四百步?这么远?仆散忠义有些怀疑。他并没有跟西军交过手,所以也不知道徐卫器械的厉害。但他却知道自己的器械有多少斤两,城中最大的砲,是十三梢砲,要五百人一起操作,可将数十至百斤的石弹抛射三百步之远。但这种巨砲数量有限,最多的,还是七梢砲。如果宋军的砲车真有那般射程,那“以砲制砲”的战术恐怕就……

  为不使将士们泄气,仆散忠义道:“无妨,随机应变吧。能制便制,若不能制,宋军砲击之后,总要近前攻城,到时我军的砲车便可大发神威!”

  众将听在耳里,也不作声。

  “敌砲击之时,各军注意隐蔽,城头,城脚,最不易被击中,可令士卒藏身。倘若敌石弹逾城而入,那么靠近城墙的各处街道民居就是最危险的地带,尽量不要靠近。砲击相信会持续一段时间,各部务必坚守岗位,有撤离职守者,杀无赦!”

  此话一出,满堂肃然。

  仆散忠义语毕,看向完颜亮:“安抚还有什么训示么?”

  韩常神情严肃,起身道:“诸位,局势已然至此,我等除与太原城共存亡之外,没有其他办法。我来时,圣上再三嘱咐,河东之重,以太原为最,太原若丢,河东必危。河东有失,则燕云受累。为此,我等必抱定一死之决心,与敌周旋,一息尚存,也绝不轻言放弃。我完颜迪古乃,与诸位同生死,共患难!”

  这几句话倒说得慷慨激昂,连仆散忠义也微微色变。诸将受他鼓励,都精神一振!

  仆散忠义随后道:“时间不早了,你们都还没有吃早饭,速速去饱餐一顿,宋军怕是不久就要开始砲击城池。”

  众将告辞而去,仆散忠义本待要离开节堂,完颜亮却在后唤道:“仆散安抚留步。”

  忠义止步回身,只听完颜亮道:“太原城,就拜托你了。”语毕,竟对他一礼。

  第七百零四章 绝望的金军

  宋军的炮击已经持续了整整一天。在“威远炮”的怒吼之下,太原城颤抖不已。尽管韩常在战前作了大量的准备工作,诸如在城中设置炮群,以炮制炮;又拆除极易被轰塌的城楼;再把各种敌台马面上的战棚换成矮墙等等。

  但持续一天的轰击下来,太城金军的守城意志迅速被重创。当成百上千颗石弹铺天盖地打下来,击破房舍,摧毁城角,打断女墙,再勇猛战士的禁不住胆寒。在这一天的炮击中,太原四个城角,有两个被轰塌,而且多处城墙顶部被击出缺口!

  威远炮在徐卫那个时代,只能出现在影视当中,当然是落后得不能再落后了。但在这个时代,威远炮可以说是最先进的重型武器。仅仅把投石车从“人力”改为“配重”,原来的历史轨迹上,还要再等一百多年才出现。而且还不是中原的创造发明,元军因久攻襄阳不下,特地从西域征召了工匠,制作了这种巨炮。因此,它的名字有好几个,诸如“回回炮”“西域炮”“襄阳炮”等等。

  一个小小的改动,虽然同样是基于杠杆原理,但却是一个了不起的创造!在威远炮的轰击之下,太原这座坚城显然是承受不住的。初九晚间,完颜亮和仆散忠义紧急召开军事会议,与会的将领们胆战心惊,不止一个人表示,照此下去,太原恐怕连十天都撑不了。

  我们在城中设置的炮群,根本无法向对方形成反制。宋军的巨炮射程既远,载重还大,太原厚实的城墙也禁不住这利器的肆虐。四个城角被轰塌了两个,据统计城顶至少被打出了七个缺口,如果宋军再持续轰击一天,太原城就将被打得千疮百孔,这绝不是危言耸听。

  而更让人心惊胆战的是,部队的士气降到了极点,将士们的意志恐将瓦解。到时,会出现什么样的变故,恐怕谁也无法预料。完颜亮的后悔也在此时达到了顶峰,他自告奋通来镇守河东,当然一则是出于为国尽忠,二来也是捞取资本。谁晓得,现在莫说好处,恐怕连性命也无法保障,他能不悔得肠子都青了么?

  他不甘心地问仆散忠义,还有没有其他办法。而仆散忠义的回答让他绝望:除为国战死外,没有其他办法。

  六月初十,宋军果然又持续了整整一天的炮击。经历了前一天的攻击之后,今天的炮击更有针对性。西军的操炮手们不断地修正攻击角度,集中轰击较容易击破的城角。因为城角是直角形,它虽然是城墙中最厚实的一段,但因为“突出向外”的缘故,所以相对容易被打烂。

  威远炮的精度当然无法跟后世的火炮相提并论,但对于从前使用人力的投石机而言,它的准确性无疑是大大地提升了。首先,它不靠人力,而是靠悬吊在杠杆另一头的重物来发力。重物的重量是固定的,而不像人力拉扯力量有大有小。这在一定程度上,就能保证炮弹的射程稳定。

  当然,炮击太原城的石弹也是经过专门处理的。它被草草打磨成圆形,而且体积尽量相差不大,以保证精度。这当然是一项庞大的工程,可十万人马围攻太原,最不缺的,就是人手。为了给“威远炮”提供石弹,宋军将方圆几十里的石头搜刮一空。甚至有将领将主人逃难的民房给拆了,以获取基石,事后受到处分,这种行为也被禁止。

  在强大的攻势下,太原城防迅速瓦解。尽管伤亡极小,但对将士的心理打击却是无比巨大的。人最怕的,不是失败,而是没有希望。如果说,哪怕有一两成可能,守住太原城。也有人愿意为之努力,但现在的问题是,以宋军的攻势,太原不可能守得住,绝对不可能。

  既然明知守不住,那为什么还要守?我们不是没有别的出路!紫金虎说了,只要开城投降,就保证不杀。现在守城无望,我们为什么还要坚持?

  初十,晚间。

  天色渐暗以后,宋军停止了炮击。满目疮痍的太原城在即将没去的晚霞中孤独地耸立,城上的金军将士默然无语,死气沉沉,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天。

  城前,城内,宋军发射过来的炮石几乎阻隔断了通道。此刻,士兵和民夫正加急疏通。路面简直惨不忍睹,威远炮的威力奇大,石弹落地,入土七尺,路面被砸出一个个的深坑。各级军官虽然指挥着兵民,但他们明显地懈怠了,可能用不了几天,太原就将失守……

  在安抚司衙门,高级将领们还没来得及吃晚饭,就被召集过来。到衙门前,诸将碰面,相顾无言,都默默地往里走去。节堂上的灯火通明,也无法使得他们的心绪明朗一些。入内之后,对完颜亮行了礼,一众将佐悄无声息地落座。

  完颜亮感受到了他们的悲观,自己也是一语不发。整个节堂一片死寂,落针可闻。召集诸将本来是商议对策,可完颜亮一时竟不知如何起头。看着满堂耷拉着脑袋的部将们,他除了暗叹还能怎样?

  仆散忠义,曾经被太原金军将士们视为支柱。其实他到河东也不久,若说威望什么的,也不算高。但自打完颜亮一来,他就赢得了将士们的支持。此时,他也垂首无言,局势实在超出他的预料,上阵十几年,从来没有打过这样的仗。其实严格说起来,现在根本不叫打仗,叫挨打,金军除了遭受炮击,根本没有还手的机会。

  可以预见,这几日之内,宋军必然发动近前攻城作业。到那时,金军的压力或许会缓解一些,但问题是,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

  正沉思时,完颜亮终于说话了:“诸位。”他一开口,众将的目光齐刷刷射向他。

  “战局到了这个地步,守得住也得守,守不住还得守。”完颜亮的开场白让众将听到耳里,惊在心里。

  第七百零五章 割据川陕

  作为军事主官,他既然开口说出了这句话,也就意味着,太原守军除了抵抗到底,没有其他选择。换言之,唯死而已。因为紫金虎已经把话说在了前头:只要开城投降,保证不杀,如果负隅顽抗……

  完颜亮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继续道:“唯有如此,我们才有最后一线希望。”

  听到“希望”两个字,不少人眼中一亮,希望?我们还有希望么?仆散忠义也感到意外,轻声问道:“安抚的意思是……”

  “我拜辞圣上来河东时,圣上曾言,让我在河东勉力维持,无论如何也要撑下来。因为都元帅梁王已经在大同府击退了契丹人,相信就可能将辽军驱逐出境。一旦燕云局势稳定,梁王就将火速南下驰援。”完颜亮大声道。

  话音落地,堂上虽然仍旧一片肃静。但将佐们心里却活泛起来!人最怕没有希望,只要有,哪怕是空想,是作梦,也强似绝望!完颜亮的话是真是假?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但对于将领们而言,这无疑是一个好消息!就算有人知道他这是为激励士气而扯的谎,但没有关系,他们宁愿相信这是真的!

  仆散忠义作为金军第二代大将,当然不是那么好忽悠的。完颜亮所言真假,他心知肚明。且不论都元帅兀术能否击败辽军,就算能,金军能等到那个时候么?你自己算算,从徐卫强渡黄河,到兵临太原,用了多久?他仅仅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就已经把河东大部攻陷,梁王兀术纵使击败了辽军,恐怕也无法立即抽身南下。

  可作为副帅,他理所当然地要顺着完颜亮的话说下去:“安抚所言在理,我们只要多撑一日,便多一分希望。想那契丹人,远从河西发兵,又无稳固后方,怎耐久战?梁王的大军,相信很快就会南下了。”

  他两个一唱一和,一潭死水般的节堂上顿时有了生气。一名汉军万夫长立马接口道:“西军的巨砲虽然厉害,但一旦停止砲击,近前攻城,就处于劣势了。”

  “不错,我们城中布置了砲群,虽说被击毁了一些,但大部分保存了下来。一旦宋军近前,这将是一个强大的反制力量。且我们物资军械都十分充足,只要近攻攻城一开始,压力就会小许多。”一将又道。

  “现在打紧的是,军心不稳,士气涣散。卑职认为,应该将此事告谕全军,让弟兄们知道,我们多撑一日,便多一分希望。”

  这“可喜”的变化,让完颜亮和仆散忠义稍稍安心。只要能把士气提起来,或许还可以多撑几天。

  正说着,外头突然响起一片噼里啪啦的脚步声。众人不由自主地朝外望去,片刻之后,只见几名军官冲到节堂外头,在门槛前生生刹住脚,有人大喊道:“南门守卒哗变!”

  完颜亮猛然起身!顿感两腿发软,心头狂跳!

  仆散忠义也从椅子上弹起来,厉声问道:“情况如何?进来说!”

  几名军官抢入节堂,其中一个疾声道:“卑职所部今晚负责巡城,巡至南门时,见守军多集聚城门口一带。见情况反常,曹猛安即上前询问,遂发生言语冲突,进而演变为推搡叫骂,混乱之中,有人高喊‘举事’。曹猛安被乱刀砍杀,卑职等人一见不好,脱身来报!”

  仆散忠义闻言大惊!扭头对完颜亮喝了一声:“我去!”说罢,捉刀就走!留下满堂战将面面相觑,这可不是好兆头……

  这场士兵哗变,很快就被平息。仆散忠义打算严厉处置参与此事的军官和士兵。但完颜亮不同意这么作,只将挑头的军官处以极刑,对于其他人则不予追究。他甚至亲自去见了这些将士,将他对将领们说的那一番话再说一次,希望这样能稳定军心。但实际上,收效并不如他想像的那样,更大的事变正在酝酿之中。

  与城内的暗潮涌动不同,太原城外的宋军大营里,则是一片亢奋与激动。徐卫已经发下命令,明天开始近前攻城,尽快解决掉太原的事情。此刻,宋军将士正枕戈待旦!

  徐卫牙帐里灯火还亮着,这么多年的军旅生涯,其实已经养成了他规律的作息时间。但今天,他显然没有遵守。

  他坐在帅案后,案桌上零散地摊放着一些书籍和手抄本,但他却没有在看书。而是斜靠着椅子,右手的肘部抵在扶手上,撑住头,陷入沉思之中。韩常的建议他虽然不会采用,但这事又再一次地给他提了一个醒。

  战争打到现在,最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了。接下来,不管局势怎么反复,但大方向应该不会变,会持续朝着有利于宋辽的方向发展。这就引出一个很实际的问题,将来北伐反攻若是胜利了,那就不用打仗了。

  当然,作为宋辽结盟的主导者,徐卫非常清楚,这不是什么兄弟情义。这是纯粹的利益共同。大宋要救亡图存,要收复失地,大辽要复国雪耻,要夺回地盘,所以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

  将来女真人若是玩完了,宋辽难免会有矛盾冲突,这是无法避免的。一山不容二虎,从史书中就可以看出,东亚这片地区,从来不允许两大强权同时存在。而且宋辽之间,有两大基本矛盾,几乎无法调和。

  其一,是燕云的问题。燕云地区本是中原王朝固有之领土,契丹人拿了去,就使得大宋失去了北面的屏障,一直处于被动。

  其二,就是“海上之盟”的问题。昔年宋金结盟,共伐辽国,尽管宋军丢人现眼,但确实把契丹人给得罪了。一旦他们复国成功,这笔帐恐怕早晚也要算的。有燕云的问题在,海上之盟这事就是契丹人最好的借口。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契丹人复国成功,也不可能和女真人一样,马上就和南方翻脸,这得有一个过程。

  既然,一旦北伐反攻成功,短期之内就没有战争了。如果不打仗了,军队当然还是要保留的,但现在执掌军队这几个统帅们,朝廷还会让咱们呆在原来的位置上么?历朝历代,一旦进入和平时期,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削兵权。

  既然没有外部威胁了,那结手握重兵的将帅,就成了内在的潜在威胁,这是皇帝和朝廷所不容许的。如果说,顺其自然,那么可以预见得到。一旦战争结束,朝廷首先就会罢掉各大宣抚司的便宜行事权;紧接着,就是从中央派出官员,再来分掉几大宣抚使的行政权;再后,就是把军队统帅们召进京,委以各种实职虚职,来换掉你手中的兵权。

  如果说,碰上一个还算仁慈的皇帝,就可能和宋太祖一样。虽然收了你的兵权,但不会把你怎么样,仍旧给你钱财田宅,让你过养尊处优的日子。万一点背,碰上个心狠的,非但收你的兵权,更可能罗织各种罪名整治你,这在中国历史上屡见不鲜。

  就是在本朝,也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狄青。徐卫的崛起,和狄青很类似。两人都是从最底层干起,东征西讨,不断地累积战功,乃至位极人臣。但是,狄青以武臣而掌权,为朝廷所不容,为文官集团所不容。不断地造谣中伤,不断地排斥打击,最后落了个被贬外地,惊吓而死的下场。

  而且,狄青碰到的,还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仁君,宋仁宗赵祯。

  尽管,徐卫的下场或许会比狄青要好,或许到时候皇帝会认为他劳苦功高,收了兵权就是了,仍旧养着他。但问题是,自己的命运,为什么要掌握在别人手里?

  所谓宜未雨而先绸缪,尽管还没到那个时候,但现在就开始打算,是有必要的。要自己掌握命运,最直接,最简单的方法,就是造反,自己当皇帝。但这并不是个好办法,至少在宋代不是。

  首先,本朝开国以来,就以“仁”治天下,摒弃了武人政治,倚重士大夫。宋代有昏君,而无暴君,尽管也有社会矛盾存在,乃至演变成了激烈的冲突,叛乱。但总体上来说,赵家的统治,还是颇得民心的。这虽然也跟皇帝个人的作为有关系,但更重要的,则一种制度的使然。

  其次,战争结束以后,经过多年的动乱,人心思定,百姓饱受流离之苦,只盼着太太平平,踏踏实实地过日子,谁在这个时候再挑起内乱,谁就是全民公敌,谁就是自取灭亡,天下必众口一词共讨之。

  造反这条路走不通,就走另外一条路,割据,实质上的割据。川陕两地,进可攻掠天下,退足以自保,是最理想的割据场所。但是赵家立国以来,就吸取了唐末五代军阀割据,纷争不断的教训,他们不会允许一个强大的地方势力自成一派的。

  这样一来,就必须拥有割据的本钱,这个本钱必须大到朝廷既不愿看到你雄踞一方,又不敢轻易动你。要有这么大的本钱,首先必须得有军队的支持,这放在哪朝哪代都一样。

  现在西军六大帅司,外加一个两兴安抚司,这七司其中,鄜延帅徐洪是徐卫堂兄;永兴帅杨彦是徐卫铁杆;泾原帅王禀虽然在徐卫麾下呆得不久,但以徐茂徐原两父子在泾原路的经营,以及徐成徐严两兄弟仍在泾原帅司担任要职来看,泾原也没有问题;两兴安抚司里,王彦是徐卫的老部下,安抚副使徐胜是他的亲哥哥,问题也不大;至于秦凤帅司,完全就是徐九的嫡系,就更不用说了。

  只剩下环庆帅司和熙河帅司是由外人控制的。不过,环庆帅司的刘光世,徐卫还没把他放在眼里,而且该司现在的主要将领刘锜李彦仙等人,也是徐卫一手提拔起来的。再者,环庆的力量在陕西诸路中最弱。

  至于熙河姚家,姚平仲早年跟徐卫关系不咋地,后来冰释前嫌,尤其是鄜州惨败一役,徐卫救了熙河军,救了姚平仲,使得小太尉对他感激万分。不过,在利益面前,人情这个东西总是脆弱的。

  徐卫想起他以前看过的一部经典喜剧电影,九品芝麻官。包龙星的老子说他早年曾经对一个人有恩,因为他在那个人落难的时候给了半块饼。现在,那个人作了大官,叫儿子去投奔他。结果,包龙星满怀希望地前去投靠,哪知人家早跟反面人物们穿一条裤子。并叫人拿出一筐饼,说你老子当年不是给了我半块饼么,我现在还你一堆,给我吃!

  所以人情靠不住,对待姚平仲,一定要拉拢。由此看来,军队这方面,问题不大,只要不是公然造反,西军仍旧会坚定地追随徐卫。

  有了军队的支持还不够,还得有政治影响。这一点上,陕西光复以后,各地州县官员大多都是徐卫任命的,现在陕西转运司、提刑司、常平司的官员,也跟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但在四川就难说了,虽然徐卫身为川陕宣抚处置副使,但朝廷却派了一个万俟卨来掣肘,这方面还得加强。

  军事实力和政治影响都有了,还得要一件东西才保险。那就是,朝中得有人。

  说到这一点,徐卫就不得不感谢他的家族势力,如果紫金虎只是单枪匹马地闯荡,可能达不到今天的地位。正是因为他有一个背景深厚的家族,才造就了今天的徐家将。这其中,尤以徐良为贵。现在徐良作了宰相,在台上执政,只要徐家兄弟配合得好,那么问题就不大了。

  徐卫这次出兵河东,其中也有支持和响应徐良的原因在。你赵谌绕过宰相和朝臣,直接指挥折彦质仓促北伐,结果怎么样?咱徐家一出手,又怎么样?

  “大王还没歇?”一个声音传来,将徐卫从繁杂的思绪中拉回。定睛一看,只见杨彦掀着帐帘,探进半个身子来。

  徐卫动了动身子,随口道:“哦,就歇了,你有事?”

  “没有,卑职路过,见大王牙帐里还亮着灯火,所以来看看。”杨彦笑道,说着,踏进帐来。

  徐卫缓缓起身,收拾了一下杂乱的东西,一边道:“明天开始近前攻城,你永兴军主打东城,干爽利点。”

  “这不消大王担心,永兴的部队是从秦凤发起来的,能给大王丢脸么?”杨彦很有信心地说道。

  徐卫缓步过来:“你这厮,从来就不知道谦虚。”

  “为什么要谦虚?咱们这十几年南征北战,功勋赫赫,咱就是能打!”杨彦朗声道。

  徐卫笑着摇了摇头,朝帐外而去,杨彦跟在后头道:“时候也不早了,大王早些去歇着吧,卑职也回营去了。”

  一出帐门,徐卫抬头一望,只见一弯明月遥挂天际,皎洁的月光洒满大地,朦朦胧胧,如幻似真。如此美景,使得征战沙场的将帅,也心醉不已。

  “杨大,走,赏月去。”徐卫来了兴致。

  杨彦眉头一皱:“月亮啥时候没有,有甚赏头?得空赏月,还不如蒙头睡大觉呢。”

  徐卫回头笑骂道:“你这厮也就这样了,叫你多认几个字,多读几句书你答应得爽快,从来没当回事。”

  “嘿嘿。”杨彦笑了起来。

  徐卫不多说,唤过帐口值勤的卫兵,轻声说了几句什么。士兵匆匆而去,他跟杨彦在营中信步走了没多远,士兵追上来,递过两件东西。杨彦定睛一看,顿时乐了!那是两坛子酒!

  徐卫军法森严,作战在外,除了特别允许,诸如庆功之类,严禁饮酒。可这些带兵的将领,有哪一个不是好酒贪杯之徒?可徐郡王的军法谁敢违抗,所以只能忍着。

  杨彦一把抱过两个坛子,欢喜道:“有这东西,赏什么都行!”

  徐卫便和他一路慢走,也不说话,最后寻了一个僻静无人之所,两兄弟席地而坐,抱起酒坛喝了起来。杨彦咕咕灌了好大一气,才一抹嘴道:“九哥,这太原打下来,河东基本上就稳了,接下来咱干什么?”

  “你的意思呢?”徐卫喝了一口问道。

  “这,我哪知道?反正九哥说打哪就打哪。”杨彦答道。

  “昨天韩常见我时,曾经提出一个想法。说是现在金军恐怕正跟辽军激战,燕云防守空虚,建议我拿下太原之后,引军直扑燕云。”徐卫随口道。

  杨彦一听,连酒也忘了喝,惊讶道:“哦?燕云防守空虚?这……倒是个机会!一举攻入燕云地界,纵使拿不下来,也得把女真人吓得尿裤子,哈哈!”

  徐卫轻笑一声:“我没这打算。”

  杨彦看他一眼,问道:“这却是为何?”

  “杨大,我们打了多少年仗了?”徐卫突然问这么一句。

  杨彦想了想:“快二十年了吧,当年我们都十六七岁,还在大名府乡间耍子,一转眼,都三十几的人了。嗨,时间过得真他娘的快!好像昨天九哥、张三、马二,我,还在夏津县城里赌钱打架,今天就他娘的带兵打仗了。”

  第七百零六章 城破在即

  徐卫他们坐在的地方,是一个战马的草料堆,十分软和,还能闻到草料特有的香味。紫金虎灌下一口酒,望月而叹道:“是啊,一眨眼的工夫,快二十年了。你记不记得这二十年来,我们到过多少地方?打过多少场仗?”

  杨彦啧了一声:“这还就记不真了。河北、山东、河南、陕西、河东,反正长江以北,几乎走了个遍。大仗小战怎么着也该上百场了吧?正经的百战余生呐。”

  两兄弟都回忆起往昔的峥嵘岁月,当年众兄弟都是年轻气盛,打从起兵开始,就没觉着女真人有什么了不起。相州境内的第一战,当时还是靖绥营的虎儿军就开了个好头,击败了金军。从此以后,与金军血战多年,鲜有败绩。从前的荣耀、激动、喜悦,痛苦,一齐涌上心头。

  “是啊,百战余生。我们折了多少弟兄,才到今天的局面。哎,你近来去过马家没有?马二的儿子,已经长成半大小子了,跟他爹一个样……”徐卫道。

  “肥!”杨彦马上接口。“看到他,我就想起从前咱在夏津县徐家庄的旧事,心里堵。”

  徐卫叹了口气:“谁说不是?那一年,我、你、张三、马二,咱们四人带着大名府九十多名后生起事,转战东西,谁知道,马二却先走一步。每次看到那小子,我就想起那一回马二在县城里堵输了钱,被人家扣下。你和张三回来找我,咱们弟兄一起砸了赌坊。”

  “那时咱们弟兄跟没角牛杨进结下了梁子,可怎料后来,他竟跟咱并肩作战,乃至战死平阳,当真是条汉子。哎,那鸟县尉叫什么来着?梁,梁啥?哦,梁横!后来也不知这直娘贼跑去了,否则,我非弄死他不可!”杨彦笑道。

  这些旧事,就是摆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徐卫喝下一口酒,呼出一口气,沉声道:“咱们折了无数弟兄,还折了马泰,折了你一只眼睛,才换来今天这一切。将来,如果不打仗了,你打算作甚?”

  “不打仗?”杨彦好似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思索了许久,才道“就算不打仗,这军队总还要有人节制吧?”

  “那是。”徐卫点头道。“不过,指挥军队不是谁都可以干的,但节制军队,是个人就行。有一天战争结束,你我怕就到卸甲归田的时候了。”

  杨彦虽然是个粗人,但他不笨,一听这句话,就转头问道:“九哥,你是不是收到什么消息?”

  “这还用收什么风?明摆着的事情,我今天作川陕长官,你作永兴大帅,凭什么?就凭朝廷要咱们去打仗,将来不打了,你我这种人还有什么用?”徐卫笑道。

  尽管在月色下,看不清杨彦神情的变化,但他的语气却着实流露出了不满:“那可不成!队伍是咱们弟兄一手拉起来的,地盘是咱们弟兄一手打下来的,谁要是想干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事情,嘿嘿……”

  “你想得简单了。”徐卫摇头道。“现在宋金局势已经发生变化,女真人威胁不到大宋的存亡了。也得亏赵官家一心进取,矢志恢复,要不然,有些人恐怕已经在打我们这种人的主意了。”

  杨彦大大灌了一气,冷哼一声道:“九哥,这么说吧,大宋能挡住女真人累年猛攻,乃至今日积蓄力量,开始反击,你的功劳冠于天下!谁如果对你不利,杨大是个武夫,就只能拿刀跟他说话!”

  徐卫不置可否,只道:“你要记住,光会使刀不行。”

  “动脑子的事,九哥和张三去作,你们想好了,支应我一声,冲锋陷阵的事我在行。”杨彦这句话,个中深意,两兄弟都心知肚明。

  六月十一,宋军发动了规模浩大的近前攻城。从太原城四面发动总攻,密集的壕桥几乎铺满了护城河,林立鹅车飞桥几乎布满太原城墙,蜂拥而前的宋军将士如同蚂蚁一样,密密麻麻攀上了太原城。

  出于求生的本能,金军的抵抗还得称得上顽强。他们布在城中的砲群,此时终于派上了用场,给攻城宋军造成很大的损失,而强弓硬弩更是让不少宋军将士倒在了进攻的途中。双方激战至下午,太原城险象环生,最惊心时,太原西城被轰塌的城角处,登上大量的宋军将士,一度几乎控制了西城的城墙。但仆散忠义亲自组织精兵,硬生生又将上城的宋军赶下去。宋军拿手的炸城门,这回也派不上用场。因为太原几个城门,都从里面给封死。如此一来,除了越过城墙攻入城中之外,没有其他办法。

  但首日近前攻城未得手,丝毫不损宋军高昂的士气。十一日晚间,徐卫召集将帅临时会商,针对当天的战况,作出新的布置,以备来日再战。

  六月十二,宋军继续猛攻。而守城金军也摆出了鱼死网破的架势,玩命地抵抗。但打到午饭时分,太原南面城墙已渐渐为宋军所控制。尽管金军组织敢死之士猛冲,奈何宋军愈战愈勇,已然占稳脚根。

  “安抚!大事不好!”帅府节堂上,一战将冲入堂内,对带着一班文吏坐于堂上的完颜亮吼道。

  完颜亮被这句话唬得面无人色,失声道:“何事?”

  “宋军已经攻上南面城墙,逾城而入,只在片刻之间!”那战将疾声道。

  完颜亮一弹而起,又迅速跌坐回去,他目光游离,满面惊恐!怎么?城破在即么?堂上的文吏们则是乱成一团,互相质问着,内容只一句“怎生是好?”

  一阵之后,完颜亮的神情逐渐归于平静,看着堂上如临末日一般的幕僚们,颇有些无奈地说道:“事已至此,为国殉,也算是尽本分,诸位何须惊慌?”堂上一时肃静下来,文吏们垂首不语,到了这个份上,恐怕也没得选择。

  而在城外的宋军大营里,徐卫根本没有在关注战局。他昨天晚上就已经布置完成了,现在敌前指挥,那是杨彦张宪等将帅的事情。此时,他正亲拟命令,责问陕西为何还没有把补给送到前线的事。

  “报!”一个炸雷般的声音在牙帐外响起。

  “进来。”徐卫嘴里说着话,手中的笔仍旧没有放下。

  一将入内,面带几分喜色,抱拳道:“禀大王,永兴军一部已攻上南城,杨经略言,今晚要请大王入城安民。”

  徐卫也感惊喜,抬头道:“哦?已经上了南城?好,你回去告诉杨经略,一鼓作气,拿下城池。”

  “得令!”那战将应了一声,利索了离了帐去。

  徐卫将手令写好,装入信匣,召入卫士,交待立刻送出去。忙完之后,正打算出营去看看战况,刚走到帐门口,还没来得及伸手掀帘子,就听到外头有人喧哗。

  “你是何人?大王牙帐岂闻擅闯?”这应该是卫士的声音。

  “你闪一边去!”说这话的人语速极快,又仿佛极迫切。这句之后,就传来争执之声。徐卫一把掀起帘子,皱眉往外一看。

  只见他的卫士正横着枪杆挡住,而有两人正抓着枪杆推挤。这两个俱是身着戎装,铠甲上,脸面上,血迹斑斑,显然是经历了战斗。

  此番出征的秦凤军、永兴军、两兴军,统领以上的军官,徐卫大多认识。但这两人,并不是西军军官,而是红巾军的两名首领,西军正军、番兵、弓箭手,以及义军大部云集太原城下后,红巾军一部奉命镇守百井寨。这两人,就是百井寨的守将。

  那百井寨,位于太原城以北七十里处,距离太原以北的忻州只十余里路,直面着赤塘关。而赤塘关,则是金军南下驰援太原的必经之道。

  徐卫一见这两人,心头就跳了一下。

  而那二将见徐卫出来,慌忙后退,抱拳道:“见过大王。”

  徐卫略一沉默,轻声道:“进来说。”语毕,折身返回牙帐。

  那两名义军将领随后进来,还没有开口报告,徐卫径直问道:“金军来了?”

  “禀大王,今日上午,金军骑兵突然从赤塘关出来,直扑百井寨!卑职等人引本部兵马拒敌,奈何行事仓促,猝不及防,为金贼所败!特来向大王请罪!”语毕,二将都拜伏于地。

  徐卫神情不改,朗声道:“赤塘关是太原三关之一,把持在金军手中,距离百井寨只十余里。金军以精骑突袭,你部猝不及防,兵败情有可原,非战之罪,起来。”

  二将感激,再三拜谢,起身之后,只听徐郡王问道:“依你们判断,金军来了多少人马?”

  “据卑职临阵窥视,金军骑兵恐怕两三千骑!”一名将领答道。

  两三千?能动用两三千的骑兵部队作为先锋,那么这支来救援太原金军兵力应该不会太少,最最保守估计,也得往万人队以上算。莫非是燕云方面紧急调集的部队,来解太原燃眉之急?

  不过,定中容不得徐卫细细思量,他立即传令道:“叫杨再兴来见。”

  第七百零七章 兀术

  “选锋!上马!”杨再兴从天水郡王的牙帐一路冲到马军驻地,放声呼道。这些天攻城,选锋马军除了警戒以外,几乎没有其他事情可作。此时,骑兵们正整顿鞍具,或给战马修蹄刷毛之类,听到统制官的命令,没人去问一句发生了什么事情,几乎都是条件反射般放下手里的活,麻利地给战马披上马鞍。

  很快,骑兵们从营地里鱼贯而出,到大营外集结。杨再兴胯下一匹黑缎子般的骏马,手里操条铁枪,腰中系着马刀,身被轻甲,举枪吼道:“有敌骑自赤塘关出来,陷了百井寨!大王钧旨,差我等前去侦察阻敌!走!”语罢,两腿用力一夹,战马弓起后足,闪电般朝前射去。

  千余骑飞快地驰离宋军大营,直投北面而去。而他们的旁边,数万同袍正狠命进攻太原城,已然是胜利在望!

  杨继嗣跟上老爹的步伐,大声问道:“爹,是不是金军援兵来了?”

  “少问!”杨再兴转头喝了一声,杨继嗣见状,不再聒噪,急催战马狂奔!约莫奔出了三四十里,忽见前方七零八落地有人在往南路。看他们形容,定然是溃兵无疑,只有很少人手里还拖着器械,其他的早已丢盔弃甲,只顾逃窜。一见宋军骑兵来,这些溃兵都举手大呼。

  当骑兵从他们身旁蜂拥而过时,还听见有人喊:“敌骑在后头追赶,节级们当心!”

  杨再兴冷哼一声,一抹狞笑挂在了脸上。愈往前行,溃兵越多,骑士们都知道就快遇上敌骑了。果不其然,没一泡尿的工夫,一幕惨象就出现在他们眼前。怕是成百上千的溃卒被敌骑赶上,正杀得哭爹喊娘,抱头奔逃。

  杨再兴看在眼里大怒,右手往怀里一伸,唰地拔出马刀,高高举起,口中发出尖锐的啸叫!紧接着,战刀出鞘的声音响成一片,背后千余弟兄都和他一样,举起了利器!敌骑的反应也不慢,一见宋军骑兵来袭,立刻停止追击,集结靠拢,迅速组成攻击队形。队一成,都呐喊着催动战马,正面袭来!

  “杀!杀!”杨继嗣非但遗传了他爹的相貌,更继承了其父的剽悍。全力冲锋之际,竟超过杨再兴的马头,一骑当先冲将过去!

  轰鸣的蹄声震耳欲聋,战马践踏得地皮都在颤抖!杨继嗣冲在最前头,早已瞅准了一个目标,紧攥着手中马刀,准备一刀削下那撮鸟的脑袋!两军相隔只四五十步!这厮兴奋得双眼赤红,牙关几乎咬碎!

  就在此时,他本已锁定的目标突然栽下马去!这不用说,肯定是被后头的弟兄用弩给干掉了!没关系,下一个!

  两支钢铁洪流猛然间撞在一起!马刀弯刀上下翻飞!顿时血水飞溅,惨呼不止!杨继嗣杨再兴两父子一冲进敌阵,那手中马刀左劈右砍,下盘虽然跟打了桩似的固定在马鞍上,上半身却异常灵活地闪避!宋金两军哗啦啦一片对冲而过!不幸受创坠马的士兵,就算不死,也给战马踩个吐血!

  当两支骑兵调转马头,再度结阵时,才看清了方才的道路上,留下了多少尸体。

  杨再兴举起马刀,撇着嘴,拿极度不屑地目光盯着对面的敌人。他身边,骑士们又排成了横队,等待着命令。

  带着鲜血的战马缓缓落下,雄浑的口令再次发出:“选锋!进攻!”

  金军丝毫不甘示弱,他们催动战马,挥舞着弯刀,身体前倾,疾速而来!在阳光的照耀下,雪亮的弯刀炫出一片光亮!

  再次对冲而过时,杨继嗣赫然发现父亲受了伤,焦声道:“爹!”

  杨再兴在刚才混战中被一刀砍在掩膊上,直接削断了掩膊,深入左手皮骨。受伤的野兽最可怕,杨再兴一张脸狰狞可怖,突然将手中马刀往地上一插,伸手从右肋拔出一把刀来!这一看便知,是女真人惯用的弯刀。所不同的是,这把弯刀刀柄上镶嵌着珠玉,刀鞘更是华丽异常。这把刀,是当年西军骑兵突袭郑州金军之后,缴获的撒离喝宝刀,据说还是金帝御赐。拿女真人的刀来杀女真人,岂不痛快?

  三个回合杀下来,金骑见不太可能击溃敌军,无心恋战,掉头就走,杨再兴率部紧追不放!金军骑兵在马背上反身放箭,而选锋马军也手架臂弩还射,约莫又追出十来里,杨再兴忽然叫停!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漫野的人潮!撞上金军主力了!将士们急忙勒停战马,瞪大眼睛看着前方。入眼俱是攒动的人头,黑压压一片,怕是有数万之众!

  “走!”杨再兴大力扯过马头,仍不时回身张望。数百骑掉转马头,疾驰而去,金军也不追赶,半道上,顺手将无主的战马牵了,直奔大营。

  当他们返回太原城外时,城头上正在进行着最后,也是最为激烈的争夺。喊杀声远在数里之外就已经听得清清楚楚了。

  杨再兴回到营门外,不等战马停稳就已经跳下地去,也顾不得左臂上的伤口,一手捂着,撒开步子往中军帐跑。帐内,徐卫正站在地图架跟前,抬着头跟地儿看着,听到有脚步声,遂转过头来。

  “怎么?受伤了?”见杨再兴捂着手臂,他急忙问道。

  “大王,金军来了!”杨再兴脱口而出。“大股的金军,至少有数万之众!”

  徐卫听了这话,眼皮往下一耷,倒也不见惊色,只是眉头微微一皱,随即恢复正常,问道:“你跟金骑交过手,是什么部队?”

  “绝对是女真骑兵!骑术技法假不了!”杨再兴无数次跟金军骑兵交手,还是能分辨出来的。

  女真骑兵?这前有女真马军,后有大股部队,别说是金军主力来援吧?怎么?契丹人出事了?

  金军这倒来的真是时候!眼看着太原就要被攻破了,这时候来插一杠子!徐卫思索之际,杨再兴详细报告道:“金军大队,离太原城怕只四五十里路程,大王早作决断!”

  徐卫伸出右手,不住地点着指头道:“马上!你和李成卫两个马上率骑兵往北,以防金骑突袭太原!”此刻,大军不在攻城,就在围城,毫无防备,万一金军集中马军力量发动突袭,这跟头就算栽了!

  “得令!”杨再兴大喝一声。

  “慢慢慢!你的伤……”徐卫突然想起这一点。

  “无妨!皮肉伤而已!裹一下了事!大王,卑职去了!”杨再兴说罢,转身而去。

  徐卫待他走后,又来到地图架前仔细查看,过了不一阵,他喊道:“来人!传令!”

  在太原城下,杨彦骑着马,呆在永兴军的队列中。其实这时候他身边也没剩下多少部队,都派去攻城了。看着他的部队渐渐在城上控制了局面,这厮总算消停了下来,他身旁部将们的耳根子也清静了不少。要不然,就光听他在咆哮。

  一名军官纵马奔到永兴军阵中,在杨彦旁边勒住缰绳,大声道:“杨经略,大王有令!”

  “什么事?”杨彦问道,目光仍旧放在城头上,看这样子,今天之内,铁定能进城了。

  “大王命令,所以攻城部队马上撤下来!”那军官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

  杨彦脸扭成一团,歪着脑袋道:“你再说一次?”

  “大王有令!所有攻城部队,立刻,马上,撤下来!”军官来传令,代表的就是徐卫本人,哪怕是面对杨彦,他也不会畏缩。

  永兴将领们一时炸开了锅,七嘴八舌道:“这却是为何?娘的,眼看就破城了!天塌下来也不能撤啊!”

  “这什么道理这是?大王他……怎么回事?”

  “大帅,要不然你去见见大王?看看到底怎么个情况?”

  杨彦深吸一口气,洪声道:“你们盯着,我去见大王!”

  哪知,那军官伸手一拦:“不必!大王的脾气,杨经略最清楚!”

  杨彦当然知道徐卫的命令从来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绝不会乱开黄腔的。只是这事太过扯蛋!轰了两天,打了数日,这眼看太原城唾手可得了!这时候叫往回撤,下回又得费牛劲来攻,何苦?

  那军官见杨彦神情不对,估计牛脾气要上来了,思之再三,催促坐骑往前走了几小时,又在马背上探过身,对杨大几声说了几句。杨彦一听,脸色大变!毫不犹豫道:“传我帅令!收兵!”

  话音一落,将领们有些火了,顿时喊道:“大帅,万万不可!这是弟兄浴血……”

  “浴个屁!赶紧撤!迟则生变!”杨彦吼道。这句话一出口,永兴将领们再不敢造次了,心里都猜测着,怎么回事?

  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张宪的那一头。于是乎,战场上出现诡异的一幕。本来已经快大功告成的宋军突然往回撤。在城下的还好说,上了城的,只能且战且退,纵使鹅车、飞桥、云梯这些器械在城头上搭得密密麻麻,但城上的宋军仍旧显示出乱象。不少士卒梯子下到一半,就纵身往下跳。

  倒是金军整了个一头水雾,什么情况?怎么往回缩了?不过,想不明白没关系,趁着对方撤退,赶紧追!

  下了城,宋军官兵们飞也似的窜过壕桥,不跑快些行么?头顶上箭在飞呢!一撤回来,士卒们开始骂娘!搞什么搞?眼看着就要把金军压制下城了,谁叫撤的?这不是拿咱们开玩笑么?

  “行了行了,都别嚎了!赶紧回营!有什么话,等大帅来了再说!”

  杨彦吴璘等急匆匆地冲入大营,正好撞上也赶回来的张宪等将,遂大声问道:“宗本,知道了?”

  张宪不语,只用力点了点头。两队人马并作一处,投牙帐而去。掀起帘子一看,帐中已经聚集了不少人,见两位经略相公来,纷纷让道。

  “大王!部队都已经撤下来了!”杨彦上前报道。

  徐卫高坐在帅案之后,神情凝重,见诸将都大部分到齐,沉声道:“金军援兵到了,已经破了百井寨,距离太原城,不过三十四里路程,杨再兴和李成卫率马军前去阻击。”

  一语惊满堂!

  来的还真是时候!去他娘的!这眼巴巴看着煮熟的鸭子又飞了!不对,是煮熟之后,已经吃得只得骨头架,居然还飞了!

  张宪此时问道:“大王,来了多少?”

  “虚实不知,但据马军侦察,至少当有数万之众!”徐卫道。

  眉头紧锁的韩常发话道:“大王,诸位,这应该是梁王兀术的主力。”

  这句话更耸人听闻!兀术的部队?吴璘立马质疑道:“兀术还有闲心下来驰援太原?他不管契丹人了?”

  徐卫此时道:“如果真是兀术,那契丹恐怕就……”

  堂上安静下来,这可不太妙!此番出兵,咱们动用两个经略司,一个安抚司,共三司部队,合计正军、番兵、弓箭手等共六万步骑。打到太原城下,除去阵亡的,受伤的,只四万余众。而且,王彦的两兴军此刻都还没有到达太原,这会儿派得上用场的,只有不到三万人马。至于义军嘛,虚张声势,肯定没问题,真打起来,就难说了……

  “敌虚实未明,现在暂时顾不得太原了,我的意思,大军南撤到榆次,以观其变,你们以为如何?”徐卫问道。

  恐怕也没有其他办法,表面上看起来,十万大军围攻太原。但大部分都是义军,真正能打硬仗的,还不是秦凤和永兴两军?猛攻太原,已经让士卒们疲惫,再加上这个打击,如果马上顶上去打硬仗,诚为不智,退到榆次,也是无可奈何。娘的,来的太是时候了!

  当下,诸将都无异议,遂决定下来。只是,撤退这件事情,必须放到晚上来作,大白天十万大军撤退,这摆明了就是告诉人家,咱们是水货,跟这虚张声势呢。到时候,洞察战机的女真人放骑兵在后头猛一冲,那就坏了。

  第七百零八章 绝处逢生

  “回来了!回来了!”在帐门口站了许久的杨彦突然叫唤起来。他一直掀着帘子,直到杨再兴和李成卫两个浑身是血的血人进来之后才放下。

  两人这模样,把帐里的将帅们都骇了一跳,张宪惊问道:“你两个……叫医官!”

  李成卫急忙摆手道:“不必!都是些小伤!”见他喘息不止,看来是经历了一场大战!

  杨再兴往地上啐了一口,那支左手都快抬不起来了,也是气喘如牛道:“大王,金军不要命了!”

  徐卫脸上也是闪过一抹惊色:“怎么说?”

  “我和李统制两个,引了选锋马军和突火骑出去,行不到三十里,撞来大股骑兵!数倍于我!我俩惟恐他们直扑太原城下,遂与之接兵。”杨再兴边说边摇头。

  李成卫此时接过话头:“女真人打得太猛!混战七八个回合,我军损失不小,哪知,金军的主力也跟着压境!无奈之下,我和杨统制只能撤了回来!请大王降罪!”

  徐卫起身下来,对他两人道:“这不怪你们!你们只管去阻击,为大军赢得撤下的时间,血战有功,何罪之有?赶紧地,去找医官罢!杨统制,你的手必须马上治,迟了坏事,去罢去罢!”

  杨李二将拜辞出帐,徐卫深吸一口气,大声道:“看样子,是金军主力无疑了!”

  “这也就是说,契丹人真败了?”张宪随后问道。

  徐卫摇了摇头:“恐怕真是如此。否则,金军如何能抽调这许多兵马来救太原?”

  “娘的!真不甘心!眼瞅着就破城了!”杨彦愤愤不平。

  “破了也没用!”张宪也摇起了头。“你这前脚刚把城一破,金军后脚就跟到。我们十万人马,大部分是义军,如果出去对阵,没有必胜把握;如果往城里一钻,物资又不足,补给又还没有送到,王安抚的两兴军且在赶往太原的途中,这等于是自陷绝境。到时金军把关口一卡,我们就给困死在太原了。”

  杨彦白他一眼:“我还能不知道?就是心痛到嘴肥肉也飞了,去他娘的!”

  “我们虽然大部分是义军,但金军如何知道?他见我人多势众,恐怕也不敢轻易来攻!”有一名统制官此时说道。

  徐卫摆摆手:“不是,太原是河东首府,重中之重,金人必倾全力来救。你就是屯兵百万,他也会来撞一头。杨再兴李成卫二将遭受恶战,这就说明女真人豁出性命去也要救太原。而且他们必然也刺探到了我军正围攻城池,所以不惜一切代价往前拱!”

  “正是!现在敌虚实不明,撤到榆次,不失为稳妥之计!”张宪应声道。

  徐卫回到帅案后坐下,谓众将道:“罢了,太原先不想了,今天晚上,我军趁夜拔营往南,到榆次驻扎,再观后情吧。你们都当心些,万不可有半点差池。”

  “是!”众将齐声应道。

  你道领大军南下救太原的是谁?没错,正是大金国的太师,领三省事,都元帅,梁王兀术。他带女真本军、渤海军、契丹军、乃至塔塔儿人,步骑八万南来,这几乎已经是匆忙之间,金国能征召军队的极限了!

  兀术还在赤塘关,就知道太原正遭受着西军的猛攻。遂遣精骑,突袭百井寨,算是给徐卫打个招呼,我来了!

  当他的骑兵遭到杨再兴的阻击时,兀术有些慌神,估摸着太原可能撑不住了。遂横下一条心,将他的骑兵全数派出来,命令只有一个,就是拼了命往太原城下冲!哪知半道上,杨再兴李成卫二将又领精锐马军来,两军混战,金骑倚仗着优势兵力,全然不把宋骑放在眼里。但几个回合打下来,他们才知道碰上硬茬子了。如果不是主力往前拱,宋军骑兵可能还不会撤。

  当杨再兴李成卫二将引军退却后,兀术一时倒不敢再往前。因为他听说了徐卫把太原城围得水泄不通,那至少得十万左右的人马才能办到。尽管,在此之前,兀术从来没有正正经经跟徐卫,或者说跟西军交过手,但他不敢大意,不敢把距离靠得太近。遂在太原以北的“三交口”扎下部队,派出游骑侦察。得知宋军已经停止攻城以后,这才稍稍放心。但此时,宋军仍旧扎在太原城外,隔绝内外消息,以至于他无法得知城中的情况。

  入夜,金军各族将士们搭起了帐篷,生起了篝火,火光竟然将半天边映照得如同白昼!这些刚刚跟辽军血战下来的士兵们着实疲敝,但没奈何,西军都打到太原,等于是快打到家门口了,就是拼却性命不要,太原也得救!

  一顶硕大的帐篷里,云集了女真族、渤海族、契丹族、汉族、塔塔儿等各族将领,而他们都听命于一人,就是坐在上首那一个四十多岁,身形魁伟,满面浓须,目光如炬的人。他身裹铁甲,顶上掉了帽子,露出光秃秃的头顶,耳朵上硕大的金环显示他超人一等的地位。顾盼之间,威风毕露,令人不敢直视。

  这就是如今大金国的实际统治者,金开国皇帝完颜阿骨打的第四子,完颜兀术,汉名宗弼。他一人独坐,帐中几十员战将笔端地立着,尽管属于不同种族,但所有人都没有说话。

  兀术此时的心情可谓复杂到了极点。战前,他预判徐卫的进兵方向,最有可能是中原,河南府,可他居然真的强渡黄河,打入了河东!而且进军之神速,令人意外!短短时间,直趋太原城下!最让他震惊的是,大金河东安抚使兼诸路兵马都总管韩常,投降了!

  昔年在滑州,二哥真不该放他一马!

  “大军一到,徐虎儿虽然停止扣城,然仍扎在太原城外。他兵强马壮,必然要来与我一战!往年,我们对阵宋军,有马军之利,可一往无前!如今,徐虎儿的骑兵已成气候,这一仗须得当心,万不容失!”兀术语气冰冷。

  当然是万不容失!这八万步骑,就是大金国眼下的主力,一旦战败!后果将是灾难性的!搞不好,还得退回东北老家去!

  众将都称是,他们始终没闹明白,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咱落到这步田地了?就在前两三年,咱还在每每出兵南下呢,好似一觉睡过来,人都打上门来了!而且又是徐卫!这厮到底有多大实力?西军到底有多少人马?

  “太原的重要性,你们都知道,但我还要提醒一次。太原丢不得!太原一丢,河东全完!河东一完,往近了说,威胁到燕云!往远了说,中原、山东、河北,都将受到影响,到时候我大金国就将陷于被动!来日决战,无论是谁,务尽全力!但能击败虎儿,朝廷绝不吝惜重赏!”兀术的声音越来越大。

  此时,一个老者接过话头:“徐卫乃世之虎臣,威名暴于南北。此番他出兵入河东,本是与契丹人互相配合。如今,我军虽抽身南下,但一切都还得谨慎小心。”

  兀术对此人好像十分重视,侧头道:“先生昔年见过徐卫,以你之见,他会退么?”

  这老者正是韩昉,他当年不止在东京见过徐卫,甚至还有一段时间被囚禁在徐卫的牟驼岗军营里。后来因为和谈,才将他放还。

  “难说!”韩昉道。“徐卫不久前收复全陕,兵威正隆。如今又连下河东数十州县,直扑太原重镇,声势浩大,如日中天。他以得胜之师,恐怕不会轻易言退。”

  兀术听了这话,脸色越发阴沉。这一仗,对于宋军来说,不算什么。败一仗就一仗,但对于女真人,说得严重一些,这是事关国运的一战!牺牲个西夏,才摆平了一头,如果不能把徐虎儿这头猛虎殴走,此前种种,都是白费!

  一念至此,大声道:“我军距离太原不远,相信徐卫也不敢再攻城,且不急着出战,先观察一两日,再作计较!”

  想金军南侵之初,那可真是气吞万里如虎!若是那时遇到这种情况,观察个屁!明天一早直接扑去宋营!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还没到三十年,是风水轮流转了……

  兀术想观察一两天,可西军愣没给他这机会。第二清晨,天还没亮,他就收到了报告,宋军一夜之间拔营撤走!

  兀术一听,大呼上当!如梦方醒!原来紫金虎这回是纸老虎!他根本就是虚张声势!否则,以他紫金虎的名号,以他徐九二十年来拼下的赫赫声威,他哪会退半步?还不直接打上门来!

  他这一走,正好说明其心虚!兀术倒不愧是百战名将,一收到消息之后,当即作出决断,派出六千铁骑,往南疯追!大军紧随其后!

  可铁骑出动没多久,他的主力部队也才走十几里,派出去的骑兵又回来了。报称,宋军撤往了榆次,骑兵全速去追,却在离榆次不到二十里的地方遭到伏击,退却之时,又被敌骑追赶,折了千余人。

  这倒让兀术摸不准徐卫的脉了。若说他是虚张声势吧,这半道伏击,莫非是想诱敌?他是在玩虚虚实实?

  宋军不知金军虚实,金军也不知宋军虚实,兀术思之再三,还是决定谨慎为上。遂下令还屯太原,以观时变。

  当八万步骑回到太原时,看到那千疮百孔的太原城,真个感叹。他们都是久经战阵之人,攻城拔寨的事没少干,可也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惨状!到底是怎样的猛攻,才能让太原这样的坚城,损成这般模样?

  兀术兵临城下,城里的守军正忙活着拆除障碍,重开城门。虽然暂时亲近不了,但守军仍旧站在城头上,欢声雷动!这是人之常情,他们本来以为必死无疑了,可没想到,最后关头,援兵竟然来了!果然是天无绝人之路!完颜安抚果然没有骗咱们!

  完颜亮此时就立在城门洞之后,他的身旁将士林立,都冲他欢呼。享受着将士们的欢呼,他却直冒冷汗!因为他自己最清楚,前些天所谓“多撑一日,就多一分希望,援兵很快就会来”这些话,根本就是他信口胡说的。他完全不知道援兵几时会来,甚至会不会来!

  但这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地怪,援兵还真就来了!

  封门的巨石被移开以后,他赶紧率领河东安抚司一班文武官员迎出城去!老远,他就看到了骑着高头大马的四叔!这一看,直看得这位完颜阿骨打的庶长孙差点热泪盈眶!这就是看到了亲人呐!

  兀术也看到了他这个侄儿,下得马来,大步上前!

  “侄儿拜见叔父!”完颜亮真个大礼参拜下去。兀术前腿一曲,双手搀了起来,上下打量着对方,叹道:“好!好!”

  兀术是阿骨打第四子,完颜亮的父亲完颜宗干是阿骨打庶长子,所以完颜亮是他的亲侄儿。这回,他领兵抗击辽军,完颜亮主动请缨来坐镇太原,这让他刮目相看,心中也不禁感到一丝欣慰,我完颜氏第三代,也不乏坚毅果敢之人!

  当下,那河东诸文武也来见了礼,完颜亮遂迎兀术进城。一路上,兀术执着侄儿的手不放,还对他说:“你能守住太原,可是大功一件!”

  “守住太原乃大功一件”,这句话没错。但兀术此时,还不知道内情,只道是侄儿率领河东兵马,坚守孤城,一直撑到了他南下驰援。

  完颜亮不觉汗颜,默然无语。一直到了节堂上,河东诸将,以及燕云诸将,从节堂内,一直排到了堂外,真是济济一堂!

  兀术坐了主位,完颜亮列在下首,仆散忠义紧随其后。又见一回礼,兀术洪声道:“国家多事之秋,辽之余孽逼犯燕云,为我大军所退;徐卫腾声南北,盘踞关陇,自以为纵横四方,然却兵阻太原,未能破城。此皆河东诸将士之功,日后,当上达天听,为尔等请封!”

  河东将佐听得欢喜,齐声答谢。兀术又抚慰几句,这才问道:“我先在燕云,不知河东局势,迪古乃,你且与我细说。”

  迪古乃,是完颜亮的女真名,听叔父询问,惟恐被人抢了先,立即答道:“是!侄自从奉圣上诏命赶赴河东以来,先是带数十骑出燕京,至河东,收代忻诸州兵马数千人。抵太原,徐卫未至。侄儿想,徐卫一路征战,北上太原,想必师困力乏,遂起兵往榆次阻击。”说到这里,他故意停了停,观兀术颜色,见叔父只是认真地听着,这才继续。

  “然徐卫兵强马壮,人多势众,我军力战之下,仍旧败北。遂退回太原,凭城坚守!徐卫大军围城,先是以火砲猛轰城池两日,摧毁多处城防!而后,便发军猛攻!城中将士忠勇无双,奋起反击,虽数次濒危,然终究还是抵抗到大军赶来!这其中,以仆散忠义等河东旧将最为不易,功不可没!”

  他抢在河东诸将之前,先把话说了,又主动替仆散忠义等人请功,企图堵住众人的嘴,替他把一意孤行导致大败的那一节给遮掩过去。就算遮掩不过去,也盼到时不要说得太难听。

  兀术听罢,看向仆散忠义,笑道:“你祖父两代,都从军征,有战功。今番保得太原,确实功不可没!”

  仆散忠义却不见有什么欢欣之状,只正色道:“此皆赖将士效命,末将不敢居功。”并无一字提及完颜亮。

  兀术露出赞许的神色,看来这倒是个可造之材。

  “今徐卫大军退至榆次,动机不明,诸将勿要懈怠!此番河东半壁沦陷,当思恢复!罢了,你等去吧,迪古乃和乌者留下。”兀术挥手道。

  诸将施礼辞去,只留完颜亮和仆散忠义在堂上。兀术叫他二人坐了,就问起宋军虚实来。

  完颜亮除了榆次阻击时在阵中之外,入太原以后,一直是仆散忠义在一线指挥,所以他如何知道?只得让仆散忠义说。

  “回梁王,宋军围城之时,把住四面,连营遍地,声势相当骇人!今早,得知宋军撤离以后,末将曾派人前去查看对方营地。据估计,宋军兵力当不下十万!”仆散忠义回答道。

  虽说没法确切知道对方的人数,但军队扎营,都有一些章法,比如设了多少个军寨,每寨扎了多少帐篷,又或者挖了多少灶坑,这都有迹可寻。借着这些线索,大致可以判断出对方的粗略兵力。

  仆散忠义这个判断,跟实际情况其实很接近。只是他如何知道,这十万人马里面,有多少是正军,有多少是义军?

  兀术听罢,沉默不言。西军是宋军中最能打的部队,倘若十万西军,倒是一支令人不敢小视的力量。可话说回来,徐卫有十万雄兵在手,他为何要往榆次退?大可直接来跟自己对阵!以他的本事、名气、兵力,总不至于畏惧自己吧?莫非,这里头有假?暂时确实不宜妄动,多派人马前去刺探,总要弄个心里有数,才好动手。

  第七百零九章 双方罢兵

  兀术在太原城没呆几天,就大概摸清了徐卫的虚实。这并不是难事,河东境内有多少义军,陕西方面清楚,金军也清楚。太行山义军倾巢而出,都来太原助战,这就说明宋军当中,相当一部分是河东的“乱贼”。再推算一下,西军进入河东以后,必然得到各地“乱党”的响应,这么一估,徐卫十万人马里,恐怕真正的西军,不会超过一半。

  得知这个消息以后,兀术有了底气,立刻催动三军扑往榆次。然而此时,徐卫已经率领西军一路往南,完全跑出了太原地界。刚入汾州,正好碰上紧赶慢赶的两兴军。西军一直退到汾州治下的灵石县,因为这个地方正是阳凉南关所在。只要把住阳凉南关,金军就算大军来攻,也可凭借险要的关隘轻松挡住。

  金军一路追过来,屯兵于关北,摆出一副要扣关的架势。而此时,从陕西起运的物资补给也已送到,徐卫更加淡定,分拨部将驻守关城,只等金军来攻。

  这阳凉南关之前因为韩常的劝降而兵不血刃,但此关着实险要!它依山而建,两面都有高山相夹,前后都是洼地,无论是北攻南,还是南攻北,你都是仰攻,谁也占不到便宜。两军对峙,一连数日不见动静。金军不来扣关,宋军也不出去。

  灵石县

  此时的灵石县,也就是后世山西省的灵石县。灵石光复以后,徐卫急着挥师北上,所以也没顾得上安排一下,因此这段时间河东南部诸州县基本上处于无人管辖的状态。百姓们虽然欢庆光复,但同时也要面临许多问题。诸如偷窥抢劫等等,更有甚者,一些没有助战的小股“义军”趁着混乱的局势进城劫掠,自称某官之类。

  徐卫一进城,所有乱七八糟的事情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劫掠灵石县那伙所谓义军,一收到风声,赶紧跑了。徐卫也不派兵去围剿,只让人带个话,三天之内,自己到灵石来请罪,否则,河东就这么大点地,你跟我玩躲猫猫?

  两天之后,那伙义军自己就找上门来了。他们非常清楚,在徐招讨那里挂上了号,你就基本上跑不出河东了,还不如自己老实点。徐卫杀了挑头的,以儆效尤。

  这一天,西军几个主要将领都接到命令,进城开会。阳凉南关徐卫只留了四千人,剩下的都到灵石休整,因此这一召唤,秦凤、永兴、两兴三司大将纷纷进城。在曾经的大宋以及大金灵石县衙里,杨彦、吴璘、张宪、王彦、徐胜、杨再兴、李成卫、李成等悉数到场。徐卫还特地通知随军转运使之类的文职官员也出席会议。

  虽说金军大举来援,让即将破城的太原又起死回生,而且当时确实让众将恼火了一阵。但此刻,你基本上在将帅们的脸上看不出不快来。因为回头看看,此番入河东,可谓战果辉煌,接连收复解州、绛州、怀州、泽州、慈州、河中府、平阳府、隆德府、威胜军,大半个河东已经宣告回归了。

  光是失复失地还不算,此役,斩杀俘虏金军将近六万人,甚至包括大金河东统帅韩常。更重要的是,这一次进兵河东,极大地鼓舞了士气。从徐卫大名府起兵开始,每每于金人战,虽然胜多败少,但几乎没有哪一次不是艰难取胜,金军的剽悍和顽强,这是西军所承认的。可这回却不同,摧枯拉朽,风卷残云,势如破竹,所向披靡!虎儿军最擅长的那种激烈的野战,根本就没发生过!

  太原没有拿下,固然是个遗憾,可大半个河东都在手里了,太原还远么?

  “大王来了。”吴璘低声一句,堂上顿时肃静。

  徐卫从里间转出来,他居然没有着戎装,一身紫色常服,金带幞头,而且他这些将帅们仔细一看,竟发现徐郡王还抽空修剪了胡须,这闲得……

  “都到了齐了?”徐卫径直到案桌后坐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嘴里发出啧啧之声,显得很惬意。

  “回大王,该到的都到了。”杨彦瞪着一只独眼道。

  “得,开始吧。”徐卫嘴里说着话,眼睛却盯着案上一份文件,那是义军的名录。好一阵之后,他才将目光从文件上收回,对众将道“金军大举驰援,来势汹汹,我军避其锋芒撤出太原,也有些天了。如今金军不见扣关,咱们也不能这么一直耗下去,今天叫你们来,就是议一议,下一步怎么走。”

  怎么走?不外乎两个选择,一是就此罢兵,守住阳凉南关。河东的地形就是多山,而且尽是大山。西军现在收复的地区,西面只要把住阳凉南关,金军就轻易南下不了。因为吕梁山和太岳山在这一带夹出了极为狭窄的走廊地形,阳凉南关一堵,此路就不通。而东面,西军打到了从前李植的老巢威胜军。威胜军以北,是茫茫群山,一直连到太行山,金军也下来不了。

  另一个选择,就是出阳凉南关,跟金军的援兵寻机决战,一举解决河东的问题。但现在即使王彦的两兴军赶到了,精锐部队也只四万出头,终究少了点。

  “金军纵使来援,咱们倒也不怵。只是现在兵力薄弱了一些,要不然再从陕西召一路兵马来?”永兴帅司的统制李成建议道。

  杨彦看他一眼,问道:“那召哪一路?鄜延军?环庆军?泾原军?这缘边三路没动,是有原因的。至于熙河军,还是罢了,太远,而且也不能轻易动。”

  “杨经略所言不差,这四路兵马都不能轻易动。党项人虽说服了软,但也不能不防。熙河帅司地处险要,还要盯着吐蕃人,更动不得。再征召部队,不现实了。”张宪道。

  吴璘素来谨慎持重,此时道:“卑职倒是建议就此勒兵。太原的重要性,我们清楚,金人也清楚,彼必倾全力来争。我军激战多时,士卒疲惫,还是收兵的好。河东半壁已经光复,以后河东金军的日子会越来越难过,全境光复,早晚而已。”

  “唐卿此话有理。”王彦接过话头。“金军突然南下驰援,我料必是解决了契丹人,此时不宜与之硬碰,尤其是现在兵力不足的情况下。”

  徐卫听他这么说,频频点头道:“其实这就是我现在最担心的。咱们根本不知道北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按说契丹人矢志复国,这首次进兵,必然倾尽全力。而金军竟能南下驰援太原,显然是契丹人的威胁已经解除了。看起来,辽军没占到便宜。”

  既然金军来势汹汹,而整个战局的情况又不明朗,那么再冒险一战的意义何在?这次军事会议便初步取得了共识,那就是勒兵罢战,暂停北进的步伐。之所以说这是共识,是因为它不是决定,徐卫并没有当场宣布命令。因为现在金国大军还扎在阳凉关的北面没有撤走。

  兀术此时就在阳凉关以北的军中,宋军撤出榆次,继而完全撤出太原府,一路到了这阳凉南关。就凭这一点,他就猜到了徐卫的心思,徐虎儿这是不打算再打了。退守险关,巩固既得地盘。

  徐虎儿倒是解脱了,可他却面临两难境地。两河地区,是金军最早打下来的领土,现在把大半个河东都抢了回去,如果发兵去攻,部队刚刚跟辽军血战下来,再去跟西军硬拼,这可是大金国现在的主力部队,万一有个闪失,就将动摇国本。

  如果放任不管,也就意味着,河东半壁“沦陷”了。河东的钱粮多半出于南部,北面除太原盆地以外,尽是山区,地瘠民贫,难以供养大军,以后的日子恐怕不好过。

  而最让他头疼的,则是宋辽的结盟。这一对难兄难弟,联手搞残了西夏,使得契丹人有了东征的落脚地。本来,近年中,宋军愈战愈勇,大有扭转宋金战争初期颓势的作派。现在又加上契丹人,应付起来着实吃力。

  兀术在军中犹豫不决,恰又碰上旧疾发作,遂无心再战。收兵回太原,留下部队修葺阳凉北关,与宋军凭险对峙。

  阳凉北关,是通往太原盆地的最后一道关口。西军如果控制这里,那简直是想什么时候打太原就什么时候打。那么,徐卫为什么选择扼守阳凉北关?只因前些日子,西军猛攻此关,几乎打光了所有火器,把个坚实的关城打得千疮百孔,根本没法守。

  宋军南撤,金军北归,双方都解脱了。但这绝不是什么皆大欢喜之事。之前,金军被驱逐出陕西,这还可让女真人接受。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完全占领过陕西,只是窃据着陕西东部,鄜延一带,最盛时,也不过抵达长安。西军收复全陕,对金军的触动还不算大。但此次,徐卫一举夺取河东半壁,一度打到太原,距离燕云也不远,这足以震惊金国朝野!

  第七百一十章 捷报入朝

  建武九年,六月末,杭州行在,禁中。

  在皇帝日常办公的勤政堂里,正在进行着一场讨论。那场政变之后,朱胜非下台,赵鼎转为首相,徐良升为次相,黄潜善送了命,以至于现在中书的三省都堂上,主官只有赵鼎和徐良两个人。而他们的副手,参知政事,则一个也没有。

  按照制度,参知政事一般定额三员,可“通治省事”,也就是没有具体分工,通盘协助宰相;亦可“分治省事”,也就是有具体分工,副相主管某一方面。比如徐良作参知政事时,就主管兵力,黄潜善主管农田水利。

  现在朝廷正推行徐良的政策,经济方面延续他父亲徐绍在世时的既定方针;外交方面坚持对金强硬;军事方面则继续执行“精兵五十万”的计划,尤其着重于“宋辽结盟”;政治方面是变动最大的,赵宋立国以来,一直以开明的姿态治理国家。但经历多次事变以后,首先是皇帝赵谌认为,乱世要用重典,应该要有一个高效集权的机构来保持国家的运行。

  有鉴于此,先是东西二府之一的西府,枢密院,成了摆设。不止西府长官降成了“知枢密院事”,而不称“枢密使”,而且还把这个头衔授给了坐镇边疆的军队统帅。而枢密院原来主管全国兵务的职权,统统划给了宰相。

  然后,政治上开始紧缩,最主要的表现就是控制台谏。台谏也就是御史台,掌劝谏皇帝,纠劾百官之重任,说白了,台谏就是舆论。从前,台谏官员的人数,人选,都是由皇帝定的,宰相一般不干预。但现在,从御史中丞,到正言司谏之类官员,皆出于宰相的挑选,目的,就是控制言论。

  大宋要积蓄力量,加强军备,不把失土收复誓不罢休!所以,举国上下都应该奔着这个目标去,不容许有人说三道四。

  综上所述,宰相要承担的责任很大,事务也多,光凭赵鼎和徐良两个人,显然有些吃力。所以,现在皇帝就召集他两个商议副手的人选。

  赵鼎推荐了现任御史中丞朱倬,这个人也是主战派,只不过不像赵鼎那般激进,他曾经就宋金战局上过“三策”,分为战,备,应。战就是主动出击,备就是积极防守,应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自己又分析了这三者的利弊,主张现阶段用“备”,积蓄力量,待时有变则主动出击。他的主张深得皇帝和宰相的赞赏,所以一到挑选副相人选,赵鼎就力荐。

  “罢,朱倬忠义,勤于国事,用其为‘宰执’,可以。但光他一个也不够,两位贤卿还有合适人选么?”现在是六月天,南方也热,可再热,这是在室内。赵谌穿着薄衣,居然胸膛后背的衣襟都被汗浸透了,赵官家是冬天畏寒,夏天怕热,亲近的大臣们几乎都知道。

  选参知政事这个话题,早就抛出来了。徐良心里也早已有了一个中意的人选,只是摸不准合不合皇帝的意。

  现在听赵谌问起,他几乎想要说出来,但最终还是忍了忍,道:“臣等处理军政,难免无心他顾,不如陛下慧眼独具。”

  赵谌听闻此言,轻笑道:“倒也有个人选,就是不知二卿以为如何?”

  “谁?”两个宰相同声问道。

  “礼部侍郎李若冰。”赵谌道。李若冰,就是当年跟金使张通古谈判的大宋代表李若水,他原名李若冰,太上皇赵桓在位时,改为若水,现在,又被赵谌改了回来。

  能代表国家谈判的官员,必定是坚持原则,眼睛里不揉沙子的角色。徐良听皇帝推荐他,心中有些吃惊,但嘴上还是道:“李若冰有气节,宁折不弯,当能胜任。”

  赵谌又问赵鼎,也没意见,遂暂定下来。又说一阵,皇帝问道:“徐卿,你入朝已不算短,可有合适的人选?”

  徐六沉默片刻,正色道:“臣也有个人选,只是……”

  “只是什么?”赵谌追问道。

  “此人作过台谏长官,士林中有佳名,也作过参知政事,理政颇有建树。但已下放地方上多年,不知合不合适。”徐六隐晦地说道。

  赵谌露出疑惑之色:“有这人?作过台谏长官,还作过参知政事?朕怎么……”语至此处,他突然想起一个人。

  “徐卿说的,可是秦桧?”赵谌问道。

  “正是。”徐良答道。秦桧,步入仕途以后,也还算一步一个脚印升上来,作了御史中丞以后,便踏入高级官员的行例。更因为受到故清河郡王徐绍的赏识,而进入宰执之列,官拜参知政事。坦白地说,在徐绍推行新政的过程中,秦桧鞍前马后,是出了大力的。在朝中,在士林,名声都还不错。

  但因为徐绍坚持不跟金人议和,更因为他集权一身,上头遂罢去秦桧的参知政事,以此迫使徐绍。离开中枢以后,秦桧先是作为“西京留守兼判河南府”,在洛阳呆着,主持重修皇陵一事。

  在他离开行在时,徐绍曾经对他说过,你去河南呆几年,皇陵修好以后,自然就有机会回来了。哪知,在他完成使命,满心期待重回中枢,结果朝廷又将他调往别处作地方官。回中央的日子,遥遥无期。

  秦桧有能力,也主战,赵谌为什么不愿用他?只因徐绍在相位时,集政权军权于一身,莫说首相朱胜非有被架空之虞,就连皇帝也没什么事情可作。而秦桧正是徐绍的得力助手,赵谌当然不愿意再现这一幕,所以将秦桧投闲置散这么些年。

  现在徐良重提旧事,不能不让赵谌多想一些。遂问道:“徐卿何以举荐秦桧?”

  “回陛下,秦桧首先在中枢的历练足够,他作过职方员外郎,御史中丞,参知政事,理政很有一套。其次,他亦有在地方上任职的经验。当然,年龄也还相宜。臣认为,他是合适的人选。”徐六道。

  赵谌听罢,笑而不言,一阵之后方道:“秦桧确实有才干,这事,容朕考虑。”

  他既然这么说,徐六也不好再多言,又说一阵,赵谌提起了前线的战事:“徐卫亲自率领西军征战河东,日前传来消息说,进展顺利。已复河中府,解州,绛州,并俘虏金河东安抚使韩常。朕很欣慰,这足以说明,我朝跟女真人之间,是可以通过战争来解决问题的。”

  赵鼎忽然露出笑容,赵谌一见,问道:“赵卿何事欢喜?”

  赵鼎一俯首:“陛下,臣是解州闻喜人,解州光复,臣不免欢喜。”

  “哈哈,人之常情,人之常情。”赵谌笑得更开了。“徐卫出马,必无空手而还的道理,否则,岂不坏了紫金虎的名头?”

  赵鼎接口道:“徐郡王十余岁便起兵勤王,几十年征战,金人深惧之。此番,更有辽人相助,自然势如破竹。尤其值得称道的是,西军进入河东,可谓开启我朝反攻之先,意义重大!”

  “正是这个道理,朕一心恢复旧疆,救民于水火,然丑类猖獗,此前折彦质北伐,无功而返。徐卫能有所斩获,深慰朕心。不管他这次出征,最终能打到什么地步,但大宋北伐雪耻的步子,算是踏出去了。”赵谌高兴道。

  徐良见他兴致不错,也笑道:“陛下,不止是西军。淮西安抚司,练出精兵五万,江西宣抚司自上次失利以后,也知耻而后勇,勤于操练,以图洗雪,而韩世忠代理荆湖宣抚司以后,更是整顿部队,恢复士气。这几司的将士们,无不枕戈待旦,相信用不了许久,我大宋百万雄师北伐的日子就要到来了。”

  赵谌一听,不禁神往,仰头叹道:“朕即位于国家多事之秋,不求功高三皇,德盖五帝,但求恢复旧疆,洗雪国耻,作个中兴之君,足矣!”

  这君臣三个正发感叹时,一名内侍入内禀报道:“陛下,有枢密都承旨,自称方才收获川陕宣抚处置司军报,紧急送来禁中。”

  此话引起了君臣三人的高度关注,赵谌立即道:“传!”

  片刻之后,一名红袍官员入内,枢密院现在已经是个摆设了,这人虽然任枢密都承旨,实则在中书办公。踏入勤政堂,见过礼后,取出军报道:“这是刚刚收到的青字牌,请陛下过目。”

  皇帝的诏命,用金牌快马传递,昼夜行五百里,而这青字牌,属于枢密院专用,规定昼夜行三百五十里。徐卫带着“知枢密院事”的头衔,所以他可以用青字牌传递消息。

  赵谌接过那面青牌,定睛一看,不由得喜上眉梢。这下面赵鼎徐良两个见他如此模样,都猜测着,莫非又有好消息?

  只见皇帝疾速看完一遍,然后又仔细再看一遍,脸上笑意不曾间断,看在最后,朗声道:“好个徐卫!好个西军!”

  赵鼎徐良对视一眼,虽然也心急想知道具体消息,却又不好催促。只能耐心地等候着,但赵谌似乎看上了瘾,你说这青字牌上,从来都是简明扼要上报军情,能有几个字?看这么久还舍不得放手?

  “赵卿,徐卿,你们看看!”赵谌喜笑颜开,命内侍将青字牌递给他们。

  两位宰相合作一处,抵头查看。这是徐卫在前线亲自书写的捷报,言西军收复解州、绛州、怀州、泽州、慈州、河中府、平阳府、隆德府、威胜军等地,并一度围攻太原城!

  赵鼎看罢,脱口道:“大捷!端得是大捷!”此番西军出兵,竟能一举夺回大半个河东!这可是宋金事变以后,未有之胜利!此前,宋军也取得了不少战绩,但那都是在抵抗金军入侵中发生的。

  真正的反攻收复,西军复全陕算是开始。但陕西,金人一直没有完全占领过。而河东不同,它沦陷已久,且被女真人统治多年,西军收复半壁,意义不一样,性质也不一样!

  更欢喜的,则是徐六。倒不是因为徐九是他堂弟,而是因为他执政以后,推行的路线,就是军事斗争。现在,西军收复半个河东,有力地支援了他的施政!

  “好!好啊!”赵谌起身长叹。“竟能一度打到太原!连战连捷,以致丑类败北!真是扬我国威,壮我声势!”

  徐六却表现得审慎一些,他提醒道:“陛下,只可惜,西军围攻太原,即将城破之际,金军大举来援,否则,太原一下,河东全境岂不都光复了?”

  赵谌走了下来,摆摆手道:“不急不急!你没看徐卫写的么?现在他已经命令部队把守关隘,金军也已经撤回太原。河东半壁在手,太原也是迟早的事!”

  徐六又仔细看了一遍,突然发现方才因为激动,竟看漏了一节,忙道:“陛下,徐卫除报捷,更请求朝廷,应当尽快恢复河东的秩序,选派官员,司仪行政。”

  赵谌点点头:“嗯,这是应该的。河东之民陷于金人强暴之下多年,如今刚刚光复,百废待举,这事,你们要抓紧。”

  赵鼎啧了一声,作难道:“陛下,西军一举收复数十州县,这至少得需要数百名官员才能补充。如果中书从升朝官和地方官中挑选,这怕是半年也定不下来。”

  赵谌听罢,心知不假。府要有知府,州要有知州,县要有知县,光是这一点,就要几十名官员,更不用说行政主官以下的佐吏们!而且,此次光复的地区这么大,提刑司、转运司、常平司要不要设?统管全局的宣抚司要不要设?

  如果把这些都算上,那所需要的官员……

  从前陕西收复,为什么没这么麻烦?因为那时徐卫有“便宜黜陟”的权力,他可以就近在川陕两地挑选官员,直接任命了就是。现在朝廷将他这个权力收回了,也就意味着,这事得中央自己管。

  问题是,这件事情中央管得过来么?

  第七百一十一章 原来如此

  杭州行在去河东,何止千里万里?不要忘了,现在中原地区还在女真人手里,要到河东,需要逆长江而上,由江南,至荆湖,再入四川,随后北上,经汉中,入陕西,再从陕西渡过黄河,这才算到达。

  数百名官员,光是挑选征召,就不是几个月能下来的事情,如果慎重仔细一些,一年都没办法。等你挑选齐了,再往河东走,这该是猴年马月的事?而且,数百名官员呐!这如果是在说牲口,那都得关好几圈!更何况,这是在说苦读几十年,从科举考试中脱引而出,再有一定资历的朝廷官员!你不可能把刚刚考中的进士放到地方上去作一把手吧?上哪儿去找这几百名官员?就算你找到了,那这段时期以内,河东怎么办?

  如果说,徐卫仍旧保留有“便宜黜陟”的权力,那么他就可以立即从川陕两地的官员中挑选一批出来应急,先把官府这个班子搭起来。至于军事防务,那更不在话下。

  赵谌此时才觉得这件事情还真不小!倒是可以在朝廷另行安排之前,由川陕宣抚司暂管河东,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当初是不是不该收徐卫的权?

  “这事,朕仔细斟酌。”半晌之后,赵谌也一时没有主意。

  徐六此时又道:“陛下,这献降一事,如何处置?”

  “什么献降?”赵谌怔住了。

  徐六也不明所以,示之以手中青字牌道:“徐卫在上报中,请求亲自带领韩常以及金军降兵降将前来江南贡献。”

  “嗯?”赵谌更加疑惑,上前来取过牌子,仔细一看。原来还真有这件事情,方才他太过匆忙和激动,连看几次,目光都在收复了多少州县上打转,压根就没看清楚中间杂着的那短短一句话。这也怪徐卫字迹太过潦草所致!

  “王师一举收复河东数十州县,这是普天同庆的大事,献降嘛,自然是要的。”赵谌笑道。宋代有这种制度,就是打了大胜仗以后,朝廷都要地方上来京城献俘,并举行盛大的仪式,以彰显国威。从前跟党项人打仗,拿下个几百里土地就不得了,必定搞献降。这回河东数十州县回归,哪有不庆的道理?

  “但,徐卫请求亲自来行在?”徐六提醒道。

  赵谌一时不决,这手握重兵的军队统帅,主动要求到中枢,这历来都是证明自己大公无私的最好方式。徐卫此前,就已经几次主动提出入朝觐见,这回又要亲自来献降,这个人倒也挺谨慎的。或许,就是因为朝廷收了他“便宜黜陟”之权,使他知道上头对他有些担忧,所以借此自白。

  但话说回来,这天下的文官武将,哪个都能轻易来江南,唯独徐卫不能擅自职守。他一身系着川陕,西面要弹压吐蕃人,北面要盯着党项人,东面还得警惕女真人。而河东诸州刚刚收复,他要忙的事情肯定少不了,怎么能离开?

  “两位贤卿以为如何?”赵谌问道。

  “还就不必了吧?这献降之事,遣一将佐来就是,何须徐郡王亲自跑一趟?”赵鼎道。“他为川陕长官,代天子守牧一方,这动不动往行在跑,怕有人议论不务正业。”

  徐六当然知道徐家老九打的什么算盘,所以他不表态,只道:“但听陛下裁夺。”

  赵谌背负双手立在堂中,想了想,摇头道:“朕看,不必,派个人来就行了。这河东刚刚收复,他要主持的事情想必也不少,就不必在乎这个形式了。”

  “正该如此。”赵鼎道。

  这君臣三个又欢喜了一阵,赵谌有些累了,便叫赵鼎徐良自去。两位宰相拜辞,刚要离开,忽听皇帝道:“徐卿。”

  徐良停了下来,返回堂中,赵鼎自去。

  “朕记得徐卫一母同胞的兄长徐胜,现任两兴安抚副使,是么?”赵谌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徐六心头一跳,不动声色道:“回陛下,正是。”

  “哦,据说徐卫从小丧母,是他兄嫂拉扯长大,有这事么?”赵谌又问。

  徐六此时已经猜测到皇帝的用意,答道:“徐母在生下徐卫以后,便不幸辞世。臣的二伯从此没再续弦,所以徐卫自幼便是由其兄徐胜,其嫂王氏抚养,所谓长兄如父,长嫂如母,正是如此。”

  赵谌听罢,询问道:“既然如此,朕欲召徐胜代表川陕,前来行在献降,贤卿觉得合适么?”

  果然不出所料!徐良心里暗道一声。在皇帝问起四哥时,他就知道对方打的什么主意了……

  老九累立奇功,控弦二十万,在西北威望卓著。更任着川陕最高长官,手持权柄,这难免多多少少地引人猜忌。皇帝此前收了他“便宜黜陟”的权力,就是这种“猜忌”的表现。可现在,河东诸州的收复,让皇帝意识到,外头的事离了老九还真不行。

  就是简单的一个恢复河东司仪行政,如果老九不管,都让朝廷来操办,你还真办不下来。于是,皇帝又想着把权力再次下放给他,可又觉得手里没抓着点什么,心里就空落落的。

  自古以来,就有“质子”这一说。本朝也有这样的例子,大将常年带兵在外的,一般都要有个儿子在京城或者周边供职,说穿了,就是作人质。可问题是,老九连生两个女儿,现在倒有了个儿子,却还是个娃娃。你总不可能把一个几岁的娃娃弄来作人质吧?你天天给他把屎把尿?

  既然儿子不成,那退而求其次,兄弟也行。徐家这一代,兄弟五个人,老大徐原去世后,还剩下四个。但唯独徐四,是徐九一母同胞的亲兄。而且,徐九和徐四感情好,长兄如父,所以把他调来行在,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名义上是叫他来行在献降,等着看吧,献降一结束,皇帝肯定就会下诏,在中枢机构,或者两浙宣抚司里给他找一个合适的位置,将他留在江南。这样,他才能放心地把权力交给徐卫。

  “再合适不过!若以徐胜来朝献降,对其本人自然是一种荣宠,对徐九又何尝不是一种嘉奖?”徐良“极力”赞同道。一般来说,外地带兵的武官,能到中枢一睹天颜,这首先就是一种荣耀。其次,按照惯例,凡是来京献降的,皇帝一般都会升他的官,并赐给金银戎器等。西军元老种师道,昔年就曾经亲自到东京献降,向哲宗皇帝奏功,得到晋升。近一点的,大哥的次子,徐成,也曾经受到老九关爱,派他到杭州献俘,回去以后,也直接穿上了红袍。所以,只就“献降”本身来说,这算是个优差。

  “好,那就这么定了。贤卿马上就可以复函川陕宣抚司,命徐胜带领韩常等下江南。”赵谌笑咪咪地说道。

  第二日,皇帝连发三道诏书。第一道,就是任命李若水和朱倬为参知政事,协助宰相,但徐良推荐的秦桧暂时还没消息;第二道,再次下放“便宜黜陟”的权力到川陕宣抚处置司,其实,就是下放给徐卫。第三道,已经光复的河东地区,暂由川陕宣抚司代管,容朝廷布置。

  河东半壁收复的消息一传开,满朝大臣振奋不已!就连退休在家的徐处仁、王庶、折可求、许翰等老臣,也上表向皇帝表示祝贺。折可求因为听说徐卫收复了麟府路,还专门派人保护折家的祖坟,十分感激,亲自登门,向徐良表示感谢。

  甚至于被软禁在德寿宫的太上皇赵桓,也罕见地派内侍向儿子道贺。当然,这里面多少有点别的意味在,因为徐卫是赵桓在位时,一力栽培提拔的。徐卫能有今天,固然和自己的努力分不开,但如果没有赵桓当年刻意的拔擢,恐怕也不会升得这么快。赵桓派人给赵谌道贺,就是说,你能领导国家办成这些事,还是跟我原来的建设有关系,所以,是不是改善一下关系?

  河东

  在战事告一段落以后,徐卫仍旧留在河东境内,因为他要操办的事情太多了。各地没有官府,所以暂时只能军管,甚至要把地方上的豪强召集起来,权且管治县镇。然后,就是要解决义军的问题。

  跟在他身边的六七万义军,你总得有个安排,不能让他们再去钻山沟吧?而且徐卫非常了解,义军固然是本着抗金的宗旨成立的,但借抗金之名,行害民之实的,也不是没有。处置不当,就会成为河东的隐患。

  怎么处置?最好使的,就是大宋历来的手段,招安。当然,把“招安”用在义军身上不太恰当,但意思差不多。

  这六七万人马,就是以后河东的军事力量。徐卫打算将他们全部收编,给予番号,从此就不是游击队了,而是正规军,这项事务非常繁杂,所以徐卫暂时也回不去兴元。而金军仍旧在太原,所以部队也暂时不能撤。

  一直忙到七月初,才大体有了个眉目。这一日,徐卫正在灵石县衙里接见一些义军领袖,邵兴,邵翼、郑普、黄守等人都在。

  “卑职代弟兄们谢过大王再造之恩!”邵家兄弟双双跪在地上,执礼甚恭。

  “起来起来,这本是应该的。我曾作义军总管,你们都是我的部曲,我自然要替你们寻出路,起来。”徐卫伸手道。“不过丑话我说在前头,有了编制,有了番号,再作不得那流寇行径。我知道,你们的部队里有人匪气很重,具体的,我就不多说了,你们自己心里要有数,不要让我为难,如果让我为难,我就只能让你们更为难。”

  “是!卑职一定整顿,再有害民之举,不消大王发话,卑职自己处置!”邵兴正色道。

  “好,起来起来。”徐卫再次唤道。这河东两大义军,红巾军是郑普黄守带起来的,而这两个,原来是他的部将。不对,部将有些抬举了,这两人昔年在杨进部,不过是都头指挥使一类的小军官,平常连徐卫的面都见不着,只能算是徐卫的兵。

  既然是徐卫的兵,那么红巾军自然就跟虎儿军有渊源了。所以,得先安排好邵家兄弟的部队,再来管红巾。

  正说着,一名佐官踏入堂来,到徐卫跟前,小声道:“大王,这是陕西送来的急报。”

  “急报?兴元来的?”徐卫皱眉问道。

  “不是,是鄜延帅司。”佐官回答道。

  徐卫接过,挥了挥手,刚要看,想起堂上还有人,遂对一众义军领袖道:“好了,今天到这儿,你们且去住下。”

  等众将拜辞以后,他拆开那封公文一看,原来是鄜延经略安抚使徐洪报来的消息。紫金虎的目光上下移动,越看眉头皱得越紧,最后,一掌击在案桌上,满面怒容!

  “来人!召各司正副长官来见!”

  不一阵,杨彦、吴璘、张宪、王彦、徐胜等将急匆匆赶来。可能是听到传令的军官说大王好像有些恼火。

  进了堂,行了礼,徐卫叫诸将坐下。杨彦是个急性子,忍不住问道:“大王,何事?”

  徐卫立在案桌后,听他这么一问,一把抓桌上的公文,怒道:“我当初就跟契丹人说,一劳永逸地解决西夏问题,他们不听。现在倒好,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去他娘的,党项人反复无常,他们这是在作死!老子饶不了它!”

  听他劈头盖脸一顿骂,将帅们都变了颜色。怎地?党项人作乱了?还牵连到契丹人?

  徐卫气呼呼了闷了一阵,这才道:“刚刚收到鄜延帅司的急报,说是五月间,党项人趁辽军和萧合达的主力出征燕云,发兵进攻萧合达的巢穴。咱们的鄜延、环庆、泾原三司都按原先预计,出兵干预,夏军这才退却。”

  “党项人这是失心疯?怎么突然去进攻萧合达?”杨彦不解道。

  “这不明摆着吗?夏军进攻萧合达的地盘,等于是威胁辽国的后背!这样一来,那萧斡里剌还能安心和女真人作战?恰好此时,辽军因为跟兀术的主力决战失利,正打算重整旗鼓再战时,一听后院起火,只能罢兵,无功而返!”徐卫怒道。

  诸将听到这里,心中已经雪亮。难怪金军大举南下驰援太原,原来是辽军已经被他们击走了!娘的,党项人这回完了!彻底完了!

  如果不是他们在后头作怪,辽军怎么会撤?辽军不撤,兀术怎么敢南下?兀术不南下,太原早他娘破了!河东说不定都光复了!真他娘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回去以后,铁定没有党项人好果子吃!

  契丹人也是,当初大王就提出解决西夏,他们非不肯,现在倒好,养虎为患了吧?阿呸!党项人也配称虎?就他娘一颗老鼠屎!回陕西以后,集结大军,踏破贺兰山!夷平兴庆府!逮住夏主,狠抽他一顿!

  “这就怪了,党项人之前已经被宋辽两军打得没了脾气。河西全丢,横山全失,并且宣布脱离女真,怎么突然又变了?”吴璘质疑道。

  “这可能跟女真人有关,十有八九,是金廷授意串通的。女真人自知两面受敌,难以应付,所以就勾结党项人,能乱一路是一路,结果,就把契丹人给乱了。”张宪道。

  徐卫闻言冷笑道:“跳梁小丑!你们信不信,党项人肯定还作着美梦,以为女真人会替他们出头。”

  “哈哈!痴人说梦!女真人自身都难保?还有闲心管它?不信走着瞧,党项人十打十会被女真人出卖!要抱大腿,也不选粗的,站错边了,党项人!”王彦大声道。

  徐卫平复了一下心绪,坐回位置上,朗声道:“咱们现在就得考虑下一步怎么作,这河东暂时稳定下来,不过金军还在太原没撤,我军也不能全部抽身回关中。依你们看,怎么好?”

  张宪第一个发言:“大王,卑职个人愚见,金军不太可能再大举南下。他们先跟辽军血战,已经是强弩之末,再攻掠河东,恐怕力有不逮。所以,卑职建议,留一军在此镇守,余部返回关中,把西夏的问题解决掉。”

  “西夏的问题不能只有咱们出力吧?契丹人自己犯的错,他们可能更恼火。”杨彦道。

  “这是自然。”张宪对着点了点头。“永兴军距离河东最近,留下杨经略足以应付女真人。”

  杨彦一听,拍着胸口道:“大王,诸位,你们只管回关中,有杨某在此坐镇,女真人不来便罢,但敢来,保证寸土不让!”

  徐卫想想,这倒也是个办法。金军南下夺回“失土”的可能性并不大,就算来了,宋军已经把住关口,留杨彦一军在此足矣,更何况,还有义军可供驱使。一念至此,又道:“都是这个意思?”

  “大王,都这么多天了,金军也没有动静。要来的话,早该来了,其南下的可能性应该不大,可以回军。”吴璘道。

  第七百一十二章 凯旋而归

  七月上旬,徐卫以“便宜行事”的权力,命永兴经略安抚使杨彦代理河东防务,除节制本部永兴军以外,还节制各路义军,扼守阳凉南关,以防金人南下。安排完毕之后,他就率领秦凤军和两兴军返回陕西,准备着手处理西夏的事情。

  当然,既然要“装模作样”,那肯定就要装得象一些,尽管手里握着“便宜行事”的权力,但这毕竟事关番邦外国,他一个人裁决了不太好。于是就在回军的途中,又给杭州上了本子,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一说,又建议时机恰当的时候与契丹人共同解决西夏。

  等他和两兴军一道回到兴元府时,已经是七月下旬。在他出征的这段时间,川陕倒没发生什么大事,张浚、马扩、张庆等人分理政务,万俟卨虽然被供在上头,但他能插手的事情极少,至多也就是干些从中作梗的勾当。

  在宣抚处置司的二堂上,徐卫征尘未洗,就已经坐在办公堂里理事。二张一马都立在他面前汇报。张浚手里捧着厚厚的一本册子,朗声道:“今岁陕西收成比去年大幅增长,就算仍不能自给自足,但据信也差不得多少,永兴路的增长犹为明显。”

  徐卫听到这里点点头,问道:“四川呢?”

  “四川与去岁基本持平,从现在的情况来持,今年财政收入超过去年是没有悬念了。”张浚笑道。

  徐卫听到这句话,含笑道:“赵开到底还是有办法,不错。”

  张浚把册子一合,迟疑道:“说到赵开,有件事情下官须得向大王禀报。”他这事还没有说,那边张庆和马扩都冷笑了一声,因为这件事情宣抚处置司没有不知道的。

  徐卫看在眼里,问道:“什么事?”

  “之前,四川都转运使赵开曾经就新法向宣抚处置司请示,但遭到驳回。赵开为此有些意见,已向朝廷提出辞呈。”张浚谨慎地说道,许多细节,他并没有说明。

  徐卫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质疑道:“驳回?为什么?”不等张浚回答,他突然又道“在我出征以前,赵开已经就今年变法事宜向我汇报请示过了,当时我已经口头允诺,只等他条陈上来批准就行,为什么驳回?”

  张浚支支吾吾地不好回答,马扩一见,直接道:“据说是万俟宣判第一次认为不够详细,让四川转运司重提;第二次,称新法实施条件不成熟,地方上反对的意见较多,所以驳加。”

  听到这里,徐卫就不奇怪了,当着张浚在,他也不便多说什么,只吩咐道:“德远,稍后你将赵开的请示找出来,交到我处。”

  “是。”张浚俯首道。

  徐卫神色如常,又看向马扩和张庆:“你们呢?”

  张庆是川陕宣抚处置司的主管机宜,一应机密之事都先经他手,听徐卫,将手中捧着的东西递上前道:“大王,这是前天收到的省札,因为知道大王要回来,所以没往前线送。”

  所谓“省杞”,就是宰相下发的命令,皇帝的命令称“御札”,好比“主席令”和“国务院令”的区别。川陕的事情因为是自理,所以一般来说很少收到宰相的省札,徐卫接过翻开一看,还是出自徐六之手。

  在省札中,朝廷极力表彰了西军收复河东半壁的大功,并且鉴于目前的局势,在取得皇帝许可的情况下,授川陕宣抚处置司“便宜黜陟”之权,以尽快完成河东官府的组建事宜,稳定地方。

  徐卫看到这里,并不意外。他上本子以前就猜到会是这样,这一摊子事,除了他,没有人能办得下来。

  接着往下看,就不那么轻松了。朝廷认为自己身系川陕,事务繁杂,不宜久离职守。所以献降一事,可命两兴安抚副使徐胜代表前来即可。

  看到这里,徐卫将札子一合,道:“就这样吧,你们去忙。”

  等三人离开之后,徐卫再次翻开那札子,脸上阴晴不定地看了起来。西军不是没有献过俘,上一次自己就派了徐成去杭州行在。一般来说,派谁去献俘,这是地方上自己决定。可现在,省札里指名道姓要四哥去行在,这是什么意思?表面上看,能去行在献俘,一睹天颜,而且少不得要升个一级半级,还有额外的赏赐,这是个优差。朝廷指名要四哥去,好似对徐家的荣宠。

  但道理上却说不过去。按惯例,去献俘的,应该是前线统帅的部将,再不然,也是子侄之类。但徐胜是自己的亲兄长,哪有让他去的道理?

  再把前头重授“便宜黜陟”和后头命徐胜下江南联系起来看,徐卫顿时明白过来!人质!皇帝这是要把自己的亲哥哥调到行在去!只有这样,他才能放心把权力交给自己!赵官家年纪不大,心眼倒也不少!

  想明白这一点,徐卫心里有些复杂。虽说他并不打算要干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但徐胜调离陕西,远赴江南,这也不是他所愿意看到的。又将那道省札瞄了几眼,收在怀里,从案桌上取了幞头扣上,径直出衙门而去。

  他这一回到兴元府,就直接到了宣抚处置司,还家也还不曾回。所以出了衙门以后,直接打马往家赶,半道,使一名随从往两兴安抚司去请徐胜。川陕宣抚处置司和两兴安抚司都在兴元城中,所以相隔并不远。

  到了家门口,门匾早换成了“天水郡王府”,门人一见他回来就飞报入内,所以当他步入大门,行至中庭时,两个女儿先就雀儿般飞了出来。从优生学的角度来说,徐卫和张九月两个人的条件都不错,因此徐嫣徐妠两位千金也尽得父母优良遗传。虽说年纪都还小,但两姐妹都是标准的美人胚子。明眸皓齿,五官精致。扑到父亲身旁,吱吱喳喳说个没完,徐卫连半句都没听清楚。

  张九月牵着裙摆出来,笑道:“你两个只顾一通聒噪,爹又怎么听得清?”

  于是徐嫣徐妠两个便一个个说,无非便是夸赞自己学业有进步,父亲不在甚是想念云云,徐卫没说什么,只不停地点头应声。

  张九月发现了丈夫心绪不对,到了厅上以后,她对两个女儿道:“爹刚回来,也累了,你们别说个没完,该作甚作甚去。”

  这两姐妹倒也听话,都哦了一声,便自行离去了。正在此时,祝季兰也换着徐虎赶过来,跨进门槛以后,逗儿子道:“看看这是谁回来了?叫爹,来,叫一个。”

  “官人,这娃已经开始学说话了,前几天晚上吃饭,听他叫了一声娘,口齿还挺清楚。”张九月希望这事能让丈夫高兴一些。因为她也不知道徐卫因为什么不快,心里猜测着,莫非是前线打得不顺?

  徐卫听到她的话,将目光落在儿子身上,伸出手来从祝季兰怀中接过,将小徐虎放在膝盖上,不停地抖着脚。要说徐虎这娃不认生,如果换成其他孩子,一两岁的时候,父亲走了快半年,哪还认得?你要抱,非哇哇大哭不可。可徐虎从不这样,甭管是谁,你一伸手他就来了,而且这孩子很少哭,哪怕是摔倒了,尽管爬不起来,他也在地上东张西望,休想他哭一声。

  看着儿子胖得都嘟起来的肉脸,和那双天真无邪的眼睛,徐卫心中暗叹,儿子啊儿子,你也是晚生了十几年……

  祝季兰也发现了不对头,往常丈夫出征回来,一进门那声音前前后后都能听见,而且保准要给家人说说征战的经历,怎么这回一声不吭的?她看向姐姐,张九月微微摇了摇头,也表示不知情。

  “官人,此番出征,还顺利么?”一阵之后,张九月试探着问道。

  “嗯,还算顺利。”徐卫随口答道。这就怪了,既然征战顺利,那你怎么还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徐卫将儿子交还祝季兰,对两个女人道:“一会儿四哥要来,让厨房准备些酒食,我们都还没吃饭。”语毕,径直朝内堂而去。

  张九月看着他离开,疑惑道:“官人这是怎么了?打了胜仗,怎么这副模样?”

  祝季兰抱着儿子,也不明所以,只道:“大王若是想说,自然就会说的。”当即吩咐下去,让厨房准备酒食,刚传完话,徐胜就到了。

  张九月和祝季兰慌忙迎上前去,各自施礼,徐胜看起来心情却不错,笑道:“弟妹不必多礼,哟,小东西又壮实了!”

  “四哥,官人也是方才回来不久,这会儿应该在后头。”张九月道。

  “行了,你别忙活,我自去寻他。”徐四笑道。语毕,径直往后堂而去,他两个是亲兄弟,时常都往来,这天水郡王府他如何不熟悉?一路问了下人,得知弟弟在书房,遂找了过去。

  一进门,见徐九坐在案桌后,一动不动,徐四笑问道:“什么事这么急,刚落脚就使人来唤?”

  第七百一十三章 遍植党羽

  “嫂子还好吧?”徐卫问道,因为徐王氏近年岁数大了,身体一直不太好。

  徐胜微微摇头:“快五十岁的人,能好到哪去?只能说遵医嘱,在家多休养。”

  徐卫听到这话更加郁闷,他一家子都是河北人,江南纵然山川秀丽,繁荣富庶,但上了年纪身体又不好的人恐怕难免水土不服。可这事朝廷已经作了决定,没法更改。

  “四哥,我刚才收到了杭州来的省札,是六哥亲笔写的。”徐卫说着,便把札子取出来,起身上前递到徐四手里。

  “老六来的?什么事?嘉奖西军战功?”徐胜笑问道。见弟弟一脸严肃,他也收起笑容,取过省札翻开来看。先看到朝廷恢复九弟“便宜黜陟”的权力时,他挺高兴,但往看,发现朝廷指名道姓要自己去杭州献俘,又不禁意外。

  他当然知道能去行在献俘,这是件优差,少不得要加官晋爵,赏赐钱物。但这素来是下级和晚辈作的事,指定自己去,这有些不合适吧?一念至此,向弟弟道:“老九,朝廷让我去?”

  徐卫坐在他身旁,默默点头。

  “这倒怪了,怎么说也不该我去,这得几时动身?”徐胜疑惑道。

  “不会太晚,最近就得开始准备。”徐卫答道。

  徐胜沉默片刻,似乎没有发觉个中的蹊跷,道:“罢,去就去,正好借这个机会去拜见三婶,也跟老六见个面。”

  徐卫听在耳里,叹道:“哥,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嗯?怎么说?”徐胜一边问着,又低头看起那道札子来。

  “据我估计,朝廷这次让你去行在。献俘倒是其次,很有可能会把你留在江南。”徐卫终于捅破这层窗户纸。

  徐胜吃了一惊,失声道:“什么?留我在江南?为何?”

  徐卫拍拍自己心口:“因为我,因为我们徐家。”

  眉头拧成一团,徐胜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绝对不是件小事,他是河北人,因为父亲徐彰的缘故,荫补军职,最先在大名府路安抚司任职,参加过攻辽之战,勤王之役,再后来入陕西,跟徐卫一起征战,也是一步一步升起来,作到如今的两兴安抚副使,在陕西已经多年。现在突然之间说要到南方去……

  “会不会是你想错了?朝廷只是想……”徐胜还有些不相信。

  “四哥,我肯定不希望你去。但有据我分析,恐怕错不了。”徐卫道。“你想想,这十几年来,我们徐家在陕西逐渐壮大。我亲掌秦凤,五哥坐镇鄜延,大伯和大哥经营几十年的泾原现在虽说是王禀挂帅,但徐成徐严两兄弟都身居要职,此外,还有你担任着两兴安抚副使。西军兵权,大半握在我们徐家手里。”

  徐胜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实情。

  “光是这一点还不算,尤其是我本人,宣抚川陕,你说朝廷会不会担心?派万俟卨来作宣抚判官,前些时候又收了我的‘便宜黜陟’之权,就是为了牵制。此番,朝廷虽然不得不重新把权力下放,然同时召你去行在,这几乎可以肯定,就是要把你留在行在。”徐卫合盘托出。

  徐胜思索着弟弟的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一阵之后,他问道:“那我去行在以后,朝廷会怎样?”

  “要么就是留在中枢,安置枢密院三衙之类,要么就是两浙宣抚司供职,应该不会有其他安排。”徐卫猜测道。

  徐胜听罢,默然无语,这么看来,事情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自己倒无所谓,只是一去江南,浑家肯定也免不了,但儿女怎么办?当他拿这个问题去问弟弟时,徐卫反问道:“四哥你想怎么办?”

  “徐仲已经在军中有所发展,他最好能留在兴元,徐亮和女儿们我想还是一同去南方吧。你嫂子身体不好,需要有儿女照顾。”徐胜道。

  徐卫思索片刻:“这个我来安排,没有问题。徐亮年纪也到了,哥哥到江南以后,朝廷若是主动安排自然最好,要不然就让六哥找找路子,我也会写信给他,专门嘱咐这件事情。”

  “嗯,九弟,如果事情真是这样,那徐仲我可就托付给你了?”徐胜道。

  “这点四哥尽管放心,他是我亲侄子,最迟不过年底,我给他提个统领。再说了,王彦是我老弟兄,一定会照顾他的。”徐九宽慰道。

  七月底,徐胜就会同韩常,以及多名投降金军将领离开兴元,启程前往江南。徐卫也知会嫂子和侄儿侄女,早作准备,相信年底之前他们也会动身。

  之后,徐卫就开始着手安排河东的人事。此番西军出征,复河东数十州县,需要大批的文武官员前往河东主持局面。徐卫拟定的策略是,从河东本地的义军领袖中,挑选一部分;再从川陕两地的官员中挑选一部分;此外,一些投诚的原金国官员可以酌情留用。通过这三方面,燃眉之急应该可以得到缓解,但要真正配齐河东的班子,恐怕不是一时半儿能够办成的。

  而且还有一点,义军中挑选和原金官留用,相信没有什么问题。但要从川陕两地征召,就有些难度了。河东被金人乱搞了十几年,这次又经历了兵祸,条件自然比不上四川和陕西。人家在川陕作官作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去大乱之后的河东?这不仅仅是一道命令就能够解决的事情。

  徐卫和宣抚处置司的幕僚们商议之后,决定对前往河东任职的官员给予一系列优待。首先就是级别上的。比如按宋代官制,要作知县,最高要求是正七品,比如东京治下的各县;最低要求是从八品,比如外地各州治下的县。

  那么,就有针对性地征召一批刚踏入仕途不久,有那么几年历练,正在九品这个级别的官员。只要你肯去河东,直接提一级。

  这是政治上的待遇,经济上也有补助。凡是去河东的官员,宣抚处置司另立一个名目,在本俸和津贴之外,另给一笔额外的收入。此外,还有一个非常吸引人的好处,那就是凡去河东供职,任满一期,优先转官,任满两朝,只要没有过错,保证晋升。

  这些待遇一开出来,还真有不少官员动了心思。尤其是那些在川陕不得志,久久得不到提拔的人,便想着,与其如此,何不去河东走一遭?只要尽职尽责,不用有多大的政绩,但凡没有过错,就能保证得到晋升。

  而且这回门槛也低,非常适合那些刚刚通过各种方式踏入仕途,比如受恩荫的,家里出钱出物捐官的。这类人因为不是走科举正途出身,所以他们的起点全都是最低的九品,而且他们的仕途也不平顺,就算有缺也轮不到他们,既然这样,河东就是个好机会!尽管要冒些风险,比如哪天金军突然南下,要重夺河东之类,但两相比较,还是值得一试。不过,走科举正途,有进士出身的人,对这事就不那么感兴趣了。

  仅仅一个月的时间,徐卫就征召到六十多名官员,先由宣抚处置司的幕僚筛选,然后由他和张浚等人面试,剔除其中实在上不了台面的,比如大字不识这种,然后直接到宣抚处置司领取一张徐卫亲笔签发的“告身”,就可以到河东走马上任了。

  一时之间,把守风陵渡的西军官兵,天天都能看到出示“告身”,要求安排过河的官员,最低都是县丞县尉之类,甚至有人“告身”一亮,不得了,知州。

  当然,这种难逢难遇的机会,徐卫的部将下属们自然不会放过。千方百计地找门路,希望能给自己的子侄亲属谋个出路。不过,高级官员都有荫补子孙的资格,所以他们不用操这个心,干这事的,多半都是中下级官员,而且他们又没有资格直接见徐卫请托,遂请求自己的长官出面打招呼,递条子。

  对于这种事,徐卫不能不管,也不能全管,反正到最后,条件只有一个。只要你不是目不识丁,且身体智力健全,没有作奸犯科,又取得了官员身份,那就“拼爹”吧,如果你爹职位还行,也有功劳,那就有希望,如果你爹恰巧参加了这次河东之役,那几乎不成问题。比如这次立下首功的张宪,他的外甥前些年来投奔,走他的门路,荫补了一个九品小官,一直赋闲没有职事。

  这回,张宪亲自给徐卫写信,希望大王能照顾,徐卫就专门指示有关官员,说这厮读过几句书,也有些武艺,给他弄个县尉吧。你想张宪是徐卫的老部下,面子多大?再加上徐郡王亲自打了招呼,于是他这外甥不但弄到了一个县尉的差遣,而且还能自己挑想到哪里任职。

  笼络人心,形成利益集团,就是这么干的。

  县尉县丞这一类的佐官可以这么干,但知府、知州、知县就不行了,还得从进士出身的官员中仔细挑选,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到了八月中秋的时候,契丹人估计是收到消息,知道徐卫回到了兴元,专门派人来贺中秋,同时探探徐卫的口风。

  为什么?当初马扩作为徐卫的全权代表,在与契丹人谈判的时候,就已经提出了瓜分西夏的主张,但契丹人基于种种原因,不同意这么干。结果,留下隐患,而且很快就触发了。这回,如果不是党项人在背后搞鬼,说不定战局不止于此。

  契丹人回师河西之后,一来自己也恼火,二来估计徐卫也不高兴,于是在正式遣使之前,先来摸摸情况。徐卫还算遵照礼节给予了接待,但他本人没有出面接见,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

  很快,急着解决西夏问题的萧斡里剌,就又派他的儿子萧朵鲁不来了。

  “大王,萧朵鲁不已经在厅上等候,是不是……”张庆立在徐卫案桌前请示道。

  “你让张浚和马扩先去陪他说会话吧,我手里的事忙完就来。”徐卫头也没抬。张庆走后,徐卫把剩下的公文批完,然后取了幞头扣上,略整衣冠,就出去了。

  但他去的,却不是萧朵鲁不所在的花厅,而是直接出了宣抚处置司衙门,骑上他的汗血宝马,投一处所在而去。

  到了那里,原来却是徐胜的府邸。此时,那府门前,停了好几辆车,上面已经装好了行礼,一看就是要出远门。徐胜到了行在以后,朝廷举起了盛大的仪式,他本人也受到了皇帝赵谌的“亲切接见”,足实慰劳和表彰了一番,又问西部局势,徐胜的回答颇使皇帝欢心,于是加一镇节度使,赏赐不少钱财。

  这献降结束以后,按说徐胜就该回了,但就在第二天,皇帝降下诏书,以徐胜久在西军,多次与金人战,经验丰富,可堪教练为由,免去其“两兴安抚副使”的差遣,改任两浙宣抚判官。

  武臣出任“宣抚判官”,这是很少见的。而宣抚判官作为宣抚使的高级幕僚,有一定的权力,但朝廷用徐胜作两浙宣抚判官,一来当然是就近安排,方便控制,二来,也是希望他帮助赵点训练两浙兵。徐胜早有心理准备,因此也不意外,遂请示有司之外,就打算将家人都接到江南来。

  所以,才有了徐卫眼前这一幕。

  “九官人来了。”徐府的仆人们叫道。

  其时,徐王氏,以及徐四次子徐亮,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女儿都已经上了车,就等着徐卫来。张九月也坐在徐王氏的车里话别,徐四徐九的亲姐姐徐秀萍也大老远地从秦州赶过来相送。

  这姑嫂几个躲在车里,说不完的话,流不尽的泪,因此徐卫下马时,她们从车里出来,一个个泪流满面,眼睛通红。倒是徐四长子徐仲懂事,引弟弟徐亮上前行礼道:“九叔。”

  “嗯。”徐卫应了一声,抓住侄儿肩膀拍了拍,目光就落在徐亮身上。

  第七百一十四章 对宋求和

  “徐亮。”徐卫唤道。

  “九叔有何吩咐?”徐亮上前一步执礼道。

  徐卫伸手搭着他的肩膀,正色道:“此去江南,路途遥远,你母亲身体又不适。你应该替父兄好生侍奉母亲,照料两个妹妹,知道么?这一路去,视情况而定,该疾就疾,该缓就缓,我已经打过招呼了,不一定要急着赶到。你母亲恐怕不习惯坐船,沿途能走陆路就走陆路,荆湖和江西都有我的故旧,你也别怕不好意思,有什么要帮忙协助的,就只管开口。”

  “侄儿谨记叔父教诲,必不敢忘。”徐亮也正正经经地回答道。

  “好,到了以后,赶紧捎个回信来,免得一大家子都挂念着。你以后的事,我已经和你父商量过了,到了江南,你六叔自会安排,自己多用心。”徐卫又道。

  “是。”徐亮俯首道。

  徐卫欣慰地一笑,这才走向嫂子,执礼甚恭:“嫂嫂。”

  徐王氏快五十的人了,跟徐卫穿越而来之初相比,苍老了许多,再加上近年身体不太好,越发地显老,鬓角已现白发。她嫁到徐家以后,一面要侍奉公公,照料丈夫,还要抚养幼儿,以及小叔子徐卫,是个操劳的命。随着徐胜官越作越大,局势也越来越好,好不容易可以安养晚年了吧,这又得跋山涉水地去江南,心情可想而知。

  一看到小叔子,不禁悲中从来,委身一福道:“徐仲就拜托叔叔了。”

  徐卫慌得伸手虚托,忙道:“嫂嫂何必如此!徐仲如同我子,何须吩咐?”

  张九月也在旁拭泪道:“四嫂只管放心就是,对于徐仲,我夫妇必视如己出。”

  徐秀萍本是个爽利的人,此时带泪笑道:“罢了罢了,哭哭啼啼的也不像个样子,现在老九也来了,动身罢。”

  徐王氏又唤来徐仲,吩咐道:“九叔如同你父,九婶如同你母,凡事都要听你叔婶的话。姑母一家虽在秦州,你也不可失了礼数。”

  “母亲放心,儿记住了。”徐仲认真道。

  徐王氏这才擦了一把泪,仔细看了徐卫几眼,又拉着大姑子和弟妹的手,眼泪顿时又如雨下,她两个未成年的女儿也哭得雨打梨花一般,让人好生不忍。

  “姐姐弟妹都多珍重了,这一去,不知道……”徐王氏哭道。

  “呸呸呸!往后的岁月长着呢,你说什么胡说?赶紧地,上车吧!”徐秀萍打断道。

  徐王氏把心一横,转身往车上登去,一家人上了车以后,张九月和徐秀萍两个还在车下不停地嘱咐着,车都驶动了,她俩还追着说个没完。

  徐卫一挥手:“九月,你和三姐先回去,我去送。”

  听了这话,张九月和徐秀萍才停了下来,见徐九跨上马,跟着车往城外去之后,还伸长脖子眺望着,一直到看不见了,这才各自上轿回郡王府。

  徐卫和徐仲叔侄两个,都骑着马跟着车,也没说什么话。徐王氏不止一次掀起车帘劝道:“九弟,回吧,别送了。”

  “无妨,我送嫂嫂出城。”徐卫答道。虽说他是个冒牌货,但徐家这一大家子里,他确实跟徐四夫妇,以及三姐徐秀萍感情最好。而且他也清楚,这一走,再想跟四哥四嫂见面,就没有那么容易了,送一程算得甚?

  车马出城,徐王氏再三请他回去,徐卫这才勒住马,动情道:“嫂嫂珍重,一路免不了舟车颠簸,多注意身体,到了赶紧捎个信,免得兄弟挂念。”

  徐王氏却只顾流泪,竟不能言,只点了点头,就放下了帘子。徐卫与徐仲一直目送车马离去,这才打马回城。一路上,自然免不了叮嘱鼓励侄儿。随后,徐仲自去军营,徐卫则投宣抚处置司,辽军使者萧朵鲁不正在那里等着他呢。

  入了衙门,直奔花厅,堂上马扩张浚都没料到他从外头回来,也不说破。萧朵鲁不毫不知情,还以为对方因为西夏的事情有情绪,故意迟来,因此一见他露面,就起身上前道:“见过徐郡王。”

  “客气,请坐。”徐卫还礼道。

  分宾主坐定,徐卫首先问道:“令尊还好么?”萧斡里剌亲率大军东征复国,这次兵败而回,徐卫照理自然要问候一声。

  萧朵鲁不叹了一声:“唉,出师不利,父帅很是不快。这次在下前来,父帅再三交待,西夏的事一定要征求徐郡王的意见。”

  徐卫也不打算跟他绕弯子,直接道:“西军征战经历,想必张参议马参谋已经通报过了,那就劳烦尊使……”

  “这是自然。”萧朵鲁不频频点头,随即就介绍了辽军此次东征的经过。此番辽军东征,以西三州为首要攻取目标,开头打得非常顺,连破金军,又击溃大同府而来的援兵,可以说是震动燕云。但不久,兀术就率领金军主力前来增援,双方在大同府境内决战。辽军虽有骑兵之利,然兀术步骑协同,结严阵抵挡辽骑冲击,又依靠精良器械,给辽军重创,最终击破侧翼,导致辽军战败。

  辽军一路退到云内州,准备整军再战。然而此时,征召的蒙古人受到忠于金室的汪古部阻挠,无法会合。这还是小事,最让辽军心惊的,则是背后出了问题。

  西夏趁辽军出征,萧合达也率军助战的机会,集结数万兵力,进攻萧合达的老巢夏州。尽管,这件事情因为西军的火速介入而迫使夏军撤退,但却扎扎实实骇了辽军一跳!腹背受敌,这是谁也无法接受的。萧斡里剌权衡之下,决定撤退。在途经夏境时,愤怒的辽军将士袭取了应理鸣沙等城池,屠城泄恨。

  “党项人反复无常,转面无恩,实在可恶!父帅深恨当初没听徐郡王建议,因此派在下来,就是与大王协商,如何惩治西夏?”萧朵鲁不道。

  徐卫听罢,道:“党项人坏我两国大事,岂容姑息?若非是他们从中作梗,西军早已拿下太原,光复河东,与贵军会师于燕云!”

  “正是!就因为党项人的搅局,坏了大事!”萧朵鲁不极力赞同道。

  “不过,依我之见,光凭党项人自己,恐怕作不得如此大事。”徐卫道。

  萧朵鲁不点头道:“我方也商议过,这其中必然跟女真人有关系。否则,以西夏目前的实力,根本不足以与宋辽任何一方抗衡。”说到这里,顿一顿,继续道“既然有女真人的参与,那大王以为,若我两国出兵伐夏,金军会增援么?”

  徐卫未语先笑,萧朵鲁不一见,奇怪地问道:“大王何以发笑?”

  “我是笑党项人,如果选择与宋辽站在一边,或许还可维持。但他们却选了一条不归路!党项人以为,他们这次为女真人解围,立了大功,一旦宋辽任何一方伐夏,金军也必然会投挑报李,派兵增援。殊不知,女真人自顾且不暇,哪有闲心管他?”徐卫笑道。

  萧朵鲁不似乎有些疑虑,问道:“当真?”

  “此番西军渡黄河东进,复数十州县,一度兵临太原。俘金安抚使以下数十要员,杀敌数万,完全打残河东金军。兀术现在一面要防西线,一面还要防太原,相信他是分身乏术,无力也无心救援党项。”徐卫肯定道。

  “如此说来,党项人岂不被女真人出卖了?”萧朵鲁不道。

  “有什么奇怪么?”徐卫反问。

  萧朵鲁不大概听出来徐卫话中之意,笑笑,转换话题道:“既然如此,那宋辽就可联合出兵,攻灭西夏,一举解决这个问题!不知徐郡王意下如何?”

  徐卫吸了口气,沉吟道:“现在横山一线,河西诸州,党项人都失去了控制。所剩下的地盘,也就是国都兴庆府周边。但其军力,应该还有相当保存。这样,联合出兵,大体上我个人没有异议,但还需要请示朝廷。此外,几时发兵,以及具体的布置,贵我双方还需要再商议,你看如何?”

  “我父的意见,此事宜疾不宜缓,纵使今年来不及,最迟不过明年开春,一定要出兵,迟了,恐有变数。”萧朵鲁不道。

  徐卫点点头:“我方尽量配合吧。”

  在会见了萧朵鲁不后不久,徐卫就收到了杭州行在的批复。皇帝和朝廷同意时机恰当的时候跟契丹人一起解决西夏的问题。这件事情在朝廷上几乎没有什么争议,宋夏百年恩怨,为了对付党项人,大宋历代皇帝无不殚精竭虑,耗费无数钱粮,折扣无数部队,为的就是解决边患。现在西夏穷途末路,竟还敢背后捅刀子,如何不施惩治?

  再者,现在在位的赵官家很热心于武功,虽说恢复旧疆难以一蹴而就,但如果能把西夏平定了,不也是大功一件,政绩一桩么?而且,又不是让大宋一力承担,还有契丹人合作不是?就算你不打,契丹人自己也会去打。

  徐卫得到这个批复以后,就与辽军密切往来协商,约定出兵日期,以及各自己的任务,这当然不在话下,更重要的是,利益划分。现在西夏剩下的地盘已经不大了,而且徐卫也不太感兴趣,反正最为富饶,战略意义最为重大的横山一线已经握在西军手里。所以,这回徐卫大方了一次,如果灭了西夏,剩下的地盘,你们辽军只管拿去就是。不过,有句话也得说在前头,我们这回纯粹是义务帮忙,所以你们主打,我们协助。

  徐卫这么“大方”,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之前跟辽人谈判时,他狠拿了人家一把。河西四州是大宋的,萧合达的地盘也是大宋的,合着辽军丧师费财打了半天,地盘全是你的,自己只落个使用权。所以,这回无论如何,也得顾全契丹人的脸面,毕竟现阶段,宋辽同盟还是至关重要的。

  萧斡里剌闻讯后,完全同意。约定,明年开春出兵,辽军借道西凉府,扑往夏都一带,萧合达的军队也同时行动。届时,请宋军缘边部队北上,响应支援,这里主要是指西军环庆帅司或者泾原帅司。

  亡国的威胁已经一步步迫近西夏,然而此时西夏君臣还在幻想着金军会给他们提供协助。党项人为什么突然倒戈?正如宋辽统帅所猜测的那样,兀术在战争爆发以前,就预料到会两线作战的情况。

  所以,他一面措置防务,一面秘密与西夏碰头,让党项人在关键时候反戈一击,断辽军退路。只要辽军一败,他就可以集中力量对付西军。到时,就算宋辽兴师问罪,也得考虑女真人的态度,纵使打起来了,金军一定会支持西夏!

  夏主李仁孝,晋王察哥,以及任得敬兄弟等人,经过再三考虑,最终还是决定倒向女真人。原因在于,宋据横山,辽占河西,已经完全把西夏的命脉给扼住了,可以说甚至到了要你生就生,要你死就死的地步。就算现在西夏和宋辽在同一阵线,将来也必定会被两强瓜分。与其如此,不如放手一搏,兴许还有机会。

  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党项人在日薄西山的情况下,根本不敢去进攻辽军后背,断其退路,而是选择进攻防守空虚的萧合达地盘,却又在西军火速反应之下,匆忙撤退。不过,他的目的还是达到了,辽军一见后院起火,很快就决定撤兵。

  正是因为如此,党项人认为自己立了功,大金国总不会失信了吧?

  可惜,他们想错了,现在的大金国,根本没把西夏当回事,人家正寻思着如何应对局面呢,根本没闲心去管党项。

  兀术从阳凉关撤兵回太原以后,就开始琢磨着对策。辽军虽然被击退,西三州完全夺回,但却丢了河东半壁!如果说起兵去抢回来吧,将士多有怨言,无心恋战,且宋军据守险要,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最要命的是,现在大金国面临两线作战的困境。宋辽结盟,声势大涨,不解决这个问题,大金国的困境无法得到根本解除。而要解决这个问题,不是简单通过武力就能达到的。

  宋辽联盟,必须得通过分化挑拨才能破坏,而从大宋着手,远比从契丹人身上容易得多。女真人和契丹人有亡国之仇,他们根本不会和女真谈判,而且大金国也没有跟契丹人谈判的筹码,你能给他什么好处?把辽帝耶律延禧还回去么?人家耶律大石才不稀罕!

  但和南朝就不一样了。现在大金国仍旧占据着原来属于大宋的中原、山东、淮东、河北,以及河东一部。只要大金国肯牺牲,宋辽联盟并非牢不可破。有了这个想法,兀术便将河东之事搁置起来,留兵驻守太原以后,匆匆回燕京,面见金帝。

  在金廷百官参与的朝会上,他正式提出对宋议和的主张。当然,这个时候说“对宋议和”有些不恰当,求和更准确一些。因为宋军收复了河东大部,金军处于战败地位,你主动提出议和,那就是求和。

  兀术的主张是,凡是被宋军收复的地区,大金国予以承认。除此之外,把淮东还给南朝,并且在政治上,宋金两国是平等地位,不再重提以前的什么伯侄叔侄之类,岁贡什么的完全不谈。而大宋方面,所需要作的,就是罢兵停战,并且中止与契丹人的结盟。

  这个方案提出来以后,在金国朝廷里引起了巨大的争议。金国大臣们争议的,倒不是说求和面子上过不去。近年来,金军对宋作战屡战屡败,宋军则越打越强,求和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关键在于,这有没有用?梁王你这个方案,最主要的,就是分化宋辽同盟。但万一汉人接受了好处,却又不肯与辽人分裂,到时候照样出兵攻金,怎么办?这种撕毁和约的事,咱们大金国可没少干!

  兀术解释说,虽然有这个风险,但只要大宋同意议和,并且接受了淮东之地,契丹人肯定有意见。就算不能立即分化宋辽同盟,但足以给他两家埋下不信任的隐患。再说了,淮东现在每每成为宋军北伐的对象,防守也比较薄弱,留着用处不大,不如就还给南朝。

  大金国今后军事布置的重点,应该趋向于以黄河为界,这也是无奈之举。连年的征战对大金国的消耗是巨大的,而高压统治所带来的后果也是严重的。从近期看,宋军等不了多久,会再有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到时候淮东守不守得住难说,便是中原地区也可能鞭长莫及。

  现在大金国不能再以咄咄逼人的姿态出现,应该全面改变战略。改进攻,为积极防守,稳固现有局面,确保河北,以及河东半壁,寻机再作他图。

  经过激烈的争论,最后金国朝廷取得了共识,打算正式对宋议和。兀术大概也知道坐镇川陕的徐卫现在已经是不可忽视的力量,要议和,恐怕要先通过他。

  第七百一十五章 韩昉入蜀

  宋金连年征战,在这个过程中,彼此了解也在加深。女真人知道大宋是文官治国,武臣除了地位上低文臣一等外,不参与政治,似两国议和这种大事,按理是由皇帝和宰执们说了算。但此一时,彼一时,宋金开战之初,南方节节败退,丢城失地。当然,并不是说文官带兵就是造成这一切的根源,但确实是一个重要的因素。

  有鉴于此,宋廷相应地作出了调整,改变了一贯的作法。现在宋军几大宣抚司的长官,都是武臣,或者有行伍世家的背景。这些人不担掌握兵权,更兼管着行政,权力极大。所以不可避免地,朝政大事他们有一定的发言权。

  比如这次大金国想和南方议和,杭州肯定要征求将帅的意见,而徐卫的意见肯定对宋廷的决策有重要参考价值。所以,想议和,先走徐卫这一条路。

  对于这个说法,金国朝中的大臣都没有意见,唯独一个赋闲在家的人上书反对。他认为,大金国想议和,应该直接派遣使团去南方,没有必要先跟徐卫通气。而且你也不可能得到徐卫的赞同。为什么?紫金虎跟金军打了快二十年,互相之间仇深似海,而且不要忘了,当年受金国扶持的韩枢密使高孝恭领军出征,挖了徐家的祖坟,徐卫的父亲因此气死,你跟他有杀父之仇,还指望他会跟你谈议和?

  这个人,叫耶律马五,金军中唯一大败过徐卫的人。至于他被金廷投闲置散的原因,从他这次上书就不难看出来。兀术是什么人?他能不知道徐卫绝对不可能同意议和?但他却执意要这么作,难道没有原因?

  不过,在派谁去见徐卫这个问题上,兀术想了很久。最终定出一个再合适不过的人选,韩昉,韩公美,前辽国状元,徐卫曾经的阶下囚,还有比他更合适的么?

  韩昉于十月抵达兴元府,过程可谓凶险,他一出阳凉关,走到平阳府,就差点被当地的由义军改编而来的驻军给劫了,幸好平阳府兵马都总管邵翼知道轻重,才救了他一伙。等到了河中府,因为浮桥让韩常一把火给烧了,所以只能从风陵渡坐船,给他们撑船的船夫,跟金军有血海深仇,差点没把一船人给摇水里去喂鱼。

  历尽艰辛来到兴元,徐卫看来还“念旧”,安排他住进馆驿,并且在第二天,就派了宣抚处置司参谋军事马扩来会见。

  马扩虽然是武举出身,但他跟辽金上层都有过来往,是川陕宣抚处置司唯一一个“外交家”,徐卫自己不出面,先派他来,就是探探女真人这回到底想干什么。

  “在下马扩,川陕宣抚处置司参谋,奉徐郡王钧旨,特来拜会。”作为战胜一方,马扩还得显得很有礼貌的。

  韩昉的身段就放得更低了,执礼道:“久闻足下大名,今日得生,三生有幸,请。”

  “客气客气。”马扩笑道。当下,分宾主坐定,奉了茶以后,马子充开门见山道“我闻先生曾是辽国壬辰科进士一甲头名,而马某武举出身,不似先生这等饱学之士。所以,咱们就不必绕弯子,敢问先生此来,所为何事?”

  韩昉笑道:“马参谋既然务实,在下又怎敢务虚?实不相瞒,此番韩某是奉我大金梁王,都元帅,领三省事,皇叔兀术之命而来。专为宋金两国休兵罢战,共结和好。”

  马扩听得稀奇,疑惑道:“贵我两国将士,数月之前尚血战沙场,今又言和好,这……阁下是在说笑么?”

  “军国大事岂容儿戏?某虽代表梁王而来,不比正式使节,然所言句句是真。”韩昉正色道。

  马扩听罢,思索片刻,点头道:“那敢问贵国怎么个和好法?”

  “这恐怕得见了你们徐郡王……”韩昉道。

  “我此来,代表的便是徐郡王。”马扩道。

  “也罢,不妨说与参谋听。此前,宋辽共同举兵,迫西夏割地,又脱离大金,之后两路并进。然辽军为我所败,不足挂齿,宋军已夺得河东数十州县。这个,自贵国宣和年间以来,宋金征战不休,丧师费财不提,百姓更遭横祸。今梁王思之再三,有意与南朝握手言和,一则免却两军将士流血牺牲,二则也拯黎庶脱苦难。徐郡王世之虎臣,威名暴于南北,我们梁王也是佩服的。而且,我们也知道,想要议和,徐郡王的态度很重要。因此,梁王派我来,表这几个态。只要南朝同意议和,休兵罢战,且中止与契丹人的同盟关系,我大金即承认战败,河东凡宋军所占之州县,一概为大宋领土;此外,淮南东路一地,割还南朝,宋金重定关系为友邦,不再有伯侄叔侄云云,亦不再有岁币之类。”

  马扩听完以后,久久不语,好一阵之后,方道:“就这些?”

  “大体上就是这些,具体的,容后商谈。”韩昉道。

  马扩闻言起身,执礼道:“既如此,我当如实上报徐郡王,先生且在馆驿安心住下,不日郡王自有回音。”

  “愿早见大王面,昔年一别,转眼已十数载。”韩昉道。

  马扩不再多言,告辞离去。出了馆驿,直奔宣抚处置司,进衙门,入二堂,却没看到徐卫,一听才知,徐宣抚跟张参议他们出去聚餐了,还留了口信,让马扩回来赶紧去。马扩得知以后,也不问地方,又出衙门寻去。

  从宣抚处置司只拐一个弯,走半条街,便有一处门面极轩敞的酒楼,宣抚处置司和两兴安抚司的“工作餐”,大多都在这里。

  在宋代官场,“公务员”们上下班跟后世有所不同。京官每天天不亮就得起床,赶到皇宫,到指定的地点集合,然后入大殿参加由皇帝亲自主持的朝会,也就是上朝。散朝以后,皇帝提供免费早餐,吃饱喝足,京官们就各自回各自己的衙门办公,到了下午三四点的时候下班回家,称“散值”。

  地方官也差不多,每天黎明就到衙门,参加由主官主持的会议,安排当天的工作,然后就各司其职,到下午三四点下班。

  跟后世不同的是,没有中午下班。不过在地方上,午饭这段时间,虽然名义上还是在“当值”,却可以自由支配。你如果离家近,人又节俭,想回家吃饭也没人说你。要不然就在衙门附近吃了了事。

  而川陕宣抚处置司的官员,福利要好一些,他们中午如果不回家吃饭,就可以到这个指定的酒楼来消费,吃完了打个白条,半年一结,而且是徐卫掏钱。倒不是徐九自掏腰包巴结下属,宋代给路、州、军各级主官拨有一笔专款,叫“公使钱”,说白了,就等于是后世的“招待费”,它是用来“宴请馈送过往官员”,而且明确规定“可私入”,也就是说用不完,你就自己揣着。

  徐卫这个级别,他每年的公使钱就有数万贯。而川陕现在的情况已经形同自治,财政不交国库,军政便宜行事,哪有那么多的“迎来送往”?这公使然虽然可以自己揣进腰包,可徐卫从来不这么干,而且这点钱他也看不上,还不如拿出来大家吃吃喝喝。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来享受这个待遇。比如宣抚处置司里那些跑腿打杂的小吏就不行。不过,他们可以享用衙门“公厨”提供的午饭,也是免费的,虽然也干净管饱,但怎么和外头的酒楼比?

  马扩找到他们专用的那个雅间时,徐卫、张庆、张浚、还有两个干办公事已经在用餐了。见他进来,一名干办公事道:“马参谋,咱们可没等你。”

  “无妨。”马扩坐下,他的碗筷早就摆上了,遂自取来用。

  张浚这个人有一点好,在座的,只有他一个人是进士出身,正经的“知识分子”,可他却愿意和一班行伍出身的人常期同桌吃饭,这换成其他文官,恐怕会认为“有辱斯文”,不屑与之为伍。

  他端起酒杯和徐卫碰了碰,抿下一口,问道:“子充兄,怎么个情况?”

  马扩看来也是饿了,先夹了一口菜嚼下去,这才道:“大王,诸位,说出来你们恐怕怎么也猜不到。”只这么一句,他又顾着吃了。

  “什么猜不到?”张庆又问。

  一名干事给他满上酒,马子充喝下之后道:“韩昉这次来,并非是受金帝派遣,而是奉了兀术之命,专程前来拜会大王。”

  见他说到这里又停下,张庆道:“我说马参谋,你素来爽利,怎么一句话拆成几段说?他肯定是来拜会大王的,但所为何事?”

  马扩又喝下一杯酒,沉吟道:“老实说,这回我真猜不透女真人耍什么把戏。又或者,根本是我多想了,他们没耍手段?韩昉居然说,女真人想要跟咱们议和!”

  议和,这对大宋来说,不是什么新鲜事,立国两百年来,跟辽、夏、金,不知道议了多少回和。不过,女真人主动提出议和,却不多见,此前只有一次行例,就是西军趁党项内乱袭取麟府,并干预西夏局势时,正在进攻襄汉的兀术急于脱身,主动提了一次。

  第七百一十六章 归还东京

  “议和?真的?”徐卫坐在他的公案后头,正喝着浓茶解刚才的油荤。不过猪油倒没迷了他的心窍,他正思索着这件不同寻常的事情。

  张浚、马扩、张庆三个人都坐在他的办公堂里,因为刚吃完饭的缘故,几人都显得有些慵懒。听徐卫问,马扩道:“是的,女真人真的求和了。韩昉提出,只要我朝同意议和,休兵罢战,并中止与契丹人的联盟,他们就割还淮东,宋金两国结为友邦,互不侵犯。”

  正说着,万俟卨走了进来,徐卫微微点头,他也行个礼,又和几位同僚打了招呼后坐下来,马扩不得不再把事情说了一次,最后道:“现在,韩昉就盼着大王接见。说是昔年一别,转眼十数载,好似很想念。”

  “哼哼。”徐卫笑得直抖,“想念?当年他是我的阶下囚,我差点没一刀结果了他,他会想念我?”

  张浚偷偷打了个饱嗝,干咳两声道:“不管如何,宋辽联合出兵,确实让女真人害怕了。此番主动求和,并允诺割还淮东,并且再不提甚么伯侄、叔侄、岁币之类,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值得一庆。”

  万俟卨听到这里,皱眉道:“便是女真人想议和,也当遣使下江南,为何跑到兴元来拜会徐郡王?他们是不是……”

  徐卫眉头一挑,不等他说完,立即截断道:“不管!这事根本不是我们川陕宣抚处置司能够作主的,韩昉我也没有必要见。子充,你下午,不,马上!立刻!就去回了韩昉,告诉他,有什么事直接向杭州行在说。另外,德远,你立即以本司的名义将此事上奏朝廷,今天之内,用青字牌发出去。”

  马扩有些意外:“怎么?大王不见韩昉?”

  “我为什么要见他?”徐卫反问道。

  马扩见他神情严肃,到了嘴边的话又吞回去。他本想说,就算大王你不同意议和,这使者还要见一见的吧?但突然想起,万俟卨在场,这话不好说。遂马上改口道:“也对,议和与否,朝廷自有决断,大王没有必要见他。好,卑职这就去回了他。”

  徐卫作了决定,众官也不说什么,各自去忙,张庆看着他走后,站起身来,到徐卫案边道:“兀术搞什么?这议和是真是假?”

  徐卫神情凝重:“是真是假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王八蛋在给我找麻烦!所以,我不能接这茬!”

  张庆也面无表情:“连女真人都有所耳闻了?”

  “树大招风,难免的。而且你知道兀术这么搞,除了给我找麻烦还有什么用意么?”徐卫问道。

  “挑拨我们和契丹人的关系?”张庆道。

  “正是!现在契丹人时隔二十年,重返东土,憋着一肚皮火想要复国,此番为金人所败,正是恼羞成怒的时候。如果此时,我们与女真人议和,得到的不过是淮东一块地盘,失去的则是一个强有力的盟友。”徐卫正色道。

  张庆一歪头:“不至于吧?”

  “不至于?这不是明摆着的么?我们跟契丹人是换了国书结了盟的!与金国的任何变动,都事关两国利益,如果我们单方面和女真人缔结和议,这就是背盟!你想契丹人会把这事当碗面条吃了么?契丹人恨我们的地步,不会比女真人低,之所以我们走到一起,完全是因为有女真人这个共同的敌人。倘若单方面议和,也就意味着宋辽联盟的基础都不存在了,还搞什么搞?”徐卫严肃道。

  张庆抱着手想了片刻,摇头道:“娘的,战场上真刀真枪倒还爽利,这才叫杀人不见血。契丹人就在河西,把他们得罪了,第一个遭殃的就是西军。”

  “谁说不是?”徐卫道。

  “但这有用么?他这刚一提,我们就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张庆质疑道。

  徐卫摇摇头:“我们是因为身处其中,所以明白。但杭州那些人就未必了,宋辽联盟,是我们一手搞的,朝廷几乎没出什么力,他们不会如我们这般看重,而且……这多听好?金人求和!而且还要归还淮东!我是真怕那些人脑袋一热,就答应下来!”

  “有徐六哥在,他一定会阻挠此事。”张庆道。

  徐卫往椅背上一靠,叹道:“但愿吧,现在也就指望他了。”

  韩昉对于徐卫拒绝接见,好似并不意外,在得到马扩的答复之后,次日就告辞离开。这次极其短暂的川陕之行,并非没有收获。他回到燕京以后,不但向金帝和兀术报告了此行的经过和结果,尤其注重汇报了他在沿途的所见所闻。

  川陕军民在徐卫的领导下,正鼓足干劲恢复重建。因为战争而废弃损毁的城池得到了修复,荒芜的田地被重新开垦,人们在从前的村落遗址上,筑起土墙,搭上草顶,他们现在的生活虽然仍旧可以用艰苦的形容,但他们充满希望。韩昉回去路过河东的时候,正赶上河东南部被宋军收复的州县,正在组建官府,恢复行政,其速度之快,超乎想象。

  南朝恢复得很快,而且越变越强,如果大金国继续放任这种局势发展下去,恐怕失去的就不仅仅是霸主地位了!这是韩昉给金国君臣提出的警告。

  建武九年的最后一个月,有些大臣正在建议更改年号,因为“建武”这个年号已经用了九年,而且这年号也实在有些不相宜的地方。不过,皇帝赵谌却没有这个闲心,受徐卫收复河东半壁的激励,他正兴奋地谋划着下一个收复目标。

  还用说么?自然是中原!东京!大宋的故都!上次折彦质北伐失利,原因不是因为宋军不能战,而是仓促行事,没有充分的准备。而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大宋和契丹人结成同盟,此番更是联合出兵,西军甚至收复了河东半壁。这就逼着女真人把他们的防御重点放在西部,中原地区不可避免地要受到削弱。而且这也在最近得到了佐证,据代理荆湖宣抚使职权的韩世忠上报,今年下半年,金军在东京一带的调动比较频繁,据间者称,有部队被调离东京,往北去了。

  这个机会岂容放过?现在发动旨在收复全境的北伐可能力不从心,但把目标定在中原地区,应该还是可行的吧?当然,这个想法现在赵谌还没有跟宰执大臣们提及。

  “官家,用药。”沈择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药碗,汤药在里面正冒着热气。

  这里是赵谌的寝宫,此时,他正披着袍子,一手按着地图,一手握着帕,不时传出阵阵咳嗽。倒不是多大的毛病,感染了风寒而已,不过数起来,入冬之后,皇帝风寒了五六次了,而且就没有断过根。每次症状缓解之后,新的又来了。所以太医再三建议,一定要注意休息,不能操劳,彻底养好了再说。

  赵谌直起身来,盯着地图道:“你看看,王师前沿距离东京才几步?竟挡了这么些年回不去。”

  沈择伸长脖子看了一眼,反正地图上看起来,也就几根指头的距离。遂道:“官家且宽心,相信不几年,王师定能收复故都。”

  赵谌转过身,脸色苍白无血色,眼眶也往下陷,嘴唇又干又白。他人本来就生得瘦弱,这一病更是形容枯槁,哪像一个正当青壮年的人?

  端过药碗,叹道:“哪等得到几年?”说罢,这才将碗递到嘴边,喝了一口,嘀咕道“这太医开的药怎么总不见好?”

  沈择也叹口气,劝道:“太医再三嘱咐,请官家安心静养,但陛下总是日夜操劳,便是华佗也没法开个药到病除的方子。”

  赵谌充耳不闻,喝下药后,又看了一阵地图,感觉后前发冷,鼻涕流个不停,这才回到榻上。沈择上前替他盖好被子,脸上现出忧色,就立在榻前等了一阵,见皇帝沉沉睡去,这才轻手轻却地出了门,侍奉在外头。

  “沈都知,赵相来了。”一名内侍轻步入内,到沈择跟前说道。

  “这时候来什么?真不晓事!他说了何事么?”沈择皱眉问道。

  那内侍将头凑过来,在他耳边轻声道:“说是北面来人了。”

  “嗯?女真?”沈择诧异道。见那内侍点点头,他也狐疑起来,这都快过年了,女真人还遣使来作甚?要知道,这仗一打,就不存在外交关系,难不成来贺新年?

  “官家需要清静,你去告诉赵鼎,今天甭来了。”沈择道。内侍领命而去,刚一走,就听到宫里传来皇帝的呼声。沈择慌忙入内,只见皇帝用手肘撑着榻,抬起半个身子,问道:“你们在外头嘀咕个甚?”

  “中人说些琐碎小事,不想惊扰了官家,有罪。”沈择搪塞道。

  赵谌眉头一皱:“你休诓骗!是不是朝中有事?外头谁来了?”

  “回官家,真没有,躺下吧,这见了风,容易凉。”沈择继续敷衍。

  赵谌喘息着,挣扎要起来,沈择一见,没奈何,只得道:“赵鼎来了,小奴已经使人叫他回去,有事改日再来。”

  赵谌一听,就责怪道:“你呀,不知轻重,赵鼎是首相,无事他能来么?快,召他进来。”

  沈择很为难,赵鼎的作风他还不清楚,这一进来不知道又谈到几时,正犹豫,见皇帝有些不耐了,只得安抚之后,外出传唤赵鼎。

  不一阵,只见身上还有几朵雪花的赵鼎快步入内,执礼道:“臣赵鼎,叩问陛下安好。”

  赵谌挥挥手:“给赵卿看座。”

  沈择脸上不快,搬了把椅子让他坐下,皇帝立即问道:“赵卿进宫所为何事?”

  赵鼎果然是个直肠子,开门见山道:“陛下,金遣使入行在,向我朝求和!”

  本来半起身的赵谌听了这话,怔了好一阵,突然在榻上坐直身子,惊喜道:“当真?”

  “千真万确!使者已经让鸿胪寺安排了,臣也亲自接见过!”赵鼎道。

  赵谌大呼一口气,不停地招手:“来,来,给朕着衣。”

  “陛下,不用……”赵鼎知他身体不好,劝阻道。

  “哎,朕岂能在榻上见大臣?”赵谌受这“喜讯”的鼓舞,一时之间,脸上似乎都有了颜色。沈择上得前来,替他穿上衣袍,他还要坚持到外间会谈,比较正式一些,后在赵鼎沈择同声劝阻之下方才作罢。

  “赵卿,快说说,具体是怎样?女真人想怎么个议法?”赵谌迫不及待地问道。

  赵鼎脸上也露出一丝笑容,道:“金人承认战败,此番议和,对方只提出了一个条件,休兵罢战。”

  “休兵罢战?”赵谌听到这句有些不解。

  “是,但他们也作出如下让步。首先,这前几次宋金和议的规定都废除,宋金为友邦,不再是什么伯侄叔侄,岁币之类也一概废除!除此之外,金归还西起虎牢关,东至宁陵,南抵襄阳,北接黄河的整个河南,以及淮南东路!”

  赵谌听罢,着实被震惊了一把,失声问道:“你说什么?归还,归还河南?包括……”

  “包括东京在内!”赵鼎补充说明道。

  赵鼎一时显得茫然了,这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之前,他正在考虑着兴兵北伐中原,夺回东京故都,这一转眼,女真人却要拱手送回来!朕,朕是不是病糊涂了,这正在作梦呢?但看看四周陈设,就是自己的寝宫,宫内两人,一是沈择,一是赵鼎,并无半分差错!

  “还有……”

  “还有淮南东路!”赵鼎又补充道。

  “条件就是休兵罢战?”赵谌质疑道。

  “正是,除此之外,再没有旁的!”赵鼎正色道。

  赵谌撑着酸痛的身子起身,他这会儿脑袋真有些晕了!河南,淮东,这可不是一州一县!而是两大地区!其中,河南对于大宋意义尤其重大!只因一个东京!那是大宋历代先帝苦心经营的所在,大宋王朝的象征!自己作梦都想夺回来的所在!更不用说,还包括淮南东路在内!

  第七百一十七章 包藏祸心

  而现在,居然可以不费一兵一卒,一钱一粟就取回来!任谁听到这个消息,恐怕都难以抵挡它的诱惑!又尤其是在几次感染风寒,脑袋不清楚的时候!

  赵谌摸着自己的额头,一阵狂喜之后,却显得有些痛苦:“慢慢慢,这不对,这不对,女真人为什么?徐卫没撤兵?朕记得撤了呀!”

  “回陛下,徐郡王早就撤兵回兴元了,哦!”提起这个,赵鼎才想起自己还忘了一件事情。从袖中取出一本奏本,起身请沈择转呈之后道“这是前天收到的川陕宣抚处置司奏本,因为陛下染疾,所以一直留在中书。”

  川陕徐卫的本子,从来都是赵谌喜闻乐见的,所以他一接手后,立马翻开来看。奏称,十月,金梁王兀术派遣韩昉至兴元,首提议和。但宣抚处置司没有权力处置这个事,所以徐卫没有接见韩昉,也没有任何表态,直接打发他回去。

  赵谌此时脑袋不太灵光,看罢之后,也还没有察觉有什么异样,便合上交给沈择,疑惑道:“这就怪了,徐卫已经撤兵……”

  “臣猜测,经历此战之后,女真人已经知道其非但无法再对我大宋形成威胁,更明白一时之间恐怕也难以抵挡我军攻势。所以出此下策,以主动求和的姿态,再兼归还河南淮东之地,求得两国罢兵,为其赢取休养恢复的时机!”赵鼎“乐观”地预测着。

  赵谌听罢,觉得很有道理。惊喜来得太突然,他一时之间接受不子,捂着脑袋道:“此事,朕,朕知道了,赵卿且去,你和徐卿先接见一下北国使者,此事容朕细细考虑。”

  赵鼎知道皇帝需要休息,也不愿意过久打扰,遂起身告辞道:“望陛下保重御体,臣等自当竭尽所能为陛下分忧。”

  “甚好,朕病中,国事就劳你和徐卿多出力了。”赵谌道。

  等赵鼎走后,沈择侍奉着他回到榻上,躺好之后,沈择正待要走,忽听皇帝道:“你回来。”

  “官家还有何吩咐?”沈择问道。

  “你说这事怪不怪?女真人只一条休兵罢战的要求,然后就许以归还河南淮东之地,这……未免太容易了吧?”赵谌疑惑道。

  沈择笑道:“赵相方才不是说了么?因为此番徐郡王领兵光复河东半壁,打得金人丧了胆,因此不愿再与我朝冲突,因此宁愿归还河南淮东,以土地换时间。”

  赵谌听了,自己压了压被角,自言自语道:“倒也是,韩世忠奏称东京一线的金军下半年调动频繁,都往北方去了。看来女真人将防御重点放在西部,中原和淮东他们是顾不上了,因此不如还给我朝。”

  “就算北夷不还,官家不也正谋划着举兵夺取么?”沈择深知皇帝喜欢听什么。

  果然,这句话一入耳,赵谌觉得很受用,纵使躺着,也努力点头道:“有理!他不还,朕也会尽快夺取!”语至此处,顿一顿,忽地长叹道“唉!不容易啊!二十年来,费了多少钱粮,折了多少将士,终于打出女真人一次服软来!”

  “恭喜陛下,中兴在即!”沈择具大礼拜道。

  “哈哈,起来起来!现在相庆还为时尚早!待收复两河,兵抵燕云,再庆不迟!”赵谌喜笑颜开。“照此看来,此番金人主动求和,大宋没有理由拒绝。”

  “对方只要求休兵罢战,就归还河南淮东,如何拒绝?”沈择道。

  “好,好哇!朕总算是对得起祖宗了!”赵谌感慨万分。

  又说一阵,沈择道:“陛下安心歇息,有此一喜,相信御体很快就会康复如初!”

  “嗯。”赵谌应道,突然想起川陕的本子,他道:“不急,你再把川陕奏本拿来朕看。”

  “这……陛下不宜见风,还是小奴为陛下诵读如何?”沈择建议道。在得到皇帝许可之后,他取过奏本,翻开阅读。

  因为之前,赵谌已经笼统地看了一次,因为被惊喜冲昏了头,现在几乎不记得本子上写了什么,所以只得很认真。当听到韩昉到兴元提出的条件包括“休兵罢战”“中止宋辽同盟”时,他急忙叫停:“什么?中止宋辽同盟?你,你看仔细!”

  沈择瞪大眼睛再看,肯定道:“奏本上确实是这般写的。”

  赵谌一头水雾,金使来杭州,北夷的条件只有一桩,那就是休兵罢战,哪来的“中止宋辽同盟”?他不信,便叫沈择取来,递到他面前,定睛一看,上头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果然有“中止宋辽同盟”一句。

  咄咄怪事!难不成金国议和的方案还有两个版本?一个对中央,一个对川陕?正当他疑惑不解时,沈择突然道:“不对,金人要求和,为什么派人去川陕?不是该直接遣使下江南么?”

  赵谌听在耳里,想了片刻,脸色忽地一变,随即又疑云密布。好一阵之后,沈择发现皇帝神情不对,试探着说道:“官家,北夷该不是以为此等大事,徐郡王就能……怎样吧?”

  “这倒无妨,徐卫根本没有见接见金使,也没有作任何表态,他的处置是很稳妥的。朕怀疑的,反而是这一条‘中止宋辽同盟’。”赵谌沉声道。

  沈择好似不明白,大惑不解道:“官家的意思是……”

  “朕在想,这一条如果真是女真人提过的,为何正式遣使来朝时,又不见这一说?如果不是,那就……”说到这里,赵谌的脸色越发阴沉。

  沈择真是“纸糊的灯笼一点就亮”,立即接口道:“那就是川陕的人自己加的!”

  赵谌没有回应,如果这是徐卫添油加醋,那他的目的……恐怕不难猜出来。那就是阻挠议和。而他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

  在徐卫的立场来讲,他是军队统帅之一,有着坚定的主战立场,他肯定不希望宋金议和,而是期盼直捣燕云,这是可以理解的,也可以容忍的。

  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以徐卫为代表的军队统帅,之所以有今天大权在握的地位,归根到底,是形势所迫。为了抗金,不得不把一些权力下放到武臣的手中。一旦不需要抗金了,不需要打仗了,也就不需要这些武臣再手握重兵了!到那时,就是这些人交权的时候!徐卫阻挠议和,说白了,就是不想交权。以他的地位,势力,不想交出权力,他想干什么?

  这是不能容忍的!

  一想到这一点,赵谌直感一股怒火冲到头顶,脱口而出道:“去!召宰执来见!”

  见皇帝动怒,先前还十分担忧他病情的沈择二话不出就往外头走,刚跨过门槛,背后又响起皇帝的断喝声:“慢!”

  沈择一只脚已经跨出去,听到这话“慢”,却并没有收回,就保持原来的姿势,等待着最新的指示。

  赵谌裹着被子坐了起来,眼神流离,仔细琢磨着这件事情。当他细细一想,又觉得不对,徐卫根本没有必要这么作。韩昉入蜀,这事假不了,他向川陕宣抚处置司提出议和的同时,金廷就已经派出使团了。不然,川陕的本子不可能和金国使团几乎同时抵达杭州。

  这也就是表明,金人并没有打算先征求徐卫的意见,然后再正式遣使来求和,韩昉入蜀,只是一个形式而已!而韩昉可能确实说了“中止宋辽同盟”这个话,要不然,徐卫完全没有理由去编造这样一条。因为如果他编造,金国正式使臣一到杭州,自然就得拆穿,这样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女真人是想挑拨我君臣关系?

  “哼哼!”赵谌冷笑起来。

  听到皇帝发笑,沈择收回脚,诧异道:“官家为何笑?”

  赵谌便将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又道:“看来金人确实被徐卫打怕了,竟不惜行这反间之计,挑拨我君臣关系,只可惜,手段太拙劣了一些。”

  沈择沉默不言,打量着自得的皇帝片刻,小声道:“官家,徐郡王已经让女真人怕得不择手段想要剪除他了……”

  “嗯,确实如此。”赵谌笑道。

  “官家,小奴是说,徐郡王已让残暴不仁的女真人怕到如此地步了。”沈择不知道为什么,又说了一次。

  赵谌一时没回过神,看着他道:“朕知道。”沈择不再说话,只看着皇帝,赵谌从他眼中看出些什么来,顿时恍然,继而陷入了沉默。是啊,徐卫都让不可一世的女真人怕到这个地步了……

  中书省,政事堂。

  政事堂是宰相办公的场所,也称“三省都堂”,正副宰相都在此处办公。政事堂其实就是“政府”“东府”,与枢密院这个“枢府”“西府”对掌文武大权。但是近年来,枢密院渐成摆设,成了“养老院”,一些快到退休年纪或者失去了皇帝信任的老臣,都安排到枢密院挂个职,而枢府原本主管军务的职权,则集结到了政事堂。所以,这里可称大宋最高权力机关,无论军政。

  皇帝一病,这里的头头们实际上就是最高决策者,大笔一挥,影响深远。而徐良因为是次相,手中的权力更大一些,因为他主管着兵务。而刚来的两个参知政事显然暂时还“帮不上忙”。

  徐良在他的办公堂里忙得不可开交,他早已经习惯了这种忙碌,也享受着这种忙碌,其他人倒是想忙碌,你有这机会么?

  批完了一叠公文之后,他在案桌上翻找着什么,一阵之后,向外喊道:“来人。”

  一名佐吏闻声而入,道:“相公有吩咐?”

  “前天收到的川陕宣抚处置司奏本哪处去了?我怎么遍寻不着?”徐良问道。

  “哦,赵相先前来取了去。”佐吏回答道。

  “什么?前天我已经送给他看过了,又取去何用?”徐六自言自语道。想了片刻,觉得不放心,吩咐道“你即刻去取回来,就说我要看。”

  佐吏领命而去,不一阵回来报称:“赵相说,已不在他处。”

  这可把徐六震了一震!略一思索之后,起身迈步就朝赵鼎的办公堂而去,首相次相的办公堂离得近,眨眼就至,进去以后,见赵鼎什么事也没干,就跟那儿发呆,徐六问道:“赵本,川陕的本子……”

  赵鼎看他一眼,从容道:“我方才天子寝宫回来。”

  “你!”徐六眼一瞪!吃惊还在外,更多的是恼怒!“官家染疾,需要静养,你何必去打扰?再说了,此等大事,就算要面君奏对,也应该我去,或许你我同去,赵相为何单独……”

  赵鼎一本正经道:“这件事情,我认为徐相应该回避。”

  徐六琢磨着他的话,沉声道:“赵相这话什么意思?”

  “你懂的。”赵鼎道。

  “我还真不懂!”徐六脸色阴沉。

  赵鼎盯着他看半晌,呼出一口气,自己起身上前,掩了房门,随即道:“徐相,我相信你也看得出来这其中的问题所在。”

  “还请明示。”徐六直视着对方。

  “金使已经在城里,对方只有一个条件,休兵罢战。然川陕上来的本子中,却多了一句‘中止宋辽同盟’,这不是很奇怪么?”赵鼎道。

  徐六哼了一声:“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川陕……徐郡王的上奏,凭空多出一条‘中止宋辽同盟’来,是为什么?”赵鼎道。

  徐六冷笑一声:“你认为这是徐卫编造的?想阻挠宋金议和?”

  “不是,徐郡王没有必要这么作,也不可能这么作。”赵鼎非常肯定道。

  “那……徐某就不在明白了。”徐六道。

  “既然不是徐郡王编造,那就是女真人有意为之。包括派遣韩昉到兴元,以及这多出来的一句话,都是女真人有意为之,其目的,不外乎就是想挑唆朝廷对徐郡王不信任。”赵鼎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所在。

  徐六一皱眉:“你既然清楚,为何还要如此这般?”

  “这就是问题所在,女真人为什么要挑唆?”赵鼎问道。见徐良不答,他自己回答“因为他们畏徐郡王如虎,所以不择手段。能让女真人怕到如此地步,难道就不能……”

  徐六不等他说完,立即反驳道:“我弟忠勇之名,南北皆知!”

  “我知道,我晓得。”赵鼎安抚道。“正是因为如此,所以这件事情由我出面去面君是最合适的,你去,难免不便。”

  徐六听到他这话,心里头怒气稍解,问道:“那圣上是怎么说的?”

  “不得而知,我只将川陕奏本奉上,并没有多说什么。”赵鼎道。见徐六微微蹙眉,他又补充道“徐相放心,官家自然会想明白,否则,这时候应该紧急召你我去见了。”

  徐六想想也是,心里头的气消了大半,就在他办公堂里坐了下来,道:“赵相,既然说到这个事,你我也得好生商议一番,此次女真人求和,我朝到底作何回应。”

  赵鼎对此也很重视,就在他身旁坐下:“老实说,我倒是觉得可以议和,河南淮东之地,不费一兵一卒,何乐不为?”

  徐良摇摇头:“没这么简单,你忘了契丹人?”

  “契丹人?”赵鼎愣了一下。正如徐卫所说,联结契丹,是川陕一力促成的,朝廷只是最后接待了一下辽国使者,基本上没出什么力。道理很简单,不是你干的事,你印象不会深刻,也不会太看重。所以当徐六提起契丹人时,赵鼎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哦,徐相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们和女真议和,可能引起契丹人不满?”

  “不满?不满?”徐六连说两次。“仅仅是不满?赵相,宋辽可是交换国书,缔结同盟的!如果大宋单方面和金国议和,置契丹人于何地?要知道,这次进兵,契丹人可是战败的!但因为契丹人和我们是同盟,女真人对大宋承认战败,就必须同时向契丹人承认战败!这才合乎规矩!但现在女真人提也不提契丹,只向大宋求和,契丹人能善罢甘休么?”

  赵鼎实在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听他这么一说,质疑道:“何至于此?”

  “刚开始我也没多想,但正是川陕那一句‘中止宋辽同盟’提醒了我,这恐怕才是女真人的主要目的!”徐六斩钉截铁道。

  赵鼎在椅子上动了动,显得有些不安:“徐相是说,女真人求和,并归还河南淮东,其目的最主要是为了破坏宋辽同盟?”

  “正是!诚然,也有以土地换时间的打算在,但更重要的,则是破坏宋辽的同盟关系。”徐六道。

  “用如此之多的土地,是不是得不偿失?”赵鼎质疑道。

  徐六断然道:“不会!女真人这么作,正好说明他们最怕的就是宋辽同盟!你想,宋辽第一次联手,半个河东没了,要是再有下次,燕云不都没了?女真人寝食难安,也在情理之中!”

  赵鼎是个积极抗战派,甚至可以说是激进抗战派,所以他才会有这么一句:“依我军目前实力,就算没有契丹人,也照样可以收复失土,助成中兴吧?”

  第七百一十八章 高烧会死人么

  徐六看他一眼,笑道:“赵相,我弟徐九虽然是个武夫,但他不是傻子是吧?”

  “徐相何出此言?对徐郡王,赵某向来是佩服的。”赵鼎郑重道。

  徐六收回目光,解释道:“如果说光凭我们的力量就能驱逐北夷,再造河山,徐九他又何必处心积虑想要联结契丹人?而且你知道联合契丹人的好处么?”

  “这还用说?”赵鼎真怀疑徐六认为他是傻子。

  “那你知道联合契丹人的坏处么?”徐六又问。

  这倒让赵鼎说不出话来了。老实说,联合契丹人这件事情,一直是川陕宣抚处置司在打理,朝廷虽然一直是知情的,但从皇帝到朝臣对此事恐怕都不太上心,因为抗金终究还是靠自己的力量。联合契丹人的好处相信是人都知道,但坏处么嘛……

  徐六见状,自顾言道:“我们作得最错的一件事情就是联金抗辽,而现在联辽抗金……”

  赵鼎眉头一挑:“你是说,会重蹈覆辙?”

  “这不好说。”徐六摇摇头。“我们和契丹人结盟,完全是因为有一个共同的敌人。倘若将来女真人被打败,契丹复国成功,我们也如愿收复失土,接下来……”

  赵鼎的神情变得阴沉,喃喃道:“我明白,我明白。”

  “明知如此,还要联合,是因为就算我们不去找契丹人,随着将来形势的变化人家自己也会来。与其如此,还不如先联合他,打败了女真人再计较。当年的海上之盟其实也一样,就算我们不联金,女真人灭亡了契丹人以后,照样会南下侵宋。”到底是兄弟,徐六和徐九的想法如出一辙。

  赵鼎频频点头:“是这个道理,只要预先作准备,哪怕消灭了女真人以后,契丹人来……”

  “不不不,不是消灭,是打败。”徐六马上更正。“赵相你想,不管是党项,契丹,女真,我大宋的威胁从来都是来自北方朝廷。如果我们和契丹人联手消灭了女真,将来就得开始应付契丹人,这就又回到了原点。在我们没有力量完全扫灭北方势力的情况下,北方不安宁,我们就安宁。”

  这一点,赵鼎倒是完全赞同的。大宋立国以来,有两个敌人,一是党项,一是契丹。长期以来,一直是按倒葫芦起了瓢,不跟契丹打,就跟党项打。但是,每当契丹和党项斗起来时,大宋就太平了。

  徐良的意思他明白,闷声思索良久,道:“送到嘴边的肥肉不让吃,徐相想地朝中的反应么?”

  徐良点点头:“所以,我现在和赵相商量,如何阻止这件事情,你我都明白这块肉吃不得。”

  赵鼎缓缓靠在椅子上,仰头向天,沉吟道:“这恐怕不容易,女真人只提一条‘休兵罢战’,然后拱将河南淮东送还,这简直叫人无法拒绝。你说,我就此事妥善与契丹人沟通……”

  不等他说完,徐良一口否决道:“不可能,我们跟契丹人结盟的唯一基础,就是有一个共同的敌人。你去跟人家说,不用急,我们这只是权宜之计,暂时得回河南淮东,将来该怎样还怎么样,你觉得契丹人会信么?”

  “那就真难办了。纵使你我首相次相都反对,圣上是什么态度?朝中同僚是什么态度?最重要的,前线将帅是什么态度?”赵鼎一连三问。

  徐良越听,眉头越紧,前两个他想到了,可偏偏没想到前线将帅的态度。折彦质、韩世忠、刘光国,这三个的防区正面河南与淮东,如果知道女真人要拱手相送,他们一定会极力赞成。

  想了许久,徐良道:“先看圣上是什么打算吧。”

  这一天,别无他事,皇帝也没有召见宰相咨询议和之事。徐良下午散值以后,听闻四嫂徐王氏一行抵达有行在,现在暂时还住在馆驿里,遂派人迎到了家中安顿。徐王氏身体不适,他又使人请了郎中瞧病,晚上举行了家宴,自不用说。

  却说同一时间,禁中,皇帝赵谌因为金国求和,骤然一喜,又因川陕奏本,猝然一惊。再加上这些事情的烦扰,白天没有注意歇息和保暖,当时因为心情亢奋,还没有怎样。但到了晚上,就开始发热,召了御医来瞧,内侍遵医嘱用冰敷,起了些作用。现在,已经睡下。

  沈择寸步不离地守在榻前,等上一阵,约莫皇帝额头上的冰帕不冷了,就又换一次。虽然是在南方,但寒冬腊月,就是水也刺骨,何况是冰?沈择阉人,全无阳气,却也忍受着彻骨的寒冷。

  快到二更天,沈择见皇帝睡得沉,他自己的困意也上来,本想到外间眯一会儿,但终究还是放心不下皇帝,就跟那塌前斜靠着打盹。也不知过多久,他突然被皇帝的梦呓惊醒,张目一看,只见赵谌将被子推到一旁,本来一张苍白的脸涨得通红,浑身发抖,嘴皮颤动,发生含糊不清的话语。

  大骇之下,沈择伸手一摸赵谌额头,直感烫手!心知不妙,慌忙窜将出去,大声喝道:“太医!太医!快!”

  因为皇帝病情反复,太医奉命值夜,因此就在外间通宵侍奉。一听召唤,急忙进来,沈择手指御榻,那太医也不消吩咐,几个大步上前去,一看就变了脸色。伸手一摸额头,又抬起皇帝手臂清了脉,脸上明显露出慌张的神情!

  沈择在旁边看得真切,问道:“怎样?怎样?”

  “不妙!圣上高热不退,这样下去不成!”太医是个年过五十的老手,素得道君和太上皇的信赖,太医院里也威望很高,他都这样说了,看来情况确实不乐观。

  “那怎么办?要不然,多用些冰?”沈择病急乱投医。

  太医将皇帝的手放回被窝里,将沈择请到一旁道:“若是旁人可用此法,然圣上御体本就虚弱,数染风寒已致无力抵挡病邪入侵,如果浸于冰水之中,下官恐怕热不退,反倒是……”后头的话他没有说出来。

  “那,那你倒是想办法!”沈择红了眼。

  “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下官只能下一方辛温发散之药,希望……”太医作难道。

  “别希望了!赶紧去写方子!我这随即就着人到尚药局去取,快快快!”沈择几乎是用推的,把太医赶了出去。

  “沈都知,你要尽量多给圣上喂些水……”

  回头一看皇帝,脸红得跟火烧云一样,嘴皮都干裂了,本想喂些水,可赵谌牙关咬得极紧,撬都撬不开。正手忙脚乱时,皇后又到。

  皇后张氏,乃张仲雄之女,张叔夜之孙女,皇帝染病以后,她一直悉心照料。今晚本也坚持要守夜,但为宫人劝阻。但她实在挂念,于是赶来探望。哪知一来就看到这副场景,直吓得花容失色。

  “这,这如何是好?高热不退最是危险!太医是怎生说的?”张皇后坐在榻边疾声问道。

  “回娘娘,太医说只能下一副辛温发散的药!”沈择百般无奈地回答道。

  “都烫成这般模样,哪还等得了发散?如何不用冰?”张皇后因为皇帝体弱多病的缘故,对医理有一些了解。知道这所谓“辛温发散”,就是下药使患者出汗,以此达到退热的目的。但皇帝烧成这般模样,等你下药发汗,怕是根本来不及了!

  “太医说,冰敷没用,而且官家御体虚弱,经不起折腾。”沈择已经哭丧着脸。

  此时,皇帝已经不说胡话了,这反倒让张皇后和沈择提心吊胆。张皇后上前轻轻摇了摇赵谌,唤了几声官家,赵谌根本没有任何反应。

  虽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可终究是个年轻的妇人,一时之间失了分寸主张,催促沈择道:“你赶紧使人去德寿宫,请太后来探望。”

  “是是!”沈择应了两声,快步出宫安排。片刻之间,皇帝的寝宫就搞得鸡飞狗跳,如临大敌!太上皇赵桓和朱太后听闻皇帝病重,都忧心忡忡,朱太后母子连心,当即就摆驾过来,太上皇因为腿脚不便无法成行,只能在德寿宫等候消息。

  这朱太后到了儿子寝宫,见到皇帝病容,也骇得没了主张,只死命逼迫太医。太医也是人,不是宰,闻讯赶来的多名太医用了各种办法,均告无效,退不去热。并非是这些共职于太医院的人不称职,他们都是全国最顶尖的杏林圣手,而风寒这种病,也并非什么疑难杂病。怪就怪在,首先皇帝体质弱,很容易生病;其次,皇帝太过操劳,很少有足够的休息时间,即使是患病,也常常坚持理政;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入冬以来皇帝连续感染风寒五六次。按中医说法,风寒是风和寒相结合的病邪,病邪侵体,导致头痛,咳嗽,发热,全身酸软等症。皇帝连续感染风寒,前一次的病邪未根除,后头又来,这一波接一波,身体根本无法承受,终至积重难返。

  这么一直折腾到三更天,给赵谌灌下汤药以后,仍不见任何起色,反倒是越发地昏沉。

  第七百一十九章 诡异的禁中

  次日清晨,天未放亮,在京的升朝官就已经陆陆续续在宣德门里集合。这些日子皇帝虽然染疾,但早朝一会正常进行。这些大臣们都是从家里或骑马或坐轿来到皇宫,但在宣德门之前就必须步行入宫了,而且仆人不得跟随。年纪轻的官员倒好说,那些七老八十,腿脚不便的就困难了。你得摸索着进宫,和同僚们会合以后,只能凭声音来判断是谁。

  天气寒冷,不少官员都缩着脖子,跺着脚,整个宫门里一片悉悉索索之声。徐良下轿后,把披在身上那件大氅脱下交到仆人手中,道:“回去吧,中午我不回家,让夫人好生招待。”四嫂和侄儿侄女现在都在他府上,因此嘱咐这么一句。语毕,径直往宫里而去。

  眼下还不到时辰,因此御史也没有来整队,百官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讨论着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徐良一路走过,人听到很多人都在谈论宋金议和。此事虽然还没有正式宣布,但朝臣大多已经收到风声,只是具体的条款还不清楚。

  “徐相?”当他经过一处人群中,有人出声唤道。

  徐良探近一看,发现是参知政事朱倬,旁边有开封府尹,有另外一个参知政事李若冰,遂上前道:“几位来得真早,说什么呢?”

  “还能是说什么?大臣们都在议论北方来的使者。”朱倬道。

  那开封府尹此时问道:“徐相,听说你和赵相接见过使者,到底说些什么?女真人提了什么条件?”

  “这事,现在不好说,圣上还没有明确的态度。”徐良道。旁边有人听见他们谈话,自动围了过来,都想探听些消息。在众官殷切地询问之下,徐良露出一点口风。“总之有一点可以肯定,女真使者此番来,是想议和。”

  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那分量自然不一样。尽管大臣们大多猜得到是这样,但现在得到了确认,一时哗然。有人道:“此前川陕宣抚处置司出兵收复了河东半壁,女真人在这个当口遣使来议和,岂非就是求和?”

  “这不明摆着的事情么?打不下去了,只能求和!”

  “哼,怎么说来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女真人也不复昔年之勇了。”

  “要按我说,议什么和?现在我朝占主动,凭什么跟他议和?想议和也可以,还我河南、山东、淮东、河北、河东,咱们就跟他谈。”

  此话一出,招致一片反对之声!

  “刘司谏,你这话就过头了。虽说这几年大局有所好转,但女真人的实力还是不容小视,现在主动提出议和,若有让步之类,能谈就谈,你这一句话拒人千里之外,恐怕也不妥。”

  众官议论纷纷,一个洪亮的声音道:“现在还没有眉目,诸位同僚不必操之过急。”

  徐良一看来人,笑道:“赵相来了。”

  “徐相。”赵鼎打了声招呼,随即笑道“这人上了年纪就是没意思,晚上睡不着吧,早早地起来等着上朝,结果临出门倒困了一会儿,幸好赶上了。”这上朝是在京升朝官们一天中最重要的事情,无故迟到缺席那是要受处罚的。

  说了好一阵,天麻麻亮,但有御史看时候差不多,开始整队。文武百官各依品秩站定,排好队伍,准备向资政殿出发。哪知队伍刚要整好,远远望见几个人打着灯笼匆匆过来,等走到近前才发现是内侍,在人群里四处问着:“赵相和徐相何在?”

  众官互相指引,来到徐良赵鼎面前,一名内侍小声道:“两位相公借一步说话。”

  徐良赵鼎对视一眼,什么事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遂移步出了队伍,走到那拱桥上,只听内侍道:“两位相公,今日早朝取消。”

  虽说取消早朝不是什么大事,但皇帝自“亲政”以来,一直勤政,不管是刮风下雨,严寒酷暑,从来不轻易取消早朝。因此赵鼎一听就问道:“为何?”

  “是不是官家御体欠安?”徐良也问道。

  “请两位相公散了大臣,随小人入宫,到时便知。”内侍回答道。

  他既这么说,赵徐二相也不好再问,徐良遂回去,放声谓一众同僚道:“今日早朝取消,诸位各自去衙门吧。”一语既出,文武百官窃窃私语,取消早朝?为什么?但他们也不可能去追问,于是除中书官员以外,其他大臣成群结队地出了宫门,各自往各自的官衙去了。

  徐良赵鼎两位宰相,就在内侍引领下投禁中而去。路上,赵鼎又问了一次,那内侍方才回答道:“昨天夜里,官家病情加重,高热不退,太医院来了好几名太医也束手无策。后来,还心动了太上皇,太后,皇后,也跟寝宫里守了一夜,至今未合眼。”

  徐良赵鼎同时停下脚步,赵鼎失声问道:“怎么回事?严重不严重?”

  “我的相公哎,高热不退啊!从昨晚到现在,宫里就没有消停过。至于现在情况怎么样,小人就不得而知的,这得问沈都知。”那内侍答道,随即又催促道“快走罢。”

  复往前行一段,两位宰相突然发现原来不应该派人把守的地方,却多出来全副武装的士卒,徐良皱眉问道:“这是作甚?”

  “小人不知,估计是沈都知的命令吧。”内侍猜测道。沈择除担任内侍省都知以外,还掌管着禁中的内卫,而且,朝中对他参与军政的事情已经有所传言,言官曾就此事提醒过皇帝,但基本上没有效果。

  “胡闹!”赵鼎不满道。“这宫中太平无事,加什么守卫?惟恐天下不乱是不是?”

  “行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走罢。”徐良沉声道。两人随内侍快步而行,不一阵,至天子寝宫,整了衣冠后,等在外头。

  里间,正上坐着太上皇赵桓,却不见太后和皇后,料想要么就是已经离开了,要么就是回避了。两位宰相入内以后,具礼拜道:“臣拜见太上皇。”

  当初那场政变,正是因为徐良一力“破坏”,才搅了赵桓好事,因此太上皇自然不会亲切,伸手道:“两位贤卿平身吧,坐。”

  二人谢过,落坐之后,徐良担心皇帝病情,直接顺道:“不知圣上病情如何?”

  “找你们来正是为这事。”赵桓立即道,语至此处,叹了口气“给大哥说了多次,身体不好就要注意休养,却一直不听,如今倒好……”

  “太上皇,听说圣上高热不退,不知如今好些了么?”赵鼎再次问道。高热不退,严重了要危及性命,这是常识,所以不怪他二人急切询问。

  赵桓看他二人一眼,回答道:“折腾一晚上,太医手段用尽,今早总算有些起色。热倒退了,但皇帝还没有醒,召两位贤卿来,就是告诉你们一声。看皇帝这情况,暂时是无法理事了,朝政上你们身为百官领袖,就多费些心,商量着办吧。”

  这自然是责无旁贷,皇帝无法理事,宰相就来作主。但如果是日常事务,宰相处理也就处理了,但眼下却有一桩要紧的事情……

  徐良问道:“启禀太上皇,旁的事好说,眼下金国使臣已至行在,提出议和,这事若无官家明确表态,臣等恐怕就只能拖下来。”他这么说,是有原因的。他本人当然主张拒绝议和,但皇帝是什么态度不知道,眼下天子既然病了,正好把金使晾起来。

  赵桓从前,虽然退了位,但对朝政大事还是有相当程度的了解。但自从政变失败以后,他就几乎被软禁在德寿宫,活动范围也仅限于皇宫大内,也没有人再敢有事无事往德寿宫跑。因此,他对金国遣使求和一事毫不知情,直到此刻。

  “金人提出议和?”赵桓惊讶地问道。

  “是。”赵鼎如实回答。太上皇不能干预政事,所以他也不怕让对方知道。

  “主动的?”赵桓又问。

  “是。”徐良答道。

  “这……”赵桓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没有裁决的权力,说话不顶用,思之再三,表态道“兹事体大,这样,等皇帝几时醒过来,看看他的态度。”

  “遵旨。”徐良赵鼎同声说道。

  吩咐完毕,徐良提出想要探望探望天子,但被赵桓拒绝,说皇帝现在需要休养,不能打扰。尽管赵谌跟他们就一墙之隔,可徐良赵鼎还是无奈地退了出来。不过往好处想,风寒不是什么要紧的病,既然热已经退下来,那基本上就没有危险了,只需要用药,再休养个十天半月的,就能康复。

  就这么过了两天,徐良和赵鼎数次入宫想要探望皇帝,都没有见到。金国使臣大概也等着有些心急,派人来催问,徐良只管拿话挡回去。

  到第三天,下午散值以后,中书政事堂的官员大多已经走了,徐良也结束手里的事情,但他没打算走。坐在办公堂里越想这事越不对,风寒只要退了热,就不算什么大病。不见旁人不算了,哪有不见宰相的?皇帝有事,就算宗室不知道,也应该先让知会宰执大臣。

  “徐相,还不走?”赵鼎经过他门前,驻足问道。

  徐良一抬头,道:“赵相请坐,我有件事情跟你商量。”

  “正好,我也有事。”赵鼎跨过门槛,就在面前坐下,直接道“稍后我们再进宫去,如何?”

  徐良郑重一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风寒不是什么要紧的大病,如太上皇所说,已经退了热,那就没有大碍,为何不能见?就算圣上要休养,我们不奏事,看一眼总成吧?如今圣上几天不露面,朝中大臣已经在议论,这么下去,这年还过不过了?”

  “谁说不是?我也是越想越不对,走?现在就去?”赵鼎起身道。

  徐良也一撑椅子扶手站了起来:“现在就去!你我得商量好,今天见不着圣上,决不出来!”

  “要是太上皇……”赵鼎问道。

  “不管,太上皇管的是家事,你我操持的是国事,孰轻孰重?走!”

  当下,两位重臣同入禁中,发现守卫比前几天更加严密,透出一股子让人难以捉摸的气氛,让人好生不解。徐良赵鼎心里越发沉重,至天子寝宫,他们被卫士挡了驾。

  “你知道你挡的是谁么?”永华宫门前,赵鼎冒火了。

  几名卫士都俯首不敢直视,其中一人道:“两位相公息怒,我等也只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天子诏命么?”徐良问道。

  “是奉沈都知之命。”卫士回答道。

  “首相次相要见皇帝,他一个内侍省都知敢阻拦?这是何道理?让开!”徐良喝道。他可不是一般的文臣,出身行伍之家,又在地方上经历过大风大浪,这一声喝,威仪十足。骇得几名卫士不知如何是好。宰相的地位那是何等的尊崇?自然不是内侍可以相提并论的,但问题是,这个内侍掌管着内卫禁军,是他们的顶头上司,如何敢抗命?

  见卫士犹豫,赵鼎振臂吼道:“莫非宫中有什么事不能让宰相知道么?你们到底想作甚?你们是何居心?”

  这句话听在卫士们耳里,不啻醍醐灌顶,当头棒喝,不约而同闪到一旁,让出了道路。徐良赵鼎联袂入内,到堂外,又被内侍挡住,他两人心里本来就光火,再次被挡,顿时发作!赵鼎是个直肠子,一顿训斥说得几名内侍抬不起头来!

  正争执时,一人从宫里出来,不是沈择是谁?他一露面,两位宰相的火力都集中到他身上。赵鼎上前一步,抗声问道:“沈都知,这禁中的守卫为何加强?我等宰执大臣欲探望圣上,难道还不行么?数番阻拦,是何道理?这宫中难道是你说了算么?”

  沈择倒不慌乱,先恭恭敬敬地行个礼,不紧不慢道:“两位相公稍安勿躁,只因官家病体未愈,需要清静,最不喜吵闹聒噪,所以太上皇和太后再三嘱咐,朝政上的事请宰执大臣商量着办,就不要来惊扰官家了。因此,这才……”

  第七百二十章 宰相密谋

  徐良见他这么说,便道:“我和赵相不会打扰圣上,我二人只是探望,探望,明白吗?”

  “对,我们不进门,就在外间,懂么?”赵鼎没好气道。

  沈择不为所动,仍坚持道:“太上皇嘱咐再三。”

  “你休提太上皇!我二人是身居相位,佐天子理朝政,难不成还是外人?你让不让?”赵鼎火了。沈择默不作声,他一见,对徐良道:“徐相,不跟他废话,咱们……”

  沈择见他们好似要硬闯,脸色一变,提高音量道:“这可是天子寝宫,二位虽贵为宰相,但硬闯进去,应该知道轻重!”

  徐良越发感觉有问题了,你说宰相探望皇帝,这不顺理成章的么?皇帝有病,就算不见太上皇,不见太后,不见皇后,也没有不见宰相的道理。而且这根本就不叫个事,我二人现在已经站在寝宫外头,只需要跨进门槛,走四五步路,再把脖子一伸,就能看到皇帝,沈择为什么挡住不让?

  沈择出言威胁,倒还真让两位宰相有些进退两难,这毕竟是天子寝宫,你如果硬闯,非但不敬,而且必然招人议论。皇帝正生病,你闯硬寝宫想要作甚?正僵持时,忽见张皇后带着内侍宫娥缓缓过来,徐良赵鼎两个退到一旁,俯首行礼。

  张皇后才二十出头,端庄贤淑,名声很好。她满面的忧色,过来以来见如此情形,问道:“赵相徐相这是……”

  “回娘娘,臣等不得未睹君颜,甚是担忧,此番来本是探望,但内侍挡着不让,因此唐突,请娘娘叨罪。”徐良回答道。

  张皇后听罢,疑惑道:“圣上昨日醒来时,不是说要召见两位么?”

  徐良赵鼎一听,这里头有文章!沈择顿时大窘!低着头道:“娘娘容禀,只因圣上短暂清醒以后,又告昏迷,因此太上皇再三嘱咐不可打扰,所以小奴才挡住两位相公。”

  听到这话,赵鼎徐良同感愤怒!皇帝的病情,我们作宰相的居然不知道!甚至没人来通知一声!简直不叫话!赵鼎一怒,责问道:“为何宰相不知情!”

  张皇后似乎看出些什么来,略一思索,即道:“两位且在此处等候,我先进去。”语毕,将随从留在外头,径直跨过门槛。赵鼎徐良都瞪沈择一眼,焦急地等待着消息。

  却说张皇后进了天子寝宫,一掀起帘子就看到皇帝仍旧平躺着,身上盖着厚厚的两床被子。近前一看,只见赵谌脸色已经呈蜡黄,全无半点血色,而且嘴巴微微张开,和她早上所见相比,并没有什么起色。伸手一摸额头,仍旧感觉发烫,尽管不似前些天晚上那么严重,但这确实一直没有完全退热。

  “官家?官家?”张皇后连呼两声,皇帝没有任何反应,显然还在昏睡之中。张皇后看得心里难受,不觉落泪,但想到宰相还在外头等候消息,遂拭去泪痕,步出寝宫,谓二相道:“官家昏睡未醒,两位卿家进来吧。”

  这皇后都发话了,沈择如何还敢阻拦?只能眼巴巴看着赵鼎徐良入内,这两个进去以后,因为有皇后在场,毕恭毕敬不敢东张西望,只盯着地上走路。到宫中立定,听张皇后道:“官家昨日醒了片刻,只说要召见宰执,没一阵,又昏睡过去……”

  此时,两位宰相才抬起头来,往御榻上看。只见皇帝形容枯槁,面无人色,他两人虽不是太医,却也看得出来,这绝不是偶感风寒能说得过去的。心中暗暗吃惊,也不便多说什么,宽慰皇后几句后,退出宫来。

  从禁中出来以后,两人都很有默契,并不回家,而是直接回到中书政事堂。一踏入徐良的办公堂,赵鼎就道:“万没想到,风寒竟至至此!徐相看见了吧,圣上已然……”

  徐良摆摆手,示意他别说下去,正巧此时,两名佐官从门外经过,还对他二人行了礼,告了辞。徐良出去一趟,见各曹各房的官员都散值了,这才回来掩上房门。

  “正是,起初我以为,不就是感染风寒么?只要退了热,不是大问题,但观圣上今日形容,已然陷入昏迷,唉……”徐良叹道。

  赵鼎在堂里来回走动,直摇头道:“太上皇到底什么意思?如此大事,宰相竟然不知情!”

  徐良眼中光芒一闪,沉声道:“赵相,我们得当心。”

  “嗯?当心?你莫不是怀疑……”赵鼎停下脚步,诧异地看着对方。

  “往事历历在目,这也才没多久吧?”徐良道。

  “你是说,太上皇封锁消息,是别有用心?”赵鼎质疑道。“这没道理,有了上回的事,太上皇只该……”说到这里,他自动就闭了口,缓缓落坐下来,神情越来越晦暗。

  徐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喃喃道:“但愿圣上能早日康复。”他当然希望皇帝能早日康复,因为万一赵谌有一个闪失,大宋朝廷就将面临一个极为棘手的困局!而且这个困局在历史上从来没有过,根本没有任何先例可以参考。

  赵鼎感同身受,附和道:“但愿如此。”

  好大一阵,办公堂里没有声音,两位宰相怀着满腹心事,绞尽脑汁的思索着。突然,二人异口同时道:“这事不能瞒!”

  “对!不能瞒!至少所有宰执应该知道!否则,到时候万一有个什么,朝廷就非常被动!”赵鼎正色道。

  徐良频频点头:“你,我,朱倬,李若冰,我们四人必须心里有个数。”

  此时,赵鼎徐良还没有往坏处想,所以也没有考虑谋划太多,次日,他两个就在政事堂里,将消息秘密告知了两位副相,并再三叮嘱,守口如瓶,不要将消息扩散出去。这一天,他们又去寝宫探望,赵谌仍旧昏迷,而且热也没有退,这不由得使他们忧心忡忡。

  “徐相,宋太医来了。”一名佐吏在门口报道。

  “去请赵相来。”徐良吩咐道,随即转出案桌,那宋太医正是前些天晚上赵谌病情最严重时,主治的太医,宰相召见,有些忐忑,因此进来以后,立在堂中行了礼,显得十分紧张。

  “请坐。”徐良客气地说道。

  “谢相公。”宋太医道,随即坐了下来,两只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此时,赵鼎入内,宋太医慌忙起身执礼。

  赵徐二相对视一眼,而后赵鼎开口道:“宋太医,今日请你来,是有一件事情想问问,还望如实相告。”

  “两位相公有话但问,下官无不据实以报。”宋太医局促道。

  “圣上的病情到底怎样?”徐良开门见山。

  宋太医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叹了口气,说了一句让两位宰相摸不着头脑的话:“两三天。”

  “什么?”赵鼎不明所以。宋太医神情慌张,竟说不出话来。

  徐良见状,正色道:“宋太医,事情的轻重缓急,你应该清楚。我们不是要你干什么,只要求你从医者立场,如实相告。”

  宋太医看着他,嘴唇几次动了动,却不说出话。在三番五次安抚,催促,甚至逼迫之下,他才终于开口解释道:“圣上五天以前,病情最严重,高热不退。当晚下官用了药,止住病势,稍稍退了些热。但此后数日,圣上一直处于昏迷之中,而且热也没有完全退。照此下去,如果再有两三天不见根本好转,情况不容乐观。”

  这话听在两位宰相耳朵里,不亚于晴天霹雳!此前,他们只想到皇帝可能病情加重,导致一段时间不能理政,但万万没有想这方面想!因为在他们的印象里,风寒怎么说,它也不是绝症!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此时也不禁慌了神!

  “你说什么?”赵鼎难以置信。

  “不是说风寒?怎么会……”徐良也震惊不已。

  “风寒是不假。”宋太医苦着一张脸道。“但圣上体质太弱,入冬以后,数冒大寒,这等于是旧创未愈又添新伤,最后旧创新伤一起发作!偏偏圣上在几次感染风寒之后,仍旧没有注意调养,才弄到这个地步!参与此次诊治的太医其实心里都清楚,只是我们不敢乱说,只对太上皇提起过。”

  “你是说,太上皇早就知道圣上的病情可能……”徐良追问道。

  “是。”宋太医回答道。

  徐良伸了伸腰,手紧紧抓着椅子扶手,他预感到了什么。而赵鼎仍旧不敢相信这事,还喃喃自语道:“怎会?怎会如此?”

  徐良目光闪动,种种可能都在脑海中出现,最后,他极为郑重地问道:“宋太医,你交个底,这几天之内,圣上的病情有没有可能好转?如果有,又有多大?”

  遣走宋太医后,徐良赵鼎马上召集了朱倬和李若冰两位副相,就在徐良的办公堂里闭门协商。本来,这种大事还应该有西府长官参加,但枢密院已成摆设,其职权大多并入中书,因此在场的四个人,就是除皇帝以外的最高决策者。

  徐良将事情详细地告诉了朱李二参政,末了,语重心长道:“诸位,我们得作准备,以防万一了。”

  “不至于吧?风寒啊!”参知政事朱倬也是这个反应。

  赵鼎站着,摇头道:“你我作臣子的,自然希望圣上能康复,但为防万一,不得不早作准备。”

  “此前,我和赵相几次入禁中,欲探望天子,但都被阻挠,这是太上皇的意思。德寿宫压着消息,其用意值得怀疑。”徐良正色道。

  朱李二人一听,都变了颜色。谁都不希望上次的事情再重演!

  “但我们现在又能作什么?”朱倬一摊手道。

  赵鼎看他一眼,以一种老前辈的口吻道:“朱参政,你难道不明白,倘若有个什么,后头的事情变数太大!”

  这句话等于已经把事情挑明了。朱倬眉头紧锁,轻声道:“是啊,圣上没有子嗣……”

  “正是因为如此,才容易出现乱局。倘若圣上有子,万一不测,我等还可拥立太子即位,而国无储君,若有人从中作梗,就留有太大的余地!而最可怕的是,我朝面临的情况,前所未有,根本寻不着先例可参考!”徐良敲着茶几说道。

  皇帝赵谌,是当年徐绍、朱胜非、许翰、秦桧等人率众拥立的。当时他是太子,即位还算名正言顺。但赵谌登位时,只十六岁,那时他的太子妃没有子嗣,谁也不着急。但后来由太子妃晋升皇后的李氏病亡,而嫔妃中也没有谁生下皇子,只有张氏生了个公主,皇后之位不能久悬,所以张氏被立为皇后。此后这些年,后宫嫔妃之中,甭说皇子公主了,连怀孕的也没有。大臣们想着,反正皇帝才二十多岁,来日方长,可没曾想来这么一遭!

  现在倒好,没有太子,没有皇子,圣上万一有个好歹,国不可一日无主,谁来继承皇位?按道理,自古中国就是父死子替,要么就是兄终弟及,万一皇帝不测,就应该在他的兄弟中挑选继承者。但问题又来了,皇帝不在,可太上皇还在!万一他要复辟,你拿什么理由去反对?

  上次他搞事变,复辟称制,把官家降成太子。之所以招致满朝反对,因为他已经下诏退了位,而皇帝赵谌又好端端地健在,所以徐良等没费多大的力气,就平息了政变。可现在的情况却不一样,万一皇帝不在了,又没有留下太子,谁来承继皇帝,必然要去跟太上皇商量。一想到这一点,几位宰相不禁头痛……

  “昔年哲宗皇帝驾崩,也没有留下子嗣,当时是由太后出面召集宰执商议继任人选,也是从哲宗兄弟之中挑选出了徽宗,倘若不测,咱们是不是也可以效法此例?”朱倬建议道。

  “你……”赵鼎有些急了。“你没听明白?现在在世的不止有太后,还有太上皇!你怎么可能绕得过太上皇?倘若真有不测,我等必然要和太上皇商议继任人选,到时,太上皇若有心,我们作大臣的怎么办?”

  一直没有说话的李若冰此时道:“我们作大臣的,恐怕没有理由反对。”

  徐良微微点头道:“正是如此,如果我们没有对策,照此下去,到时候恐怕只能接受太上皇复辟的现实,诸位以为如何?”

  这恐怕不是在场几位宰相,乃至满朝大臣愿意看到的。经历了两次政变以后,现在台面上的大臣们几乎都反对过太上皇,如果他再登上大位,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典故,只怕会演绎得淋漓尽致。

  “现在,最好是圣上能够清醒过来。最好,是能康复,再不然,也得有个明确的说法,否则,真不好办。”李若冰道。

  确实,皇帝能康复,这些问题都不成立。如果不能,退而求其次,他如果能够明确表示,倘若不测,由谁继位,这样一来,也能免去麻烦祸事。虽然太上皇还在,但如果皇帝下诏,将皇位传给他某个兄弟,这是连太上皇也无法拒绝承认的。

  徐良见一直没有听到他想听的话,思之再三,放出话去:“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万一不测,太上皇复辟,非但圣上既定方针策略要遭到更改,恐怕就连满朝的文武百官也……”

  “但我们并没有理由反对。”朱倬道。

  徐良看他一眼,又扫视其他两名同僚道:“我倒是想到一个。”

  “哦?徐相有何建议,不妨说来听听。”赵鼎催促道。

  “风疾。”徐良道。太上皇赵桓患有严重的风疾,最严重的时候四肢麻痹,完全无法自主行动。近年来也屡见反复,当下情况虽然好一些,但也无法行动,一般都是坐着,出行要靠抬的。拿这个作文章,阻止他复辟,可能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其他三人显然明白其中道理,因此都徐徐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一阵沉默之后,赵鼎忽道:“即便我等阻止了太上皇复辟,但又拥戴谁来继位?”

  太上皇赵桓育有三子,长子便是当今皇帝赵谌,还剩下两位亲王,选择的余地不大。徐良摆手道:“这却不急,亲王只有两位,只要太上皇不复辟,剩下的事情我们可以商量。”语至此处,他话锋一转“再说了,我们现在只是以防万一,太医也说了,如果这两三天之内圣上病情有所好转,那就还有希望。”

  “是极是极,如果圣上能够苏醒康复,那就天下大吉了。”朱倬连声道。

  徐良站起身来,叹口气道:“今日不得已,我等先行商议,诸位千万记住,守口如瓶,切莫泄漏半句,否则后患无穷!”

  赵鼎也嘱咐道:“出了这道门,我们今天所说的话就藏在肚子里,不管对谁,也不可吐露分毫。”

  “这自然,两位相公不必担心。”李若冰郑重点头道。

  “好,散了吧。”赵鼎道。

  朱倬走在最前头,他刚刚伸手把门一拉开,突然发现门口立着一个人,而且还是一个内侍,约莫有四五十岁年纪,举着一支手,见门开,也露出愕然的神情。

  第七百二十一章 暗中部署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弹,空气似乎在一瞬间凝结了一般!刚才屋里的谈话分量有多重,参与的四位正副宰相心里最清楚。这个内侍他们都认识,是德寿宫的押班,太上皇跟前的人!他在门口站了多久?他都听到些什么?而那位来自德寿宫的押班也跟施了定身法一般,因为他不知道四位当朝重臣都盯着他作甚?

  一阵之后,内侍后退一步,俯首道:“奉太上皇命,请赵相徐相二位到德寿宫。”

  四人心里打起了小鼓,徐良和赵鼎交换了眼色,都不动弹。自从上次事变以后,太上皇就在德寿宫深居简出,而且大家心知肚明他事实上是被软禁了。朝臣见太上皇,只能是逢年过节,又或者他的生辰,再不然就是跟皇帝一同过宫探望。除此之外,不能见。现在太上皇在此微妙的时刻召首相次相去德寿宫,难免使人生疑。

  “不知太上皇召臣等所为何事?”徐良问道。

  “这小人就不得而知了,两位相公是由小人陪同前去,还是……”内侍看来也有些慌张,急欲脱身。

  赵鼎立即道:“你先去吧,我和徐相随后就来。”内侍得了这句话,匆匆施一礼,转身就走。

  朱倬回过身来,看着徐良赵鼎道:“怎么办?”

  徐良一伸手:“别急。”随即向外唤道“季常,你进来。”

  一名在外间办公的中书佐官闻声而至,道:“相公有何吩咐?”

  “内侍几时来的?”徐良问道。

  “就,刚来不久,朱参政开门之际,他刚好进来,正伸手要敲门,门就开了。”那佐官回答道。

  “你确定?”赵鼎沉声问道。

  佐官显得有些愕然,频频点头道:“下官就在外间坐着,看得一清二楚,绝不会有错。”

  赵鼎还不放心,又问道:“你确定朱参政打开房门时,他刚好走在门口?”那佐官只差没有赌咒发誓,说对方确实刚到。赵鼎这才稍稍放心,叫两名参知政事先去,随即问徐良道:“去还是不去?”

  徐良想了想,猜测道:“可能是我们硬闯天子寝宫的事情惊动了他,现在召我们去怕是为了试探,走一趟吧,赵相以为?”

  赵鼎嗯了一声:“也行,看看德寿宫到底想要作甚。”两人议定,便同出中书省,投德寿宫而去。

  走在半道上,徐良见禁中大内到处的守卫都加强,心中有些担忧,停下脚步道:“赵相,我们两人不能都去了。这样,你回去,我到德寿宫见太上皇。”

  赵鼎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观沈择近日行径有些反常,而他又掌管着内卫禁军,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首相次相要是让人一锅端了,朝臣无首,如之奈何?遂道:“也罢,你去一趟,就说我突然疾发。”徐良应下,独身一人往德寿宫而去,赵鼎自回中书不提。

  德寿宫是太上皇的住所,一切都仿东京龙德宫兴建,而东京的龙德宫正是当年赵桓软禁他老子道君赵佶的地方。徐良到了那处,倒不见任何异样,甚至连原本该有的守卫也撤除了,看来太上皇也不想让他有什么想法。

  把门的内侍入宫通报之后,引徐良入内,到宫中正厅上,太上皇已经安坐。虽然说起来是太上皇,但赵桓也不过四十多岁,如果不是患有风疾,简直可以说是正当壮年。因为天气冷的缘故,太上皇穿得很厚,拥着一袭皮袍,几乎只能看到一颗脑袋。

  徐良快步上前,执臣子礼参拜道:“臣徐良,拜见太上皇。”

  “徐卿平身,来人,赐座。”赵桓此时看起来倒还算和气。

  徐良谢过之后落座,赵桓又命人奉上热茶,直到对方喝了几口,这才道:“皇帝染疾不能视事,朝政上就多亏你和宰执大臣们勉力主持了。”

  “此臣已尽之职。”徐良道。

  赵桓一动不动,道:“我听中官说,日前你和赵鼎因为担忧天子病情,跟沈择起了点冲突,有这事吧?”中官者,内侍也,他现在虽然提起这件事情,但听语气似乎并没有问罪之意。

  徐良如实道:“确有此事,当时臣和赵相急切了一些,有些失礼唐突。”

  “哎,这个可以理解。我之所以让内侍确保大哥不受打扰,是为他养病着想。你也知道皇帝的性子,一贯勤奋,若见大臣,必然要关切朝政上的事。”赵桓这似乎是在替自己“解释”。

  “臣明白。”徐良没有多余的话。

  “好了,我知道你们肯定也心急,今日召你来,就是有一桩极要紧的事情要跟你商量,赵鼎如何不来?”太上皇直到此时才问。

  “赵相这些日子操劳过度,旧疾复发,特意让臣向太上皇告罪。”徐良道。双方都明白这只是推辞,不过谁也不会去揭破。

  果然,太上皇点点头,继续道:“我就跟你实说了吧,大哥的病不容乐观。”

  尽管此前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但徐良还是装出惊诧莫名的模样,半天说不出话来,许久,才结巴道:“这,风寒怎么会……”

  “唉,皇帝自小体弱,即位以后勤于政事,操劳过度,入冬以后,又数冒大寒,太医已经束手,只盼着这两日能有神明庇佑……”赵桓说这话时,脸上确实露出悲戚之色。这一点,不应该怀疑,他和赵谌毕竟是父子,而赵谌还是他的长子,尽管有不愉快的事,但父子天性总是泯灭不了的。

  徐良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宽慰道:“圣上自有天佑,太上皇不过过于伤心。”

  赵桓闻言叹道:“话是这么说,但世事无常,谁又能够预料得到?若是寻常人家,倒还罢了,这帝王之有,个人生死事小,国家前途事大。今天叫你来,一是把这个事情告知你,让你心里有个谱;二是……”说到这里,太上皇有些犹豫,而徐良也默不作声,安安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二是,倘若,万一大哥有不测,后头的事怎么处理,我想听听宰相的意见。”赵桓终于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徐良一时不语,而后沉吟道:“现在圣上虽然还在昏睡之中,但此时说这个,为时尚早吧?”

  赵桓听出来他话中之意,正色道:“我作父亲的,自然希望儿子能够康复。但他不光是我儿子,更是大宋的皇帝。倘若天不遂人愿,国家岂可一日无君?”

  徐良无言以驳,遂把问题推回去:“臣乍闻此讯,五内俱焚,一时实无主意,不知太上皇……”

  赵桓似乎就在等这句话,闻言道:“我居于德寿宫,每日所作不过养病读书而已,朝政上并不过问。但事关大宋国柞,不能不管。皇帝若有不测,最让我忧心的,就是他至今没有子嗣。倘若因此而生乱,则恐怕北夷轻视朝廷。金国使臣现在就在行在,不是么?”

  “太上皇所忧所言极是。”徐良心里知道,太上皇既然今天叫他来了,对方心里恐怕已经有所打算,只消等着,他总会把真心话说出来。

  “我看这样,你回去以后,将此事先告知宰执大臣,让大家心里有个准备。若大哥能康复,自然最好。不然,能清醒一阵,亲自安排也成。如果实在……那就只有我来出面,与宰执大臣们主持此事了。”赵桓这句话让徐良有些不好琢磨。

  他并没有明确提出自己要复位,只说是由他和宰执大臣来主持此事。这个“此事”,到底是指“选择新君”,还是自己“君临天下”?

  若换了旁人,绝计不敢去问,但徐良何等人?更何况,他当初从葛岭上脱逃,一路跑到淮西征召勤王大军,愣是把已经复辟的赵桓拉下马,可以说,他已经把太上皇得罪透了。所以这回,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赵桓再一次上台。因此直接问道:“恕臣愚钝,太上皇所言‘主持’,是指?”

  太上皇赵桓可能也没有料到他竟会毫不避讳地挑明问题,一时哑口无言。片刻之后,怒道:“你认为呢!”

  “臣就是不知道,所以请太上皇明示。”徐良俯首道。

  “哼!”一声响亮的怒哼之后,赵桓极为不悦道“你去罢!”

  从太上皇德寿宫回来,徐良马上召集宰执,将事情挑明,言太上皇有问鼎之意。朝廷,现在就得作准备。宰相是政府首脑,现在皇帝不能视事,一切的权力都在宰相手里,要作准备,应该是很容易的。但现在有一个严峻的问题摆在面前。

  当年,朝中如许翰等主战派大臣曾经劝皇帝赵谌清除朝中太上皇的势力,因为他们察觉到这些人有异动。但赵谌没有下决心,于是时任枢密使的许翰动用手中的权力,把卫戍杭州的部队统统撤换,这里面自然包括负责皇宫安全的内卫禁军。后来,皇帝把内卫禁军交给他最信任的宦官沈择来节制。也就是说,现在沈择有控制皇宫的能力,而中书省,也设在皇宫之内。

  观沈择近日举动,颇有向太上皇靠拢的架势,倘若发生变故。他非但能控制皇宫,还能控制中书以及宰执大臣,这是非常不利的。

  徐良利用行在禁军换防的机会,从两浙安抚司赵鼎处调了四千兵到杭州,而且把两浙宣抚判官徐胜暂时抽调回来掌管这支部队,就扎在杭州城外不远的地方。这个安排,是宰执大臣们意见一致,并共同参与的,对于由徐胜来掌管这支部队他们也没有异议。因为徐胜是徐良堂兄,这个时候只有他最靠得住。

  此外,杭州的城防是由殿前司负责,现在的殿前司都指挥使是上次事变以后新提拔的,没有问题。对于沈择,有些难办。尽管宰相权力很大,一下之下,万人之上,但宰相负责的是“外朝”,宦官属于“内廷”,你管不到他头上去。宰相要撤一个知州知府,乃至宣抚使安抚使都可以,但你撤不了内侍省哪怕一个押班。

  而且沈择随时都在皇帝寝宫,有什么“变故”他是最先知道的,占有先机。宰相们商议之后,认为宫中也应该有中书的眼线,如果发生了什么意外,中书必须第一时间知道,不然我们忙活一阵,只能是瞎子。

  可这外臣不能和中官来往,政事堂四个长官,没谁跟内侍有交情,根本搭不上线。徐良和赵鼎思之再三,决定去求张皇后。首先,张皇后是后宫之主,没谁控制得了她,其次,论起来张家跟徐家还有些渊源。徐卫刚崭露头角时,张叔夜就极为赏识他,甚至向朝廷举荐,并且在后来也提携帮助不少。

  虽说中书忙着布局,但宰相们还是希望皇帝能够好转,这样可以免去很多麻烦。诚如太上皇所说,现在金国使臣就在杭州城里,倘若他们一旦得知大宋皇帝殡天,而且没有子嗣可继大统,消息传到金国,会引发什么事情,谁也无法预料。

  腊月十九,天降大雪!一夜之间,把个杭州城堆得雪白一片。下雪虽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在南方,下这么大的雪确实不多见。而且十九当天,雪一直没停,到了下午散值时,地上的积雪几乎跟脚背持平了。

  “怎么样?圣上病情如何?”徐良刚踏进门槛,大臣们一窝蜂地就上来了。今天这堂里,就不止正副宰相,还有同知枢密院事,御史中丞等各要害衙门的主官。

  徐良将抖了抖身上的雪,鼻头红红,摇头道:“得不到任何消息。我不可能天天要求探望,宫中那头也说皇后被太后召到德寿宫去了。”

  “这叫什么事?圣上有疾,大臣居然无从知情!”有朝臣开始发牢骚。

  徐良把手伸到炉子上烤着,同僚们的议论他也没有在意,只入神地想着什么事情,赵鼎见状,走过来轻声道:“这样下去,我们始终处在被动。”

  徐良的目光渐渐犀利,低声道:“不错,我们得更进一步了。”

  第七百二十二章 皇帝殡天

  腊月二十夜,禁中,永华宫。

  二更已过,天气奇寒,地上的积雪将皇宫反衬出一片惨淡之色。在皇帝赵谌的寝室外间,几名御医围在一圈,正紧张地讨论着什么。内侍宫娥则挤在宫门口,显得急促而不安。人人心惊胆战,预感到今晚可能不太平!

  “太后到。”一声尖锐的吆喝,众人纷纷侧身,执礼相迎。只见皇太后朱氏带着皇后张氏并帝姬匆匆而来,踏入宫内以后,来不及坐下,朱太后颤声问道:“情况如何?”

  宋太医一俯身,语气中带着惊恐:“回太后,圣上恐怕……”话未说完,哀声立起!皇后张氏第一个哭出声来,朱太后更是脑袋里嗡一声,身形连晃几下险些昏厥!左右扶住,搀到座头上,一名女押班又是抚胸又是抚背,好不容易才让朱太后把这口气缓过来。

  “怎这般命苦!”太后一声悲呼,泪如雨下!儿是娘的心头肉,皇帝赵谌乃朱太后嫡出,又是长子,如今正当英年却发生这种事情,叫她如何不肝肠寸断?随即,朱太后强撑着站起来,带着皇后和孙女进到内间。只见皇帝仍旧卧在榻上,若只从外表看,似乎跟前些天的昏睡没有太大差别。

  “从傍晚开始,圣上的脉象就不太摸得到了,臣恐怕今夜……”宋太医说着,也是哽咽不能语。左右太医、内侍、宫女闻听此言,也是“悲从中来”,永华宫里哭声一片!

  朱太后和张皇后两人靠在皇帝榻前,泪流满面,朱太后更是拍打着心口,悲痛欲绝!就连那皇帝长女,帝姬公主也呜呜悲鸣,哭得泪人一般。

  沈择立在人群中,不住地拿袖拭泪,一阵之后,他抽身出来,对一名下属道:“到德寿宫,请太上皇。”随即,又对另一人道“传我的命令,禁军把住各处宫门,严禁出入!”下属领命,正要离去,他一把攥回来,极力压低声音道“任何人,未奉诏,也不得出入禁中!任何人!”

  “包括……”下属本来还想问得详细一些。但沈择脸色变了,赶紧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低着头步出了永华宫。

  没过多久,太上皇赵桓闻讯赶来,他因腿脚不便是被抬过来的,当内侍搀扶着他进到儿子寝室时,也不禁涕泪俱下。白发人送黑发人,从来都是最悲伤的事情,哪怕是在帝王之家。就这么一直哭到二更过一半,年轻的皇帝并不有在亲人的悲鸣声中苏醒过来。

  当宋太医再一次摸皇帝的脉象时,手却似摸到烙铁!一下子抽了回来!他瞪大眼睛,嘴唇不住颤抖,强行定住心神再一次伸过去,赵谌已经没有了脉搏!心头狂震之下,作为臣子的他也还没有忘记自己医者的专业,又探了鼻息,结果,气息无全!

  此时,室内的人都处在悲伤之中,还没有谁注意到他的神情异常,除了沈择之外。他又轻轻掀开被子,轻轻俯在皇帝的胸膛,心跳也已经停止了……

  “圣上!”一声悲呼,宋太医扑通跪在了榻前!

  他这一声喊,惊得满室的人抬起头来!太上皇赵桓心头一跳,失声问道:“怎么?”朱太后,张皇后也绝望地等着噩耗。

  “圣上,驾崩了!”宋太医眼睛一闭,哭喊道。顿时,寝宫之内哭声大作!就连在宫门外的内侍宫女也闻声下跪,哭了起来!

  朱太后当场昏厥,被紧急送回德寿宫救治,张皇后只抱着女儿呼天抢地,而坐在榻前的赵桓也禁不住这丧子之痛,老泪纵横。在这一刻,只在这一刻,他心里想的不是权力,皇位,他只是一个痛失儿子的父亲。

  沈择是赵谌在东宫的旧人,追随皇帝多年,极受信任,感情自然是有的。此时也伏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膝行到太上皇旁边,哭喊道:“太上皇节哀,珍重贵体啊!”

  赵桓看起来是悲伤过度,口不能言,只挥着手,指向外头。沈择会意,赶紧起身扶了他,往外间走去,免去看到皇帝的遗体,无法抑制悲伤。到外间坐定后,沈择不停地替他抚着背,哭劝道:“官家殡天,这江山社稷要还靠太上皇主持,万请太上皇节哀!”

  赵桓哭泣不止,频频拿衣袖拭泪,艰难道:“皇帝驾崩,宰执大臣理应立即知情,你赶紧派人出宫,去请尚书左右仆射,枢府签书以上,各参知政事,御史中丞,开封府尹等火速进宫商议后事。”东京开封府虽然沦陷,但“开封府尹”这一职一直在设立,以示朝廷不忘故都。按大宋惯例,凡是知过开封府的,一般都会进入中枢权力核心,因此这一职务十分重要,仅次于宰执之后。

  沈择领命道:“遵旨。”语毕,转身踏出了宫门。在永华宫外,他的死堂心腹们已经等在外头。

  “你们分头行事,马上敦请赵鼎徐良两位相公,以及朱李二参政,枢密院签书以上主官,御史中丞,开封府尹进宫。记住,不能有片刻耽搁,你们必须陪着大臣,寸步不离,直到跨进这道门槛。另外,只能是他们本人进宫!明白么?”沈择沉声道。

  “明白!”几名内侍同声说道。

  “去吧!”沈择手一挥,深深吸上一口气,江山不可一日无主,国家不可一日无君,现在最紧要的只两件事,一是确定谁坐大位,二就是筹划操办皇帝的身后事。而前者,明显是最为急迫的。

  永华宫里,哭声一浪高过一浪,纸终究包不住火,皇帝殡天的消息很快就传遍皇宫。但因为人为的阻隔,这个噩耗还暂时没有跨过高高的宫墙。但早已蓄势的各方已经提前作出了准备,只差一个时机。这个时机,就是皇帝什么时候断气闭眼。说起来残酷,但自古以来,最高权力的更迭,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本朝要好一些,在之前的权力交接中,从来不流血,因为大宋一直标榜以“仁”治天下。但这个规矩,却因为上次的政变被打破,尽管死的人不多,只黄潜善王宗濋寥寥几人,但性质上,却没有什么区别。

  第七百二十三章 新君出炉

  徐良这几天睡眠一直不好,晚上一般睡得很晚。今天也不例外,散值以后回到府中,到堂上拜了母亲,吃了晚饭,又去书房看了一阵书,忙活到深夜才上床歇息。但又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起床去吧天又太冷,就这么在床上辗转反侧,惹得妻子嘀咕个不停。

  快到三更天时他才有了些困意,迷迷糊糊地刚要入睡,就听到细微的敲门声。真实他以为听错了没有理会,但随着声音越来越响,他在床上坐起身来问道:“何事?”

  “相公,宫中来人,说是奉诏宣相公火速入宫。”侍女在声音在外头响起。

  徐良心头“咚”地一跳,深夜召见,难道是圣上……一念至此,慌得他掀被子就跳下床去,连鞋子也没有穿,就摸黑点上灯,心急火燎地抓过衣服胡乱穿起来。娘子一见,只能眯着眼睛披衣起来,替他帮忙。官袍乌纱穿戴完毕,又套上靴子,就风风火火地往外撵,妻子还在后头喊道:“外头冷,多穿……”话没说完,徐六已经跑得影都没了。

  内侍就等在正厅的屋檐下,甚至没有到厅上坐坐,见徐良出来以后,一人上前道:“奉诏,请徐相火速入宫,请。”

  “奉谁的诏?”徐良一边整理着衣冠,一边问道。

  “徐相,请。”对方并不打算回答。

  徐良以次相之尊,岂容你打马虎眼?提高音量道:“你没听到我的话?”他当然知道来的是皇帝宠信的宦官之一,沈择的下属。但他是宰相,根本不会把内侍放在眼里。

  对方僵持片刻,也只能如实回答道:“奉太上皇诏命。”

  “出了什么事?”徐良这才开始往外走。那内侍跟在后头,只道:“徐相进宫便知。”既然是奉太上皇的诏命,深夜紧急召见,徐六心里已经猜到了。出了家门,只见外头停着一顶轿子,那内侍快步超过,上前掀起轿帘。

  徐良立在屋檐下,只犹豫了眨眼的工夫,就举步下阶,钻了进去。就在他动身的前后,朝中多名重臣也和他一样,被内侍接往皇宫。到皇宫正门宣德门的时候,他碰到了签书枢密院事,过御河桥的时候,御史中丞又撵了上来。

  几名重臣互相之间并没有交谈,大家心里都清楚,只踩着积雪,匆匆往永华宫赶。离皇帝寝宫尚有距离,他们就隐约听到了哭声,心知不好,不由地加快了脚步!到宫门前,只见内侍、宫女、卫士,无分尊卑男女皆哭。

  “圣上……”徐良暗呼一声,脚步变得迟缓起来。

  内侍入宫中禀报,不多时徐良等大臣被宣入,只见灯光映照之下,太上皇赵桓仍频频拭泪,面容悲戚。见此情形,以徐良以下,几名大臣跪倒在地。

  赵桓目视大臣,哽咽宣布道:“皇帝,驾崩了。”

  尽管早已料到,但当这句话真真切切传入耳朵时,大臣们还是震惊不已!徐良俯下头,闭上了眼睛,身后,传来同僚的哭声……

  没过多久,赵鼎、朱倬、李若冰等先后赶到,闻听噩耗,无不悲啼。皇帝英年早逝,对大宋来说自然是一个损失,国家失去了一个上进勤奋的领袖,大宋失去了一位本来大有可为之君。而对于徐良等大臣来说,这不仅仅是失去了一个皇帝,一个象征。如果没有赵谌,如果不是赵谌锐意进取,以恢复旧疆,驱逐北夷,洗雪国耻为己任,可能就没有他们的今天。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更失去一位知己,发自内心的悲伤,或多或少,再所难免。

  但这毕竟不是寻常百姓家,所谓情感云云,只能是昙花一般的绽放,随之而来的,就是残酷的现实。

  赵桓止住哭声,沉痛道:“天不假年,皇帝英年早逝,这身后之事还需诸大臣勉力维持。当务之急,是安排皇帝丧事。现在北方使者还在行在,如果妥善处理,也要卿等费心。最最紧要的,民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这事如何处理,我也要和诸卿商议。”

  赵鼎老泪纵横,伏地道:“圣上奋发有为,已呈中兴之象,不想苍天无眼,中道崩殂,此非臣等私痛,亦是四海臣民同声悲泣者。然如太上所言,民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臣认为,当尽快议定继任人选,一来可以主持大行皇帝的丧礼,二来也可避免混乱,震慑北夷。”

  老实说,徐良都还在考虑在此时是不是应该把这话说出来,但没想到赵鼎直接挑开。心中佩服之余,也等待着太上皇的表态。

  而赵桓一听到这话,就默然无语,因为赵鼎说得很明确,“继任”,如果太上皇复位,就不会叫“继任”。沈择在旁边听得心急,因为他之前在赵谌跟前极受宠信,很多事情都参与处理,因此成了习惯,此时听赵鼎如此说,就开口道:“官家殡天,然……”

  不料,他刚起个头,御史中丞就厉声道:“太上皇与大臣议国事,岂有中官说话的份!”

  沈择张开的嘴巴一时合不上,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一个台谏长官,此时竟,竟敢如此对他!短暂的惊愕之后,他一张脸涨得通红,怒火中烧!但对方的话他根本无从反驳,只得恨恨闭嘴。

  赵桓见状,嘶声道:“大行皇帝没有子嗣,以卿等之见,该当如何?”

  赵鼎闻言起身上半身,朗声道:“臣认为,自古父死子替,兄终弟及,大行皇帝既无太子,按理,当择亲王继承大统。”

  赵桓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因为赵鼎此言,直接就排除了他复辟的可能。心里虽然不快,但此时此地都不好表露,遂道:“理是这个理,然我育三子,今丧其一,还有嘉王赵谨,延安郡王赵训。嘉王年十八,延安王年十五。这,国赖长君,又尤其是眼下的局势,恐非嘉王和延安王能够承担的。”

  所谓“国赖长君”,就是说国家要靠成年的,有经验的君主来治理。但严格说起来,嘉王赵谨十八岁,延安郡王赵训十五岁,都不是小孩子了,按古礼,如果作皇帝,赵谨已经到可以亲政的年龄,而赵训也相差不远。国赖长君这一说,有些道理,但恐怕理由不够充分。

  赵桓说出这段话,其用意已经昭然若揭!

  大臣们心里自然明白这一点,徐良立马就道:“回太上皇,嘉王和延安郡王虽然年浅,但大行皇帝只此两位皇弟。”言下之意,别无选择。我就不信你太上皇会亲口说,不如我来复辟。

  果然,赵桓这些大臣顶得不知该如何开口。若是从前,他在朝中还有些追随者,不好说的话可以有人代劳,可现在,除了身旁的沈择以外,根本没人可以替他发声。而沈择,又被御史中丞一句话训得有口难言。

  一时间,永华宫里的场景令人唏嘘。里头,皇帝赵谌尸骨未寒,孤儿寡母呼天抢地,悲痛欲绝,外头已经开始就皇位继承问题开始了争执。

  赵桓沉默了,其实按说皇帝去世,他由太上皇再出山复位,也确实是一个选择。但问题是,得有人支持,最少,得有人替你把这话说出来。而他现在的窘境是,连个传声筒都没有,他本人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亲口说的。

  场面僵持住了,大臣们虽然跪着,但强硬的立场明显,赵桓虽然坐着,却显然处在劣势。太上皇想起隔壁的儿子,又看看眼前的处境,一时不禁有些灰心,长叹一声,直想说一句由你们去吧,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此事,待召集朝中文武百官,再从长计议吧。”

  他这么说,虽然冠冕,但自古以来这皇位继承问题,从来都不可能到朝廷百官议论的地步。只能是少数重臣和皇室商量。因此赵鼎反对道:“此事如何能放之朝议?”

  太上皇听了这话,有些光火,怒声威胁道:“那依卿之见,你们几个就决定了吧!”

  这句倒着实把大臣们震住了,从徐良赵鼎到参知政事,中丞府尹,枢府长官,统统伏地请罪道:“臣不敢!”

  当夜,几名大臣一直在永华宫守着,太上皇赵桓因为悲伤过度,被送回德寿宫。徐良等商议,照此情形,朝议无法避免,但在京升朝官百十来位,人一多,嘴就杂,而且尽管宰相是政府首脑,你也不可能作到一手遮天。

  太上皇的旧臣虽然被清洗,但朝中仍旧不乏主和之人,而偏偏现在女真人又主动地求和,倘若他们认为迎还太上皇复位对议和有利,这怎么整?徐良等人在煎熬着等到了天明,这一夜实在不好过……

  天刚亮,从德寿宫传来话,太上皇诏命,让宰相召集文武百官,到德寿宫议事。

  “怎么办?照此下去,事情就麻烦了,两位相公倒是拿个主意啊!”朱倬冷得直打哆嗦。

  赵鼎一时束手,摇头道:“没奈何,只能朝议了。相信,朝臣们大多都不会偏向德寿宫。”

  “话是这么说,但这事哪经得起折腾?万一有个闪失,万事皆休!”李若冰也察觉到事情的紧迫性。

  “要不然,我们召集大臣,直接拥立嘉王即位!”御史中丞道。

  赵鼎连连摆手:“不成不成,若是太子,此议尚可。然兄终弟及,就绕不过太上皇。”

  “罢了,朝议吧,只要我们宰执大臣不松口,此事太上皇就难以如愿。”徐良坚定道。

  当下,自召集百官往德寿宫。朝臣们听说往德寿宫议事,尽皆愕然,但转念一想,不少人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遂紧急赶往。没用多久,朝臣们大多抵达,内侍搀扶了太上皇赵桓出来,宣布皇帝驾崩。噩耗传来,百官痛哭!

  赵谌在位时间虽然不长,但其确实有所作为,尽管发生过一些不快的事,但他的功劳还是主要的。百官哭悼他的英年早逝,同时也为“后事”而揪心,毕竟大行皇帝没有留下子嗣。

  百官哭号,响彻德寿宫,赵桓本已止住,此时勾动伤心,也当众流泪。好不容易一百多人收住声,赵桓拭泪道:“今皇帝中道崩殂,国不可一日无君,众卿且忍悲痛,以国事为重。”

  赵鼎再一次充当了急先锋,出列奏道:“臣以为,大行皇帝没有遗下子嗣,兄终弟及,当于嘉王,延安郡王中择贤而立!”

  一语既出,大臣们窃窃私语,大多数人均认为,赵相此言合乎道统。大行皇帝没有子嗣,自然应该拥立他的兄弟即位,从嘉王和延安郡王之中挑选一位继承大统。

  而太上皇也将他昨晚的意见再说了一次,国赖长君,嘉王和延安郡王年浅,恐不足当此重任。说罢,他盼望着有朝臣出来附和他的意见,果然,一人应声出列,奏道:“臣以为,嘉王和延安郡王年浅,若继承大统,恐四夷轻朝廷。古言,主少则国疑,国赖长君,臣建议,迎太上皇复位!”

  听到这个话,徐良等人的神情都变得极不自然,这正是他们最担心的。

  徐六将心一横,出列道:“臣以为,不可。太上皇患风疾多年,行走且不便,如何忍心再由上皇操劳国事?当立嘉王延安郡王之一。”

  徐六在朝中是标志性人物,又尤其是引军勤王以后,朝野声望水涨船高。再加上他是故清河郡王徐绍的儿子,自然受到原来主战派大臣们的拥戴。他和赵鼎先后表态,已经向朝中的支持者传达了明确的信息。

  “臣附议!”“臣附议!”三省官纷纷出列,旗帜鲜明地表达支持的态度。

  “臣附议!”“臣附议!”随后,枢密院从“同知枢密院事”以下,一个不漏地出列赞同。再后,三衙,诸寺监,御营司,各司各衙的大臣们全都表明了态度。

  赵桓看在眼里,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可仍旧不免吃惊。他竟然在朝中失势至此!根本不用数也知道,占绝大多数的朝臣都支持徐良赵鼎的意见!

  这里面的原因很复杂。赵桓在位的后期,任用耿南仲等人,败朝朝纲,惹得天怒人怨。否则,徐绍等人发动的政变不会成功。及至前些年,太上皇在黄潜善王宗濋等人支持下,趁大行皇帝到葛岭迎道君遗体时再次发动政变,复辟夺位,使得他人心尽丧。

  现在朝中百官,大多都是当初他复辟之时,坚决反对者。如果他再次复位,这些人难免有担忧。虽说推举继承人是国家公事,但私心,也再所难免。

  眼见此情形,赵桓心知复辟无望,而且他也没有本钱跟朝臣们对着干,好一阵沉默之后,他无力道:“既然卿等都持此议,那嘉王和延安郡王,当立哪一位?”这句话,等于表明了他放弃角逐皇位。

  这个议题一抛出来,朝臣的意见可就没有那么统一了。

  嘉王赵谨,是慎德妃所生,年十八岁;延安郡王赵训,是由国夫人所生,年十五岁。他们都不是朱太后的嫡出,所发嫡庶之分不适用这两位亲王。嫡庶一旦不适用了,长幼之分也就不适用。

  十八岁的赵谨年长,出生之时,国家已在祸乱之中。但这位亲王的表现,只能用乏善可陈来形容,他既没有什么出众的才华,也没有什么值得称赞的品行,反正就是规规矩矩,没有任何冒尖的地方。另外一位延安郡王赵训,年纪只有十五岁,这个人呢有一个优点,他性格很开朗,喜欢读书,学问嘛,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你不能指望他学富五车吧?但赵训有一个缺点,就是轻桃。除了喜欢读书以外,也喜欢丹青书法,颇似他的祖父道君赵佶。

  徐良等人商量过,嘉王年纪大些,也没有什么明显的缺点,应当拥立嘉王。但仍有相当部分大臣认为,延安郡王赵训聪慧,很有潜力,只要加以培养,将来会成长为一位好皇帝。

  这个情况,太上皇赵桓似乎预料到过。在他看来,比较倾向于次子赵谨,一来年岁大些,二来性格上跟他有些相似,三子赵训颇有祖父道君之风,为他所不喜。

  有了这个态度,见群臣争执不下,他道:“嘉王年长,当立嘉王为帝。”

  他如果说要自己复辟称制,说的话肯定不能作数,但这时候就完全不一样了,几乎拥有一锤定音的效果。满朝大臣见太上皇明确表态支持嘉王,再加上徐良赵鼎等宰执也持此议,遂不再坚持。当下议定,拥立嘉王赵谨为新君。

  太上皇赵桓遂命内侍沈择去请嘉王到德寿宫,众臣就等着向新君朝贺。继承问题尘埃落定,赵鼎徐良等人都松了口气。两位宰相对视一眼,颇感欣慰。原以为这事少不得要大费周章,甚至有可能出现“武力胁迫”这之类,但想到,却是有惊无险。大行皇帝英年早逝,可谓不幸,但能顺利拥立新君,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第七百二十四章 西部王

  当一大群内侍簇拥着一个少年人进入德寿宫时,就证明了一件事情。皇帝,不总是有“天日之姿,龙凤之表”,他也很可能长得如同大街上一块板砖扔过去都能砸倒七八个那种。现在的嘉王,立刻就要变成皇帝的赵谨,就属于这种类型。

  在现场那些身长七尺的武臣相比,他算是矮的,但跟他有风疾一直坐着的老爹相比,他算高的。模样不能说丑,也不算俊,反正一眼看过很难给人留下印象,若非要说这位亲王身上有什么与众不同的东西,那就是他的神情显得很忐忑。有可能因为他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也有可能是因为他知道了。

  在满朝文武注视之下,嘉王走到中央,对太上皇一礼,然后两支手就一直藏在袖子里,非常不安。赵桓心情可谓五味杂陈,但没有办法,木已成舟,现在,他这个次子即将成为大宋新一任的皇帝!

  “大行皇帝不幸殡天,经百官朝议,拥立嘉王谨继承大统!取黄袍来!”赵桓这句话还算说得响亮。

  记得赵谌要黄袍加身时,他抵从不死,甚至满堂乱跑,打死不肯披上黄袍,最后还是由道君赵佶亲手给他穿上。但嘉王却不同,他尽管很紧张,但当父亲持黄袍在手,召唤他过去时,他犹豫了片刻,然后缓步而前,不时张望四周的大臣,眼神中透着一股茫然。

  赵桓等他来到面前,强撑着站起身来,将那件代表至高无上的黄袍披在他的身上,低声道:“大宋两百年的基业,就交到你手里了。”

  “儿,儿怕……”赵谨似乎想说什么。

  “不要说话,接受百官朝贺。”赵桓说罢,坐了回去。赵谨仍是处于一种慌张的状态,直到父亲示意他转身,他才吞了唾沫,甚至还飞快地舔了舔嘴唇,这才慢吞吞地转过身来。

  徐良正好掐在他转过身来的那一刻,带头跪拜下去,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岁!”

  宰相一带头,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文武百官齐刷刷一片跪下去,山呼万岁!赵谨深吸一口气,伸手道:“平,平,平身吧。”

  当然,这算不是正式的登基大典。因为新君赵谨要作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替他没有子嗣的先帝哥哥主持丧事,然后才能正式称制。

  建武九年,腊月,大宋皇帝赵谌驾崩,享年二十六岁。群臣商议之后,上了一串长长的谥号,庙号肃宗,由新君赵谨主持丧礼,入土为安。赵谌在位时间并不长,但他的影响极大,军民百姓,朝廷大臣记住的,是他锐意进取,迎难而上,以驱逐北夷,洗雪国耻为己任的豪情壮志,以及功业未成,中道崩殂的悲凉。

  或许,死对赵谌来说,也有一个好的方面。至少,他不用再没日没夜地操劳,不用天天重复“鸡鸣则起,夜深乃卧”的辛苦。但他留给继任者的,却是一个蓬勃向上,大有可为的有利局面。

  正是因为如此,在举行登基大典之时,新君赵谨当着群臣的面表态,将继承先兄的遗志,竭尽全力完成其未竞之事业。这让大臣们看到了希望,受到了鼓舞。滞留杭州行在的金国使者闻听赵谌驾崩,也表达了“哀思”,并火速向金廷报知此消息,并指出,尽管宋帝死得突然,造成一个很大的囚局,但大宋朝廷很快推出了继任者,并没有出现严重的乱象。

  因为拥立有功,赵鼎徐良等大臣得到了他们应得的赏赐。徐良被晋爵国公,仍旧担任“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并且皇帝对他表示了极大的信任,亲口对他说,我哥哥在位时,倚卿甚重,朕今初登大宝,军国重事悉委卿等。

  徐良随即建议皇帝,大赦天下,升赏群臣,赵谨无不听从。正月,改年号兴熙,昭告天下。这位新君屁股还没有坐热,就面临一个棘手的问题,对于女真人的求和,怎么回应?一个十八岁,从来没有想过会当皇帝的少年,自然是毫无主张的,只能问计于大臣。

  徐良适时提出,宋辽是盟国,对金开战,也是联合出兵。要议和,可以,女真人必须得和宋辽双方同时谈判,只有宋辽两国都同意,和谈才可以进行。皇帝对此毫无异议,批准执行。金国使臣一听这话,知道坏了,麻溜地离开杭州北上,回国报信去了。

  大宋兴熙元年,大宋的军民们都还沉浸在对先帝逝世的震惊之中。朝廷正式向天下昭告,称肃宗赵谌因“入冬以后,数冒大寒,遂至弥留”。消息到川陕,已经是兴熙元年的正月了,徐卫同时收到两个消息。一就是皇帝驾崩的噩耗,一就是他被新帝改封“东莞郡王”,川陕宣抚处置副使,权河东宣抚使。

  乍一听,徐卫还以为这位新皇帝也是个穿越众,居然连“东莞”都封出来了。但这里头,其实有内涵。在宋代,封爵前缀的地名,一般由受封者活动或者立功的区域来定。比如当年童贯被封为“广阳郡王”,就是因为他“收复”了燕云的部分地区。而在古代,燕京那一带曾经设立过“广阳郡”,所以封“广阳郡王”以彰显其功。徐卫之前的“天水郡王”也是同样的原因,秦州在古代曾经设置过“天水郡”。

  而这次改封“东莞郡王”,跟穿越无关。山东莒县,在晋代曾经设立过“东莞郡”,而“东莞郡”又是徐氏的郡望,所以,改封他为“东莞郡王”,乃是根据其郡望,以彰显荣宠。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天水”是赵家的郡望,朝中有大臣认为“天水郡王”不合适。

  总之,天水郡王也好,东莞郡王也罢,只是换个名头而已,其他一切照旧。徐卫仍旧以川陕宣抚处置副使的身份,总领川陕军政。至于暂时代理“河东宣抚使”,从河东半壁收复以后,徐卫就一直管着,现在不过是由朝廷正式下文,以求名正言顺而已。对于赵谌英年早逝,徐卫还是觉得挺可惜的,小伙血气方刚,力求上进,一心想当个中兴之主,驱逐北夷,再造山河,哪知天不假年,这么年轻就去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他应该感到庆幸,如果说,赵谌不是这么早死,再活上个三五年的,他日子就不好过了。甚至说,赵谌哪怕多活个三五月,对他的影响都将极其重大。

  因为就在赵谌去世之前的数日,他还跟内侍沈择在讨论徐卫的问题。一个连女真人都忌惮得不行的人,又怎么能使杭州安心?

  过完新年之后,徐卫就开始筹备着给契丹人助拳了。萧斡里剌几次派人来沟通,表明辽军报复的欲望很强烈,已经不容许西夏再存于世。徐卫遂给泾原帅王禀发下命令,此次讨伐党项,由泾原帅司出兵协助辽军,进兵路线是由边境上的威州出境,过瀚海,直接打击西夏王廷的中枢所在。

  宋辽联军的总体策略,是辽军从河西出兵,萧合达自夏州出兵,再加上西军泾原帅司,三路并进,企图一举亡夏。

  而党项人自然也知道他们自己大祸即将临头,一方面不厌其烦地向金廷求援,另一方面动员举国之兵加强防备。晋王察哥率领西夏精锐主要防备契丹,而被封为“西平公”的任得敬由主要应付萧合达和西军。

  一场决定西夏是否留在地图上的战争,箭在弦上,蓄势待发。

  正月末,兴元府,川陕宣抚处置司。

  春天是个万物复苏的好时节,一元复始,万象更新。东莞郡王的脸上也洋溢着春天般的温情。那匹耶律大石送的汗血马到衙门前时,徐卫勒住缰绳,跳下马,还拉着缰绳轻轻抚摸了一阵马脖子,这才交到士兵手里,昂然往衙门而去。

  刚踏一步台阶,忽听几声悦耳的鸟号,抬头看时,只见一颗从衙门围城里伸出来的大树上,有一窝喜鹊搭了巢。在民俗中,喜鹊叫象征着吉祥,徐卫虽然不迷信,但听在耳里倒也觉得舒服。看来,今年一开始,就有了个好兆头。

  到了正堂上,幕僚们已经等着他主持会议了。徐九脱下身上的披风,扔给小吏,径直往主位上一坐,也不拿案桌上佐吏替他准备的文书,直接道:“泾原要出兵了,一应调度命令,尽快办好,这是首要之务。另外,快开春了,检查各司营田的情况也该着手准备。德远。”

  “下官在。”张浚闻声起立道。

  “你看今年谁去?”徐九问道。到开春时节,宣抚处置司都会准备派出“劝农使”,到各地检查春耕,尤其是检查陕西几个帅司的营田任务,以及重建事宜,是件大事。

  张浚想了想:“要不派韩向走一趟?”

  徐卫一抬下巴,向着一名官员道:“雪奄,你辛苦一趟?”

  “下官责无旁贷。”那官员起身道。

  徐卫点点头,忽道:“我先来衙门时,怎么见西门那边路烂得不成样子?过年之前就那样,还不弄?让兴元府赶紧处理了,怎么,年还没过完呢?”

  众官皆笑,徐卫喝口茶,继续道:“我要说的说完了,诸位同僚可有事?”当下,各幕僚将自己负责的事要议的提了出来,能马上拍板的,当堂决定,不能的,也记下来。

  “大王,今有成都府、绵州、汉州、梓州四地官员上书……”张浚说到这里,从身边取了文书,起身送到徐卫案桌上。

  “哦?所为何事?”徐卫一边问,一边拿起来看。

  “成都知府和其他三州的知州,均认为,四川转运使赵开在川大变酒法,已招致议论。今数年之内,又大举变革茶法盐法,四川各界颇有怨言,呈请宣抚处置司罢去新法,一切以旧制为准。”张浚说这话的时候很小心,因为他知道,赵开这两上字在,在宣抚处置司里很容易引起争执。

  果不其然,徐卫听他这么一说,看都没看完,就将公文扔在案桌上:“以旧制为准?倒回去?这几个怎么想的?”

  一直不声不响的万俟卨此时道:“大王,既然四川各界有怨言,宣抚处置司就不得不重视。四川为战事已经耗尽民力,府库为之一空,百姓也是怨声载道。此时,仍强行推进新法,与民争利,恐怕不合时宜。”

  “与民争利?”徐卫皱眉道。“万俟宣判,话不能这么说。先论这酒法,从前是公卖,每岁官府得利几何?于百姓又有甚好处?再说这茶法,之前是由提举茶马司负责,跟夷人耍的什么把戏?打白条,一年推一年,非但惹得边境不安宁,诸夷都有怨气,茶农干脆自己把茶树扒了,宁愿地里长草。我看不出来,在赵开变法之前,人民有什么利可言。”

  万俟卨仍旧端坐,双手放在袖子里,也不看徐卫,就看着地面道:“此坊间流言,不足采信。”

  “不足采信,你就去翻往年的旧账,再不然,到成都去,约谈士绅商贾,看看赵开到底是在与民争利,还是与某此人争利。”徐卫有些不悦。这万俟卨到任以后,基本上没什么建树,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不知这厮到底怎么回事,专拿赵开开刀,凡是碰上四川转运司的公事,到他手里就没有顺顺当当办得下来的。不恶心徐卫几回,绝不签字联署。

  而任用赵开变法,正是徐卫经营四川的一个重要措施。

  “下官正有此意。”万俟卨突然道。

  “哦?宣判有何高见?”徐卫问道。

  “从前只是民间有意见,今次一府三州的官员上书,非同小可。下官认为,宣抚处置司已经派员下去调查,了解四川各界的想法。”万俟卨不紧不慢道。

  徐卫看他一眼:“也查四川转运司?”

  “这是不可回避的。”万俟卨道。

  徐卫一时不言,从鼻孔里深吸一口气,随口道:“罢,此事容我考虑,谁还有事?”

  早会开完之后,徐卫板着一张脸进了自己的办公堂。喜鹊给他带来的那点好心情,就被一颗老鼠屎给败坏了。坐在椅子上想了片刻,又将方才没看完的公文重新拿起来阅毕,越发恼怒。娘的,这酒法都变了多久了?现在一府三州的长官才上书说“与民争利”,早你妈干啥去了?

  徐卫虽说是川陕最高军政长官,陕西他玩得顺溜,各司各府各州,他的命令通行无阻。但在四川就不一样了,尤其是万俟卨来了以后,真有些针插不进,水泼不透的感觉。就说这回一府三州上书这事,恐怕也脱离不了万俟卨的影响。这货不能再留在跟前碍眼……

  “大王。”张庆立在门口敲了敲门,另一支手里还拿着文本。

  徐卫一抬头,示意他进来,后者来到他案前,将公文摊在桌上道:“这是去年在河东殉职细作间者的抚恤。”

  徐卫拿起来看了一遍,便一手提着袖子,一手取了笔在上面签字,口中问道:“只是去年的?有没有……”

  “哦,都包括在内。凡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超过五年的,也一并抚恤了。”张庆道。

  “嗯,行了,你记住,除了明文规定的抚恤金外,再由宣抚处置司拨一部分。”徐卫吩咐道。他手下的细作间者遍布陕西河东,这里头暴露的,殉职的,不在少数。若是士卒殉国,不光有抚恤金,家人还有粮拿,若是军官,其子女都可以有优待。唯独这些细作间者,作的贡献并不比官兵少,但他们的待遇实在无法相提并论,死了给笔抚恤,其他什么也没有。如果碰上那种失踪的,若是从前,基本上自认倒霉,因为有司没法证实你是死是活。直到徐卫立下新规,凡是失踪超过五年,没有任何音讯的,也给予家人抚恤。当然,这只包括由各司派出的人员,收买的,投诚的,不在此列。

  “是,即刻就办。”张庆应允道。语毕,拿起签好字的公文不要往外走,刚转半个身,见徐卫把笔一扔,脸色不好看,又回来道“大王在为堂上的事生气?”

  徐卫不言语。

  “说来也怪,这成都府按说是赵开变法受益最大的,几个新法都是先在成都试点,再全川推广。谁上书,也不该是成都府啊。”张庆道。

  徐卫冷哼一声:“我相信,四川肯定有人有怨言,这是避免不了的。但这些人是小题大做,危言耸听。还呈请本司罢除新法,一切以旧制为准。哼,这几个难道不知道,他们能按时足额拿到钱,都有赵开的功劳?”

  张庆思索片刻,建议道:“有的人不宜轻动,但有些未必。这次上书的,轻就斥责,重就调离,敲打敲打四川那帮人。”

  徐卫有“便宜黜陟”权,比如这回上书的成都知府,以及三州知州,他可以用反对变法的名义将他们调离,根本不算什么大事。

  第七百二十五章 弄走万俟卨

  甚至,他还可以提请罢免,只是这样作动静比较大,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用这种方法。徐卫摇摇头,并没有说话,张庆见状问道:“这股风不遏制,以后事情会更多。”

  “我晓得。”徐卫道。“但调离几个府州长官没有用,根子不在他们身上。”根子当然不在这些官员身上,他们的后台就是宣抚判官万俟卨,说得彻底一些,根源在朝廷。如果徐卫想弄走万俟卨,不是没有办法,他完全可以有很多理由上奏朝廷,要求调走其人。更何况,现在徐良在台上执政,几乎可以肯定行得通。

  但徐卫不愿意这么干,本来他现在执掌大权,手握重兵,就属瓜田李下,一有风吹草动朝中就有会反应,为了一个万俟卨不值得如此。

  “那就把根子都扯出来。”张庆正色道。

  “你有想法?”徐卫问道。见对方点头之后,他想了想,道“去吧,中午再说。”

  马扩的小儿子今天成亲,娶了个商人家的女儿,因此丰厚的嫁妆着实让同僚们羡慕了一把。他虽然是半路出家追随徐卫,但很受重用,官拜宣抚处置司参谋军事,在西军里也享有威名。因此他娶儿媳妇,不光徐卫亲自主婚,很多西军将帅虽未亲至,但一份厚礼总是跑不了的。婚礼办得很风光,酒席也很热闹,百十来桌宾客酒足饭饱散去以后,徐卫和张庆就被请到了偏厅用茶。

  “大王,张机宜,对不住对不住,才把宾客送走,怠慢了怠慢了。”这两个正说闲话时,马扩从外头匆匆进来。红光满面,一脸的喜气。

  张庆一见就打趣道:“你这么精神作甚?又不是你成亲。”

  马扩大笑道:“我怎能不高兴?这天下作父母的,哪个不盼儿女成家立业?今天一过,我就算交待完了。”他的几个儿子要么安排在秦凤,要么就在宣抚处置司,虽说不算什么身居要职,但前途几乎是保证了的。

  “新郎倌作甚去了?”徐卫笑着问道。

  “大王也知道,成亲就那么回事。这正酒一吃完,下午还得祭祖铺新床什么的,反正我是不管了。”马扩摆摆手道。

  “你倒是想管,人家让你管么?”张庆一直开着他的玩笑。

  “你这厮别耍嘴皮子,你那大儿子也快了。到时候,嘿嘿……”马扩笑道。徐卫和他这帮下属,就数他儿子生得最晚,像张庆的长子都已经十几岁了,再过个三四年岂不到替儿子娶亲的时候?

  一阵玩笑,张庆收起笑意,道:“子充兄,早会的时候你看到了吧?”

  “早会?哦,我又不是瞎子。哼,反正自打他来,碰上四川的事就跟灌了粪的庄稼一样,一茬一茬地出来。”马扩冷哼道。“那厮甭说你我,连大王也没有放在眼里过,一门心思都在搅和上了。”

  “这回成都府还有几个州的主官上书,十有八九是他撺掇的。这么搞下去,不是个办法。”张庆严肃道。

  “大王应该给他提个醒。”马扩正色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上头指派来的,为朝廷张目,轻易动不得。”徐卫捧着茶杯道。

  “我倒是有个想法,不知大王意下如何?”张庆试探道。见徐郡王点头之后,他继续道“现在河东府州县的主官倒是补得差不多了,但诸司还都缺着。大王兼任着河东宣抚使,依我看,大王不如上奏朝廷,辞了这兼差。”

  徐卫看他一眼,点头道:“继续。”

  “他的级别在那,等闲位置挪不动。但一路宣抚总还容得下他吧?”张庆道。

  马扩听到这里,有些不明白:“你说让大王辞去河东宣抚使,推荐万俟卨接任?”

  “就是这个意思。”张庆道。

  马扩摇摇头:“我看悬,河东新复,百废待举,纯粹就是个烂摊子。这种差事,没几个人愿意接,虽说从川陕宣抚判官到河东宣抚使算是晋升,但他八成不愿意。再说了,河东那地岂是他能够镇得住的?别的还不提,光是河东各路兵马,估计就没有几个鸟他的。”这倒是实情,河东驻军,除了部分西军以外,其他几乎是清一色的义军改编。这些人面对徐卫,自然不敢耍任何花样,但如果换一个人去,恐怕弹压不住。他们在河东跟女真人周旋了多年,说是难听点,匪气难改,万俟卨如果宣抚河东,有他受的。

  “不愿意?只要朝廷发了话,他不愿意也得愿意,要不自己赋闲去罢!”张庆冷笑道。

  “只是,大王也说了,他是朝廷指派下来的,杭州能轻易变动么?”马扩质疑道。

  张庆笑而不语,徐卫前思后想一琢磨,这倒是个办法。举荐万俟卨宣抚河东,能够掩人耳目,六哥在朝廷,批下来问题不大。到时候万俟卨如果拒绝任命,就只有赋闲一条路可走。如果是从前,这办法或许得慎重,但现在却不同,一朝天子一朝臣……

  大宋兴熙元年二月,金国君臣收到了大宋皇帝驾崩的消息,这对他们来说是件好事。因为赵谌在位时,一贯对金强硬,坚持以武力收复失土。也正是在他在位期间,宋军完成了从被动防守到趋向反攻的转变。现在他一走,大金国就少了一个强劲的对手。

  但另一个消息就不那么好了。大宋朝廷拒绝了单方面跟女真人议和,因为宋辽是同盟,如果要议和,金国就得跟宋辽一起谈。这倒大出兀术意料之外,在他想象中,自己几乎是忍痛割肉,拿出来淮西河东两块地盘,如此重利岂无法引诱到南朝君臣?

  如果和宋辽同时谈判,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首先辽国会不会坐下来谈,还是个未知之数。其次,就算契丹人肯和谈,大金既许大宋淮东河南,那你拿什么去给契丹人?人家张口要燕云故地,你给么?而且此次对宋和议,最大之目的,在于破坏宋辽之同盟。并不是说大金国让人打得除了求和就没有其他路可走了。现在既然南方不上当,那么和谈就失去了价值,除了加紧准备军事斗争以外,没有其他选择。

  大金国现在面临的局面很艰难。南面要防西军,西面要防契丹,如果说南朝大规模北伐,还得考虑河南河北,确实不容乐观。不过接下来,徐卫和契丹人应该会联手去对付西夏,要破解这个困局,就得从此处着手。

  杭州,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徐良官邸。

  徐六因为拥立有功,晋爵国公,皇帝从新年以来,皇帝赏赐不断,极尽荣宠。他的儿子也因此升了官,徐家端得是风光。这日碰上旬休,他哪也没打算去,就有家里休息休息。

  “母亲。”踏入徐母房中,徐六执礼问安。

  “今日不去上朝?”徐母年近七旬,满头银丝,但身体还算好,耳目也灵光。徐家现在,就剩下这么一个长辈了。

  “儿今日旬休。”徐六回答道,说着上前搀扶母亲坐下。

  “徐四两口子安顿下来没有?”徐母问道。到底是婶娘,总记着侄儿侄媳来了江南这事。

  “回母亲的话,四哥在镇江供职,四嫂和侄儿侄女们,儿已经帮忙在城中寻了住处,安顿已毕,请母亲放心。”徐六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那就好,你二伯那个人脾气倔,又不会为人处世,往年呐,没少跟你父亲闹。不过现在人已经去了,谁还记他的不是?徐四徐九两个小的倒也懂事,你们是堂兄弟,自家人要团结。哎,你哥哥最近怎么没来信?”徐母年纪大了,总爱唠叨,但徐良却认认真真地听着,看得出来是个孝子。

  “最近西边要打仗,估计哥哥军务缠身。不过娘别担忧,哥哥现在是鄜延帅,不必再作那冲锋陷阵之事。”徐良宽慰母亲道。

  “又打?哎哟,这仗啊打了多少年了?女真人怎么还不消停?”徐母叹道。这些军国大事徐六自然不会和母亲详细解释,再者你说了她也未必懂,因此没多说什么。拜母亲起居完毕,他才回到书房。徐家五兄弟,只有他一个人是走的科举,进士出身,即使如今作了宰相,书本也是不曾放下的,这是深受其父徐绍的影响。

  刚看没几句,仆人在外头道:“相公,有兴元来的信。”

  “哦?拿进来。”徐六放下手中的书,仆人入内呈上书信,他一看封皮就知道是徐九写来的。徐家五兄弟里,虽说只有他一个读书人,但会作人的,就不止是他了。老九这厮别看是个带兵的粗人,心却挺细。平常就算没事,也是书信不断,逢写信必问婶娘安。隔三差五的,使人捎些东西来,不一定都是什么珍贵之物,但母亲每次收了,都要夸赞他几句。

  拆开信来一看,徐卫首先问了婶娘兄嫂安好,又再三感谢对于徐胜父子的帮忙。末了,才提到一件事。他打算上奏朝廷,辞去河东宣抚使的兼差,改荐现在的川陕宣抚判官万俟卨宣抚河东。

  徐六看罢,就知道堂弟打的什么主意。万俟卨是先帝专门安排到川陕的,其目的不言自明,相信这些日子没少给老九添堵。现在徐九打算举荐他为河东宣抚使,其用意,也是不言而喻的。就算把这人弄走,眼不见,心不烦。

  先写信来跟自己打招呼,是希望到时候帮帮忙。这事如果放在先帝驾崩之前,恐怕不好办,没法办。但现在却不一样……

  思量一阵,即提笔给徐卫回信,信写好,刚装上,仆人又来报道:“相公,有客来拜。”

  “谁?”徐良随口问道,他父亲徐绍在世时,这徐府就是门庭若市,现在他又任次相,这宾客自然少不了。

  仆人呈上拜帖,徐六瞄了一眼,面露欣喜之色,吩咐道:“先请他到花厅用茶,我随后就来。”仆人去后,他将徐九的书信收藏妥当,又将回信封好,这才离开书房。

  徐府花厅上,一人坐于客位,下人虽然给他奉了茶,但却摆在旁边没有动。端坐于椅上,神态平静。其人看模样已过知天命之年,两鬓夹杂着银丝,脸上的褶子也掩藏不住。脸庞削瘦,额宽鼻挺,凳下留一把须,梳理得整齐,全身上下都一丝不苟。身上穿着三品以上官员才配的紫袍,腰里的金带和鱼袋也象征着他不凡的身份。

  忽听有脚步声传来,他寻声望去,只见徐六快步而出。站起身来,往前走了一步到厅中,手抬起执礼,却没有急着说话。

  “会之兄,一路辛苦。”徐六满面笑容,几个大步上前来,执住他的手,显得很亲热。

  “见过徐相。”那人微笑道。你道此人是谁?不是旁人,正是前参知政事,秦桧。他本是徐绍的得力助手,后因故被解除“参知政事”,下放地方,作了个西京留守兼判河南府,除了本职工作以外,主要负责修缮皇陵。结果皇陵修毕,满以为可以回朝了,哪知又给调到了南方,继续以三品大员的身份作地方官。

  就这么苦苦熬着,终于熬出了头。徐良向新君赵谨上奏,建议将秦桧召回朝中复任参政,得到了批准。时隔多年,在外头游了一大圈,他终于又回到了权力中枢。想当年秦桧作御史中丞和参知政事时,还是英姿勃发,但这些年的抑郁,使得此人苍老许多。或者,就是因为这段遭遇,磨平了他的棱角和锐气,让他现在看起来,就是个平和的老人。

  “哎,论起来,你还是我的前辈,不必客气,坐坐坐。”徐六拍拍他的手道。徐良为什么想尽办法把他弄回朝廷?首先,当然是因为此人曾是徐绍旧属,有了这层关系,徐良自然对他另眼相看;再者,秦桧的能力不俗,当年就是徐绍变法的急先锋;最后,参知政事定额三员,现任的朱倬和李若冰,一个是赵鼎举荐的,一个是先帝安排的,徐六当然需要一个秦桧这样的人。

  分宾主坐定以后,徐六道:“往昔我在陕西,时常听先父称赞会之兄。说你精于政务,处置稳妥,遇大事又有魄力。这几年在外头,实在是委屈了。”

  听他提起徐绍,秦桧拱手道:“故清河郡王在世时,对下官多有栽培提携。只恨山高路远,恩相辞世时,也没能前来吊唁,实在惭愧,惭愧。”

  徐良见他言辞恳切,心里受用,摆手道:“你也是身不由己,不必介怀。此番,朝廷召兄回来,是要委以‘参政’之重。我在圣上面前,再三替兄进言,圣上对兄长可是寄予厚望,这一点,会之兄可要有个分寸才是。”

  “桧得圣上知遇,自当肝脑涂地,以思报效。”秦桧道。

  徐良点头赞许。又说了一阵不打紧的,他逐渐将话题引到朝政上来。“圣上新近践柞,一应大政方针都沿自先帝。目下,朝廷要务,仍是积蓄军力,准备北伐。你对此,可有看法?”

  秦桧没有马上回答,而是静静了想了一阵,才徐徐开口道:“桧虽在外,然心系朝廷。对于相公联辽攻金之大政,桧是极力赞同的。女真于契丹有亡国之仇,于我朝有窃土之恨,联手抗金,实为上策。此番,徐郡王和契丹人联合出兵,一举收复河东半壁,天下震动,已经足以说明问题。”

  徐良非常满意,频频点头。

  “至于相公欲练精兵五十万的构想,桧以为,也是切实可行的。兵贵精,而不贵多,且冗兵最耗财政。昔年朝廷养兵百余万,每岁收入大半用于此,实在不堪重负。相公执政,对诸多沉弊都有所针对,只要坚持下去,必见成效。桧若复参政,所能作的,就是尽力襄助相公,促成此事。”秦桧正色道。

  “如此甚好!甚好!”徐良听完这番话,庆幸自己一再坚持,终于把这人调回了中央。

  “不过……”秦桧这句话刚起个头,就停了下来。

  “哎,这又不是在政事堂,有话直说无妨。”徐良鼓励道。

  “有一点,须得注意。”秦桧沉声道。“近年以来,女真人对我朝已无致命威胁,王师已逐渐转守为攻。可以说,宣和、靖康、隆兴以来的艰难局面已经不复存在。越往后,这种趋势应该越明显。”

  “不错,如今宋金之间,已经攻守易势!”徐良朗声道。

  “正是因为如此,有些事情朝廷才不得不注意。比如,个别帅臣飞扬跋扈,目无朝廷,动辄违节抗命,居功自傲。这种事情,如果不加以遏制,越往后就越难处理。”秦桧道。

  徐良知道他指的并非徐卫,遂笑道:“会之兄眼光放得长远,难得。不过,现目下,朝廷仍旧要借重帅臣,不如此,何以驱逐北夷,恢复旧疆?”

  秦桧闻言,俯首道:“相公所言甚是,在下倒是太过忧虑了。”

  第七百二十六章 整个世界清静了

  “大王可在?”张庆在徐卫办公堂门口瞄了一眼,见门掩着,遂向外头办公的节度掌书记问道。

  “万俟宣判在里头。”那佐官起身回答道,刻意压低声音。张庆听罢,点点头。他本来是刚刚收到一份急件,想要向徐卫汇报,不过这情况倒让他有些犹豫,思之再三,还是打算先回去。因为既然掩着门,想必是谈什么机密之事吧。

  他刚转身,就听到里面一声响,好似有人拍了桌子。紧接着,传来一句:“朝廷决议,岂容你挑三拣四!你说话当有个分寸!”这是徐卫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冒火。

  “分寸?你跟我说分寸?我数十载寒窗苦读圣贤之书,怕是比你知道分寸!”这高声回答的人当是万俟卨无疑了。

  “我不跟你多说,有什么话,你直管对朝廷讲!去罢!”徐卫怒吼道。

  话音刚落不久,门突然被拉开,满面怒容的万俟卨在门口时还回头骂了一句:“配军安敢如此!”

  张庆听到这话,勃然作色,一句“直娘贼”已经到了嘴边却又生生吞了回去。世人骂军汉,常用“贼配军”“黥卒”“赤老”等侮辱性语言。然徐卫何等人?他是西军统帅,川陕长官,郡王之尊,岂容你一腐儒呼为“配军”?何况,他是以将家子的身份,因功授官,并非刺配充军。万俟卨这话,简直毫无道理,无理至极!

  那来来往往的官员们听到这不同寻常的动静,都停下脚步,无不愕然。

  “都忙去吧,听什么呢?”张庆挥手道。官员们这才低下头,各自散了。张庆步入堂内,只见徐卫脸色铁青,坐在椅上胸膛不住起伏,显然怒极。

  “大王不消跟这老儒置气。”张庆劝道。

  徐卫哪里这么轻易消得了气?当年从大名府起兵,“他”才十六岁,至今二十年光阴,汉人、契丹人、党项人、女真人,什么人没见过?上到皇帝,下到走卒,什么人没遇过?还没谁敢当面呼为“配军”!万俟卨今天算是开了个头!

  原来,朝廷的命令下来了,万俟卨不出意外地被任命为河东宣抚使。可他却不愿意接这烂摊子,河东的情况他虽未亲见,但想也想得到,刚刚经历了战乱,百废待举,局面肯定艰难。而且他非常清楚,河东不是他能够镇得住的,且不说骄兵悍将,单说跟金军面对面这一点,就够他胆战心惊。

  但正如徐卫所说,朝廷的决议岂容你挑三拣四,万俟卨自知无法挽回,他怒火中烧地来找徐卫闹,尽管他也不确定这是不是徐卫搞的鬼。两人见了面,起初还算客气,他也能遵守礼节,但后来越说越激动,嘴就把不住门了。结果激怒了徐卫,于是乎他一句“配军”脱口而出。

  可徐卫到底是徐卫,深深吸上一口气,问道:“有事?”

  张庆这才记起自己的目的,将手中公文呈上道:“收到鄜延帅司急报,言金人在西三州集结。”

  徐卫一听,刚才的事早抛到脑后去了,展了报告仔细来看。说是本月,麟府的驻军探到在东胜州所属的金“西三州”一带,金军有大规模集结迹象,其用意不明。或为寇麟府,或为援西夏。

  看罢,徐卫放下军报,皱眉不展。眼下已经开春了,宋辽两军即将联合出兵,讨伐西夏。女真人在这个当口,于边境陈兵,值得警惕。诚如徐洪在军报中所说,金军的目的不外乎两个,要么是为了入侵麟府,要么就是了为援助西夏。而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此前我们普遍认为,党项人是女真人的替死鬼。他们出兵乱辽军后路,解了金军燃眉之急,但女真人一定会出卖党项。如今看来,似乎我们预料有误?”张庆沉声道。

  徐卫思索片刻,摇头道:“是,也不是。”

  “此话何解?”张庆疑惑道。

  “如果说,一切按照女真人的设想来走,那么他们不会搭理党项人。而现在,我方拒绝了单方面议和,这正是女真人对此事作出的反应。”徐卫道。

  “大王的意思是说,因为我朝拒绝了单方面议和,所以女真人恼羞成怒,才有此一举?”张庆道。

  “不是恼羞成怒。”徐卫道。“不过也差不多,他们也没得选择。如果我朝单方面与之议和,必激怒契丹人,也就不可能联合出兵讨伐西夏。现在,女真人的算盘落空,如果再对西夏不管不问,那不是傻子么?有一个西夏在,还有人替他们挡一阵,所以,这个局他们无论如何都要来搅和一趟。”

  “那我们怎么办?是否相应增派部队?”张庆请示道。

  徐卫断然摇头:“不必,这场仗本来就是契丹人主打,我们帮干忙而已。仍照原定计划,泾原军出兵两万,佐以番兵弓箭手,剩下的事,契丹人自己去打理。他们不是还有萧合达杵在那儿么?你马上把这消息送出去,告知契丹人。”

  “是。”张庆应道。正想离开时,打量了徐卫几眼,再次劝道“大王不必让他坏了兴致。”

  “哼哼。”徐卫轻笑一声,挥了挥手,张庆这才外出。他才不会坏了兴致,只不过当时听到那句“配军”实在冒火。但转念想想,你骂吧,骂有什么用?照样给你弄到河东去,你要是不愿意去,那就是违背朝廷的命令,就只能给自己找理由赋闲。但你又没死爹又没死娘,除了称病,几乎找不到其他借口。当然,你如果愿意提前退休,另当别论。

  果然,万俟卨收到朝廷任命以后,拒绝赴任,滞留在兴元府,向朝廷上奏称,自己年老有疾,恐怕无法担当河东宣抚的重任,请求朝廷让他解职养病。当然,他请求的同时,也没有忘记参徐卫一本。可他又没有什么实质的证据能证明徐卫有什么不妥不当之处,只能称徐卫手握重兵,执掌大权,是一个潜在的威胁。

  可现在大宋国内“潜在威胁”多了去了,两浙的赵点,淮西的刘光国,江西的折彦质,荆湖的韩世忠,哪个不是手握重兵,执掌大权?而且徐卫远在西陲,要说威胁,还轮不到他。因此,万俟卨请求养病的要求被批准了,但他弹劾徐卫的本子却好似泥牛入海,杳无音讯。

  倒不是说徐良给压下来了,他现在虽然在台上执政,但还没到支手遮天的地步。本子送到中书,不止是他可以看,赵鼎和三位参知政事,全都知道。但宰执大臣们集体失声,根本没人过问这事,更谈不上捅到皇帝那里去。

  为什么?

  首先,万俟卨的调调不新鲜,从抗金开始,这种议论一直存在。如果说你万俟卨真搞到了点什么材料,能证明徐卫有不轨之举,那另当别论,谁也包不住。但你的话只是老生常谈,现在一大摊子事,谁有空听你闲扯蛋?

  其次,川陕离不开徐卫,他镇守西部这么多年,早就已经是“长城”级别的帅臣了。如果不是天下太平,到了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地步,而徐卫自己又本本分分的话,但凡脑子没坏,都不会轻易去触动他。

  最后,万俟卨是先帝派去川陕,为朝廷张目的,所以他和徐卫不睦不是什么怪事。徐卫举荐他宣抚河东,固然是想将其调离,免得烦恼。但万俟卨这本奏,难道不是为了报复?所以朝廷不予理会,因为一个徐卫,一个万俟卨,分量相差太远。

  兴熙元年,三月,杭州行在。

  天刚麻麻亮,升朝官们便已经集结在宫门里,等待御史整队了。皇帝登基这几个月的表现,大臣们还是挺满意的,早朝从来没有无故断过,在朝堂上,新君也虚心地向大臣求教,并且多次表示要继续先兄遗志,完成其未竞之业。虽然赵谨显得很稚嫩,遇事没有主见,但对一个刚刚即位的十八岁少年,你能要求多高?

  徐良和秦桧站在一起,他们的身旁簇拥着许多官员,正小声议论着事务。赵鼎站在旁边一些的地方,抱着笏板侧头和参知政事李若冰说着什么。时辰一到,御史出来整队,而后向资政殿进发。文武百官,各依官阶,纵队而前,至殿前广场停下,御史清点人数,记录有无无故缺席者,然后才进入大殿,按班站好。

  这个时候,皇帝还没有出来,大臣们还可以小声讨论一些事务。直到听见“静鞭”响起,大家就得赶紧闭嘴。而后,戴通天冠,穿绛纱袍的皇帝赵谨就从后头转出,不急不徐地坐上御座。

  百官行大礼参拜,山呼万岁,赵谨手一抬:“诸卿平身。”当了几个月的皇帝,至少这个动作还是非常熟练的。

  紧接着,百官奏事,一般都是分司分衙进行。因为朝臣不少人都是同一个衙门,有事大家集中在一起,不可能一人一事,这么搞的话,说到天黑也说不尽。

  前头一些官员奏毕以后,徐良随后出班道:“启奏陛下,今有司已于两浙、淮西、江西、荆湖挑选将佐,预备往陕西借职。臣请圣上示下,是否准行。”

  赵谨听得很认真,但之后却是一片茫然,因为这个事是徐良当初和先帝赵谌定的,他根本不知情,遂问道:“这,诸司将佐,缘何要到陕西借职?莫非西军缺将官么?”

  “陛下容禀,昔年宰执大臣曾与先帝相商,认为西军与金军鏖战十数载,非但遏制金人攻势,更逐步将女真人逐出陕西,其经验值得南方诸司借鉴。因此,预备从诸宣抚司所属部队中挑选将佐,往陕西借职,行观摩学习之事。”徐良道。

  “哦,原来如此。朕也听说过西军能征惯战,这观摩确实有益。只是,将佐们都走了,这南方诸司的部队谁人统领?”赵谨问道。

  这个问题未免有些外行,甚至有些……但皇帝即位不久,政务不熟,大臣们也不意外,徐良奏道:“回陛下,此次从诸司中挑选的将佐,大多是统领以下,且各司不过挑选七八人,并不影响。”

  “那此事东莞郡王知情么?切莫仓促,也使西军有个准备。”赵谨继续道。

  徐良也觉得这问题有些不靠谱,这么大事的老九怎么可能不知情?但想到皇帝新来的,于是详细道:“此事早已通知川陕宣抚处置司,且川陕已经准备妥当。南方将佐一到,即安排相应差遣职务,使其融于西军之中,早晚观摩。非止习战法,其行军、扎营、号令、束伍、器械、斥候,无所不包,预计为期半年得还。”

  赵谨似懂非懂,点头道:“既如此,便可下令启程。”

  “遵旨。”徐良领命退回班里。

  随后首相赵鼎又出班奏道:“陛下,此前金使南下求和,欲与我朝单方面缔结和议,被拒之后北还,至今没有回音。臣担心,金人会对此事有所反应,当使淮西荆湖两司加紧戒备,以防不测。”

  “有备无患,才是稳妥之计,赵卿所言极是。”赵谨赞同道。

  “臣以为,大可不必。”一人出班道。众人视之,乃参知政事秦桧。

  “哦?”赵谨有些意外。

  而更意外的则是赵鼎,疑惑道:“秦参政此言何意?”

  “自宋辽联合出兵,我军克河东半壁以后,金人理当集中力量防备西军和辽军。纵使因我朝拒绝和议有所报复,量其也无力南顾,至多在河东征伐。”秦桧朗声道。

  赵鼎听罢,倒也没不快,只是道:“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非也,赵相此言,在下不敢苟同。”秦桧倒有些认真了。“如果朝廷明令一下,荆湖淮西两司岂敢怠慢?彼时,部队频繁调动,非但费财,也徒增将士烦扰。而且,据在下所知,淮西荆湖两司,一直处于战备状态,实在无须过多警示。”

  赵鼎无言以对,默默退回班里,殿上赵谨见此情形,不知如何是好,正好看到秦桧也退回去,而且大臣们也没有再奏事的,遂道:“既如此,今日便散了吧。”

  第七百二十七章 南方军官团

  “呼……”从资政殿退出来,赵谨这才松了口气,跟身旁的内侍对望一眼,好似过了一关。“首相要前沿戒备,参政说不必,这……唉。”

  “官家,现在去哪?”内侍问道。

  赵谨立在原地,一时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往常若是有紧要的事,这时候他应该去垂拱殿,和宰执大臣议事,不过今天好像没这项,所以嘛……

  “去‘勤政堂’看看吧。”赵谨道。当下,便摆驾勤政堂,到了那里时,皇帝立在堂前抬头仰望由祖父徽宗赵佶亲题的那块匾额,随即踏入堂中。这里的一切都还保持着先帝肃宗生前的模样,他用过的笔砚,坐过的椅子,纹丝未动。他以前翻阅过的书本,倒收拾得整整齐齐,甚至连墙壁上所悬挂的书画,好像也有人仔细擦拭过。

  赵谨看着这一切,似乎在寻找当初兄长在这堂中留下的影子。赵谌在位之年,除去睡觉,可能有相当部分时间是在这“勤政堂”度过的。赵谨注意到,那张案桌的边沿已经磨掉了漆,不难想像,有多少日子先帝在这里伏案疾书,批阅奏本。

  “我想建个阁子,专以收藏先兄文集,你记着,到时候跟宰执大臣们商量。”良久,赵谨发话道。

  “是。”内侍应声道。

  就在此时,里间突然出来一个人,把这主仆两个吓一跳。那人快步过来,还没看清楚他模样就已经拜倒在地,口称道:“不知官家至此,惊扰圣驾,有罪。”

  赵谨看他穿戴,也是中官,不过品级较高而已,遂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听皇帝问,那中官才稍稍抬头,回答道:“奴才是内侍省都知,沈择。”

  “哦,原来是你,你在这‘勤政堂’……”赵谨问道。

  “奴才正在此处打扫整理,不想圣驾到此。”沈择回答道。他从东宫时期开始,就追随先帝赵谌,现在先帝一走,他也就失去了靠山,虽然“内侍省都知”的差遣仍在,但却显然失势。不过这个人倒也念着先帝旧恩,时不时地过来“勤政堂”打扫整理,算是追思故主吧。

  “平身吧,难得你还有这份心。”赵谨道。他对沈择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只知道是先兄在世时极信任之人,记忆里,好像自己每次见皇兄,这人都随侍在侧。

  沈择起身,俯首立在一旁。赵谨在堂里缓步赴着,当到了赵谌坐的那把椅子时,他似乎想过去坐下来,但手已经搭在椅子扶手上,动作却停止了。最终,他还是放开了椅子,只随手翻看着案桌上的书本。

  先帝赵谌确实是个勤奋的帝王,哪怕是日理万机之余,也还总是抽空看书。比如现在皇帝手里拿的这本上,就还有先皇写下来的笔记批注。不过仔细一看,似乎又不对,因为上面明显有两个人的笔迹。见此情形,赵官家问道:“先皇这书上,为何有两种笔迹?”

  “回官家,先帝每每读书时,也教奴才一些,也命奴才写下心得。只是天资愚钝,有负先帝期望。”沈择答道。

  “你识字?”赵谨颇为意外地问道。

  “是,奴才进宫之前读过几年书,在东宫时也时常陪先帝侍读。”沈择答道。

  赵谨闻言暗思,自己从前去德寿宫探望太上皇,就曾经听父亲抱怨,说皇兄过于信任宦官,连一些政务也假手宦官处理,现在看来,这事倒是不假。想这么大个国家,每天的事情何止千万?皇兄纵使假手宦官办理一些,到头来也落个积劳成疾,英年早逝,自己难道也会如此?

  想想都觉得头疼,当下也没什么心情追思亡兄了,将书本一放,就打算离开勤政堂,临出门时,他回头问了一句:“沈择,你现在在哪处供职?”

  “奴才,暂无职掌。”沈择如实回答道。

  “哦……”赵谨应了一声,也没说什么,径直离开了。

  兴元府,川陕宣抚处置司。

  萧朵鲁不一看到徐卫出来,赶紧起身迎上前去,执礼甚恭道:“见过徐郡王。”

  徐卫还个礼,伸手道:“坐,女真人在西三州集结一事,萧元帅知道了吧?”

  “在下正为此事而来。”萧朵鲁不坐下后道。

  “哦?怎么说的?”徐卫也坐到了主位,随口问道。

  “我方的意思,不管女真人是否干预,伐夏势在必行!纵使金贼倾举国之兵而来,大辽的将士也必将奋起抗击!”萧朵鲁不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

  这一点,徐卫倒是非常佩服的。萧斡里剌,或者说契丹人,认准就干到死,没有瞻前顾后,没有畏首畏尾。

  “不过,临行时父帅也再三交待,让我面见大王,请西军切莫有所顾虑。党项人已经日薄西山,不过作囚兽之斗而已。只要是扫灭了西夏,就如同断金贼一臂!这于贵我两朝抗金反攻大业,实有裨益!”萧朵鲁不这番话,透露出契丹人对宋人还是有些不放心的。因为他们知道,南朝就是个投机倒把,见风使舵的角色。

  “顾虑?”马扩笑了起来。“金贼尚且在西军猛攻之下,兵败如山倒,何况区区西贼?还有,扫灭西夏如同断金人臂?萧元帅只怕抬举党项人了吧?他们也不过就是金人鹰犬而已。”

  “这么说?西军定会如期举兵,与我方联合伐夏?”萧朵鲁不问道。

  “联合伐夏,是朝廷批准了的,我大宋言出必践,这一点,请贵方大可放心!”徐卫朗声道。“你们几时出兵?”

  萧朵鲁不面露喜色,大声道:“实不敢瞒大王,我入陕之时,大军已经出发!”

  他话刚说完,徐卫举起手示意他噤声,随即对马扩道:“传我命令,泾原军立即开拔北上!”语至此处,似笑非笑地转向萧朵鲁不。“跟契丹兄弟并肩作战!”

  “得令!”马扩爽利地应一声,丝毫不含糊,马上就起身往外而去。

  萧朵鲁不大喜,霍然起身,对徐卫一揖道:“大王一言九鼎,在下钦佩之至!”

  “我说过,大宋朝廷言出必践!”徐卫笑道。“还有事么?”

  “怎地?大王很忙?”萧朵鲁不问道。

  “我今天倒还真还有件要紧的事情。”徐卫道。

  “大王只管去忙,我就……”萧朵鲁不十分体谅。他知道徐卫执掌川陕军政大权,是一方诸侯,百事缠身之下,能马上见你已经不错了。

  “哎,你我多年来往,又不是外人,客气个甚?先去馆驿住下,晚上我空了跟你喝两杯,好不容易来一趟,别急着走。”徐卫边说话,边站起身来。

  旁边张浚也道:“大王所言极是,尊使既来,不必急着走,总要盘桓两日,让我们尽尽地主之谊才是。大王,要不,我陪……”

  “他又不是头一次来,还怕他认不得路是怎地?你跟我走。”徐卫语毕,不再聒噪,冲客人点了点头,龙行虎步地往外而去。萧朵鲁不倒还跟在后头相送,望着那个匆匆而去的背影暗叹,此人实可谓大宋西北擎天巨柱。难怪大辽皇帝听闻近期报告以后,也感叹说,恨不能见上徐卫一面。

  你道徐卫这么匆匆忙忙的所为何事?原来,由两浙、淮西、江西、荆湖四个宣抚司所属部队中挑选出来的中下级军官,已经到达兴元府。其实说起来,以这些人品秩军阶,根本不用他亲自去接见。

  只不过,紫金虎清楚这算是他六哥施行的一项重要军事政策,所以他也不得不重视。要按他自己的想法,这颇有些作秀的嫌疑。你想想看,西北和南方情况能一样么?现阶段西军打仗,野战基本就是平原地区,借重骑兵的机动性和突击力,杀得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这让南方的军队有什么可借鉴的?倒不是说鄙视南方军,因为条件根本不一样。现在西军光是骑兵,就数以万计,南方三个宣抚司加一个淮西安抚司,有哪一司的马军过万么?不过,人家既然来了,你也不能走过场,搞形式,徐卫打算把这些军官都放到部队里去,让他们亲身感受一下。

  徐卫张浚两个,带着几名文武佐官,骑着马在兴元城中不紧不慢地前行。城中百姓有哪一个是不认得他的?远远望见那匹神骏无比的汗血宝马,就退避到街边,然后目光一直随着这群人而移动。

  徐卫三十六岁的汉子,多年的军旅生涯,非但锻造了他坚毅不拔的性格,更使得他从头到脚都散发出雄性的气息。黝黑的皮肤如铁如钢,锐利的眼神炯炯如火,即便是骑在马背上,那脊梁也挺得笔直!虽然早已不是当年大名府夏津县徐家庄的白面少年,但只要他在兴元大街上一现身,甭管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也不管是没出阁的黄花女,还是为人母的美少妇,那一双双眼睛都盯在他身上,恨不得看掉他一块肉。

  而男人们的目光就显得单纯多了,他们的眼中只有敬畏……

  “大王要接见,唤他们到宣抚司便是,何必亲自来?”张浚始终不理解,终于忍不住问道。

  “德远有所不知,一来,朝廷既然这么作,我们川陕方面就不能走过场,我亲自来,表示重视;二来,我也想看看这来的都是些什么货色,要是些不三不四的,也省得浪费时间。”徐卫解释道。

  “去馆驿就能看出来?”张浚疑惑道。

  “他们什么时候到的?”徐卫反问道。

  “昨天,是了,昨天上午到的。”张浚回答道。

  “嗯,一天的时间,足够看出来了。我跟你打个赌,我们现在去馆驿,能见着一半的人就不错了,你信不信?”徐卫笑道。

  张浚好像不信,也笑道:“赌什么?”

  徐卫仰着头想了想,忽道:“我儿子在开始识数了,你字写得好,要是输了,请你给我儿子写篇字帖,不必多麻烦,一二三四这之类的就行。”

  “一言为定!”张浚笑道。

  说话间,一行人来到馆驿。馆驿这个东西,也就是后世的招待所,兴元府是个大城市,因此馆驿的规模也大,除了供一般来往官员住宿,到了一定级别的,还可以住独立的院落。这次来川陕的多是中下级武官,因此除了领头的以外,其他的都不到级别,所以不怕房间不够。

  徐卫穿一身紫色常服,凡是知晓一点点官场规矩的,一打眼就知道是谁来了。所以他刚一露面,馆驿里的小吏,还有在堂中坐着闲话的来往官员纷纷起身,要围过来见礼。徐卫将手中马鞭一举,大声道:“都别拘礼了,该干啥干啥吧。”

  他这么一说,本来已经迈出步子的人又收了回去,心里直嘀咕,徐郡王这是闲得慌?没事跑馆驿来作甚?没听说朝廷派了哪位要员下来啊?

  驿丞闻讯而来,已经跑得太急,跨门槛的时候差点没摔个跟头,慌慌张张迎上来:“大王,张参议,诸位长官,不知这是……”

  徐卫一招手,那驿丞会意,又往前一小声,侧耳倾听,只听徐郡王道:“昨天到的一批官员都住下了么?”

  “都在,都在,一共三十六人,小人都登记在册,大王要看么?”驿丞请示道。

  “那倒不必,你带上就成。我看看……这堂子里人多眼杂,我去后头院子,你马上派人,叫这三十六个立刻,马上到院子里集结,告诉他们,这是我的军令!去!”徐卫吩咐道。

  驿丞听了,一手扶住幞头,一手撩起衣摆,飞也似的窜往后头。徐卫碰碰张浚,笑道:“德远,看好戏去。”遂引着一群官员穿越前堂,直到后头空旷的院子里。

  这会儿正日上三竿,街市上已经热闹起来,不过这个院子里却显得分外清静,根本不像住进了三十几个粗犷的军汉。

  徐卫和张浚等人往院子中一杵,只看到馆驿的小吏们在楼上楼下撒丫子飞奔,咣咣砸着房门,大呼小叫道:“徐郡王到!徐郡王到!”

  片刻之后,有人冲了房门,在楼上的扶着栏杆往下一看,只要看到那一身紫色,二话不说,就往下窜;在楼下的,则是直接扑过来,端端正正站在院中。张浚发现,楼上好几个人连外衣都没穿就先冲出来看看,一见果然如此,又回去穿了衣服,戴了幞头,心急火燎地赶来,整个院子简直乱成一团!

  最后,到达院子里集结的,经清点,一共二十三个人。张浚见状笑道:“大王输了。”

  “急什么?等着瞧。”徐卫笑一声,对身旁佐官道“除四司派遣武官外,不相干的让他们回去。”

  一名准备差使上得前去,大声道:“两浙、江西、荆湖、淮西四司派遣军官留下,其他的,请自便!”

  话音一落,好些衣衫不整的官员耷拉着脑袋离开了队伍。众目睽睽之下,他们当然不敢发牢骚,但心里却直埋怨,有事没事?徐郡王这是唱的什么戏?

  张浚暗中一数,竟走了九个人,只剩下十四个!远远不到一半!这就怪了,还有的人哪去了?莫非一大早就出门逛街?

  剩下这十四人,好歹也是行伍出身,个个把腰板挺得笔直,眼睛平视前方,一动不动。徐卫也不说话,提着马鞭缓步过去,一一打量众军官。因为事发突然,时间又紧迫,很多人都是衣衫不整,要么官袍没穿好,要么幞头没戴正,最离谱的,居然还有人把靴子左右都穿反了!这一看就知道才起床!

  徐卫最后停在一名年轻军官面前,对方约莫有二十多岁,身材不到七尺,但整个人看起来就是结实。肩宽腰细,将一身绿色官袍硬是绷了起来。从头到脚,收拾得整齐,看不到丝毫不周不正之处。

  额宽、鼻挺、嘴大、唇厚,双目有神,英气勃勃。徐卫看他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遂道:“手。”

  那军官一听,利索地将两支手平伸,徐卫定睛一看,这哪是手,分明是两支铁耙子!徐卫一摸,那上面的老茧直硌手。

  “姓名,军籍,职务。”徐卫冷声问道。

  “卑职岳云,隶属荆湖宣抚司,神武后军左厢背嵬军副统领!”那青年军官洪声答道。徐卫恍然大悟,难怪看着眼熟,原来是岳飞岳鹏举的儿子,自己曾经见过他的。虽说是故人之子,但这种场合也不方便多说什么,徐卫点点头,走开了。

  徐卫又在队伍里看了几个熟面孔。其中有折家的子弟,还有一个淮西李显忠的部将,昔年他追随李显忠归国时曾经见过。没办法,徐卫的熟人故旧可谓遍布全军。荆湖的韩世忠,他出大名府第一战时,就已经认识,岳飞就不说了,荆湖另外一位重要将领刘佥,也曾短暂在他麾下效过命,那时常捷军因为童贯的原因,简直过街老鼠一般,还多靠他收留;江西折家一家子,从爷爷到孙子,哪个不识得他?淮西李显忠,就是受他的举荐,刘光国刘光远两兄弟虽没见过面,但刘家老二刘光世现在就是他手下的环庆帅,而且据说他那个表姨妹何书莹就嫁给了刘光远;只有两浙的赵点,从前虽然同为西军大帅之一,但基本上没什么交情。

  第七百二十八章 将二代

  再说这十几名武官,尽管这走来走去的长官并没有告知自己的姓名,但先前已经有人喊了说是徐郡王到,而且在场的只有他一人穿着紫袍,不是东莞郡王是谁?虽说他们一直在南方勾当,距离西北山高路远,但徐卫的大名那是如雷贯耳。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跟徐郡王见第一面会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发生。

  因此,当徐卫经过他们面前,凌厉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时,再勇猛的武官也不禁屏气凝神,他们知道,这厮简直就是个传说。

  徐卫离开了队伍,返回宣抚司诸官身旁,轻声道:“唱名。”他下属的一个“准备差使”从馆驿小吏手中夺过册子,驿丞赶紧过来翻到那一篇,又指明位置,唱名开始。

  “荆湖,岳云!”

  “卑职在!”岳云一抱拳,洪声应道。

  “淮西,刘宗闵!”“两浙,蒋林!”“江西,折知刚!”

  唱名完毕,那武官向徐卫报告,应到三十六人,实到一十四人,缺席二十二人。徐卫听罢,不置可否,直面众军官道:“诸位远道而来,本不该如此,弄得大家手忙脚乱。不过,我听说此次来川陕的都是南方诸军最勇猛善战的军官,因此我急切地想和大家见个面。我是不是没自报家门?”

  “我是徐卫,你们的名字我都知道了。还不错,来了三十六人,一次就见到了其中十四。剩下这二十二人,我想应该也不在馆驿里,不止此刻不在,恐怕昨天晚上也不在。我给你们半个时辰,把你们其他二十二名同袍都找齐,不管是从客栈,从勾栏,还是从娼馆。半个时辰之后,会有人带你们到军营。怎么说来着?哦,互相切磋,互相学习。就这么多,散了吧。”

  徐卫说罢,挥挥马鞭,带着张浚等人向外走去。剩下那十四名军官傻立在原地,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一直等徐卫的身影已经看不到了,才有人大松一口气道:“娘哎!我正睡得香,猛听有人喊徐郡王到,慌得裤衩都没穿就窜出来了!”

  “裤衩在里头谁看得见?我才倒霉,这靴子给穿反了!徐郡王刚才盯着看,完了,这番苦也!”

  “哎,诸位,这真是徐郡王?怎么比我想像得年轻得多?”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徐郡王在紫金山的时候才十几岁。想想看,我父帅当年也才刚过了而立,如今已经是知天命了。”

  一众军官议论纷纷,岳云忽道:“诸位,我们只有半个时辰。”此话一出,院中顿时为之一静,片刻之后,这些来自南方的明日将星们全都拔腿狂奔出馆驿,去逮他们那些昨晚风流快活的同伴去了。

  等半个时辰之后,这三十六人总算一个不少地出现在兴元城外的军营里,尽管有些人连官服都没来得及换上。此刻,这些人就在两兴军官的引领下,参观营区。在他们看来,西军的营房跟南方好像没什么区别。不一样都是瓦房,大通铺,内务也不见得就有多整齐。

  只有十数骑风驰电掣般从他们身旁经过,奔出营区去时,才引起他们的侧目。南方军中也有骑兵,但最主要是负责传递命令,前沿侦察之类,数量较少,而且完全没有这股骑兵该有的风范。

  “瞧人家那马,那才叫马!”有人叹道。

  “外行了吧?你盯着马看什么?你得把人马连起来看。”说这话的是折知刚,江西宣抚大使折彦质的次子。折家的马军曾经是不输女真铁骑的雄师,立下过赫赫战功,但那已经快成历史了。

  一圈转完,这些军官们发现,他们没看到部队在哪?因此有人向前头带路的军官问道:“这位长官,营中的弟兄何在?”

  “不巧得很,今天部队拉练,只能先带诸位参观营房了。”那带路的军官说到此处,瞄见几人匆匆而来,遂提醒道“来的是徐钤辖,他负责安排诸位。”

  一听“钤辖”二字,南方来的军官们不禁有些轻视,因为他们当中不乏兵马总管这一级的武官。但转念一想,这位钤辖姓徐,搞不好是徐家子弟。谁都知道,徐家是西军第一大将门。

  那徐钤辖领着几个人过来,都着戎装,手里捉着刀,到这些人面前一抱拳道:“在下徐仲,奉大王钧旨,专程安排诸位。即日起,诸位长官同袍就得从馆驿搬出来,住进营里,与官兵同吃同住同训练。具体的,徐郡王已经命我司王安抚布置妥当。今后,诸位长官同袍会看到西军的训练,阵法,战术,器械,互相切磋。”徐仲二十多岁,风华正茂,因为其父徐胜的缘故,得以荫补入仕,累积战功一步步升上来。去年年底,徐卫兑现他对徐四的承诺,授意王彦提拔徐仲为统领。他现在的军阶是第二十一级“武义大夫”,这个是军衔;差遣是州兵马钤辖,好比兼个军分区司令;在军队建制中的职务,则是统领,好比后世的营长团长这个性质。二十几岁作到这个级别,已经算不错了。

  这三十六人也是上过战场吃过苦的,所以对于马上搬出馆驿住进军营完全没有问题。一名来自荆湖的军官抢问道:“徐钤辖,我听说西军屡战屡捷,跟器械锐利分不开,是不是先安排我们见识见识?”

  徐仲看他一眼,面无表情道:“你会看到的。”说到这里,顿一顿,加重语气道“徐郡王对于各位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完全遵守西军军纪,任何人,不得例外!”

  折知刚自觉父亲跟徐卫是故交,朗声笑道:“这得自然,客随主便嘛,徐郡王的军法我们如何敢触犯?”

  “如此最好!”徐仲道。“诸位随我来!”

  他刚一转身,一步没走,忽又回过头来道:“对了,徐郡王命我问一句。如今在北面,西军正要配合辽军伐夏,泾原帅司的部队马上就要开拔,有人愿意亲自到战场上看看么?”

  三十六名军官一时哗然,开什么玩笑?我们这回来,是奉上头命令来观摩交流的,又不是来西军供职,怎么可能跑战场上去?再说了,西北的情况咱们也不熟悉,上了一线能干啥?我就是想带兵,你们让么?

  徐仲见状,估计没人,正当此时,来自荆湖宣抚司的岳云问道:“敢问徐钤辖,有女真人么?”

  徐仲打量他几眼,道:“不敢保证。”

  “那我也愿意去!”岳云正色道。岳飞的部队,很多都是河北人,跟女真人仇深似海。岳云受其父影响,自然以抗金为己任,纵使来了川陕,也不忘记。

  “我说岳统领,你疯了?咱们是来借职,不是供职,你没必要如此!咱们踏踏实实在西军里走走看看就行了。”有同来自荆湖的战友劝道。

  “光在军营里看,总是纸上谈笔,要见识西军莫如亲上战场,可有人愿意跟我一起去?”岳云问道。

  “算我一个!搞不好能有机会宰几条金狗,也不枉此行!”

  “也算我一个,宋辽联军伐夏,这是可遇不可求的,要是不去岂不后悔?”

  当下,包括岳云在内有三人自愿去前线,随泾原军一起出征。徐仲见状,遂对身旁一名军官说了几句话,再对岳云等人道:“好,既然如此,请三位随他去,自有安排。”说罢,便命人带岳云等离开营区,自己领着剩下三十三人去安排住宿了。

  却说岳云等三人离了营区,被那军官领着一路打马又进了兴元城,竟投宣抚处置司而去。等他们到了衙门前一看门匾,庆幸选对了,你看这不马上就又受到徐郡王亲切接见了?

  “大王,自愿随泾原军出征的军官们到了。”徐卫的办公堂里,佐吏入内禀报道。

  “有几个?”徐卫抬头问道。

  “三人。”佐官回答道。

  徐卫不禁有些失望,所谓的观摩学习,其实就是纸上谈兵,西军又不是军校,能学多少东西?真要借鉴西军,你就得上战场亲身去体会,没想到居然只有三人自愿上前线。不过转念一想也正常,这回来的许多都是将帅子弟,说白了,就是来走个过场,镀镀金,回去也好得到升迁。你想想看,一到兴元府,就溜出馆驿,到外头寻欢作乐,有多少是真正抱着严肃的态度来的?

  “叫他们进来。”徐卫道。

  不一阵,岳云等三人入内,除他以外,另外两人一个是折家的折知尧,还有一个是李显忠的部将唤作王德。到堂内后,三人都是毕恭毕敬地行礼,恭听训示。徐卫看他三个一眼,笑道:“嗯,看到你们,我还算太失望。”因为这三人的父辈长官跟他都有交情。岳云之父岳飞,是他老相识,论起来,徐卫还得管岳云叫“师兄”;折知尧的父亲折彦野,是给徐卫留下深刻印象的悍将;王德的长官李显忠则是徐卫举荐到朝廷的。

  第七百二十九章 三路伐夏

  大宋兴熙元年春,宋辽联军发动了对西夏的进攻。辽军都元帅萧斡时剌派出耶律铁哥率五万骑从河西出发,萧合达也派兵两万出夏州,西军泾原经略安抚副使徐成率正军两万余,番兵弓箭手一万余,合计马步军三万五千人出威州北上,三路兵马杀往夏都兴庆府。

  辽军因为出发在前,最先跟党项们交手。在应理,晋王察哥麾下的悍将率万余精兵阻击,奈何辽军锋芒正劲,势不可挡,夏军大败。放弃上次被辽军破坏严重的应理城往峡口城逃跑。辽军紧追不放,再破峡口城,往北可攻顺州,往东可击西平。当他们兵抵夏都南面门户的西平府时,西军也正好越过瀚海,两军得以会师。从前宋军伐夏,都必须从陕西内地调配物资,集结部队,因此费时费力。但富庶的横山地区为西军所控制以后,泾原军就能直接在威州一带“就粮”。

  坐镇西平府的夏西平公任得敬,在战前就将西平府周边的各族百姓强行迁走,牛羊马匹全部转移,田地里的作物全部毁坏,草皮全部焚烧,坚壁清野,死守城池。这种焦土战术给敌人造成了不小的麻烦,人无粮,马无草,拖得越久越不利。宋辽两军在西平府境内看到的是一片满目疮痍。耶律铁哥和徐成商议之后,一致认为,西平府、静州、顺州、定州四城,将夏都兴庆府包围在当中,而且距离都很近,想直接打击西夏中枢是不可能的,除了步步推进以外别无他法,联军只能逐个拔掉这些钉子。

  好在,攻城拔寨,正是泾原军所长。此番出征,徐成带来了足够的“威远砲”。宋军负责前期攻城作业,辽军则负责近前攻城和围点打援。战术一定,泾原军就开始在西平府城两面架设巨砲。这种新式器械让辽军非常好奇,徐成不无自豪地对辽军主将耶律铁哥说,我威远砲一轰,西平府将为之颤抖!

  契丹人对此表示怀疑,砲车他们也有,但现在面对的西平府不光是一座大城,更是一座坚城,砲击的目的主要还是为了威慑,真正要破城,还得靠攻破城门或者越过城墙。但战事一起,契丹人就开了眼界。

  当威远巨砲轰鸣着抛射出石弹,射程竟远达数百步远时,西平府果真为之战栗!比起辽军夏军现在仍在使用的人力抛石车,威远砲的先进性毋庸置疑!它能将百斤以上的巨石投出三至五百步远!无坚不摧!城楼,敌楼,城角,一遇砲击,无不坍塌!任得敬为了坚壁清野,城中聚集了大量的军民,在威远砲密集的砲轰下,西夏军民死伤惨重!这世上没有任何军队能在威远砲的怒吼下还保持旺盛的斗志!

  西军砲击仅两天,城中守军就开始有逾城而降者。任得敬心胆俱裂,本来他作好了长期坚守城池的打算,但宋军的猛烈轰击粉碎了他这个念头。他知道这样下去西平府撑不了多久,遂派出多批人马出城,向晋王察哥求救。

  夏军的信使绝大多数都被辽军游骑截杀,使得城中的恐惧为宋辽两军悉知。耶律铁哥有意放纵一些信使透出重围去求援,并时刻警惕,随时准备迎击夏军援兵。

  砲击仍在继续,萧合达派出的两万人也随后抵达,加入了战局。十余万联军围着西平府,筑城堡垒军寨,将偌大一个城池围得铁桶一般。

  消息传入夏都,夏主李仁孝震恐!火速向女真人求援!而此时,金军已经在西三州集结完毕,一旦得知宋辽发动战事以后,女真人没有任何迟缓,立即出发增援。

  西夏在割地以后,战略屏障尽失,其军队都集结在贺兰山以东,国都兴庆府周边,基本没有什么战略纵深可言,只有以兴庆府为中心的城市群,退无可退。因此,这一战事关西夏生死存亡,绝不容失。他们本想以“焦土抗战”的策略来拖,拖到宋辽联军疲惫不堪,军心涣散时再集中全力发动反击。但怎料,敌人的攻势如此猛烈!

  西平府城高三丈,环以黄河,城防体系十分完备。可由于横山地区的丢失,宋军得以从容不迫地将大型器械运送到城下,纵使西平府城防再坚固,又怎能抵挡得住威远砲的轰击?

  开战仅两天,西夏晋王察哥就收到了任得敬的紧急求援,让这位夏军老将十分吃惊。他甚至怀疑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阴谋,因为他一直是信不过任得敬的。正是基于这种怀疑,他并没有尽全力救西平府,只派一员部将,领不到两万人,佐以“平夏铁鹞子”杀奔西平府。耶律铁哥等的就是这个,亲率铁骑三万半道拦住。契丹人往常和党项人交好,如今反目本来还有些愧疚,但自从夏军上回抄了后路,导致东征无功而返之后,契丹人深恨之,铁哥引军猛击,夏军不敌溃走。

  而这一边,宋军仍旧卯足了劲扣城!西平府被打得遍体鳞伤,夏军在宋军雷霆之怒下战战兢兢,如临末日。

  击走了援兵之后,耶律铁哥急欲发动近前攻城。但徐成并不同意,西平府的战略意义重大,夏军如果来救,联军就围点打援,如果不救,他就逐个拔除,始终掌握战争主动权。但耶律铁哥却不这么想,他们从河西远道而来,后勤补给本就困难,须得依靠“以战养战”。可现在党项人实行焦土战术,把一切都毁光运光,辽军在此地得不到任何补给,尤其是战马没有草料,很快就会支撑不住。如果不尽速解决问题,拖得越久,对辽军越不利。而宋军则不然,此次只有泾原军出兵,缘边几路都可以提供支援,简直就是来耀武扬威的。

  徐成见耶律铁哥态度坚决,也就不好再坚持了,因为这次伐夏,宋军本来就是助拳,帮干忙的,你说打就打吧。

  近前攻城一开始,辽军借助宋军提供的壕桥、鹅车、飞桥等装备,发西平府发动了猛攻。威远砲也开始向前伸延,一顿狂轰。

  徐成跨坐在马背上,正眺望前头战局,并不时地和身旁的泾原将佐们说着话。

  “传我命令,改换石弹,将那处城角给我轰塌。”

  “大帅,要不要换震天雷给他来一下子?”有部将建议道。

  徐卫断然摇头:“不必,契丹人就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国之利器岂可轻易示人?亮出威远砲已经算是大方了。我要是在这儿败家,回去徐郡王非处分我不可。”诸将都当他说笑,谁不知道徐经略是徐郡王爱护的侄子?

  正说着,数骑从后方奔上前来,一武官抱拳道:“禀大帅,今有荆湖、江西、淮西三司同袍来到军中,欲见经略相公!”

  徐成及部将们顿时皱起了眉头,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玩意?荆湖?江西?这八杆子打不着的,怎么来人了?看向那几人,徐成疑惑道:“你们打哪来?”

  岳云在马背上抱个拳,朗声道:“卑职岳云,隶荆湖神武后军,见过经略相公。”随后,折知尧王德二将也见了礼,报了家门。

  “那……你们来此作甚?”合着徐成还不知道有南方军官组团来陕西这事。

  折知尧当下遂将事情简略说了一下,泾原将佐们还是听得一头雾水,徐成忙着战事,也无意多问,遂道:“既是徐郡王差来的,那你们,看吧。”语毕,便回过头去。

  岳云等三人对视一眼,面上均有兴奋之色,没想到一来就正碰上激烈的攻防战。眼前的一切都让他们感到亢奋,那高耸的巨砲前所未见,呼啸的石弹无坚不摧,城上矢石乱发,城下士卒蜂拥,喊杀声直入云霄,震耳欲聋!

  突然,阵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声,他几个望过去,只见西平城的东南角的城角被石弹轰塌,崩掉一大片!很快,辽军将士就从这个缺口如蚁而上。

  “那是什么砲?怎如此厉害?”王德是李显忠麾下猛将,素以骁勇著称,他一来就被威远砲深深吸引住。此前的北伐,淮西军斩获最多,又尤其是李显忠部战功最大,接连攻陷几个城池。倘若在南方,有此巨砲,那攻城拔寨岂不易如反掌?

  “就是,折观察可知道?”岳云也问道。

  他两个之所以都去问折知尧,是因为折家军曾经跟徐卫并肩作战,他们以为折知尧肯定知道。谁知,后者也是摇了摇头:“昔年我祖父率折家部卒援徐郡王时,我还年幼,不曾见得如此利器。”

  “上去了!上去了!”岳云突然吼了起来。军中也是一片欢呼声!原来,辽军正是从宋军轰出来的那个缺口爬上了城头,并逐渐站稳了脚根!他们三人都是经历过战阵的,深知攻城时,一旦在城上打开了局面,那么破城就有相当的希望了!

  “传令!加紧砲击!一鼓作气,拿下此城!”徐成豪气万丈地喝道。

  第七百三十章 谜一样的男人

  “二娘。”东莞郡王府的管事停下了脚步,立在屋檐下,对正过来的祝季兰俯首。这郡王府上上下下都晓得,这位二娘不过是徐郡王的嫂嫂赎买来的犯官之女,送给她的小叔子作妾的。但在这个宅子里,没有人敢轻视她。不仅仅是因为徐郡王很待见她,更因为她是这个府上最博学多才的人,开玩笑,人家是士人家庭出身。

  “你这是要去……”祝季兰看他手里拿着一封信,随口问道。

  “哦,刚刚驿卒送来了信件,小人正要给大王送去。”管事回答道。

  祝季兰一听,上前道:“给我吧。”接过来一看,是行在送来的,也不知道是出自谁的手笔,有可能是大王的四哥,也可能是六哥,还可能是其他故交同僚。将信执在手中,她一路到了徐卫的书房。

  老实说,在家里出事以前,作为读书人家的千金小姐,祝季兰对武人的印象……不是说不好,就跟这个时代所有人一样,武夫嘛,粗俗,无礼,目不识丁,作为一个书香门第的女子,你绝对不会希望将来的丈夫是个武夫,更不可能希望一个武夫会是你将来子女的父亲。

  正是因为这样,祝季兰刚刚嫁给徐卫时,抱着的是一种认命的态度。要不然能怎么样?因为父亲的罪过,自己被打入另册,如果不是徐四夫人解救,天知道以后的日子怎么过。虽然徐卫是个武夫,但他好歹也是川陕长官,只能这么想。

  可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祝季兰发现事情完全不是她想像的那个样子。没错,徐卫确实是个武夫,他肚子里没有多少墨水,别说诗史子集那一套,自己几乎可以肯定,他甚至连千字文这种最基本的都不懂。的确,有些时候他真就粗俗无礼,尤其是跟他几个下属,诸如杨彦张庆等人在一起时,出口成脏,诸如此类。

  但这并不代表他是个浅薄的人。祝季兰认为,徐卫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他实在是好学,只要得空,一定是在书房里埋首案间,尽管看的并不一定是圣贤书。另外,在这个家里,你永远不会看到徐卫高高在上的模样。对于他的发妻张九月,他毫无掩饰地表现出了那份情,甚至有的时候让人感觉,他还挺尊重自己的妻子。

  对于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他真的是一个慈父。你从来不会看到他板着面孔训示说教,当孩子们作错了事情的时候,他总是将他们搂在怀里,很在耐心地跟他们说话。每当看到这种场面,祝季兰就很难想像,这是个统领万军,在战场上叱咤风云,一声命令下,千万人头落的帅臣。

  而对于祝季兰自己,她的感觉就更深了。妾是什么?名义上虽然号称是“小妻”,其实也和奴婢无异。但徐卫从来没有把她当成是一个下人,祝季兰至今清楚地记得,成婚的当天徐卫并没有和她圆房。当时她很不理解,但后来知道,那是因为徐卫知道她害怕,并不是想强迫她怎么样。

  日子越往后,祝季兰越觉得,这个男人简直像个谜一样。你真的弄不懂他脑袋里到底装的是什么。你端杯茶给他,他会跟你说一声谢谢,你如果病了,他会亲自把汤药端到你面前,他甚至会有意无意地你拘谨害怕的时候,暗示你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在家里他不是执掌大权的统帅高官。

  现在,那个男人就在面前。穿着一身常服,手里捧着一本手抄本,正出神地看着,另一支手端着茶杯,似乎忘了喝。

  祝季兰承认自己很幸运,这个男人除了不是饱学之士以外,他拥有一切女人梦想的东西。他身居要职,手握大权,他对家庭有责任感,爱护妻子儿女。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只要一出门,肯定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尤其是女人。

  “大王。”祝季兰踏进书房,轻声唤道。

  “嗯?”徐卫抬起头来,上下打量着她,忽地笑道“新作的?要我说,这衣服就得穿在你身上才好看。”

  祝季兰会心一笑,上得前去,将信放在桌上,接过他的茶杯将里面的冷茶倒掉,又重新倒上开水,一边道:“我听姐姐说,当年你们没有成亲以前,你就是这样打动她的。”

  “嗯,那可有些年头了。”徐卫似笑非笑道。

  “哦,对了,这是刚刚收到的信。”祝季兰将杯子递了过去。

  “谢谢。”徐卫拿起那封信拆开来,看了一眼道:“六哥的信,哎,儿子呢?”

  “出去玩了。”祝季兰回答道,随后便开始动手整理他杂乱的书桌。

  徐卫没再说话,他似乎被徐六写的内容吸引了。徐良在信中告诉堂弟,徐四一家一切都安好,自己家里也事事顺遂,让他不要担心。而后,提到了这次南方军官团到西部一事。徐六在信中谨慎地嘱咐徐九,说这件事情不能当成过场,也不能当成形式,这是他的一大政绩,一定要引起重视。

  徐卫看到这里,不禁暗笑,什么军官团呐,就是一群将帅子弟,到西军来走走过场,为升迁累积资历的。当然,岳云几个另当别论。

  随后,徐良毫不掩饰地表达了自己的春风得意。以他的年纪官拜次相上台执政,是一件很难得的事情。现在新君登基,朝政都委给宰执大臣,他和首相赵鼎政见立场基本一致,合作也算愉快。自己一定要继承先父的遗志,完成其未竞之业,披肝沥胆,呕心沥血,只为着一个目的,驱逐北夷,还我河山!当然,也成就自己不世之功业!

  徐卫看到这里,不禁一笑,我绝对希望你梦想成真!有你这个作宰相的堂兄在朝中,我会省去很多麻烦。

  但再往后看,徐卫就不那么轻松了。徐良说,他最近和宰执大臣议事时,提到了川陕宣抚判官人选的事,打算派一个能在川陕上下协调周全的人来。这就表示,像万俟卨这类不在考虑之列。

  这对徐卫来说,应该是好事,他为什么不轻松?原因就在于,徐良是跟哪些宰执大臣商量的。徐卫在信上看到了一个名字,秦桧。

  “秦桧回朝了?”

  徐卫记得秦会之从西京留守兼判河南府下来以后,又调到其他地方继续作地方官了,怎么突然又回到了朝中,而且身居宰执之列?

  细想一下,不难明白,这八成是六哥促成的。秦桧从前是三叔的得力助手,六哥对此相信知之甚深。现在他上台执政,又把秦桧弄回中枢,也在情理之中,但问题在于……秦桧不应该在这个位置上。

  坦白地说,以秦桧一直以来,到目前为止的表现,你很难将他和历史上那个臭名昭著的大奸臣联系在一起。首先,他是以主战派的姿态出现,而且在御史中丞位置上以敢言进谏著称。甚至和徐绍等人一道,发动了政变,拥立赵谌即位,随后又在“参知政事”的位置上,极力协助徐绍推行新政,可以说是广有贤名的。

  这么看起来,他不但不是个奸臣,反倒应该是一个正面典型。你去跟任何一个了解朝中情况的人说秦桧是个奸侫小人,恐怕没有人会相信。

  可徐卫不这么想,他“固执”地认为,秦桧迟早会露出他狰狞的面目。岳飞为什么会是岳飞?不是因为他有多么显赫的战功,而是因为他不论顺境逆境,不论是高官显爵还是身陷囹圄,他都不改自己的初衷和坚持,执着的人或许看起来很傻很天真,但他们值得尊敬。

  秦桧不一样,历史上,他前期是一个坚持大义的人,但自从被俘到北方走了一遭后,他就背叛了,不止是背叛大宋,更背叛了他自己。尽管从徐六的信里看起来,秦桧至今仍旧没有变,但徐九相信,那只是迟早的事。

  “这可不太妙……”放下信,东莞郡王喃喃念道。

  “怎么了?”祝季兰看到他本来笑意吟吟的脸上神情凝重,不禁问道。

  “一个不应该的人出现在一人不应该的位置上。”徐卫当然知道这句话他的侍妾不可能听得懂。

  祝季兰跟了徐卫这么久,深知这是一个没有难处的男人,好似没有任何事情可以难倒他。所以,徐卫现在的模样让她有些吃惊。

  “这话怎么说?”祝季兰追问道。

  徐卫苦笑着摇了摇头,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祝季兰见状,只当是朝政大事,不方便多说,将手轻轻搭在他肩膀上,宽慰道:“没有大王解决不了的事情。”

  徐卫仰起头,像是有些新鲜:“你真的这么认为?”

  “残暴如女真人,不也被大王逐出陕西了么?现在,就连河东也快呆不下去了。”祝季兰笑道。

  徐卫将手伸上肩膀,抓住她的手笑道:“我这个人读书不多,但我还知道那篇《邹忌讽齐王纳谏》。”

  祝季兰嫣然一笑:“我并不畏惧大王。”

  第七百三十一章 成都之行

  徐卫点了点头:“嗯,看来我只有把你的鼓励当成一种鞭策了。”

  祝季兰沉默了片刻,忽而很郑重其事地说道:“大王,朝政上的事我们妇道人家不懂,也不应该过问,自然也帮大王分担不了什么。但妾希望,如果有其他事情,大王可以和我,或者姐姐说,纵使我们不能帮着大王出主意,至少,我们能听你说。”

  她这并不是一时兴起想着什么说什么,她之所以认为徐卫仿佛一个谜团,除了他的行事作风不同于常人以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徐卫对谁都作得很好,他对家人有爱,对朋友有义,对下属有恩,他能照顾很多人,但他从来不会说自己,从来不会袒露自己的心事。她有时候和张九月闲谈,发现作为徐卫的结发妻子,张九月对成亲以前的徐卫,好像也知道得并不多。

  徐卫当然明白她所指,轻笑道:“我尽力吧。”

  “那我去看看虎儿。”祝季兰笑笑,离了开书房。徐卫望着她出去,这个女人很不错,如果按照后世的说法,她应该归入知性这一类。不过,我亲爱的侍妾,有些事情,我对谁都不能说。

  徐卫虽然担心秦桧,但他并不打算写信给堂兄,告诉他要防备这个人之类。因为他知道这没用,徐六也不会因为堂弟“莫名其妙”的担忧,而把秦桧怎么样。而徐郡王虽然在川陕是一把手,却也左右不了朝廷事务。不过,徐九倒是相信,堂兄也不是泛泛之辈,他不会让秦桧牵着鼻子走。

  很快,徐卫就没太在意这件事情了,因为他要处理的军政事务极多。前线传回来了战报,言宋辽联军围攻西平府,夏军几次组织增援,都被击退,联军已于数日之前攻破西平府,任得敬只带了极少数死士脱逃,混乱之中,他的弟弟任得仁被辽军士卒刺死,首级被斩下请功。进城之后,西军倒没怎么样,辽军,尤其是萧合达所部,大肆劫掠,甚至不问青红皂白,杀戮军民。因为是联军,徐成也不好说什么。另外,徐成还报告了一件事情。就是那三个从南方来的军官,要求领兵上阵干点事情,因为没有徐郡王的指示,他不敢贸然予兵。

  宋辽联军攻破西平府,破了夏都兴庆府的南面门户,固然可喜。但麻烦也随之而来,据探,金军已经出西三州,往西南进兵。他们这是有意绕开西军驻扎的麟府路险地,打算直接开到夏都以北,与党项人并肩作战。看样子,女真人是想保住西夏。耶律铁哥并不把这当回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管是谁来,都一并招呼了。

  五月,成都府。

  徐卫前世不止一次到过这个西南大都会,那时候的成都有很多的头衔。诸如西南政治、文化、金融、科技中心,交通枢纽之类,甚至在全国也勉强能排得上号。除此之外,成都据说是一个来了就不想走的城市,它有太多吸引人的地方,不止是熊猫,不止是杜甫草堂,不止是武侯祠,不止是峨眉山,青城山,都江堰,当然更不止是春熙路的妹子。

  总之,那时候的成都听起来,看起来,好像都还不错。不过,请相信一点,和宋代的成都相比,后世的成都真的没落了。

  这个时代的成都,是中国数一数二的繁华都市。有一个叫卢求的人写了《成都记》,他在文章中称“成都人物繁盛,悉皆土著,江山之秀,罗锦之丽,管弦歌舞之多,伎巧百工之富,其人勇且让,其地腴以善。熟较其要妙,扬不足以侔其半。”

  这位仁兄先把成都结结实实夸了一番,注意他最后一句,“扬不足以侔其半”,什么意思?扬州算什么?它连成都的一半都比不上!

  卢求口气确实大,不知道他是不是四川人,所以对成都有所偏爱。扬州历来都以繁荣富庶著称,在他眼里,扬州居然连成都的一半都比不上。或许这位确实夸张了一些,但宋代的成都实在值得他这么作。

  不用说中国最早的纸币“交子”,出现在商贸繁荣的成都,也不用说成都所产的蜀锦驰名四海。单拿一件事情来佐证宋代成都的繁荣,据《成都古今记》云:正月灯市,二月花市,三月蚕市,四月锦市,五月扇市,六月香市,七月七宝市,八月桂市,九月药市,十月酒市,十一月梅市,十二月桃符市。

  一年到头,成都随时都在举办大型博览会,月月不落空。如果不是经济高度繁荣,商贸极度发达,成都人不会闲得蛋疼。

  当然,光是经济发达,商贸繁荣,只能说明这个城市发达,只能说明你有钱。作为一个大城市,大都会,不能光有钱,得有内涵,得有底蕴。不巧的是,成都,乃至四川,在这个时代还真不缺此类。

  远的如诗仙李白什么的就不说了,只说在宋代影响巨大的“三苏”,苏洵、苏轼、苏辙这父子三人。仁宗嘉佑二年,朝廷举行科举考试。科考自然是国家大事,但京城官民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并不十分感冒。但结果一出来,京城轰动,因为这一科里,有两兄弟居然同时金榜题名,成为同榜进士!这两兄弟就是苏轼和苏辙。

  这还不算,京城官民很快得知一个颇有话题性的消息。苏轼苏辙两兄弟的老子,苏洵,也陪两个儿子进京。两个小苏考试去了,老苏闲得无聊,想着反正也没事,就去拜访了当时的文坛领袖欧阳修。拿了几篇文章请教,欧阳修一看不得了,赶紧向朝廷举荐。一时之间,士大夫争相传诵,文名大盛。再一打听,同榜进士的苏轼苏辙竟然就是苏洵的儿子,京师震动,引为美谈。后来的事,就人尽皆知了,苏家三父子,连同欧阳修,都位列“唐宋八大家”。

  不止流传后世的三苏,就是在当朝,也有大批成都人在朝中作官。因此,宋代的成都不止经济繁荣,城市发达,更是人文荟萃,英才辈出。

  徐卫有幸,有机会亲眼目睹这一切。

  作为川陕最高长官,他其实很多时间都是呆在陕西,很少涉足四川。从前,至多也是在还没有上位的时候,到绵州参加宣抚处置司的会议。万俟卨被弄走以后,他觉得自己确实应该来四川看看,也不是说视察,就是来走走,看看,听听。

  此时,他就身着便装,一领青色的直裰,爽爽利利。头上戴个乌纱幞头,腰里束条带子,脚上穿双靴子,手里摇着一把西川折纸扇,也是刚刚在街上买的。反正从头到脚,并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这也正是他所希望的。

  在陕西,在兴元,没人不认识他,而在成都,他只是众多路人甲乙中的一个。这让他感觉很惬意,行走在人群中,没有谁会一直盯着他看,也没有那一道道敬畏的目光。

  “德远,我本以为,兴元就算不错了。但今天到成都一看……啧啧。”徐卫东张西望。

  张浚就在他身旁,充当导游。其实这也是个半罐水,张德远是尽管也是四川人,但他家在绵竹,成都也没来过几回。

  不时回避身旁熙熙攘攘的行人,张浚笑道:“这才到哪儿?要想游遍成都,非得在这住上三五年不可,大官人有这兴致么?”

  “我倒是想啊,没这福分呐。”徐卫叹道。

  “其实你说像从前徐宣抚,王宣抚他们,致仕退休以后,完全没有必要去江南,在成都定居多好?反正我以后要是致仕了,肯定在成都买座宅子。”张浚笑道。

  徐卫扭过头云,很正经地说道:“有眼光,房产这东西绝对买得!落地就涨价!”

  “怎么?大王也有意?”张浚话出口,才自觉失言,不过这大街上,谁没事来听你说话?

  “这事我说了不算。”徐卫随口道。

  张浚明知原因,却非要打破沙锅:“那谁说了算?”

  徐卫白他一眼:“德远,你非要扫我面子?”

  “哈哈!谁能想到堂堂如你,出门身上居然一文钱没有,买把扇子还得问我借?说出去谁信呐?”张浚大笑起来。

  徐卫摇摇头,叹道:“我发现你这人的钱欠不得,我这不是为了附庸风雅么?再说了,几个钱,值当么?”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下脚步,四处眺望。

  “怎么了?”张浚不解其意。

  “我们走了多远?你记得回去的路么?”徐卫正色道。

  “唉,我当甚么大事?这有何难?不记得路,雇辆车,要不雇顶滑杆,舒舒服服就回去了。”张浚道。

  “那我问你,上哪儿雇?”徐卫道。

  张浚一时为之语塞,到处张望,入眼不是楼,就是人,上哪找滑杆轿子去?这可有些麻烦,他和徐卫都是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成都又如此广大,迷了路一时半会儿地还真回不去。

  第七百三十二章 成都之行2

  现在,川陕宣抚处置副使和参议官就坐在一个街边的酒肆里。这个店不大,不豪华,甚至有些简单,但很整洁。距离午饭还有些时间,所以店里除了主东和跑堂以外,没有其他客人。最要紧的是,这会儿根本不是该进馆子的时机,店里没东西可吃,除了酒。但想想看,两个大男人,大上午的没事坐在店里光喝酒,你两位是碰到人生挫折了么?

  不过开门作生意,就要笑迎天下客,店主人很厚道。他并没有因为赚不到钱就拒人于门外,还是很热情地将两人迎进来,并让跑堂的倒上了茶。徐卫和张浚左右也走得远了,前者无所谓,后者有些吃不消,正好歇歇脚。

  “这茶……”张浚喝了一口,一张脸就成苦瓜了。

  徐卫闻言笑道:“知足吧,那一年金军围了长安城,断了水源,满成的人只能喝那又苦又涩的井水。我跟你说,那水泡出来的茶……”

  “怎么?”张浚见他语塞,好似在穷尽脑汁,想着一个合适的形容词。

  “那茶,简直就跟石炭泡出来的一样,结果,我喝了几十天。要换你这种人,只怕光凭这一点就要出城跟女真人拼命。”徐卫笑道。他这话并没有任何恶意和戏谑的意思,但如果换成其他人,其他进士出身的人,恐怕不会有好脸色,哪怕你是长官。因为,有人会认为这话有调侃读书人的意思。

  前面说过的狄青,他宴请一介布衣书生,就因为席间有优人以儒为戏,那书生认为是狄青授意的,拍案而起大骂道“黥卒敢尔”,杯盘碗盏掀了一地,事后,狄青还主动跟他道歉。而当时,他已经是中级武官,对方只是平头百姓。文武地位的悬殊,到了这个地步。

  但张浚听后,反而笑道:“那是肯定的,不谈国仇家恨,只凭让我喝石炭泡出来的茶,就得跟女真人拼个玉石俱焚。”这就是张德远可贵之处,他并不是徐卫的心腹亲信,却能受到徐卫朋友一般地对待,原因就在于,他不同于一般读书人的迂腐。尽管他心里可能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对武人的看法,但他至少从来不会表露出来。

  这两个正说着,店主东靠了过来,倒也不拘谨,径直在旁边坐下,先道:“在下不是有意窥听两位谈话……”

  张浚侧首道:“怎么?”

  “哦,没事没事,我有个亲戚就在长安,这位官人所说的金人围城,断绝水源,他也经历过,所以,嘿嘿,聒噪几句,打扰了,打扰了。”店主东边赔笑,边起身要走。

  徐卫一招手:“无妨,请坐,咱们摆摆龙门阵。”等对方坐下以来,他又道“我们正是从陕西过来的,不知道你那位亲戚,后来如何了?”

  店主东倒是个健谈的人,一听他问,即道:“说起来话就长,我那亲戚是我妻弟,长安沦陷以后,他就逃出了陕西,跑到成都来投奔。直到陕西光复,官府组织流民返乡,他才回去。最近托人捎了信,说是日子好过了一些。”

  听到这话,徐卫张浚对视一眼,脸上都有笑意。让老百姓日子好过一些,这正是他们为之奋斗的目标之一。

  “要我说啊,也该是时候了。咱们四川帮衬陕西多少年了?俗话说,这救急不救穷,往年要打仗,要对付女真人,没奈何,咱们四川责无旁贷,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现在女真人也跑了,是该松口气了。”

  张浚不说话,徐卫点头承认道:“川人为抗金牺牲很多,这是有公论的。”

  “那是!”店主东一昂头道。“就是徐郡王,他也得承认这一点。陕西光复,咱们四川是立了大功的。”

  张浚接过话头:“这一点你可以放心,徐郡王无论何时何地都承认这一点。不止是徐郡王,朝廷也心知肚明。”

  这开店作主意,迎来送往,见识的人自然不少。店主东一听这话头,就感觉不对,重新审视着两人,试探道:“不知两位官人何处高就?”

  “哦,我们是作买卖的。”张浚随口道。

  “两位何必相欺?在下这双眼睛,自信看人还错不了,二位官人从头到脚,就没有一处像是行商坐贾的勾当。”店主东笑道。

  徐卫看他一眼,一本正经:“确是实话,我们干的,是收银买命的勾当。”

  这话唬得店主脸都白了,收银买命?怎地?混黑道的?心里一紧,问道:“收谁的银?买谁的命?”

  “收朝廷的银,买北夷的命。”徐卫朗声道。

  店主闻言,在心里一琢磨,忽地笑道:“明白了明白了,原来这位官人在营中勾当,不过旁边这位就不像了。”

  “有眼光。”张浚点点头。

  听他赞誉,店主越发得意:“不瞒两位,作我们这行当,哪有不会察颜观色的。任何人,只要跟他说几句话,我约莫就能猜得出来些许。”

  此时,几个人抬着两口半人高的瓦缸进来,一入门就吼道:“掌柜,这酒放哪?”

  店主急忙起身上前,指挥那几人将瓦缸抬到里头,又给了钱,这才回来。张浚看在眼里,问道:“店主东,你这买的是酒?”

  “正是,不,也不是。从前酒是跟官府买,现在都自己拿粮去酿,官府收点工钱。”店主解释道。

  “这我倒也听说了,自己拿粮去酿,不甚方便吧?”张浚开始套话了。

  “从前官卖,倒是便利,给钱就拿走。但那酒,我这么跟你说吧,除了我们开店的必需以外,旁人是绝计不会去买。官府用的什么料,怎么酿出来的,是人都知道。现在就不一样,我自己拿粮,放心。比如我这两缸酒,用的就是新米。这新米陈米,闻都能闻出来,我店里的酒从不掺假!童叟无欺!”店主开始吹嘘。

  “那官府收的价贵不贵?”徐卫从旁问道。

  “贵倒是有点,不过咱们不就图个放心?客人也喝个满意?徐郡王取消了官卖,这倒是件好事,不过,这估计也不是他想出来的。”店主道。

  “你怎么知道不是徐郡王想出来的?”张浚问道。

  “这不明摆着么?徐郡王那是带兵的武臣,他哪懂这些?你让他行军打仗容易,问题是,这叫理财!对吧?”店主冲徐卫笑道。

  徐卫频频点头:“这是当然,听说这都是四川都转运使赵开在负责。”

  “赵转运是个好官,真的。”店主忽然变得十分严肃正式。“酒法推行以后,他甚至亲自到过我这店,专门来询问是否有所不妥。对了,就坐的你这个位置,我记得很清楚。”

  徐卫听罢很高兴,起身道:“既然是赵转运坐过的,我可就不敢再久坐了。”

  张浚随后起来,要去摸钱,一边问道:“店主,茶资是……”

  “嗨,两杯清茶要甚么钱?我这是酒肆,又不是茶馆。”店主大方道。

  张浚毕竟是读书人,占小便宜这种事绝对不肯干的,再三坚持。徐卫也道:“这怎么行?你们买卖人都有规矩,我们看来是今天头一轮客,开门生意,你要是不收钱,岂不蚀本?”

  店主诧异道:“官人竟也知道这些?”

  徐卫狡黠地一笑:“我虽然不懂变酒法,只晓得带兵,但这些规矩还是明白的。”语毕,张浚扔了几个铁钱,两人同往外去。

  店主好像挺喜欢这两个客人,一直送到门口,还挥手不停:“慢走。”说完,折身回店里,正打算去柜台后拨拨算盘,突然,他猛地省悟,自言自语道:“瞎了我的狗眼……”

  晌午时分,成都馆驿。

  四川夏天历来就热,晌午之时,街上行人明显减少。那些沿街摆摊的,也支起了棚子躲避毒辣的阳光。

  一顶官轿在馆驿门前停下,四川都转运使赵开下得轿来,一手抱着幞头,一手撩着袍摆,快步抬阶而上,往门里走去。

  一名小吏迎上前来,见他官服服色,执礼道:“不知官人……”

  “你,赶紧去通报一声,就说转运司赵开,求见徐郡王。”赵开抹着汗说道。

  “徐郡王?”小吏满头雾水,徐郡王来了?

  赵开一见,知道这厮不明内情,挥手道:“去去去,把你们驿丞叫来。”

  不一阵,驿丞匆匆而来,他识得赵开,老远就拱手道:“哎呀,转运相公!相公是来拜会徐郡王的?”

  “正是,大王安在?”赵开问道。

  “这,不巧得很,徐郡王和张参议一大早就出门去了,至今也没见回来。”驿丞答道。

  赵开初听,不觉有异,徐郡王头一回来成都,出去转转也是人之常情。但转念一想,不对!赶紧问道:“两位长官是怎么出门的?”

  驿丞一愣,手指门口道:“回转运相公,是从这里出去。”

  赵开哭笑不得,斥道:“我问你两位长官是骑马?坐轿?还是步行?带没带随扈?”

  “没有,徐郡王和张参议都穿着便服出的门,好像也没带随从吧?”店主回忆道。

  赵开脸色一变,责备道:“你知道徐郡王是首次来成都么?为什么不派人随侍?”

  第七百三十三章 成都之行3

  驿丞苦着一张脸,作难道:“相公,非是小人粗心,徐郡王面前哪有我说话的份?他和张参议昨天晚上到,今天一早就出门,我们根本也来不及准备什么。”

  赵开还要再说,忽见驿丞面露喜色,手指外头道:“回来了,回来了!”

  回首一望,只见徐卫张浚二人正往堂里走。因为天气热的缘故,两人都是满头大汗,尤其徐卫胸前衣服都被汗水浸透,手里拿把扇子不停地扇着。

  赵开忙把幞头往脑袋上一扣,快步上前,执礼道:“下官见过大王。”

  “赵转运,哎呀,这四川着实是热啊。”徐卫手里的扇子啪啪晃个不停。

  “是,是。”赵开应道,又转向张浚,“张参议。”

  “转运相公。”张浚含笑答道。

  赵开见他两个都热得不行,遂道:“大王,要不下官下午再……”

  徐卫连连摇头:“不必不必,我正好有些事要跟你谈,里面坐?”

  “好好,大王请,张参议请。”赵开道。说罢,又请驿丞弄些消暑的饮品来。三人到了徐卫的院子,本来打算进屋,但徐卫看到院中那颗树下很是阴凉,便叫人搬来了桌椅,就在树荫下坐定。

  “真不是我说,这四川的天气,不是谁都能习惯的,太热了。”徐卫叹道。

  赵开笑了笑,张浚以本地人的口吻道:“大王,这才五月,你等七八月再来,那才叫火热,坐在屋里,一动不动,汗水跟下雨一样,成都还算好的,要是去合川,哈哈。”

  徐卫一副认输的模样,忽然想起一事,笑道:“赵转运,我前些日子在兴元府可没少听到指责你的言论。”

  赵开倒是挺介意这事,哼了一声:“嘴长在人家身上,说吧。”

  “不过,今天我倒是听到了一句实在话。一个酒肆的店主,说赵转运是个好官。我问怎么个好法,他也说不上具体的来,只一句,你亲自到他店里去过。”徐卫笑道。

  赵开闻言道:“这算不得甚。”

  “赵转运谦虚了,单凭这一点,用你作四川都转运使,徐某还是有眼光的。”徐卫这句话等于是肯定了赵开的成绩,其实一直以来,他对这个人都是很欣赏,甚至于推崇的。

  这时,馆驿里的人送来了凉茶,几个喝着感觉舒服了些。张浚看了赵开一眼,问道:“转运相公,有件事情在下觉得有些奇怪。大王和在下昨日就到了,事前也通知了四川方面。缘何第一个来见的,是你转运使,却不见成都知府?”

  按照惯例,徐卫是川陕行政长官,他到成都来视察公务,本地的官员理应出城迎接。这个没有也就算了,但等到今天,作为地方长官,成都知府都不露面,这就不合礼数了。

  赵开一时为之语塞,支吾道:“这个,下官就不得而知了,转运司和府衙方面,向来……”

  “我晓得。”徐卫轻笑道。“没关系,不来就算了,他又不是脸上长朵花我非见他不可。这次来四川,首要的就是视察你推行几项新法的成效;其次,我也想看看自大战以后,四川的情况如何。这几年陕西的重建虽然进展顺利,但诸多方面仍旧要依靠四川的力量。我作为行政长官,也该来走走了。”

  赵开听罢,问道:“敢问大王行程如何安排的?”

  “成都我本打算呆两天,见见官员和地方上的士绅各界。不过看来暂时没有这个必要,我明天就启程到边界地区视察,茶马事务关乎防务军备,马虎不得。”徐卫道。

  赵开思索片刻,建议道:“那么下官建议大王到永康军走一趟,那里是四川与吐蕃人市马的一个重要榷场。”

  “嗯,本来也是打算到永康军的。对了,酒法施行已经是成功了,茶法盐法如何?”徐卫问道。

  “回大王,茶法的推行颇有成效,盐法暂时还看不太出来。不过,到本月为止,今年四川财赋超过去年同期。”赵开道。

  徐卫最喜欢听这个,赞道:“有你在四川管家,我放心得很。不信你问德远,我时常都在说,赵开理财,我底气就足。”

  这句话按说是对赵开一种相当大的肯定,但他听了却没有表现出高兴的模样,打量了一眼徐卫的神情,似乎想说什么,又好像有什么顾虑。之后,徐卫和张浚有说有笑的,内容他完全没有听进去。

  最终,他还是鼓起勇气道:“大王,有一句话,下官已经不得不说了。”

  见他如此郑重其事,徐卫收起笑意,正色道:“有话你直说无妨。”

  “昔日,下官受命于艰难之时。前线要打仗,打仗就要钱,而陕西的情况在那里摆着,没奈何,四川只能挑起这个责任。蜀中为抗战出了多少力,作了多少牺牲,下官不说大王也知道。就算这几年,没有当初收复全陕那样的大规模战事,但西军一直在不停地作战,这份开支也一直是四川财政在负担。与此同时,陕西的重建,四川也不遗余力地在支持。”

  徐卫听出了他这番铺垫将要引出的话语,打断道:“赵转运,你不妨直说重点。”

  “是,下官,下官遵命。”赵开还是显得有些紧张。“下官想说的是,蜀之民力已尽,分毫不可加。这几年,下官把能想的法子都想过了,能变的法都变过了,才能勉强支撑局面。财政收入绝大部分消耗在了军队,其他方面,不管是疏浚河道,兴修水利,哪怕是修桥铺路,下官都是能挡则挡,不能挡就拖,实在……”

  张浚见他甚为感慨,从旁道:“转运相公的难处,宣抚处置司是知道的。”

  “我难点没有关系,反正已经被骂习惯了,无所谓。但四川各界也跟着难……一时权宜还可以,昔日金人时刻威胁川陕,我们别无选择。但现在,女真人被驱逐过黄河,党项人也是日薄西山,川陕局势大定,两地之民无不盼望时局太平,安居乐业。但西军仍旧在不停地作战,不停地烧钱……”

  徐卫听到这里,脸色微变:“赵开,注意你的言辞。”

  赵开一俯首:“请大王见谅。”

  一阵沉默之后,徐卫叹了一声,起立道:“其实,我何尝不知道你的难处?我晓得你的意思,你认为现在时局太平,而川陕一直执行的战时财政那一套,高压之下,百姓有些喘不过气来,是么?”

  “是。”赵开如实答道。

  徐卫点点头:“我相信你的话。确实,四川为抗战牺牲很大,不光负担财政,还要输送物资劳力,甚至于协助陕西重建。这么些年下来,换成谁都会有意见。但我也要四川知道,蜀地之所以能够免受劫难,是因为有陕西在前面挡着。女真人打陕西,无非就是为了夺取四川,迂回奔向江南。说到牺牲,陕西更大。四川出的钱粮,陕西拼的是性命!”

  “这一点,下官感同身受,感同身受。”赵开承认道。

  “当然,我不是说你的话不对。现在我不能跟你承诺什么,等回去以后,宣抚处置司会讨论你的意见。”徐卫道。

  “谢大王。”赵开道。

  徐卫顿了顿,换了一副笑脸问道:“你前些时候上奏朝廷,不是真想撂挑子吧?”

  “下官受朝廷信任,大王倚重,本不该如此。但说实话,这个时期执掌漕司,确实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使。如果有得选……”赵开没有说完。

  徐卫鼓励道:“没关系,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如果有得选择,下官愿得一府州,守牧一方。”赵开恳切道。

  徐卫听了,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道:“你这是在向我要官?”

  “下官决没有这个意思。”赵开变色道。

  “哈哈,赵转运真是实诚君子。”徐卫大笑。当下,又谈了一阵,赵开告辞离去。

  他走之后,张浚道:“他也着实不容易,想尽办法开源,又不能加在百姓头上,真是勉力维持,苦苦周全。纵使如此,还讨不到好,四川官员颇多不谅解。”

  “他是我的挡箭牌,在替我背黑锅。”徐卫由衷道。“德远,你怎么看?”

  “大王指的是……”张浚问道。

  “赵开的差遣。”徐卫道。

  “下官相信,那是他的肺腑之言。转运使虽然位尊权重,但这种情势下,作四川转运使确实是个得罪人的勾当。他想求一府州长官,情理之中。”张浚倒是很理解。

  徐卫点点头:“嗯,他作得够多了。我们不能一直欺负老实人呐,你想想看,四川哪里合适?”

  四川方面的事务,张浚是最清楚的,想了想,摇头道:“四川各府各州,还真没有合适的。纵使有缺,也都是些穷乡僻壤,要么就是边关之地,难道把他放到这些地方去?”

  徐卫重新坐下来,忽然想到一个地方:“河南府怎么样?”

  “河南府自光复以后,目前仍在休养生息,但那可不是个轻松的差使。”张浚道。

  第七百三十四章 西夏完了

  “总强似他在四川作众矢之的来得好。”徐卫道。“他年岁既高,身体也不好,洛阳条件虽然不算好,但总归要比四川来得清静吧?”

  张浚想想,承认道:“这倒也是。”

  “再者,以他现在的品秩,如果能作西京留守兼知河南府,过几年致仕级别也高,退休之后待遇也好些。”徐卫道出其中原委。

  张浚听在耳里,感叹道:“大王想得比下官周到。”

  “唉,他为川陕出了许多的力,受了许多的委屈,我能为他作的,也就是这一点点了。”徐卫苦笑道。“我就不跟他谈了,你找个机会跟他通通气,让他自己向朝廷上个本子,我再替他争取一下。”

  “是,找个机会我跟他好好谈谈。”张浚应下。语至此处,他看向徐卫,试探着问道“大王,四川财赋你一向全权委给赵开,他如果走了,恐怕一时半会找不出来合适的继任者。莫非大王是想……”

  徐卫一时无言,良久才道:“这不是我能决定的,看杭州吧。”

  次日,徐卫张浚二人便离开了成都,往永康军视察,之后又马不停蹄地跑了几个地方,该问民生,考察官吏,倾听各界声音,于五月下旬返回兴元府。经此一行,徐卫了解到四川的部分真实情况,也感觉到蜀人所承受的压力和不满。当然,对四川官员的抵触情绪,也有所察觉。因此,他一回到兴元府,马上下发命令,将兴元知府和成都知府对调。把那个一直避而不见的成都知府,调到了他的眼皮子底下来。

  在他离开兴元府的这段时间,北面的战事又有了新的变化。宋辽联军攻克西平府以后,继续推进,两次击溃夏军重兵,掌西夏之柄的晋王察哥组织党项仅存的精锐放手一搏,也被耶律铁哥打得大败。连丢静州顺州两处要地,宋辽联军推进到距离夏都兴庆府不到六十里的地方。就差一步,兵临城下。

  而此时,女真人加入了战局,与辽军大战于怀州。怀州只要一下,夏都就赤身裸体,毫无遮掩,西夏距离亡国只差一步之遥。可以想像得出,党项人为了卫国,必然拼尽全力。不用说什么平夏铁鹞子,横山步跋子,连夏主的近卫也派了出来。而女真人此次为援西夏,也着实下了血本,号称十万,但三四万总是有的。

  好一场恶战!宋、辽、金、夏,四国军队史无前例地出现在同一个战场!矢石乱飞,血肉四溅!危急之时,夏军已现败象,晋王察哥见状,抱定殉国之心引军出击,进攻萧合达部。萧部被击散,联军侧翼露空,然辽军和泾原军硬是顶住了金夏联军洪水般的猛攻,奋力反击!

  四方几十万军队,在这个后世被称为银川平原的土地上厮杀不休。下午,夏军抵挡不住,开始溃退,耶律铁哥纵军猛击!金夏联军大败,被耶律铁哥一直追到夏都,伏尸十余里。

  怀州之变,最直接的作用,就是把夏都兴庆府搅得一团乱。夏主李仁孝闻此噩耗,率领皇子,嫔妃,朝廷百官逃离都城,窜亡于塞北。匆忙之际下诏,一应国事,均委晋王察哥,命他为留守。

  察哥苦劝李仁孝坚守兴庆,与大夏共存亡,并向女真人请求更多的援兵。但李仁孝如同当年的宋徽宗道君皇帝,去意已决,断不回头。察哥无奈之下,寄希望于和金军联手,阻击宋辽联军进攻兴庆府。

  双方在夏都城郊再次血战,而这一战,输得更惨。平夏铁鹞子在辽军铁骑狂风暴雨般的打击下全军覆没!整个夏军精锐,几乎全部断送!女真人的损失也不小,两仗下来,金军将士只有一个感觉,西夏完蛋了,神仙也救不了它……

  亡国的阴霾笼罩在夏都城头,正应了那句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就在兴庆保卫战即将打响的时刻,本来“仗义”救援西夏的金军突然连夜撤走,竟往北去。经此剧变,察哥近乎绝望!而兴庆城中人言汹汹,百姓如临末日!辽军铁骑狂风暴雨的表演暂时谢幕,接下来登场的,就是宋军威远砲发出的震天怒吼!

  本来,泾原副帅徐成是有心理准备,要打一场攻坚战的。但事情的结果出乎他的意料,威远砲一发,夏都为之颤抖。不两日,城中留守的文官武将,多有私自逾城而降者,并报告了城中情况,以及夏主李仁孝携子女后妃以及朝廷百官逃亡塞北的消息。

  宋兴熙元年五月二十九,兴元府。

  已是深夜,偌大个城市一片寂静,四周都是黑漆漆一片。只有城北方向,有一点亮点在飞快地朝城中移动。

  东莞郡王府的大门突然砰砰作响,惊醒了门房里的仆人。深更半夜,敢来敲徐郡王的门,肯定是有紧急军务,否则,没谁有这个豹子胆敢来恶作剧。门人披衣执灯,隔着门问道:“谁?这什么时辰还来……”

  “速报大王,前线紧急军情!”门外头的人显得很亢奋。

  门人一边嘀咕着,一边拉开了门栓,当大门露出一条缝隙时,他赫然发现,外头一片灯笼,来的竟不止一人!他首先认出了张庆和马扩,参谋和机宜同至,非同不可!门人的睡意和恼怒一扫而光,赶紧执礼道:“马参谋,张机宜。”

  “你快去禀报大王,天大的好事!”马扩按捺不住激动,一把执住门人的手喊道。

  “是,是,小人,小人这就去!”门人连声应声,转身拔腿就往里头走,竟忘了招呼众人入内。

  卧房里,徐郡王和妻子张九月已熟睡。徐九这些天太累,早睡得香了,还是张九月首先听到了侍女在外头呼喊,起身问道:“何事?”

  “夫人,外头通报说,马参谋和张机宜是紧急要事求见大王。”侍女隔着门回答道。

  张九月一听,不敢大意,一边推醒丈夫,一边下床去点了灯。徐卫睡眼惺忪,拿一双肘撑住床,半起问道:“这什么时辰?谁来了?”

  “说是马参谋和张机宜,有要紧的事。”张九月说话间,已经取了徐卫的衣冠过来。

  一听这两个名字,徐卫陡然清醒。他这两个老部下办事素来都有分寸,如果不是十万火急,绝不会半夜来闯家门。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前线!帮妻子服侍下,徐卫只穿了袍子靴子,扎了腰带就往外走,连幞头都没戴。

  跑到厅上,已然一片灯火通明,上到马扩张庆,下到其他官员,没一个是坐着的,全都立在厅中央,热烈地讨论着什么话题。有人看到徐卫,喊了一句:“大王到。”众官这才转身上前见礼。

  徐卫一边还擦着眼睛,一边问道:“何事?”

  “大王,大事,大好事!”张庆一张黑脸上竟也泛着红光!

  看着满厅亢奋的下属,徐卫心头一跳,脱口而出道:“西夏!是不是西夏!”

  “捷报连夜送进兴元!宋辽联军已经攻破兴庆府!大王,西夏完了!”张庆笑容满面。

  “哦?军报拿来我看!”徐卫精神为之一振!张庆随即呈上捷报,乃是泾原经略安抚副使徐成亲笔写下,报告称不久之前,宋辽联军攻破兴庆府,俘西夏文武官员数十,得降兵数万,夏军统帅晋王察哥在混战中率死士冲出兴庆城,被辽军追兵赶上杀死。而夏主李仁孝,以及子女嫔妃,以及西夏百官,此前已经逃离兴庆,奔往塞北。现在,辽军准备出兵追击,泾原军暂时在夏都休整。

  看罢军报,徐卫高兴自然是高兴,但却没有其他人那般兴奋。因为党项人早已经日薄西山,横山地区一丢,已经注定其灭亡的下场,不过迟早而已。而且,此次伐夏,宋军只不过是去帮忙,辽军才是主攻。而且事前也约定好的,灭了西夏,得的地盘都归契丹人。

  “兴庆府一破,西夏实则已然宣告国灭,纵使夏主脱逃在外,也是大势已去了。他就算逃亡塞北,也只能是丧家之犬。”马扩分析道。

  “党项败亡,大宋少一宿敌,诸位不妨猜猜,女真人得知此信,是何感想?”有人问道。

  “还能什么感想?”张庆扭过头去。“党项一灭,女真人就将独自面对宋辽两方,它没时间去有什么感想,只能准备接战。”

  徐卫突然连“嗯”几声:“别忙,你们注意到没有,徐成的军报中提到,在大军扣城前夜,援夏的金军突然连夜撤走。”

  “这有什么不对么?女真人眼见西夏保不住,独善其身,自己跑了,免得落个玉石俱焚的下场。”张庆道。

  徐卫摇了摇头:“前半句我赞同,后半句不一定。依我看,金军撤是必然要撤的,但他们不会空手回去。”

  这句话引起了厅上众官的注意,不会空手回去?难不成女真人还趁火打劫不成?马扩琢磨着徐卫的话,忽然明白过来。

  第七百三十五章 举国振奋

  “不打紧吧?”自从徐卫出去,张九月就一直坐在床上等着。丈夫一进来,她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徐卫将腰带一扯,道:“没什么,宋辽两军攻破了夏都,夏主率领妃嫔百官逃亡塞北了,睡吧。”

  他不当回事,可连张九月女流之辈,妇道人家听了这话也喜上眉梢,问道:“这么说来?西夏岂不是……”

  “嗯,黄泥巴掉在裤裆里,不是死也是死,翻不起浪来了。睡吧。”徐卫随口道,语毕,脱了靴子就上床。

  宋兴熙元年五月,宋辽联军攻破夏都兴庆府,夏主逃亡,这可以视为西夏灭亡的标志。因兴庆府不但是西夏的都城,此地陷落以后,西夏理论还拥有一片较大的地盘。但那些不是蛮荒之地,就是黄沙漫天,一无城池,二无户口。凭李仁孝带走的子女、嫔妃、官员和少量军队,还想复国是怎地?

  自元昊建国,自称“大夏皇帝”开始,传至如今的李仁孝,共一百零八年。这个西陲番邦,虽然地小人少,但夹在两个大国之间的恶劣生存环境锻造了它的坚毅勇武。它不止击败过辽国,更在与大宋数十年的战争中,捞尽了好处。

  陕西军民自然对此深有感触,即使是徐卫,他到陕西时,西夏最出风头的岁月尽管已经成为历史,但他仍然记得以前的历史教科书上提到过的,宋与夏的战争屡战屡败,大宋被迫送给西夏岁币。

  不过这句话并不准确,历史上大宋给西夏买平安的钱,不叫“岁币”,叫“岁赐”,因为元昊自称是宋帝的儿子。当然,他这个“儿子”和割让幽云十六州的石敬塘不同。我叫你一声爹,两国就不打仗,你还得每年给我一笔钱……

  总之,西夏曾经辉煌过,但那已经成为过去了。在徐卫穿越之前,西军就已经攻下了西夏的屏障横山地区,如果不是发生方腊起义和联金灭辽,西夏恐怕早就完蛋了。从这一点上来说,为灭夏打下基础的,是徐卫穿越之前的大宋。现在他和契丹人,不过是加了一把劲。而且西夏实在背时,天灾人祸,内忧外患,发生在同一时期。

  六月,前线继续传回消息,正如同徐卫所预料的一般。当日连夜撤走的金军,并没有逃回金国,而是一路北上,去追夏主李仁孝。而后,将李仁孝在内的西夏君臣,宗室,嫔妃,官员,并少量夏军,和大批财物,一齐带往金国。

  耶律铁哥派出的追兵得知此讯,狂追不放!追过草原,追过沙漠,一直追出六百多里,与金军断兵的部队发生多次厮杀,几乎将其斩尽杀绝,因为即将抵达金国边境,辽军才悻悻而返。

  得到捷报的辽军都元帅萧斡里剌振奋不已,因为事前已经约定,这次打下来的土地城池都归大辽。这也就意味着,契丹人得到了银川平原这块立足之地。将河西地区、银川平原,以及萧合达的防区一串,契丹人可谓往东方推进了一大片!这无疑是极有利于其东征复国的!

  当然,萧斡里剌也不敢忘记,这里头南朝出力不小,尤其是西军,尤其是徐卫。所以,他第一时间向兴元府派出使者,邀请徐卫派人去商量善后事宜。

  虽然土地、城池、户口,都有归属了,但这次伐夏,宋军好歹还出了几万人马,而且攻城拔寨多赖泾原军之力,你怎么着也得表示表示吧?土地城池我不要,但是辛苦费跑腿钱总要出吧?徐卫毫不意外地派了马扩作他的全权代表,前往西凉府,与契丹人商议,一面正式向朝廷报捷。

  想像一下,大宋和西夏百年恩怨,为了保境安民,为了平定西夏,多少代大宋君王为此殚精竭虑,多少代文官武将为此呕心沥血,更有数不清的关西汉子为此抛头颅,洒热血,耗费的钱粮只能是天文数字。这个大宋曾经的宿敌,如今被宋辽联手攻灭,消息传到江南,会是个什么场面?

  从宋金开战以来,国人已经习惯了屈辱,震惊,沮丧,也习惯了欣喜,振奋,激动。但是,灭夏的意义与之前任何一次军事上的胜利都不同。比如,西军将金军完全逐过黄河,光复陕西全境,消息传出,举国欢腾。

  但哪怕这件丰功伟绩,其影响也无法和灭夏相比。捷报一到行在,赵鼎徐良就率文武百官进宫,向皇帝赵谨和太上皇赵桓道贺。喜出望外的赵官家当即决定,要往太庙祭祖,向祖先报告这个好消息。

  随后,朝廷敲定了一系列的庆祝活动,并正式昭告天下。当然,行在的人也没有忘记川陕军民为之付出的努力。赵谨在大臣建议下,命有司统计徐卫上过的大捷,竟得十三,皇帝闻听盛赞说“边帅武功之盛,百年未有”。

  赵谨甚至亲笔写信给徐卫,是信,不是诏书。结结实实褒奖徐卫一番,称他是国家柱石,西北长城,并首次将徐卫的功绩上升到一个高度,称为之“川陕大定,西贼能平,河东得复,皆赖卿力”,也就是说,这些功劳,全都靠你。

  唐代名将郭子仪参与平定安史之乱,之后又征战四方,大唐因他得享数十年安宁,其朝野声望达到顶峰,当时的皇帝有一句名言“朕之家国,由卿再造”。意思是说,天下虽然是我的,但却是由你再次造就了它。

  在唐代那样一个尚武的朝代,皇帝如此称赞大臣,已是殊遇。扬文抑武的大宋,能如此称赞一个武臣,实无前例。

  受灭夏的鼓舞,更是出于对金军出兵援夏的愤怒,朝中有大臣喊出了北伐的口号,而且这个大臣还不是普通人,而是首相赵鼎。众所周知,赵鼎是个积极,或者说激进抗战派。这是个眼睛里不揉沙子的倔老头,女真人竟敢援助西夏,甚至劫走夏主和夏臣,此事断不能善罢甘休!当趁金军疲于应付西部时,由荆湖江淮出兵北伐,还我河山!

  第七百三十六章 怎么回事

  杭州行在,禁中,大庆殿。

  光听这个名字就知道这个宫殿是作何用途的,没有错,大宋皇帝、太上皇、宗室,以及朝廷百官,正在此举行盛大的庆典,庆祝宋辽联合灭夏。皇帝赵谨在面对群臣发表训示时,追忆历代先王为平定西部所作出的艰苦卓绝之努力,更言,如今宋辽两军攻破夏都,迫夏主逃亡,足以使他告慰祖先在天之灵。

  当然,谈灭夏,就回避不了抗金。皇帝也借此机会号召群臣军民,再接再厉,驱逐北夷,恢复旧疆。更相信,只要举国协力,朝野一心,洗雪国耻的日子就为期不远!

  入夜以后,大庆殿又举行隆重的宴会,皇帝和太上皇都出席,文武百官和退休在京的相关官员,如徐处仁、王庶、折可求等都在被邀之列。

  徐良出尽了风头,尽管联军并不是他首倡,完完全全是他堂弟一力促成。但不可否认,联辽也是他施政纲领的一项重要内容,并为此作出努力。现在宋辽联合灭夏,他自然有一份功劳,并在庆祝大典上,受到皇帝点名褒奖。

  那大庆殿上,灯火辉煌,觥筹交错,丝竹管弦之音,君臣欢笑之声,不绝于耳。年少的皇帝高居于上,显得有些局促。按说,他真是个好命的皇帝,刚登基,宋辽联军就把西夏灭了。后世修史,当记下这一笔,宋帝赵谨在位时期,宋军联合辽军,攻破夏都,灭亡党项政权。

  不过,赵谨自己却觉得有些晕乎。即位以来,他一直受折磨于朝政,他不喜欢每天端端正正地坐在资政殿上,听大臣们发表意见。当大臣们请示时,尤其让他郁闷,因为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更不喜欢这种庆祝的场合,照着大臣写好的稿子念。所有人都兴高采烈,他尽管知道这些人为什么高兴,但却无法体会对方的心情。只盼着宴会快点结束,他好回到后宫那片他自认为属于他的小天地里。至少,他的刘皇后不会给他什么压力。

  坐在前排的首相赵鼎站起身来,手执酒杯,洪声喊道:“列位同僚,列位同僚!”

  嘈杂声渐止,众官都望向首相,只听赵鼎继续道:“臣等共敬陛下一杯,愿灭夏为败金之始!收复旧疆,还我河山,为时不远!”

  他一号召,大臣们群起响应,百十人同举杯,都贺皇帝。赵谨勉强端起酒杯,强行挤出一脸笑容,道:“愿君臣同心,早日,早日达成。”

  一杯饮罢,满殿欢笑,赵谨默默坐下,忽听旁边一个声音道:“大臣们都欣喜欲狂,为何皇帝闷闷不乐?”说话的,正是太上皇赵桓。

  赵谨有些紧张,辩解道:“朕并没有不快,只是,只是……”

  “你是皇帝,你应该比他们更高兴才是。”赵桓说罢,独自喝下一杯酒。两父子沉默不语,和殿下欢喜的群臣形成鲜明对比。

  宴席罢去,群臣各自出宫回家。皇帝赵谨终于松了一口气,耷拉着脑袋回到了寝宫。

  “总算是撑过去了。”一进门,皇帝就叫了起来。

  只见里头一个妇人轻移莲步出来,她至多也就二十岁上下,所谓年轻就是美。这个女子并不见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但因为年轻,再加上一身锦衣华服一衬托,立刻就光彩照人了。

  “官家不高兴?”她上前接住了赵谨取下来的幞头,一边问道。

  “唉……”赵谨一声长叹。“党项人是曾是我朝的大患,现在西军和契丹人将之扫灭,朝中自然是一片欢腾。宰执大臣安排了一系列的庆典,这还不算完。”

  那女子跟在皇帝身边,等他坐下以后,给他倒了一杯茶递在手里,又道:“不过庆典而已,官家为何如此伤神?”

  “你看过偶戏么?我就是那个偶,大臣们事先拟好的稿,我照着念,然后他们叫我作甚,我就一步一步地作,还得生怕出了差子。太庙祭祖的时候,我拿杯子的手势有一点点出入,你没看到宰相们那副神情,好似天塌下来一般。我实在……”赵谨充满了抱怨。“还有,赵鼎说要北伐,次相和参知政事说急不得,还要等。问我的意见,我怎么回答?我怎么知道?烦呐!”

  那女子沉默片刻,而后道:“这些军国大事,急不来的,总要慢慢学。”

  “学?我从来就没想过会坐上皇位!过去十八年,我都本本分分过着,也没谁来教我怎么处理朝政,我怎么学?每次坐上资政殿,我就跟个泥像一样,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他们一吵,我就头痛,而且还不能表现出来,得装得好像天上知一半,地下全知道一样。你是不知道我的苦处啊。”赵谨牢骚一发起来就没个完。

  那女子闻言宽慰道:“官家,似臣妾从前也没作过皇后,也是突然之间就成了这后宫之主。臣妾经常都要面对道君的嫔妃,还得面对太上皇的嫔妃,以及宗室和大臣的妻子。刚开始我也什么都不懂,可慢慢的,也就会了。所以,官家不必着急,顺其自然。”

  这女子,便是赵谨的发妻,当今的皇后。她是淮西安抚使刘光国的女儿,刘延庆的孙女,西军环庆帅刘光世的侄女。因为她作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刘家人也沾了光,他的父亲刘光国加了一镇节度使,二叔三叔也跟着晋升,连她祖父刘延庆也晋爵一品。

  “话是这么说,只是……一面对那些大臣,我就浑身不自在。”赵谨苦恼道。

  刘皇后坐了下来,劝道:“官家,既然大臣们意见不一样,何不选择一边,支持他们的意见?”

  “什么?”赵谨好像没怎么听懂。

  “官家总说不知道怎么处理,与其拿不出主意,不如支持一方,这样不就显得官家有主意了么?”刘皇后道。这种话,从一个二十岁的女人嘴里说出来,还不算太荒唐。

  赵谨一听,吸了口气:“哎,你别说,这还真是个办法!与其坐在大殿上,云山雾罩一般听他们争执,不如我就选择一边支持,也省得下不来台!这主意可行,可行!”

  但刚过片刻,他又苦恼起来:“可首相喊立即北伐,次相说不急,这怎么办?你不知道赵鼎,那老头太可怕了。我十次见他,他就有九次头上青筋直冒,唾沫横飞,凡事不争到底绝不算完。说实在的,我,我都有些怕他。”

  刘皇后更正道:“官家,你是一国元首,他只是臣子,官家不应该怕他。反倒是,他应该畏惧官家,所有的大臣,所有的人,都应该敬畏皇帝。”

  六月末,西凉府境内。

  大道上,一支马队顶着太阳风驰。道路两旁,番汉百姓已经开始收割庄稼。西凉府虽然主要是由吐蕃人居住,但也有相当部分汉儿聚居在此。他们已经不单纯是依靠游牧维生,也能进行农耕。而且这些百姓似乎对军队什么的毫不稀奇,数百人的马队飞奔而过,他们竟连头都不抬一下。

  马扩俯着身子,不时扭转脖子打量两旁,心中甚是欣慰。他上次到西凉府时,境内一片荒凉,如今这才过了多久,地里就已经有庄稼可以收割了。

  “参谋官人,快到府城了!”前头,有骑士回首大叫道。

  “但愿契丹人先到,我可不喜欢等!”马扩大笑道。

  不一阵,西凉城已经在望,这座古城历朝历代,不知道遭受到多少次战祸。而至今,它仍旧耸立在西陲。西军夺取了此处,并在西凉扎下部队,招抚羌众。现在,熙河帅司已经在这里组建了一支规模超过五千人的羌兵部队。

  西凉府地处偏远,路上也没有什么驿站,因为本地官员不可能事先得知行程,也就不可能在城外迎接马扩,甚至,他不得不在城外表明身份后,才得以入城。虽说此处现在已经是大宋领土,但一进城这些人恍如进入了异域,放眼望云,全是一片吐蕃人。

  而这些吐蕃人显然也不常见到身着官袍的大宋官员,马扩一进城就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他就这么“招摇”过市,一直到衙门。

  闻讯而出的西凉知府再三对未能出城迎接表示歉意,马扩倒不在意这些,直接问道:“契丹人来了么?”

  “回马参谋,契丹使者昨天就到了,看起来对方很着急,已经派人来催问过两次。”西凉知府答道。

  “嗯,那劳你派人去一趟,请他们过府,我们现在就可以开始会商。”马扩道。

  “现在?参谋官人不用歇息一晚,明天再……”西凉知府道。

  “不必了,大王等着听信呢,快去吧。”马扩挥了挥手。西凉知府领命,立即就派人前往馆驿,请辽使过府相商。

  趁着这段时间,马扩在心里琢磨着这次会商的几个重点。首先,就是如何处理后续事宜,西夏的土地城池虽然已经被宋辽联军拿下了,军队也被击败了,但夏主李仁孝和他的官员们仍然在,而且是掌握在女真人手里,这需要宋辽两国拿出对策来。

  其次,按照战前约定,此次伐夏拿下的土地城池都归辽国所有,西军只是帮忙,但这世上没有白帮忙的,就是打短工还得给工钱。这个问题,就有些实际了。

  最后,西夏既灭,后续路线怎么走,也需要跟契丹人交换意见。而这,又是重中之重,因为临行之时,徐郡王已经暗中透露了川陕后今一段时期的大政方针。这可能让契丹人会不太满意……

  正想着,外头已经响起了人声和脚步声。马扩寻声望去,只见西凉知府陪着两个客人快步入内。让马扩意外的是,这两人都是标准的汉人装束。

  “两位,这便是我们川陕宣抚处置司参谋军事,马扩马参谋。”西凉知府介绍道。

  其中一人,约有四十五左右的年纪,身材高大,留着浓须,操一口河北口音的汉语道:“久闻参谋大名,今日得见,足慰平生。”

  马扩曾经在河北举义兵,因此一听他口音,就问道:“听尊使口音,你是河北人?”

  那辽使笑笑:“在下姓毕,名哲元,燕京人。”

  “哦,难怪我听你口音亲切,在下马扩,幸会。”马扩笑道。

  那毕哲元又介绍了另外一位使者,同样也是燕云汉人,寒暄已毕,因为是会商,所以不分主客,双方对座了。毕哲元首先道:“此番,我二人奉都元帅之命前来西凉,与马参谋商议后续事宜。这第一桩嘛,战前已经有言在先,此次伐夏夺取的土地、城池、户口,都归契丹,此一节,徐郡王和马参谋没有异议吧?”

  马扩正色道:“徐郡王一言九鼎,又何必问?”

  “是是是,不过也请徐郡王放心,此番伐夏能竞全功,多承西军相助,我们都元帅对此深表感谢,我们绝不会让西军的弟兄白跑一趟。”毕哲元道。

  有他这句话,马扩倒免了开口的不便,遂只点头笑笑,并没有说什么。

  “另外,相信徐郡王也收到了消息,金贼将夏主及其官员掳往金国。这件事情有些麻烦,虽说夏之土地城池尽为我有,但只要夏主在,又尤其在女真人手里,终究还是夜长梦多。不知道,徐郡王对此可有看法?”毕哲元问道。正所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李仁孝掌握在女真人手里,他对党项人仍旧有号召力,只要他在,就是一个隐患。

  马扩却不回答,只道:“此次伐夏,贵军是主力,我们徐郡王想听听萧元帅的意见。”

  毕哲元有些意外,因为此前宋辽多次会晤,徐卫从来都是有明确的主张,一直给以胸有成竹的印象,这回怎么倒不积极了?

  略一沉默,即答道:“嗯,我们元帅的意思,夏主在女真人手里,终究是个祸患。”

  “没错,但女真人绝不会把人交给我们任何一方。”马扩道。

  “当然,所以,这就需要贵我双方共同向女真人施加压力,要求他们交人。”毕哲元道。

  马扩一时无言,要向女真人施压,当然首先就要走外交途径,但是只有外交努力,是绝对不可能让女真人就范的,必须以军事恫吓为后盾。那就是意味着,战争。

  “好,我们两方可以同时派遣使者入金,要求金廷交出李仁孝以及所有相关人员。如果女真人不答应的话,那就……再说。”马扩道。几乎可以肯定,就算宋辽两国的使者在金国朝堂上跳脚大骂,女真人也不会乖乖交出李仁孝,除非你把刀架到它脖子上。

  毕哲元点头表示认可,或许之前这一段谈话过于严肃和压抑,他忽地笑道:“西夏既亡,女真人想必也坐不住,所谓唇亡齿寒,正是这个道理。”

  “哈哈,谁说不是?”马扩也笑道。

  “下一步,我方计划以稳定局势为先,肃清西夏残存势力,恢复秩序。不知南朝对后续有什么建议么?”另一位辽使突然问道。

  这话问到了点子上,马扩谨慎地思索片刻,这才沉稳地回答道:“我朝之大政,便是联辽,蓄力,待时。倘若时机一至,我朝便在东起江淮,西至关中的战线上发动北伐。若大辽同期举兵,则大事可成!”

  傻子也听得出来这话太过笼统,甚至有些答非所问。人家辽使问的是灭了西夏之后,下一步有什么打算,你回答的是大宋长远战略。

  可让人意外的是,辽使听了这话竟没有任何异议,还点头赞许道:“确该如此。我们都元帅也持此议,夏土新归,辽军当务之急是稳定局势,恢复秩序,而后再观察时局变化。”

  马扩听得有些稀奇,因为契丹人不远万里从西域一路打过来,其东征复国之心,较任何人都尤切!现在西夏打下来了,按理说,契丹人应该马不停蹄,急欲发动对女真人的战争。怎么辽使倒说再观察时局变化?

  一念至此,他不禁问道:“尊使意思是说,至此,贵军在近期不打算再有进一步行动?”

  毕哲元沉默了片刻,点头道:“确是此意。”

  马扩有些想不通了,在他临行之前,徐卫找他谈话。坦诚地告诉他,这次伐夏之后,除非不得已,否则西军暂时不会主动发动战事。川陕之民受战乱之苦多年,民力已尽,现在是时候休养生息,与民恢复了。虽说从光复全陕之役以后,西军再没有发动过当年那种集结各帅司主力的大规模战争,但中小规模的战事一直不断,各方都有微词和怨言,是时候歇口气了。

  所以,徐卫要求马扩与辽使会面时,阐述这个意见。可没有想到,他还没有说出来,辽使倒先露了口风。按说,契丹人肯定比我们更积极于收拾女真人才对!他们的故土还完全被女真人窃据着!怎么回事?难不成契丹人也有什么变故不成?

  第七百三十七章 辽国国丧

  马扩和毕哲元的这次“非正式”协商在奇怪的氛围中圆满结束。之所以说奇怪,是因为马扩担心契丹人流落异乡数十载,九生一死这才重返东土,必然急着复国,一旦自己秉承徐郡王授意,告诉对方因为川陕需要休养,所以西军短期之内不会再有所举动,契丹人听了这话一定会急眼。

  而毕哲元也担心,西军正在顺风顺水的时候,攻取河东半壁,又瓜分西夏一国,其气势勇不可挡,大有一举收复失土的架势。一旦自己向对方提出,辽军在取得西夏土地以后,要暂时消停一阵,东征金国之事容后再议,那马扩听了多半也会不快。

  然而的事情结果让双方都始料不及,无论是马扩还是毕哲元,都没有任何异议。这不禁让马子充有些怀疑,我们是因为川陕民力已尽,急需休养生息,你契丹人是因为什么?

  七月,泾原军撤回陕西,徐卫通令嘉奖。并于当月召开了由六个帅司一个安抚司主要官员参加的军事会议。在会议上,他正式提出暂时休战,发展生产的策略,命令各司除正规军以外,其他如番兵、弓箭手、乡兵、勇壮,都使其归耕田亩。而正规军,除训练以外,也要加大营田力度,此举意在减轻四川负担,使陕西自给。

  随后,又召集川陕两地的转运司、提刑司、常平司以及主要地官长官,通报此一事宜,并表示结束战时财政,以求改变川陕岁入大部用于军队的现状。

  徐卫这一举动,是符合民意,顺应情势的。连年的征战,非但给四川造成极大的负担,也使得陕西的重建受到一定影响。宋军和金军不同,女真人当初搞的是以战养战,每到一地,抢掠一空,又逼迫宋廷支付巨额赔款,每次都赚得盆满钵满。而宋军每复一地,就是进行重建工作,说白了,就是砸钱。

  而川陕财政是自给自足,中央不会负担一钱一毫。川陕凭一隅之地,养着天下最多的军队,坚持了这么多年,已经相当不容易。

  徐卫的举动赢得了各界,尤其是四川的欢迎。他是川陕宣抚处置副使,手里权力之大,近乎于半割据状态。试想,一个地区的行政、军事、财政、人事权力都集中在一个人手里,他如果不点头,你能有什么办法?

  向朝廷上奏说徐卫权力过大,是个潜在威胁?算了吧,赵谌在世时,朝中就已经有大臣提到过这个问题,但那时都没能解决,现在赵谨登基才几天?他不可能立即解决这个“历史遗留”问题。

  “大王,辽使萧朵鲁不到。”一名佐官在徐卫办公堂外说道。

  “萧朵鲁不?在哪?”徐卫抬头问道。

  “直接到了宣抚处置司,已经请到花厅奉茶。”佐官回答道。

  这就让徐卫有些奇怪了,作为使节,萧朵鲁不肯定应该先由相关官员接待,到馆驿住下,怎么直接冲到衙门来了?莫不是有什么急事?一想到这里,他也不犹豫,放下手里的事就往厅上赶。

  那帘子刚掀起来,紫金虎就愣住了。因为萧朵鲁不虽然仍旧一身契丹贵族的爱戴,但他腰里却扎着一条白腰带,显得非常扎眼。白色在汉人的习俗中,有特定的含意,徐卫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还是停了片刻才出去。

  “见过大王。”萧朵鲁不沉声道。他的语气又让徐卫有了一些不好的感觉,因为对方时常奔走于宋辽之间,几乎可以算是老朋友了,每次见面都是喜笑颜开,并不拘谨,这回怎么这副模样?

  徐卫也没坐,就立在他面前,皱眉问道:“尊使何故如此?”

  萧朵鲁不脸色晦暗,低头道:“在下此来,是有一件要事。”

  徐卫预感到不妙,退了几步,缓缓落座,又招呼他道:“坐下说。”

  萧朵鲁不坐下之后,仍旧低着头,好似满腹心事,徐卫虽然急欲知道原委,却也不好去催问,就一直等着。

  过了一阵,对方才抬起头来,以一种异样的语调道:“在下此来,非但为都元帅作使,更是代表大辽朝廷。”

  徐卫端起茶杯正要喝,听了这句话,将杯子放还回去,坐正身子,静待下文。

  “今年三月,我天志皇帝不幸驾崩,幼主继位,由皇太后萧氏摄政。此次,在下便是奉萧太后与少帝诏命,前来南朝报丧。”萧朵鲁不道。

  耶律大石和徐卫从来没有见过面,但后者对这位率残兵远走西域,历尽千辛万苦,在他乡打下万里江山,再续大辽国柞的世之枭雄是怀着一份敬仰的。因此,听徐卫听到耶律大石的死讯时,他不禁震惊!竟一时忘了向辽国使者安慰!

  好在,他很快回过神来,肃色道:“宋辽联盟,重叙兄弟之谊,正当戮力并进之时,不想贵国皇帝……还请尊使节哀。”

  萧朵鲁不俯首致谢:“多谢大王,大行皇帝虽然弃臣民而去,然少帝聪颖,萧太后英明,必能继承大行皇帝遗志,恢复故国。”

  “这是自然。”徐卫附和道。“这是自然……”

  “此外,有一件事,我不得不如实相告大王,还请大王见谅。”萧朵鲁不道。

  “你话请讲。”徐卫点点头。

  “坦诚地说,灭夏之后,我都元帅本打算与西军再联手,以女真人劫走李仁孝为由,发兵伐金。但现在,恐怕不合时宜,再者,川陕也需要休养。因此,我带来都元帅的口信。短期之内,我军旨在稳固西夏旧境,可能……西边也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暂时就顾不上。”萧朵鲁不道。

  徐卫频频点头:“完全理解。”

  “好,既然如此,那在下就不便再耽搁了,我需要即刻就启程往江南。”萧朵鲁不急着要走。虽然说一直是徐卫在和辽人接触,但他毕竟只是方面大员,中央朝廷,还在江南。像通报大石死讯这等大事,作为辽国使臣的萧朵鲁不还是必须要去杭州晋见宋帝的。

  徐卫也不挽留,道:“相应手续,我立刻着人给你办,你今天之内就可以启程。”

  “谢大王。”萧朵鲁不一执礼,便朝外走去,徐卫起身相送,一直目送他出了衙门。这才有些怅然地坐了回去。

  想大石,也算一代英豪,辽国败亡前夕,率残部远走西域,凭借居住在那里契丹人起事,这么些年下来,打下一片大大的江山,又把辽国的大旗竖了起来。其坚忍,勇敢,睿智,是让人钦佩的。可惜,这样的一个英雄,却在复国大业刚有进展的时候去世,壮志未酬身先死,让人扼腕呐!

  方才听萧朵鲁不说,好像继位的耶律大石之子年纪尚幼,所以由他的母亲萧太后摄政。“萧太后”这三个字,对徐卫来说并不陌生,甚至对他生活的那个时代一些人也不陌生,因为影视作品,尤其是有“杨家将”有关的作品中,经常出现这号人物。

  但萧太后并不是只有一个,契丹人和奚人成为一家之后,世为婚姻,辽国皇帝一般都会迎娶萧氏女子为后。可能是因为后世影视作品的影响,徐卫第一感觉是认为,萧太后肯定是个不凡的女人。

  但仔细一想,不对,他对这个萧太后一无所知。她现在掌握了辽国大权,会不会继续耶律大石的政策,还是一个未知之数。而且有一点可以肯定,大石这种雄才,绝不是一个女人可比的。大石能够坚定决心,排除万难,举大兵东进,萧太后则未必。

  这也就意味着,从今往后,宋辽联盟抗击女真,存在变数!这不是徐卫所愿意看到的,为了能和契丹人联手,他费了很多周章,好不容易联合辽军灭了西夏,接下来,就是休养一段时间,然后大举伐金,但大石在这个当口上去世,给宋辽关系埋下了不确定的伏笔。

  这两年在战场上之所以顺遂,就是因为宋辽的联手,给女真人造成了强大的压力,不说是压倒性的优势吧,但足以让女真人处于被动。如果宋辽联盟破产……当然他有自信能够确保西部不受战争威胁,但北伐就没有那么轻易得手了。

  而且仔细想想,先前萧朵鲁不说了一句话,其实已经隐晦地提到了什么。他说“西边也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所以辽军暂时不能东征了。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萧太后让他们撤兵或者分兵么?这不无可能,大石虽然打下了很大的一片疆土,但西域想想也知道人口肯定不如中土多,这次辽军东进,征发了十一万骑,这可能是辽国倾举国之兵。

  现在大石去世,新帝登基,太后摄政,极有可能调军队回去。毕竟,跟东征比起来,稳固现在的地盘更为重要。

  而且,照这种情况看起来,想让契丹人派出使臣到金国去要人,也不知道是猴年马月了,相信没有什么事情比国丧来得紧急。

  不过话又说回来,现在契丹人已经取得了河西四州,兴庆府城市群,以及萧合达所据诸州的广大土地,他们不可能放弃。在宋人眼里,西夏已经算是不毛之地了,相信西域也好不到哪里去。芝麻再多,总是芝麻,它没法和西瓜相比。

  退一万步说,就算契丹人抽身走了,以他现在的实力,在确保川陕无恙之外,假以时日,仍有力量入河东,向北推进。荆湖韩世忠岳飞,都非池中之物,气候渐成;江西折家本来就是一大军阀,实力强劲;淮西有刘光国刘光远兄弟,还有李显忠这员勇将;中央又是赵鼎和徐良这样的主战派执政,北伐那是早晚的事。

  就算西军不动,光杵在这里,对金军就已经是一个极大的牵制。女真人必须把防御重心放在西部,这就给了折彦质、韩世忠、岳飞、刘家兄弟、李显忠等人以机会,或许将来几年,就是他们大展身手的良机。对于未来,徐卫持乐观态度。

  宋兴熙元年,一代枭雄耶律大石去世,其子耶律夷列以冲龄践柞,根据大石的遗诏,其妻萧塔不烟“权国”,称制,改元“咸清”,号“感天皇太后”,掌控辽国大权。

  萧太后一上台,马上就下诏,召带兵在外的南院大王,都元帅萧斡里剌,以及副帅,同知枢密院事,萧查剌阿不两人引军回国,留下的河西辽军,由都部署耶律燕山和都监耶律铁哥统率,继续处理西夏后续事宜。

  萧斡里剌和萧查剌阿不两人,带走了五万人马,这一点徐卫很快就知道了。辽军东进时,有十一万骑,打河西,讨女真,伐西夏,都有损失,就算就地补充,这二萧回国,至少也带走了大部分。留下来的耶律燕山和耶律铁哥两人,绝对无力再发动对金国的战事,至多也就是稳定既得地盘而已,而且这还得在萧合达的协助之下才行,甚至于,必要的时候,还需要西军的帮忙。这一点,徐卫也非常清楚。

  宋辽后头怎么走,就得看那位萧太后怎么想,这应该不是近期能够得到答案的。也正巧,他刚好打算给川陕以休养恢复之机,所以他有的是时间来等萧太后的意见。同时,徐卫也深明一点,那就是宝不能押在别人身上,就算没有契丹人,该作的事情还是要作。

  正是基于这种想法,徐卫在召开一连串的重要会议以后,就踏上了视察陕西的征程。当官,尤其是作地方官,只在办公堂里坐着批阅公文肯定不行,必须得要深入民间,访察民生才行。又尤其是陕西正处于重建之中,问题很多。官员是不是负责,有没有渎职?农业生产恢复得怎样,有哪些成绩,哪些不足?户口恢复到什么程度?

  这种种,不是光听下面的官员报告就能够知道实情的,你必须亲眼去看。既然决定与民休养,那就得拿出个搞内政的样子来。

  不过,徐卫暂时不知道的是,当他决定暂时休兵,恢复经济的时候,南方却在为北伐之事吵得不可开交。

  第七百三十八章 两相相争

  辽帝耶律大石去世的消息并没有在杭州行在引起多大的震动。这里头是有深层次的原因。首先,在大宋君臣们的心目中,辽国已经是一个久远的记忆。他们记忆中的这个北朝辽国已经在二十年前被女真人攻灭了。

  现在,虽然耶律大石重建的辽国又和大宋结成兄弟同盟,但那是徐卫一力促成的,他们印象并不深。就算是灭夏这件事,大宋君臣们也选择性地把功劳都记在徐卫身上,不知道,或者不愿意知道其实契丹人也出了大力,尤其是后一次伐夏。

  所以,大石死讯传来,杭州行在的君臣们只是按照礼节,对使节表示了哀悼。如果不是徐良一再提醒坚持,赵谨可能连应该派出宋使前往辽国致哀吊唁这件事情都忘了。

  但中央的几个宰执大臣却深知此事干系重大,又尤其是徐良。联辽攻金,作为他的施政纲领之一,因大石之死,而产生了变数。徐卫的上奏说得很清楚,大石一死,他的继任者年纪太小,由其妻,太后萧塔不烟摄政,会不会完全遵照大石的路线走下去,是个未知数。而且,从萧太后一掌权就调萧斡里剌等引军归国来看,这事够呛。

  综上所述,徐良怎么会不着急?

  今天的中书省政事堂气氛有些怪异,各曹佐官全都小心翼翼,连走路都轻手轻脚不敢造次。大家心里都明白,最近首相次相搞得不太愉快,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赵鼎徐良,按说资历上不是一个档次的,前者可以说是后者的前辈。但自徐良入朝以来,两人在一些重大问题上,意见高度一致。比如都主张对金强硬,用军事手段解决问题,而且在太上皇复辟期间,两人也是立场一样,有同舟共济之谊。

  但是这一次,两人产生了分歧。赵鼎要趁灭夏之后,金国士气大挫出兵北伐。而且拿出了具体的方案。针对金军在中原和江淮地区兵力的变化,调荆湖和江西两个宣抚司的部队,以都城东京为目标进军,与此同时,淮西安抚司部队攻淮东以为牵制。其目的,在于收复黄河以南的国土,驱赶金军到黄河以北。

  他这个意见,得到了一部分大臣的赞同,其中有两个关键人物,一个是参知政事李若水,一个是参知政事朱倬。参知政事是副宰相,中书省有几个?三个!三个里面,有两个支持支持首相,就算朝臣支持的不多,这分量也轻不了。所以徐良很头疼。

  徐良为什么头疼?他不也是坚定的主战派么?没错,徐六是主战派,但他不是赵鼎这种激进的主战派,他认为赵鼎操之过急,距离上次折彦质北伐失败才多久?这又要开打?这不是请客吃饭,咱不说“后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方才用之”,至少得慎重吧?

  除了这个原因之外,还有一点不能拿下台面来说的。赵谨登基,赵鼎徐良都因为有拥立之功而得到封赏,并列宰相。赵鼎胜在资历老,名声好;徐良胜在功劳大,支持者众多,两个人是难分伯仲。

  这次是否出兵北伐,是皇帝赵谨登基以后第一个大政方针。所以首相次相都在这个事情上较劲,要争取这第一次大政实施的主动权。

  为此,两人在皇帝面前起了争执,偏偏赵谨是个少主,他自己没主意,所以两人越吵赵凶,把不少朝臣也牵扯进来。

  在徐良的办公堂里,这位次相正发着牢骚。参知政事秦桧就坐在他面前,安静地听着。徐良一通狂喷,说主张立即北伐的人是贪功冒进,空谈误国,只图一时痛快,完全没有想到后果云云。

  等说够了,他才坐下来,仍旧显得忿忿不平。见秦桧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突然想到,秦会之虽然坐在自己的办公堂里,可他这么些天好像从来没有就此事发表过任何意见。想到这里,遂问道:“秦参政,此事你有何意见?”

  秦桧一抬头,话不多:“我自然是赞成徐相的意见,战端岂可轻启?纵使要打,也得知道部队是否齐备,粮草是否就绪。”

  徐良听罢,很满意,点头道:“就是嘛,宰执大臣里,论知兵,不是自夸,谁比得过我?他们只知道喊着闹着北伐,哪晓得这里头有多少名堂?唉,赵相那脾气实在太倔了。”

  秦桧此时说了一句话:“恐怕不只是脾气倔。”

  徐良一愣,随即道:“当然,宰相意见相左,各执己见,他当然要据理力争,尽管,在我看来他也没多少理。”

  “不是。”秦桧摇摇头。“相公难道没看见么?三个参知政事,两个支持首相。”

  徐良不说话了,神情阴沉地想了好一阵,才道:“政府之内,各抒己见,原是常事,没什么好担心的。”秦桧闻此语,也不再多说。

  此时,有内侍自禁中传来诏命,言赵官家召首相次相到垂拱殿,有事相商。这倒是稀奇,赵官家除非朝会,或者宰相要求面君之外,是绝计不会主动召见宰相的,今天吹什么风?

  徐良当即离了办公堂,在出中书大门时,正好碰上赵鼎。虽说两人政见不同,但徐良还是首先施了一礼,并作出手势,请赵鼎先走,毕竟是长者嘛。而赵鼎也没有横眉冷目,一拱手还了礼,这才前行。

  两人就这么一个稍靠前,一个稍落后,同往垂拱殿。一路上,两人没有任何交谈,只顾埋头走路,到垂拱殿时,连那立在殿门口值事的内侍都觉得奇怪,从前两位宰相向来是齐头并进,并肩而行,今天怎么不走一条路了?

  趁着内侍入内通报的当口,两人整理着衣冠。赵鼎可能是因为不小心,把放在袖子里的一个本子,一下子甩了出来,掉在地上“啪”地一声。徐良微微侧目一看,那是个奏本,他甚至瞥见了上头的几句话,立时眉头紧锁。

  而赵鼎却和没事一般,将本子拾起来。内侍出来道:“官家召二位相公入内晋见。”

  第七百三十九章 谋而后动

  赵谨高居于御座,这个位置,他的父兄都曾经坐过。赵谌当初坐时,虽则体格瘦弱,时常患病,但其威仪是能震慑群臣的。而赵谨则不同,不是说他年纪轻就没有威仪,而是因为你明显看得出来他有些紧张,从赵鼎徐良踏进殿里开始,他就不停地变换着坐姿,尽管动作都很小,但却暴露了他心里的慌张。

  等二臣行了大礼,他伸出手去勉强笑道:“两位贤卿平身,来,赐座。”在宋代以前,宰相见皇帝都是“坐而论道”,还得摆杯茶。因为皇帝是国家元首,但宰相是政府领袖。相权,一定程度上制约着皇权。但是本朝宋太祖,就废除了这种制度,从他以后,宰相见皇帝都是站着说话,除非皇帝赐座,你才有位置,至于茶,是别想了。

  两人坐下以后,赵谨自己连喝了几个口茶,这才道:“朕召两位贤卿来,是想再听听关于北伐之事。所谓,偏听则暗,兼听则明,二卿是不是再,再与朕说说?”

  赵鼎在他话音刚落之时,掐准时间迅速起身,奏道:“官家,臣……”

  皇帝见他站起来,伸手似乎想让他坐下,但赵鼎已经啪啪开始往下讲了,赵谨几次动了动嘴唇,终究还是不敢打断这倔老头的话。

  “臣认为,前番徐郡王引西军复河东半壁,重挫北夷气焰!今番,又攻灭党项,击败金夏联军,北夷之士气已然跌至谷底!更因如此,北夷势必将防御重心放在西部,不可避免地削弱其中原江淮的力量。此时,正该号令三军,许以赏格,以振奋将士军心,使其披肝沥胆,鼓噪而北!如此,则中原可复,陵寝可还!”

  这但凡耿直之人,情绪激动处,说话自然是慷慨激昂,掷地有声,极具鼓起性。皇帝如何不知道,就连徐六听了这话,都感觉一丝躁动。

  赵谨频频点头,接着道:“朕向使在王府,也时常听到前线将士击败北军之捷报,由此可知,北夷不足惧,是吧,赵卿?”

  “陛下圣明,正是如此!这一点,相信徐相也清楚!”赵鼎突然扯到这个。

  徐良默默起身,点头道:“自建武以来,北夷已不复昔年之勇,内外交困,实不足惧。”

  赵鼎马上接过话头:“陛下,先帝在时,锐意进取,以收复失地,恢复旧疆为任。惜天不假年,中道崩殂,今陛下继先帝之遗志,当以祖先基业为念,以中原遗民为念,切不可错失良机!”

  皇帝听到此处,正要说话,却见赵鼎跟变戏法一般从袖子里取出一个本子道:“臣近日会现参知政事朱倬,李若水,进一步拟定方略,恳请陛下过目。”

  赵谨见状,便使身旁内侍下阶来取,赵鼎趁机奏道:“今岁两浙、荆湖、江南等地皆大稔,军需充足,无须担忧。而前线将士枕戈等旦,士气高涨,也无须怀疑。臣所忧者,只有两件。”

  此时,徐六见他说得头头是道,倒真想听听他有什么高见,想听听他怎么解决两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一是统一指挥,二是西军的配合。

  “这第一件,就是统一指挥。”赵鼎朗声道。“上回北伐,折彦质都督诸路兵马,然则何蓟以功臣之子,手执兵柄而跋扈不法,违背节制,方有失利。此番,臣仍拟用折彦质节制荆湖江西两宣抚司部队,权荆湖宣抚使韩世忠,都统制岳飞二将,皆起于行伍,折彦质以二府大臣之尊,易制二将,统一指挥没有问题。”

  徐良听到此处,嘴角不禁挂起一丝冷笑。

  “第二件,西军连年征战,方才经历了收复河东,讨伐西夏诸役,民力匮乏,将士疲倦,实不宜再举大兵。但是,金人极为忌惮西师,就算六路西军不动,金人也断断不敢掉以轻心,也不可能将其燕云河东诸师调往中原驰援。这两个问题都不在话下,如此一来,北伐之役,焉有不成之理?”

  赵鼎侃侃而谈,条理清晰,给人一种你不得不信的感觉。赵谨听了,也开始犹豫,照赵鼎这么说起来,好像北伐易如反掌,收复故都只在朝夕一般。

  “臣请陛下,勿使中原遗民,南望王师空流泪,冬去春来又一年!”最后这一句话,赵鼎以极其沉痛的语气说了出来。徐六甚至怀疑,那两句诗就是他为此次面君所作。

  面对此情此景,赵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道:“赵卿且坐,且坐。”

  赵鼎拜谢坐下,皇帝又向徐良道:“徐卿,朕知道你虽是正经进士出身,但却长在行伍之家,故清河郡王早年奋战于沙场,后转文阶,亦是美谈。卿之兄弟,皆良将,更有东莞郡王徐卫这等西北长城。相信贤卿于军旅之事,极为稔熟,朕想问你,北伐,可行否?”

  先不说徐良,赵鼎把皇帝这话听进耳里,就觉得有些不对头,赵官家似乎在为什么而铺垫。

  徐良躬身一礼,而后道:“启奏圣上,臣自幼不喜弓马,无志于沙场。但受家风影响,更兼入仕后游历各方,对军事不敢称精通,也算是一知半解。”

  宋代有一个典故,说是某位官员,十年寒窗苦读,博取一个进士出身,不过这位仁兄文也来得,武也了得,射得一手好箭。皇帝要接见辽国使臣,得知这位辽使武艺高强,恰好宴会上又有射箭这一助兴的娱乐项目。便打算暂时把这位文官换作武阶,去跟辽使比试,希望得给大宋长长脸。

  这位文官表示同意,结果一回家,气得老母亲一顿好打,边打边哭:“我养你成人,供你读书,好不容易金榜题名,你不思用你的才华辅佐君王,安邦定国,竟干此等下作之事!”

  在她看来,你正经的进士出身,却去换个武阶,这简直是自甘堕落,有辱门楣!

  赵谨的话,本来是想称赞徐良文武双全,本没有其他意思,但徐六却不得不先郑重说明。我打小就不喜欢弓马骑射,对于征战沙场也没有兴趣,只是受家风的影响,多少知道点军事。

  你想想,他徐家上一代的两个伯父是武臣,他爹最先也是武臣,这一代四个兄弟也全都是武臣,而且哪一个都中响当当的勇将,能将,名将。但他面对着皇帝时,却非要把自己划分出区别来,可见纵使如今朝廷大力倚重武臣,但根深蒂固的观念仍旧难以改变。

  赵谨听了他这话,也不觉有异,点头认可。

  “臣认为,赵相先前所说的种种,大体上是不错的。而且,臣也丝毫不怀疑赵相的赤胆忠心,臣也一样,期盼着王师早定中原,还都开封,臣是积极赞同北伐的,但不是现在。”徐良道。

  不等皇帝问,赵鼎先就抢道:“敢问徐相,为何现在不能北伐?”

  徐良没扯其他闲话,比出两个指头:“两个问题。一是统一指挥,二是西军配合。”

  不但赵鼎听愣了,皇帝也很错愕,刚才人家不是说了么,这两个问题不是问题,你现在怎么又扯出来?

  皇帝除了错愕以外,还有些着急,朕本来等着你能有听起来比较有说服力的理由,然后就好顺水推舟,你这是作甚?

  “徐相,莫非刚才我没说清楚?”赵鼎侧头问道。

  “陛下,恕臣直言。赵相在这两个问题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徐良显得很稳。

  “哦?徐卿且道来。”皇帝道。

  “首先,说统一指挥。”徐良不急不徐。“没错,不管是岳飞,还是韩世忠,此二将的官阶、资历、声望,都无法与折彦质相提并论,折宣抚要节制他们,容易。但赵相却不知道,折宣抚节制韩岳二将容易,然韩岳二将却不一定能制得住神武后军。”

  赵谨如听天书,赵鼎则是满面疑惑。

  “神武后军,成分非常复杂。是由原东京留守司残部,何蓟所统常捷军一部,以及张伯奋,张仲雄二人西京留守司一部组成。这其中,以童贯昔年所创常捷军,最为剽悍。何蓟罢职以后,统领常捷军的是刘佥,他之前军阶在韩岳之上,如今韩岳二将要想指挥自如,恐怕不够。再说西京留守司这一部分,原是由二张统领,张家兄弟先后离开荆湖,何郡王在时,尚且弹压得住,韩岳只怕也差些火候。试想,这种情况下,如何能统一指挥?”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徐良这话,甭管他说得对与不对,赵鼎都没法反驳,因为赵鼎自己根本不知道神武后军还有这么多错综复杂的关系。

  “再说西军的配合。徐卫的上书,陛下已经看过,赵相想必也清楚。川陕民力已尽,暂时是负担不起大规模地作战了,徐宣抚正因为如此,才要休兵罢战,与民休养。”

  徐六说到此处,赵鼎质疑道:“我说过,就算西军不动弹,金军也不敢大意。徐相在川陕供职多年,应该知道。”

  “当然,金人畏西军如虎,这没说的。但有两个问题赵相没有注意到。”徐良很严肃地说道。

  赵鼎微现怒意,冷声回应:“请徐相赐教。”

  “第一,辽主去世,幼子继任,由太后摄政,而且调回了东征辽军大部兵力,这对西军不可能没有影响。”徐良解释道。

  赵鼎默不作声,因为事实俱在,容不得分辩。

  “第二,夏都虽然被攻破,党项人实质上已经走投无路。但不要忘了,夏主和官员还在女真人手里。倘若我朝发动北伐,女真人为了要抽调兵力南下,就可以利用夏主在西夏旧地煽动暴乱,只恐到时西军没有牵制到金军,反被金军牵制。徐宣抚休兵罢战,与民养息的政策已经为进行所批准,朝令夕改总不成吧?”

  徐良说罢,退后一步,表示自己发言完毕。赵鼎思索着他的言论,一起竟无从反驳,只得道:“似如此前怕狼,后怕虎,几时才得北伐?我们还要让北地人民沦陷于狄夷之手多少时候?”

  徐良看他一眼,胸有成竹:“不急这一时。只要再有个几年,待荆湖、江西、淮西三司兵强马壮,川陕两地物资充足之时,天子降下亲征诏,令徐卫率西军由河东北上,若到时辽军仍愿东征,则使其出夏境入燕云,荆湖江西两军取中原,淮西一军攻淮东,诸路大军水陆并进,旧地父老怎不食箪浆壶,焚香遮道以迎王师?北夷岂不望风披靡,争相逃遁?莫说恢复旧疆,便是踏破燕云,远逐北夷,又有何难?诚如此,失地可收,国耻可雪,大宋之中兴,为时不远!”

  话刚说完,上头赵官家大声说道:“好!好!听徐相一言,使朕茅塞顿开!贤卿之议,实为稳妥!”

  “谢陛下。”徐良俯首一礼。

  赵鼎见皇帝都开口称赞,还有争辩的份么?只得默然无语,接受了这个事实。但不是说他就赞同徐良的意见,似你这般说,一切都顺理成章。须知世事无常,女真人眼下内外交困时你不发兵,等上数载,你在经营,人家也不会坐等,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朕初践柞,于军政还是生疏。两位贤卿位亮辅良弼,都是朕的左右手,望赵卿徐卿精诚团结,佐朕成就中兴之业!如此,朕不负列祖列宗,二卿也可名传天下,流芳百世!”赵谨这句话还算说得漂亮。

  赵鼎徐良同施大礼,拜谢皇恩。

  从垂拱殿出来,徐六颇有些志得气满。就如他对秦桧所言,这朝中所有宰执大臣,若论知兵,谁比得过我?只要我还在相位上,军事议题永远都只有我发言的份,同僚们还是听着就好,就不要瞎搅和了。

  赵鼎虽然没有得到皇帝的支持,但也未见灰心丧气的模样,看到前头的徐良步伐轻盈,有自得模样,下了台阶以后,快走几步:“徐相。”

  徐六稍停一下,两人并肩而行,只听赵鼎道:“徐相啊,机会这个东西可遇而不可求。如此良机坐失,你就不怕将来后悔?”

  徐良闻言微笑道:“后悔?呵呵,徐某认定的事情,从不后悔。再说了,女真人早已不是当初的女真人,当下两国实力此消彼长,还怕他窜上天不成?”

  赵鼎也冷笑道:“女真人看样子是窜不上天了,但是……”他后两个字说得特别重,徐良不禁停下脚步,想听听他下文如何。

  只见对方脸垮了下来,低声道:“现在圣上年少,国事皆决于宰执。趁你我还在台上执政,不把此事敲定办妥,等将来圣上乾纲独断之时,还有你我裁夺的份么?”

  徐良笑笑,没说话,似乎对话的意见不值一驳。

  赵鼎视若无睹,继续压低声音道:“当今天子是个仁厚之主,不比先帝果决,等将来圣上亲理朝政,还会不会志在恢复谁说得清楚?往昔我们连年征战,那是因为不得不打,女真人时刻威胁着我朝。可现在,女真人早已无力南侵,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个道理,你也是饱读诗书的人,不会不明白!赵某言尽于此!”语毕,拂袖而云。

  徐良背负双手立在原地,望着那个疾走的背影,摇头叹道:“若论忠于王事,孜孜为国,谁能比得上此老?”

  再说另一头,赵谨离了垂拱殿,便匆匆忙忙地往后宫而去。一路上想着刚才殿中情况,情不自禁地就露出笑容,好似干了一件称心如意的快事。边走还边跟身后的内侍说道:“我方才在殿上没有失态吧?”

  “没有没有,官家果有风范!”内侍赞美道。

  “那你觉得赵相和徐相的反应如何?”赵谨又问。

  “那自不等言!赵鼎肯定觉得官家果断,徐良一定认为圣上英明!”内侍继续吹捧。

  “嗯,说得好!说得真好!”赵谨说话间,步伐又轻快了一些。

  不一阵,到皇后所居宫殿,皇帝抢了进去,早望见刘皇后在里间坐着,他人没到,声先至:“凤娘,你果然是聪明!”

  刘皇后闻声而起,迎上前来道:“官家何故如此高兴?事情解决了?”

  “岂止是解决了?朕按照你的办法,让赵鼎和徐良分别陈述意见,然后赞徐良,却不贬赵鼎,两位宰相心悦诚服,拜辞而去!不过,他两人说得好像都有道理,若真让我决断,委实难以选择。”赵谨眉开眼笑道。

  内侍也在一旁帮腔:“娘娘,可惜当时不在场,官家一席话,听得两位宰相高山仰止!”

  “哈哈,你这厮就一张嘴,也没到高山仰止的份上吧?”赵谨虽然这么说着,心里却是极高兴的。

  “陛下是一国之主,他们虽然位列宰辅,也只是陛下的臣子,高山仰止何足怪哉?”刘皇后到底比皇帝年纪大些,显得颇为成熟。“今番陛下支持了徐良,下次宰执大臣再有争执,陛下就支持赵鼎,这样更能显得官家公正,不偏不倚,自有主见!”

  第七百四十章 三年后

  大宋兴熙四年

  整整三年时间,宋、辽、金三国大体上都处于沉寂之中。江南派遣了使节入金,索要夏主李仁孝等,金国严辞拒绝,甚至扣留宋使。而且不出所料,女真人利用手里的夏主和官员,在西夏旧地不断煽动暴乱。奈何党项人大势已去,纵使一直仍旧忠于夏主的夏军残部,又或者是党项族人起兵反辽,都被契丹人严厉镇压下去。

  这三年来,西起川陕,东至两浙,宋军都在厉兵秣马,枕戈待旦。徐良鞠躬尽瘁,呕心沥血地经营着,当然,他也得到了足够丰富的回报。孜孜为国的赵鼎,虽然与其有并肩战斗之谊,但当两人同台执政之时,赵鼎终究还是因为政见不合,又在与徐良的争斗中屡屡受挫,最终被迫辞去首相之位,提前退休,从那以后,徐良就一直得以独相,掌握大权。

  也正是因为如此,徐良的政策得以切实地贯彻。他“精兵五十万”的计划已经完成,除西军之外,南方荆湖、江西、两浙、淮西四司,带甲三十万,日夜期盼着北伐中原。当初派往陕西的南方军官团,也全部回到原职,受到重用。尽管这批人大多是抱着镀金的态度前去,但他们在西军中这一段时间,受益匪浅。

  当然,金国也没有闲着。女真人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有过强烈的危机感,在宋辽联手压制之下,上到金国皇帝,下到文武大臣,普遍意识到他们早已经不是霸主,甚至受到汉人和契丹人的高度威胁。看明白了这一点,掌握金国军政大权的完颜兀术费尽心机,不但加强军备,更花了大力气在整顿内政之上,又尤其是在两河地区采取了一系列旨在缓和民族矛盾,恢复社会秩序,发展民生事业的政策。

  至于契丹人,让人有些失望。自从萧斡里剌等人引军归国以后,辽国再没有往西夏旧地增过兵,看起来,契丹人似乎在耶律大石死后,就不再想着东征复国了。

  在这三年里,徐卫踏踏实实地埋头苦干了一番。得益于他的堂兄在朝中独相,他在川陕推行的任何策略都通行无阻。三年下来,成绩喜人,四川持续发展,而陕西也完全作到了自给自足,户口明显增加,税收也连年上涨,甚至还能在一定程度上接济河东。这几年,徐卫的足迹遍布陕西各地,军营、田间、地头、民居、官府、陕西军民总能看到徐郡王奔走的身影,听到他鼓励的话语。

  时候到了,从杭州到兴元都知道,时候到了。现在所差的,只是一个机会,一个由头,或者说一个讯号。只要满足了这一点,自宣和以来,天下最大的一场变动,就将爆发!

  这一年的四月,在宋人和辽人望眼欲穿的燕京城里,人们在私底下风传谣言。上到达官显贵,下到贩夫走卒,近些日子所有人议论的话题只有一个,支撑大金国的擎天巨柱要倒了……

  这里是太师、领三省事、都元帅,梁王府邸。一支特别的马队奔到府门前停下,之所以说它特别,是因为这支马队的战马,竟然是清一色的雪白良驹,马上的骑士个个衣甲鲜明,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手中也执着长长的枪戟,一看便知道这是仪仗。

  马队停下来以后,有两人跃下马背。当先一个,不到三十岁,他身着女真人传统服装,但腰里却系着一根镶金嵌玉的带子,举手投足之间,似乎也少了几分女真人的豪迈和粗犷,看起来倒是温文儒雅。但别被他的表面骗了,这位杀起人来,眼睛都不会眨一下。不管是他的兄弟,他的皇后,他的妃嫔,还是他的下属,有理由绝不手软,没理由,喝醉了也会杀。似乎除了杀人以外,他再也找不到其他方式来排遣大权旁落的郁闷。

  紧紧跟在他身后的那人,比他要小几岁,仪表可谓堂堂,牛高马大,双目炯炯,顾盼之间,神彩飞扬,显然是前面那人极为宠信的。

  两人一露面,梁王府的门吏就飞奔而入,当他两个进入王府时,一大群人慌忙迎了出来。执礼拜见自然免不了,但他似乎无意和这些人多说,只问“梁王病情如何?”

  一间陈设奢华的寝室之中,安静得吓人,如果不仔细看,你还很难发现那张榻上躺着一个人。受病痛的折磨,这人已经有些面目全非,甚至看不出来年纪了。他眼眶深陷,一双浑浊的眼睛无神地盯着房顶,嘴唇微微颤动,不知是在喃喃自语,还是在向上苍祈求。露在被子外头的手就像是几条枯树枝,谁能想到就是这双手,一支握着政权,一支握着军权?谁能想到这个人,就是名震天下,被宋人呼为四太子的完颜兀术?

  完颜亶和完颜亮两人缓步踏入卧室,兀术之子等他们靠近之后,才俯下身去轻声唤道:“父王,圣上来探望了。”

  兀术似乎完全没有反应,呆滞的目光还是一动不动地望着上头。直到儿子摇了摇他,他的眼珠子才动了动,看向塌侧的几人。

  “梁王,朕来看你了。”金帝完颜亶在榻前坐下,向前探出身子说道。

  “哦……”兀术应了一声,他的声音就像从肚子里发出来,深沉,飘渺。

  “陛下,现在几月了?”兀术问道。

  完颜亶回头看了一眼完颜亮,显得很诧异,回过头来答道:“现在四月。”

  “四月,四月,现在徐虎儿在想什么?”兀术的话让人听不懂,他都这副田地了,还在想徐卫在作甚。

  “梁王且安心养病,其他的事……”完颜亮自从上回去了一趟河东,回来之后,极受金帝待见,一路扶摇直上,现在已经作到了尚书左丞,按照南方的官制,他这已经是副宰相了。在兀术病后,他“分担”了许多事情。这也是为什么,皇帝来探望梁王,谁也没带,只带着他。

  “我跟你们说……”兀术打断了他的话。“只要我一死,徐虎儿就会出兵,他很快就会知道,瞒不住他的,他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一定不会。”

  皇帝一时无言,倒是身后的完颜亮道:“这些年,南方一直在积蓄力量,但大金也没有闲着,梁王不必担忧。”

  兀术突然咳了起来,手无力地抬起摇了摇:“不可轻敌,南军今天,恰似我军昨日,我军眼下,正如南宋往昔。将帅好逸,士卒厌战,我虽然极力经营,奈何……”

  身为大金国的领袖,军队的象征,兀术说出这种话,怎能不叫人泄气?金帝顿时色变,失声问道:“诚如此,如之奈何?”

  兀术喘了一阵,忽道:“中原,淮东……”

  “什么?”完颜亮没听明白,往前小移一步问道。

  “把中原和淮东,还给南朝,向他们求和……”兀术有气无力道。

  “什么?”完颜亮加重了语气。

  金帝也为之愕然,质疑道:“这是为何?”

  “我一死,陛下就向江南派出使臣,以中原淮西向南方求和,不附加任何条件。对了,扣留的宋使,也给他们送回去。告诉南朝的少帝,告诉徐家兄弟,我们乞和。”兀术的话,很容易让人想到他是不是病入膏肓,已经失去了最基本的判断力。

  完颜亮听得匪夷所思,忍不住道:“梁王,我大金虽失陕西河东一部,但襄汉前线,宋军何曾进得一步?上回他们发动北侵,不也被一阵杀回?纵使如今我朝无力灭宋,但敌若来,大金的勇士岂有畏惧之理?不战而归还中原江淮,岂不灭自己威风?南人眼见如此,只怕越发轻视大金!”

  他所说的,也正是金帝完颜亶所想的,因此他一说罢,大金皇帝就看着兀术,静听下文。

  “迪古乃。”兀术呼唤着完颜亮的女真名。“遇事,要冷静沉着,多动脑子。你以为,我真的怕南军么?我自追随太祖皇帝起兵,征战一生,何曾惧敌?”

  完颜亮无言以对,默不作声。

  “梁王此议,想必另有深意在?”金帝问道。

  “主动割地求和,示弱于南方,使其轻我,骄其军心,此其一;收中原淮东之军渡黄河,集中力量,此其二;中原淮东既还,则南朝之中,主和之人便有由头,以此拖延其发兵时机,动摇其北伐决心,此其三;南朝既得失地,必遣军驻军,如此,则襄阳淮西之师必往北移,分散力量,自失天险。我军待机渡河,于中原四出之地猛击,歼其精锐,此其四。”

  兀术没糊涂,完颜亶和完颜亮现在非常肯定这一点。

  “等这一仗打完,南北方可真正言和。陛下,我们已无力灭宋,把他们打到坐下来谈,这是唯一的办法。”兀术话说得太多,此时已经有些接不上气了。

  完颜亶俯下头去,小声问道:“梁王之计,可阻南军,可契丹人怎么办?”

  兀术许久也没有回答,闭着眼睛,不知是不是睡着了,金帝连问几次,他才道:“契丹人不足虑,大石一死,孤儿寡母还能成什么气候?”语至此处,他又停了好一阵,继续道“我担心的,是徐家兄弟。他们一个在朝执掌政府,一个在外手握雄兵,是为大金心腹之患。不要给他们机会……”

  金帝听罢,稍稍放心,正分神时,只见兀术勉力伸出手来,金帝慌忙握住,只听梁王道:“愿陛下念先人创业不易,好自为之,好自为之。”

  听到这句,完颜亶也不禁心酸,紧握着叔父的手道:“梁王于国有劳,今疾若此,为卿忧之。”

  兀术没接皇帝的话,转动眼珠子又看向完颜亮,气若游丝:“迪古乃,迪古乃……”说到后头,竟不可闻。

  宋兴熙四年,金皇统八年,大金国的缔造者之一,手握金国军政大权的梁王兀术去世。金帝完颜亶对于这位又敬又畏的叔父,表示了极大的悲痛。下诏辍朝,追封,陪祀太祖庙庭,给予极大的荣誉。

  兀术追随金太祖起兵反辽,为将身先士卒,战功赫赫,为相能力挽狂澜,安邦定国,于大金来说,自然是一大功臣,能与之比肩的,也就是汉名宗翰的粘罕而已。只是可惜,这位大金国的英雄,志在一统天下,攻灭南朝,奈何时不予他,几次南侵无功而返,面对襄汉铁板一块无计可施,反倒损兵折将,伤了金国元气。西夏败亡以后,他埋头经营内政,也算是一种补偿吧。

  总之,这位枭雄带着无尽的遗憾和担忧离开了。他的谢世,其意义远不止本身这么简单。他为继斡离不、粘罕之后女真领袖,他就是金军的化身,撒手一去,将军国大政交到完颜氏第三代手里,他那些成长于安乐之中的晚辈们能继承先辈的遗志么?

  他去世之前,在他榻前的两个人,金帝完颜亶,尚书左丞完颜亮,一个是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嫡长孙,一个是庶长孙,这两堂兄弟都有一个共同点。完颜亶拜大儒为师,喜好中原文化,穿汉服,读经典,俨然汉家天子;完颜亮更不得了,他比他的堂兄水平更高,居然能写得一手还算不错的诗词。

  这两个都是浓浓的汉文化氛围中长大的,兀术这一辈人处心积虑要灭亡南朝,可还没等征服南朝,完颜氏第三代就已经醉心于南朝的服章礼仪,诗词歌赋。

  兀术恐怕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临死之前,根本就没提什么灭宋,即使嘱咐金帝要歼灭宋军精锐,其目的,也是以战迫和,希望能和南朝坐到谈判桌上来,保住既得利益,不敢再作其他奢望。

  纵观历史,不难发现,每个王朝初创之时,第一代和第二代领袖,普遍都有雄心壮志,因为他们起于忧患之中,有一种使命感和紧迫感。但往往到第三代,就不成了,这一点,不仅适用于金,也适用于宋。后世那句“富不过三代”,想来跟这个也有些关系。

  第七百四十一章

  兴元,东莞郡王府。

  身着紫袍,腰束金带的徐卫从王府里出来,卫士早已将他的汗血宝马牵到外头等候。他来到坐骑旁,两只手扶着马鞍,一只脚刚踩上马镫,忽听背后传来嬉闹之声。回首望去,只见五六个顽童,各执木枪竹刀,正追逐为戏。这些小家伙大的不过六七岁,小的才三四岁,却是拿着家伙,振臂高呼!

  当中有一个,约莫六岁左右,身上穿一件黑色的绸衣,早已经涂抹得面目全非,头上不知从哪弄来一顶皮盔,极破旧,罩在他头上跟个水瓢似的直晃荡,他一手扶着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的头盔,一手举着一把竹刀,张大嘴巴放声狂呼在后头追逐着前面的玩伴。

  “徐虎,大王!”有同伴突然叫了起来。

  这一声喊,几个顽童全部收住了缰,仅怔了片刻,竟像是约好了似的,统统掉头就跑!徐卫一见,喊道:“回来!”

  他一发话,几个孩子跟遭了定身法一样。徐卫离开战马上得前去,目光从这群孩子身上一一扫过,里头除了他儿子以外,还有张庆家的六小子,马扩的孙子,其他娃也都是宣抚司和安抚司武官的子孙,一群标准的官二代,官三代。

  徐虎仍旧保持一手扶头盔,一手拖竹刀的姿势,缓步来到父亲面前。徐卫蹲下身去,摘了他的头盔,问道:“先前我在家时,你还在写字,怎么一转眼你都……你们这干什么?”

  “打仗!”徐虎抬起来头,大声说道。要不说是徐卫的种,虽只六岁,但他的眉宇之间像极了父亲,只是本来一张白白胖胖的脸脏得跟小叫花子似的。徐卫还发现他的上衣也给扯破了。

  这厮从会走路开始,就没消停过,几年来不知给徐卫惹了多少麻烦。他的婶娘姑妈都说,跟徐卫小时候一模一样。

  “打仗?你知道什么是打仗么?”徐卫笑问道。

  “打仗就是,就是……打仗。”徐虎回答道。

  “大王,打仗就是两军对阵!”张庆的六小子突然叫道。

  “打仗就是打金狗!”马扩的孙子也跟着附和道。“我爷爷说,要把金狗打出去!”

  徐卫频频点头:“说得对,怎么,你们都想打仗?”

  “是!”一群小子竟然齐声应道。

  “嗯,那好,可打仗光会拿刀枪不成……”徐卫正打算给孩子们上上课。

  结果话没说完,他儿子突然举起小手:“我知道,还要会骑马!”

  徐卫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的坐骑,脸垮了下来:“休想!等你再长六年!算了,去吧去吧,中午记得回家吃饭,不要叫大人担心,你们几个都是,知道了么?”

  “得令!”小家伙们嚷成一片。

  “哈哈,去吧,玩去吧!”徐卫起身挥手道,只见一群顽童撒腿就跑,没跑多远,木枪竹刀又胡乱挥了起来。

  徐卫一直目送着他们,脸上的笑容久久没有散去,好一阵之后,才转身上了马,奔宣抚处置司而去。

  到了衙门,刚进中庭,就有佐官来报道:“大王,宣谕使汤思退已经来了,在大王办公堂等着。”

  “哦,知道了。”徐卫应了一声。

  他的办公堂上,坐着一人,三十出头的模样,个子不高,人很瘦,以至于身上那件官袍都不太撑得起来。他本来是懒散地坐在椅子上,听到脚步声,赶紧端正坐好。徐卫进来以后,他麻利地起身见礼:“见过徐郡王。”

  “坐吧。”徐卫招呼道,说着,径直到案桌后坐定。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问道“汤宣谕,这一路视察,还顺利么?”

  “回大王,十分顺利。下官此次陕西之行,收获良多,大开眼界!”汤思退热络地说道。“想陕西光复虽然有年,但朝中都以为久历兵祸,陕西重建定然进度迟缓。然以下官观之,如今的陕西处处生机,形势可谓喜人!这都要归功大王及川陕同僚的努力经营啊!”

  “汤宣谕过奖了,卫身受皇恩,自当思报,此职责所在而已,算不得功!”徐卫谦逊道。

  汤思退想了想,又道:“此次,下官着重考察了各帅司,西军果是兵强马壮,士气百倍!说句不当说的,此次朝廷派出几路宣谕使到各大宣抚司视察,唯独下官这一路,来不来都一样。朝中大臣早就说过,西军不用看,时刻准备东渡黄河,挥师北上!”

  这姓汤的,此番是受秦桧举荐,徐良批准,再由皇帝发布命令,前来川陕“宣谕”。据说此人二十多岁就中了进士,而且是“博学宏词”科第一名,不过看起来,他倒是没有年轻初入官场,目空一切的通病。打来到川陕至今,对徐卫一直是极力奉承。

  “国耻家仇,西军从来不曾忘却。”徐卫沉声道。

  “这是自然,这得自然。大王,下官打算近日启程回行在复命,临行之前,想请示大王,还有什么要嘱咐的么?”汤思退恭恭敬敬地问道。其实,他作为“钦差”,尽管官阶较徐卫低得不是一级半级,但确实没有必要这样。这当然不全是因为徐卫,也有徐良的原因。

  “嘱咐不敢当,只是希望汤宣谕回到行在以后,备说西军兵强马壮,士气百倍的同时,也将我们的困难上达天听。”徐卫轻笑道。

  汤思退似乎不明白,进一步问道:“不知道大王指的是……”

  “朝廷正在谋划北伐,这当然是人心所向,只要朝廷命令一下,徐卫自当效命疆场。只是……相信汤宣谕也看到了,陕西久历兵祸,正在重建当中,四川多年负担沉重,也在恢复之际,都不容易。”徐卫道。

  汤思退纸糊的灯笼一点就亮,连连点头道:“下官明白,下官明白,这一点徐郡王放心,下官回到行在以后,自当禀报。”

  “那好,宣谕几时动身,还望使人来知会一句,徐某也好亲自送一程。”徐卫笑道。

  汤思退闻言摆手道:“不敢当,实不敢当,大王公务繁忙,一身系川陕两地,好意下官心领了。”

  徐卫听罢起身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客套了。”

  “正当如此,那下官就告辞了,徐郡王留步,留步。”

  第七百四十二章

  “走了?”张浚踏入徐卫的办公堂,开口就问道。

  “嗯,刚走,说是这两天就要动身回行在。”徐卫手里正拿着陕西转运使刘子羽送来的报告,去年和今年上半年陕西收支的大概情况都在上头。粮食虽然能自给自足了,可财政收入这一项,远远无法和四川相比。蜀地税收每年以千万计,陕西现在还在百万级别,差距。

  “大王跟他说了?”张浚又问。

  “说了,怎么能不说?这场战争一旦发动,东起两浙,西到川陕,谁也不能置身事外。可我们的情况在这摆着,如果伸手问百姓要钱,那这三年之功,岂不废于一旦?”徐卫道。“没奈何,我也只能重操旧业了。”

  他这里说的重操旧业,是有所指。从前,他向赵桓要过钱,也问赵谌要过钱,赵谨登基以来,他还没伸过手呢,怎么着赵官家也得给个百八十万才算过得去吧?再说了,有徐良在朝中,汤思退一回去,他就知道该怎么办。

  打仗没说的,西军该去打,但皇帝不差饿兵,我川陕没余钱,你还不帮衬着点?这次又不是说带个五七万兵就成,一旦打起来,那至少是西军是十万规模以上往外调,要是没钱,徐卫他就是神,也没办法。

  张浚闻言笑了起来:“我相信圣上会非常大方。”

  徐卫亦笑,随后道:“说笑归说笑,德远,要是今年秋天动手,四川有多少钱?”

  张浚不假思索道:“如果是七八月出兵,恐怕只有这个数。”

  徐子一看,苦笑起来:“便是不打仗,这个数在平常也只够花销三个月。一旦出师,大军屁股一抬,就得往里砸钱,唉,娘的。”

  他对自己麾下二十万将士,是肯定的,爱护的。但说句实在话,宋代这制度还真是拿钱养出来的。拿军队来说,恐怕宋代军队的待遇是历朝历代里最高的。士卒的饷银十分优渥,正所谓“一人从征,全家得活”,甭管宋代士兵地位低下,但只要有一个人当兵,就能养活全家。二十万西军,每月军费开支一百二十万缗,粮十五万石。记住,这只是平时,一旦要打仗。出征之始,你得将士额外发钱,遇上作战,有功,你得马上赏钱,没功,为了激励士气,隔三差五的,还得发钱。

  战争结束以后,不管是胜是败,抚恤免不了。如果战胜,有功的,还得再赏。前前后后加起来,这是一笔巨大的开支。宋代经济是空前繁荣不假,但都耗在这些上头了。

  徐卫主政川陕以来,对此感受尤深。

  “这一点,相信朝廷知情以后也会考虑的。”张浚宽慰道。“如果实在没有办法,还有一条路子可走。”

  徐卫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直摇头道:“不成,年年增印钱引,已经弄得贬值了,再下去要乱的。”这在川陕是一个惯例,一旦到年底,钱不够用,官府就增发钱引,也就是纸币。可因为年年这样搞,官府把真金白银拿到手了,百姓手里的钱引却因为增发过多,而引起贬值。一时权宜还可以,长久以往,就属害民之举。这三年里,川陕一直没再增发,现在,徐卫也不想再开这个头。

  “那就只能指望朝廷多少下拨一部分了。”张浚无奈道。

  “话是这么说,但还得看这位汤宣谕回去以后是怎么向上呈报的。”徐卫随口道。

  “大王认为他不会据实以报?”张浚有些吃惊。

  徐卫却不回答,这个人是秦桧举荐的,叫他怎么相信?哪怕徐六来信,不止一次地夸奖秦桧是个好帮手,但徐卫仍旧对此人怀有深深的敌意和戒心。

  两人正绞尽脑汁想辙,忽见张庆一阵风似的卷进来,也没有和张浚打招呼,直接冲到徐卫面前,一张脸因为兴奋,竟然泛着红光。

  徐卫两眼一眯:“作甚?”

  “大王,好消息!”张庆疾声道。

  徐卫看张浚一眼,笑道:“除非你现在能给我弄来五百万缗,其他任何事都不算好消息。”

  “五百万?”张庆显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张浚上得前去,打趣道:“张机宜,你回去变卖家产,能变出五十万缗否?”

  “五十万?你不如把我卖了。”张庆笑道。但他马上想起正事,对徐卫道“大王,我收到从河东传来的消息,金国正在大办丧事。”

  “丧事?”徐卫张浚异口同声。

  “谁死了?”徐卫往前一仆,追问道。

  “宗弼!”张庆沉声道。

  “宗弼?金国梁王兀术?”张浚有些不敢相信。

  “还有另一个宗弼么?”张庆反问道。

  徐卫也吃了一惊,起身绕了出来,疑惑道:“兀术死了?消息确实否?”

  “千真万确,绝不会有假!卑职已从多个渠道加以证实!兀术确实是死了!”张庆斩钉截铁道。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张浚道。“宗弼把持金国朝政,一贯主张南侵,金军几次南下,都是此人统率。他一死,我们少一劲敌!又尤其是目下这个时期,宗弼可谓死得正是时候!”

  徐卫沉默半晌,忽然问道:“谁接他的位置?”

  “这个暂时不明朗,完颜宗贤任左相,看似他要接宗弼的位置。不过,另一人拜了平章政事。”张庆道。

  “谁?”徐卫问道。

  “就是前几年在榆次被我军杀得鬼哭狼嚎的完颜亮,女真名迪古乃。”张庆笑道。

  “完颜亮?”徐卫脸上浮现出怪异的笑容。因为他实在不晓得完颜亮出头是好是坏。历史上完颜亮是金国第四代皇帝,称为海陵王,正是他成就了虞允文“采石大捷”的千古功名。此人好像即位不久,就不顾事实,谋划灭宋,起六十万大军南下,为宋金史上前所未有。

  不过,现在思考这个问题还为时尚早。兀术一死,金军失去领袖,这正是宋军北伐收复失土的绝佳时机!

  “传我命令,召集永兴、鄜延、环庆、泾原、秦凤、熙河、两兴六司将帅本月底之前到凤翔府。届时,马扩张庆随我同往,宣抚处置司一应事务,悉委德远处理!”

  完颜宗弼,亦即兀术去世的消息,不久也为江南所得知。就算再没有洞察力的人也知道,兀术一死,宋军北伐的时机就到了!早在三年前,朝中就有大臣吵着闹着要举兵北伐,蛰伏三载,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徐良随即上奏皇帝赵谨,请求皇帝发下北伐诏命,并且御驾亲征!号令四大宣抚司,尽起精锐,举兵北上!宰相一带头,朝臣们没说的,众口一词,都请皇帝下诏北伐!当然,至于是否有必要御驾亲征,有些人持保留意见。

  赵谨这几年皇帝作下来,基本上没什么长进。要说他是个昏君吧,也不对,因为首先他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不好色,不好玩,也不喜欢什么诗词歌赋,丹青书画之类;其次,他也没有干出什么出格的勾当,反正就是本本分分,规规矩矩,每天该干啥干啥,早朝出来坐着,听大臣们争吵,退了朝,如果宰执大臣们有事情需要商议的,他到垂拱殿接见,继续听宰执们争吵;最后,他也从来没出什么昏招,以至于祸国殃民的,因为他压根就没有什么建树,国事皆决于宰执。

  不过,还是有两个问题,引起大臣们的注意。第一,皇帝好像有些惧内,虽然后宫的事朝臣不宜过问,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大臣们还是隐约听到了一些传闻,诸如皇帝下朝之后,第一个去的地方必是皇后处,刘皇后可能经常吹枕边风,她爹刘光国已经作到太尉,她二叔刘光世,在西军里是最上不得台面的,居然也是两镇节度使,她三叔刘光远,何德何能啊,居然也建节!最离谱的,是她祖父刘延庆去年闭了眼,皇帝竟想追封郡王爵位!

  你说她父叔三人身居高位也就算了,毕竟是皇亲国戚嘛,而且手里都握着兵,北伐用得上,无功提拔大臣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刘延庆有什么?当年联金攻辽,他是总指挥,结果一败涂地,国家多年积蓄的力量毁于一旦!后来重新启用,也没见什么拿得出手的功劳,作个西府长官,也不过是安置老人而已。如果追封他为郡王,你让在世的两个郡王,何灌徐卫怎么想?人家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拿战功堆积起来的!就不说何灌徐卫,你如果追封刘延庆为郡王,等他下了黄泉,碰到清河郡王徐绍,有脸相见么?

  第二,皇帝有宠信宦官的倾向。从前他王府里的宦官召集都在内侍省挂上了号,不是押班就是都知,甚至连先帝信赖的内侍沈择也不知走了什么门路,居然又出来了。为此,徐良等人不少规劝,可皇帝每次当着宰执的面,都许下承诺,可隔上几天,就全都忘了。幸好,现在宰执大臣们手里握着权,皇帝奈何不得,所以他的内侍才没有飞扬跋扈,但照此下去,难说得很。

  此时,大臣们才有些郁闷。民间有句俗话,叫“千选万选,选把漏油灯盏。”当初他们绝大多数人都支持宰相意见,拥立了当今天子,满以为他会像登基之初许诺的那样,继承先兄遗志,以收复失土,洗雪国耻为己任,现在看来,这个担子对他来说,太重了。

  但是,皇帝再怎么样,他还是皇帝,在北伐这种大事上,徐良等人必须取得皇帝的批准和支持。

  可赵谨就犯难了。北伐不北伐的,不打紧,他不在意。你们可以北伐,毕竟收复失土嘛,但凭什么叫朕御驾亲征?我又不懂打仗,叫我去有什么用?战场上刀箭无眼,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就算不叫我上第一线,可离前线越近,不是越危险么?打仗有徐卫,折彦质和我岳父他们就行了,何必多此一举?

  皇帝忧虑,刘皇后又跳出来给他“鼓劲”,声称皇帝就该坐镇行在,打仗自有将帅,徐良等人鼓动御驾亲征,纯粹是多此一举,搞形式,走过场!

  皇后这么一说,更坚决了皇帝的决心。可他又不好直接跟徐良说朕不想去,有一天面对徐良,实在被大臣们逼得没有办法,他脱口一句“皇后不要朕去。”弄得大臣们下巴差点没掉地上。

  徐良见如此情况,作出让步。原计划想请皇帝去襄汉地区,鼓舞士气,好叫将士们都知道,皇帝与你们同在。看赵官家这模样,襄汉他是死也不愿去的,徐良遂改变初衷。襄汉圣上不愿去,那最起码往镇江府走一趟吧?只要出了杭州往北,要不了两日就到镇江。那里绝对安全,背后是两浙宣抚司,前头就是圣上岳父老泰山的防区。

  赵谨还是不愿意,后来被逼急了,拿出一个条件,镇江府朕可以去,但是绝不渡长江!如果需要激励淮西军的士气,就让他们过江来,朕给他们助威。

  徐良没办法,只能同意,要不然怎么办?

  好不容易皇帝愿意御驾亲征了,徐良便敦请赵谨赶紧下诏,命令四大宣抚司出兵北伐!同时,授权川陕宣抚处置副使徐卫,全权负责与契丹人联络协商,共同出兵!最晚,不过今年八月,一定要打响战争!

  对于这些要求,赵谨倒是照办了。他首先下诏,把韩世忠的差遣里那个“权”字抹去,正式成为“荆湖宣抚使”,并提升到正三品;而后,命江西宣抚大使折彦质“都督诸路军马”,全面负责指挥南方军队。因为刘皇后的影响,淮西安抚使刘光国,随后成为副手。

  再后,又拨钱三百万缗,加急送往陕西赏赐徐卫以助军资,并表示这是“头款”,不够好商量,你且打着,剩下的随后送来。并同时诏命徐卫,代表朝廷全权负责与契丹人联络协商,以求共同出兵。

  至此,北伐最后的准备正在紧张地进行。五十万宋军将士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在东起两浙,西至川陕的广大地区,战争的号角即将吹响!

  然而就在这个当口,女真人似乎也察觉到了危险,六月,边界上急报飞传入行在,金国派出了规模庞大的使团,正在南下的途中!

  南方箭在弦上,蓄势待发,女真人这时候怕出大规模的使团,是何用意?这一回,连徐良也闹不明白了。宋金两国自从上次女真人扣留宋使以后,再也没有外交往来,这次是唱的哪一出?

  很快,新的消息传来。上次出使金国被扣留的大宋使臣,也在同行之列!看样子,女真人是来示好的?朝中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不久,金国使团来到了江南,进入了杭州,领行在官民啧啧称奇。因为在大家的印象里,金国使节哪次来不是飞扬跋扈,不可一世!恨不得从进城的那一刻起,就把眼睛都放在头顶上!可这一次,虽不说卑躬屈膝吧,却也知道礼仪了。

  先是交还了宋使,释出善意,在随后受到大宋皇帝接见时,居然也规规矩矩,该拜就拜,丝毫不拖泥带水。最让人意外的是,这次来的金国使臣,就是曾经出使过大宋,以跋扈无理著称,号称“大国之卿当小国之君”的张通古!

  看到曾经无法无天的张通古在二十出头的皇帝面前恭敬地行礼,不知多少大臣陡然间感觉扬眉吐气!弱国无外交,咱们是强国了!

  在冷眼旁观的徐良却在金国人那有礼有节的作派中看不到不同寻常的蛛丝马迹,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且看看你们耍什么把戏!

  女真人随后就亮出了自己的把戏,震惊大宋君臣!张通古称,从前大金梁王、太师、都元帅完颜宗弼在世时,宋金两国连年征战,耗的是国力,苦的是军民。现在梁王已经去世,我们大金皇帝是读汉家经典长大的,最喜雅歌儒服,俨然汉家天子。

  大金皇帝为两国百姓计,愿借此机会,与南朝化干戈为玉帛,结束敌对状态,睦邻友好。为此,仅作如下声明:宋金为两个平等之国,无君臣宗藩之分,亦无叔、伯、侄之说;宋金既然平等,自然也就没有岁币之类,此前多次宋金和议所拟定的一切条约皆宣告无效;另外,为表大金国之诚意,也体谅南朝之苦衷,我大金愿意奉还原属南朝之河南淮东两地,从此以黄河为界。当然,作为交换条件,南朝方面出点钱财就可以了,多少咱们商量着来,而且这不是岁币,一次性的。

  张通古一番话,使得大宋君臣下巴掉一地!

  都知道,现在大宋正在积极准备北伐!北伐的目的是什么?收复中原,光复故都,驱逐北夷过黄河!可现在,不用你打,女真人自己拱手送上!而且,如果张通古表述完整的话,女真人的条件,只是要笔钱财!怎地,金国穷疯了?开始卖地了?完颜宗弼刚一闭眼,这就崽卖爷田不心痛了?

  不对!这本来就是咱大宋领土!

  第七百四十三章

  “不对。”徐良一直捋着自己的胡须,只差没扯下一把来。他显得非常纠结,绞尽脑汁想着这没来由的怪事。“不对,不对,这里头有名堂。”

  “相公是的意思是……女真人有阴谋?”秦桧跟他坐对面,倒显得很稳。

  “肯定的!”徐良说道。“中原淮东,这不是一两个州的事情,女真人为什么要还给我们?”

  秦桧闻言,思索片刻,答道:“我们在东起两浙,西至川陕这么大片地区作战前准备,女真人不可能毫不知情。或许,他们希望通过这一举动,以土地罢兵戎。”

  徐六连连摆手:“不不不,女真人没有这么笨。他们很清楚,就算还了中原淮东,我朝也不可能就此罢手。”

  听到这话,秦桧好似有些意外,质疑道:“徐相?”

  “怎么?你不明白?就算女真人是真心实意要还我中原淮东,这么跟你说吧,我一收了地,北伐大军马上继续向北挺进!不打到燕云不算完!”徐卫态度非常坚决。

  这句话可能震动了秦桧,他动了动身子,试探着说道:“相公,女真者,狄夷贱类,不可以常理待之。如今他们主动归还中原淮东,已是前所未有。若迫其太甚,只恐兽穷则搏!”

  “迫其太甚?”徐良觉得对方这句话有些没道理。“河北、河东、中原、江淮、山东,甚至包括燕云,女真人如今所据之地,皆先人苦心经营,遗留我辈之基业。我发堂堂之师,收复失土,名正言顺,鬼服神钦,何谓‘迫其太甚’?”

  秦桧点点头,更正道:“下官一时失言,相公勿怪。我的意思是说,女真人割还中原淮东,其意在示好于我朝,以期休兵罢战。我朝要么直接拒绝议和,如期北伐,要么就……”话没说完,忽见徐六举了起手,秦桧一时错愕,没再说下云。

  “你提醒了我!会之,你提醒了我!”徐六想到了什么,从座位上霍然起身。

  “什么?”秦桧似乎不明白。

  “女真人这是在拖延时间!这是缓兵之计!”徐良大声道。

  “缓兵之计?何以见得?”秦桧问道。

  “你看,金使入江南,向我朝提出议和,按规矩,我方也得派出使臣与其商谈,这一谈短则一个月,长则三五月都有可能。在杭州谈完,朝廷批准之后,我们还得遣使与金使一道北上入金,再由虏主批准,方才生效,是么?”徐良问道。

  “正是如此。”秦桧承认。

  “两国批准之后,又得使者来回奔走,联系协商,然后才到正题,双方互派官员前往中原淮东,行使交割。这一连串弄下来,没一两年完得成么?而我朝的北伐大军,现在已经集结待命,如果同意议和,无疑就是中了女真人的缓兵之计!”徐良冷笑道。

  秦桧垂着头好一阵没说话,不得不承认,徐相的猜测不无道理,但这仅仅是猜测。

  “相公,有一句话我不得说。我相信相公的判断,但是……”说到这里,秦桧摇起了头。

  “什么?”徐六皱眉问道。

  “相公还记得张通古晋见圣上时的情景么?”秦桧问道。

  徐良皱起的眉头并没有舒展,反而越拧越紧:“你是说……”

  “张通古向圣上行大礼时,所有在场的人,眼睛里都在放光。实不相瞒,那一刻,下官也觉得感慨良多。甚至,下官相信,那一刻,有人会想哭。”秦桧沉声说道。“金人主动求和,不,乞和,而且心甘情愿将中原淮东拱手送还,从前宋金之间的种种不平等一概取消,而其索要的,不过是钱财。这个条件很诱人,而现在相公要告诉他们,这块饼只是画的,不但不能吃,就算吃了,还会中毒,相公猜猜,他们会信么?”

  徐良缓缓落座回去,他也得承认,秦桧的话不无道理。宋金开战二十余年,这期间,宋军不是没有打过胜仗,宋人不是没有受到过鼓舞。但是女真人服软,这还是头一遭!要使皇帝和朝臣知道这件事情作不得,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堂里陷入了沉默,良久,徐六正色道:“我绝不使议和达成!你应该最清楚!我父在世时发过誓,哪怕跟女真人战到底,也决不与之议和!决不!”

  徐六说到做到!次日,早朝!

  静鞭一响,文武百官分班站列,皇帝赵谨步入资政殿,高居御座,当殿头押班一声喝:“有事早奏……”

  他就站了出去,手持笏板,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传遍全殿:“臣,徐良,有本要奏!”

  皇帝精神不错,因为金使一来,提出议和,他就不必须再离开杭州,搞什么御驾亲征的形式了,微笑道:“徐卿有本,尽管奏来。”

  “陛下,臣认为,宋金议和,断不可行!”徐良说这句话之前就已经预料到了后果,但殿中的反应仍旧让他有些吃惊。

  一言既出,满殿皆心!短暂的沉默以后,资政殿一片哗然!什么玩意?议和不可行?我没听错吧?这话是宰相说的?为什么?女真人前来乞和,情愿将中原淮东拱手送还,为什么不要?

  赵谨也大吃一惊,失声道:“徐卿?你,为,为何?”

  徐良对身后那一片嘈杂的议论声充耳不闻,洪声道:“金人遣使议和,包藏祸心!”

  “包藏祸心?这从何说起?”赵谨不解。

  “此乃金人缓兵之计!”徐良大声回答道。随即,他将自己的担忧合盘托出。

  话音方落,在他身后,一人出班道:“陛下,臣认为徐相之言,纯属猜测。金人主动乞和,要交还中原淮东,这正是我大宋日益强大的象征!中原,是大宋隆兴之地,故都所在!今金人主运交还,我朝若不允,反倒丧师费财去攻取,是何道理?”

  徐良不用回头也知道,说这话的是参知政事朱倬。正想反驳时,又听大臣言道:“臣也认为,徐相过于担忧了,女真人并非为了缓兵拖延。我朝联结契丹,无是夺取河西,接着又攻占横山一线,扼西夏命脉,接着,辽军攻燕云,西军复河东,使金人如坐针毡,寝食难安!今女真之威胁,重在西部,金军必将防御重心放在河东与西夏边境。如此一来,则无力南顾。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女真人不得不交还中原淮东之地,以求减轻压力。退守两河,是其明智之举,事情就是如此,不过想得过于复杂。”

  此话一出,附和者甚多,资政殿中一片喧闹,连皇帝也频频点头。

  然而就在此时,一人抗声喊道:“臣附和徐相之言!诸位!诸位!”在他大声疾呼之下,殿中趋于平静。徐良回首视之,乃中书舍人李光是也。

  “金人遣使议和,若我朝同意,还需时日谈判。等待双方议定,还需北上入金,取得金帝批准。而后,又要互相协商,遣官割地,如此下来,耗时费日,非是一年半载所能完成。北伐大军已经箭在弦上,有这一段时间,金人大可从容调度!我认为,这便是北夷拖延之计,断断不可上当!”

  李光说罢,又有兵部侍郎胡铨出来附和,而且此人颇有见地,一针见血地指出:“朝中大臣所欢欣鼓舞者,不过就是因为前日张通古一拜而已!今五十万大军枕戈待旦,朝廷多年经营!不借灭夏之余威,不趁虏酋身死之良机,一举收复失地,而在朝堂之上心存侥幸,明知金人圈套,却义无反顾往里钻,是何道理!陛下,臣请驱逐金使,直接宣战!”

  “对!驱逐金使,直接宣战!”

  当日朝议,因为大臣们的激烈争执,而没有议出个结果来。但是,就在第二天,金使会见宋方官员时,突然抛出一个消息。此番,他是受金帝特命全权,只要南朝同意条件,谈妥之后,他就可以代表金国朝廷,马上着手进行交割事宜,不需要再北上。

  这个消息一传出,朝中舆论开始倾斜,就连原来支持徐良意见的大臣们,也有人开始倒戈。因为女真人太有诚意了,只要你一点头,很快就可以派遣官员去收地,这种好事,打着灯笼火把也难找!

  徐良被动了,他虽然在朝中独相,也有一大批支持者,但还没有到支手遮天的地步。想“一意孤行”还有些难度。

  兴元府,川陕宣抚处置司。

  在衙门口,十余名官兵各牵着战马,正在等候。不一阵,只见三名身着戎装的官员从宣抚司出来,正是徐卫、马扩、张庆三人。各帅司的帅守已经在赶往凤翔府参加军事会议的余中,他们三人也正准备启程前往凤翔。

  张浚随后跟出来,对徐卫道:“大王只管放心去,不必担忧宣抚司。”

  “那就拜托德远了!”徐卫跨上马,大声说道。

  刚要启程,忽见一骑飞驰而来!敢在兴元府大街上纵马狂奔的,只有两种人。一种人是徐卫这类,另一种就是传递紧急情况的驿马。来的,显然是属于后者。

  那驿卒奔到宣抚司前跳下马,看到这阵仗也吃一惊,随后取下了背在背上的东西,因为他并不认得这些官员,因此上前道:“行在急件,不知哪位长官……”

  徐卫神色未改,在马背上伸手道:“交给我。”

  驿卒如言交出,徐卫展开一看,所有人为之侧目。大红朱漆的牌子,上面写着金灿灿的字十分耀眼,“御前文字,不得入铺”,这是皇帝的御令!

  再看另一面的内容,徐卫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半晌之后,说了一句:“搞什么搞!”语毕,翘腿下马,满面不快地往衙门里走去。张浚、马扩、张庆三人面面相觑,都不明原由,愣了片刻,赶紧跟了上去。

  等他们冲进徐卫的办公堂,正好看到徐郡王把头盔掼在案桌上,又一股脑地将佩刀,革带也解了,显得不太高兴。

  张庆见状,上前问道:“大王,出了什么事?金牌上说什么?”

  “自己不会看?”徐卫没好气地回答道。

  得了他这句话,三人一同拥上去,拿起案桌上那块金牌一看,都不禁倒抽一口冷气。朝廷让徐卫即刻启程,快马加鞭赶往行在,原因是因为金国派出了使团,前来求和,并表示愿意将中原淮东两地交还。现在朝中正为此事争执不下,所以召徐卫前往江南,以备咨询。

  徐卫作为一个武臣,皇帝就如此重大的问题寻求他的意见,这是好事。但问题在于,朝廷说八月开打,川陕已经紧锣密鼓地开始准备,六大帅正飞马赶往凤翔府,准备参加徐郡王主持召开的军事会议。多少事情等着他拍板定计,你在这个当口召他去江南,这一来一往,得多少时间?川陕要是离了徐郡王,怎么整?

  “女真人求和?娘的,还真叫我们猜中了……”马扩喃喃说道。

  “我情愿没猜中。”张浚摇头叹道。“不用说,既然朝中起了争执,想必不少人被女真人画的饼引诱住了。”

  张庆将金牌一放,冷笑道:“怪只怪这块饼画得太大,也怪咱们饿得太久!”

  “话说回来,朝廷怎么想起召大王入京咨询?这在从前也没有过。”张浚疑惑道。其他两人都不解,唯独徐卫心知肚明。前段时间,他给徐良写了信,在信中,就随口那么一说。认为兀术一死,金国势力出现一些乱象,一旦对方得知南方准备大举北上,多半会有什么缓兵拖延的计策。

  徐卫也只是这么随口一说,纯属猜测,但没想到,却猜对了。更没想到,徐六竟然因为这么几句话,搞出这么一个事,居然在大战在即的关头,召二十万大军的统帅离开防区去江南!

  “大王,怎么办?去是不去?”张庆问道。

  徐卫看了他一眼:“你这话怎么说的?”

  张庆自知失言,忙道:“是,但,凤翔怎么办?”

  徐卫沉默片刻,随后道:“马扩即刻北上,去找契丹人,问问他们出不出兵。张庆,你代表我去凤翔。”

  “那大王……”

  “我回家收拾行装。”徐卫道。娘的,都他妈什么时候了,还要我去给朝廷那帮人上课!

  第七百四十四章

  离了宣抚处置司,徐卫径直奔回家中,叫娘子收拾了行装,简略交待几句,竟于当日就启程。这次入朝不比往常,从前他是去入觐,大可以带着随从卫队,不紧不慢地赶路,约莫两个月左右才到达行在。但此番事态紧急,显然不可能如此悠闲。

  徐卫只带了数十名卫士从兴元府出发,一出城就快马加鞭。本来他可以选择走水路,汉水就发源于兴元府,顺汉水而下,可以直达武昌。但走水路速度太慢,所以徐卫此次打算当一回驿卒!

  他和卫士纵马狂奔,星夜兼程,以日行三百里的速度沿驿道赶赴江南,每至一处,换马不换人,继续风驰,这几乎已经到达了枢密院青牌加急的水平!照此速度,原本两个月左右的路程,有希望在二十天以内走完!

  就在徐卫风风火火赶往行在的同时,杭州城里又出现了新情况。金使张通古在抛出自己可以代表金帝全权处理交割事宜这消息之后,在宋廷里引起极大震动。相当部分朝臣支持与金议和,接受中原淮东两地。徐良和他的支持者们一边竭力规劝,指出如果接受议和,则是中了女真人缓兵之计。因为就算张通古能够代表金帝交割,哪怕一切顺利,等事情完成,也至少得一年左右的时间,大宋不能这么等下去。

  另一方面,徐六也动用自己手中的权力,极力阻止朝廷形成决议。以他今时今日在朝中的地位,持异议的官员也绝对不敢闯关,强行推动此事。而皇帝赵谨虽然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但眼见宰相反对,也不好独断。各方就这么一直僵持着,等着徐卫入朝。

  徐六等得心急,下令各地把堂弟的行程沿途不断地报上来,他要知道徐九到了什么地方。可此时,徐卫正以比驿马还快的速度抵近江南!

  七月初四,徐六刚刚结束朝会,往中书政事堂走。刚才又一番激烈的争执,搅得他头昏眼花,赞成议和的大臣们言辞越来越激进,让他已经有些吃不消了。

  “相公,再这么下去,恐怕弹压不住。”秦桧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疾声说道。

  “我晓得。”徐良揉着太阳穴,直感脑袋一阵阵疼。

  “圣上似乎也有些动摇,方才殿上,相公应该听得出来。”秦桧又道。

  “我晓得。”徐良还是这句话。不管再难,朝廷为此筹备多年,绝不能因为一个张通古就前功尽弃!

  两人正快步往中书政事堂而去时,忽见一名官员迎面走来。他行走得很急,一手提着袍摆,一手不停地挥舞,是否在表示着什么。等走得近些,便能听到他口中喊着“到了!到了!”

  散朝出来的大臣们皆不解其意,什么到了?到什么了?只见那名官员气喘吁吁奔到徐良面前,弯下腰,上气不接下气道:“相公,到了,到了!”

  “什么到了?”徐六心头正烦,因此语气也不太和善。

  “徐郡王!徐郡王到了!”那官员喘息道。

  “什么!”徐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从御前金牌发出去到现在,这才多久?一个多月吧,老九怎么就到了?这不可能啊!

  “徐郡王已经进城了!方才还在枢密院报到!下官亲眼看见的!绝不会有错!”那官员十分肯定地说道。

  秦桧也吃一惊:“从兴元到行在,五千里路,就算徐郡王收到御令立刻动身,也不该这么迅速吧?你真看清了?”

  “看清了!看清了!徐郡王下官如何不认得?”那官员急得快跳起来。徐良再不犹豫,一手抓起袍摆,拔腿就往宫外跑。秦桧愣了一愣,也赶紧追了上去!那听到消息的朝臣们顿时议论纷纷,徐郡王一到,这事情只怕很快就会有结果出来!

  却说徐卫以日行三百里的速度加急赶来行在,一路上不知跑倒了多少匹马!好在他本人身强体壮,又有多年军旅生涯的锻炼,跟随他前来的卫士也都是身经百战的健儿,所以没人作路倒。即使如此,抵达行在以后,也是疲倦不堪,往枢密院报到以后,徐卫就住进了馆驿。

  他以郡王之尊,川陕宣抚之重,馆驿里的官吏们自然不敢怠慢。心知旅途劳顿,本想着马上安排洗浴饭食,可徐郡王的随从却来告知,大王要歇息,今天就不要打扰了。

  一进房间,徐卫就半闭着眼睛,胡乱摘了幞头,扒了外衣,直挺挺地往床上倒去,以至于这房里有些什么陈设,他完全不知道。十几天的长途跋涉,最直接的后果,就是人瘦了一圈,身体极度疲惫,沾床就睡着!

  再说这徐六撵出皇宫,知道堂弟报到之后,必至馆驿安排住宿,因此也追了过来。一问驿丞,得知徐九确实已经入住,但发了话,今天之内不要打搅。徐六不可管这些,命一小吏带路,直奔堂弟所住的地方。

  到了门外,小吏敲了几下门,不见动静,又出声唤道:“徐郡王?徐郡王?”

  徐六心急,拨开小吏,使劲推了一把房门。徐卫因为疲倦的缘故,根本没顾得上门栓,因此一推就开。徐六的脚一跨进门槛,就喊道:“九弟?九弟?”

  房里没人应声,倒是听得有人在打鼾。徐良转进去一看,只见一个健硕长大的身子躺在床上,一双没脱靴子的脚还悬在床外,人已经呼呼大睡了。他凑上前去,俯下身一看,不是徐九是谁?

  再往屋里一瞧,幞头扔在桌子上,外衣胡乱放在地面,心知老九肯定是车马劳顿了。这种情况下,稍微近点情理的也不会去打搅,可他实在心急,也就顾不得许多。现在朝廷里意见相左,针锋相对,连日的朝会都为此事争吵不休。就等着堂弟入朝来,替自己助阵,真是一刻也等不得!

  当下将心一横,伸出手去推了推,口中唤道:“徐九!徐九!起来起来!”

  第七百四十五章

  可徐卫实在太困,仍旧鼾声如雷!徐良见状,又大力推了几把,喊道:“徐郡王!徐宣抚!”仍旧没有动静。

  徐六急了,左右也无人,他一把撸起袖子,上前抓了堂弟肩膀,一把扳了起来!可让他哭笑不得的是,徐九虽然被扳成了坐姿,可仍旧耷拉着脑袋,就是不醒!徐六一放手,他又倒了回去!

  没办法,堂堂宰相,只得到桌子上提了茶壶来到床边,照脸浇下去!刚浇时,徐卫脸上动了动,嘴唇还砸巴砸巴,片刻之后,突然睁开眼睛,喝道:“谁!”

  徐六这才罢手,没好气道:“你总算是醒了!”

  徐卫往脸上抹了几把,眯着眼睛打量,好似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疑惑道:“六哥?”

  将茶壶往桌上一放,徐良就势坐下来,责备道:“你怎么一来就睡下?唤都唤不醒?”

  徐九却没答话,摸着额头捂着眼睛闷了一阵,才吃力地站起身来,摇摇晃晃来到桌边坐下,打着呵欠道:“我日行三百里,十七天从兴元赶来行在,你说呢?”

  听到这话,徐六还是颇觉意外,这段路他不是没走过,五千里的路程,十七天赶到,除了加急驿马,没人能够办到。徐卫虽说是武职,可以郡王宣抚使之尊行此事,就难能可贵了。想到这里,不禁有些过意不去,讪讪道:“难为兄弟了。”

  他不说这话还好,徐卫听在耳里,突然扬起头,一脸的不快:“我说徐相,你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么?怎么想一出是一出?”

  徐六干咳一声,随口道:“这,召你来行在的是御前金牌……”

  “算了罢,我还不知道?你可晓得,金牌到兴元时,我正准备前往凤翔府召开军事会议,六个大帅也在紧急赶往凤翔的途中,结果诏命一来……”徐卫不住地抱怨。

  徐六不想听这些,给堂弟倒了杯水递过去,打断道:“罢了罢了,少说没用的。如果不是事态紧急,愚兄何至于此?我难道不知道你眼下正在准备出师?可此事,非你来不可!”

  徐九盯他一眼,问道:“为何?”

  “为何?谁叫你是徐卫?”徐良笑道。

  徐卫摇了摇头,又打个呵欠,张大着嘴巴道:“算了算了,到底怎么回事?”

  徐良坐正身子,趋身向前道:“前几个月你不是给我来了封信么?当时你说女真人一旦知道咱们准备大举北上,必定有所反应。如今果不其然,叫你说中了。北夷遣使团南下,送还被扣使臣,又许以中原淮东之地,要求结束敌对状态。我心知个中有鬼,奈何这朝中的大臣们为重利所诱,听不进去!”

  “不仅如此……”说到这里,徐良本能地望向外头,感觉不踏实,亲自起身到门口关了门,又折回来继续说。“圣上本来对此事不太热心,我劝官家御驾亲征,至襄汉鼓舞士气不许,好话说尽,这才答应去趟镇江。可朝中争执不下,官家又动摇了。”

  徐卫揣着明白装糊涂:“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怎么没关系?四大宣抚使,你兵力最多,战功最大,仗能打不能打,你的意见很有分量。而且,女真人此举的真实用图,你应该也心知肚明。”徐良道。

  徐卫沉默了一阵,忽然问道:“徐相以为女真人此举真实意图到底是什么?”

  “缓兵之计!”徐良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地说道。“先派使臣许以重利,只要我们答应,就开始谈判,谈他几个月,定好和议内容,然后再拖拖,才进行交割,等这一切忙完,得到什么时候?虽说金使声称得到金帝的授权,可以代为处理交割,但我认为,这仍旧不可信!”

  其实这一路上,徐卫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他也认为,女真人使出这一手,纯粹就是为了拖延时间,以给自己从容调度的机会。但现在听到徐良这一番话,又觉得不对劲。

  如果说这是女真人的缓兵之计,那么金帝就没有理由授予张通古全权处置的权力,那么,难道女真人真的心甘情愿将中原淮东交还给大宋?

  这个猜测也不是没有道理,徐卫最清楚金军的虚实。现在女真的精锐部队都云集在西部,以防御有西军和辽军。河北和燕云地区的力量应该是薄弱的。为了收缩防御,避免兵力分散,金国很有可能将中原淮东地区的兵力撤到黄河以北,如此一来,反正中原淮东不可守,不如还了,或许还能缓和一下。

  但是,这却不符合女真人一贯的风格。那帮剽悍,残暴,又没皮没脸的狄夷,一贯都是以凶狠的姿态南面,不可能说兀术一死,就废成这般模样吧?不是有消息称,完颜亮上位了么?那货志在灭宋,怎么可能乖乖归还中原淮东以示弱?

  “九弟?”徐良见堂弟好一阵都不言语,忍不住催促道。

  徐卫好像想得出了神,并没有搭理他,徐良见状,又道:“你想什……”

  话没说完,忽见堂弟举起手示意他噤声,没奈何,只得把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耐着性子等待着。只见徐卫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又缓缓起身,低着头在屋里走来走去,眉头越拧越紧,脸色也越发地阴沉。

  徐良虽然心急,但面对这个执掌川陕,手握二十万雄兵的堂弟,还是把宰相的威风收敛起来。过了许久,徐卫突然问道:“六哥,倘若我们收了中原淮东,会怎样?”

  “这……自然是大振国威,举国欢庆。”徐良回答道。

  徐卫摇摇头:“不是这个,我是指,收回中原和淮东以后,朝廷接下来要作什么。”

  徐良不假思索道:“那自然是派遣官员,司仪行政。”

  “还有呢?”徐卫又问。

  “还有?那就是派遣驻军,保境安民了。”徐良道。

  “谁去?”徐卫接着问。

  徐良想了想,轻笑道:“这还用说?河南府,自然是荆湖军队北上接管,淮东地区则由淮西军和江西宣抚司部队接管,难不成还调你西军来么?”

  “这就对了。”徐卫沉声说道。

  徐良不解其意,疑惑道:“什么就对了?”

  与堂弟谈完话后,徐良忧心忡忡地离开了馆驿,他专门嘱咐驿丞,除非有诏命,否则其他任何人前来馆驿想见徐郡王,也一概挡回去,若有人问,便直说是政事堂的意思。

  结果不出意料,川陕宣抚处置副使,东莞郡王徐卫抵京的消息当天就传开了。他从前的故旧闻听此讯,纷纷赶来馆驿相见。比如他从前的老长官徐处仁,王庶。又比如有并肩战斗之谊的折可求,乃至与其关系匪浅的何灌何郡王。至于朝中官员,那就更多了。

  馆驿方面,以徐郡王过度劳累,极需歇息为由挡驾,实在不行,就搬出徐良,这才算将访问们挡了回去。

  这一天,徐卫睡得很沉,他从下午一直睡到第二天清晨。徐良生怕他误了朝会,半夜就派人来馆驿守着,时辰一到,立刻去他房间催促。

  天不亮,徐卫就起了床,洗漱完毕,用过早饭,然后将他最讨厌的朝服穿上。他在川陕,只需穿公服,就紫袍一披,金带一扎,幞头一扣,了事。但一旦来了行在,要上朝面君,那可就繁琐了。

  先是戴一顶唤作“獬豸冠”的帽子,又高又大,十分碍事。然后披上罗袍裙,衬以白花罗中单,也就是裹衣。再后,束上大带,又以革带系“蔽膝”,接着就是“方心曲领”,后世影视作品中,经常见到古代官员上朝时,脖子上戴个儿童求平安的如意锁一类的东西,就是那玩意,最后,穿上黑色皮履。

  这还不算完,徐卫的级别高,穿戴整齐以后,还要佩上玉剑、玉佩、锦绶,如果他是有文官,还要挂鱼袋。

  一切收拾完毕,带着一身的累赘玩意出了馆驿。文官坐桥,武官骑马,馆驿外头他的卫士已经备好了马,就这么爬上马背上,叮叮当当地招摇过市。不过这会儿,杭州城居民都还没出门呢。到了皇宫,在正门宣德门前,文官就要下轿,武官就要下马,步行入宫。

  徐卫虽然刻意低调,没跟谁打招呼,但很快,他就被认了出来。但凡他经过之处,都有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紫金虎就郁闷了,这天都还没亮,你们眼睛都这么好使?

  “今天可就看大王的了。”一个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徐卫回头看去,辨认了片刻,正是秦桧。

  “这话从何说起?徐某不过是奉皇命入朝以备咨询。”徐卫笑道。

  “呵呵。”秦桧笑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可能他也感觉到了,这位徐郡王跟他始终隔着什么。

  此时,升朝官们云集在宫门内,御史还没有出来整队,因此大家三五成群地聚集着。不过,今天讨论的话题,基本都集中在徐卫身上。皇帝发金牌召徐卫入朝这事,只有宰执大臣知道,不过昨天消息一传开,相当部分朝臣都收到风声。大家现在讨论的,就是徐郡王入朝,会给这件事情带来什么转机。

  众所周知,徐郡王是坚定的主战派。这是废话,带兵的不主战?而且一直以来,徐郡王都是一面旗帜,一面以武力反抗北夷入侵的旗帜,一面激励大宋将士效命疆场的旗帜。

  他肯定是赞成北伐的,但现在女真人主动提出归还中原淮东,他岂有意乎?

  在一片悉悉索索中,徐六靠了过来,轻声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你的影响。”

  “徐相过奖了,我这个人不怕贬,就怕捧。”徐卫道。

  “少没正形,今天这场朝会,恐怕就将决定对金是战是和,为兄不要求其他。你把昨天跟我说的话,原原本本,奏明天子,传达百官,剩下的我来。”徐六道。

  “知道。”徐卫道。

  “记住,不管其他人怎么阻挠,打断,批评,你都不要受他影响,一定要……”徐良是担心堂弟武臣的身份。因为大宋立国以来,武臣不干预朝政,尤其是在军国大政方针上,武臣没有发言权。这十几年来,情况虽然有所转变,但观念这个东西是根深蒂固的。

  不等他说完,徐卫侧首道:“徐相放心就是。”

  话音方落,御史就出来吆喝了。文武百官各依官阶站立,徐卫是郡王爵位,又带着“知枢密院事”的西府长官头衔,在现任武官里,只此一个,所以他理所当然地排在武臣第一位。整队完毕,文武两列官员浩浩荡荡地向资政殿出发。

  入得殿内,在皇帝还没有出来之前,大臣们仍旧可以和前后的同僚们聊上几句。但徐卫立在队列最前头,他身后那几个枢密院的签书,同知之类,都不相熟,因此也没话谈。

  一直等到内侍出来,高喝圣上驾到,殿中顿时肃静。只见皇帝赵谨举步出来,也没扫视一眼,径直往御座而去。

  只等他屁股一沾座,群臣推金山,倒玉柱,高呼万岁。形式一过,众臣平身,抱着笏板等待皇帝发话。

  赵谨其实从后头一转出来,就瞄了徐卫一眼。怪只怪紫金虎名气太大,皇帝还在作亲王时就听过他的名字。只不过,大宋制度,宗室不参政,所以当时的皇帝听归听,也没在意。

  可现在不同,徐卫是他的臣子,而且是一个镇守边关,手握雄兵的军队统帅。所以,赵谨尤其注意了一下。徐卫的形象,很符合他的猜测,武臣就该是这副模样。

  皇帝也不问朝臣是否有本要奏,直接看向徐卫道:“这位便是川陕宣抚处置使,东莞郡王徐卫吧?”

  徐卫闻言出班,手持笏板道:“臣徐卫,充任川陕宣抚处置副使,奉陛下诏命,入朝觐见。”

  “好,朕听说两个月的路程,徐卿十余天就赶到。贤卿握兵在外累年,然一见召,即火速赴行在,事君可谓得体,朕心甚慰。”赵谨称赞道。

  徐卫这是第一次见到赵谨,听皇帝说话,似乎还算持重?可听六哥的话,这位赵官家似乎有点……

  “此臣本分而已。”

  “甚好!若外臣都能如徐卿这般,何愁天下不太平?”赵谨提高音量说道。见殿中一片沉寂,他顿了顿,继续道“此番召卿紧急入朝,非为他事。贤卿坐镇川陕,统率西师,屡次大败北夷,复陕西全境,收河东半壁,天下谁人不知?今北朝派出使团南下,欲与我朝交好,许还中原淮东之地。朝议各执己见,没有定论。臣以卿总兵多年,知金人尤深,因此,想问问徐卿对此事有何看法?”

  “启奏圣上,臣以军旅之事事陛下,照理,余非臣所问。”徐卫这个样子还是要作一作的。

  “徐卿为国征战多年,川陕因卿而得以保全,乃柱国之臣,何必顾虑?但有意见,只管说来。”赵谨道。

  徐卫停了片刻,这才执着笏板道:“既然圣上垂询,那臣就直言了。”笏板这东西,本来是大臣们用来作记事本用的,可以在上面记下自己欲奏之事,或者皇帝的指示之类。不过徐卫的笏板上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

  “臣,反对与金议和!”徐卫没作任何铺垫,开门见山。

  尽管大多数人已经料到了这一幕,但当真真切切听到耳朵里时,还是不禁震动!殿上一时议论四起!

  徐卫不为所动,继续道:“若与金人媾和,则中其算计,自乱阵脚。”

  赵谨也不禁为之色变,这些话他从徐良等大臣那里已经听得多了,但自徐卫口中说出,意义又不一样。因此疾声追问道:“哦?从何说起?”

  “回陛下,金人主动提出议和,许还中原淮东。非止缓兵之计,更包藏祸心!”徐卫到底是战场上混了多年的,这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尽管殿中些许嘈杂,可他洪亮的声音仍旧传遍每一个角落。

  赵谨不安地动了动,等待着下文。朝臣们更是停止了议论静听,不仅仅是缓兵之计?那还有什么?

  “自朝廷联结契丹,攻灭西夏以来,女真人受到的威胁与日俱增。这就迫使北夷不得不将防御重心放在西部。如此一来,不可避免地说法要削弱其在南方的力量。历年来,金军一直在南方保持攻势,但如今,非但无力对襄汉地区发动进攻,只怕还得转入守势。然,我军东起两浙,西至川陕,无处不在备战,金人闻听此讯,岂能不心胆俱裂?”

  “若毫无举措,被动防御,西边不好说,但以其南方的力量,只怕很难挡住荆湖、江西、淮西三司部队的进攻。因此,有意抛出议和,许以中原淮东,一来是缓兵之计,拖延我大军北上的步伐。但这,并非是主要的。”

  “女真人之祸心在于,其心知在西部难以施展,而且征战西陲,也难以影响我朝大局,因此,才有了金使南下。”

  第七百四十六章

  已经有大臣想出班打断徐九的话,但顾虑到皇帝正在征求他意见,贸然出言阻止,可能不太妥当,再则,徐良又是宰相……

  “因此,为求取得主动权,金军必须在南方有所斩获!”徐卫朗声道。

  终于,听到这里有人听不下去了,愤然出班道:“徐郡王!你指的金军想在南方有所斩获,是交还中原淮东两地么?这就是金人的斩获?”

  殿中响起一片刻意压制的笑声,徐良脸上一垮,回过头去报之以愤怒的目光。徐卫却镇定自若,回头看了一眼那位官员,提高音量道:“这位同僚,圣上垂询徐某的意见,不管你赞同不赞同,让我说完!”

  那人看了他几眼,终究还是退回班去。赵谨见状,也道:“诸卿稍安勿躁,且容徐卿把话说完。”

  徐卫回过头,继续对皇帝奏道:“陛下,我大宋经历二十年艰苦卓绝之抗战,时至今日,在几代君臣的努力下,金人早已无力对我朝形成致命威胁!这一点,我们清楚,女真人也清楚。因此,金国之目的,在于议和。”

  这话一出来,朝堂上又骚动了。一名枢密院的都承旨出班来质疑道:“徐郡王,你说来说去,还是承认女真人志在议和。既然如此,你为何又反对与金和谈?”

  徐卫连头都懒得回,继续对皇帝道:“但是,现在议和,我朝未必同意。就算同意,女真人付出的代价也势必很大。因此,他们在我军正要大举北伐之际派遣使团南下,许还中原淮东。倘若陛下问臣,如果同意议和,大宋是否能如愿取得中原淮东,那么臣的是回答是,能!”

  疯了!徐郡王一定是疯了!两个月的路程,他有十几天赶回来,劳累过度,精神失常了!你这通篇前言不搭后语,说来说去,你所有的意见都在佐证“议和可行”,你糊涂了?

  原本跟徐良站在同一阵线,反对议和的大臣们此时也不禁捏了一把冷汗。他们开始怀疑徐相紧急将东莞郡王召回来是否正确,这简直是典型的帮倒忙嘛!倒是徐良不为所动,他知道堂弟接下来要说什么。

  赵谨也听得一头雾水,不禁质疑道:“徐卿,你说什么?既然我朝能够如愿取回中原淮东,那,那为何你却说反对与金和谈?”

  “陛下,臣不担心和谈,甚至,如果我朝同意和谈,那么一定会很顺利。臣听说,张通古可以全权代表虏主,只要我朝一点头,张通古一定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交割事宜办妥。”徐卫继续稳如泰山。然而殿上议论之声已经响成一片,大臣们不再仔细倾听他的意见,开始各说各话,互相商量着今天一定要将和议的事情定下来。

  赵谨越听越不明白,可殿中实在嘈杂,他不得不站起身来,抬高嗓门道:“诸卿且听徐宣抚将话说完,肃静!肃静!”连唤几声,才将殿中的乱象稍稍弹压下去。接着,他满面狐疑地对徐卫道“徐卿,你继续。”

  “陛下,臣担心的,是议和以后的事。”徐卫这一句说得非常洪亮。果然,听了这句话资政殿上顿时安静下来。

  议和以后的事?这从何说起?

  “一旦议和,我朝取回中原淮东,势必要派遣官员,司仪行政,同时也免不了派驻军队,保境安民。臣就此事咨询过朝中同僚,如果要在中原淮东派驻部队,神武前军,神武后军,以及淮西安抚司的部队都在调动之列。”徐卫道。

  “没错,那又如何?”有大臣抗声问道。

  “这就是关键所在!”徐卫疾声道。“我军在南方几次挡住金军猛攻,凭的是什么?徐某问问诸位同僚,我们凭的是什么?除了将士奋勇,还有什么?”

  “自然是襄汉之固,淮水之险。”有人回答道。

  “没错,一语中的!”徐卫大声肯定道。“凭的,就是襄阳城战略位置极其重要,易守难攻,整个襄阳地区只有襄阳城一个进攻点!凭的,就是淮水的阻挡!这才让兀术两次进攻襄汉都无功而返!陛下试想,兀术几次南下,于金国而言可谓战功赫赫!一度打到长江边上!然而,他始终无法逾越襄汉,这难道不是他的心病?”

  “如果我们现在答应与金人议和,接收了中原和淮东,就将派军队前往驻防。如此一来,荆湖、江西、淮西三司部队就将离开现在的防区,进入中原淮东。倘若成真,我军北伐势必搁浅,这就让女真人赢得了时间,这就是所谓的‘缓兵之计’。”徐卫娓娓道来,不管是懂与不懂的人,都想不到任何理由来反驳他,只能安静听下去。

  “然而最可怕是,一旦南方诸军离开襄汉地区的险要,离开淮水的阻隔,进入中原这个四出之地,就等于自废武功,给金军以可乘之机!步军利险阻,马军利旷野,中原地势平坦,正适合金军大规模骑兵军团作战。一旦我朝将南方诸军摆在中原地带,金人一定会撕毁和议,背盟来犯!到时,没有了襄汉的险要和淮水的阻阁,南方诸军将处于不利!这就是金人为何突然提出议和,大方地归还中原淮东之原因!”徐卫以缓慢而坚定的语气结束了自己的发言。

  殿上一时落针可闻,君臣久久没有言语。徐卫的话震动了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在女真人主动归还中原淮东的背后,还有这样的玄机在!

  徐良适时地出班奏道:“陛下,臣之所以一直极力反对与金议和,正是因为如此!如今,议和,便中金人之计!”

  “正是如此!陛下,臣请驱逐金使,立刻宣战!”兵部侍郎胡铨再次提出他的建议。

  赵谨拿不定主意,既然连统兵多年,与金军百战的徐卫都这么说,那这事十有八九存在问题。但不议和又怎么办?真如胡铨所说,驱逐金使,立刻宣战么?

  正当他迟疑之时,忽听一人道:“此皆徐郡王一家之言,也仅是猜测而已!陛下权宜可听,但不能深信!”皇帝视之,乃枢密院编修官,魏师逊。

  徐良有些光火,我弟与金人血战二十载,若论“知金”有谁强过他?你一个小小的枢密院编修,竟敢口出狂言!正要驳斥时,徐卫已经问道:“这位同僚,你担任过缘边地方官么?”

  魏师逊四十岁左右,这人挂相,人瘦弱不说,下巴很尖,还往前凸,脸又生得平,真个形容猥琐。听徐卫问,他似乎有些愕然,愣了片刻才答道:“并没有。”

  “那你可是奉诏出使过金国?”徐卫又问。

  魏师逊不明白对方的用意,答道:“也没有。”

  徐卫闻言笑道:“你既没担任过缘边长官,也没有出使过金国,那敢问你自认对女真人的了解比徐某透彻么?”

  魏师逊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有人见此情形,出来帮腔道:“徐郡王虽然久镇边陲,但所作的,也无非就是行军打仗。我辈虽在朝中,然太祖时,赵普以半部论语治天下,民间又有俗语云,书生不出门,可知天下事……”

  “这位同僚怎么称呼?”徐卫打断了他的话。

  “显谟阁直学士,吏部侍郎,郑仲熊。”这人的品秩虽比徐卫差得远,却不自称“下官”。

  “没错,臣受天子差遣,坐镇边陲,干的主要也就是带兵带仗。比不得公等浅吟低唱,指点江山。我这里有首诗,一直没读懂,请公赐教如何?”徐卫说到这里,又回头对皇帝一揖,作请示状。

  赵谨能说什么?频频点头。

  那郑仲熊不知他何意,遂不接话。只听徐卫吟道:“万里车书一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话音刚落,满殿哗然!这谁写的!反诗!标准的反诗!大逆不道!好狂妄的口气!是谁!谁写的!

  “此诗狂妄至极!不知何人所作?”郑仲熊问道。

  “此诗在北方流传极广,作者,正是当今金国平章政事,完颜迪古乃。”徐卫道。郑仲熊又接不上话来,讪讪地退了回去。

  徐卫转向赵谨,俯首奏道:“陛下,臣千言万语归于一句,北地父老盼首以盼,南望王师!今大宋粮饷已备,将士奋勇,不趁此机会收复中原,北击女真,更待何时?此上天以良机相赐,助陛下成就中兴之业,万不可犹豫!”

  他一说完,以徐良秦桧等宰执为代表的大臣纷纷出班附和,力奏应该抓住机会,举兵北伐!而那些原本倾向于议和的大臣,经徐卫这么一说,也举棋不定,犹豫不决。

  赵谨见朝中意见倾斜,不得已,问道:“徐卿,依你之见,也要驱逐金使,立刻宣战?”

  “回陛下,大可不必!扣留金使,不宣而战!我以堂堂之师,复先人遗留之基业,名正言顺,不需要向谁说明!”徐卫道。

  一语惊满殿!

  赵谨变色道:“若如此,能有几成胜算?”

  这个话徐卫可不会去接,只道:“此非臣所知。”

  徐良却迫不及待地奏道:“陛下,今荆湖、江西、淮西三司,已动员马步水军近十八万,兵精粮足,臣认为,复中原,得淮东,不在话下!而西军素来剽悍善战,如今已握河东半壁在手,臣认为,直扑燕云,并非难事!”

  徐卫听得眉头一皱,你立军令状呢?作十分事,说七分话,你这活还没干,先夸海口,不是把自己套进去么?你把自己绕进去不算,还拉我下水?他刚这么想,便听到一个声音随后响起:“陛下,既然徐相有如此把握,此番北伐,必能马到功成!”

  徐卫急视之,看清说话那人之后,并不意外,正是秦桧!秦会之也发现徐卫在盯他,将头一低,不与之对视。

  徐六完全不以为意,只当秦桧在附和他,还慷慨激昂道:“只要圣上降下亲征诏,往镇江府一行,诸司将士必受鼓舞,岂能不奋勇前进?大宋之中兴,在此一举!”

  大臣们又是一番力奏,赵谨见事已至此,几成定局,遂将心一横,使劲道:“既如此,就依卿等所奏,即刻传诏,朕御驾亲征便是!”

  话一出口,群臣参拜,高呼万岁!

  徐卫果然不负众望,一出面就将北伐之事敲定。尽管决定权并不在他手里,但他在资政殿上一番话,却是力排众议,使得朝中舆论倾斜。就在当天,徐六就授意有司将金使张通古等扣留,消息传出,杭州振奋!

  徐卫一回到馆驿,徐处仁、王庶、折可求、何灌等人先后来见。这些老前辈,老长官,对徐卫都不吝惜溢美之辞,极力称赞他促成北伐一事。除了这些人以外,许多朝臣也赶来馆驿,想和徐卫见上一面。但紫金虎在这事上却有分寸,他是外臣,不宜结交朝臣,因此除故旧之外,都予以婉拒。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对徐卫看得顺眼。一些顽固守旧,刻板僵化的大臣,本来就不满意朝廷决策,居然要听取一个武臣的意见。后来,徐卫在资政殿一番言语,又让这些人觉得徐卫有些张扬,甚至还有轻视文臣的迹象。这让他们很不痛快,尤其是当日在殿上受到徐卫质问的那几个。

  不过,正在他们发牢骚的时候,殊不知祸事就要来了。对于魏师逊,郑仲熊等在殿上为难徐卫的大臣,徐良十分不满!当然,一来是因为他和徐九是堂兄弟,更主要的,是这几个明目张胆,旗帜鲜明地反对他本人!于是,事后他便开始琢磨,要将魏师逊郑仲熊等几个主要人物贬出朝廷,弄到地方上去。

  然而此时,秦桧出来劝止,说是眼下大战在即,不宜处置朝臣,有什么事等到将来仗打完了再说。而且,你如果现在就将这几个贬出中枢,难免让人认为这是在替徐郡王出气,对相公你和徐郡王的影响都不太好。徐良这才暂时作罢,一门心思放在北伐上来!

  第七百四十七章

  “徐相,我真不是说笑。距离八月发兵之期已经不远,我真得赶紧回去!”徐卫再次申明自己的意见。尽管,因为他的一番言语,临门一脚地促成了北伐。但他并不为此感到高兴,以他武臣的立场来说,大战在即的情况下,将方面统帅征召入朝,这是一种极不妥当的作法。尽管,看起来似乎很有必要。如果换成旁人也就算了,徐良是出身在行伍世家,他不是纯粹的文臣,他懂得军事。

  “我知道,我晓得,你稍安勿躁。”徐良端起茶杯,悠闲地拿杯盖汤着茶末,似乎并没有把堂弟的不满当回事。

  徐卫对他这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很不爽,但没奈何,于公他是宰相,于私又是兄长,紫金虎只得换了个话题:“朝廷决定怎么打?”

  “淮西军攻淮东,神武前军和神武后军攻中原,西军进河东,如果辽军也愿意出兵的话,随他们。”徐良回答道。

  一听这个策略,徐卫就感觉有些不可思议,疑惑道:“同时?你说这些部队同时出兵?”

  “怎么?有问题?”徐六反问道。

  “当然!”徐卫大声道。“女真人虽然知道我们在备战,但却无法预料我军的进兵路线。这个时候就应该瞒天过海,故布疑阵,使其摸不透我军意图。徐相,你,应该知道的……”

  徐良抿了一口茶,将杯子放下,轻笑道:“徐郡王军功之盛,百年未有,怎地?也教教愚兄?你倒是说说你有什么看法?”

  见他这副样子,徐卫皱起了眉头,但转眼之间,神色如常:“罢了,我是统兵在外的武臣,这些大政方针,你们决定,我就不多嘴了。”

  “哈哈!老九,这是在家里,哪有那么多顾忌?我是说真的,你有什么看法,不妨说说,为兄也可以参考参考。”徐良认真道。

  徐卫看他一眼,突然想起了昔年三叔徐绍宣抚陕西时,不顾自己的劝阻,执意发动进攻一事。当时自己就很不满,因为三叔也是通晓军事的,但他却因为政治上的原因而忽视了军事准则。现在,六哥登上了相位,竟也和三叔当初如出一辙。

  或许那句话没错,军事是政治的延伸,从来都不会孤立地存在。

  “我的看法是,西军首先出兵。只要西军一动,就是牵一发动全身,能够吸引女真人的注意力。然后,淮西军进攻淮东,从旁牵制,最后,才是神武前军和神武后军集中力量,进攻中原。”一阵之后,徐卫说道。

  “嗯。”徐良听罢,缓缓点头。“有道理,我会考虑的。九弟,你给我交个底,你对此次北伐前景持什么态度?”

  “这正是我想说的。”徐卫马上接过话头。“你在资政殿上,不该夸下海口。你这样只会把自己套进去,战场上的事作最好的期望,作最坏的打算,谁敢保证战无不胜?”

  “这你别管,政治上的事你不懂,你只要告诉你,依看来,此次北伐前景如何?”徐良挥手道。

  徐卫笑了笑,说道:“这么说吧,现在金军主力都摆在河东和燕云,防御西军和辽军。因此,你所说的西军直捣燕云恐怕有些过于乐观。但是,如果南方诸军能够统一协调,精诚合作,那么,对于收复中原,光复故都,我持乐观态度。再说一次,前提,是不会出现上次那种,神武前军和神武后军各自为战,互不响应的情况。”

  “这你放心,韩世忠和岳飞都起于行伍,他们怎敢违背折彦质的节制?折仲古可是以二府大臣身份宣抚地方。”徐良道。

  “但愿如此。”徐卫淡淡道。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南方诸军怎么打,轮不到他去操心。

  “你打算几时回去?”徐六问道。

  “如果朝中没有旁的事,我打算明天启程回去。不过,照情况来看,西军八月出兵是赶不及了。”徐卫道。

  “没关系,我让淮西军先打,折家和韩世忠岳飞次之,你回去以后,自行安排吧。其实我也没指望西军能直捣燕云,此番北伐,若能收复中原淮东,就算成功。在朝会上,我之所以那么说,不过是鼓动圣上和朝臣。”徐良这才道出原委。

  “随你。”徐卫道。

  徐六见堂弟情绪不太对头,忽然道:“老九,你晓得这次紧急召你入朝,你心头不痛快是吧?为兄知道你本来也在紧张准备,突然之间召你回朝打乱了你的计划。但是,你要明白,这次北伐对大宋,对我本人,都至关重要,我需要北伐的胜利,明白么?”

  徐卫不回答,但他心里很清楚,堂兄需要北伐的胜利来稳固自己的地位。他现在虽然只是次相,但首相的位置空着,如果北伐能够取得成功,那么作为通盘谋划者,他极有可能身兼两相。

  徐六见堂弟不吭声,又道:“只要我在朝中,你们在西陲就可高枕无忧。我提前给你透个信,只要这次成了,我就保证把你的‘副’字免去。”

  徐卫现在的正式差遣是“川陕宣抚处置副使”,这么些年,他虽然一直行使着正职的权力,但那个“副”字却一直挂在头上,其原因就在于他是武臣。当初朝廷给他挂个“副”字在脑袋上,就是随时提醒他。

  “这倒不打紧,我只担心六哥你政治上的考量太多,不要影响了前线才好。”徐卫道出自己的忧虑。

  “你这话说得,徐家就你会打仗?哥哥我虽然是正经出身,但不要忘了,我也是徐家人。”徐良笑道。

  “这最好不过,另外还有一件事情你别怪兄弟多嘴。”徐卫道。

  “什么事?”徐良好奇地问道。

  “参知政事秦桧是六哥你调回来的吧?”徐卫问道。

  徐六毫不掩饰,点头道:“没错,这几年,秦会之帮我不少,确实是个人才。”

  “我不怀疑他的才干,但我要提醒六哥,对于此人,你最好用之防之,前天在资政殿上,我就看出来此人绝非等闲之辈。”

  第七百四十八章

  七月中旬,徐卫辞别皇帝,启程返回川陕,准备进兵。临行之时,赵谨亲自赐见送行,高度赞扬了徐卫经营川陕之功,赐金带一条,珠袍一领,并内府奇珍若干,徐卫拜谢。此次他下江南,可谓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虽只在杭州行在停留不过数日,但正是由于他的建议,朝廷才决定扣留金使,不宣而战。

  就在他赶回川陕的同时,欲成就盖世功业的徐良就迫不及等地请皇帝赵谨下发了亲征诏。指出金人侵凌大宋久矣,今犹窃据两河、山东、中原、淮东等地,倒行逆行,残暴不仕。北地遗民南望王师,期盼恢复。当今天子为复祖宗之旧疆,救黎庶于水火,号令天下王师,举兵北伐!

  北伐亲征诏一经发布,江淮为之沸腾!无论军民,都倍受鼓舞!大宋之前不是没干过北伐这种事,先帝赵谌在世时,就曾经命令折彦质出兵北上。然则当时是皇帝绕过朝廷,直接指挥前线将帅,颇有些秘密行事的味道。而这一次,皇帝昭告天下,其意义非同一般!

  而与上次匆忙草率相比,此番宋军经过万全准备。早在数年之前,南方诸军就已经开始筹备出兵,如今诸司部队兵强马壮,粮饷充足,士气高昂,枕戈待旦!

  诏书发布之后,皇帝赵谨在徐良几次敦请之下,离开杭州行朝,北上前往镇江府。徐六自然伴随左右,朝廷日常事务暂时由秦桧等处置。皇帝御驾亲征,这在宋代历史上并不多见,最著名的莫过于宋真宗昔年亲征契丹,定下澶渊之盟,距今已快一百五十年。

  因此,皇帝一到镇江,就引起极大轰动。淮西军将帅纷纷渡江南来面圣,赵谨在镇江府城头一露面,军民高呼万岁,声传百里!真有喝断长江之气概!消息一传出,江淮诸军无不振奋!

  徐良见时机已到,立刻命令淮西安抚使刘光国发动进攻!刘光国是当今天子皇后刘氏的父亲,父凭女贵,如今已然是太尉军阶,并且还兼任此次北伐南方诸军的副统帅,风头一时无两!

  刘光国得了命令之后,也是急于建功,好证明自己并不仅仅是皇亲国戚,咱也是出自西军,正经的将门!他这次没有派遣淮西安抚副使李显忠作先锋,而是让自己的弟弟刘光远领一万五千精兵先期进发,自己和李显忠提主力在后。

  刘光远,是刘家老三,刘延庆之子,这刘三本事有没有别说,但运气真就不差!他提一万五千步军直扑宿州!上次淮西军进攻宿州时,李显忠就曾经攻破此地,因此刘光远一来,金军猝不及防,宿州治下灵壁虹县两处望风而降。刘光远受此鼓舞,区区一万五千人马就奔向宿州城。

  时宿州金军只数千人,紧闭城门不出战,飞马向东京报急。刘光远指挥部队猛攻,都被挡回,折损两千余人无法破城。刘光国和李显忠随后赶到,李显忠部将王德攻上城头,摇旗一声喊:“我淮西李安抚部将王德也!中原遗民可速降!不降即死!”

  金军溃败,城中汉官出降,宿州光复。淮西军旗开得胜,消息传过长江,坐镇镇江府的赵谨君臣大受鼓舞!但好戏还在后头,收复宿州之后,淮西军又用了不到五天时间,攻下泗州,金国官员都是草草抵抗,即宣告投降。

  随后,淮西军进兵毫州,此时金军也回过神来,迅速调集三万余马步军赶往毫州东南的蒙城县阻击。淮西军与之对阵,战斗从正午开始,一直打到晌午之后,不分胜负,陷入胶着状态。李显忠见状,亲率自己从西夏带回来的精锐马军迂回侧击,金军阵脚大乱,刘光国乘势挥师进击,金人不敌败走。

  前线捷报频传,还素来对此事不太热心的皇帝赵谨也受到了鼓舞,当然,指挥淮西军的是他岳父老泰山,这一点也是至关重要的。

  淮西军进展顺利,早震惊了坐镇东京的金军大将乌延蒲卢浑。作为黄河以南金军的统帅,蒲卢浑近年来一直密切关注宋军动向,他知道南方早晚是要“北侵”的。但是,因为金廷派遣张通古率领规模庞大的使团出使江南,许还中原淮东与之议和,所以他根本没想到宋军会不宣而战!这才有了淮西军连下宿州泗州,金军毫无反应的情况。他紧急派遣的三万援兵为淮西军击败,使得蒲卢浑察觉到这只是宋军大规模北上的先声。他判定淮西军只是敲边鼓的,真正的威胁来自于他正面的荆湖宣抚司!

  有了这个判断,他先没管淮东战局,而是下令给坐镇邓唐二州前线的金国勇将赤盏晖,让他加强戒备,南军随时可能北上!然后,又紧急向燕京报告宋军北侵的消息,最后,才命令淮东金军保持守势,不求战胜淮西军,只要拖住对方就行。因为他知道,用不了多久,韩世忠岳飞,以及江西的折彦质就要来了!

  七月末,淮西军再传捷报,大军在毫州境内再次击败金军!如果淮西军拿下此地,往北,可攻应天府,那里曾是大宋的南京,往西,可直入开封府地界!不过,好景不长,受了旗开得胜的鼓舞,淮西军有些冒进,作为先锋的刘光远只率万余兵就扑往毫州城,此时,淮西军的主力还在蒙城县。

  毫州守将,不比此前的泗州和宿州将领,他是正经的女真人,麾下有两万马步军。虽说绝大多数人都是汉签军,但他这支部队的战力在汉军中首屈一指,曾经得到了兀术的亲口嘉奖。一见刘光远孤师而来,他只带了八千人出城接战。

  刘光远见状,不以为意,号令前锋进击。淮西军此前连战连捷,将士们都兴致高昂,抱着抢功的心态一往无前!可一照面,他们发现,这支金军非同寻常。其训练有素,配合得当,士卒技战术水平很高,完全不像此前的金军那般好欺!

  一仗下来,刘光远给打了个灰头土脸,折损三千多人,掉头往回跑。金军若不是顾忌淮西军主力在后,只怕早就追来了。

  刘光远战败,让身为淮西安抚副使的李显忠非常不满。他此前已经提醒过刘三,你是先锋,为大军开道,若遇阻击可打,谁叫你跑去毫州城?刘光国素知李显忠本事,因此斥责了弟弟,问计于他。李显忠认为,淮西军此次只四万兵力,最怕的就是强攻坚固的城池。金军素好野战,这毫州守将击败了刘光远,肯定有侍无恐,咱们不妨再输他一阵,助长其气焰。

  刘光国采纳他的建议,派一俾将,只率数千人再往毫州城外叫战。那毫州守将一见,二话不出率部出城,结果没有悬念,宋军打了一阵,又是掉头就跑。金军受此鼓舞,认为淮西军不过如此而已!

  次日,刘光远,李显忠率淮西军至城郊,声言报复。毫州金将果然上当,见淮西军主力赶来,也精锐尽出,率两万部队出城,排开阵势,要跟淮西军来场硬碰硬的较量!

  淮西军首先发动进攻,刘光国派遣精锐步军,以旁牌扎刀等器械,列队而进。金军以弓弩压制,所幸,他们没有装备大量的强弩,因此杀伤有限,很快就短兵相接,淮西军咬上了金军的大阵。

  李显忠趁乱,只引十数骑往来奔走,窥视金军阵法。只见那金将好生轻敌,兵力占劣势,却排出全副进攻阵形,大部兵力都集中在阵前方,如一枚箭头一般。这种阵形,想正面突破难度很大,偏偏它又背靠城池,无法迂回到背后发动奇袭。只能从侧面进攻,斩断其首尾。但淮西军骑兵有限,必须得寻找一个恰当的时机。

  刘光国却不同意,此前几阵,李显忠统率的马军都立下了大功。这让他很不以为意,此战,他就打算用自己的主力步军来击败金贼。

  基于这个打算,刘光国犯了一个兵家大忌,添油。他一波一波地往上增兵,企图撕开金军的阵形。但你淮西军兵力确实占优势,可人家金军却凭借稳固的大阵在跟你消耗。一旦你派出去的进攻部队往后退,对方马上就可以全军突进!因为对方排的阵形,类似于“锋矢阵”,主力都摆在前部,最适合中路突破!

  战斗越来越艰难,打了两个时辰,刘光国增了三次兵也无法击破金军大阵。结果,不幸被李显忠言中,进攻部队渐渐被金军压迫着往后退,毫州守将抓住战机,号角声冲天而起,金军全军突进!刘光国派出去的部队眨眼之间就被冲散,金军如箭头一般,直射向淮西军本阵来!

  刘光国心知不好!但他不打算退,而是命令强弓硬弩拼命压制敌人!奈何,他已经失去对战局的控制,淮西军在兵力占优势的情况下,却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金将击败,折损五千多人。若不是李显忠率部断后,损失还会更大!经历了这一战,淮西军记住了那金将的名字,撒曷辇。

  毫州一败,淮西军内部矛盾突显。李显忠对刘家兄弟大为不满,你想李显忠本是党项人,在西军任过职,又替西夏打过仗,纵横驰骋,屈居于刘氏兄弟之下也就罢了,刘光国居然一意孤行,导致战败,他岂能善罢甘休?

  退到蒙城之后,他就责任问题与刘光国发生了争执,事情很快闹到宋军的大本营,镇江府。这让徐良很是担忧,这刚打几场胜仗,就出来将帅不和这种事,影响很坏。而且,刘光国是皇帝的老丈人,而赵官家又极其宠信刘皇后,徐良思之再三,没有把堂弟的提醒当回事,政治考量压过了军事需要,他没有处理,或者说斥责刘家兄弟,而是采取和稀泥的态度,息事宁人。

  再则,他也没有闲心来管这事,因为真正的大战即将爆发。

  八月,南方宋军“总指挥”折彦质率领七万折家军渡过淮河,进攻蔡州,同时命令荆湖宣抚司的神武后军从襄汉出兵,进攻邓州唐州,以东京为目的,两路进发!

  韩世忠得令以后,出兵六万,以都统制岳飞领两万兵自随州北上攻唐州,他率主力进攻邓州。邓、唐、蔡三州,是保护东京的外围防线,撕开了这条防线,宋军就能直扑东京故都!

  上次草率的北伐,神武后军损失很大。这些年来,韩世忠岳飞等人呕心沥血,在朝廷的支持下,才重振神武后军。将士们都期盼着此次北伐给他们带来的不仅是胜利,更是洗雪前耻!

  岳飞先于诸军出发,麾下虽只两万人,但却配备了三千精骑,由其长子岳云等统领,战斗力很强。岳飞军进入唐州地界,先于湖阳县败金军五千人,斩首八百级,继而在进军唐州城的途中,再挫金军阻击,斩级千余。当他兵临唐州城时,唐州百姓奔走相告,皆呼“岳爷爷来”,争相来附。

  坐镇唐州的是谁?金营猛将赤盏晖的弟弟,把阿兀鲁。此人号称有万夫不挡之勇,能手格猛兽,勇冠三军!他当然听过岳飞的名号,可是剽悍之人素来自负,从来不会轻易承认比别人弱。

  岳飞兵临唐州,他因不清楚虚实,不敢贸然出战。僵持数日,当得知荆湖宣抚司的主力扑往邓州时,把阿兀鲁放心了,率本部万余军出城应战。

  岳飞军雪耻的机会到了!军中号称“赢官人”的岳云,率精骑贯入敌阵,来回冲杀,搅敌金军阵形,岳飞本人亲临一线作战,率军压进,只一阵,杀败金贼!把阿兀术鲁溃入城中,还惊呼说,向日闻听岳飞之名,并不当真,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再不敢出城,只顾凭城坚守。

  唐州于东京来说,非常重要,万不容失。邓州有赤盏晖亲自坐镇,料想无碍,蒲卢浑谨慎考虑之后,率金军主力八万,兵发唐州,打算先吃掉岳飞一军。

  此时,淮西军正在计划再战,折家军正激战于蔡州,韩世忠已经和邓州的赤盏晖交上手,蒲卢浑正是要瞅准这个空档,吃一口算一口。

  岳飞很快察觉到了危险,一听金军主力南下的消息,马上退往唐州和随州的边界处。这里的地形,他非常熟悉,移师增垒,扎下营寨,静观其变。蒲卢浑带八万大军,岂容他逃掉?

  岳飞军刚设下工事,金军骑兵就蜂拥而至!可摆在他们面前的,是岳飞军依据地形设下的营垒,那些马上的骑士虽然兴冲冲而来,面对此种局面,也无计可施。当蒲卢浑的大军铺天盖地压过来的时,他却不把这当回事,当即挥师猛击!

  岳飞并不正面接战,于各处营垒广置强弓硬弩,金军一来,就轮番发射,并不间歇。蒲卢浑强攻两日,倒在宋军箭下的金军将士不计其数,然而岳飞军却巍然不动。蒲卢浑得受兀术信任,自然不是泛泛之辈。

  他此次来,本想一口吃掉岳飞军,但眼下的情况,恐怕不会让他如意。恰在此时,他又收到折家军在蔡州攻势凶狠,金军抵挡不住,宋军即将兵临城下的消息。蒲卢浑当机立断,马上下令北撤。

  在唐州,他召开了紧急会议,分析了目下战局。宋军淮西军、江西军、荆湖军,三路并进,声势浩大。淮西一军,定然是为了牵制,这没有怀疑。真正的主力,就是荆湖军和江西军。

  江西军现在集中全力在攻蔡州,金军恐怕挡不了。邓州有赤盏晖在,韩世忠不会轻易得手,岳飞这一军兵力不多,只要把唐州留下部分兵力,只守不出,应该也能拖住他一段时间。

  综上所述,现在威胁最大的,就是折彦质这一军。一旦他攻破了蔡州,就在东京的防线上撕开一个缺口,长驱直入开封府。

  现在,他有两个选择。要么,就领军往蔡州,先跟折家军来一场决战。要么,就退回去,等这两路宋军进入开封府周边会师时,选择一个合适的机会,再进行决战。

  前者,战胜还好说,一旦战败,中原战场上基本就完蛋了。后者的话,虽然稳妥一些,但当时金军要面对的压力就空前巨大。而且,蒲卢浑非常清楚一件事情,那就是他没有后援。近年来,国家多事,西军勾结契丹人,在西部闹得不可开交,金军的主力都摆在西部防御他们。

  中原和江淮地区的金军不止兵力不足,而且质量也不高,普遍都是以两河的签军为主,女真军和渤海军队的数量相对较少。而宋军则不一样,通过这些年的征战,他们的实力提高很快,打起来非常吃力。

  经过再三考虑,蒲卢浑决定,向北撤入开封府地界,等待几路宋军过来,再行决战。他这也是无奈之举,宋军这几年一直在准备北伐,而他,只能守着老本过日子,燕京的朝廷根本没有给他任何增援。

  第七百四十九章

  秋风送爽

  八月正是秋高马肥的好时季,在通往凤翔府的驿道上,突然窜来一支马队,约有二三十骑,真个人如玉,马如龙。马背上的骑士多是高大少年,个个相貌堂堂,威武不凡。跨坐着骏马,身上的轻甲在阳光照耀下隐隐泛着光亮,如一阵风似地卷地,惹得早早闪到道旁的行人纷纷侧目。

  徐卫坐着那匹汗血宝马,飞驰在队伍的最前头。他身着戎装,战袍猎猎作响,在卫队簇拥下全速往凤翔府城赶去。要么紫金虎作事雷厉风行,去江南,他用了十七天,回川陕,只多用了两天就赶到兴元府。之所用多用两天,是因为路过折彦质的防区时,老兄弟相见,折仲古说什么也要留他吃杯酒,当然更重要的是,就即将开始的北伐交换意见。

  凤翔府已经在望,道上行人越来越多,徐卫下令减慢速度,当要抵达城门时,把守城池的官兵本能地封锁住通道,要进行盘查。卫队里一个军官大声喝道:“徐郡王到!”

  话一传出,挡在城门口的士卒立刻闪旁边,一手执枪拄地,一手插腰,低下头,向他们的统帅致意。进了城,因为六大帅都在城中的缘故,街市上巡逻的士兵明显增加。徐卫勒住了缰绳,左右一番张望,对卫队的官兵道:“你们去吧。”语毕,催马小走,直投凤翔兵马总管衙门。

  张宪升任秦凤经略安抚副使以后,凤翔兵马总管由杨政接任。这人是虎儿军培养的后备军官典型代表。比如张宪这种“关系户”,一进虎儿军,就能作军官,但杨政是从士兵一步步作起,靠战功累积到兵马总管之职。

  到总管衙门,徐卫因为是独身一人,没有捧场,因此把守大门的士卒并没有特别在意。当他下马后,没人来牵,当他登上台阶时,也没人来迎,反倒是门口士卒把枪一架。

  徐卫刚开口说了句:“把马给我……”

  “敢问长官为何而来?”他话没完,一名士卒已经问了起来。

  徐九一怔,四川就不说了,这八百里秦川上,但凡披坚执锐的人,还有不认识他的么?一个士卒敢问西军统帅,你为何而来,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片刻之后,徐卫回答道:“我来见你们杨总管。”

  那士卒听到这么大口气的话,却并不奇怪,继续问道:“请教长官姓名?”

  “徐卫。”紫金虎如实回答。

  “见过大王,请。”卫士们撤了枪,俯首行礼。

  徐卫打量他们一眼,迈步朝里走去,刚要进门时,他停下来,侧首问了一句:“你真不知道我是谁?”

  “回大王,小人知道。”那士卒也坦诚地回答。

  徐卫笑了,满意地点点头,径直朝内而去。看来杨政这个兵马总管当得怎样且不说,至少治军严格!

  他入内以后,已经在总管衙门的军官发现了他,仔细一看,认出是谁,一面使人去通知杨政,一面慌忙过来见礼,并请徐卫到厅上坐下。不一阵,凤翔兵马总管杨政匆匆而来。这人属于大器晚成,因为他投军时已经三十好几,如今作到兵马总管已年过五十。他有着关西汉子的剽悍和粗犷,浓眉大目,皮肤黝黑,如铁似钢,因他还差半级到五品,所以穿着绿袍,腰里扎有金带,一见徐卫,纳头就拜:“卑职杨政,见过大王!”

  “起来,杨八,我要嘉奖你。”徐卫笑道。

  杨政起身后,显得不知所措,愕然道:“卑职并无尺寸之功,大王何故嘉奖?”

  “方才我进门时,你的兵拦着盘问,而且他原本就知道我是谁,还能如此,难能可贵,这都是你治军严格的成效,如何不该嘉奖?”徐卫恳切道。

  “这不过是贯彻大王的治军方略,卑职不敢居功。”杨政老实答道。

  “哈哈,你这种老实人才最该嘉奖。”徐卫大笑。“好了,闲话休说,我进城就直接到你总管衙门来了,其他大帅还不知道,你且遣人去召。”徐卫吩咐道。

  “是,卑职这就派人去。”杨政一礼,转身就走。

  徐卫忙唤道:“回来。”

  杨政又回到原地,问道:“大王还有吩咐?”

  “怎么回事?莫说我是长官,就是来个客人,茶总该有一杯吧?茶没有,水总该有一碗才是,你让我这干等呢?”徐卫笑道。

  杨政顿时窘迫起来,结巴道:“这,大王恕罪,因这总管衙门平时少有旁人来,因此,因此,快,来人,给大王上,上水。”

  徐卫一碗白开水喝了一半,张庆和杨彦两个就风风火火地赶到了。独眼虎的人影还没出来,声音就先传到:“大王!大王!”

  “嚎什么嚎?不在这么?”徐卫道。

  杨彦几个大步窜上来,一抱拳,满面欣喜。想二十年多年前,这厮还在大名府跟着“徐卫”干些架鹰遛狗,寻衅滋事的勾当,如今已然是身着紫袍的节度使。不光是他,徐卫麾下六大帅,全都建节,这在大宋国内,只此一处!这是西军的荣耀!

  “这么几年没打仗,真是闲得生疼!大王你看看我这腰,肉都出来了!再不打仗,这身板就该废了!哈哈!”杨彦大声笑道。

  徐卫斜眼一瞄,说道:“我看你是吃得脑满肠肥,腐败了?哎,杨大,记得当年在大名府时,你可是个白面后生,俊俏得紧,张三,是吧?”

  张庆点头如捣蒜:“是极是极,我也记得清楚,当年在夏津,十里八乡的,都知道这么个俊后生,如今,真是,真是……”

  杨彦这两三年确实发了体,原本削瘦的脸庞丰满了,二尺四的腰三尺一了,他本人也很纳闷,你说徐九张三和他年纪都相仿,怎么后两个还那副身板?纳闷归纳闷,徐九说他没意见,张三也来打趣,他就不依了:“真是什么?真是什么?就我这体格,不是吹,上了战场照样冲锋陷阵!没说的!”

  “是,往前一扑,压倒一片!”张庆笑道。

  正说着,熙河帅姚平仲,鄜延帅徐洪,泾原帅王禀三个同时入内。徐九、张三、杨大都收起笑容。小太尉人虽然上了年纪,成了老太尉,但性子不减当年,一进来就咋呼道:“大王,可叫卑职好等呐!几时出兵?熙河军就等大王一声令下!”

  “怎么?急着想立功?”徐卫问道。

  “这是自然!卑职如今五十几的人了,小太尉小太尉被叫了二三十年还没成真,这脸上实在挂不住!就盼着追随大王再征战几场,博个太尉!”所以,当初对姚平仲“志得气满”的评价是客观的,这厮从来不掩饰自己。

  杨彦看他一眼:“你拉倒吧,几时轮到你熙河军?你就在后头看着,北伐有我们呢。”

  姚平仲一听就急了,瞪了杨彦一眼,又急急地转向徐卫道:“大王,卑职可是征召了两万最为精锐的悍卒!如何作不得先锋!永兴军才组建多久?岂能和熙河健卒争锋?”

  “什么玩意?你看不起我永兴军?”杨彦也急了。

  徐卫刚要说话,环庆帅刘光世、秦凤副帅张宪、两兴安抚使王彦三人陆续进来。行完礼,张宪王彦这两个都还没有开腔,刘光世就朗声道:“宣抚相公,此番可得复河东?趋燕云?环庆将士枕戈待旦,已在收拾行装,听候朝廷召唤!”

  他这话出来,满堂鸦雀无声!西军六帅,加一个两兴王彦,这些人彼此之间未必有交情,但因同在西部任职,了解还是有的。这么说,刘光世这话,这厅上没一个人当回事。杨彦对他素来没有好感,正想嘲讽几句,徐卫见他模样,一口截断:“甚好。”

  刘二今时不同往日了,从前他的背景不算不深厚,他老爹刘延庆曾经作过西府长官,但枢密院的职权每况愈下,到后来甚至沦为安置老臣的“养老院”。不过,现在人家成国戚了,当今刘皇后是他的亲侄女。无缘无故的,你得罪他作甚?

  杨彦明白九哥的意思,悻悻作罢。

  见所有人到齐,徐卫一挥手:“都坐吧。”

  七帅落座之后,徐卫首先谈起了这次紧急入朝的情况,对众帅道:“此番朝廷召我赴行在咨询,天子已经决定御驾亲征,号令天下王师北伐女真。此刻,南方诸军已经发起了进攻,我们西军怎么办?”

  “纵使南方同袍先打,我们西军也要冲到前头去!不然,怎能是西军?”泾原帅王禀豪气地回答道。

  他说“大话”,袍泽们的反应又不一样,徐卫赞许地点着头,其他大帅们附和着说“正该如此”。

  “金人妄图以和议慢我军心,以割地诱我深入,欺中国无人,此番,好叫女真人晓得,马王爷有三只眼。”徐卫肃色道。

  “徐王……”王彦刚起个头,忽见一人自厅外入内,上起徐卫,直到各帅,纷纷起身。

  徐卫更是步下厅来,欣喜地说道:“你怎这时候回来了?”

  这人是谁?不是旁人,正是马子充!徐卫启程赴江南时,命他去和契丹人联络,没想到,竟然同日抵达凤翔府。

  马扩对徐卫一礼,来不及回答他的问题,大帅们已经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到底契丹人出不出兵?他们还想不想东征复国?是不是不愿干了?如果真没那心思了,趁早拉倒,河西四州和萧合达占据的地盘,事先说得清清楚楚,是咱的,马上还来!

  马扩显得有些疲倦,但精神头还不错,见大帅们嘈杂不休,他打着转安抚众人,而后才道:“此番北上,见到了辽军都部署耶律燕山,还有耶律铁哥。卑职据实相告,言我军即将发动北伐,询问辽军是否一同出兵。耶律燕山先是含糊其辞,没说不发,也没说要发,反正总是推三阻四。后来耶律铁哥跟卑职说了实话,现在西夏旧地上,辽军仍旧有控弦之士八万余人,当然,这里头包括萧合达的部队。如果说要出一路兵,与西军配合,还是不难的。”

  “但问题出在虎思斡耳朵,大石去世以后,其子年幼,大石妻依遗命权国,称制,改元,号‘感天皇太后’。这位皇太后对于东征复国,没有明确的态度,因此似燕山铁哥这种拥兵在外的大将,不好擅自作主。”

  姚平仲听得心烦,不耐道:“说来说去,就是不出兵嘛!不出拉倒,咱们自己去!大王,等这仗打完,便叫契丹人归还河西四州,还有萧合达所据。当初借他们地方,目的是联合伐金,现在不干了,地盘就得还回来!”

  他的话得到了大帅们的赞同,但马扩此时又道:“耶律燕山和耶律铁哥虽然不发兵,但萧合达却也派人来见,秘会卑职,告知他愿意出兵。”

  堂上众帅听得稀奇,燕山和铁哥都不发出,萧合达居然来凑热闹!且不说他有几个兵,能起多大作用,单只论他此举意图何在?西夏在时,他以“契丹流亡者”的身份发动叛乱,那时候是自由身。可现在,既归了大石,就是辽臣,须效忠于虎思斡耳朵,受制于耶律燕山,何故擅自与西军联系?

  马扩不等众人发问,已分析起来:“大王,卑职在兴庆府听得一些消息。萧合达归辽以后,曾希望大石能让他坐镇西夏,但没有如愿。后来,又求辽封西平公,也没有如愿。估计,萧合达就是因为这些事,心有怨恨。再者,据说萧斡里剌坐镇西夏时,萧合达的部队尚能保持完整,斡里剌归国,耶律燕山统军后,有并军之志,打算整编萧合达所部,双方为此闹得很不愉快。”

  “明白了,萧合达满心期望辽军东来,以为见着亲人了。结果,看来看去他发现,他的亲人还不如咱们亲,这是想倒戈了。”杨彦笑道。这话倒不是没有出处,当初若不是西军支持,萧合达早就完了。

  众帅皆笑,泾原帅王禀道:“萧合达兵力虽然不算雄厚,但若能出兵三两万,自夏境攻东胜,不管打得如何,也可分女真人之心,对我军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不!”徐卫断然否决。“萧合达此人既贪且骄,还有勇无谋,这种人不可信。我们与契丹人结盟,目下仍是同盟关系,他们终究还会不会东征复国,现在也不明朗,谁也说不清楚。如果现在我们为一个萧合达而与契丹人生产怨恨,实在不划算。”

  “那就让人给他捎个信?将我们的立场说清楚?”马扩问道。

  “不必,不理他就是,给他留个念想吧。”徐卫道。

  既然已经确定辽军不会出兵,也就没有必要再在这个问题上多费口舌,徐九随即向张庆问道:“我走期间,你们商量出什么结果了么?”

  张庆回答道:“卑职与诸帅,秉承大王钧旨,在此期间,于各经略司调马步军其计十万七千人,目下,泾原帅司、秦凤帅司、两兴安抚司的部队已经赶到凤翔,熙河帅司所部也在途中,不日将至。环庆帅司、鄜延帅司、永兴帅司三司部队,已经向同州集结。只等熙河军赶到,此间部队就可赶往同州会师,渡河东进。”

  “粮草物资呢?”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个问题上,哪个带兵的都不敢马虎。

  “各司部队都带有部分粮草,现在已经集中在凤翔,另外从陕西各地征集的物资,也在陆续汇聚。四川起运的物资,正沿水路北上,不过这得需要些时日。至于钱,除了川陕府库存余以外,朝廷赐的三百万缗已经到了,足够一时敷用。”张庆这本账,可算得清楚。

  “是刘子羽在负责吧?”徐卫又问。

  “自然是他,大王稍后可召他来,详细询问。”张庆道。

  “很好。”徐卫频频点头。随即抬起头来,目示众帅道“诸位,此次出师北伐,朝廷的意见,是让我们西军进攻太原,牵制金军主力,给中原战场的友军缓解压力,创造机会。我当然是很乐意这样作,但现在辽军不配合,如果我军入河东北上,往太原方向进攻,势必要和金军主力有一场决战。对此,诸位有什么看法?”

  “金军主力又怎地?西军打的就是主力。”王禀不屑道。上次泾原军出兵协助契丹人,作为灭夏之役,大宋唯一一支参与其中的部队,事后得到了极大的荣誉,以至于王禀也是信心爆棚。

  此时,素来沉默寡言的鄜延帅徐洪道:“若只为牵制金军主力,我们实不消动用十万大军与之硬碰。现在我军据着阳凉南关,金军据着阳凉北关,我军只需分一路进攻阳凉北关,再分一路从麟府出发,佯攻东胜诸州,就足以达到牵制金军的目的。”

  “我看悬,金人又不傻,初时或不明虚实,但打上一两个月,对方一定会看出端倪。”王禀摇头道。

  第七百五十章

  “那要看怎么打。”王彦接过话头道。“现在我军已经占领河东半壁,所剩下的,也就是一个太原府而已。眼下河东的局势,两军隔两座阳凉关对峙。不管是我们北上,还是金贼南下,都不容易。如果我军决定收复河东全境,那么就必须集结重兵,攻阳凉关,再取太原府。太原一下,其他如岚、宪、忻、代诸州就好办了。不过这次没有契丹人配合,而女真人的精兵都集于这一带,压力比较大。”

  “如果按徐经略所说的,出两路兵以为牵制,那我们完全没有必要集结十万大军。我个人意见,不妨就按徐经略意见,以部分兵力佯攻,吸引金军注意。然后从虎牢关出兵,助南方诸军一臂之力,如此一来,收复中原,就不是难事了。”

  包括徐卫在内,所有人听完王子才的话都仔细地思考着,一时谁也没有表态。西军作战,有极大的自主性,只要在大方向上保持与朝廷一致就可以了。比如这次北伐,朝廷给西军的任务,就是牵制金军主力,减轻南方诸军的压力,以求顺利收复中原淮东等地。如果西军一方面牵制金军,一方面从河南府出兵助南方军一臂之力,那当然也是可行的。

  “我赞成王安抚的意见,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杨彦头一个表示了支持。到底是虎儿军的老弟兄。

  “我也赞同,大王,就这么办吧?”王禀也道。

  “怎么?都是这个意见?那我也没说的,只听大王一声令下。”熙河帅姚平仲道。

  剩下的刘光世张宪等人虽然没有说话,但也没有表示反对。徐卫遍视麾下诸帅,当他看到堂兄徐五时,赤髯虎欲言又止。堂弟立即投之以鼓励的目光,因为徐九这么些年来已经了解了他这位五哥,说话做事谨慎稳妥,不该说的话绝对不说,但是该说的话也不含糊。如果他认为这个办法行不通,一定有他的理由。

  果然,徐洪随后道:“诸位大帅,金人之所以许还中原淮东,作为议和条件。其用心,我们当然都洞若观火。但是,有一点不可否认,金人之所以这么做,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女真人自己也清楚,他们无力稳住黄河以南的地区。不管我们是否从虎牢关出兵相助,我敢断言,此次北伐,不敢说就一定能达成最好的期望,但也绝对会有较大的斩获。既然如此,我们西军作为国家精锐,何必去替人帮腔?这又不是唱戏,西军要干就干正经事。”

  这话就让大家不敢苟同了,王彦当即道:“徐经略,这怎么不是正经事?国家要收复中原,光复故都,西军从旁一击,这,理所当然呐。就算南方诸军有能力独自打这一仗,我们去帮一把,不是更容易么?”

  “正是,如此这不是正经事,那徐经略以为什么才是正经事?”姚平仲也问道。

  “徐五哥,莫非你有什么更好的建议?”杨彦也问道。

  面对众人的询问,徐洪虽然神色不改,但却陷入了沉默。徐卫见状,出面道:“从河南府出兵往郑州,东京,这个办法当然行得通。但是,人家不一定希望我们去帮忙。”

  这才是点晴一笔,此话一出,大帅们都无言以对。徐卫的话很好理解,从宣和年间宋金战争爆发以来,西军一直扮演着坚定全国军民抗战决心的角色。这二十年来,西军大小数百仗,战功赫赫,威震天下。西军系统里,光节度使就有六位,这就是最直接的表现。南方三个宣抚司,除了折彦质和赵点以外,无人建节。刘家兄弟不用说了,大家都知道是依靠“外戚”身份取得的头衔,不足为贵。

  西军当然是英勇善战,攻必克,伐必取,这没说的。但是,国家战事你西军能一力承担么?那干脆把南方诸军都裁撤了,大宋国防全部交给西军如何?真要说起来,西军只是边防军,南方诸军才是真正的王师,西军如何什么事都去插一杠子,一来惹人嫌,二来也不利于摔打南方部队。

  见众帅无言,徐卫知道他们把话听进去了。于是趁势道:“依我看,中原的战事我们就不参与了,有功大家立嘛。这是御营司神武三军建功立业的机会,我们去插手不合适。”

  “那,索性就集结重兵,把太原拿下,光复河东全境算了。”姚平仲痛快道。

  徐洪一直摇头,姚平仲一见,皱眉道:“徐经略又有意见?”如果不是因徐洪是徐郡王的堂兄,他的话肯定没有这么客气。

  “中原淮东,金人无力兼顾,王师取之,无碍金人存亡。一旦西军收复河东全境,兵锋就将直抵燕云地区,这是女真人不可能接受的。如果西军攻下了太原府,收取河东全境,我估计,从此以后,金人必与我在此地反复争夺,绝不甘休。”徐洪分析道。

  “那有什么关系?打就打!怕他?”姚平仲冷笑道。

  “话不是这么说,此番作战,我们尚且需要朝廷拨款,川陕民力已不济,如果因为此役又使得西军累年征战不断,那我们的重建就将受到极大影响,这谁也不希望看到。”徐洪道。

  王彦听完质疑道:“这打仗哪有不付出代价的?打仗就是烧钱烧粮嘛!因为怕陷入连年征战,所以失地也不收了?这是什么道理?徐经略怎么想的?”

  “我不是怕,而是因为暂时没有必要这么做。如果我们收复河东全境,就等于孤军深入,出现在金人眼皮底下。人家可以在燕云就粮,轻易南下发动征战,而我军则需要从四川输送物资支援前线,长此以往,后果堪忧。”徐洪据理辩解道。

  他这话倒没有人反驳,因为说的是实情。河东本来就已经让女真人弄得一团糟,陕西也正在重建,朝着自力更生奋斗,如果在河东累年征战,这个压力肯定又是压在四川民众身上,时间一长,咱们会被拖得够呛。

  “有道理。”杨彦点头承认。“如果不是拥有绝对的优势,可以一鼓作气直抵燕云,那还是谨慎为上。”这里所指的绝对优势,那就是河北也打开局面,否则西军收复河东全境,就是孤军深入。

  徐卫缓缓点着头,徐洪之言确实在理。

  “那怎么办?中原去不得,太原也打不得,我们十万大军总不可能陈兵在虎牢关,天天摇旗呐喊助威吧?”姚平仲问道。

  徐洪看着他,仍旧以一种稳如泰山的口吻道:“当然不是,中原之役西军不参与,但我们可以从另外一个地方对友军加以支持。”

  “哪里?”几位大帅异口同声地问道。

  “河北。”徐洪波澜不惊地说出了答案。

  这话出来以后,厅上的气氛很怪异。谁也没有说话,但这并不表示大家不知道该说什么,而是大家都知道想说什么,却不方便说。在场的不止一个想问一句徐经略是不是失心疯,这河东的事情都还没有放平,你怎么又扯到河北去了?

  河北是什么地你知道吗?打从昔年河北招抚使张所,也就是现在的秦凤副帅张宪之父,他引大名府的军队从河北撤到东京开封以后,这么多年,河北一直为金人所占据。与河东不同的是,河北不但沦陷时间极长,而且自从陷于金贼以后,宋军,哪怕是义军也再也没人在河北大地上掀起波澜。换言之,女真人在河北的经营,绝对比河东来得稳固得多。

  现在,河东的标志,最重要的太原府都还没有拿下来,你却说要去打河北,这难道不是异想天开么?

  徐洪估计也知道大家心里在想什么,解释道:“当然,我指的当然不是去收复河北。但我们可以出奇,搅乱河北,如此一来,黄河以南的金军必然大乱!”

  徐卫听到这里,禁不住在脸上挂上了笑容。

  “嗯,好,徐大帅,姑且咱们承认,如果能进入河北攻掠,能使河南金军动乱。但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第一,怎么去?河北河东,一条太行山隔了出来,我们十万大军,就这么拿头撞进去?第二,河北一马平川,西军虽然剽悍善战,但没有后勤补给,我们在河北怎么立足?第三,河北是女真人着重经营的要地,这想必你也知道,你认为我们这么贸然闯进去,会讨到便宜?”王彦虽然这是对事不对人,但口气还是有些不太愉快。

  王彦说罢后,大家都不作声,想听听徐洪对此有什么解释,连徐卫也洗耳恭听。

  徐洪仍是一副泰山崩于面前和色不改的模样,不急不徐道:“太行山虽然纵横南北,但我军如果想要跨过太行山进入河北,不是没有办法。再者,我也没说要拿十万大军去闯。另外,既然是出奇,那必定是速战速决,后勤补给不是问题。至于金人在河北经营,那不重要,我们打的就是一个措不及手,猝不及防。”

  第七百五十一章

  “那你就直说,你到底怎么想的,给个痛快话!”姚平仲拍着大腿问道。

  徐洪轻咳两声,站起身来,将征询的目光投向堂弟,徐卫点点头:“直言无妨,我们本就是在商量。”

  看样子,徐洪是有备而来的,他起身之后,伸手在怀里摸索着,而后掏出一件东西。大家只看到那好像是一块卷着的纺织品,士兵拿来了支架,将那东西展开绷紧,方知是张地图。为将者,不知天文,不识地理,不懂阵图,那就是庸才。地图一现,几个大帅都围了上去,连徐卫也下来挤着看。

  这并不是河北的地形图,也不是河东的地形图,大家起初没看出个所以然来,直看杨彦说了一句:“徐五哥,你这是太行山形势图?哪搞到的?”

  地图这个东西,在徐卫原本生活那个时代是太平常不过的,凡是地球上存在的,谷歌地球一照,清清楚楚。但是这个时代,绘制地图那可真是件高技术含量的力气活。尤其难得的,是这张地形将整个太行山山势绘了出来。杨彦本人作为永兴帅,代管河东兵力,他都不知道,而徐洪搞到了,因此有这一问。

  徐洪并没有回答,而是指着地图道:“杨经略说得没错,这确实是太行山形势图。诸位知道,太行山南北纵,一山划出河北河东,隔断两地交通。但是,这并不是说河北河东就无法直接来往,马参谋曾经在五马山聚义抗金,后来也从河北过来了,不是么?”

  马扩一看到这张图,就大概猜到了徐洪的意图,此时脸上也有激动之色,频频点头道:“确实如此!确实如此!”

  “在绵延的太行山上,有多处可以通往河北的出口,也就是所谓的‘太行八陉’!我们要作的,就是选择一个出口,猝不及防地杀入河北!”徐五洪声道。

  陉,这个字的意思是指“山脉中断的地方”。太行八陉,就是太行山系中八个断裂之处,可以沟通东西。第一轵关陉,第二太行陉,第三白陉,第四滏口陉,第五井陉,第六飞狐陉,第七蒲阴陉,第八军都陉。

  “当年,我就是率军从井陉进入河东。”马扩插话道。

  众帅琢磨着徐洪这个建议的可行性,河北现在几乎都成了金国的腹地,河北地形平坦,最适合大规模骑兵军团作战,女真人肯定不会想到西军从进入河北。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这一点是肯定的。

  但是,话说回来,光有这张图,我军就能顺利进入河北么?太行八陉,有哪一处不是形势险峻,易守难攻?而且,以我们现在掌控的河东半壁,可拱选择的出口肯定没有八处,万一撞错了对方,陷入敌人埋伏,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虽说你这是个奇招,但是相比起来,还是攻太原,或者出虎牢,更稳妥一些吧?

  徐洪继续阐述着他的意见:“我建议,集中动用马军,东出滏口陉,进入河北磁州邢州一带,出其不意地打击金人在河北的重镇,大名府!”

  大名府,原是大宋的北京,也是徐家兄弟的故乡,更是虎儿军的发源地。于公于私,都有着极大的意义。而女真人据河北之后,大名府一直极受重视,更作为伪韩的都城多年。据情报显示,大名府,还是中原金军的钱粮重地。不管是河南,还是淮东的金军,其吃的穿的用的,基本上都通过大名府发出去。如果能击破大名府,那也就等于击破了中原金军的军心。

  “想法是很不错的,但徐大帅,光凭这张地图,我们的马军就能安然通过滏口陉么?咱们上一次在河北打仗,可是二十多年前了。”泾原帅王禀质疑道。

  徐洪还没有回答,徐卫已经向张庆道:“我叫你召的人,来了么?”

  张庆立即道:“回大王,人已经到了,在馆驿住着,只是今天大王只召各路帅守,因此没通知他,要不,我马上派人去?”

  徐卫点点头,张庆一见,即吩咐人往馆驿去召。东莞郡王随后道:“能否顺利通过,咱们且不论,只议一议,倘若真如徐经略所言,出动马军进入河北,出其不意打击北京大名府,这个战术是否行得通?又能否奏效?”

  杨彦沉吟道:“大王,若抛开这一节不谈,卑职倒是认为,这确实是个奇招,虽然有些冒险,但富贵险中求,非常值得赌一把。”

  王彦正色道:“我还是坚持认为,东出虎牢,或者北上太原,要稳妥一些。”

  姚平仲此时改变了看法,他这个人最喜欢的就是冒险,准确地说,徐洪这个策略,非常合他“冒进”的胃口。因此表态道:“徐经略所言,也并无不可,听大王的。”

  张宪久随徐卫,当然看得出来徐郡王是倾向于徐经略的意见,因此也明确表示了支持。刘光世见众人意见都倒向徐洪,也不失时机地说道:“既然如此,我也认为值得一搏。”王禀见众帅如此,倒不表态了。

  又议一阵,便见有人入内禀报道:“大王,人到了。”

  “让他进来。”徐卫挥手道。片刻之后,只见一人低着头,快步进来。他身上穿着五品以上官员的红袍,按说西军中,五品以上官员大家就算认识,也得是个脸熟,但这人在好些西军大帅眼中却眼生得紧,不晓得是哪路神仙。

  “卑职邵翼,见过徐郡王!”那官员进来以后,二话不说,纳头就拜。你从他行礼的动作一丝不苟就可以看得出,此人对徐郡王那是相当敬畏的。

  听到“邵翼”这个名字,一些大帅反应过来。河东义军中,有两支最著名,一支是跟虎儿军有渊源的红巾军,另一支就是以邵家兄弟为首的太行山义军。这个邵翼与其兄邵兴,正是太行山义军的领袖。西军收复河东半壁,这些河东义师也接受改编,现在邵翼官拜亲卫大夫,充任隆德府兵马总管,正经的五品武职。

  “免了,坐。”徐卫道。

  邵翼起身,又给七大帅行了礼,这才敬陪末座。他之所以这么拘礼,一是因为徐卫是河东义军精神领袖的缘故,二是因为,这堂上除徐郡王以外,尚有七名大帅,本没有他坐的份。他四十多岁,头小身大,巴掌大的一张脸,却有一副魁梧的身躯,坐在那里,半截铁塔一般。

  “邵总管,这次叫你来,是有件事情跟你商量。”徐卫道。

  “不敢,大王但有令,我部赴汤蹈火,勇往直前!”邵翼大声回答道。

  “不至于,不至于。”徐卫连连摆手。“你和你兄从前都在太行山坚持抗金,对吧?”

  “是,自河东沦陷,卑职兄弟二便率部转战各地,最终以太行山为根据,与金人周旋。”邵翼回答道。

  “那对太行山的形势,你们该是非常清楚咯?”徐卫又问。

  “除北面燕云一线,南面河南一线外,其他地方,卑职自信是清楚的。”邵翼道。

  徐卫一听,高兴道:“那就好,你且来看看这张地图。”

  邵翼起身,顺着他指的方向过去,只见地图架上绷着一张图,只瞄了一眼,他就道:“大王,这是太行山的形势图,上面绘有‘太行八陉’。”

  “嗯,你熟悉滏口陉么?”徐卫问道。

  邵翼一时没有回答,仔细看了一阵,才道:“大王,这张图绘制得不甚准确。比如这滏口陉,图上所绘,说是在我隆德府治下涉县正东面,其实不然,滏口陉出口,当在涉县东南方向,相差可能上百里。”

  徐洪听到这话,仍旧面色如常,既不见恼怒,也不见尴尬。

  “甚好,你是隆德府的兵马总管,没有人比你更熟悉那里的地形。现在,我问你,倘若要从滏口陉东进河北,行得通么?”

  邵翼脸上露出震惊的神情,他很想问徐郡王是否真有打算从此出奇兵袭击河北,但他同时也明白,这些军机要事,是轮不到他过问的。谨慎地考虑一阵,分析各种情况之后,如实回答道:“禀大王,滏口陉确是东往河北的捷径。但是,滏口陉东西长四十多里,被称为‘孔道’,也说是说这条路,如孔一般大小。两边尽是悬崖峭壁,只一线微通,最窄处,仅容两三人并行,极其险要。而且,昔年我部在山中与金人周旋时,为防河北金贼袭击,已将滏口陉封死多年……”

  “正因如此,金人才想不到我们会从此处出兵。”杨彦道。

  邵翼点头表示认可:“确如杨大帅所言,倘若真从此处出兵,可谓神鬼莫测,出其不意。但是,请恕卑职直言,从此处出兵,虽然不易察觉,但不容大军通过。”在他想象里,西军一出动,那还不是数万十数万的规模?如果这么多的兵马去出滏口陉,那得走多少天?金人就是再愚钝,只怕到时候也已经有所察觉,派兵一堵,给你来个进退不得。

  第七百五十二章 大风起兮云飞扬

  杨彦接口道:“本来也没打算动用大军。”

  徐卫思索片刻,问道:“倘若数千人马,走滏口陉,多久能过去?”

  邵翼谨慎地考量,半晌之后回答道:“若无意外,一天得过。”

  一天?数千人马,只四十里要走一天?还得没有意外?这个速度甭说是马军,就是步军也无法接受。大帅们议论纷纷,徐卫却沉思不语。赞成出滏口陉进攻河北的,说这是奇袭,定有意想不到之功。反对的,指此计太过冒失,完全没有必要如此。反正,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道。

  良久,徐卫向下望的眼睛抬了起来,朗声道:“就这么定了。”

  厅上嘈杂声嘎然而止,众帅望向徐郡王,只听徐卫再次明言道:“我意已决,一面佯攻阳凉关,一面遣军走面滏口。”

  “大王是不是……”王彦明知徐卫决定的事情绝不更改,但还是问了这么一句。

  “不必,西军之任务,在于减轻南方诸军的压力,以促使其尽快达到预期目标。邵翼,我马上派人跟你回河东,详细查探滏口形势,为进攻作准备,你先去吧。”徐卫坚定道。

  “得令!”邵翼起身一礼,告辞离开。

  他一走,徐卫即倒豆子一般地下令道:“鄜延、永兴、秦凤三司部队,北入麟府,由丰州进攻金境,以鄜延帅徐洪节制诸军。”

  这三个经略司的部队,永兴秦凤,等于是徐卫的亲军,鄜延帅徐洪是他堂兄,由徐五节制杨彦和张宪,后两者都没有话说。

  “环庆、泾原、熙河、两兴四司部队,随我东渡黄河,入河东后北上攻阳凉关。”徐卫这么安排是有原因的。环庆帅刘光世、泾原帅王禀、熙河帅姚平仲,有哪一个是省油的灯?如果不由徐卫亲自统率,这四路大帅里的任何人也别想节制其他三个。

  “此外,我会亲自挑选精锐马军,担负东出滏口,打击河北的任务。在此议定以后,徐洪、杨彦、张宪三帅可先行一步,先于大军之前发动攻势。你们的任务,不在于拿下多少座城。但是,攻势一定要猛,声势一定要浩大!我会给你们配备足够的器械!徐经略!”徐卫一发布命令,那是一丝不苟。

  徐洪霍然起身抱拳:“卑职在!”

  “这三司部队,由你全权负责指挥,遇有紧急情况不必请示。”徐卫给予堂兄足够大的权限,也给予了足够多的信任。

  “得令!”徐洪大声回答道。

  “杨彦张宪,清楚了么?”徐卫又问道。

  “清楚!”二帅同时起身答道。

  “好,你们明天就可以动身,一应粮草物资,我自遣人押送。”徐卫道。

  三帅领命坐下,听徐郡王又唤道:“刘光世、王禀、姚平仲、王彦。”

  “卑职在!”剩下四帅也不含糊,纵使对此战略战术有保留意见,但军人以服从命令,遵从节制为天职,这不容商量。

  “你们四司部队,有先有后,一时尚未集结完成。待全部到达以后,即随我出发,前往河东开战!”徐卫语至此处,语调突然高昂。“诸位,驱逐北夷,恢复旧疆,就在眼前了!”

  凤翔府,天兴县,五城镇。

  作为凤翔府治所在地,天兴县周边有多个草市镇,这个五城镇规模当数最大,镇有两百多户人家。不久之前,这里的百姓们发现,陆续有部队开进来,但都没有进镇,全部扎在镇外。不过据说,有些军官住在镇子里,从那以后,镇中百姓便能时常看到身着戎装武官出没。

  秋凉时分,百姓收获之后,进入农闲。一些头脑活络的人便开始寻找着勾当,作军队的买卖。但他们无一例外地发现,军营严禁靠近,既不知道是谁的部队,也不晓得他们要干什么。一些好事之徒,曾经前往窥视,回来之后吹嘘说看到了千军万马,气势骇人。但牛皮很快被戳破,因为驻扎在五城镇的部队几乎不训练,似乎不打算在此久呆。

  这一日,镇子里几个泼皮破落户已经偷偷跑到军营附近打望,看到的仍旧是岗哨森严,生人勿近。正要打退堂鼓时,忽听得马蹄声隐约传来,不一阵,只见一支马队从府城方向扬尘而来,越近蹄声越隆,骇得这些二杆子们将头都缩回土坎里。

  这支马队人数并不很多,约有三四十骑,但其中几个人引起了他们的注意。穿戎装的武官并不少见,但披紫袍红袍的高级官员就是凤毛麟角了。

  “莫非是张大帅?”有人小声嘀咕起来。

  “不是,张大帅我见过,穿的是红袍,那人穿的是紫袍。”同伴纠正道。

  “红袍大还是紫袍大?”

  “这,不晓得,红袍大吧?”

  “哎,你说会不会是,徐郡王?”有人突然咋呼起来。

  “屁话,人徐郡王现在什么身份,能这么轻易抛头露面让你看到?”

  这群二流子正议论得起劲,冷不防背后一个声音道:“拿人!”众人骇一跳,回头看时,赫然发现背后站着一大群手执器械的军汉,扑了上来,不由分说给逮了。

  却说那支马队奔到营门口,里头早已经等候多时的武官纷纷出营相迎。一将,年纪估计当已知天命,两鬓已现白发,但面上的凶相不减当年,身长八尺,高出常人不止一个头,披着一件轻甲,没戴头盔,快步迎出来之后,俯首抱拳。

  他身后一将,年纪比他轻些,却是扎着辫子,剃着秃顶,一打眼就知道是党项人。浓密的胡须几乎遮住了嘴,一双眼睛精光暴射,威风凛凛。

  这两个都毕恭毕敬地行礼,丝毫不敢马虎,而从马背上跳下来的人一上来就洪声道:“又到你两个出马的时候了。”

  “大王但有驱使,卑职无不遵从。”杨再兴,这位虎儿军头号悍将,如今确实老了。几十年的征战,死在他手下的敌人不计其数,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用在他身上再合适不过。

  徐卫没多说什么,径直朝营里走去,杨再兴李成卫二将率领部将子侄,紧紧相随。紫金虎一边走一边问道:“带了多少人马来?”

  “回大王,马军将士一万二千人,战马两万余匹。”杨再兴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回答道。

  “都是好马,一水的河曲良驹,我突火骑坐的还是青海骢!我们陕西本地产的马,基本上都拉车驮货去了。”李成卫补充道。

  “嗯,秦凤帅司的马军底子都给拉出来了。”徐卫一面步疾而行,一边回应道。

  “确实,大王,此处集结着秦凤帅司选锋、游奕、突火几支骑兵,可以说是精锐尽出。”秦凤副帅张宪附和道。

  “要的就是精锐,女真人当年吹嘘说,不能打一百回合,何以谓马军,认为他们的骑兵天下无敌。哼,此番好叫北夷晓得,我西军的骑兵也不是干吃饭的。”徐卫笑道。

  不一阵,至军帐,徐卫摘了幞头,坐于上首,执马鞭敲着桌子,开门见山道:“西军骑兵,数秦凤精锐,今次秦凤马军倾巢而出,更有杨再兴李成卫你两个行家统率,我就可以放心地将这个任务交给你们。”

  杨李二将一听,喜上眉梢,这么几年光在补充练兵了,都快了忘了马刀刀锋撕裂空气是什么感觉,现在大王一露面就交派任务,建功立业的机会又到了。

  “敢问大王,此番我们秦凤马军是北上太原,又或是……”李成卫问道。

  “都不是,我要你们去河北。”徐卫语出惊人。

  杨再兴李成卫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将,但听到这话也不禁错愕,去河北?干啥?

  见他二人模样,徐卫故意笑道:“怎么?怕了?我晓得,河北那地一马平川,属于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杨再兴脸顿时垮下来,哼道:“莫说河北,就是燕云又怎地?大王只管派下任务!”

  “我就不多说了,详细情况问你们张经略吧。”徐卫道。看得出来,徐九是真打算将秦凤军,他的嫡系,交到张宗本手里。

  张宪也不卖关子,取了地图挂上,指着那“太行八陉”道:“由太行山联通河北、河东、河南,有此八陉。此番,宣抚处置司欲遣精锐马军,由滏口陉东出河东,出其不意地打击金人在河北的钱粮重镇,大名府。这个任务,就由杨都统和李都统承担。”

  有任务当然使人高兴,但杨李二将都是在沙场上厮混多年的老兵油子,还没表态,而是问道:“张经略,去河北,只有我们一军么?”

  “没错,西军主力一部由麟府北上,一部入河东攻阳凉,去河北的,就你二人。”张宪点头道。

  李成卫皱着眉头半晌无语,此时才道:“大王的意思,卑职明白。我军主力牵制金军主力,我和杨都统去河北,才是挑大梁。”

  “可以这么说,现在金军主力集结在燕云、太原、河南这三个地方,唯河北空虚。西军大部牵制住金军主力,能取得多大战果不打紧,紧要的就是你两个。给我进攻大名府,好叫中原的金军首尾不相顾,搅乱河北!”徐卫一鞭子抽在帅案上。

  “请示大王,此去河北,除进攻大名府外,我军还有……”李成卫问道。

  “灵活掌握,你们的骑兵进入河北以后,我会分遣部队拿下磁州,给你们作为根据,万一战局不利,你们也有退路。至于后勤补给,你们自己驮。”徐卫知道自己这两员悍将在想什么。

  “卑职明白,此去河北,不在乎消灭多少敌军,也不在乎拿下几座城池,关键在于搅乱河北,响应河南,向北夷展示我马军之威风!”李成卫道。

  徐卫闻言大笑,以鞭相指谓张宪道:“宗本,我一直跟你说,李成卫粗中有细,如何?”

  张宪亦笑,对李成卫道:“李都统,大王此番欲以你为正,杨都统为副,可不要辜负大王的期望。”

  杨再兴听这话,不禁色变,急急向徐卫道:“大王,这……”

  徐卫鞭子一挥,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这是我的决定,有话打完仗再来跟我说。打胜,则好说,打不胜,我就有话跟你说。”

  杨再兴听后,不敢造次,俯首道:“卑职明白。”

  “现在我把话问清楚,你们也想清楚,根据此次任务,你们要带多少兵力?”徐卫问道。

  杨再兴深吸一口气,又跟李成卫轻声念了几句,这才回答道:“八千马军。”

  “可以。”徐卫一点也不含糊。“除此之外,我给你这八千马军,全部配上骑枪、马刀、弓箭、轻甲。至于突火骑,我已命都作院调来了一千支五眼铳,都给你们!”

  李成卫闻言大喜!他的突火骑一直使用“三眼铳”,这几乎是突火骑的标志。但三眼铳虽然是“划时代”的产品,缺点也很明显。一是没有精度可言,二是射程太近,威力太小。突火骑往往要朝前奔至五十步左右距离,方能施放,但没穿铠甲的骑兵倒好用,一旦敌人装备有铠甲,几乎就打不穿了。

  这五眼铳,是陕西都作院近年重点研发的器械,不仅仅是简单地增加了两个枪管,更关键的是其他改造,各项性能都已经大大超过了三眼铳。

  “诚如此,虽北夷拥十万兵,卑职亦不惧!”李成卫豪情万丈地表示道。

  “你们可先在此准备,待两路主力开战之后,再寻机入河北。这段时间,你二人务必精挑细选,择勇悍善战之卒,选肥壮有力之马,此去河北,务必成功!”徐卫训示道。

  就在十万西军集结之际,南方激战正酣。先是韩世忠率领的神武后军主力,与金营大将赤盏晖大战于邓州。韩世忠的名气大,固然有当年擒获方腊的原因,但人家的本事摆在那里。驻扎荆湖的神武后军经他和岳飞等人的经营,早已走出当年大败的阴影,重塑军心,再造士气。面对赤盏晖率领的金军,韩世忠五战四胜,兵临邓州城下。与此同时,岳飞也率部拿下唐州,斩金军万户一人,千户一人,“金环贵将”数以十计,并俘金唐州知州以下官员二十多人。

  战果更大的,则是折彦质率领的折家军,渡淮之后,以不败之身,攻取蔡州,打得蔡州金军一败涂地,仓皇往东京方向逃窜。身在镇江府“亲征”的皇帝赵谨闻讯也大喜过望,在宰相徐良的建议下,皇帝下诏,恢复折彦质“汾阳郡王”爵位,其弟彦若彦适,皆拜节度使。

  至此,金军布置的东京外围防线,三失其二,只剩下赤盏晖坐镇的邓州尚未光复。折彦质拿下蔡州之后,与荆湖岳飞部会师,立即命令岳飞军增援韩世忠,他自己率领折家军扑往颍昌府。

  面对宋军凶猛的攻势,颍昌守军不战自退,退潮般涌向开封府。折彦质到底是沙场名将,没有再犯上回贪功冒进的错误,他进驻颍昌之后,广派耳目刺探金军虚实。得知中原金军的统帅乌延蒲卢浑仍旧手握重兵,集结于东京周边,因此没有深入,而是在颍昌稍作修整,指挥统筹南方全局。

  此时,岳飞赶往邓州,与韩世忠一道与赤盏晖死磕。淮西军在经历了一场将帅不合的风波之后,也重整旗鼓,奋起再战。整个黄河以南,宋军进展顺利,北伐成效显著。上到皇帝宰相,下到普通士卒,都满怀着希望,看到了恢复中原,光复故都的曙光!

  反观金国,可谓步步迟,步步慢。在宋军发动战事以后,金国朝廷几乎没有什么反应,没有向中原增派一兵一卒,也没有向西线作出任何动作,处于绝对的被动之中。并不是女真人被打傻了,而是因为他们非常清楚,大金国累年在西部用兵,于南方已经鞭长莫及,而大金国最致命的威胁同样也来自于西部,西军和契丹人如同两柄尖刀,随时都有可能捅进女真人的政治心脏,燕云十六州!

  金军之所以没有动,是因为他们的主力都摆在了西部。在太原,仆散忠义被任命为河东军政长官,负责防备阻击西军北上。在大同府,一个被闲置许久的金军名将被重新启用,手握女真、渤海、契丹各族精兵,专门对付辽军和西军。

  女真人的思路很清楚,中原战场上,全靠乌延蒲卢浑,打胜打败都是他的事。而金军主力,要全力确保河东和燕云无虞。面对此次宋军北伐,金军打的就是防守反击。

  可南方开战已久,西军辽军迟迟不见动静,这使得金国朝廷里疑声四起,甚至有人喊出了支援中原战场的口号。金帝不为所动,南方是顾不上了,得看乌延蒲卢浑的造化,现在紧要的是保住黄河以北的地盘,挡住宋军这次筹备多年,来势汹汹北伐!

  就在金国君臣疑惑之际,深为女真人所忌惮的西军终于出手了!

  第七百五十三章 太行奇兵

  九月,赤髯虎徐五节制的鄜延、永兴、秦凤三司部队出麟府路,拉开了西军作战的帷幕。但徐洪打的却不是金军,而是盘踞在黄河以西,名义上效忠夏王李仁孝,实际上受女真人控制的党项残军。

  在辽军都元帅萧斡里剌引军归国以后,留守西夏旧境的辽军主帅耶律燕山继续清剿党项余孽,虽然肃清了银川平原上的残余势力,但漏网之鱼盘踞从前的金夏边境,受到金国朝廷支持,俨然割据之势。不但威胁着契丹人在夏境的统治,更对西军控制的麟府路频频骚扰。

  徐洪、杨彦、张宪三帅的大军一到,党项残军望风而逃。一直到九月中旬,党项残军才纠集了两万多人,在大横水这个地方列下阵势,企图抵挡西军。作为先头部队,杨彦麾下的大将,绰号李天王的李成引七千步军先期抵达,不等主力跟进,便与党项残军接战。一阵杀败敌人,斩级两千余,党项人溃不成军,仓皇向北逃窜。

  在九月之内,徐洪指挥三路西军连战连捷,以极小的代价打得党项残军抱头鼠窜,遁入沙漠,基本上扫除后顾之忧,马上转兵向东北,进攻金军的宁边州。宁边,在从前来说,算不得甚,但自从宋辽结成同盟,尤其是上次宋辽同时出兵,一西一东,着实把女真人坑得不轻。

  自那以后,金军就将防御重心放到了西部来,这是兀术死前亲自操办的事情。单说这宁边一州,在宋金休战这几年,就加固了城池,增添了器械,城中守军多为女真渤海族,西军一动,他们就收到了消息,马上坚壁清野,就等西军来磞掉一嘴牙。

  宁州守将,一名渤海万户甚至叫嚣,西军征程,止于宁边!当徐洪率领三路西军兵临城下时,这名渤海万户更是狂妄地派人给徐洪等大帅送去一批水果,并叫人传话,大军远来辛苦,瓜果一车,聊表我意。吃完了,咱们再打。

  徐洪倒沉得住气,可杨彦顿时大怒,更加狂妄地对金军使者大骂说,本帅追随徐郡王数十载,纵横南北,攻必取,伐必克,小小宁边,也敢螳臂挡车?早早来降,免你一城性命!

  面对威名赫赫的杨大帅所发出的屠城威胁,金军主将嗤之以鼻,谓守城将士说,杨彦不过是徐虎儿一鹰犬而已,看我断其爪牙。

  嘴仗终究是虚的,很快,宋金两军就手底下见真招。徐五麾下马步军四万,以步军为主,全都是百战余生的剽悍健儿,根本没把小小宁边州放在眼里,都叫嚣着杀进城去。可徐洪弹压众军,竖起威远巨砲四十多座,猛攻宁州南城。

  跟西军打了多年的仗,金军早已得知宋军器械精良,所以宁边的城防非常有针对性。城上没有齿垛女墙,全是平头城,角楼等全部拆除,减少被击中的机率。宋军砲击时,守军全部隐蔽于墙下。一天砲击下来,城里的房舍虽然毁坏无数,但城墙没有大碍,伤亡也极小。

  次日西军近前攻城作业,首先就得填壕,金军抓住这个机会,矢石齐发。他们的砲虽然不及威远砲射程远,以砲制砲打了折扣,但对付近前作业的西军部队却是有极大威胁的。

  一天下来,西军伤亡上千,而护城壕却还没有完全填平。这时,三位经略相公才晓得,金军主将的狂妄是有底气的。

  又用一天,西军方才填平护城壕,大型攻城器械一拥而上,发动了总攻。此时,威远砲也改换了震天雷,八牛弩钉得满墙桩,西军勇士蜂拥而前!

  战斗一开始就非常激烈,西军冒着乱飞的矢石,以战车盾牌为掩护,拼命往城上攀爬。而金军则用强弓硬弩,砲车滚石来招呼。双方从清晨打到晌午,西军无法越雷池一步。而他们拿手的爆破城门,也吃了憋,金军在城门里置铁闸,你把城门炸了,还是给挡在外头。

  一直打了两天,西军才轰塌一个城角,张宪亲自组织虎儿军悍不畏死之士数百,都披坚执锐,从这个缺口往里突。两军在城头作着惨烈搏杀!值得一提的是,此番西军面对的情况前所未有。

  从前他们攻城拔寨,所要面对的只是敌军而已。但这一次,守城金军却得到了城中百姓的支持。他们搬运器械,输送饮食,甚至亲上一线作战。宁边州住的都是些什么人?大部分为汉人,也有契丹人,按说他们应该响应西军才是。但宁边先属辽,后属金,城中百姓对西军根本就没有什么认同感,更谈不上什么民族大义。因为守城军民一心,西军打得非常艰苦,伤亡与日俱增。

  但这丝毫没能动摇徐五的决心,小小宁边啃不下,怎么跟堂弟交待?在接下来的战斗中,西军动用大批火器,除了震天雷,奔雷箭,甚至连三眼铳也用上。终于,七天下来,西军硬是把固若金汤的宁边州击破,徐洪没有接受投降,况且也没几个人投降,西军进城,大开杀戒,守军自万户以下,全部被诛!人头挂上城墙示众!

  杨彦非要屠城不可,张宪苦劝不听,最后还是徐洪动用节制大权才弹压住。宁边州一下,三路西军马不停蹄地扑向金肃军,河清军。这两个军城,均处“河套”地区,是昔年辽国为征伐西夏时所建,也是女真人在黄河西岸的堡垒,聚集着部分金军和许多党项残余势力。宁边州的失陷,给这两个军城的敌人也巨大恫吓,金肃军守将大开城门,不战而降,河清军的守军听闻此讯,弃城逃跑,在兵不血刃夺取两个军城之后,十月中旬,三路西军又攻克榆林,将女真人的势力完全逐出河套!

  直到此时,徐卫率领的四路兵马才赶到平阳府,兵临阳凉关。自上次征伐河之后,宋金两军,以阳凉南北关为界,宋军控制着南关,金军控制着北关,不管是北上还是南下,都非易事。

  可四路西军的到来仍旧让阳凉北关的金军震惊不已。他们关城上见到宋军不断地汇聚集结,放眼望去,入目俱是一片连营,尤其是大营中徐卫的王旗高挂,明白无误地显示着这支大军由东莞郡王亲统!

  但环庆、泾原、熙河、两兴这四路兵马并没有急着扣关,在关前扎下营垒,陈兵耀武之后,他们才不紧不慢地作着战前准备。阳凉北关的金军每日就在关上眺望着宋军整备器械,安置营寨,虽然没有动真格的,但巨大的压力还是让守军喘不过气来。警情被报到金军河东统帅仆散忠义处,忠义心思,如今河东只剩太原而已,倘若不保,自己无法交待。遂亲自引军入汾州,坐镇阳凉北关。

  当仆散忠义看到徐卫的王旗时,也深信不疑,他知道大金国最敬畏的对手就在不远处的宋军大营里,而对方此行的目的,就是夺取太原,光复河东全境。阳凉北关虽然险要,但能否挡住西军雷霆一击,谁也不敢保证。

  金军都以为徐卫就在关前大营里,然而,此时在宋军营里代徐卫行事的,却是川陕宣抚处置司的两个高级幕僚,马扩和张庆。那徐卫跑哪去了?

  隆德府,即后世山西长治一带。上回西军收复河东之战,由王彦率领两兴军克复,后以邵翼为兵马总管,代行知府职权。此时的隆德一府,几乎就是后世的长治盆地。四面皆山,交通不便。

  隆德府东北部有一县,名唤涉县,地处太行山东麓,只要往东越过太行,就是河北地界。象这样一个山区小县,本不值一提。但是,因为一条东西长约四十里的险径,一支西军精锐秘密集结在此。

  在此之前,由隆德府兵马总管邵翼亲自负责,派遣得力士卒入山区侦察刺探。现已探明,滏口陉全程并无任何异常,而且昔年义军在峡谷中设置的各处障碍,也完好如旧。甚至于群山另一端的河北磁州,也是一片平和。

  消息被汇报到徐卫面前,他立即下令隆德驻军,打通滏口陉,李成卫杨再兴的骑兵随即出滏口,入河北!

  这一天,在涉县简陋的馆驿里,徐卫接见李杨二将,作着战前最后的嘱咐。本来,紫金虎向来不喜聒噪,说过的话不会再说第二次。但这一回,西军是时隔多年以后,重新进入河北大地,而领军的两人,都是西军中有名的悍将,因此,他不得不将一些话反复提醒。

  “一旦你们顺利过去,我即刻遣军进驻磁州,作为你们的根据。倘若河北战局不利,磁州同袍就会接应你们。记住,此去河北,是为奇袭,如遇大股敌军,不可恋战。”徐卫并没有如往常一样高居于上,而是和李成卫杨再兴两人并坐在下头。

  “大王放心,卑职谨记。”作为主将,李成卫点头道。

  正说着,忽见邵翼匆匆而入,面带惊色道:“大王,有情况!”

  第七百五十四章 心惊肉跳

  徐卫抬起头,神情变得凝重起来,邵翼在河东率领义军跟女真人周旋多年,他能急成这个模样,事情肯定小不了,因此问道:“怎么?”

  “我们的探子传回消息,不久前,磁州进驻了一支金军!”邵翼声音虽然压得低,但语速极快。从徐卫将准备从滏口陉出兵的消息告知以后,他就一直为此事在作着准备,现在突然出了这么一个情况,他的心情可想而知。

  更着急的,则是李成卫和杨再兴二将。这都已经准备出兵,到河北去大干一场了,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这怎么整?

  徐卫也不轻松,他的脑子里闪出各种可能。消息泄露?这似乎不太可能,知道这件事情的,只有西军高级将领,担负此次任务的部队,除杨李二将之外,其他人都不知道跑到隆德府来干什么,不可能走漏了消息。

  如果不是消息泄露,那就是女真人预测到西军有可能出此奇招,因此加强河北守备?这应该不至于,现在女真人是两线作战,中原在打,西部也在打,还有力量来增加河北防务?就算是这样,他怎么就偏偏来防备滏口陉?

  百思不得其解,杨再兴已经开始咋呼道:“坏了,走露了风声!”

  徐卫手一挥:“别急!邵总管,消息确实么?”

  “回大王,探子虽是我们河东军派出去的,但卑职相信,消息不会错。”邵翼保证道。他也晓得要论侦察刺探,西军最是擅长此道,徐郡王更是行家。不过,他对自己的下属也有信心。

  徐卫沉默半晌,缓缓道:“暂时按兵不动,再探!务必将情况近一步摸清楚!”八千骑兵,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尤其是云集了西军骑兵的精锐,万一有闪失,说句难听的,徐卫不缺人,损失个万儿八千的步军他承受得起,但是要是损个几千骑兵,那就得痛得捶胸口。

  就因为这么一个消息,八千精锐骑兵在涉县停了整整六天,直到第七天,才又有最新消息传回。原来,不过是虚心一场,那支金军人数并不多,只有不到两千人。而且他们到磁州来,根本和滏口陉扯不上关系。

  因为中原战场吃紧,金国在河北搞了很多名目,抽丁拉夫,摊捐派税,老百姓日子不好过。在磁州就发生了抗捐逃征的事情,后来进一步演变成械斗和暴动,这支金军据说还是从真定府抽调过来平乱的。现在事态已经平息,砍了几百颗脑袋,现在已经北上回真定了。

  听到这个消息,徐卫乐了。不止是因为虚心一场而乐,更重要的是,这件事情传递出一个消息。那就是大名府的守备力量非常薄弱,否则,何必远从真定府调兵来磁州平乱?

  当下再不犹豫,立刻命令李成卫,杨再兴领兵出滏口,杀往河北!

  巍巍太行山,纵横八百里,乃河北河东天然分界线。太行山从北到南,到隆德府涉县这个地方时,出现一个断裂,因为它地处滏山,因此便称为“滏口陉”。古代的兵家认为,“由此陉东出磁邢,可以击赵魏”。

  而徐卫显然是笃信这一点,因为八千骑兵此去,首当其中的磁州,就是昔年战国七雄之一,赵国的首都邯郸所在地。

  为了表示自己的重视,徐卫亲自送他的部下出征,在滏口陉山口时,他破例跟主将将领喝了一碗壮行酒,并表示,在河东等他们的好消息。李成卫杨再兴也不含糊,没有什么慷慨激昂,也没有拍胸脯保证,喝下酒,碗一砸,孤军杀奔河北去了。

  要说这滏口陉,确实是险要,在山口时,地势尚且宽广,容得数百上千人同行。越往东走,地形越狭窄,四十里的峡谷,八千骑兵刚刚走了十几里,那山谷就如同裤腰带似的,越勒越紧,只容数十人并行。

  杨再兴行在大军之前,身旁跟着他的儿子和部将,这位西军里数一数二的悍将不时警惕地望着头顶。西军这么些年来,唯一的一场大败,就是遭受了伏击。而且敌人也正好是选择了有利于自己的地形。

  而眼前这个地方,是最适合打伏击战的。择一合适地点,人马还不用多,等到八千骑兵前后拉长,首尾不相顾时,猝然发难,保证打得人仰马翻,西军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就算不这样,只需一两千人马,在前方堵住,八千骑兵再骁勇,也休想越雷池一步。

  多年人迹罕至的山谷中,蚂蚁一般密密麻麻的骑兵正悄然行进着。或许是因为太久没有人烟,这条孔道几乎荒废,骑士们时常都能看到飞禽走兽,两边的山崖像是随时都要压下来一般!

  杨继嗣举首望着头顶上越来越窄的天空,小声道:“这他娘的才叫一线天。”

  话刚说完,队伍突然慢了下来,到后来,竟然停顿。杨再兴眉头一皱,喝道:“怎么回事?”

  不久前头传来话,说是前面有个地方已经窄得只容数人并排前行了。尽管早就从河东军口中得知这一消息,但杨再兴心里还是不由得一紧。嘱咐儿子和部将几句之后,单人独骑越出队伍,到最前面去指挥了。

  骑着马堵在山谷里,这是骑兵们所不能忍受的,杨再兴所经之处,耳边始终充斥着将士们的抱怨。当他看到那个地方时,不禁为之色变,好一处险地!两侧的山崖在这个地方来了个亲密接触,这已经不能叫山谷了,简直就是个洞口!头顶上,山崖几乎合拢,下面只留出一个缺口,容得下四五骑并排前行,再多就得挤住。

  虎儿军的骑兵们从来都是在旷野上飞马狂奔,遇到这么个地形,有些不适应,前头的军官也指挥不当,因此行进得极慢。杨再兴上前一声喝:“停下!”

  他一出面,嘈杂声立止,不止是敌人怕他,连他手下的官兵也畏之如虎。一名副统领下马步行过来,抱拳道:“都统,卑职正在指挥……”

  “你指挥个鸟!回头跟你算账!”杨再兴骂道。语至此处,挥舞着马鞭,大声喊道:“五骑一排,并行而过,不得拥挤争抢,违者军棍伺候!”

  他一吼,这些骄兵悍将个个老老实实,按部就班地通行。他又命人取来邵翼提供的地形图,一看发现,这一段是滏口陉中地势最为狭窄险要的,大约有两里多长,过去之后,虽然还有曲折,但大体上趋于宽阔了。

  越是这种地方,这种时候,越得要小心谨慎。杨再兴想了想,下令道:“派人到高处去望风,一有什么风吹草动,马上示警报告!”

  此时,他们才明白,为什么这四十里长的滏口陉,邵翼却说要走整整一天。以骑兵的速度,四十里,冲锋的话几乎是眨眼就到。

  部队缓慢地行进着,这极其考验将领们的耐心,这地方才真叫“一线天”,因为招头望上去,天空真就只有一条线那么宽。等八千骑兵全部通过“一线天”时,已然是晌午之后的事情了。

  “都统!后头来报,步军已经在准备了!”一名军官到杨再兴身后报道。

  “知道了!”不耐地挥挥鞭子,他的心思似乎不在这上头。虽说通过最凶险的“一线天”,但这并不代表就绝对完全了。除非完全走出这滏口陉,看到了广袤的平原,那才算数。

  “报,杨都统,前面的路况实在不堪,怎么办?”又有军官来报告道。

  这滏口陉多年没有人行走,原本的道路自然是荒废,杨再兴想了想,下令道:“下马,牵着走!随时注意警戒!”

  军令被迅速执行,骑兵们只得下了坐骑,牵着战马行走在多年人迹罕至的荒谷之中。只盼时间过得快一点,早些走出这该死遭瘟的地方。

  又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按地图示,距离出口应该已经不算太远了。直到这时,杨再兴心里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连李成卫也赶了上来,对他说道:“杨都统,最后这一段只要不出意外,咱们就算稳了。”

  “嗯!”杨再兴使劲点了点头,“娘的,这路走了头回,再不想走第二回。但有千把人堵住,真个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那是,你说这‘太行八陉’,滏口不算最险,尚且如此。难怪,河北金军不以为意。”李成卫笑道。

  “你这路,叫路么?就算部队过去,后勤怎么办?车辆根本没法进来,要输送补给,恐怕只能靠肩挑背扛,换成是我,也不会相信敌人会从这里进兵。”杨再兴坦承道。

  “哈哈,确实……”李成卫的脸上本来满是笑容,但他的话嘎然而止!神情也突然为之一变!

  杨再兴转过头去时,发现这位老战友脸上满是惊骇之色!眼睛一转不转地盯着一个方向,他顺势望去,突感心头一沉,几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这不该!这绝对不该!怎么可能?怎么回事?

  第七百五十五章 要命的烽火台

  此地的地势较“一线天”时已算是开朗,有街道般宽,因此可以看到两侧的山峰。杨再兴和李成卫现在看的地方,就在他们的右前方,一高一矮的两山拱着一座高峰。入秋之后,树木凋零,所以很容易一窥全貌。而在那高峰之上,赫然耸立着一座高台!

  杨李二将都是沙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油条,还能不认识这个?这显然就是一座烽火台!用以传递警情!烽火台已经够让人吃惊的了,最让这两名悍将心惊肉跳的,是那座烽火台处,竟然还有人!

  现在部队虽说距离走出滏口陉已经不远,但受地形和人数限制,要全程通过还需要时间。这个时候,如果敌人预先得到警报,迅速调集人马赶到出口堵住,此行便鸡飞蛋打,无功而返了!

  杨再兴也不禁倒抽一口冷气,但一心之后,随之而来的便是狂怒!他一错牙,厉声喝道:“我去他娘的!叫隆德那撮鸟过来!”

  很快,一名三十多岁,个头较矮,但一双小眼睛透着一股子精灵劲的汉子跑步过来,抱拳道:“两位都统……”

  “你给老子看看,那是什么?”杨再兴的语气中充满了火药味。

  这人负责给骑兵部队充当向导,尽管他知道那里有一座烽火台,但还是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回答道:“是烽火台。”

  “你们河东军是怎么办事的?烽火台!为什么事前没听你们提起?是糊弄大王,还是糊弄我们?”李成卫怒声问道。

  “李都统息怒,此处确有一座烽火台,但荒废已久,一直无人值守,所以……”那向导面对西军中威名赫赫的勇将,还是有些慌了。

  “所以个屁!无人值守?你睁开你的狗眼看看,那上头没人么?”杨再兴将马鞭一指,怒骂道。

  向导急出了一头冷汗,解释道:“杨都统,我们确实经过仔细侦查,这处烽火台已经建成多年,金人据有河北以后,一直荒废,从来也没派人驻守……”

  “你他娘的还狡辩?我眼睛瞎了么?那上头不是人是什么?”杨再兴真想抽他一顿鞭子。只不过徐卫再三告诫他,不可因怒鞭笞士卒,这才强忍着。

  向导又向那山顶看去,确确实实,那处有人,而且不止一个。但怪就怪在,如果是那是金军的耳目,他们居高临下早就已经发现了这支骑兵部队,按说应该立刻燃起烽火向磁州示警才对,为何到现在也没有动静?

  又看一阵,他回过头来道:“杨都统,小人猜测,那可能是山里的百姓,否则,早已燃起烽火。”

  因为距离远,只看得到有人,也看不清穿戴面目,谁也无法确定那到底是什么人。杨再兴和李成卫听了这话,一时无言。大军仍在向前开进,这时候如果停下原路返回,不是难事。可话说回来,此番西军光是正军就动员了十万,这里虽止八千骑,但其他两路兵马都是陪衬,这八千骑才是“主力”,倘若就此罢手,不说怎么交待,于心又何甘?

  “你怎么看?”拿不定主意,杨再兴向主将问道。

  李成卫自知责任重大,是带领这八千铁骑走向荣光,还是走向吃憋,都在他一念之间。思之再三,他坚定道:“继续前进。”

  “你可要想清楚。”尽管这个命令很对胃口,但杨再兴还是善意提醒这位同袍。

  “我是主将,责任我负。”李成卫朗声道。他不是意气用事,诚如那向导所言,如果真是金军耳目,烽火早燃了。

  骑士们牵着战马,在不算路的路上继续朝东推进,老实说,两位大将的心一直悬着。随时都在注意那烽火台方向是否有浓烟升起,但当地图显示,他们距离滏口陉的出口只有七八里地时,仍旧没有任何异常。

  地势越来越宽,路况也越来越好,将士们已经重新跨上马背,以最快的速度向东挺进。严格说起来,他们已经进入河北地界,这里已经是滏山山脉所在。按河东提供的地图显示,再走几里地,就将出滏山,地形会霍然开朗,足以使千军万马,纵横驰骋!

  士卒不知情,但军官们已经开始激动起来,他们禁不住抚摩着腰间战刀的刀柄。好几年不打仗,让这些以征战为业的汉子们躁动不安。而此行意义之重大,更让他们热血沸腾!自宣和年间,宋金开战之初,金军就从燕云南下,践踏河北大地。从那时起,河北平原就是女真人纵马的场所,宋军除了当初追击斡离不残部一度打到真定府之外,再也没有在河北大地上讨到丝毫便宜。河北招抚抚张所昔年率军放弃大名府,渡黄河,进入东京,就标志着宋军完全退出河北。

  这么多年以来,河北民众作了亡国之奴,还被迫当了一段时间伪韩的子民。可能他们已经忘记了官军,忘记了大宋,在高压之下变得麻木,没关系,我们这次回来就是要向他们宣告,光复之期,已经不远!没错,就是回来,河北大名府,是我们徐郡王的桑梓所在!

  “两位都统,再有四里地,我们就将走出滏山,如果地图准确无误,当我部出滏山以后……”拿着地图的部将说到这里,脸上的笑容怎么也掩饰不住了。走出滏山,放眼望云,就是河北平原!

  杨再兴深吸一口气,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抓着刀柄,切齿道:“告诉我,谁最先倒霉?”

  部将一看地图,回答道:“邯郸!”

  杨再兴脸上闪过一抹狞笑:“但愿邯郸的金狗看到我们不会太吃惊!传我将……”话至此处,他忽然停下,干咳两声借以掩饰尴尬,随即扭过头道“李都统,你来。”

  李成卫哈哈一笑,放声喝道:“传我将令,准备作战,目标,邯郸!”

  出了滏山之后,只有几十里的距离,就可以杀至邯郸。八千铁骑,大可取了邯郸,再吃晚饭!李成卫一声吼,把将士们压抑在心头的忧虑、焦躁、紧张、不安,统统化作了豪气!

  第七百五十六章 河北!河北!

  “前头如何不走?怎么回事?”一名剽悍的骑兵军官纵马过来,扯着嗓子嚎叫道。

  “长官,你看!”士卒们七嘴八舌,手都统一指向前方。那军官朝前一眺,顿时呆若木鸡!良久,他拿马鞭顶了顶头盔,口中嘀咕道“背他娘的时”,说完,调转马头就往回跑。当他找到李成卫和杨再兴时,二将正打算下令部队准备作战。因此还有两里地,就走出滏山,进入河北平原了。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邯郸,今晚再连夜行动扑往大名,明天大名府的金军一睁眼,就跟他们亲近亲近。

  “两位都统!”那军官勒住战马,脸上满是懊恼之色。李成卫一见,皱眉问道:“又怎么了?”

  军官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他晓得这两位长官都是暴脾气,这话一旦说出去,保不齐就暴跳如雷了。但军情紧急,不得不说,他暗暗定了定神,沉声道:“前方出口被堵住了。”

  “什么?”杨李二将异口同声,震惊都写在脸上。

  “前方出口被堵住了。”军官战战兢兢地再说了一次。

  “有他娘的鬼!”杨再兴骂了一句,打马就往前走。李成卫嘱咐部将一声,也跟了上去。沿途,只听得将士们议论纷纷,显然已经从前方传到了后面。当他二人先后赶到时,也不禁为眼前的景象所困扰,杨再兴在马背上骂起了娘。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堵石墙,正好将出口封死!墙高一丈有余,看样子,应该是新砌的,显然有些简陋而草率,完全不似城墙那般工整和坚固。但说老实话,这堵墙挡在此处,要拆掉它,那是个费时费力的活。

  “我怎么说的?河东那帮吃货,窝在山里当流寇还行,就办不成一点正事!去他娘的!烽火台不报就算了,这他娘的还墙都出来了,他们怎么侦察打探的?这帮王八蛋,老子回去先一刀剁了邵翼那蠢货!”杨再兴破口大骂。

  李成卫盯着那堵墙,小声道:“这事恐怕怪不得邵翼,这墙是新修的,至多一两天的时间。你看,那泥浆都还有往下流的迹象。”

  “这眼看就出滏山了,怎么办?你说怎么办?我这么跟你说,这堵墙要是去拆,起码弄到明天,人家早发现了!我日他个娘!”杨再兴陷入极度焦躁地状态。

  李成卫因为半路出家加入的虎儿军,所以他一直以来,对资历极深的杨再兴很是尊重,但此时,他拉长了脸:“杨都统,稍安勿躁!”

  杨再兴白他一眼,哼道:“罢,你是主将,你拿主意吧!”

  李成卫没多说什么,直接召来了向导,鞭指石墙问道:“怎么回事?”

  向导脸都绿了,先前的烽火台已经让他出了一身的冷汗,现在活见他娘的鬼,这里居然冒出一堵墙来,这怎么解释?怎么跟火冒三丈的长官交待?

  “你别急,好好想。”李成卫见他慌得不行,竟安慰道。

  “李都统,恕小人直言,小人也不知情,这,这前些天还没这堵墙啊!”向导哭丧着脸回答道。

  “难道是我们暴露了?河北金军得到了消息,所以赶修这堵墙来抵挡?这也说不过去,要是早知道我们会来,何不伏兵阻击,岂不强似,这个。”李成卫道。

  “都统说得是,但这墙……”向导急得满头大汗。或许是急中生智,也可能是为了开脱,他突然叫唤起来“对了!之前磁州发生民变,金军还专门从真定府抽调了兵马来弹压。起事的民众就有人走这条滏口陉逃往河东……”

  杨再兴此时插话道:“别说你们的情报,就是从那些百姓嘴里打听来的吧?”

  “当,当然不是。”向导结巴道。“两位都统,这堵墙可能就是金人为了防止起事百姓逃往河东,所以新近修建的。”

  杨再兴又是一声冷笑,正要说话时,李成卫已经抢道:“搞掉它。”

  “搞?怎么搞?拿俅去搞?”杨再兴不快道。

  “你俅硬,你去试试?”李成卫也没好气道。说到这里,见杨再兴把头转到了一边,才命令道“派人,快马加鞭,到后头步军处,取火药来。”

  旁边一名马军副兵马使骇了一跳,脱口道:“都统要炸了墙?”

  “怎么?不行?”李成卫问道。

  “都统官人,这一声炸响,声传数十里!我们这一炸,邯郸可就听得真切!万一打草心蛇,如何是好?”副兵马使担忧道。

  “不怕,他怎知我们从滏口陉过来?等我们炸了墙,出了滏山,一个急冲到邯郸城下,只怕金狗连城门都不及关。”李成卫镇定道。

  听他这么一说,众将都不言语。未必是信服了,但主将发了话,那就是军令。因为骑兵轻装简从,除了器械以外,没有携带多余的装备,就算是突火骑,也只带了火铳和随手的弹药,要炸这么大一堵墙,那肯定得找步军的弟兄帮忙。他们可是带了足够的火器。

  在等待的过程中,没奈何,大队骑兵只能停下,好在此处地势还算相对开阔,不至于挤得难受。本来已经憋了一肚皮火的骑士们下了马,毛焦火辣地等着。真他妈的睡醒了才尿一泡,这还有两里地就是咱用武之时了,偏偏出这么档子事!

  百无聊赖的骑士们抽出了马刀,没人头砍,就只能先砍砍谷中的草啊树啊什么的。李成卫趁这空档抵近观察那堵墙,确实是最近几天才新修的,那石块之间用于粘合的泥浆都还没有硬,还能抠得下来。而且这活多半是金人强征民夫干的,活儿也干得太粗糙了!那泥浆里头本来应该混些草,结果他拿刀一挖,啥也没用。就这破墙,挖个洞,埋一桶药,保证一炮炸塌!

  “来了来了!”将士们叫了起来。

  只见两名骑兵,马背上各自驮着一个袋子过来,不晓得的,你还以为他里头装着粮食。其中一名骑兵马背上还带着一个军汉,到了李成卫面前,那军汉跳下马,抱拳道:“李都统,卑职是神机军第九指挥副都头……”

  “干活。”李成卫才没闲心记住对方是谁。

  “是!”那副都头应了一声,也不含糊,当即便叫骑兵将火药卸下来。骑兵们看着新鲜都围过来瞧热闹,副都头一见,大声喊道“弟兄们都后退,至少退两百步!”

  骑兵们一片哄笑,两百步?就突火骑手里那五眼铳,撑死了打一百步,咱不是没见识过火器,哪怕震天雷下来了,也不用退两百步吧?当我们不懂行呢?

  见骑兵同袍们这模样,副都头正色道:“弟兄们莫拿性命当儿戏!”

  李成卫随即传下命令,前头部队后退两百步,只留了那副都头一人在石墙下来摸摸搞搞,也不知干些啥。等了好一阵,又见那厮撅着个腚,一摇一摆地往后退,好像播种粮食一般。等那大屁股摇近些才看到,他一手提着袋子,一手往地上洒东西,估计是火药。

  约莫洒了十几步远,他收了袋子,在身上摸索着什么,片刻之后,只见那副都头撒丫子就往后飞奔,还一手打着手势。众军只瞧得他身后腾出阵阵硝烟,显然是已经点着火了。

  “哈哈!你看那驴日的,跟逃命一般!”骑兵们都笑出声来。徐卫这些骑兵,装备比步兵好,这没说的,待遇也比步兵高。而且,因为宋军有缺骑兵的传统,因此骑兵地位在军中自然压着步军。所以,这些马军将士都有一种荣誉感,或者说优越感,认为自己比步军高一头。

  就在骑兵们的嘲笑声中,一声惊雷震天地!

  如同一声炸雷在脑袋上放响,巨大的爆炸声惊得骑兵们瞠目结舌!随着那一声巨响,这些兵退二百步的将士们甚至都感觉到了两侧的山崖在摇晃。而前方那堵石墙,就在爆炸的同时,突然腾起无数石块,那情景,让这些骄傲的骑兵想起了威远砲抛射石弹的模样!

  爆炸之后,浓烟从石墙处升起,一时看不清炸成什么模样。直到这时,那些被炸飞上天的土石才下雹子一般噼里啪啦落下来,最近的,距离他们不过就三四十步远!

  这就不得不服了,倘若不听那副都头的话,要当咬卵匠,只怕还没出滏山,就让这些“流弹”给报销了。看来那神机军的副都头没少干这种事,咋就算得这么准?他正好就快跑到跟前!

  “两位都统官人,卑职完事了。”副都头奔到李成卫和杨再兴面前抱拳道。

  杨再兴才不鸟他,将鞭子一挥,催动战马大声喊道:“走!”李成卫点点头,说了声“有劳”,这才率领部队前进。

  墙虽然被炸毁,但并没有完全坍塌,还需要人手作进一步清理。但这下干起来就快了,再加上豆腐渣工程的缘故,不消一盏茶的时分,将士们七手八脚给扒了个精光,腾出了道路!

  第七百五十七章 还乡团

  天近黄昏,落目的余辉将天边映照得一片血红。小小的村落里,已经升起了袅袅炊烟。在村庄外头的田地里,一群不知疲倦的顽童顾不得太阳快下山,仍在围着堆起的麦杆追逐嬉戏。村中不时传出大人呼唤自己家孩子回家吃的声音,偶尔夹杂着几声犬吠,好一幅农家景象。

  在靠近山脚的一片田里,身着单衣的汉子们正将堆积多时的麦杆往家里挑,用作柴禾。那群顽童追到这处,受到汉子们的喝斥。“你娘喊你回家吃饭!再闹!再闹叫金兵给你吊起来!”

  看得出来,“金兵”这两个字在河北绝对是止小儿夜啼的良方,大人这么一吓唬,那群孩童果真就消停下来。个个瞪大眼睛,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在大人们添油加醋的“恐吓”下,心不甘情不愿地往村子里走了。

  “你给孩子吓着。”旁边田里一个男人随口道。“要是吓出个好歹来,人爹妈不找你?”

  “不至于,我就是逗逗他们。”吓唬人的汉子笑道。

  “这开不得玩笑,孙六家那大小子,前些天看到金兵杀人,你猜怎么着?回去后,还真就傻了,现在吃喝拉撒都在床上。”男子拿千担挑起一捆麦杆,口中说道。

  “真有这事?我还以为村里婆娘们乱嚼舌根呢!”汉子很是吃了一惊。对方没有回应,他又自顾言道“这日子过到啥时候才是头?”

  “等哪天你两眼一闭,就算到头了。”那男子其实是他邻居,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汉。

  “啥?那老子不如……”后头的话,汉子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

  “咋地?你要是有那胆子,早几天前就已经给杀了头了,走罢,回了,先前还打雷呢,搞不好今晚要下雨。”邻居担起麦杆,一闪一闪地向村子里走去。留下他呆立在田里,突然将扁担一扔,一屁股坐在麦杆上,也不知是跟谁置气。邻居听到了响动,停下脚步回头一看,问道“咋啦?我没说对?”

  “我哥哥当年追随马盟主在五马山举义,不知杀了多少金贼!我是受家所累!上有老,下有小,要不然,老子早舍了这身皮肉跟金狗拼到死!”汉子像是真怒了。

  “哼,你哥现在是生是死都不晓得,说这些没用。走罢,咱就是庄户人家,赵官家坐江山,咱们也是交粮,女真人坐江山,咱们还是交粮。”邻居劝道。

  “你他娘的这话是啥意思?赵官家坐江山,老子用得着这受之父母的发肤搞成这般德行?赵官家坐江山,当兵的敢一言不和拔刀相向?赵官家坐江山,官府敢刨祖坟,抢民财,掳民妇?日他个娘,听老一辈人说,就是当年契丹人打过来,也没干过这等丧良心的事!那帮金狗,就是一群畜生!我日他个娘!”汉子破口大骂道。

  “你疯了?这话要是让金兵听了去,你一家不保!”邻居急得撂了挑子冲上来喝道。

  “还保条俅!就算不被女真人杀死,也得让官府那帮牲口喝干了血!老子现在就盼着官兵早早打过黄河来!”汉子气呼呼地说道,声音一点没见压低。

  “我求求你,闭嘴成不成?到时候问你一个通敌之罪,咱们左邻右舍都得让你牵连!你看看那挂着的人头!”邻居急得直想捂他的嘴。就在距离他们不到一百步外,那两山之间的谷口,立着好几根杆子,上头挂着一串串的人头,都是前些时候起事的人,让金兵给拿住,处以极刑,人头挂在这里“以儆效尤”。

  汉子深吸一口气,起身重新拾起了扁担,他也就是过过嘴瘾,发泄发泄罢了。将麦杆担起来,刚走两步,见邻居不动弹,随口道:“走啊。”

  见对方还是不动,跟失了魂一般看着一个方向,汉子疑惑地转过头去。这一看,直看得心惊胆战,肩膀上的麦杆当时就掉在地上。就在方才,他们还看过那谷口,就这么一转眼之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都骑着马,正从山道里出来。那排头的忒胆子,直接把金兵立的人头杆子给砍了个干干净净。这两个农夫骇得不轻,只见骑兵从山谷里源源不断地开出来,不知道啥时候是个头。这是哪的部队?怎么从山里出来了?

  “不对头,赶紧走!这怕是马匪!”邻居扯了扯那汉子,疾声唤道。

  “不是,不是。”汉子直摇头道。“这是马军,你看,还打着旗号,都穿着铠甲。”

  “管他是什么,赶紧走,这些腰里挎刀的都是杀人不眨眼!”邻居说这话时,已经撒腿就往村子里跑了,竟连东西也不顾。

  可那汉子好似着了魔,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就盯着不断从山谷里涌出来的骑兵看。而他的邻居却头也没回地跑远了。浩浩荡荡的骑兵部队朝这边开过来,因为早已过了麦收时节,因此也不用担心踩坏庄稼,马军一出山,就在广袤的田野上散开来。

  那汉子仍旧没动,也不知道是不是吓傻了,当最前头的骑兵经过他身边时,马上骑士都拿异样的眼光看着他,这货是傻的?看啥呢?

  “不是金兵,不是金兵……”汉子喃喃地念着。

  “金兵?哈哈,这厮以为我们是金兵!”一名骑兵军使大笑起来。随着一阵哄然大笑,那汉子似乎醒了,突然跳着脚喊道“这里有金兵!”

  这一声喊,惊动了不少军汉,那军使勒住了马,问道:“你说什么?”

  “你们,你们是,是官军么?”汉子感觉到自己快哭出来了。

  “当然,没看到旗号么?”军使一指战旗,朗声说道。

  “小人,小人不识字。”汉子道。

  “宋!大宋的宋!国号你也不识得?”军使皱眉道。

  汉子嘴唇开始颤抖,不对,他浑身都开始颤抖!这一下把军使给吓着了,谓左右弟兄道:“这怎么个情况?抽风?”

  “羊角疯吧?一来就抖,再抖就吐沫子了。”有弟兄回答道。

  那汉子却全然不顾取笑,眼睛死死盯着那面战旗,上面,硕大醒目的一个“宋”字,瞎子都看见了。

  “亏得你们还记得我们这些沦陷的百姓呐!”汉子突然一声嚎,捂着脸就蹲下云嚎啕大哭。他这一声哭,没人取笑了他了。你想想,一个五大三粗的庄稼汉,那该是铁打一般的人物,竟能在众人面前哭成这般模样。将士们知道这是为什么,沦陷之痛,西军将士同样感同身受!

  军使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叹了口气,道:“兄弟,你且莫哭,我们是徐郡王的部队,西军,此番来,就是替你们报仇,出气!女真人对你们干了什么,老子让他十倍百倍地奉还!这个……”

  见汉子哭得收不住缰了,军使咳了咳:“你方才说,这里有金兵?”

  汉子一跃而起,双眼通红,泪痕犹在,手指东北方向道:“有!前些时候来了一伙军马,后头撤走了大部,还留下数百人,都在村子东头扎了营,距此不过七八里地!”

  军使一听变了脸色,看了汉子一眼后,一把抽出腰间马刀,狂喊道:“弟兄们!打牙祭了!你,会骑马么?”

  “会!”汉子眼睛放光。

  “好!给他一匹马,带路!”军使说罢,挥舞着手中战刀,高声呼啸起来。

  很快,这个小村落里所有人都得知,“马匪”来了。宁静的小村落顿时乱成一团,大人叫,小孩哭,这家收拾细软,那家抱几只下蛋母鸡,准备逃跑。可骑兵什么速度,眨肯的功夫都涌了过来。

  村里的百姓以为,这回完蛋了,莫说身外之物,只怕身家性命也不保。可让他们奇怪的是,这些“马匪”根本就不进村,全从村子外头奔腾而过。即使如此,也没有人敢去看热闹。只看几个愣头青,不怕事的,悄悄溜出村子察看,他们在骑兵群里看到了村里的范麻子范二。

  好家伙,神气得!骑匹高头大马,左右都是马军护卫着,风一般地卷向东面。可惜这几个愣头青都不识字,全是睁眼瞎,认不得一个简单的“宋”字。心里还纳闷呢,范麻子怎么跟这些“马匪”混到一处了?他们怎么不进村子?

  不识字不代表是傻子,有人马上反应过来:“不对!范麻子他大哥早年可是在五马山抗过金的,他是绝对不会干龌龊事!这不是马匪!”

  “你才晓得?马匪有这么整齐的军容?这是马军!”同伴激动地说道。

  “官军!官军!你想想看,从西面过来的,不是官军是什么?我听祖父说,几十年前,那山里的路是通的,还有烽火台,从那里可以直通到河东!这绝对是他娘的官军!范麻子是引他们去宰金狗了!”

  “赶紧地!官军打回来了!咱们也去看看!”

  “你看个屁!那刀箭无眼!我有个想法!”

  “啥想法?”

  “我回去取家伙,咱们上保正家去,先把这狗日的绑了!交给官军发落!怎么样?”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的!那狗日的,他绝对想不到报应来得这么快!走!”

  官军打回河北的消息一传开,村子里沸腾了!盼星星盼月亮,盼得都没盼头了,没想到,官军竟真的打回来了!这多少年了?村子里十几岁的后生,根本不知道祖祖辈辈原本穿的是啥衣裳,留的是啥发型!没想到啊,朝廷终究还是念念不忘恢复故土!

  激动之后,村里的长者们一号召,王师归来,咱们不得表示表示么?百姓们一听,没错!于是,这家捡几个蛋,那家装半袋粮食,穷得不能再穷的,也舀一瓢清水,都冲出村来,就去拦马头。

  你想想,这一波三折,提心吊胆地从河东过到河北来,这八千铁骑是为了打仗来的,人什么都不缺,谁有空拿你东西?

  官兵们不取百姓一针一线,百姓们更感动了。争相打听,这是谁的部队?纪律如此严明?一听徐郡王,百姓哪晓得?后来有个胆大的骑兵,直接一句“就是大名府徐家老九,听过么?”

  啥?徐九?就是二十年前在大名府举义起兵那个?徐太公的小儿子?苍天有眼呐!这徐郡王到底没有忘记自己是河北人,总算是打回来了!

  正当百姓们夹道相迎,欢声阵阵时,那队伍里突然一个声音喊道:“娘!娘!郝三叔!二婶!”

  一个约莫有五十到六十左右的老者听得有人叫他“郝二叔”,而且是河北口音,忙问旁边的年轻人道:“这是谁在喊?我老眼昏花,看不真切了。”

  “不认得,是个军官。”

  “我是范大!我是范大!”那军官看来是本地人,这一见了亲人,激动得眼泪都要下来了。可部队在继续前进,他又不敢停下来,因此急得没奈何。

  “范大?哪家的范大?”乡亲们还是闹不明白。

  “哎呀!”一个妇人突然惊叫起来。“那不是,婶,那不是你亲儿子,范大啊!”

  “你说啥?”她搀着的老妇人不止眼睛不好使,耳朵也不灵光。

  急得那妇人贴着她耳朵大喊道:“婶!你儿子,你大儿子打回来了!还作了官!”

  老妪哪里肯信,只当这侄媳妇在骗她,口中道:“你莫诓我,我那个儿只怕早没了。”

  “郝二叔,劳你转告我娘,等仗打完了,我就回来!告诉我兄弟范二范麻子,辛苦他了!”那军官说话时,已经被裹在队伍里走远了。

  这句话那郝二叔是听得真真切切,一跺脚,对老妪道:“哎呀,嫂子,真是范大啊!都以为他早没了,可,可……”

  “啥?真是我儿?还活着?在哪?在哪?”老妇人急了。

  杨再兴坐在马背上,引领着部队向前挺进,对于百姓的热情他好似不太感冒,反倒是身为党项人的李成卫有些感慨,道:“河北遗民,终究还是心向大宋啊。”见杨再兴不断催促部队前进,对眼前这一感人的一幕视若无睹,他不禁问道“杨都统没这感觉?”

  “那我为什么要来河北?”杨再兴一句话就给他堵了回去。

  部队很快远离了小村落,河北平原已经在脚下!

  “回来了。”李成卫下巴一抬,对杨再兴道。

  后者顺势看过去,只见百来骑从东北方向驰过来,显然是经历过战斗,有些战马身上还带着血迹,很多骑士都带着战利器。

  先前那名军使奔到杨李二将面前,抱拳道:“都统官人,卑职率本部歼灭金军三百余人,除了这个活口外,没有逃掉一个。”军制中,凡百人为都,都的统兵官,步军称为“都头”,马军称为“军使”。他带一百骑,全歼敌三百人,算不得甚。

  李成卫下令部队暂停,一个吓得尿了裤子的金兵给扔在马前,他是标准的女真人装扮,剃着秃顶,结着发辫,衣服也是左祍。

  “你是女真人?”杨再兴问道。

  那金兵不答话,只坐在地上,低着头。

  杨再兴也干脆:“砍了。”

  “我是汉儿!我是汉儿!”那金兵突然叫起来。

  杨再兴眉头一皱,汉儿?又道:“砍了。”

  李成卫连忙阻住,问道:“我问你话,你若如实回答,保你性命。敢有半句虚言……”

  “晓得!晓得!”那金兵频频点头。

  “你是哪里的金兵?你们在此地作甚?”李成卫问道。

  “我部原本在真定府驻防,因此间闹民变,上头调我部来此弹压。事毕,上头恐有余孽,因此留了我们受磁州节制。”那金兵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此间有事,为何大老远从真定调兵?”李成卫又问。

  “这,小人确实不知情。”金兵答道。

  “偌大个磁州,就你们这几百人马?”杨再兴插口问道。

  估计是知道这位不好对付,那金兵脸上的表情异常的诚恳:“这,小人也不知道,真不知道。”

  李成卫听到这里点了点头,转向杨再兴:“杨都统还有要问的么?”

  见对方不说话,他下令道:“把他送到后头步军那去,留他性命。”

  “多谢,多谢。”那金兵爬将起来,连声道。

  李成卫手一挥,自有士卒上前押了俘虏便走。杨再兴倒也不计较,只道:“如何?邯郸走一趟?”

  李成卫吸了口气,仿佛整个身体都膨胀起来,大声道:“传我将令,奔袭邯郸!”

  从此地往邯郸,只数十里路,主将军令一下。八千铁骑扬鞭纵马,轰鸣的蹄声响彻河北大地,如一股洪流冲向了赵国旧都!

  当他们出现在邯郸近郊时,城中的金军根本毫不知情。仍旧和往常一样,准备天再暗一点就关闭城门。听到那如雷般的咆哮声,也没有任何人想到是西军过来了。直到发现这支马军直接往城里撞,才有人在心里嘀咕,这咋回事?怎么一副攻城拔寨的模样?这是哪里来的部队?又是真定府调来的不成?

  第七百五十八章 目标!大名府!

  驻防邯郸的金军,都是河北的汉签军,整个邯郸城连差役也算上,带刀的人不超过五百个。面对八千西军精锐骑兵,又是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别说守城,连反抗都没有。杨再兴的大儿子杨继嗣一马当先,直接撞进了城。手中一柄马刀那是左砍右劈,眨眼的工夫,收获三颗人头!

  城中惊叫声响成一片,不知情的居民们还以为又是谁在举义抗金了。赶紧扶了老人,抱了小孩都往家里跑。那城上值守的金兵其实早看到了一支规模庞大的骑兵部队蜂拥而来,但他们根本没有往心里去,只当是又从哪里调来的友军呢!

  当他们发现这是宋军时,实在闹不明白。这河南虽说在打仗,但没听说宋军已经攻过黄河了啊,这些马军从哪儿冒出来的?想不明白这事不打紧,只要明白一点就成,那就是,逃命!

  西军骑兵闪电般袭击邯郸,最后的结果是城中金军没有作任何有效的抵抗,城池就宣告易主了。金国邯郸县令这时候正准备“下班”,刚走出衙门,突然间看到大街上乱成一片,这位第一反应是,又起民变了!吓得他赶紧退了回去,下令紧闭衙门,以防“暴民”冲击。

  结果这位战战兢兢地在衙门里等了好一阵,就听得外头一片呼喝之声,然后就是叮叮当当,像是兵器掉在地上,正纳闷呢,这也不像是搏斗的声音啊?结果门一开,就看到一大群全副武装的士兵抢了进来。

  他的班头正给这些军汉带着路,一进后堂就指着他说:“这就是本县县令。”没等他反应过来,那些武士一拥而上,反剪了双手,按了脑袋,给押出衙门去。他搞不清楚情况,还拼命地喊道:“本县是读书之人,怎容你等如此侮辱!”

  给拖到衙门口大街上,没容他抬头,就听一个声音冷哼道:“读书人?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吧?”

  此时,士兵才撒开他,抬头一看,骇得这县令面无人色。他首先看到的,就是一面大旗,上面硕大醒目的一个“宋”字!大旗之下,俱上身跨良驹,铠甲鲜明的西军将士。一名将领盯着他,声传四方:“好叫你死个明白!我等是大宋官军,川陕徐郡王的部下,今番奉命征讨河北金贼!”

  县令眼一黑,腿一软,险些没栽下去,结结巴巴地争辩道:“本县,我,我可是在大宋取的功名,尔等军汉……”

  “啊呸!来人,就地正法!”杨再兴素来不喜欢聒噪,结果了当最是干脆。他命令一下,四周拥过来的百姓一片叫好之声。原因何在?这厮作了大金的县令,欺压百姓这些不提,单是最近这一方土地上百姓起事,抗捐抗税,金人出兵镇压,这厮手上没少沾邯郸百姓的鲜血。怎么样?报应来得快吧?该!

  “你不过一赤佬,怎敢杀士人!且执我见徐九!”县令还以为现在是当年呢,搬出士大夫的身份,满以为能震得住这些骄兵悍将。

  杨再兴才不管你这些,你不说这句话还好,一听这驴日的敢呼大王为“徐九”,顿时火冒三丈!甩腿从马背上跳下来,一把抽出马刀,怒骂道:“徐九岂你敢叫的!”

  士兵将那县令按跪在地上,扯着头发露出颈项,杨再兴手起刀落,直是干净爽利,丝毫没有拖泥带水,人头落地,狗血狂喷!

  “好!”震天似的喊叫声顿时在衙门前爆发出来!那一个个还衣服左祍,头顶秃发的百姓顿感出了口恶气,十几年的屈辱,仿佛在这一刻得到了极大的宣泄!人群迅速围上来,仰望着这些西军勇士,目光中充满了感激和喜悦。

  杨再兴在那县令无头尸体上擦干净了刀,还入鞘内,一名老者上得前来,老泪纵横道:“天子犹念陷番生灵,老朽死亦瞑目!”

  听他这话就知道是读过几本书的,而且人家也是发自肺腑,杨再兴看他一眼,随口道:“那是自然,再者河北是徐郡王桑梓,如何敢忘?”

  “是,是,不知贵军今欲何往?”老者又问道。

  “我等还有重任在身,告辞。”杨再兴说罢,踩着马镫就上去了。

  这话一出来,百姓们急了,拦着马头不让走。他们本以为官军这一来,从此邯郸就光复了,哪晓得人家还要走。这怎么能行?县令都给砍了脑袋,官军要是走了,女真人回来清算,苦的不还是咱们么?

  李成卫此时才大声喊道:“父老勿忧,我等还有事在身,不便久留。但后头徐郡王已经派了兵马,随后就到。”

  杨再兴不耐,催促道:“哎呀,废什么话,走走走。”

  百姓这才放心,听说官军马上又要走,自然免不了赶紧奔回家,取些饮食来犒劳子弟兵。可人家愣是丝毫不取,一阵风似地刮出城去。这倒使得有些人怀疑,咱不是在作梦吧?

  袭取邯郸只是牛刀小试,搂草打兔子,以便给后头步军兄弟省些麻烦。但李杨二将此行的目的是什么?大名府!现在天色渐暗,趁夜行军,直扑大名府下魏县!为何要抢魏县?魏县治下有一镇,名叫李固镇。

  黄河几次改道,到了现在,李固镇那里已经是一处重要的黄河渡口。当年金军就从李固渡过了黄河,纵大军南下时,担心磁州的宗泽袭扰其后路,还派兵攻打磁州。只要今天能抢占了李固渡,明天就能兵临大名城下!

  骑兵打的就是一出其不意,迅猛快捷!邯郸到大名不过一百多里路,你要是在邯郸过一夜,保不齐明天一早大名府的金军已经得知消息,到时候把住渡口,那就麻烦了。

  离了邯郸,八千铁骑疾驰进入大名府地界,朝着魏县前进。面对这神兵天降,沿途百姓并不知道这是西军,只当是金军在调兵,所以退避三舍,更谈不上夹道相迎了。

  部队里就有当年跟随徐卫起兵的大名本地人,因此道路十分熟悉。不过,赶到李固镇时,天已经全黑。因为夺取渡口至关重要,李成卫不敢马虎,没有直接袭击,而是找了附近的百姓询问情况。

  这一问,倒问出事来。据百姓说,李固渡近来热闹得紧,不是运兵,就是运粮,附近的青壮年都被征发去服劳役了。李固镇现在驻着一支金军,多少不知道,但平日看到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指定少不了。

  杨再兴不以为意,我管他多少,一个冲锋过去,全他娘的挤进黄河里喂鱼!这个办法看似冒进,但却是眼下唯一行之有效的。八千骑兵云集在此,很快就会暴露,用不着等到明天。今天正好是十六,天上的月亮圆又圆,你怎么藏也藏不住。只能突袭金营,抢占渡口,而且要连夜过河,这才保险!

  有人不同意,说打起来动静大,河对岸的大名府万一听到风声,派兵挡于对岸,怎么办?不如智取,假称是金军,赚了李固渡。李成卫只一句话扔过去,咱们这八千人,有一个秃顶结辫的么?你还冒充金军?

  当下计议已定,百姓自告奋勇带路,指出金军营地。打个突袭,自然用不着八千大军,李成卫派遣杨再兴的长子杨继嗣,只率五百骑,借着月色收拾提李固镇的金军。另派数百骑,直扑渡口,控制船只。李成卫和杨再兴率领大部只等过河。

  在两支兵以出发以后,两员大将下马歇息。从出发到现在,八千将士谁也没喝一口水,吃一口饭,哪个不是饥肠辘辘。但现在根本顾不得这些,只有拿下了大名府,才算不虚此行。

  皎洁的月光遍洒大地,远处的李固镇方向显出灯火通明。骑兵们鞍不离马,甲不离身,都等着过河。他们当中不少人是河北子弟,如今重返故土,心中自然是五味杂陈。尤其是当年跟随徐卫在徐家庄起兵的人,更是百感交集。

  当年,九十多名徐家庄少年追随紫金虎起事,二十来年转战各地。当年的少年后生,如今除了战死沙场的,基本上都已经作到都领以上军官,甚至还有作到五六品的要职。按说此次回来,应该算是衣锦还乡了吧?

  可他们却没有那份喜悦,离家数十载,当年的愣头青,如今已经是正当壮年。昔日,他们凭着一腔热血,追随徐卫,抛家别亲远走他乡。如今很多人已经在陕西成了家,生了娃,可是心中念念不忘的,还是家乡的亲人。

  想当初,情况具体,虎儿军的将士们,只有少数高级军官的家属随军。很多人的父母家人都留在河北。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甚至不知道父母双亲是否还在世,家中的兄弟姐妹是否还留在桑梓。金人的暴行,他们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家人在沦陷区生活十几年二十年,想想都叫人揪心。今晚,过了这条大河,就踏上了家乡的土地,乡音虽未改,可是近乡情怯啊。

  “两位都统,打开了。”一名选锋军的统领官向杨再兴和李成卫报告道。果然,远处燃起冲天火光,隐隐传来喊杀声,这必是杨继嗣袭击了金营。

  “传令,准备渡河!”李成卫朗声道。语毕,二将都起身。

  那统领官正欲去召集部队,杨再兴忽道:“回来。”

  “都统官人还有吩咐?”那统领回身问道。

  “宋统领,等拿下大名府,就让你领兵去扫荡夏津县,你是徐郡王的同乡。到了以后,行事要得体,不要丢了大王的脸面。”杨再兴看来对拿下大名府十分有信心。

  宋统领年近不惑,标准的河北大汉,昔年起事时,他也才十几岁。听到杨都统这话,一则喜,一则忧,能领军打回故乡,当然是一种荣耀,可……

  “怎么?”杨再兴见他神情暗淡,遂问道。

  “不知道家里人,还在不在。”宋统领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

  李成卫听到这话,特地走到他跟前,拍拍他肩膀,宽慰道:“放宽心,上天有眼,河北沦陷这么多年,咱不是也打回来了么?”

  “多谢李都统。”宋统恭敬一礼,这才离开。

  杨继嗣的骑兵袭击了金营,百姓所言不差,营里真就扎着一千多金兵,而且还有一个女真百夫长。杨继嗣杀进去的时候可不知道这些,还是等解决掉敌人以后,士兵发现那厮耳挂金环,从他身上的牌子认出这货是个女真谋克。

  另一部直扑的渡口的,倒简单得多。渡口上,从大名府运过来的大批粮草正在卸船。就百十个金兵监督着民夫搬运,西军铁骑一到,现场就乱成一锅粥。那些金兵不是死,就是逃,要么就是直接跳进黄河里。

  因为河北百姓也被迫剃发易服,所以骑兵们根本分不出来谁是女真人,谁是汉人,反正只要是秃顶结辫,衣服左祍,敢执兵器者杀!杨继嗣那里还在打,渡口上已经完事了。民夫们一见官军回来,个个欢声雷动。更是卯足了劲将物资弄下船,好给官军腾出位置来。清点以后发现,渡口上有大船七艘,一船可装百人骑。中小船只三十多艘,估计来回三趟,等不到黎明,全部人马都能过河。

  当然,前提是大名城里的金军不会来阻击。

  锣声在李固镇响成一片,百姓们奔走呼告,言官军重返河北,让大家伙都出来帮忙,把将士们运过河去,夺了大名府。

  这生活在黄河岸边的,哪个不会凫水摇橹,再加上是给官军帮忙,谁不愿意?一时间,李固镇百姓倾巢而出!连老得掉光了牙,小得穿开裆裤的,都出来搭把手,把船上粮食拖下来。当然,这粮官军也没说要,搬回家还是可以的吧?

  渡口上灯火通明,热火朝天。各级军官都在指挥部下登船,将士们拖着马拥上船去,早忘了腹中饥渴,只盼着早早过河,心里也安定些。

  杨再兴是个急性子,亲自指挥部队登船,忙得团团转,嗓子都快喊哑了。李成卫端着两个大碗过来,递一个到他面前道:“吃点。”

  “没胃口,吃个鸟,过了河再吃!”杨再兴道。

  “过了河事多着,也不急这一时,这一天肚中空空的,吃点。”李成卫劝道。临行的时候,徐卫专门找了他,提醒说,杨再兴这人打仗勇猛无敌,就是脾气不太好。你当主将,该硬的时候要硬,他如果敢胡来,违背节制,你就拿军法处置他。不过,其他时候还是要注意,杨再兴是个顺毛,你把毛给他捋顺了,什么都好办。

  杨再兴停了停,这才接过碗,都是百姓赶急做出来的,一碗再普通不过的汤面条。不过看得出来百姓很有心,那汤里头的油花,一朵朵的足有拇指大。女真人压迫得这么紧,猪油恐怕都是百姓家里的美味了。

  两员悍将就坐在金军的粮草堆上,哗啦啦地吞着面条。当兵的,行军在外,只要有口吃的,谁管你味道不味道,能填饱肚子就成。两大碗面吃下肚,感觉倒是暖和了,可愣不知道是啥味。

  李成卫放下碗,抹了抹油嘴,自顾道:“咱们这回轻装挺进,也不曾带得大型器械,明天打大名府,马虎不得。”

  “大名府曾是我大宋北京,城池广大,坚固,这不用说。但据我估计,守军兵力应该不多,否则,也不会从真定调兵来镇压。而且你想想,光是这李固渡,就驻了一千多兵,这肯定是大名府的驻军吧?但凡大名府有个五千兵力,就不至于从真定调兵镇压民变。如果连五千都没有,这里又折了一千多,那大名城里还有几个兵?”杨再兴分析道。

  李成卫不否认对方的意见,但提醒道:“城大,坚固,我们的兵力也不多,只能攻其一点,守军来个重点防御,打起来还是吃力啊。”

  “哎呀,你不用长金贼志气,灭自己威风。咱们临时赶制一些简易的器械没有问题,过了河就办!而且咱们打的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你怕什么?骑兵改成步军使,咱们照样是虎捷精锐!”杨再兴自负道。

  李成卫看他一眼,试探着道:“我倒是有个想法,不知你意下如何?”

  杨再兴见他征求自己的意见,倒有些“蹬鼻子上脸”,嘿嘿笑道:“你是主将,你拿主意就成,何必问我,我就是个听吆喝的。”

  “滚!少他娘的来这套!咱不是同袍弟兄,跟你商量么?”李成卫骂道。

  杨再兴也不恼,他两个是虎儿军马军的两杆大旗,从来都是杨李并称,何分彼此?遂道:“说说看,我倒想听听你有什么高见。”

  “迫降!”李成卫语出惊人。“我军突至,大名金军不知我虚实,咱们可以假借徐郡王名义,劝降敌人。”

  “你是说,以大王的名义告知城中守军,说徐郡王扔大兵而来,光复河北?”杨再兴问道。

  第七百五十九章 终于回来了

  十月十六,大名府。

  大名府还是大名府,作为曾经大宋的北京,大名府路的治所,这座城市时隔多年,仍旧保持着它雄伟的气势。三丈多高的城墙,居高临下的城楼,一切都和当年一样。

  但名府又不再是大名府,当年这里是河北地区最繁荣的城市,朝廷置北京留守司于此,人口数十万,可说是百业兴旺。但自从女真人夺取此地之后,它作过伪韩的都城,作过河北的首府,现在充当着中原金军后勤基地的角色。

  城中的百姓,早已经不是徐卫他们年少时看到的那些乡亲父老,至少表面上不是。满城里,都是剃秃了头顶,结着辫子,衣服左祍的“狄夷”。左传说,中国有服章之美,故为华,有礼仪之大,谓之夏。服章礼仪是华夏民族的标志。但在眼下的大名府,看不到。

  此刻,大名府已经乱了。准确地说,从昨天晚上开始就已经乱了。城中的女真官员和将士在昨晚得到消息,有敌军袭取了李固渡,连夜渡过黄河,冲着大名府来了。金国大名知府,兼大名府路的兵马都总管,叫作撒乌,这个人资历还算是老的。早在当初金国二太子斡离不南下侵宋时,他就是金军的一个小头目。

  斡离不那时候从滑州突围而逃,亡命河北,被徐家军追得人仰马翻时,他就是最后陪同在斡离不逃入真定府,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之一。凭着这个资历,他受到了兀术的重用。如今已是大金国在河北的高级官员。

  撒乌怎么也想不明白,前些天,中原战场的主帅乌延蒲卢浑还给他来了消息,要征调粮草器械,说是中原战场情况不太乐观,他准备在东京周边与宋军主力决战。总不可能这么快,黄河以南就全线溃败了吧?

  就算蒲卢浑和赤盏晖他们兵败如山倒,我总该先看到金军的溃兵,然后才是宋军吧?现在没看到中原战场上的溃兵,宋军反而来了?这怎么回事?很快,他猜测到,这支宋军不是从河南过来的,而是从河东!越过了太行山,杀入了河北!

  可如此一来,他更纠结了。为什么?因为大名府无兵可守!

  作为河北重镇,大名府曾经驻有重兵,但中原战场吃紧,大金国的主力都云集在西部防备西军和辽军,所以河北的部队都填到中原去了,现在的大名城里,只有一千多汉签军,和七百多名女真兵,剩下的,就是从各地征发来了民夫。

  大名府的重要性,不用多说,跑是绝对不行的。如果不战而逃,不死于宋军,也得死于国法。但不跑,就只能坚守,拿什么守?一千多汉签军,七百名女真兵,能守得住如此大的城池么?

  在曾经的北京留守司衙门里,撒乌正聚集文武官员商议对策。此人年近五十,身材极高大,坐着也比常人高出一个头。秃顶,结辫,耳朵上挂着金环,满面的虬髯,几乎连嘴巴都掩盖住,剽悍的本性并不因为长久作了地方长官就有所蜕变。

  只不过,此时这位金军中的老资格脸上却是愁云密布。在他面前的,是十数位惶惶不安的文武部属,吵得不可开交。撒乌就在这争吵声中,绞尽脑汁盘算着。

  “咱们必须坚守大名,不可退却一步!城中的物资,是中原战场的命脉。万一有失,不止河南不保,河北恐怕也将受到威胁!说得严重一些,我们若是丢了大名,只怕得让人逼到燕云去!”主战的人慷慨激昂,大声疾呼。

  “这些谁不知道?问题是拿什么守?你知道来的是谁么?听过徐九的名号没有?这十有八九就是他!你莫非不晓得徐卫正是大名本地人?他这是打回家乡来了懂吗?”

  “我不管什么徐八徐九,就是他种师道再生,大名府也不能有丝毫闪失!咱们还有两千多兵力,能够撑住一时。敌军再勇猛,这大名的高墙深壕,岂是那么容易击破的?”

  “好好好,能撑住一时!那一时之后呢?我们殉国?老子倒是很情愿给殉大金国,问题是意义在哪?等我们拼光了,宋军进城,白白捡了个大便宜,这堆积如山的粮草物资,都是人家的!到时候还让人断了中原部队的退路,全完!”

  “那你要是逃跑,结果不也一样么?你还想怎么地?一把火烧了这些东西?我这么跟你说吧,事至如今,横竖是死,不如拼一把,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我再提醒你一次,来的极有可能是徐九,这厮打从二十年前起,就一直是大金国的心腹巨患。这么些年了,他就从大名府起家,战河北,保河南,入陕西,征河东,给大金国添了多少堵。昔年羽翼未丰尚且如此,今如日中天,咱们拿什么去抗衡?这里是他的老家,他能玩命跟你干?”

  撒乌突然一掌拍在帅案上,惊得满堂部属纷纷侧目。

  “休言徐九如何了得!大名府事关重大,绝不能退!就是战至我一人,也必保不可!兵不够,城里不是还有大批民夫么?把器械铠甲发给他们,武装起来!就是排人墙也给我堵上城去!哪怕伸出脖子让宋军砍,也得砍些时候吧?我已经下了命令,往各州各县调兵来保大名,咱们无论如何得扛住!真定府的援兵一来,问题就解决了!”

  作为军政长官,他的话那是有一锤定音的效果。堂上部属不再聒噪,只是众人心里都嘀咕,你把那些民夫武装起来,能顶什么用?堆人墙那不过是戏说而已,真要守城,那得会使弓弩,会操砲车,懂得令行禁止。民夫那就是群乌合之众,到时候宋军一来,只怕顿作乌兽散!

  不过话说回来,舍此之外,还有其他办法么?

  天亮不久,大名府就成了一锅粥。金军士兵横冲直撞,都往城上奔。本来毫不知情的民夫们,突然被集中起来,扔杆枪甩把刀给你,运气好的话,或许你能得到一副身甲,还不知道到底要干什么,就给赶到了城墙根下。

  金军告诉他们,有大股的流寇来犯大名府。如果这些贼人进了城,那肯定是杀人放火,奸淫掳掠!谁也没好果子吃。所以,大家要齐心协力,死守城池,要是打退了贼人,重重有赏。

  没等这些民夫把事情闹明白,他们就给赶上了城。只见城头上,到处都在安放巨弩,堆积石块,如临大敌一般!只因大名府多年不打仗,而且又是后勤基地,战备不说废了,那早已松懈。因此只能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这些民夫根本没有经过军事训练,上了城简直是两眼一抹黑,根本不知道该干啥。不一阵,有金兵来分发弓箭。老实说,大名城里虽然部队不多,但器械却足,而且弓箭这玩意,但凡你有一把力气,至少能把弦拉开吧?能开弓,就能把箭射出去,到时候宋军密密麻麻一片压过来,你就是凭运气,总能放倒几个不是?

  “哥,女真人把咱赶上城来,是啥意思?”人群里,一个如惊弓之鸟般的少年问道。

  “还能啥意思?城里没几个兵,挡不住流寇,所以让他们来堵。”他的兄长回答道。

  “没听说哪里有流寇敢攻城掠地的啊,是不是官军打过来了?”弟弟又问道。

  “你找死?别说话!让女真人听了去!”他哥紧张道。

  正当城上紧急备战之时,有人突然惊呼道“来了”,众人齐齐朝外望去。只见西面,远远扬起一股烟尘,仿佛是充塞在天地之间的一块幕布,其中隐隐夹杂着些声响,只是听不太真切。

  这让城上的人骚动起来,众人都窃窃私语,讨论着是不是传说中的“流寇”来了?很快,答案揭晓。在那片巨大的烟尘下,一支部队正往大名城疾驰而来!轰鸣的马蹄声愈来愈响,到最后,竟如闷雷一般!

  “娘的,这都马军啊!哪家流寇有这么阔?”有人质疑道。

  “女真人的话也能信?依老子看,这八成是南边的官军收复河北来了!”

  “坏了!咱要是拿箭去射官军,到时候官军进了城,不给办个通敌造反啥的?”

  “你要是射了,官军进城你得死,你要是不射,你现在就得死!”

  很快,如潮而来的骑兵部队展现在大名守军的面前。只是看一眼,都叫人胆寒!眼前密密麻麻全是骑兵!统一的装束,统一的器械,哪怕是个再没见识的乡野村夫,他都看得出来这是一支正规军,根本就不是什么“流寇”。而且,民夫里有识得几个字的,马上认出来,那“敌军”中一杆大旗,上头一个“宋”字明明白白地彰显了,这是大宋的官军!

  王师北伐,这是百姓们盼了不知多少年的好事!但此刻,他们高兴不起来!因为他们被推上城来作替死鬼,金军就在他们后头,尖枪利刃不是吃素的!

  城前,李成卫打马出阵,靠前窥视城防。当看到城上云集的守军时,这位党项骁将不禁皱起了眉头。看来,大名城的守军比他想像得要多。

  背后响起马蹄声,杨再兴也跟了上来,他侧头道:“杨都统,你怎么看?”

  “就这些撮鸟,挡得住我一击?”杨再兴不屑道。

  李成卫摇了摇头,杨再兴见状,手中铁枪往前一指:“你难道没看出来,这些都是充数数的?”

  李成卫面露疑惑之色,再定睛一看,忽地暗叫一声惭愧。他始终担心大名守军死守,心里头一直放着这个事,以至于没有细致观察。只要仔细一看,不难发现,城上的守军虽然人数不少,但排列不得法,弓手、弩手、刀牌手,按作战用途区分,应该排在不同的位置。可城上的守军都是拥作一团,毫无章法可言。再看细心些,竟看到城上简直是鱼龙混杂。有些人身着戎装,有些几乎就是穿着常服上来的。

  “成了,比照护城河的宽度,城墙的高度,咱们临时赶制一批器械,上午歇歇,下午扣城。弟兄们也该蓄蓄力了。”杨再兴轻描淡写的。

  “嗯,趁这空档,咱们……”李成卫道。

  他话没说完,杨再兴哼了一声:“知道,劝吧,李都统要是能把这大名城劝开,倒省了许多事。”

  当即,二人归阵,下令后退数里,马不离鞍,人不解甲,就地歇息,吃干粮,喝冷水,把肚子填饱,下午好干活。同时,命令部分士卒,按照一定的规格,赶制攻城器械。骑兵出击,不可能把大型攻城器械都带上,所以只能临时赶制诸如简易云梯,以及必不可少的壕桥之类简单的器具。从前西军攻城,那都是有巨砲巨弩的支援,现在,只能“从简”了。

  李成卫歇下来之后,马上召集中军中刀笔吏,以徐卫的名义,写成劝降书,投往大名。将士们从昨天出发,一直到现在兵临大名城下,没好好吃上东西,也没得到休息。虽说西军训练严酷,这点辛苦不算啥,但再勇猛的士兵终究也是人,也是血肉之躯。

  见宋军稍却,撒乌抓紧时间备战。他恨不能把屯积在城里的器械都弄上城去,但是刀枪弓箭这些玩意是人就会使,可像巨弩这种大杀器,那不是阿猫阿狗都能摆弄的。像八牛弩,神臂弓这种利器,往往要十数人甚至数十人一齐操作,没经过训练,只能是摸瞎。城中砲车也不少人,可根本没有操砲手。

  没奈何,只能趁宋军还没有攻城,突击训练了。

  一时间,城里城外,都在紧急备战。大名城里的百姓听到风声,上午各种谣言在城中飞传,有人说是“流寇”来犯城,也有人说是官军打过来了。还说得有鼻子有眼,说是城外领兵的,就是折郡王,破城只在旦夕之间,咱们等着光复就行了。总之,整个上午,大名百姓都在紧张和激动中渡过。

  不过,撒乌等金国官员就不是这样了。

  这会儿,他领着一帮文武部属匆匆行进在往衙门去的路上。他手里攥着一条白绢,神情凝重,脚下健步如飞,口中也连珠炮似地问道:“什么时候?刚刚投进城的?投了多少?都谁知道?”

  “总管放心,就这一封,是由一名女真猛克取到的,没有流传。”有人回答道。

  撒乌拉长着脸进入大堂,也不往帅位,随便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其他部属都围在旁边。只见他展开那条白绢,上面是工工整整的汉字,也没有排头称谓。

  直接就是“宋东莞郡王,上柱国,知枢密院事,川陕宣抚处置副使徐卫,告大名守臣。”只看这起头,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娘哎,还真是他啊?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上一回西军入河北,还是宋金结盟攻辽,这一回又来……

  接着往下看,“徐卫”在劝降书中称,他此番率领西军将士,进入河北,是为光复旧地,名正言顺,鬼服神钦。大名府,于公,本是大宋领土,金人窃据已久,理当收复;于私,大名是他桑梓之地,先人经营生活之所,收复此地,责无旁贷。

  但是,正因为他是大名本地人,不忍心看到父老乡亲,受战火波及。倘若战端一开,矢石横飞,玉石俱焚,本王于心不忍。所以网开一面,只要大名守军,能够开城归顺,他保证,无论金汉,不分种族,一概保全身家性命。

  而且,“徐卫”还在劝降书中称,他知道大名府无兵可守,连镇压个民变,都从真定府调兵。同时,他也告诫大名守军,不要心存幻想,河东已经在我手里了,真定府的金军救援燕云尚且不及,哪里顾得上你们?

  劝降书到这里为止,并没有放狠话,诸如说什么如果不投降,就要怎地怎地。但光是如此,已经看得一众金国文武心惊肉跳。“徐卫”不用放狠话,单是他的名字,就已经足以让人胆寒!

  徐卫这两个字,在金境出现的频率,绝对比赵官家还高。打从宣和年间,他在紫金山一战成名开始,紫金虎的传说就不断地在北地流传。随着他仗越打越多,紫金虎的名号简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现在,这个煞星带着大军回到了他的家乡,那肯定是志在必得!这没说的!他既知大名府防守薄弱,又亲笔劝降,看来是真希望保全他的“父老乡亲”。怎么办?是战是降,可都在一个人的一念之间……

  撒乌也犹豫了,作为曾经追随斡离不南下的老资格,这大名城里还有谁比他更清楚紫金虎的手段?想当年他在紫金山挡住金国东路大军,使得二太子望河兴叹时,撒乌就是见证者。

  徐卫的劝降书,就在他手上,如果开城投降,或许真如书上所言,能保全身家性命。如果坚守城池,他非常清楚,凭现在手里的力量,他根本就不是徐卫的对手!

  第七百六十章 攻破大名

  “你真以为金狗会投降?”杨再兴伏在马背上,刚刚饱餐了一顿,此刻他显得有些慵懒,随口向身旁的李成卫问道。

  摇了摇头,李成卫也没把握:“说不准,不过就算大名金军不投降,大王的名号也够吓他们一吓,到时候咱们打得猛一点,破城就容易些。”

  “那不见得吧?如果大名守将拒绝投降,那么他手底下的将士就知道,除了拼死一战别无选择,还能不奋力守城?”杨再兴质疑道。

  “倒不是这么说。”李成卫继续摇头。“这城上守军,大部是滥竽充数,以我之见,大名守将必不敢以实情相告。”

  杨再兴哼笑不一声,不再聒噪,扭头喊话道:“什么时辰?”

  “报都统官人,还有一刻,期限就到了。”有军官回答道。

  “怎么样?李都统,下令吧!”杨再兴正色道。在宋军阵前,数千骑兵改作为了步兵,都拥着壕桥云梯这两种最简易的器械,尽管装备不如人意,但这些马背上的勇士下了地也保持着他们的骄傲和士气。哪怕是城上貌似守军不少,但他们根本没有将对方放在眼里,只等着号角一吹响,就要扑向大名府。

  李成卫倒稳得住,轻声道:“急什么?这不是还有一刻时间么?”

  “嘿嘿,等吧,我就不信一刻种就能让大名守军改变心意?”杨再兴冷笑道。

  都说世事无常,没有定数,这话还真就不假。就在李成卫要下令攻城之际,忽然,宋军将士们眺见大名府的城门开了,三骑从门洞奔出,直往宋军阵前。李成卫急忙下令前沿挡住!

  “你这是作甚?这三个撮鸟保不齐就是来宣布投降的。”杨再兴奇怪地问道。

  李成卫仍旧摇头:“这是探听虚实的,我们假冒徐郡王的名义招降。他们要是一来,直接要面见大王,咱们不就露了破绽?”

  杨再兴听了这话,心知有理,表面却不服软,冷哼一声不再言语。李成卫命人去问来意,得到的回答是,大名守将久闻徐郡王大名,也自知不是敌手,情愿开城投降。不过,作为女真人,故国难忘,如果说不战而降,虽保全了自己性命,却害苦了留在金国的家人。所以他们出来面见徐郡王,请求宽限时日,且容他们五天时间,五天之后,保证开门相迎。

  “这是耍的甚么把戏?”杨再兴皱起了眉头。

  “缓兵之计,只哄得了娃娃,如何骗得过我?”李成卫冷笑起来。随即吩咐部将去转告,不容商量,要么马上开城投降,要么我立即下令攻城,就这么简单。

  得知这情况以后,对方三骑丝毫没有停留,调转马头就奔回城去,大门紧闭,很快城上一阵骚动,李成卫看得分明,不再抱有任何幻想,拔出佩刀,虎吼出声:“吹号!进攻!”

  虎儿军特有的银号角吹出了嘹亮的声音,那些身披轻甲,手执马刀长枪的士兵们一听到这号角声,个个跟火烧屁股似的,狂吼着往前冲!骑兵到底是骑兵,哪怕下也马背,跑得也比步兵快。

  只见数千将士抬着简易器械,如泄洪一般涌向大名的南城!

  面对这来势汹汹的虎贲,城上的守军茫然不知所措。这些上午还是民夫的士卒紧攥着器械,紧张得不停吞着唾沫,金军的军官就在他们屁股后头一遍一遍地重复着作战要领。到什么时候距离搭箭,到什么时候开弓,可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人听进去了。

  “哥,我,我尿了……”那少年还没开打就已经骇得面如土色,裤裆里早尿成一片汪洋了。

  他哥哥嘴唇都在发抖,一支箭怎么也搭不上弦去,结结巴巴道:“别怕,别怕……”

  正在这时候,旁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把所有人都骇了一跳。转头望去,才看到是马面上的金军发动了巨弩射杀来敌。随之,弦响不断,威力极强的神臂弓击响了前奏。民夫们看到,在宋军的冲锋群里,随着弦响,不断地有人栽倒,可这丝毫不能阻碍他们继续冲锋!

  “开弓!”金军军官在背后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民夫们手忙脚乱,有的搭不上弦,有的扯不开弓,就算扯开了,那箭头所指的方向也根本不对,急得金军军官连打带骂,可越是这样,民夫越慌。宋军的冲锋声已经清晰可闻,甚至在城上已经能够看到他们的容貌。

  “放箭!放箭!你们这群猪狗,给老子放!”

  一片杂乱无章的弦响声之后,让人无语的一幕出现了。除了女真军和汉签军能够顺利射杀之后,这群民夫简直就是来闹场的。那箭要么往天上飞,要么就是射出去二三十步,溜滴滴地往护城河里面掉,这是撒尿呢?

  这一轮齐射,没能给近前攻城部队造成大的杀伤,他们顺利奔到护城河岸边,将赶制的壕桥卡到了河面上。西军训练有素,此刻突显无疑。壕桥放刚倒,抬着云梯的士卒们就蜂拥而过,云梯往城上一竖,咬着刀的健卒就蹭蹭往上窜!

  一时过不得河的,就在城下开弓搭箭,射杀城上敌人。能当上虎儿军的骑兵,有一个硬指标,眨三次眼睛,放出一箭,而且保证要上靶。弓箭手就在城下,专射马面上的弩手!

  云梯,如同骨牌一样,一架架地靠倒在城墙上,英勇矫健的悍卒攀登而上,没过多久就如那蚂蚁上树一般,都成人肉串了!

  “撞云梯!撞他们云梯!”汉签军的军官歇斯底里的吼叫声在城头上回响。

  随着一次次猛烈的撞击,西军简易的云梯就像在狂涛中的小船,以至于在城墙根下拉着绳索和云梯脚下把住梯脚的士卒必须拿出吃奶的劲来,否则,云梯一倒,那就得带倒一串的人。

  突然,只听一声脆响,一架云梯在几次撞击之后,拦腰折断,上面正要跳上城头的士卒不得不撒了手,从三丈高的半空中跳下,结果可想而知……

  但更多的人则是利用这些简单的工具,攀上了城头。一旦有了落脚地,西军的剽悍就显露无疑。每一个士兵都如恶虎扑羊,手中的战刀以雷霆万钧之势劈砍着敌人。手足无措的民夫们如同木偶一样,手里拿着器械,却不知道上前搏斗,看着同伴一个个倒下,他们只是惊呼着往后退。

  而在他们的后面,金军又拼命地驱赶着他们上前。看着血肉飞溅,听着凄厉惨嚎,这些根本没有上过战场的河北汉子们就是一群受惊的羊羔,只能等待着被屠杀!

  当然,最关键的地带金军可不会让这些民夫来把守。诸如城楼处的出口,就由女真兵和汉签军负责。而各处马面上的强弩仍旧在不停地射杀着攻城的西军。战斗看似激烈,实则是一边倒的情况。

  西军没上城时,守军已经慌成一团,一旦上了城,那就是一溃再溃。有人开始后悔把这些民夫武装起来,除了贡献人头,真找不出来他们还有其他什么用处!看着上城的西军步步进逼,那些女真兵纵使想上前搏斗,也给挡住了道路。

  杨再兴手搭凉棚关注着战局,看这样子,今天破城是没有悬念了。也不知道大名守将怎么想的,这种货色也拿来充数?这是糊弄西军呢还是糊弄自己?

  所谓物极必反,乐极生悲,正当他高兴之时,突然听到一阵号角声。号角那是传递命令用的,没有主将发话,谁敢乱吹号?而且,这号角声听着也不像是虎儿军银号角发出来的,倒像是……

  正惊疑不定时,数骑飞驰而来,边跑边喊道:“大股敌军,从北面突过来了!”

  什么?大股敌军?从北面过来?怎么回事?咱们可是昨天刚进的河北,今天就打大名了,金军反应没有这么快吧?可现在没有时间去想清楚这些,杨再兴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吼道:“杨继嗣!”

  李成卫眉头一挑,厉声道:“你压阵,我去!让杨继嗣领五百骑跟在后头!”说罢,从部将手中取了一杆五眼火铳,高声啸叫道“突火骑,第七指挥,跟我来!”话音一落,纵马出阵,他的身后,五百名突火骑兵催动战马,跟在主将后头。

  当这五百精骑从东面绕过大名城时,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片黑压压的人潮!最前头,一支骑兵已经排开了进攻阵形,随时可以冲锋。

  西军不问敌人有多少,只问敌人在哪里,尽管只有五百骑,但李成卫压根就没想其他的,在合适的距离勒住战马,他神色如常地检查着手中的火器,并传下命令:“准备冲锋。”

  徐卫这次给他的突火骑,全部配备了新近研制的“五眼铳”。顾名思义,五眼铳就是在原来“三眼铳”的基础上,由三个枪管增加到五个,但这不仅仅是数量上的增加。有着多年火器研发经验的陕西都作院此次制造五眼铳,材质更为精良,而且加长了铳管,以求取得更大的射程和威力。

  原来的三眼铳,每一支铳管发射一颗铁弹,这次也被取消,代之以颗粒状的铁砂。一铳五管,五百支铳……

  显然金军援兵比李成卫的突火骑更心急,他们的任务是掩护步军结阵,当他们发现突火骑有冲锋的意图时,就迅速先人制人了。所幸的是,这支骑兵并不太多,基本上和突火骑相当,操着长枪,催动战马,颇有气势地压了过来!

  “点火!”李成卫吼道。

  骑士们重复着他的命令,都取出了火种,点燃了药线。

  “冲!”李成卫一手持铳,一手抓缰绳,两腿一夹,战马弓起后足,发力狂奔!五百骑队形展开,对着迎面撞来的敌骑冲了上去!

  百五十步!百步!八十步!突火骑们松开了缰绳,双手持铳,将铳杆夹在腋下。五眼铳这东西虽说不用瞄准,是靠密集火力取胜,但其后座力可不小,如果你夹紧,有可能铳一枪,直接打到天上去!

  对面,金军骑兵可能是没见识过西军火器的厉害,都挺着长枪砍刀呼啸着杀来!就在这一瞬间!突火骑长长的阵线上,密集的爆炸声响成一片!

  此时两军的距离不超过五十步,五眼铳发射出的铁砂形成密集的网状,无论是人是马,都不能幸免!金军的骑兵,除了铁浮屠外,都是轻装上阵,基本上不穿铠甲,这正好让宋军的火铳发挥了威力!

  战马被打了个血肉模糊,骑士给轰了个千疮百孔!金军骑兵连宋军的身都还没有近,就纷纷栽倒!幸存下来的也是骑虎难下,硬着头皮冲上前去!正好!五眼铳发射完毕之后,突火骑兵们操起铁铳当钝器使,一照面,劈头盖脑地打下去!

  两军短兵相接,对冲而过之后,李成卫并不停留,继续往正在结阵的金军人群冲去。突火骑都是以他向导,他不停,骑兵们也跟着冲!

  后头补上的杨继嗣在收拾掉漏网之鱼以后,见突火骑已经撞进金军人潮中,不敢丝毫迟疑,挥舞着马刀狂吼道:“弟兄们,杀!”

  步军对付骑兵,靠的就两样东西,一是严阵,二是弓弩。此刻,这两个条件金军都不具备,他们收到警情,得知大名府遇袭,星夜兼程赶来增援,刚走到这里,满以为在骑兵掩护下有时间结阵。

  可谁晓得,骑兵一照面就收人收拾个干净,这大阵连雏形都还没有排出来,突火骑就冲进来了。如果有严密阵形,轻装骑兵去冲阵,那就是找死,可面对一大片松松垮垮的步军,那就叫摧枯拉朽。

  突火骑刚把金军冲了个七零八落,杨继嗣五百骑随后赶上,锋利的马刀利索地收割着人头,杀得金兵鬼哭狼嚎,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而且李成卫和杨继嗣仿佛十分有默契,两人各率五百骑,没用多久就将这支金军分割开来,使其再也难以重新结阵。几次回合一冲杀,不止金军士兵不知所措,连将领也没有主张,最后的结果只有一个,四散奔逃……

  老实说,金国虽然不比起兵之初了,但时至今日,金军主力的战斗力还是非常顽强的。但这些汉签军,就实在不敢恭维了。尽管他们有女真人提供的快马弯刀,可在西军面前,那就是小菜一碟。

  四千多人的援兵,让一千骑杀得丢盔弃甲,尸横遍野!想当年,都是宋军被金军的骑兵杀得抱头鼠窜,这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还真是不假!

  李成卫和杨继嗣一路追杀,一直追出十多里地,方才收兵回来。当他们回到大名南城时,发现部队已经在撞城门了。只是可惜,这次骑兵出征不曾带得破城锤,也不曾带有震天雷,士兵们只能抬着盆口粗的树桩子去撞。大名府好歹曾经是大宋的北京,伪韩的都城,那城门之厚实坚固,远超想像。一撞上去,跟搔痒似的。

  “完事了?”杨再兴见他们回来得这么快,不免有些惊讶。

  “几千乌合之众而已,你这里怎么样?”李成卫问道,竟然面不红,气不喘。

  “快了,你看城头,我军已经控制着局面,只是城门久不开,金贼还是负隅顽抗。”杨再兴道。

  李成卫深吸一口气,显得很高兴:“拿下大名,我们这趟就不算白来,徐郡王处也有交待了。”

  “接下来怎么整?往南还是往北?”杨再兴问道。

  “把大名府扫荡一遍,然后往南走。大名事情一出,北边的金军很快就会反应,我们没必要去碰硬的,专捡软的捏。”李成卫笑道。

  “那就往当年徐郡王一战成名的紫金山浮桥打,好叫中原的金贼晓得什么叫魂飞魄散!我八千骑就搅得他河北不得安宁!”杨再兴也难得地露出笑容。

  这两个正跟没事一般商量着后续计划,突然,阵里传出一阵欢呼声,两人疾视之,原来是大名南门洞开!弟兄们突进去了!

  杨再兴等的就是这个时候,将枪一挑,大笑道:“哈哈!成了!走,进城!”

  撒乌可能怎么也想不到,西军“先头部队”就凭着简易的器具,用了不到半天时间就攻破堂堂大名城!更让他想不到的是,西军之所以能如此迅速的破城,还得感谢他的昏招,把毫无作战经验的民夫武装起来当人墙!

  非但没能挡住西军,反倒是把金军连累得够呛。数百女真兵和千把汉签军,最后几乎是被溃退的民夫们裹胁着败下城来。很多人都跟西军交手的机会都没有……

  城墙失陷,城门洞开,大名城破已成定局。西军进城以后,撒乌再没有任何胆气作困兽之斗,他下令焚烧屯积在城中的军需物资,带着几十名女真兵从北门突围逃走。进入馆陶县境内时,被追骑赶上,从他以下,无一幸免,全部作了宋军刀下之鬼!

  第七百六十一章 发大财了

  十月,对大宋来说可真是好日子。各个战场上都是捷报频传,先说近的,韩世忠和岳飞合师击败了赤盏晖,夺取开封外围的一个重要据点,邓州。而折彦质率领的折家军已经进驻颍昌府,刘家兄弟率领的淮西军重整旗鼓之后,打得也是顺风顺水,已经攻到亳州,只差一步就进开封府。

  此时,宋金两军的势态是,宋军三路朝着一个目标推进,故都东京!而且,在韩岳二将的神武后军拿下邓州汝州之后,三路宋军已经对开封府形成了合围,只放出一面,那就是黄河。

  应该说,眼目下的形势对大宋来说是极有利的。人在镇江“督战”的皇帝赵谨似乎也受到了鼓舞,亲笔降诏给前线的折郡王,可劲地褒奖了北伐将士们一番,并许诺光复故都以来,朝廷将不吝惜重赏!至于宰相徐良,那更是春风得意,自朝廷南渡,前前后后换了多少位宰相?除了耿南仲吴敏之流,谁不想光复故都,收复中原?可又有谁作到了?只有他而已!仅凭这一点,就足以让他彪炳史册。

  与朝廷里的乐观所不同,前线的将领们保持着清醒,尤其是折彦质。上次他贪功冒进,大意轻敌,教训实在太深刻。所以这回,他分外小心。现在,三路宋军虽然攻势顺利,收复了大片领土,但他却晓得,中原金军的主力还没有被消灭,当初想吃掉岳飞一军的金军部队又缩了回去,看样子,是想拉长宋军的战线,在开封府境内,打一场大会战。

  这不是没有可能,三路宋军中,折家军是从江南西路出发,淮西军是从淮南西路出发,神武后军虽然近些,但三路兵马的后勤补给,基本上都在长江南岸。而中原乃四入之地,金人又拥有马军的优势,这场会战如果不能确保胜利,那么就有可能功亏一篑。

  正是基于这个考虑,折家军作为最先突破金军防线的一路,却一直在颍昌府按兵不动。折彦质作为南方宋军的统帅,是想协调三路宋军的步伐,同进同退,以免出现孤师深入的情况。有鉴于此,他发命令给韩世忠和岳飞,让他们夺取汝州之后,不要直接打往开封府,而是来颍昌会师。同时命令淮西安抚使刘光国,让他不要轻举妄动,一定要等到神武前军和神武后军进入开封以后,淮西军方可入境。

  在金军方面,对于邓州的丢失,乌延蒲卢浑虽然对赤盏晖大发了一通脾气,甚至威胁要怎样怎样,但实则在他心里却是早有准备的。此次宋军北上,是经过周密策划和准备,其锋芒不可阻挡。而且在中原大地上,宋金实力失衡,大金国的主力都摆在西部,对付徐虎儿和契丹人。他握着几十万二线部队,实在只能勉力维持。

  但这不代表蒲卢浑就认栽了,此次宋军的统帅折彦质曾经是他手下败将,这个人在南朝虽然号称功盖当代,与徐卫齐名,但蒲卢浑认为,折仲古是徒有虚名。面对着一片悲观的情绪,甚至有人想放弃东京,紧急渡河北上。蒲卢浑不为所动,鹿死谁手,现在还是未知之数。他在开封境内集结了八万精兵,欲与十八万宋军来场硬碰硬的较量。

  十月下旬,双方都在作着最后决战前的准备。韩世忠岳飞顺得夺取汝州之后,按汾阳郡王折彦质的命令,往颍昌府集结,聚精兵十万,择期进发。此时,如果他们知道徐卫已经替他们把中原金军的后方给搅成一团乱,只怕乐得合不拢嘴。

  大名府

  虽说现在距离春节还有一个多月,但大名的百姓已经开始提前庆祝了。不过不是庆祝什么佳节,而是庆祝大名府在沦陷多年以后,首次被官军光复。尽管脑袋剃成了秃瓢,衣服都改成了左祍,但根值在骨子里的东西是变不了的。

  大名百姓如今出门见面,就跟过年一样互道恭喜,恭喜什么?恭喜苦难到头了!当然,他们也没有忘记是谁将他们解救出来,地方上的士绅等头面人物组织了相关人员,去拜会李成卫和杨再兴等高级将领,并送上百姓们的心意。

  这倒让杨李二将有些不太适应,因为在他们看来,这是诸如徐郡王,马参谋,张机宜他们该出面干的事情,他们实在不擅长此道。只能一个劲地跟人家说,没啥没啥,应该的应该的。其实他们现在才不在乎百姓送的那仨瓜俩枣,当然人家一片盛情这是不含糊的。只不过,撒乌逃离大名城时,曾下令放火烧毁屯积在城中的军需物资。可西军手快啊,没等火势起来,就给它浇灭了。更着急的,则是大名百姓,家里的锅碗瓢盆,马桶水桶都用上,因为那正是从他身上榨取的血肉,民脂民膏!

  粗粗一合计,从火里救出来的粮食,足够一支十万人的军队吃两个月。军械器具,足够装备近万人,而最最让人眼红的,则是财物。

  众所周知,金国到现在为止没有发行自己的钱币,女真人只认真金白银或者贵重的纺织品。大名府作为中原金军的后勤基地,屯积了数量巨大的财货。经过统计,银有十七万两,绢有六万多匹,还有从河北百姓那里的收刮的铜钱,数目就实在统计不出来了。

  可以说,河北的民之膏血,基本上就在这里了。这笔数目庞大的物资如何处理,着实让李成卫和杨再兴伤神。自然,他俩不会不沾,他们不是两袖清风的,道德高尚的士大夫。但数额实在太大,吞你是吞不了的,分你也分不完,而且也不可能这么干,徐郡王面前没法交待。

  可是,运你也运不走,接下来还有作战任务,要是全军都大包小包带着财物,那也甭打仗了。但不处理,万一金军打回来,不又还给人家了么?

  李成卫杨再兴一合计,粮食就算了,老百姓也给坑得够苦了,让地方上组织一下,分了去。至于钱财军械,咱们赶紧通知磁州的步军,麻溜地往回运,能运多少是多少。

  第七百六十二章 淮西军

  亳州

  这个地方本来不太知名,不过因为宣和年间发生的一件事情让它人尽皆知。那就是道君皇帝在金兵即将兵临东京城下时,为了撂挑子跑路,仓皇传位给赵桓,然后就想脚底板抹油开溜。但又不能明说是逃跑,于是找了个借口,说是去亳州烧香。

  不难看出,在崇信道教的赵佶一朝,亳州肯定是有重要的道观。事实也确实如此,亳州有太乙宫,是一座规模庞大,香火鼎盛的道家胜地。不过,眼下这座道观已经化为一堆残垣断壁。只因淮西军进攻亳州,金军在撤退之前,放火焚城,烧了个一片焦土。

  此时,仍旧可以看到街市人来如梭,不光有城中百姓,还有淮西军的士兵在负责巡逻。作为三路宋军中兵力最为薄弱的一支,应该说到目前为止,淮西军打得还是不错的。尽管一开始有曲折,但到目下,淮西军已经将淮南东西两路的绝大部分领土光复。数万将士现在也是士气高昂,只等着扑往故都东京。

  在临时征辟来作帅府的一座民房里,淮西军高级将领们都在。上到淮西帅刘光国,下到刘光远,李显忠等,无一例外地出席。刘光国作为西军大将刘延庆的长子,刘光世的长兄,已经年近六旬,他一看就知道是吃行伍饭的,身材非止高大,更极为壮硕,纵使年近花甲,其威猛之气不曾稍减。

  往那里一坐,就跟半截铁塔一般,身披铠甲,腰悬佩刀,两道眉毛往上挑,如剑一般,尤其引人注目的是这位有一把关二爷般的长髯,进来打眼一看,就知道这是主帅。在他下首,是他弟弟刘光远,也就是何灌的女婿,四十多岁,端得是好相貌,比起他威猛的兄长,这位更显俊秀一些,即使到了壮年,却仍旧当成起一个“俏”字。无怪乎,眼界之高如何书莹,也下嫁给他。

  在刘光远的对面,则是党项名将李显忠,本名李世辅。这次淮西军出征,他当仁不让的居功至伟,麾下将士无不奋勇争先,尤其是他的部将王德,每战必身先士卒之前,极其剽悍,勇不可挡。

  此这三位主要将领以外,其他中上级军官都出席在这个场合,看起来似乎有重大军情需要讨论。

  刘光国闷坐在上首,他面前的帅案上摊着一纸命令。那是南方宋军统帅折彦质的亲笔,只说了一件事情,就是让淮西军原地待命,必须等到神武前军和神武后军进入开封以后,淮西军才能动弹。折彦质这么做,一是考虑到全军协同问题,二是考虑淮西军作为三路宋军中军力最为薄弱的一支,有意让他们最后进入战局。不过,看刘光国的表情,似乎对这道命令不太满意。

  “说说吧,人家折郡王来命令了,咱们怎么整?”一阵之后,刘光国开口问道。

  李显忠和王德对视了一眼,都不作声,刘光远看到这情况,一挥手道:“哎,这是什么道理?凭什么让我们淮西军最后进入战场?这不是门缝里看人么?”

  此话一出,有人附和。淮西军近来打得很顺,全军上下都士气高涨,当然不愿意屈居人后。刘光国听在耳朵,忽地冷笑道:“你们是没看出来汾阳郡王的意思啊。”

  “兄长,这,这就是让我们最后进入开封,还能有什么意思?”刘光远不解。

  刘光国笑而不答,转向李显忠道:“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

  李显忠摇了摇头:“我只看得出来字面上的意思,其他的,就不清楚了。”

  “大哥,到底啥意思?难不成这里面有什么名堂?”刘光远问道。

  “名堂大了!”刘光国一拍桌子道。“我问你们,除了我们这一路打到亳州之外,其他两路进展如何?”

  “听说,折郡王已经屯兵颍昌府,距离开封就一步之遥。估计,韩良臣和岳鹏举也是八九不离十。”有人回答道。

  “这就是了,折仲古这道命令下得昧心!你们想想,中原淮东,如此之大的地盘,如今女真人怕是只剩下开封府和郑州两处了,这叫什么?这叫赶狗入穷巷,女真人已经没什么好蹦跶的了,我们北伐中原已经进入最后的收尾阶段。剩下的,不过就是软杮子,一捏就烂!折郡王此时让我们原地待命,而且还要在他们两军进入开封之后才能进兵,这分明就是怕我们淮西军抢功!”刘光国的脸上挂满着不忿。

  此时,李显忠的部将王德忽道:“折汾阳功盖当代,名震天下,当不至于如此吧?”

  这话在节堂上就显得有些突兀了,顿时,多少道诧异的目光投向了王德,刘光远大皱其眉:“王德,你怎知折汾阳不至如此?上番北伐,他折家的部队损兵折将,大败而回,难道此次不想讨回颜面么?怕我们淮西军抢功,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王德是个火爆脾气,肚子里藏不住话,正要反驳时,李显忠以眼色制止了他。王德此人,绰号“王夜叉”,打仗极为勇猛,淮西军中称得头号悍将。这厮谁也看不上眼,独服两个人。一个是徐卫,他曾经是南方军官团的一员,到陕西西军中见识过,佩服徐卫的手段;另一个,就是他顶头上司,李显忠,不为别的,只为其忠义壮烈,当世无双!

  所以,见长官打眼色,他硬生生把不好听的话吞了回去。李显忠这才接道:“且不管旁的,折郡王是诸军统帅,已有明令在此,我们淮西军总不好违节吧。”

  话音落地,马上有人接口道:“这从何说起?太尉与折郡王皆为统帅,如何作不得主?”

  李显忠盯那战将一眼,道:“太尉,自我军重整旗鼓,这一路过来,的确是打得顺风顺水,但恕我直言,金军的抵抗并不激烈,我军虽然夺取多座城池,但战场上的斩获并不多。这说明,金军在保存实力,折郡王之所以让淮西军最后进入战场,恐怕也是考虑到我们的兵力最弱,怕孤师深入,遭了暗算。”

  第七百六十三章 决战前夕

  在场的淮西军将领,哪个不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听了李显忠这话,心知有几分道理,但却没有人表态支持。因为在淮西军中,李显忠是个外来户。当初淮西军草创,名义上是归两浙宣抚司赵点节制,实际上是独立运作。也就是说,刘光国刘光远两兄弟,是淮西军的创军元老。他两兄弟在军中威信既高,自然也就是“大家长”了,李显忠属于归国人士,派到淮西安抚司来统兵的,人虽不轻,但言却甚微。

  但话又说回来,李显忠到底是李显忠,名气大,本事也不小,纵使刘家兄弟能在淮西军一手遮天,也没办法无视此人。所以,刘光国听完他的话后,皮笑肉不笑道:“公弼到是折郡王的知音呐?”

  李显忠知道他什么意思,但仍旧正色道:“太尉,如今三路大军连奏凯歌,只差这最后一步。此等时机,以求稳为上,要是睡醒了再尿一泡在床上,那就不划算了。”

  节堂上一时沉默,刘光国看起来并不是真想怎么样,不过是因为自己“国丈”的身份,对于折郡王的命令有些不爽利,所以发发牢骚而已。刘显忠一劝,他不说话了。刘光远倒挺知晓长兄的心思,见状道:“成吧,既是人家折郡王的命令,咱们淮西军俯首听命才是,让咱几时去就几时去,我就不信,他们把肉吃了,汤也不给我们喝一口?”

  军事会议结束后,诸将步出帅府,李显忠和王德两个骑马并行,走得远了,王德忍不住说道:“李安抚,这淮西军就不是咱立足之地!”

  “嗯?”李显忠侧过了头。

  “刘家兄弟仗着皇亲国戚的身份,好不嚣张!前一次,若不是刘光远轻敌冒进,何至于败?上头居然不追究!若换成你我,只怕已经连降几级了!”王德怒道。

  李显忠听罢,倒不见生气,只叹道:“刘家系出西军,也算得一大将门,除刘太尉和刘都统外,刘光世也是西军大帅之一。朝廷借重,无可厚非。”

  “哼,将门?都说将门出虎子,我看倒不然……”王德冷笑道。

  “徐家呢?”李显忠问道。

  王德一时语塞,片刻之后才道:“徐家两代名将,自不必说。”

  “折家呢?”李显忠又问。

  王德咳了咳:“折家也是实至名归。”

  “这就是了,所谓将门出将,相门出相,史有明载。眼下大战在即,东京恢复在望,无须为此等小事介怀,同心戮力吧。”李显忠沉吟道。

  “是。”王德点了点头。又走一阵,他突然道“对了,安抚相公,此番南方诸军北伐,西军不是也奉命协助么?怎地没有消息?”

  李显忠听到这话笑了起来:“以我对徐枢密的了解,此等大事他必不旁观。指不定,已经在河东打开了。否则,我们开战既久,如何不见北夷大举来援?”

  王德嗯了一声:“此番必逐金贼过黄河,光复故都!我等正逢其时!”

  李显忠的神情突然变得阴沉起来:“驱逐过河就完了?河北河东不是我故地?燕云十六州不是先人遗留基业?北虏窃据久矣,到时候连本带利还回来!”

  王德诧异地看着这位长官,南方宋军一直以来的口号是什么?那就是北伐中原,光复东京,口号喊得久了,大家都把这当成终极目标来追求。像李显忠“志向”这么高远的,倒不多见。其实他哪里晓得,李显忠父子当初为了脱离金军,回归大宋,历经苦难,最终,除李显忠外,他的家人全部遇害。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岂能善罢甘休,只要条件允许,莫说两河燕云,便是一直打到东北去,他也义不容辞,勇往直前。

  十月,就在神武前军,神武中军淮西军部,神武后军这三支南方方面军集结,准备与窃据中原多年的金贼决一死战时,黄河以北,已经炸开了锅。

  在徐卫的策划下,以徐洪为首的三路西军,以金国“西三州”为目标,发动猛攻。秦凤、鄜延、永兴这三支军队,与徐卫的嫡系无异,装备精良,训练有素自不待言,徐五作为徐九的堂兄,更是能领会堂弟的战略意图,所以一开始就打得极猛。至十月下旬,三司西军已经打下宁边,东胜两州,歼灭金军近万,目下已经进入丰州,西三州很快就会被扫荡无余。西三州一旦被西军占据,那么燕云十六州的一个重镇,大同府,就将受到直接威胁。上一次,辽军东征,也是这么打的,但兀术在大同府集结了重兵,击败了契丹人,再加上党项人在背后搞鬼,以至于辽军的东征复国计划,首次施行,便遭受挫折。但徐五这次不同,他的主要任务不在于攻下多少城池,只在乎能牵制多少金军。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还不太明朗,因为徐五率领的这一支军队,暂时还没有遇上金军大规模的兵团。

  而徐卫亲自坐镇的阳凉关战场,则更“不济”,西军领袖亲自出马,而且带着环庆、泾原、熙河、两兴四司部队,阵容可谓强大,兵力可谓雄厚,更不用说还有河东军助阵。但如此庞大的军团,在阳凉关却迟迟没有动手。

  但就算徐卫不动手,光凭他在这一带摆了多少部队,金人也不敢大意。金军河东统帅仆散忠义在第一时间就派兵增援了阳凉关,勤修战备,以御西军来犯。同时,他预感到光凭一座阳凉关恐怕难以抵挡住西军的攻击,所以还在太原一线设置一道防线,打算尽可能阻延西军进兵的步伐,消耗其军力。

  但聚集在阳凉关之前的西军迟迟不动手,这让仆散忠义起了疑心。在给平章政事完颜亮的报告中,他就提出,观(阳凉)关前南军之动象,似乎意在不我,让金廷小心在意。

  他的意见不是没有引起金帝完颜亶和平章政事完颜亮的重视,而是这两位会错了意,他们认为河东的西军确实有可能是在故布疑阵,虚张声势,其目的,恐怕就是让打西三州的这一支西军拼命往前突。

  第七百六十四章 徐家庄

  十月,天气有些凉了,在麦场里玩耍的孩童们都已经穿上了厚衣裳,围着那一个个堆得如小山般高的麦草垛子追逐嬉戏。乡间顽童作游戏,这本不稀奇,但这群娃娃却有些特别。他们手里都操着棍棒,若仔细看,他们虽是闹着玩,但有时候一棍子出去,还颇有些章法。也难怪,这里本来就是尚武之乡,庄子里上到头发胡须一大把的老者,下到刚脱下开裆裤的娃子,多少都会两手。

  那里面有个领头的,约莫有十岁左右,穿件灰袄,腰里不知从哪处弄来一条革带,扎得结实,手里提条哨棒,突然止住玩伴们道:“我们每日这般胡耍,也没规矩,今日且换个耍法。”

  玩伴们一听,都问什么耍法?却听他道:“你们几个扮作贼寇,我扮官军。”

  “凭什么你扮官军,我们扮贼寇?”有娃娃质疑道。

  这时,一个八九岁的男童插话道:“他是九叔公本家。”此话一出,满场无声,大家都默认了这个安排。于是,一大群孩童便玩起了有悠久历史传统的官兵抓强盗。

  在这片麦场的北面,那条小河仍旧缓缓流向夏津县,只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当年庄子里的年青后生都出走了,所以这条河也没有了生气。其实,何止是这条小河?便是昔日繁荣的徐家庄,如今也不成样子。徐九当初穿越过来,徐家庄有几百户人家,因为这里是本朝名将马仁禹的家乡,所以远近闻名。后来,因为出了徐茂、徐彰、徐绍,乃至第二代的徐胜、徐洪、徐卫等人,更不得了了。

  可惜,这尚武之乡,随河北大地沦入女真人之手后,就给糟蹋得不成样子。高世由作大韩皇帝,大名府是其都城,他的弟弟高孝恭进入夏津以后,不止是扒了徐家的祖坟,跟徐家关系密切的都受到牵连。

  后来伪韩倒台,女真人亲自管理河北,更是一塌糊涂。女真人知道夏津是徐卫的家乡,所以特别“关照”。委派到夏津作知县的,无一不是酷吏,女真人怕什么?能出得了徐卫这等人的地方,那肯定是龙潭虎穴,必须得防着。

  事实证明,也确实是这样。在伪韩和大金统治期间,徐家庄没少出“乱民”。自徐卫以后,从这里走出了多名抗金义军的领袖,至今还有一支“流窜”在山东。徐家庄的汉子们,用他们的血性,表达了不屈的精神。但代价也是相当沉重的,徐家庄从最初的几百户人家,锐减到现在只剩下不到八十户。而且,现在的徐家庄是从废墟上建立起来的,徐家的老宅,早就不复存在了。

  尽管被逼着剃服易发,但徐家庄的人仍旧没有屈服。最好的例子,就是那群玩耍的孩童。他们都是听着徐九的故事长大的,你随便到徐家庄找个娃娃,他都会对徐九的壮举如数家珍。抵抗贼寇,救援夏津,组建乡兵,靖绥地方,再到后来的起兵勤王,激战紫金山……

  徐家庄的百姓相信,早晚有一天,后生们会打回来的。这十几二十年,他们断断续续地听到有关徐家兄弟的消息,知道徐卫现在是西军大帅,女真人畏之如虎。他们就盼着有一天,徐家军能光复桑梓,赶走女真人。

  但一年一年地等下去,一些老人已经等不及先走了,后头出生的晚辈对于徐家兄弟的印象基本上就是个传说了,而那些还活着的同辈人,也渐渐失望……

  这一天晌午,庄民们吃过午饭以后,因为是农闲时节,也没其他什么事。于是三三两两地汇聚在村西头,摆闲条。大人们扎堆,孩子们就在外头疯跑,少年不知愁滋味。

  百姓们谈论的话题,当然不是徐家兄弟,那太遥远了。他们关心的是眼下,女真人为了在中原打仗,巧立名目,在河北大肆摊派,税交了,粮交了,还得交捐,还得负担劳役,简直是苦不堪言。又因为这里是徐家庄,所以县衙分外照顾,多派了半个月的活,这些汉子们很多都是刚刚服完劳役回来。所以怨声不绝。

  “哎呀,你们骂也没用,中原打不打得下来两说,即使打下来了,哪天过黄河,不知道还有没有命看。”说这话的老者蹲在一颗大树下,双手插在袖子里,声音有些嘶哑,他的一张面皮简直就跟背后那颗树的树皮一样,写满了沧桑。一双浑浊的眼睛没有丝毫生气,好像对什么事都没兴趣一样。

  没有人反驳他,尽管大家伙都不同意他的话。宋老汉命苦,他家几代单传,当年他从外地逃难来到徐家庄落户后,娶了本村一个姑娘,生了个儿子,好歹续了香火,日子也有盼头。哪晓得,他儿子先是跟徐卫他们一起拉开架势跟贼寇干仗,打完了,又跟着徐九去剿匪,再后来,就跟着徐九跑了。

  这么多年,就那次徐家军追击斡离不时回来了一趟,也是匆匆而别。再后来,就没有消息了。都说徐九现在在川陕作官,统领西军,搞不好他儿子还在,说不定还作了官,真实宋老汉也是望眼欲穿地盼啊盼啊,一直盼到老伴离世,也没盼到。就这么地,不想了。

  “宋老爹,我听人说,西军现在正打河东,指不定哪天,宋大就回来了。”有人好心劝道。

  老汉似乎已经麻木了,不但没有丝毫表情,但眼神都没有任何变化。旁人觉得无趣,也就不再劝,转移话题了。

  “哎,那几个愣头青回来了。”有人突然叫道。

  众人望去,只见三五个年轻后生,匆匆忙忙地奔回庄子,他们的年纪,就跟当年徐卫杨彦他们相仿,甚至连神态举止都差不多。一进庄子,那挑头的一个见这么多乡亲聚在此处,便喊了起来:“好事!好事!”

  “徐三,什么好事?好什么事?”有人问道。

  那叫徐三的年轻人,脸上神采飞扬,眼中光芒正盛,大声道:“一伙义军攻破了大名府,把女真人杀了个干干净净!”

  这话当时就把现场炸开了锅!多少人霍然起身问道:“当真?”

  “这还有假?就是前两天的事!”徐三两眼放光地回答道。

  第七百六十五章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不会,大名府何等所在?那可是高世由的都城!义军怎能扣得开?”有人质疑道。

  徐三不屑地一笑:“信不信由你,反正现在县城里人人都在谈论这事,搞不好就是最近,官军都得杀过来。哎,只是可惜。”

  “徐三,可惜个啥?”有人问道。

  “可惜,不是咱九叔的队伍,要不然我几个肯定投军去。二十年前咱没赶上,要是徐九叔回来,说什么也不能错过机会。”徐三一脸的向往。二十年前,他这几个只怕还在娘胎里。听他提起徐九,在场不少人眼中闪出了光芒,但转瞬即逝,都二十年了,徐九还记得这里是他家乡么?还知道当年徐家祖坟被刨以后,庄里的徐家人冒死捡了遗骨偷偷埋藏么?

  “把腚撅高,梦吧。”好一阵没吭气的宋老汉突然泼了一盆凉水。他这话一说,大家伙都不吭声了。徐三几个见状无趣,也不停留,抬脚就往庄里去。方走出没几个,听得有马嘶声。本来在河北这地方,听到马叫不算稀奇。可近年来,官府一直在收缴民间马匹,名为征用,实则抢夺。整个夏津县只怕也找不出根马毛来,在徐家庄能听得马叫声,那可不一般。

  徐三回头看去,只见聚集在那里的父老一个接一个地站起身来。他眉头一皱,嘀咕道:“看啥呢?”

  “三哥,你看,来队伍了。”他一个兄弟手指前方说道。徐三定睛一看,可不是么?几名骑士已经挺马跨进了庄里,前面还打着一杆旗,他些许读过几句书,识得那是一个“徐”字。这一看,直看得心头一跳,打“徐”字旗!

  看到有兵马进庄,那些聚集的徐家庄父老本通地回避。都缩到道旁,警惕而又紧张地望着这些不速之客。来的是一支骑兵,不知道多少人马,但从装束看,这恐怕不是一般的队伍。因为所有骑士都是身披铠甲,一般无二的形容,个个英挺,人人威风。

  他们可以肯定这不是金军,因为女真人的队伍他们不是没有见过,绝对不是这种打扮。有识得字的小声嘀咕道:“徐字旗。”

  “该不会是……”说这话的人,心头已经燃起了希望,只是过于激动,不敢说穿。

  队伍停了下来,百姓们打量着将士,官兵们也环视着父老,他们的眼中都没有敌意。为首一人,约莫四十上下,打眼一看就知道这是带兵的。一身锃亮的铠甲,腰里还挎把精致的战刀,簇新的战袍光鲜亮丽,都显示着他非同寻常的身份。

  这军官也怪,他下了马以后,扫视着在场的百姓,脸上的神情十分怪异。有人注意到他嘴唇一直发抖,最后竟到了手也发抖的地步。只见他眺望徐家庄,眼睛渐渐地红了,突然,他腿一屈,半跪下去,双手撑在地面上,紧紧地抓着。

  在他背后,数以百计的骑兵都默然无语……

  百姓们面面相觑,这是怎么个情况?这是谁的部队?他又在干什么?徐三几个退了回来,以年轻人的敏锐察觉到,这支部队不寻常!

  “三哥,不会真是……”

  “我看是,打徐字旗,又不陈兵耀武,又不祸害百姓!”

  徐三到底胆子大,使劲吞了一口唾沫,上得前去,抱个拳,问道:“敢问这位节级,是,是哪家部队?”

  当那半跪在地上的军官站起身来时,徐三赫然发现,这威武的战将脸上竟挂着泪水!这就把一众百姓看得百思不得其解了,他哭什么?

  那战将盯着徐三,眼神让后者很不自在,只听他问道:“小哥,这里该是徐家庄?”

  “这,当然是。”徐三一怔,立即回答道。

  “这就是了,这就是了。”那战将喃喃道,说罢,他回过身手,振臂喊道“弟兄们,这里,就是大王的家乡!”

  一片欢呼声突然爆发出来,把百姓们着实骇了一跳。连在庄里的人也跑了出来,远远围着看热闹。大王?哪个大王?山大王?

  正当众人疑惑不解之时,那战将作着四方揖,激动地说道:“众位乡邻,我们是徐郡王的部队!”

  “哪个徐郡王?”有人问道。怪不得他孤陋寡闻,他们只知道徐卫现在在川陕,作了西军大帅,并不晓得已经贵为郡王之尊。

  “徐卫,徐九郡王!”战将朗声说道。

  现场一片哑然!因为没人敢相信!徐九的部队?就是当年从这里出去那个徐九?怎地?真打回来了?百姓们你看我,我看你,都是一片错愕。徐三反应快,抢问道:“这么说,日前攻破大名府的……”

  “没错,我等奉大王钧旨,攻破了大名府,上头特意指派我率部克复夏津。”那战将说道。

  “这么说,真是徐九的部队?那,那,他,他人在哪?”一些年纪稍长,见过徐卫的庄客们问了起来。

  “大王且在河东坐镇。”战将回答道。他说话间,眼光在乡亲们脸上扫过,时过境迁,这些乡邻们都不认得了,即使有几个看着眼熟的,也不确定到底是谁。直到他的目光落在那颗树下时,他神情大变!

  几把推开挡在身旁的人,大步窜上前去,立在宋老汉面前上下打量着。宋老汉心里一慌,便侧过身去。那战将把头盔一摘,扑通一声跪下去,又一头磕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这一下,不止是徐家庄的百姓,便连他的部下也相顾失色,怎么了?

  “爹啊!儿回来啦!”那战将嚎哭道。

  宋老汉年岁大了,没反应过来,但其他人可听了个真切。有人突然叫道“哎呀!宋大!我说怎么看着眼熟!”

  这话可让现场炸开了锅,乡亲们都争相向前,个个俯下身去,歪着头辨认,紧接着,一个又一个震惊的声音响起“天!可不是宋大么!”“宋老爹,这是你娃!”

  宋老汉本来手足无措,听到这话,那拢在袖子里的手突然抽出来,先错愕了看了看乡亲们,又把一双浑浊的眼睛盯在面前这战将身上,嘴唇张开怎么也合不上,他似乎伸手想去扶起那人看看,可好像又不敢。直到旁边乡人道“真是你家老大,绝对不会错!”他才大着胆子伸出手去,扶着那战将的肩膀起来。

  当一张满是泪痕的脸庞出现在他面前时,宋老汉仔细辨认。尽管时隔二十年,但昔日儿子出走时的模样,还深深印在老人记忆里。眼前这名军官虽然已经年近不惑,可依稀还能看出年轻时的模样来。

  终于,宋老汉浑浊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他已经确定,面前这汉子就是他的亲生儿子。他实在没有相到,当自己已经绝望时,儿子竟还真就回来了!

  “爹,我,我,我回来了……”宋统领战场上响当当一条铁汉,从二十多年前跟随徐卫起兵以来,身经百战,从一个普通士兵作到选锋军的统领官,面对老父,竟泣不成声。惹得诸多将士也酸了鼻子,红了眼眶。

  宋老汉呜呜地哭着,口不能言,只紧紧抓着儿子的肩膀,也不知道是恨是爱。旁人都唏嘘不已,有人劝道:“宋老爹,这下可好了,宋大这不好端端地回来了么?”

  “宋大,可成家了?”有人问道。

  宋大听这一问,好像想起什么,急忙回头喊道:“宋华,过来!”

  只见队伍里出来一个少年,只十六七岁模样,英气勃勃,眉宇间跟宋大有些相似,到了跟前,不用谁说,直接跪倒在地上。当然,甲胄在身不施全礼,只是半跪着。

  宋大抹了一把泪,深呼一口气,对老父亲道:“爹,这是我儿子,你孙子,叫宋华,生在陕西华州。”

  那宋华估计是在军营里长大,这时候还不知道叫祖父,直到父亲提醒,他才慌忙喊了一声大爹爹。老实说,宋老汉这会儿是真想结结实实揍儿子一顿,但当他看到连孙子都这么大了,那股积压了二十年的怨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也不管儿子,赶紧伸手去把孙子拉起来,看了又看。

  “噫!这下好!这下好!儿子回来,还带个大孙子,双喜临门!要是宋大婶还在……”

  “你他娘的会说不会说?”旁人急忙喝止了他。

  可这句话还是让宋大听了去,他硕大的身躯一颤,脱口问道:“爹,娘她……”

  宋老汉悲喜交加,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可另一支手却还是抓着孙子不放。此时,庄子里的百姓听说徐九的部队打回来了,又听说宋老汉儿子正是领军的军官,纷纷抢出庄来,不一阵,里外三层,围了一个水泄不通。

  宋大到底是虎儿军的军官,在和父亲相认之后,马上想起了自己此行最主要的任务,首先是代表着徐郡王。他连自己家门都没进,先去徐家老宅察看,只可惜,早已经是一片废墟,杂草丛生了。又探访徐郡王的亲属,结果也没剩几个,死的死,逃的逃。好在,有族人批引了埋藏徐家先祖遗骨的所在,宋大才代表徐郡王祭拜了一番。

  第七百六十六章 背水而战

  有趣的是,不管他走在哪里,徐家庄的百姓都扶老携幼地跟着。不过,他此行的任务,是克复夏津县,顺道来探访家园,也替徐郡王走这一遭。不可能久留,说得残酷一点,今天之内,他就得引军回大名,因为李杨二位都统还要挥师南下。

  当这个消息传出来后,徐家庄的百姓不干了。当他们看到徐九的部队打回家乡时,那份激动可言而知,但这高兴劲还没有过,你突然告诉他,我们来只是走一走,看一看,马上就得离开。他让徐家庄的父老怎么肯放人?

  面对拦着马头不放行的乡亲,宋大再三解释,大军此来是为奇袭河北,给中原战场上的友军部队创造条件。大家不要急,一旦中原光复,河北还远么?但老百姓受了十几二十年的罪,哪里肯听你这些道理?左右就是一句话,不放!本来,普通小老百姓哪敢阻拦朝廷官军?但坏就坏在,这里头的人,或远或近跟徐九都有些亲戚关系,有几个论起辈分来,徐九还得管人叫爷爷,这怎么整?

  尤其让宋大头疼的是,徐三带着七八个愣头青,说什么要跟着部队走,从军报国,不想呆在徐家庄空耗年华了。咱这来河北是打仗的,也没说要招兵呐,而且宋大听得出来,这几个小子以为跟徐郡王有些亲戚关系,一去就能谋个一官半职的,殊不知自己当年追随徐郡王起事,如今二十年过去,才一步步熬到统领,就凭你几个生瓜蛋子,进一线部队的资格都没有,别提马军,更别提作军官了。

  后来实在没办法,宋大将心一横,直言相告。徐郡王军法无情,我今天要是在徐家庄呆一夜,明天回去,上头就得以贻误军机罪论处,轻则丢官,重则掉脑袋。既然诸位乡亲盛情难却,我就留下,但从此以后,老父亲就拜托诸位照顾了。

  话说到这份上,徐家庄的父老没办法了。心知留是留不住,于是乎,让宋大稍等,各家都赶回去,把那珍藏许久的物个拿出来,请他们带给自己在西军中的亲人。都不是什么特金贵的东西,一双鞋,一件袍子,或者父母双亲的遗物,再不然就是几个馍,一筐蛋之类。

  面对此情此景,宋大有些惭愧。当一位在庄里辈分极高的长者,托他将几张饼捎给徐卫,并转告,这是徐家庄种出的粮食,希望他徐九吃了以后,不要忘了这里还有他的亲人。宋大竟无言以对……

  他回来时,近乡情怯,离开时,黯然无语。回过头去,只见家乡父老还聚集在庄头,不停地挥手,宋大一声长叹,对旁边的弟兄们道:“若是不能打回来,何以面对父老乡亲?当直言以告大王。”

  宋大和徐家庄百姓不知道的是,他们的希望就快达成了。因为在中原战场上,在汾阳郡王折彦质的统一指挥之下,三路宋军已对开封府形成合围之势。目下,韩世忠和岳飞统率的神武后军,已经到达指定地点,与折家的神武前军会师,驻扎在开封府西南的马栏桥镇。

  而刘家兄弟统率的神武中军淮西军部,已在焦急地等待着命令。金军主将乌延蒲卢浑抱着背水一战的心态,在东京地区集结精锐,打算跟宋军决一死战,胜负就在此一举。老实说,尽管此前宋军连战连捷,收复大片失土,但真正的决战,还没有开始。最后这一场仗,将决定谁能够入主中原!

  如果宋军胜,那没说的,沦陷多年的故都东京宣告光复,其意义异常重大,必能极大振奋全国军民。如果金军胜,那么对宋军来说,将是一个极大的打击。这次北伐,朝廷可谓倾尽全力,寄予厚望,如果失利,丢失的,不仅仅是先前收复的失土,影响的,不仅仅是以徐良为代表的主战派大臣,更将影响到大宋的路线。说得直白一点,这一仗要是败了,主和派肯定就要得势。

  折仲古这种作过宰执,统过大军的人,显然看得十分清楚。所以在最后关头,他极力稳扎稳打,生怕出了一丁点差错。

  十月末,折彦质下令进攻,以神武后军岳飞部为先锋,直捣东京。岳飞部离了马栏桥镇,全军上下斗志昂扬,于扶沟县击破金军阻击部队数千人,次日再败金军一部,矛头直指东京。而折彦质等人提着大军尾随而进,同时派人传令淮西军刘光国,进兵开封。此时,乌延蒲卢浑早探到宋军主力漫山遍野而来,前后绵延十多里,他不断派出小股部队出去,让宋军击败,以慢其军心,使其松懈。同时,把主力部队放在距离东京城只有四十多里的朱仙镇。意思非常明显,那就是背靠着东京,打一场生死战!

  为了表达自己有进无退的意志,蒲卢浑下令,把军中将领的家眷都集中起来,统一安置在东京城里某处。什么意思?如果打胜了,万事不提,如果败了,我们在前线拼光乃止,城里这些家眷,也一起上路!不得不说,这是个狠人,压根没给自己留下什么余地,颇有些虎儿军“不胜即死”的气魄。

  而金军将士,不论种族,也都知道没有退路,除了拼死一战外,没办法了。蒲卢浑又不断使人在军中鼓吹,此次统兵前来的折彦质,几年前就是金军手下败将,不足为惧,打他跟玩似的。据推算,宋军主力到达朱仙镇,至少还需要两到三天的时间,金军借此机会,正紧张地作着准备。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东京的百姓早就知道朝廷开始北伐了。而且前线的战况,通过各种渠道不断地传回来,他们翘首以盼,只望着王师早定中原,结束他们“南望王师”的日子。

  当官军已经进入开封府的消息传出后,东京城里流言四起,都说女真人蹦不了几天了,折郡王大军兵临城下只是旦夕之间。

  第七百六十七章 噩耗传来

  东京,开封府。

  这两个词无论对当下的宋人,还是千年后的中国人,都绝对不陌生。只不过,千年后的中国人想起前者时,基本没什么好的印象,没准还在后头加个“热”。但于当下的宋人来讲,东京是一块心病。一百多年的故都,沦于狄夷之手,已经快二十年。这么些年里,东京的百姓年年过着“南望王师又一年”的日子,等到现在,总算有个盼头了。

  二十年过去了,东京还是那个样子,从外表看没有什么变化。仍旧是高大宏伟,丝毫无愧于它“帝都”的身份。就连城头上金国的旗帜老百姓都快看得习惯了。很多在沦陷之后出生的年轻人,只从父辈那里听说这座城原是大宋首都,那皇宫里曾经坐着赵官家,现在,他们去南方了,每当说到这里,长者们总要添上一句,迟早有一天,赵官家还会回来。这话说得久了,年轻一代根本不信,只当是前辈们的唠叨罢了。

  可时至今日,恐怕没有人再怀疑这一点了。

  整个城市处于战争阴云的笼罩之下,前线的军情不断地传回来。阻击部队不断被宋军击败,其前锋乃是岳飞所部,南军正挟胜利之威,向东京城迫进,一场大战不可避免!

  乌延蒲卢浑为了这一场仗倾尽全力,可以说是抱定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背水一战。宋军统帅折彦质也深明这一点,所以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决战,恐怕就在这一两日之内,中原大地的归属,即将见分晓。

  在蒲卢浑的帅府中,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都是文武官员,其中更不乏曾经仕宋的旧臣。从这些人的脸上很容易就看出,时局不利于金,谁也没有把握能否打赢这一仗。

  “报!宋军前锋离朱仙镇只三十余里!”

  最新的情报传进帅府,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来得好快!坐于帅位上的乌延蒲卢军霍然起身,又缓缓坐回去。自完颜氏几名大将先后谢世,现在金军中能挑大梁的方面统帅不多了。河东就是一个仆散忠义在维持局面,河南就都落在这位身上。在金军中,蒲卢浑以勇力著称,据说他臂力绝伦,能挽强射二百七十步。但从几次与宋军作战来看,蒲卢浑非但有勇,而且有谋,无怪乎兀术去世前,以他坐镇中原。

  可是,形势比人强,大环境不好,个人能力再突出,也无法扭转乾坤。蒲卢浑费尽心力,勉力维持,终究还是给逼到拼死一战的地步。

  帅府里一阵嘈杂之后,所有文官武将的目光都汇聚到他身上。蒲卢浑不为所动,他的手搭上了腰间的刀柄,一双满是血丝的眸子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部下们知道,主帅这是要作最后的战前动员了。

  “昔日,都元帅在世时,以中原托付。这几年来,我和诸位勉力维持,数次挫败南军北寇。我不瞒你们,此番情形,较之以前尤其险峻。南军来势汹汹,锋芒正劲。”蒲卢浑这说的都是实在话。

  不过,这未免有些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意思。但听在一班金国文武耳里,却没能让他们害怕。所有人仍旧注视着他们的最高长官,静待下文。

  “然,今有十万大金精锐云集东京,普天之下,能与十万金军抗衡的,除了陕西那位,旁人没这个本事。我不管他来的是岳飞也好,韩世忠也罢,哪怕他折彦质威名暴于南北,也不过是我手下败将!”蒲卢浑一巴掌拍在帅案上。

  “对!”几名战将大声回应着他。

  “现在,我们十万精锐在朱仙镇,马上,我就和你们一起到最前沿。咱们背靠着东京城,与南军决一死战!若蒙神明庇佑,诸军戮力,击败来犯之敌,则我与诸公都是国家功勋,名垂史册!朝廷必不吝惜殊赏!”蒲卢浑说罢,站起身来。旁边部将立即递给了铁盔,他扣在头上,紧攥着刀柄,再没有多的话,大步朝外而去!

  见他如此形容,在场谁不受其振奋?战将们如影随形,跟了上去。先前这些人脸上的焦虑一扫而空,杀气腾腾地准备奔向战场!一场大战,迫在眉睫!

  且不提蒲卢浑一班人抱定必胜必死之心奔赴战场,就在他们于帅府中动员之时,几匹快马正于东京东北郊外狂奔!马是好马,日行五百里的良驹!人是勇士,在马背上矫捷若飞!一共三骑,前头两骑相距不过五六十步,后头一骑,拉得远些,也不到两里地。看他们单独行动,应该是为传递军情而来,否则,不会单人独骑奔往东京,而且跑得这么急。

  眼看着即将踏入东京城郊,最前头那一匹马突然扬起后头两个蹄子,一个倒栽葱摔下去,它这一倒,把背上的骑士给掼出四五步远,摔得爬不起来!可怪的是,就跟在他身后那名骑士闪电般从身旁驰过,竟连看都没看一眼,更不说来帮一把!那摔倒在地的人吃力地爬将起来,第三骑又飞过去了,竟也不看一眼!

  这骑士坐在地上好一阵,方才缓过劲,艰难地走到喘息的战马身旁,痛惜地抚着马脖子。滑州到这里路程其实不算远,不过三百多里而已。但是,一刻不停,拼命抽打着战马,马儿终究是血肉之躯,如何受得了?看看那后股上的鞭痕,这名金军骑士眼中闪着泪花,没奈何啊,军情十万火急,如果不尽快把消息传到东京城里,只怕,大势去矣!

  他扭过头,两名同伴已经跑得没影了。其实不算同伴,他们三人是滑州守将接连三次派出的信使,专门往东京向蒲卢浑报告警情。说来巧合得很,滑州守将现在所在的位置,正是当年东莞郡王赖以成名的紫金山!而他现在所面临的情况,也与紫金虎当年相差无几!

  两名信使先后脚冲入东京!老远就扯着嗓子喝开道路,狂奔的战马骇得街市上的百姓四散奔逃,一片慌乱!

  “这是出什么事了?”

  第七百六十八章 绝路

  这马跑得太快,遇上个事也拉不住缰。这两骑正撒丫子狂奔着,突然望见前头来一队人马,都着戎装,当是城里的军官。信使急得猛勒缰绳,可哪里止得住?幸好对方的扈从反应快,赶紧横着马挡住!即使如此,也撞得一团糟!

  这迎面过来的不是旁人,正是着急忙慌赶着出城去朱仙镇迎敌的乌延蒲卢浑一行。正走着呢冷不防撞出这么两个来,卫队没等人说话已经上前拿下了。一名万户挺刀喝问道:“什么人!”

  这两个撞得晕头转向,倒还没有忘了使命在身,其中一人喘息着答道:“小人从滑州来,有紧急军情!”

  一听滑州,所有人面露惊色!滑州在哪?开封府的东北方向,黄河岸边,那可是金军的背后!现在从滑州来人说有紧急军情,这不是见了鬼么?即使是蒲卢浑也变了颜色,抢道:“滑州?”

  “正是。”信使答道。

  蒲卢浑脑子里一转,觉得事情不对头,这大街上人多嘴杂也不好问。可现在十万火急,宋军今天之内就会打到朱仙镇,一刻也晚不得。思之再三,他沉声道:“跟我走!”说罢,催动战马仍旧朝城外而去。

  这一路出了城,两名信使稀里糊涂地跟着,直到离城老远了,蒲卢浑才把他两个叫过去,战马仍旧在小步前行,蒲卢浑深吸一口气,似乎在作着心理准备,问道:“说吧,什么事?”

  这信使认得蒲卢浑,因此据实以报道:“报总管,我部一直驻防紫金山浮桥,昨日,北岸军营突然遇袭!我部猛安见状,紧急下令封锁浮桥!也不知从哪杀来一支兵马,北岸守军溃散,现在河对岸已经让对方控制住!”

  听到这话,蒲卢浑一把扯住缰绳,转过头去,难以置信地看着信使。后者心里一怕,小声道:“猛安派小人等前来报告,同时也请示,如何,如何应对。”

  “河对岸?浚州?”蒲卢浑问道。

  “是。”信使道。

  金军将领们面面相觑,所有人都被这个消息震惊了!且不管是谁袭击了浚州,这事出在河北,本身就对金军非常不利!河北那可是中原金军的大后方!现在这支兵马控制了黄河北岸,等于是掐断了东京的后勤补给线!也掐断了河北和中原的联系!这偌大个河北,怎么就突然冒出这么一支兵马来?

  蒲卢浑现在想的,和他的部下们可不太一样。他首先想到了向大名府征调的器械物资没有按时到达这件事情。现在已经有了合理的解释,那就是路让人给掐了!是谁?绝对不是什么所谓的“义师”,那些流寇一没有这个胆量,二没有这个实力!

  最让他害怕的是,黄河北岸的浚州都遇袭了,大名府恐怕也难逃一劫!河北兵力空虚,他是清楚的,因为兵力都抽调到河南来了。有这个能力袭击河北的,恐怕只有一个人!蒲卢浑实在不愿意想起这个人的名字……

  但除了他,恐怕不会有旁人了。再北,是大金国的重镇,往南有自己在这里扎着,这支军队十有八九是从河东过来的,而能在河东指挥军队的,也就是紫金虎了。可他怎么过来的?河东河北可是横一道太行山呐!

  现在去想这个意义已经不大了,蒲卢浑该操心的,是接下来怎么办!河北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眼下不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退路让人给堵了,尽管他自己也没给自己留什么退路。假如真是紫金虎袭击了河北,那中原金军就陷入绝境!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蒲卢浑没再多想,他立即对信使道:“你马上回去,告诉你们千户,死守紫金山浮桥!不能放一兵一卒过大河!要么把脑袋给敌军,要么我就摘了他的脑袋!”

  “是!”信使应了一声,就准备调了马头回去。

  蒲卢浑一把扯住,切齿道:“记住,原话转达!”

  信使走后,他环视众将,从部下们脸上和眼中看到的,都是震惊和恐惧。这怪不得他们,他们面对数十万敌人而奋勇作战的胆气,可后路被抄,身陷绝境,便是铁胆也禁不住!这个时候,你再怎么鼓舞士气也没用,巧言遮掩更没用!

  一阵沉默之后,他缓声道:“诸位,你们应该清楚,现在,更没有退路了。除了打胜这一仗,我们没有其他选择。”

  一班久经沙场的各族战将默然无语,话是这么说,可这仗还怎么打?黄河北岸八成是紫金虎过来了,都打到浚州了,大名府看来也是不保,咱们屯积在那里的粮饷物资怕是打了水漂,到这份上……

  蒲卢浑知道部下们在想什么,直言道:“现在已经是生死存亡的关头,我不管它河北到底是谁来了,只要我们在河南打胜,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为什么?因为突如其来攻进河北,必然是奇兵,打的就是一个措手不及,速战速决!这支奇兵,不可能久留!如果我们在河南战胜,他们也只能退兵!到那时,时局就会转危为安!”

  “如果,我们战败!不止中原易主,河北恐怕也幸免不了!此一节,诸位要想清楚……”他话刚说到这里,突然有人问道“总管,河北怕是紫金虎啊。”

  “八成是他,旁人没这个实力。”

  “他是大名人,一进河北肯定是直扑大名府,跑不了的。”

  众将七嘴八舌,紫金虎的名号在金军中,那是比折彦质还响的。蒲卢浑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冷声道:“我也不瞒你们,依我看,除了徐卫也没旁人了。用南人的话来说,现在我军只能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众将仍是沉默,而且无一例外地低着头,也不知道是害怕敌人呢,还是害怕这位主帅。其实这些人哪个不是百战余生之辈?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他们不怕死。但这书面也太操蛋了!正面,是连战连败,宋军势如破竹地往东京打过来!现在倒好,后院还起火了!这简直就看不到希望!

  第七百六十九章 朱仙镇

  “总管,如今之局面,恐怕,难以……”说这话的是一位汉军万户,他是河南本地人,对目下的情况实在灰心。正面有强敌就不提了,现在后路被断,补给被切,金军简直是陷于绝境之中。而且自开战以来,东京时刻提防着洛阳方面,担心西军出虎牢进攻郑州,如此一来,中原金军可谓十死无生。

  现在看来,这个局面出现的可能性非但极大,更一步步成为现实。大家伙心里都明白,朝廷对于中原的态度,就是消极防御,如果再说得悲观一点,等同于放弃,任咱们自生自灭。也不是说朝廷不厚道,只是时局艰难,北方自顾尚且不暇,哪里管得了中原?

  “那依你之见?我军现在没有退路,除了拼死一战外,还有得选么?”蒲卢浑嘴角一扬,露出一丝鄙夷的冷笑。

  那万户垂首不语,蒲卢浑见状,正色道:“你心里想什么,我清楚。但我不怪你,只是让人晓得,如今除了一战,别无他法!想活命,就击败折彦质!”

  “左右也没退路!豁上性命,拼!”有战将大声喝道。

  “拼!”金军到底是金军,事已至此,尚有困兽之勇。蒲卢浑不再多说什么,纵马奔向了朱仙镇!

  这里本是距离开封府数十里的一个小镇,但它在历史上却大大地有名。如果没有徐卫,那么这小镇将会因为另一个人而名垂青史,岳飞!镇里的居民早已逃散一空,绵延的军营将小镇笼罩其中,显得微不足道。整个中原的金军精锐,都在此地了,马步军八万余人,多数是河北和河南签军,但从蒲卢浑的态度来看,这些签军战斗力应该不俗。否则,他也不会指望这群汉签军占多数的部队去和折彦质统率的南方宋军精锐硬拼!

  士兵们知道的情况有限,只晓得宋军快打过来了,并不清楚后头发生了什么事情。当蒲卢浑率战将们进驻军营时,士卒们察觉到,大战在即了。果然,很快军令就传下来,命令将士们整顿器械,出营备战!军令一下,金军士兵们如泄洪一般涌出大营,向朱仙镇前旷野集结。

  与此同时,宋军先头部队已经挺进到距离朱仙镇不过十几里的地带。而作为全军先锋的,正是神武后军岳飞所部。或许这就是巧合,原本的历史轨迹上,岳飞一度挺进到朱仙镇,如今,他又成为第一支如此靠近东京故都的宋军!

  马步军漫野而来,战马嘶鸣,旌旗飞舞,前后绵延不断,甚是壮观。在人潮中,一将纵马前行,他的身旁聚集着多名部将。此人四十多岁,身材极壮硕,全身披挂整齐,骑一匹黄膘大马,一双眼睛虽然一大一小,但行进间左顾右盼,神采飞扬。不是旁人,正是荆湖宣抚司都统制,岳飞岳鹏举。带着他的嫡系部队,作为全军前锋,杀奔东京。

  此前,已经探知金贼在朱仙镇集结了重兵,因此折彦质再三告诫,往前不要突得太猛,差不多到朱仙镇就停下来,等主力赶上再交战。这一路过来,岳飞军连战连捷,所向披靡,其部将王贵、徐庆、姚政、岳云等,都有斩获,士气正旺。恨不能直接杀到东京城,将杆大旗插在城上!

  “父帅,再前便到朱仙镇!”岳云从对面打马过来,在马背上放声喊道。这位到过西军“深造”的小将此番征战着实卖力,几次抢下头功,也不枉他们离开陕西时,徐郡王以佩刀相赠,多有勉励。

  岳飞一把勒住缰绳,心中暗思,本部暂离主力挺进朱仙镇。如果再继续突进,金贼突以大股马军突袭冲击,反倒乱了阵脚。不如且停下来,等候主力为好,这也是折郡王的意思。一念至此,遂道:“传我将令,原地待命。”

  此时,天已不早,如果不出意外,今天可能是打不起来。但决战在即,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岳飞还是命令全军戒备,以防金贼突袭。现在金军已经被弄得山穷水尽了,困兽犹搏,还是防着一些为好。折郡王再三交待,越到最后关头越要谨慎。

  岳飞部一停,蒲卢浑马上得到消息。此时,两军相距不守十余里,探马往来几乎跟赶集无异,互相窥视着虚实。蒲卢浑本欲趁岳飞军新至,遣精骑冲击一阵,先挫一挫宋军锐气,因为金军已经无路可退,只有冒险一搏。可是,一来考虑到宋军主力一定就跟在岳飞军后头,二来他此时又得到消息,说是淮西军也已经踏进开封府地界,威胁着金军的侧翼,因此不敢轻动。这场仗看来没有机朽可言,只能是硬碰硬了。

  一直到黄昏时分,宋金两军都没有轻举妄动。不久,折彦质率领的宋军主力赶到,半围着朱仙镇扎营,一入夜,宋军连营灯火通明,映照得半边天如同白昼,金军将士窥见了,也不禁胆寒。宋军兵多将广,竟如想像中还要厉害!

  也难怪,此番北伐,大宋南方军团精锐齐出,十八万大军挥师向北,岂同儿戏?折彦质连夜召开军事会议,为明天的大决战作最后的动员。汾阳郡王不厌其烦地告诫各路将令,戒骄戒躁,不要以为接连战胜,就可高枕无忧,女真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而且现在对方已经被逼得没有退路,所谓背水一战,兽穷则搏,如果大意轻敌,小心阴沟翻船。而且折仲古把丑话说在前头,明日决战,诸军务必听从节制,有敢轻敌冒进,或者临阵脱逃者,无论是谁,都以军法从事!

  自宣和年间,宋金事变以来,经历二十多年的时间,宋军没有哪次距离“恢复”如此之近,上到折彦质,下到普通士卒,都憋着一口气,那就是打进东京城,驱逐北夷过黄河,光复中原,收还故都!

  当然,他们还不知道,西军的骑兵已经在河北搅得一团糟,切断了金军的退路。他们要作的,就是打一场歼灭战,完全肃清大金国在中原的势力,进一步挥师渡河,如此,则河北光复,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天夜里,宋军南方统帅折彦质一直不停地提醒自己,谨慎,稳当,小心……

  深夜,在宋军大营里,折彦质脱下戎装,独自一人在军帐中,挑灯夜读。这位宋军的统帅,名震天下的军事领袖,显得躁动不安。折仲古正好比徐卫大一轮,如今已是五十出头,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昔年意气风发的儒将,已现出了的老态。所谓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作为折前军的领军人物,他梦想借这一战打下折家不可撼动的地位。

  折家是党项族,一直以来受朝廷厚恩,国难当头,折郡王自然想着报效。但话分两头说,报效国家那是责无旁贷的。但人总得为自己考虑,现在这大宋天下,掌军权的,有三大家族。第一,是徐家,这一点不承认也得承认。徐家不但手握着西军的军权,徐九更是掌控着大宋的西部。说他们第一大将门,相信没人有异议。

  第二,就是折家,控制着江南西路,兵力仅次于徐家。而且折家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家族式经营,军中重要将领,都是折家子弟。

  第三,就是刘家,目前防区限于淮南西路,刘光国刘光远两兄弟把持着淮西军兵权,而且还有一个刘光世,乃西军大帅之一。他们的优势在于,家族中出了一只金凤凰,作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地位超然。

  而且,从长远看,徐家和刘家的地位恐怕难以撼动。朝廷需要徐家在西部坐镇,更不用说,现在朝中执政的,正是徐家的徐六。说句不当说的,就算哪一天,宋金之间不打仗了,也暂时没人去动徐家的脑筋。

  刘家是皇亲国戚,而且听说当今天子颇有些惧内的倾向,可以想见,一段时间以内,刘家只会上升。

  但折家不一样,首先折家是党项族,屯兵于江西,紧邻着中枢。现在朝廷用得着,什么都好说,有一天用不上了,赵官家还能容许卧塌之侧,屯有一支党项人统率的雄兵么?未雨绸缪,现在就得想好退路。

  在折郡王的考虑中,他希望这一次能够击败金军,光复中原。然后,他可借此机会,向朝廷提出,还镇麟府。那里毕竟是折家的故地,当年折家军就是从那里出来的,而且折家是党项族,熟悉羌情,朝廷需要他们去坐镇边疆。哪怕麟府回不去,在河东寻一块地盘也是好的。以折家目前的势力,朝廷如果同意,那么给的地盘,定然比从前要大得多。

  就这么胡乱想着事,渐渐也有些困意了,折郡王正当熄灯就寝,忽听一个声音在外头唤道:“大王睡下了么?”

  折彦质听得声音耳熟,便道:“进来说话。”

  帐帘掀处,进来一将,三十多岁年纪,折郡王一看,却是军中主管机宜,遂问道:“这么晚了,有事?”

  第七百七十章 徐九仗义

  “大王,卑职收到风声,听说是滑州出事了。”那主管机宜小声说道。

  折彦质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滑州?滑州,大河南岸那个滑州?”

  “是,就是徐郡王当年领兵坐镇紫金山的那个滑州。”主管机宜点了点头。

  滑州现目下当是金军控制的,能出什么事?折彦质一时不解,遂问道:“说说。”

  “卑职也是刚刚获报,说是滑州的金军封锁了紫金山浮桥,如临大敌一般!卑职猜测,倘若中原战局不利,紫金山浮桥便是金军最便捷的退路,完全没有理由封锁才是。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名堂?卑职想不明白,特来报告大王。”主管机宜道。

  折彦质站起身来,也是一脸疑惑,按说没道理啊。我们三路兵马都朝着东京方向推进,这距离滑州还有段路程,那里能出什么事?突然,他脑中闪过一念头,淮西军?莫不是刘家兄弟为了抢功,违背自己的节制,向滑州打过去了?想切断金军退路,邀天之功?

  转念一想,又不太可能。如果淮西军直打向了滑州,那么驻军封锁浮桥,岂不是截断自己归途?又或者,是河北有什么变故?思之再三,不得要领,折彦质道:“且不管它,眼下最紧要的是打好明天的仗,其他的以后再说。”

  折彦质纵使有料敌如神的本事,他也绝计想不到徐九一支奇兵搅乱河北,帮他一个大忙。再者,明天就是决定北伐成败的一仗,他也实在没有过多的精力去思考其他问题。那主管机宜见汾阳郡王如此态度,自然也不好多说什么,行一礼,退出了帐去。折彦质等他走后,也唤来亲兵熄了灯,再紧张也得养足了精神。是非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晚秋时节,天气已经凉了,折郡王躺在榻上,翻来覆去也睡不踏实。心里总觉得悬吊吊的,好似前番北伐的大败,还让他心有余悸。偏生往年的战创又隐隐作痛,烦得这位大王实在不安稳。正烦躁时,听得外头隐约传来吵闹声,搅得他越发地急躁,遂披衣起来,自己掌上灯火,正想出去看个究竟。却听得嘈杂的脚步声竟向他这边过来了……

  第一个掀起帐帘冲进来的,正是他的堂弟折彦适,在折家将中,彦适彦野两兄弟都以骁勇而著称。今天晚上,负责警戒巡夜的长官,正是折彦适。见他抢进来,折郡王吃一惊:“怎么了?”

  “兄长,方才弟正在巡营,士卒发现有一队人马从北疾驰而来,没到大营就给截住。”折彦适报告道。

  劫营?折彦质眼皮一跳,金军看来是真急了眼了!虽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听到说敌人给截住了,可折仲古还是问了一句:“有损失么?”

  “一顿厮杀,难免些许死伤。不过,怪的是,对方一再喊话,声称他们并不是来劫营的。”折彦适道。

  折郡王眉头拧成一团,这是什么套路?深夜领兵而来,不为劫营?难道是为串门的不成?想到这里,又听堂弟道:“对方说,他们是来投诚的!卑职恐其有诈,不让他们靠近大营,又给全部缴了械。对方倒是听话,没有任何反抗,领头的,已经带来了,大王要不要见见?”

  折彦质一时沉默不言,脑子里琢磨着各种可能的情况。缓兵之计?诈降?周瑜黄盖?想了一阵,他问道:“你先问过没有?”

  折彦适手一摊:“卑职问过,但对方几个人一口咬定,此事非见大王不可。说是十万火急,光复中原,收还东京,就在此一举了。”

  听到这句话,折郡王眼中光芒一闪而没,终于挥手道:“带进来!”

  不一阵,几名面生的汉子被宋军军官们人夹人地拥了进来。不难看出,折家军的军官们敌意未消,仍旧保持着戒备。而另外那几人则显得有些惶恐,进来之后,都看了折彦质一眼,随即低下头去。他们都身着戎装,只是没有器械,想来是给收缴了。

  折郡王一眼扫过去,带进来的有四个人,年纪大的不过四十多岁,轻的也有三十出头,从外表看分不出来到底是哪族人,因为他们尽管作着女真人的装扮,但金国在其占领区推行剃发易服,甚至有“剃发不如式者死”的说法,所以,他们有可能是汉人。

  “跪下!”一名军官喝了一声,那四名战将一怔,互相交换着眼色,似乎有些犹豫。军官一见,正要发作,被折郡王制止。

  “听说你们要见我?”折彦质问道。

  那四人,有一个抱起拳,低声问道:“敢问可是折郡王?”

  “我就是折彦质。”折郡王说罢,坐回了帅位。

  “末将本是河南帅乌延蒲卢浑帐下招捉使,姓吴名忠,这三个都是我军中的同袍弟兄。今夜,我兄弟四人引军前来,并无敌意,乃是诚心诚意归顺大王。”吴忠在四个中年纪最长,听他说话,倒像是见过一些世面,不似另外三个,一直就低着头,屁也不放一个。

  折彦质听了,也不置可否,沉默片刻之后问道:“你既来投诚,带得多少兵马?”

  “末将等四人,带来了……”吴忠欲言又止,吞吞吐吐,似乎有什么隐情。

  折彦质见状,喝道:“照实说!”

  “大王明鉴,只因起事急促,末将自己也不清楚有多少弟兄前来投奔,因此……”吴忠急道。

  “听你口音,像是河北人?我且问你,你因何来投?”折彦质问道。

  “末将早年本是往来大河两岸,行走贩货的,世道一乱,便聚集了些弟兄起事,也曾干过抗金的勾当。后来,大河两岸都陷于金人,没奈何,在金军手底下混口饭吃。如今看来,女真人恐怕是在河南呆不住了,末将为兄弟们谋个出路,心知金军必败,因此来投,断无二心。”吴忠道。

  这话一出来,帐里宋将们都面露得色,算你识相,知道金军必败!

  折彦质也笑笑,道:“据我所知,蒲卢浑在朱仙镇集结了重兵,企图负隅顽抗,你怎知金军必败?”

  吴忠是个“实诚”人,摇头道:“倘若是昨天,末将也不敢保证这一战谁胜谁败,但今天却不同了。”

  “为何不同?”折彦适抢问道。

  吴忠转头看了他一眼,一张满是疙瘩肉的脸上有些不相信,问道:“莫非诸位还没有收到消息?”

  折彦质心中一动,脱口问道:“什么消息?”

  吴忠举起右手,大拇指一顶:“贵军的部队已经在大河北岸,切断了金军的退路,现在乌延蒲卢浑是进,进不得,退,退不了。”

  话音一落,帐里议论声四起。折彦适等将领都是一头雾水,什么?我们的部队已经在黄河北岸?这怎么可能?咱们三路大军北上,哪冒出来一支飞过黄河去了?吴忠见此情形,继续补充道:“金军中现在传言,非但河对岸的浚州遭袭,只怕是大名府也不保。”

  这在帐中宋将听来,更不啻天方夜谭了!这次对金用兵,南方诸军兵出三路,目标就是开封府,东京城。另外,就是徐卫的西军,可西军最多也就是在河东用兵,跟河北也是八杆子打不着的,难不成见鬼了?这世上还有谁有那个本事,神兵天降到河北?

  他们不明白,可折彦质似乎猜到些什么,故意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金军大将们,大多惧战,但蒲卢浑发誓死守东京,要与宋军决一死战。他已经亲至朱仙镇指挥,只等明日。”吴忠道。

  折彦质边听边点头,末了,挥手道:“你既识时务,前来投诚,我也不为难你。先下去呆着吧,等我光复东京,再给你们安置。”

  吴忠还想再说,几名军官已经呼呼喝喝地把他们往外推了。等这四个降将一走,折彦适上前道:“大王,这事好生蹊跷哇!”

  折彦质哼笑一声:“不蹊跷。”

  “怎地?”折彦适问道。

  “就在方才,我已收到消息,说是滑州出事。现在这几个降将一来,才算水落石出,原来出事的不是滑州,而是河北!”折彦质的眼中光芒正盛。

  折彦适摇摇头:“还是不明白,这是谁有这么大的神通,居然一杆子打到河北去?”

  折郡王一笑:“还能有谁?徐九。”

  “徐九?”折彦适眼睛一眯,“不会吧?徐郡王统率西军,此番作战,他的主攻方向已经是河东太原,怎么会突然跑到河北来?”

  “徐九用兵,一向不拘泥,常有出人意料之举。我们南方诸军攻中原,西军攻河东,这是明摆着的事情。唯有河北,是金军防御薄弱之地,紫金虎此举,是想帮我们一把。”折彦质分析道。

  折彦适看起来有些不相信,但口中却道:“管他怎地,既然河北出了事,这就助了我军一臂之力,正好借此机会,一举打垮乌延蒲卢浑,收复中原!”

  “这是自然,徐九助我,我不能不领他的情。而且这一仗,非但要胜,更要胜得爽利!否则,岂不叫人家小看?”折彦质此时已经没有先前的躁动不安。

  “那是,西军能打,我们折家也不是吃干饭的。”折彦适挥舞着拳头笑道。

  “你去传我命令,召韩世忠岳飞来见。”折彦质吩咐道。折彦适应了一声,领命而去。约莫过了盏茶时分,两员大将前后脚步入帐来。

  前头一个,身长体大,极具威仪!一双眼睛在这稍显晦暗的帐中,也是炯炯有神,年在四五十之间,身披铠甲,腰悬宝刀,往帐中一站,让人不敢小视。正是大宋荆湖宣抚使,神武后军的主帅,韩世忠。而在他身后那名大将自不用多说,岳飞岳鹏举是也。

  二将进得帐来,都向折彦质施一礼,口称见过大王。宋军中若要论资排辈,如果以宋金事变来划分,那么种师道、种师中、何灌、徐彰等人,可算是第一代抗金名将;折彦质、徐卫、姚平仲等人,要算第二代;韩世忠岳飞,倒是后起之秀了。

  因此,折彦质架子倒也端着,摆摆手道:“坐。”

  二将谢了,先后落座,韩世忠首先问道:“不知大王连夜唤卑职二人来,所为何事?”

  “有件喜事告诉你们。”折彦质说到这里顿一顿,看着他两个。“据我所知,良臣和鹏举,跟陕西徐郡王都有过交集吧?”

  听他突然提起徐卫,韩岳二将都有些意外。稍后,韩臣忠先道:“当年徐郡王方才从大名府起兵,于相州境内与金军遭遇,一场大战。那时,卑职就见过徐郡王。”

  折彦质点点头,又看向岳飞,后者道:“卑职的授业恩周侗,早年曾在西军中勾当,与徐郡王之父是结义兄弟。因此,徐郡王以‘师兄’相称。”

  “哈哈。”折彦质一笑,“说起来话就长了,我与徐郡王的渊源就不是一两句话能说得清楚的。”这倒是实情,折家跟徐家的关系匪浅。当初杞县劫粮,紫金虎身陷险境,姚平仲故意迁延不前,正是折彦质引军疾行,前往相救。

  后来平阳保卫战,金军用锁城法困住徐卫,又是折可求率领折家军从麟府出来,千里迢迢地赶去增援。里应外合,杀败金军,随后共同铸就了“定戎大捷”。正是因为有这些关系,徐卫对折家一直是敬重的,当初折家举家南下,徐卫还专门赶到潼关送别。

  “我要告诉你们的这件事情,正好跟……可能跟徐郡王有关。”折彦质这才把话题转过来。“刚刚接报,有一支兵马在河北袭击了浚州,目前已经控制了黄河北岸,切断了金军的退路。以我猜测,十有八九是徐郡王的人马。”

  韩岳二将自然不免震惊,但一惊之后,又是狂喜!倘若徐郡王真是截断了金军的退路,那一场仗,咱们的把握就更大了!不趁此时收复中原,光复东京,更待何时?

  第七百七十一章 胜利的曙光

  “连夜叫你们来,就是给你们提个醒!明天这一仗,务必打得爽利!金军已经没有退路,现在军心浮动,人无固志!但蒲卢浑不是泛泛之辈,他一定会想拼个鱼死网破!你们不可大意!”折彦质正色道。

  韩世忠应了一声是,岳飞却是沉默不言。折彦质见状问道:“怎么?鹏举有什么想法?”

  岳飞吸了口气,显得有些犹豫,但最后仍道:“大王知晓得如此清楚,当是对面有人来投?”

  折彦质小吃一惊,点头道:“你所料不差,确实有金军将士连夜前来投降。”

  “卑职有一言,属冒昧猜度,大王和宣抚相公不妨权且一听。”岳飞道。韩世转把脸转了过来,折彦质眉头一皱,倒也没有异议,都静听下文。

  “兵法云,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今金军已陷绝境,没有退路,若明知没有出路,定然作困兽之搏!大王既能容今夜的降军,如何不……”岳飞语至此处停下。

  在场三人都是行家,一听就明,折彦质道:“你的意思是说,分化,招降,而后再战?”

  “正是,如今金军在河南,只剩下开封郑州两处,正面是我十几万大军,背面是黄河,如今退路又被切断,正所谓死地。而金军中,多为汉军,定然不如女真人那般死心塌地效忠金国。倘若大王暂缓进攻,待淮西军至,造成大兵压境之势!与此同时,遣人招降,分化,纵使蒲卢浑铁了心顽抗到底,其部下又如何不动心?若果真如此,这一仗,就轻松得多了。”岳飞昂然道。

  韩世忠听罢,没有发表意见,折彦质却笑了笑,以一副前辈长官的口吻道:“鹏举啊,你这个办法,不是说不行,只是欠妥。”

  岳飞一怔,拱手道:“卑职愿听大王教诲。”

  “我们且当在河北征战的,正是徐郡王派出的部队。你试想,河东河北,隔着一条太行山,徐郡王纵使对河北用兵,也只能是奇兵,偏师,兵力不会太多,打的就是一个措手不及,迅战迅决,他们不可能在河北久驻,四处奔袭,打完就跑。如果呆得久了,金人也不是傻子,定然调集重兵,火速南下驰援!对么?”折彦质一脸笑意。

  岳飞不言。

  “既然如此,我军就当抓住这个机会,一战定乾坤!倘若拖而不打,河北的友军一走,蒲卢浑就没有了后顾之忧,仗岂非更难?善战者,不虑胜,先虑败,这句话你要多多琢磨。”折彦质道。

  “但……”岳飞还要争辩。

  “大王所言极是。”韩世忠一口截断了他的话。岳飞似乎也明白韩世忠的意思,没有再说下去。

  “好了,你们去吧,养精蓄锐,以待明日决战!”折彦质说完,站起身来,是要送客了。

  从营来出来,韩岳二将奔往自己的军营,路上,岳飞不解道:“韩宣抚方才为何阻止我?”

  韩世忠笑道:“鹏举啊,你我共事已久,肝胆相照,自然是有话直说。折郡王既有主意,就不可能听得进去你的话,你说了也是白说。此外,还有一层。你的办法,我并不反对,但折郡王的话也有道理。但是,以我们荆胡宣抚司来讲,倘若折郡王用了你的计策,到时出了差子,这个责任你还逃得掉么?夜长梦多,还是早日解决的好。”

  岳飞听了,也明白韩世忠的苦心,只得叹道:“本来可以轻而易举,不战而屈人之兵,如此一来,就只能硬碰了。”

  几名汉将带着千把人马临战倒戈,这让蒲卢浑非常恼火。这个当口发生这样的事情,其影响之恶劣,不言而喻。为了刹住这股风,蒲卢浑下了黑手。连夜清查此事,把有投敌嫌疑,与那四名叛将有关系的多名军官就地正法,全部砍了脑袋。这一夜,金军不好过。可时间不等人,决定中原归属的大战,越来越近……

  且不说一场双方动员几十万马步军的大战一触即发,却说李成卫杨再兴两名悍将在河北东闯西荡,拿下大名府后,一路向南,直打到黄河岸边,与紫金山隔河相望!河北大震!各地还没有遭灾的金国官员闻风丧胆,有人甚至打起了弃官逃跑的主意!消息传到真定府,随即又传入燕京!

  金帝完颜亶暂时停止了他杀人的嗜好,紧急召见平章政事完颜亮,讨要对策!完颜亮对此事也深感震惊!怎么也没有想到,作为中原后院的河北,居然起火了!既然起火,那当务之急,就是灭火!

  眼下,金军主力,一部由耶律马五统率,正跟徐洪率领的三司西军血战!一部由仆散忠义率领,面对的是西军领袖徐卫。再一部,就是乌延蒲卢浑的中原金军了。

  也就是说,此时,大金国的首都燕京一带,几乎无兵可派!完颜亮倒也有些魄力,他不顾大同府正遭受西军威胁的现实,把燕京的兵马纠结在一起,拼凑了两万多人,在宗室中挑了一名主将,命他率领这支部队火速南下,会同真定府的金军,保住河北!同时,又急令正与徐洪、杨彦、张宪作战的金军宿将耶律马五,打退这部西军之后,立即回防,穷寇莫追。再令坐镇河东的仆散忠义,又目前情况来看,摆在你面前的西军主力,当为牵制,徐卫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坐在河东,望着河北!

  从燕京出发的金军赶到真定府与友军会师之后,纠结了四万余人,全速扑往大名府。可当他们赶到大名时,杨再兴李成卫已经不知所踪。城里屯积的粮饷军械,早就已经被劫掠一空!

  浚州,当年大金国二太子斡离不饮恨之地。

  在黄河北岸,原本的金军营区,已经是一片狼藉。大火烧过之后的残垣断壁,露出漆黑的灰烬,横七竖八或仰或卧于废墟中的尸体没有人收拾。在滚滚而去的黄河对岸,紫金山的金国驻军已经封锁了浮桥。有趣的是,他们使用的方法,竟和当初徐卫封锁浮桥时一模一样。鹿角拒马,堆砌树干,壁垒上,弓箭手随时都在戒备,生怕对岸的奇兵前来夺桥。

  但是……杨再兴和李成卫在哪?

  他们并没有走远,袭击了浚州和北岸的金军之后,他们的骑兵就在距离战场二十多里外的地方扎了营,歇息一晚。打到现在,李杨二将率八千精骑,可以说已经完成了任务。非但攻陷了大名府,夺得大批物资,更一举击溃北岸金军,切断了河北河南的联系,至少,暂时是。

  而且,他们昨天得到通知,尾随他们过来的步军,已经占领了磁州,捎带着把岳飞的家乡相州也收了,也就是说,八千精骑的归途已经一片坦荡,随时可以回去。

  “你怎么说?”在一个帐篷外头,杨再兴喝下最后一口汤,把碗往地上一放,问道。

  李成卫还没有吃完,一边啃着肉干,一边道:“大王交待的事情,我们已经办妥了。按说,应该尽快回去,想必金军的增援部队很快就会南下。”

  “按说?你还有其他想法?”杨再兴一瞪眼道。

  “这对岸到底是个怎么情况,我们也不清楚。我们多呆一时,对岸金军的就多紧张一时。”李成卫道。

  杨再兴哼了一声:“你操那个闲心干嘛?我们连金军的就粮地都端了,他们要是再收不了中原,那也太不成器了!”

  “那你的意思,马上回去?”李成卫反问道。

  “是否立即回去,不一定,但这里肯定不能呆了。从这往西,过了苍天,就是卫州,那可是富饶之地,怎么样?”杨再兴提议道。

  李成卫闻言大笑:“说了半天,你是惦记着没捞够啊?”

  “话不是这么说,咱们好不容易来趟河北,又正好碰上金军防备空虚,不大干一票也对不起大王派我们走这一遭!”杨再兴道。

  正说着,数骑飞驰入营,一名马军副兵马使打马到二将跟前,大声报道:“两位都统,探马发现警情!”

  “嗯?怎么回事?”二将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

  “从大名府方向来了一支骑兵,速度极快,好像是直奔大河来的!”那副兵马使说道。

  “还有多远?”李成卫将手里的食物一扔。

  “还有不到三十里!”

  “还真有往刀口上撞的?嘿嘿!”杨再兴狞笑起来。

  “不成!这是大头在后头!八成是金军的增援部队赶到了!传我将令,全军开拔,北上磁州!”李成卫断然喝道。他之所以下令往磁州进发,就是因为那里是他们前些时候过来的地方,滏口陉所在。现在金军的援兵既然到了,万一先发兵占了磁州,堵了滏口陉,那这八千骑兵就算给堵在河北了。

  杨再兴脸上虽然不屑,但他心里却明白李成卫的决定是对的。当下也没二话,指挥将士们拆了帐篷,收拾骑具,准备启程。

  “你指挥部队北上,我率部断后!距离太近,万一对方硬冲过来,那就不妙了。”李成卫道。

  杨再兴一挥手:“断后这自然是我的事,你是主将,你走!”

  “冲锋在前,撤退在后,这从来都是主将,不承认?那你去跟大王说!”李成卫说罢,不再搭理他,跨上马就走!杨再兴没奈何,只骂道“老子追随大王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呢!倒教训起我来了!”

  骑兵们麻利地收拾行装,不少人忙里偷闲眺望大河对岸,咱们能作的,就这么多了。能否收复中原,光复故都,那就得看你们……

  李成卫预料得没错,在他们发现金军后不久,对方也发现了他们。因为都不知虚实,而骑兵打的就是一个快和狠,金军骑兵竟还真就直接突了上来。但李成卫突火骑也不是吃素的,千把骑顶着几倍的敌人就扑上去了!

  一个回合杀下来,金骑有些懵,都说西军的火器厉害,这回算是见识啦!这他妈什么玩意啊?乒乒嘭嘭一阵响,就看到同伴连人带马往下栽。可金军仗着人多势众,也不胆怯!几个回合杀下来,李成卫估摸着大队已经撤走了,而且对方数部于己,久战不利,因此率军北撤。

  这金军一路风风火火下来,这撞都撞见了,哪容你脱身?遂咬住李成卫不放!一路追进相州,谁料,在汤阴县境内遭到伏击。原来,杨再兴先行一步,跟这里的步军照会,在北上的必经之路设下埋伏,尽管因为事情仓促,准备不周,没能歼灭多少敌骑,却着实把金军骑兵吓了一跳,不敢再追,稍稍退却。李成卫料定金军必定还会再来,遂命步军跟着杨再兴火速往磁州撤,他继续负责断后。

  汾州,阳凉北关。

  从西军进入河东,兵临阳凉关以来,基本没干正事。先是磨磨蹭蹭,扎营,侦察,然后架砲车,运砲弹,迟迟没有发动进攻。偏偏宋军大营里,一杆王旗见天地迎风招展,见关上守军随时紧绷着弦,不为旁的,徐卫的王旗都插在那儿,这是开玩笑的么?

  好不容易一切准备停当了,几名大帅都去问徐郡王,到底打不打?几时打?徐卫才晃晃悠悠地说了句,打几砲吧。徐郡王说打几砲,那可不得了了。操砲手们憋着劲,那石弹铺天盖地地往阳凉关上打!

  接连轰了四五天!金军在上次阳凉关的争夺战之后,加固了关防,修建了许多新的工事,防御力大大提升,但好几天轰下来,也给金军打得够呛。只能咬牙忍着,等到宋军近前作业时才好好报这一箭之仇。

  可左等右等,宋军砲击之后,就是不见近前攻城作业。这时,本就已经怀疑徐卫虚张声势,故布疑阵的仆散忠义更加确信,徐卫志不在此!可他一时也闹不明白,徐卫到底打的什么算盘。直到从燕京发来的消息抵达阳凉关时,他才恍然大悟!徐卫这次根本没想进攻太原,甚至于进攻燕云的也是“佯攻”,真正的目的,就是潜入河北破坏,搅乱整个战局!怪不得都说,徐卫打仗也行,但真正在行的,就是搅局!一潭水都给你搅得浑不见底,让你简直无从下手!想清楚这一点,仆散忠义不在阳凉关上呆了,立即返回太原,徐卫你爱演,就继续在那演吧。

  “大王。”姚平仲一头钻进徐卫的军帐,正瞧见徐卫跟那儿有滋有味地早饭。

  “希晏?来得好不如来得巧,一起吃点?”徐卫招呼道。

  姚平仲看来不太痛快,就站在徐卫桌前,盯着那一桌还算丰盛的早餐怎么也提不起胃口,只道:“大王自便,卑职,卑职就这站会。”

  徐卫跟他相交多年,还不知道他的品性?一边吃一边问道:“看样子,希晏兄是有些呆不住了?”

  姚平仲闻言,唉声叹气道:“大王,卑职率领熙河军巴巴赶过来,从上到下,谁不指着立功受奖,可这……”

  “别急,坐下慢慢说。”徐卫拿筷子敲了敲桌边。

  姚平仲这才坐下,继续发牢骚道:“就这么耗着,几时是个头?大王?”

  “快了。”徐卫随口道。

  “快了?大王是说……”姚平仲不解其意。

  “鄜延、永兴、秦凤三军已经退了下来。据说,这次他们碰上的是你我的老对手。”徐卫道。

  “老对手?谁?”姚平仲的注意力给吸引过去。

  “当年在鄜州的事,你忘了?”徐卫问道。

  姚平仲想了片刻,忽然起身道:“耶律马五!”

  “就是他!”徐卫点点头。“看来,兀术这帮人老的老,死的死,马五又给重新起用了。徐经略他们已经完成了既定任务,不需要跟马五硬拼。此外,去河北的也快回来了,我估摸着,这个月之内,最迟下个月初,局势就应该明朗。”

  姚平仲这回听得真切,一屁股又坐回来,苦笑道:“往常跟随大王,立功的机会绝计不少,此番,倒好似跟大王来河东走一走,看一看,然后原路回去。”

  “这有什么不好?此次西军的任务,本来也是策应南方诸军收复中原。”徐卫笑道。

  提起这个,姚平仲道:“大王,依你之见,这次南方诸军收复中原,有多大的把握?”

  “我乐见其成。”徐卫道。“折郡王文武双全,经历上次的教训之后,此番他一定在稳中求胜。我们西军都替他作到这一步了,相信问题不大。往常,都是咱们西军斩将夺旗,攻城掠地,风头都让咱们抢了去。这次,咱们也替人跑跑腿。”

  听到这个,姚平仲突然哼了一声:“也难怪,那厮成天地哼哼哈哈!这次中原要是光复,折郡王自然是功大,他家兄弟也免不了加官晋爵,搞不好啊,连带着他也沾光!”

  徐卫一愣:“谁成天哼哼哈哈?谁家兄弟又加官晋爵?谁又沾光?你这怎么说得我越听越糊涂?”

  “还能有谁?环庆刘大帅!”

  第七百七十二章 恢复中原

  冬月初四,镇江府。

  自打天子到达此地,御驾亲征,镇江着实热闹了一阵。再加这段时间以来,时常都有捷报从前线传回,管事的官员们有不失时机地公开消息,镇江府更是一片欢腾。前些时候,说是三路大军已经对开封府的金军形成三面合围之势,坊间都在传言,说是过年之前,官军必定能够光复中原,收还故都!

  所有人都欢欣鼓舞,唯独一个人还悬着一颗心。那就是当朝宰相,徐良。此次北伐大计,是他一手主导,为此筹备了多年,可谓志在必得。但徐良好歹也是出身行伍世家,深知战场上的形势瞬息万变,只要事情还没有成定局,那就有变化的可能。只要没收到折彦质光复东京的奏报,事情就还不算完。

  再者,因为川陕距离江南路途遥远,他暂时还不知道堂弟是怎么布置的,西军终究将以什么办法策应南方诸军,都还是未知之数。因此,不敢过于大意。再加上皇帝赵谨,隔三差五的就发牢骚,一直念着要回杭州去,让他好生烦恼。

  等到初四这天,他刚吃完早饭,便有内侍从行宫来,说是天子要召见他。不用都知道,赵官家又要说什么。十有八九还是那套说辞,当谁不知道呢?保管是那刘皇后又使人从杭州来,催促官家回去。

  有时候徐良真有些冒火,后宫不得干预政事,这是祖宗定下的规矩。平常吧,刘皇后替自己的刘家那些人讨些好处,谋些利益,自己也不好过于较真。但你这成天没事就左右君上,是何道理?

  真是千选万选,选把漏油灯盏,当初决定拥立皇帝,自己和一些重臣都中意当今天子,可谁曾想竟是这么个……

  郁闷了好一阵,终究还是不敢逆了皇帝旨意,便收拾收拾,挖干净耳朵又准备去行宫面圣了。其实,徐良的住所,就在皇帝行宫的边上,走路片刻便到。他在内侍引领下,刚出门,便听得街头上一片嘈杂。好些百姓奔走呼告,也不知道是在说些什么。

  真实没留意,可往前走一段,那街上的行人就跟疯了似的,这使得徐六心头一紧,看这样子怎么像骚乱似的?便叫人停了轿子,召过一个随从道:“你去问问,怎么回事?”

  “是,相公。”随从应一声,便撩起袍子往旁边跑,只见他拦了个男子问了几句,赶紧又抽身回来。

  “相公,街上都在说,前线大捷!”随从也进喜笑颜开地报道。

  大捷?我怎么不知道?徐六一时疑惑,随从见状又道:“相公,听那人说,先前前线回来的信使已经飞马过市了。”

  “没瞧见有信使呐?”徐良道。

  “许是错过了?”随从猜测着。“要不,小人再去问问?”

  徐六想了想,摇头道:“罢了,官家召见,迟了不好,先去面圣。”语毕,放下了帘子。正打算走呢,随从在外头喊了起来“相公,相公!信使来了!”

  徐六一听,坐不住了,索性下了轿,问道:“哪呢?”

  “相公请看,前面,前面!”随从大声喊道。徐六抬头眺去,果见一骑一阵风似的从旁边驰过,那马上的骑士背着匣子边跑边喊“大捷!朱仙镇大捷!”

  徐六目送着骑士远去,脸上变了颜色,沉声道:“朱仙镇?”为了北伐中原,他费尽心力,开封府哪个县哪个镇他不知道?这朱仙镇,距离东京城不过几十里!现在这信使喊着“朱仙镇大捷”,那岂非意味着……

  一想到这里,徐六心跳突然加速,身体也感觉有些没力了,难道说,成了?碰上这事,也顾不得去见皇帝了,赶紧往轿子里钻,一边钻一边道:“快,去中书!”

  他说的中书,其实也在宫里。原来行在设在镇江府时,曾经兴建了行宫。这次他陪皇帝御驾亲征,天子自然住在行宫里,他们这些随驾的重臣,理所当然地在从前的中书政事堂里办公。

  等他慌慌张张,风风火火地抢进中书政事堂时,官员们早就已经聚在一起,激烈地讨论着什么了。一见他到,全都一窝蜂地拥了上来。七嘴八舌,情绪激动地说着什么,他也没听清,只顾着捷报的事。

  “捷报在哪?到了没有?”徐良疾声问道。

  官员们只顾着欢喜,倒忘了这一节,还是有个反应快的,麻溜地窜进他的办公堂,取了捷报出来,欣喜道:“徐相,刚刚到捷报!说是朱仙镇大捷,下官们正等着相公来宣示呢!”

  徐良作到一国宰相,大场面没少见吧?可这会儿手却有些不听使唤,哆哆嗦嗦地接过那匣,怎么也启不开封,还是旁边的下属帮忙,他才打开了封条,取出了捷报来。

  展开一看,首先就瞧见“汾阳郡王,都督诸路兵马臣彦质”,知道是折郡王的亲笔了。再往下看,这位中年发福,身形有些走样的大宋宰相竟有些站立不稳,旁边的下属们一瞧不对,慌忙上前搂住,焦急道:“相公?这是……”

  徐良似乎连气息都不顺畅了,喃喃道:“苍天有眼,祖宗庇佑啊!”

  “相公,到底怎么回事,你倒是说啊?”旁边催促道。

  徐六的脸上突然泛出一层奇异的光彩,连两个眼睛都放亮了,情绪也陡然高昂起来,颤声道:“王师在朱仙镇,取得大捷!决定性的胜利!一举击溃金军主力!”

  原来,折彦质这道捷报,正是向朝廷报告了朱仙镇会战的结果。神武前军和神武后军于距离东京城数十里外的朱仙镇,与金帅乌延蒲卢浑率领的金军主力决战。岳云率神武后军一部,率先发动进攻,随后,韩世忠也率神武后军一部,插往金军侧翼。初时,战斗十分激烈,在方圆十几里的战场上,处处都是血肉相搏。整个上午,宋金两军都在浴血奋战,难分胜负。

  折彦质率领的折家军一直没有动,到了晌午过后,折郡王眼见金军仍旧负隅顽抗,方才派遣折彦适和折彦野两员悍将加入战局。好一场恶战,双方动员马步军超过二十万人,就在朱仙镇这么一个小地方,殊死搏杀。金军仗着其马军优势,曾经一度打乱了韩世忠的阵形。可这位荆湖宣抚使也硬,愣是咬牙撑过了钢铁洪流的冲击,阵形不溃!

  岳飞,作为一名高级将领,竟也亲上一线。率领马军反复出入敌阵,杀得人是血人,马为血马。有一点得承认,金军纵使不如当年英勇,而且是在绝境之中作战,人无固志,但其决死的勇气还是不缺的。宋军拥有优势兵力,从早上打到晌午之后,居然不分胜负!

  到了下午,战局仍旧胶着。可宋军那是气势如虹!上到汾阳郡王折彦质,下到一个普通士卒,那都是奔着胜利的目的来的,不打垮你行么?在宋军拼死进攻下,金军渐露疲态。正当两军僵持时,金军右翼的一支兵马在遭到折家军猛攻之下,出现溃散的迹象。刚开始,溃散的金军还不多,可他们一跑,这个头一开,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整个金军右翼完全崩溃了!

  折彦质一见,立即命令折家军全军突击,从右翼打开局面!右翼暴露,处在中间位置的乌延蒲卢浑应付岳飞已是吃力,如何抵挡得住折家军的猛攻?眼看着就要兵败如山倒,十万火急之下,蒲卢浑摘了头盔,免胄示于众军,放声大呼。

  左翼的赤盏晖也不改悍将本色,死死挡住韩世忠一次又一次的进攻。激战中,赤盏晖面部中箭,脸上给射出一洞来,可这厮直接抓把土塞住,继续搏杀。但是,他二人的骁勇,换来的只是金军片刻之间的回光返照。

  下午临近黄昏前,淮西军的前锋李显忠部赶到朱仙镇,立刻加入战局。他成了压垮金军的最后一根稻草,在李显忠部到达不久,金军全线溃败!金军士兵漫野而逃,而宋军则在后头紧追不放!

  这战大会战,一旦一方开始溃败,那就不是作战了,而是追杀。从朱仙镇到东京城,这四十里路上,成了无数金军将士的断魂地……

  折郡王这道捷报,是在大战刚刚结束时写的,因此详细准确的战果统计还没有出来。但他在奏报中用了一句话,说是此战的斩获,“多年未有”,从他这自信的话语中不难看出,恐怕只有当年的定戎大捷,才能与此次会战相提并论。

  眼下,金军残部已经逃进了东京城,作困兽之搏。但折郡王同时提到,在河北,有友军袭击了北岸,切断了金军退路,因此他乐观地表示,光复故都,只在朝夕之间,请天子再候佳音。

  徐良把这前因后果一说,政事堂里沸腾了。这些满腹诗书,平素里举止得体,儒雅不凡的官员们“得意忘形”,有人抓了帽子,有人激动得手足无措,搂着同僚一个劲儿地摇,还有的竟失态得痛哭失声!

  宋军不是没有打过胜仗,也不是没有打过大胜仗,只是这一回意义实在太过重大了!中原是什么地方?东京是什么所在?官军光复此地,可谓一雪二十年之耻!真是普天下,同一哭,纵哭死,也幸福!

  而主导此次北伐大业的徐良,此时也感慨万千!他首先想到了自己去世的父亲,倘若父亲多活那么几年,看到这一幕,想必也该欣慰了;其次,他又想到了先帝赵谌,这位以恢复为己任的先王,穷一生之力,企图洗雪国耻,光复中原,可惜大业未成,中途崩殂,如果他在九天之上看到这一幕,也当含笑;再次,他又想到了前线忠勇奋战的将士们,不容易,真是不容易,这一次,朝廷必须拿出大手笔来,否则,怎么对得起忠勇之士?

  可他想来想去,他就没想到折郡王在奏章中那一笔带过的,说是河北有友军切断了金军退路这一点。

  “徐相,照折郡王这意思,东京是早晚的事?”有人还不放心,在那阵激动劲稍稍过去之后,赶紧问道。

  徐良深深呼吸一口,点头道:“朱仙镇大捷,是决定性的胜利,金军无法翻身了!东京光复,为时不远,当不会超出本月!”

  “那还等什么?咱们赶紧进宫去,向圣上道贺啊!”有人提醒道。

  徐良此时才想起,皇帝还等着召见他呢,当下不再迁延,即率了众官直投宫中而去。出了中书政事堂的大门,便已听到宫外欢声阵阵,想是消息已经在镇江城里传开,百姓在庆贺吧。

  这一群朝臣,个个眉飞色舞,人人步伐轻盈,纵使六七十岁的老臣,也感觉年轻了不少,轻飘飘地飘向了大殿。

  倒是大殿里,已经等了一阵的赵官家些不耐烦了。除了不耐烦,他也有些为难,按说这御驾亲征,怎么着也得过长江去吧?可他没去,就一直呆在镇江府了。不去也成,至少得在这儿等到战局结果出来吧?可偏生在杭州的皇后刘氏隔三差五地遣人来,要么就是询问他父叔的情况,要么就是催促官家回去。

  赵谨也想回去,找了徐良几次,可宰相再三地劝,这才来多久,此时要是回去,不动摇军心呐?今天又找徐良来,赵谨实在都觉得有些抹不开面了。

  “你说,徐相会不会是,不满呐?”久等不来,赵谨一边朝外张望,一边问道。

  他旁边一名内侍,三十多岁年纪,中等身材,面色白净,五官还算标致,下巴稍嫌尖长,没事时,眼睛总盯着地下,听皇帝问,答道:“官家过虑了,徐相终究是大臣,怎会对陛下不满?许是,有什么事耽误了?”

  赵谨一听,质疑道:“朕召见,怎会有事耽误?许是他晓得朕要提回行在的事,因此迁延不来?”

  那内侍不是旁人,正是侍奉过先帝,极得信任的沈择。一来,他给当今天子的印象不错,二来,他有个同乡故交,关系一直很好,就在刘皇后身边当差,走了这条路子,如今又出来了。这次让他陪同皇帝来镇江府,就是刘皇后的主意。而且赵谨也乐意带着他,因为很多事情,他都可以代劳,省去了许多麻烦。

  听皇帝这一句,他故意不答,而是岔了话题道:“官家,娘娘几次使人来催,是达挂着官家,这是人之常情,徐相忧心着国事,所以不太理解。”

  赵谨听在耳里,咂了咂嘴,叹道:“这国事,不也是朕的家事么?怎就只宰相忧心?朕难道不管?”

  沈择还没有来得及回话,忽见瞥见一大群官员朝殿内涌来,忙道:“来了。”

  赵谨一瞧,心里“嘎嘣”一声,紧张地在御座上挪了挪屁股,心说坏了。早知道,我就不开这个口了!现在好了吧,惹毛了宰相,这是带着大臣犯颜直谏来了!完了,这一关可咋过?哎呀!

  沈择也瞧着不对头,小声提醒道:“官家,暂且不提回行在的事。”

  “嗯,嗯。”赵谨连连答道。“他若问时,朕只找个理由搪塞过去……”

  再说这徐良领着一班大臣上得殿来,人人大礼参拜下去,徐良洪亮的声音压过了众人:“吾皇万岁,万岁,万岁!”

  赵谨听了,不解其意,这除非是朝会,接旨,又或者重大典礼,才须如此隆重,这平日君臣会面,行个礼就是,何必……因此问道:“徐卿,这是何故?”

  “臣等,向陛下贺喜来了!”徐良抬起头,一脸的喜气。

  赵谨更加疑惑了:“喜从何来?”

  徐良停了一下,随即朗声道:“喜从北面来!”

  赵谨好像还是不明白,摇了摇头,徐良见状,笑道:“恭贺陛下!贺喜陛下!赖陛下神威所致,将士用命,已于日前,大败金贼于朱仙镇!距离东京,仅数十里!今大势已定,收复中原,光复故都,只在旦夕之间!”

  赵谨听了之后,反应很奇特。他先是怔住,好像不怎么感冒,继而,面露惊色,瞪大了眼睛!最后,脸上才渐渐露出笑容,朝内侍望了一眼,转过头来,一副让人哭笑不得的模样:“这,当真?”

  “臣岂敢拿此等大事戏言?折郡王捷报在此,请陛下过目!”徐良取出捷报,双手呈上。沈择慌忙小跑着下得殿来,取过捷报,又一路跑上去。赵谨一把接过,展开来看。

  虽说这位皇帝比不了他去世的哥哥,但他毕竟是皇帝,这天下毕竟是他的,一旦得知前线大捷,中原光复在即,喜出望外那是必须的。

  合上捷报,赵谨大喜道:“没想到,真没想到,这真是,真是,意外啊!”

  这话听得下面一群大臣面面相觑,啥意思?没想到?意外?合着……怎么地,前线将士不该打胜仗是怎地?这么说起来,官家你从来没指望能收复中原?

  不过,后头皇帝一句话算是圆回来了:“这真是神明庇佑,祖宗有德啊!前线将士英勇奋战,铸此大捷,朝廷当明文表彰!朕,也要给折郡王降下亲笔,不如此,不足以抚慰忠臣之意!”

  第七百七十三章 兵临东京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徐卫读书的时候,学《满江红》,就记得这么几句,另外还记得作者是岳飞,除此之外,就没旁的了。等到了宋代,遇到岳飞,他也一直没想起来问问,你是不是已经填了这首词了。不过,估计岳飞还没有写下这传世名篇,现在没有,以后应该也不会有了。

  因为,北伐中原,大有斩获,故都东京,光复在望,估计岳飞也没那么多“臣子恨”了。汾阳郡王折彦质一道捷报,镇江府为之欢腾。行宫内外,大街小巷,到处都在风传这天大的好消息。皇帝欣喜之余,降下御笔,亲自写了封信给折彦质,扎扎实实褒奖了这位抗金领袖一番,不吝惜任何溢美之辞,归结起来说一个意思:能跟折卿比肩的,也就只有唐朝那位郭汾阳了。

  当然,这皇帝当了好人,唱了红脸,徐良就得去唱黑脸。他以宰相的名义给折彦质发了省札,自然免不了要赞扬一下,但主要目的是提醒前线将士,宜将剩勇追穷寇,不要大意轻敌,但有金军一兵一卒,还在黄河以南抵抗,事情就不算完。

  几天热闹起来,徐良终于想起了折郡王奏报中那句话,于是也顺道问问折仲古,你说是有友军在河北切断金军退路是怎么回事?具体是谁干的?徐良什么出身?徐家三代为将,他虽然走了科举这条路,但也算是半个内行。当他想起这事时,心里就在猜测,十有八九是咱家老九干的,旁人也没这个实力,没这个胆子。只是他也闹不明白,老九按说在河东啊,怎么手都伸到河北去了?

  这事没弄清楚之前,他也不好在皇帝和大臣们面前显摆。徐家现在的势力如日中天,几十万西军大半握在徐家手里,徐九呢又身兼陕西四川两地最高军政长官,河东实际上也是他在代管,更不消说,他有他这个堂兄在朝中为相。太高调了,容易让人说闲话。

  他这还在操心前线战事呢,陪同皇帝御驾亲征的大臣里都有人开始琢磨,这中原眼看就光复了,咱几时回东京呐?杭州虽好,可终究只是行在,临时驻跸还成,久了不行,东京才是大宋的帝都,回东京才是正道。另外,还都东京,象征意义非常大,它代表着几十年耻辱的洗雪!也可借此正告金贼,咱回来了!

  徐良现在可没空考虑这个,虽说大局已定,可东京城还在金军手里,务必把北夷完全驱逐过黄河,这“阶段性”的任务才算完成了。他急,有人比他更急。

  开封府,东京城。

  这场面,怕是只有当年金伪联军围攻东京时才出现过。偌大一座雄伟的城池,被四面围定,放眼望去,但凡目力所及之处,全是军营,真是连只鸟也别想飞过去。在淮西军赶到之后,折彦质下令,三路大军合围东京,别等,即刻开始强攻。与此同时,遣偏师一支,去占领滑州,控制紫金山浮桥以及各处渡口,一来是防止金军逃跑,二来也阻止河北增援。

  此时,宋军的士气仍然高涨,让他们一口吞下东京城也敢。但将领们多少有些意外,朱仙镇一仗,虽说大胜,可打得吃力,宋军损失也不小。你这刚打完大会战,马上又攻坚城,都不带喘口气的,不至于吧?

  另外,岳飞旧事重提。先前我说要分化劝降,大王不听,怕夜长梦多。现在金军已经是穷途末路了,不值当一拼,还是劝降吧,反正他们也没退路了。再者,这东京城里的百姓毕竟是大宋的,这仗一开打,矢石不长眼,难免殃及是吧?如果劝降不成,咱们再打。

  折彦质虽然着急着想拿下东京,以成全功,但也不得不考虑这些大将们的意见。偏生这时候,刘光国跳出来,你们荆湖军怕攻坚?没事,我们淮西军来!你们退后,东京城我来攻!

  刘光国虽说也是出身将门,刘延庆的长子,但跟围困东京诸将比起来,可能还差点意思。他之所以敢这时候挺身而出,主要是想着捏软杮子。朱仙镇大战,他本人没赶上,刘光远也没赶上,虽说淮西军的李显忠部临末了来踢了一脚,可终究没让他两兄弟亲自露露脸。现在金军残兵败将窝在城里,在他看来,攻破东京,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因此,自告奋勇。

  说老实话,刘家兄弟虽比不上折彦质、韩世忠、岳飞这些人,但人家到底是将家子,打仗还是会几手的。折郡王见他们跳出来,不知道是不是想着尽早攻破东京正中他下怀,还是因为刘家是皇亲国戚,他卖这个面子,反正是同意了。

  他一点头,刘家兄弟卯足了劲,强攻西城。像西军攻城,如果不是特殊情况,一般都要配备整齐,巨砲强弩,鹅车飞桥,各色器械一样不少,然后才动手。而且能劝降的,就绝不动武。刘家兄弟倒好,估计是他们认为淮西军也带着“西军”两个字,甚至比西军还要强,大型器械还没跟上呢,人就开干了。

  淮西军上下,杀气腾腾就往城前窜。东京那城墙多高?人架云梯就上!东京城防布置多么严密?强弩利箭多么犀利?人披着轻甲就冲!让观战的神武前后两军都为之侧目,心说淮西军这几年成精了?

  结果战斗一打开,闹了个灰头土脸。淮西军第一次进攻,愣是连城墙都没摸着就让人杀回来了。刘光国脸上不好看,发现金军仍然还有斗志,也觉得自己太轻敌了一些,检讨一番后,拿出了个办法,攻西水门。

  东京虽然城池坚固,但是它这护城河是通到城里去的。西水门,就是东京城诸多水门中的一个,徐府当年就在西水门。刘延庆的办法是,用船装着干柴火药,给它点上,往西水门送,烧了水门,打开缺口,再进攻。

  结果,这一招又失败了。它那船还没近西水门,就让城上垂下来的金军士兵给钩住了,眼睁睁地看着一艘艘船在河里烧个精光。旁边荆湖军和江西折家军看得直傻眼,这还没过年呢,就整焰火了?

  “这是作甚?”在远处一个小岗上,岳飞向身旁的韩世忠问道。

  “刘光国想烧了西水门,可惜这十几条船。”韩世忠笑道。

  岳飞胸膛一阵起伏,摇头道:“折郡王偏不听我之言,淮西军又是这般作派,哼,照他这么打法,几时破得了东京。”

  韩世忠扭头看了一眼这位同袍,问道:“怎地?还想劝折郡王?”

  “劝是没用了。”岳飞正色道。“非得让折郡王明白利害关系不可。”

  韩世忠听他这话苗头不对,提醒道:“鹏举,折郡王可是各路兵马的主帅,你说话得注意分寸。”

  岳飞不为所动:“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莫说折郡王,便是徐郡王来了,我该怎么说还怎么说。”语毕,竟扔下韩世忠不管,打马就往大营去。韩良臣在后头唤了几声不答应,没奈何,只得抽了一鞭子,赶紧跟上去。且不说私谊,岳飞是他的部下,要是冲撞了折郡王,他又如何能置身事外?

  却说岳飞一路冲进大营,直投折郡王的帅帐而去,帐前的卫士见他怒气冲冲而来,正欲上前阻挡,可动作还没作出来,岳飞脚步又快,手里马鞭一虚晃,人就挤进去了。

  大帐里,折彦质正和几个幕僚商量着什么事,冷不防岳飞闯进来,把几人都看得愣了愣,折彦质一皱眉头:“岳飞,这里是什么所在?”

  岳鹏举抱个拳,马鞭还没放呢,大声道:“卑职自然知道这是大王的帅帐。”

  “既然知道,如何敢不通报就闯入?你是军中大将,当知军法!”折彦质听起来有些怒了。

  岳飞脸色不改,正要说话时,韩世忠又闯进来,折彦质一看,纳了闷了,极为不快地说道:“我说你们荆湖宣抚司是怎么回事?这都统制硬闯本王帅账,宣抚使又跟着来?怎么……”

  韩世忠到底稳重些,赶紧赔礼道:“大王息怒,卑职等并非有意,只是,事情有些急。”

  折彦质心里头倒也明白,此番朱仙镇大捷,韩岳二将功不可没,而且现在正是一派喜气洋洋的时候,也没必要为这个事闹得大家不愉快。因此也不纠缠,岔开话题道:“什么事?”

  “卑职先前与岳都统在观看淮西军攻城,刘太尉以火船冲西水门,却被金军破解。鹏举也是因为看得着急,因此急着来向大王报告,岳都统,是也不是?”韩世忠道。

  岳飞吸口气,缓和了一下态度,俯首道:“正是如此。”

  “事急,你好歹在外头通传一声嘛,没看到本王正和几位议事么?怎地?淮西军又给顶回来了?”折彦质语气也和缓了一些。说起来,他虽然都督诸路兵马,但本职,还是江南西路的宣抚使,与韩世忠一样。

  第七百七十四章 识时务者为俊杰

  “正是,十几条船都给烧没了。”韩世忠道。

  折彦质拍着膝盖,想了片刻,对几位幕僚道:“你们且去吧。”那几名官员遂起身告辞,也给韩世忠和岳飞打个招呼,虽说他们是文臣,有着一种优越感,但现在毕竟是武臣风生水起的时期嘛。

  这几个走后,折彦质看了岳飞一眼,挥手道:“鹏举也去吧,事情我也知道了。”

  岳飞哪里肯走?手又指着外头道:“可是……”

  韩臣忠一口截住他的话:“鹏举,你先去吧,我来向大王禀报。”毕竟老哥俩在一起共事这么些年,他太了解岳飞的脾气了。当年在东京留守司,什么都不是,碰上不满意的,敢直接给皇帝上书,他还怵你一个折郡王?便是徐郡王来了,若犯了他的性子,恐怕也没好的。

  岳飞性子虽然直,可好赖还分得出来,知道韩世忠的意思,也就不再强争,给折彦质抱个拳什么也没说,便转身出去了。折彦质盯着他的背影,只等他一出帐,就嘀咕道:“这厮,不知轻重。”

  韩臣忠闻言笑道:“岳飞这个人,就是直了点,其他没什么。”

  折彦质也笑一声:“良臣呐,你是他的顶头上司,该说还得说,这人性子得改改。”

  “是。”韩臣忠应了一声。

  折仲古指指旁边的座头,示意他坐下,等他坐定以后,又道:“你是不是也觉着,我让刘家兄弟去扣城,有些草率?”

  韩世忠想了想,答道:“大王这么作,想必是有原因的。”

  折彦质叹了一声,看了他半晌,才道:“良臣,实话与你说。现在军中这些帅臣,能让本王高看一眼的。陕西徐九算一个,你算一个。因此,这事我说与你听也无妨。”

  韩臣忠是个识抬举的人,频频点头。折彦质又继续道:“刘太尉两兄弟打成这样,本王并不意外。折某虽是科举出身,但家里叔伯弟兄都吃这碗饭,旁的不说,我一看东京的城防就知道不是轻易拿得下来的。为什么让淮西军去打这一阵?”

  “嗯?哦,那卑职就冒昧猜度了?”韩世忠道。得到对方应允之后,他方才道“想必和宫中有关吧?”

  “这就对了,你是个明白人。刘太尉是国丈,有刘皇后在后头撑着呢。朱仙镇一战,他没赶上,又抢着争着要去攻城,我如果执意不让……倒也不说怕他,只是面子上过不去。现在让他打了,打不下来,相信刘太尉也没什么好说的。”折彦质道。

  韩世忠边听边应声,等对方说完了,才道:“大王,恕卑职直言。朱仙镇一仗,金军损失惨重。但现在缩在城里,如果负隅顽抗,我军还是能够打得下来,只是,一来耗费时间,二来也必有死伤。”

  “是这个道理。”折彦质赞同道。“所以,本王打算在合适的时间,招降。”

  “可刘太尉打成这样,现在去招降?恐怕,时机不恰当吧?”韩世忠质疑道。

  折彦质哈哈一笑:“东京一座孤城,纵使他满城皆兵,又能扛到几时?滑州我们占了,河北不管怎么变,援军进不来,物资也过不来,困也困死他。这一点,相信蒲卢浑也清楚。他如果愿降,自然最好,如果非要一条道走到黑,那也只有成全他!我十几万大军摆在这儿,难道还扣不开东京城?你回去之后,就整备器械,咱们还是作最坏的打算。”

  “有大王这句话,卑职就放心了。”韩世忠笑道。

  “去吧。”折彦质挥了挥手。

  折郡王虽然决定劝降,但为了不让困守孤城的金军因为淮西军而产生什么幻想,还是在劝降之前,给了对方一点颜色看。等大型攻城器械运抵东京后,宋军在城外遍设砲车,卯足了劲,狂轰乱射!足足轰够两天,折彦质这才亲自修成劝降书一封,派人投进城里。

  朱仙镇一仗,金军大败,八九万精兵,最后回到城里的,半数都不到。而且士气低落,军无斗志。宋军随后赶来,把城一围,城中守军更是终日惶惶,心知末日已到。哪怕就是打退了淮西军的进攻,也没能让这些残兵败将重振信心。这还不算最艰难的,要命的是,现在东京已经是一座孤城,与外界联系完全被切断,也不可能再盼到什么援兵,根本看不到任何希望。从败退进城那一刻起,蒲卢浑就知道,除了与城共存亡之外,没有其他路可走了。

  但他这么想,不代表所有金军将士都这么想。眼下,军中已经传开,说是朱仙镇开战之前,咱们的退路就已经让人切断了,换言之,上头早就知道这已经是个死局,还让咱们去拼。因此,军中怨气很重,尤其是汉签军,在朱仙镇之战前一夜,蒲卢浑铁腕处置兵变,杀不少汉军将领,这已经让汉签军不满。再加上这事一传开,汉军人心浮动,根本不打算跟着蒲卢浑走上绝路。

  折彦质的劝降书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送进东京城。劝降这事,徐卫没少干过,他劝降,一般先给你分析清楚利弊,然后给你许诺好处,让你看完了之后觉得不投降都对不起自己。可折彦质不这么干,他只告诉你一件事情,那就是除了投降,你没得选择,除非自取灭亡。他也不给你许诺什么高官厚禄,只表示如果投降,我保你们周全。

  乌延蒲卢浑看完劝降书之后,仰天长叹。下面的部将们看他这模样,都以为他万般无奈之下,看来是同意了。哪知道,蒲卢浑随后却说,时不与我,昔日手下败将,如今竟以胜利者的姿态来劝降!大金国的勇士,可杀不可辱!誓与东京共存亡!

  此话一出,麾下部将各怀鬼胎。你要以死殉国,可别拉上我啊!咱们打也打了,拼也拼了,对得起大金国了,现在走投无路,没必要再作无谓的抗争,保全身家性命是紧要!

  第七百七十五章 胜利了

  折彦质一道劝降书送进东京城,其威力不亚于死命的炮轰。因为这样一来,他等于又给了东京城里的金军将士一条路走。当然,乌延蒲卢浑是不会动心的,但他的部下们就他这么高的“觉悟”了,而且也犯不着。

  蒲卢浑下达与东京共存亡的命令当天下午,把守东华门的几名汉军猛安就联合起来,准备发动兵变。当天夜里,这几位就派人秘密出城与宋军联络,约定明日上午,打开城门,迎宋军进城。但是,这几位粗鄙军汉,行事实在不够周密,在他们商量完之后,这事就已经泄露了。可怪的是,没有任何人去向乌延蒲卢浑告密,反而是好几名将领找上门来,没说旁的,只一句,算我一个。

  一直到第二天上午,越来越多的将领加入了反水的行列,而乌延蒲卢浑还完全蒙在鼓里,丝毫不知情。行事如此草率,却无人告发,只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人心向背。次日上午,反水的守军如约打开城门,早已准备好的神武后军一部,长驱直入,杀入京城。反水的金军将士齐声大呼,宋军进城!弃械保命!城内金军乱作一团,等乌延蒲卢军发觉事情不对头,为时已晚。

  与他亲近的部将眼见无力回天,都劝他,事已至此,要么投降,要么突围。如果总管你不愿意投降,那我们拼死一战,保你杀出城去,再作计较。

  到了此时,蒲卢浑没有慷慨激昂,没有大义凛然,他只告诉几名亲信部将,你们赶紧带着弟兄弃械投降,或许还能保住性命,突围就算了,宋军已经截断了黄河,逃得出东京城,却逃不出河南地。当部将们问他,你怎么办时,蒲卢浑只摇头不语。生死关头,金军将领们也顾不得那么多,都离了蒲卢浑,向宋军投降。

  最后,只剩下他一人在城中帅府节堂,脱去了铠甲,穿着女真服饰,挎刀坐在帅案后,静静地等着。为什么他劝部下投降,而自己却不呢?劝部下投降,是知道事情到了这份上,已经不可挽回了,朱仙镇一战,金军损失惨重,在毫无希望的情况下,没有必要再拖着这么多人一起送死。

  他自己之所以不降,一是气节所在,宁死不受辱。再者,如果说折彦质劝降书一到,他表示愿投降,那另当别论。但如今,不是他主动投降,而是因为城中守军反水,方才让宋军杀进东京。这时候他就算投降,折彦质也不会放过他。因为,既然城中有守军反水,那么折彦质就应该知道,在收到劝降书以后,他还下达了“与东京共存亡”的命令,就算投降,有他的好么?

  没有了组织和指挥,城中数万金军斗志瓦解,宋军杀进城中,没费多大力气,就控制了全城。当宋军的士兵们蜂拥抢入帅府时,整个帅府里,就乌延蒲卢浑一个人。见他身着便装,高坐于节堂,宋军士兵们知道,这肯定是金军高级将领,便争抢着要去拿这厮。

  蒲卢浑知道大限已到,从帅案后霍然而起,执女真弯刀,面对着如潮而来的宋军士兵扑了过去。结果,是显而易见的……

  折彦质进城以后,得知此事,虽然是敌人,是对手,却也佩服乌延蒲卢浑的壮烈。命令不可侮辱其尸首,让抬出城去,挖个坑埋了,也算入土为安。

  东京光复,郑州闻风而降,至此,中原大地宣告回归。折彦质再次飞马报捷,并将部队推进到黄河南岸,与河北金军,隔河对峙!

  消息传到镇江府,随驾大臣同入行宫,向皇帝道贺。赵谨也颁下旨意,准备盛大庆典,以庆祝此次重大胜利!今次北伐,历时数月,动用马步军十八万,民夫数十万,耗费无数钱粮,但同时也取得了辉煌的战绩。宋军连战连捷,收复淮南东路、京西北路、京畿路等大片领土,歼灭、俘虏、招降金军十余万,夺得了空前的胜利!更重要的是,通过此次北伐,几乎将金国的势力驱逐过黄河。至此,宋军还没有收回的失地,只有山东、河北、河东北部。可以预见,收复山东问题不大,有几十万精锐西军,河东北部也没有压力!只要大宋方面,策略得当,在此大战之后,稍作休整,乘战胜之勇气,挥师北上,那么光复全境,为时不远!

  其实,在镇江府,就已经有大臣提出,朝廷应当趁此大好时机,准备发兵河北,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但此议,被认为太过冒失,而没有得到重视。很快,朝廷就发下命令,指示折彦质安顿好各地防务之后,即班师回朝,并特地指明,三路宋军的主要将领,随折郡王一道,赴镇江府朝见天子,一同凯旋回行在。因为此次北伐,是天子御驾亲征……

  从宣和年间,金军撕毁盟约,起兵侵宋以来。早期,宋军一败涂地,迅速丢失两河,一度被金军迫近东京。虽然也有不少文臣武将,本着高度的爱国热情,奋力抵抗,奈何形势比人强,大宋不得不忍辱含垢。最终,连东京都城也沦陷,圣驾仓皇逃往南方。共历赵佶、赵桓、赵谌、赵谨四朝。

  在此期间,宋军在屡战屡败,丢城失地之后,知耻而后勇,逐渐浴火重生。尤其是以折彦质,徐卫为代表的年轻一辈将领崛起之后,宋军实力逐渐增强,在与金军的战斗中,逐步稳住局势。而在朝廷里,虽然也有反复,但大部分时间,主战派都控制着话语权。这一点至关重要,正是因为如此,宋军完成了从一触即溃、消极防御、积极抗战、北伐反攻的转变。

  乐观地看,此次北伐中原的大获全胜,似乎宣告着宋金之间,攻守易势。大宋老树发新芽,如今拥有五十万精兵强将,以及充足的财力物力!而大金国,创业时的雄心勃勃,在接连不断的上层血腥权力斗争之中,似乎逐渐消退。如果没有一个如同阿骨打、粘罕、斡离不、兀术这些前辈一样的强势人物出现,那么大金国不但保不住自己的霸主地位,甚至有可能……

  第七百七十六章 凯旋而归

  兴元,东莞郡王府。

  张九月坐胡床上,脚底下放着炭盆,红通通的炭火烤得屋里也暖洋洋的。跟外头下着大雪比起来,简直就是两个世界。两个老妈子坐在她跟前,正说着家里的琐碎事务。门开处,一阵寒风刮进来,三个妇人都转过头去。只见一个十多岁的姑娘,身段高挑,体态婀娜,拥一袭大袖裹着进来。人一进门,那脆生生的声音就听嚷道:“哎哟,好大雪。”

  两个老妈子起身含笑,张九月唤道:“冷吧?快过来暖和暖和。”

  那姑娘走到她身旁坐定,摘下帽子露出面容来。就她两个往那儿一座,就算不认识的,也看得出来,这是娘俩。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徐卫的大女儿徐嫣。几年功夫,小丫头已经出落得水灵,那眼睛一转,小嘴一抿,笑容能把冰雪都给它融化了。只是,模样随了娘,性格却天差地。张九月年轻的时候,说话轻声细语,个性善良,宽容。徐嫣则不然,到底是将门虎女,虽是女儿身,行事风风火火,颇有其父之风。

  “娘,这大雪,爹几时得回来?有信吗?”徐嫣搓着手问道。

  “我正为这事愁呢,这么大的雪好些年不见了,你爹那个人呐,一在外带兵,什么也顾不上,唉,叫人忧心呐。”张九月拧着眉头道。

  徐嫣也叹一句,她们姐弟三人,打小跟父亲聚少离多。可徐九这厮又极疼孩子,因此三个娃都喜欢粘他,每次他一出征,就盼着他回来。正想着,听母亲问道:“你妹妹呢?好些没有?”

  “女儿刚才去看了,吃了药,正捂着被子睡,好多了。估计这副药喝清就能好。”徐嫣答道。

  旁边那白干娘听到这里插了一句:“二小姐体格弱,这大雪天的,我还是去瞅瞅。”

  “嗯,你们都去吧。”张九月点头道。

  两个老妈子走后,徐嫣忽然道:“娘啊,我兄弟今天来过没有?”

  “没啊,怎么?不在房里?”张九月问道。

  “我书房也看了,后头场子也看了,都没人啊。”徐嫣嗓门高了起来。

  不为旁的,这徐府上下,有谁不知道小官人是个“天棒”?从会走路开始,就不消停,成天地不着家往外跑,跟他那些娃娃朋友打仗玩耍。后头该读书了,张九月费了老大劲,托了许多关系,给请了个有进士出身,但没有作官的饱学之士。人家看徐郡王面子,来了,结果教了二十多天,扔下一句话,衙内不是读书这块料,走了。后来又陆陆续续请了几位先生,没谁教得过三个月的。原因无他,徐虎那货太顽劣,除了弓马骑射感兴趣以外,对书本无爱。开始徐卫不当回事,还以为我徐卫的儿子,总不能只作个穷酸腐儒吧。可越看越不对劲,这厮别整个有勇无谋的莽夫吧?

  “八成又溜出去胡耍了,这娃,只要他爹不在家,谁也不服管!”张九月急道。“你说这大雪天,他能去哪儿?”

  “这谁知道啊。”徐嫣也急了。话音刚落,那门“嘭”一声给推开,只见一个身影闪将进来,人一到,声音同步传出“娘!”

  进来这娃就六七岁模样,穿件黑色短袄,脚上蹬着小皮靴,腰里还扎着革带,脖子上挂一把他姑妈给打的金锁,映上那红扑扑的脸蛋,煞是可爱。张九月一见他,脸就拉了下来:“这外头好大雪,你又跑哪里去胡混?”

  徐虎似乎没听着大人的话,愣头愣脑地问道:“娘,爹几时得回来?”

  “你还盼着你爹回来?他要是知道你成天地不务学业,看怎么收拾你。”张九月吓唬他道。徐虎一趔一趔来到母亲身旁,倒不像给吓着了,只道:“我去大哥家了。”

  “你去大哥家作甚?”徐嫣在旁边问道。

  徐虎抬头看了一眼姐姐,又把脑袋耷拉下去,道:“前些天大哥还教我们骑马……”

  “爹不让你骑马,你不知道么?”徐嫣责怪道。

  “还教我们骑马,可前天昨天都不见他,我今早去大哥家,见大哥病了。”徐虎道。

  张九月倒有些紧张:“病了?什么病?”

  “不晓得,马太公也没告诉我,我问大哥,他只说我不懂。”徐虎说话间,坐上了胡床,一双小脚直扑腾。这孩子有时候顽劣不堪,有时候看着又像早熟,别人家娃娃六岁时只怕还扑鼻涕泡,他有时说话却像个大人一般。

  他说的“大哥”,不是徐家子弟,而是指马泰唯一的骨血。当年马泰阵亡,留下一独子。这个孩子在徐卫、张庆、杨彦、马泰这个异姓弟兄的子女中年纪最大。因此,马二阵亡后,其他三个的儿女都管这孩子叫大哥。

  张九月听在心里,暗思,那侄子向来身强体壮,如何突然就病了?虽说官人不在家,自己这个作婶婶的,得去看望才是。当下,便把这事放在心上了。说了一会话,她又训诫了儿子几句,便命他回书房去看书,大雪天,不要四处乱跑。徐虎极不情愿地答应下来,遂出了母亲房门,索然无味地往书房而去。

  刚转出后堂,还在那回廊上耷拉着头,忽听得脚步声急促,转头看去,却是门房上的门子正往里窜。那门人也看到了徐虎,一边招手一边喊道:“衙内,衙内,大王回来了!”

  徐虎一听,两个眼珠子登时放光!那小腿都迈出去了,又赶紧收回来。父亲回家,这自然高兴,但方才母亲还在“威胁”,说要是不听话,等父亲回来便让他整治自己。这时候,如何去见得他?于是,不敢奔大门去,麻溜地杀奔了书房。

  却说那门人火速将徐郡王回府的消息传到后堂,张九月喜出望外,带着女儿便迎了出来。她母女二人跨出大门时,徐卫都还没有上台阶,正跟门前指挥随从搬东西。一口一口的大箱子,也不知道装的是啥。徐嫣头一个迎了上去,雀儿般扑到父亲身旁,欣喜地叫道:“爹,可算回来了。”

  “哎呀,好大雪!好大雪!”徐卫抖着身上的雪花,看着出落得越发标致的女儿,心情大好。他本四十出头,正当壮年,可这带兵在外,也顾不得体面。胡子拉渣的,看着张九月心疼。

  “姐姐,看看,但凡不着家,就是这般模样。”祝季兰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第七百七十七章 马泰之子

  “官人,这一箱箱的啥东西?”张九月伴在徐卫身旁朝家里走去,祝季兰和徐嫣就跟在后头。

  “我的一些东西,另外就是这回缴获的。里头有一箱是皮毛,正好冷嘛,作衣裳。”徐卫随口说道。“哎,怎么不见徐妠和徐虎?”

  “徐妠有点凉,房里呆着,至于徐虎,方才还在,这会儿不知道溜在哪去了。估计是一听你回来,躲开了。”张九月道。

  徐卫停住脚步,疑惑道:“这我回来了怎么还躲开?他是不是闯祸了?”

  祝季兰听到这里笑道:“祸倒是没闯,这会儿估计书房读书呢。”

  徐卫一笑:“有这么听话?那倒要去看看,九月啊,你把东西点一点,然后放进去。季兰,你跟我去看看徐妠。”

  张九月应下,还念叨着,正好下大雪,家里一人挑一张皮毛作衣裳,再给大姑子送两张,马家也一人一张。祝季兰则陪着徐卫去看了徐妠。徐卫这个二女儿跟大姐是两般天性,从小柔弱,身体也不太好,没少让徐卫两口子操心。徐卫跟塌前陪女儿说了好一会儿话,又喂她吃了药,临走还给女儿压好了被角,这才和祝季兰一起往徐虎的书房去。

  还在书房外,就听在里头传来朗朗读书声,徐卫仔细听了一阵,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便问身旁道:“这读的是什么书?”

  “千字文,最近正学到这里。”祝季兰回答道。

  “还是原来那位夫子?”徐卫又问。

  祝季兰有些窘迫,苦笑道:“又换了一位。”

  徐卫一听,叹道:“这世上最容易的事,就是当官,最不易事,就是作老师。又尤其是我这徐家的老师。”说罢,伸出手去轻轻推开门。门一开,那读书声就停了,徐卫朝里望去,只见儿子端端正正坐在案桌后,双手捧着书本,但眼睛却瞥着门口。

  徐卫走过去,看着他,仔细打量一阵,似笑非笑地问道:“读书呢?”

  “嗯。”徐虎有些心虚地答道。

  “瞅你这身打扮,怎么像是刚从外头回来?你那脚上泥还在呢。”徐卫问道。

  “没有,是儿读累了,院里跑两趟。”徐虎辩解道。

  都说他说的是假话,但徐卫还没有斥责,祝季兰已道:“虎儿,怎敢在爹面前扯谎?”到底是出身书香门第,祝季兰极为重视对儿子的教育。徐郡王连生两个女儿才得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全府上下谁不把他当个小祖宗似的供着?就连张九月也颇多偏爱,但祝季兰则严格要求,这么小的孩子,胡话张嘴就来,长大了还得了?

  徐虎似乎极畏惧这个生身之母,脑袋垂了下去,好半晌,才嘟囔道:“今早,儿去大哥家了,方才回来。”

  徐卫一听,随口道:“你直说不就行了?何必扯谎?你大哥家还好么?”

  “不好,大哥说是病了,我问他,他直说我不懂。”徐虎不满道。

  “病了?他年纪轻轻,身强体壮的,怎会……”徐卫有些意外。马泰的儿子名唤马东,马二当年阵亡的时候,他才两岁。马泰死后,他的遗孀改嫁了,徐卫他们也没阻拦,只是之后就各方面多照顾一些。但这个事说起来很现实,徐卫这些叔伯们再照顾,终究不如爹娘亲。他们顶多就是给些钱,再给马泰的老爹谋个职事,其他还能干什么?你既不可能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娃娃,也不可能整日地嘘寒问暖。现在听儿子提起,徐卫才想到,他大概有半年的时间没去过马家了。

  想起当年和马泰的情谊,徐卫不禁暗叫一声惭愧,当即便对祝季兰道:“你去,让九月把我带回来的东西挑几样好的带上,再取两百贯钱,我上马家去一趟。”

  “大王刚回来,连口水都还没喝,是不是等……”祝季兰关切道。

  “没事,去吧。”徐卫道。祝季兰应下,出书房而去。徐卫上前,摸着儿子的小脑袋瓜,对他说道:“徐虎,一会儿你跟爹一起去你大哥家。”

  “好!”徐虎开心道。“大哥若是看到爹,一定会很高兴的!他时常跟我念叨你呢。”

  “哦?怎么念的?”徐卫蹲下身去。

  “大哥总问我爹几时回来,见一次问一次。”徐虎歪着脑袋道。

  徐虎还小,他不可能理解这些人情世故,但徐卫却从这话里听出些意思来。心头暗思,马东如今该是十好几岁了,那厮随他爹,对书本没什么兴趣,自小就喜弓马骑射,现在他半大不小的,成天在家呆着也不是个办法……

  马家自马泰阵亡以后,就连着搬了几次家,最后跟着徐卫来到了兴元府。马二的爹原是徐家庄的铁匠,后来在徐九军中谋了个职事。只是,他是匠人,不是军官,年纪也大,晋升空间有限。不过,还是在徐卫的关照下,作了陕西都作院的一个副知事。前些年退了下来,本来按规定只能领半俸,徐卫以他是忠烈之门,命领全俸。

  但他们这种技术官,待遇自然不可能跟正式的朝廷官员相比,因此房子购置在远离兴元繁荣地带的西南角。这一带有粮市骡马市,有身份地位的人,一般不会住在这里。

  马家的宅子跟旁边的普通人家没什么两样,低矮的院墙,陈旧的门楼,现在快过年了,其他人家早已是“新桃换旧符”,但马家门两旁还贴着去年的桃符,旧得快认不出字迹来。

  徐卫在他家门前勒住了马,后头跟着的轿子也停下,张九月牵着徐虎下来,一家三口齐上门前,徐虎是轻车熟路,抡起小拳头就把门砸得咣咣响,口中没遮拦地喊道:“大哥!大哥!”

  等了好一阵,方有人来开门,来的是个老妇,得有五六十岁年纪,头发近乎全白,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棉衣,可能是腿脚不利索,她手里还拄着一根拐,年代久远,已经磨得光亮。老妇人背佝偻着,所以她第一眼看到了徐虎,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笑容来,但当目光上移时,又惊又喜,来不及招呼徐卫两口子一声就朝里头喊道:“马东!马东啊!快来!”

  第七百七十八章 无限荣耀

  为庆祝宋军北伐中原,取得空前胜利,更重要的是,向普天之下昭告大宋一雪前耻,在朝中大臣的建议下,皇帝赵谨改年号为“中元兴隆”,大赦天下,四海同庆。从宋金事变以来,大宋的百姓没有哪一个春节,如中元兴隆元年过得这么舒畅。中原光复区的百姓自不用说,那肯定是张灯结彩,载歌载舞。便是南方的民众,也感到扬眉吐气,欢欣鼓舞!

  当然,在欢庆伟大胜利的同时,也不忘了在前线浴血奋战,如今凯旋归来的将士们。为了表示对勇士们的重视和礼遇,赵谨在徐良的建议下派内侍飞马赶往迎接以汾阳郡王折彦质为代表的大将们。

  折郡王等人一过长江,就被内侍接住,一路陪同赶往杭州。所过之处,府州长官都出迎,百姓更是夹道欢呼,一日只得行数十里而已。中元兴隆元年正月初,折郡王等抵达杭州治下余杭县,皇帝派遣礼部侍郎等大臣在此迎候。又一路迎到杭州,那阵势更不得了,以参知政事秦桧为代表的朝中重臣亲自出杭州城,摆开偌大的仪仗,欢迎凯旋的将士。

  折彦质、刘光国、刘光远、韩世忠、岳飞等大将,率领衣甲鲜明,步伍整肃的部队自杭州东门进城,接受民众欢呼,徐良特地授意,入城的部队绕城游行一周,以展示军威。最后,方才由宣德门入禁中,直往讲武殿广场,接受检阅,并举行盛大的献俘仪式。

  讲武殿广场上,朝中百官,皇室宗亲,以及在京的,致仕耆老云集。陪同皇帝,共同见证这历史性的一刻。当折彦质第一个踏入讲武殿广场时,万众瞩目!在场的,不管跟折家有没有交情,也不管是政敌还是朋友,都得承认一件事情,那就是折仲古确实了不得!二十多年了,他作到了,恢复中原,还回故都,驱逐北夷过黄河,这是几代君王大臣的梦想,而今,由他实现……

  踏入广场以后,折彦质与诸将翻身下马,在所有人的注视中步行往前。身后,身着簇新衣甲的官兵踏着整齐的地步伐,如墙而进。纵使只有千把人,但一看这队伍,就使人不难想像出战场上万军奋进的场景,如何不叫人神往?

  年轻的皇帝赵谨高坐于上,绛纱袍,通天冠,他尽量使自己看起来有威仪一些,因此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折彦质率同将士来到台阶之下,甲胄在身,难施全礼,他遂与众将官半跪下去,以军人特有的雄浑之声高喊道:“吾皇万岁,万岁,万岁!”

  千军齐呼,声势震天!便是事不关己之人,也不禁听得热血沸腾!

  赵谨深吸一口气,伸出手去,朗声道:“平身。”

  “谢陛下!”众将士起得身来,只听得一片铠甲铿锵!

  折彦质作为宋军统帅,当即往前一步,俯首奏道:“臣折彦质,奉圣命,都督诸路兵马,北伐中原!赖陛下之威灵,将士之忠勇,今已克复淮东中原全境,丑类败北,仓皇逃窜,大河之南,已归宋土!特向陛下复命!”

  皇帝频频点头,听罢,大声道:“折卿累年总兵,劳苦功高,今以恢复中原,收还故都之丰功还朝,朕,不胜欣慰!更可喜,诸军戮力,遵听节制,驱逐北夷,扬我大宋之威!朕当命有司叙功典赏,以慰忠良!”

  折彦质代表将士谢过,退入队伍之中。接下来,大臣将士们就要恭听皇帝发表训示了。赵谨显然不擅长这些,全场数千人,屏气凝神等着他,他却磨磨蹭蹭,好半天才听得他的声音传来。

  大意在说,祖先创业不易,后辈守土有责。但宣和事变,金人背盟来攻,致使两河沦陷,故都蒙尘,圣驾也被迫南来。幸有忠志之士忘身于外,侍卫之臣不懈于内,更兼几代君王励精图治,终于一雪前耻,恢复中原。同时,他也激励全国军民,乘战胜之勇气,用恢复于旧疆。

  皇帝讲话毕,全场欢呼!其实,数千人的现场,赵谨声音又不够洪亮,距离稍稍远一些的,根本听不见他在讲什么。反正,这大喜的日子,该欢呼就欢呼吧。

  随后,又举行了盛大的检阅仪式,军队也作了一些演练,现场气氛热烈。再后,又进行献俘典礼,折彦质将俘虏的金军军官数十人押至皇宫正门宣德门,由皇帝亲自检视,杭州百姓云集御街观礼,不期而至者数万人,欢声雷动!直入云霄!

  折彦质等人,上午进城,这一系列庆典活动忙完,已是下午。下午,皇帝还要率领朝中重臣拜祭祖先,通报恢复中原的好消息。这才让将帅们稍稍歇一会儿,准备晚上在大庆殿举行的庆功宴会。

  下午时,因为众将帅的家都没在杭州,因此暂住馆驿。折郡王身份尊崇,打他一进馆驿,上至驿丞,下到驿卒,无不殷勤侍奉。老实说,折彦质是作过宰执的人,大场面见得多了。但像这次这么风光的,还是头一遭。从过长江开始,便有内侍相迎,至余杭,又有朝臣相接,到行在,更有宰相候驾,一路都是欢呼声,随处都是崇敬的目光,像是心如铁石之人,也不禁自喜。

  房中,折郡王脱去了铠甲,穿上了官袍。他是文阶,除紫色公服以外,金带、鱼袋、玉剑那是一样不少,彰显着他位极人臣的荣耀。他以科举取得进士出身,作到枢密使,与宰相对掌文武大权;又率领军队,南征北战,以一路宣抚大使,都督诸路兵马,收复中原,战功显赫,名震天下。作大臣,作到这个份上,足够了。

  想折家世镇府州数百年,代代忠良,我折彦质勇赴国难,力挽狂澜,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皇恩浩荡。

  折郡王怀种这种满足的心情,轻快地叹了一声。正想着,忽然隐约听得一阵嘈杂声从外头传来,初时他不以为意,但又一阵,听得有人高声说话,心里疑惑,便出门看去。

  第七百七十九章 意在两河

  折郡王暂住的这里是一个独幢的小院,外头有一溜矮墙,他立在楼上倒可以一览无余。瞧见正在他院子外头,有五六个人正有说有笑地经过,都身官袍,显然是朝中大臣。他看到其中一个,是军器监的主官,从前他作枢密使时,常有公务上的往来。因此,他立在楼上叫道:“几位哪里去?”

  听到他出声,几人齐齐望过来,随后都走进他的院子,拱手高声笑道:“给折郡王道喜!”

  折彦质满面笑容,还礼道:“不敢当,不敢当。”

  那军器监因为跟折仲古熟悉,更道:“此番大王领军北伐,克尽全功,可谓功在朝廷,名震四夷!下官等与有荣焉呐!”

  “客气客气,来来来,几位上来坐坐,吃杯清茶?”折彦质见人家亲自来道喜,因此热情地邀请道。

  谁知这话一出去,那几名这员却有些犹豫,面面相觑之后,军器监对几人说了些什么,那几个都拱起手来,对折彦质道:“我等还有些事,就不打扰大王了,先请一步,晚上庆功宴到时再多敬大王几杯。”

  折彦质此时还没有反应过来,仍笑道:“也好,诸位有事,但去忙。”说罢,那几个都出院子而去,只军器监上得楼来。折郡王此时注意到,几名官员出了他的院子,都朝左手边去,看到这场景,他眉头一皱,好像猜到点什么。

  军器监上来,还是连声道喜,折彦质迎入厅上,两人因为早年就相识,因此倒不客气,分宾主坐下之后,军器监着实地颂扬地他一番,又道:“大宋中兴,史官当书大王功第一!”

  折彦质不怀疑他这话是出自真心,但神情渐渐没有方才的欢喜了,岔开话题问道:“陶监,那几位同僚因何事来馆驿?”

  听他问起这个,军器监含糊地说道:“听说好像是拜会故人吧,也不太清楚。”

  折彦质冷笑一声,一语戳破道:“如果我没记错,我这旁边住的是淮西刘太尉。”

  军器监脸上顿时露出尴尬的模样,心知折郡王识破,也感觉到了他的不快,赶紧圆道:“大王不要多心,那几位跟刘太尉都有旧,因此来见见,没有别的意思。”

  折彦质越发不满,哼道:“你欺本王是外官?我在中枢任职多年,凡升朝官就算不认识,也是个脸熟。那几位是哪部哪司的,我心里有数,他们能跟刘光国有什么交情?”

  军器监显得有些窘迫,再三宽慰道:“大王真多心了,事情不是这样……”

  折彦质之所以不满,原因就在于。此番北伐,他是宋军的统帅!至少,是南方宋军的统帅,他的功劳第一,满朝没有异议吧?可现在,这朝中的官员去拜会刘光国,却不来拜他,为什么?不就是因为刘光国是皇亲国戚,生了个皇后女儿么?

  刘光国算得老几?三路宋军中,打得最差的就是他淮西军,显摆什么呀?如果不是因为国丈的身份,他刘光国凭什么挂个副帅的头衔?

  心中怒归怒,但折彦质却没有多说,只道:“你也不用解释,这是人之常情。”

  军器监没打算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忽道:“朝中同僚们私下议论,都说此番折郡王功大,收复中原,光复东京,意义又极其重要,官家和朝廷必然要重赏。但大王已经位极人臣,获封郡王显爵,这回要再升,估摸着……”

  折郡王闻言轻笑道:“高官显爵,非我之意,只是我折家世受国恩,历代替朝廷镇守边疆。府州故地一度沦陷,多承徐九一力收回,等到了却君王事,圣上和朝廷或能让我们折家回家乡去,余愿足矣。”

  军器监闻弦歌知雅意,折家还镇府州,这于情于理都是合适的,正当的。但以折家今时今日的地位和声望,若朝廷只予府州一地,你折家能答应么?不说别的,你如今爵封郡王,位极人臣,在江西也作个宣抚大使,让你回府州去作个知州,你能愿意?就算让你作个麟府路的经略使,你只怕都得关起门来骂娘。你说这话,不过是替折家子弟争取罢了,你志不在此。

  心里这么想,但嘴上却道:“大王高风亮节,居功不自傲,尚思激流勇退,下官实在钦佩。只是,虽说收复中原,但国家仍是多事之秋,朝廷怎能少得了大王?”

  折彦质听到这话脸上笑容更盛,只是仍道:“你是军器监,当知道这仗总有打完的一天。”

  军器监立即还道:“大王可是科举正途,进士出身。”折彦质闻言大笑。

  当晚,在禁中大庆殿,举行了盛大的庆功宴会。除皇帝和文武百官以外,包括太上皇赵桓,皇室宗亲,耆老元勋,尽皆出席。气氛是热烈的,隆重的,喜庆的,最出风头的,当然是领导这次北伐的汾阳郡王。太上皇和皇帝,都亲自跟他走了一个。其他朝中同僚就更不用说了,尤其是宰相徐良给敬酒时说的话,另有深意。徐六说,希望折郡王“不骄其志,益励军情,以全莫大之业”。

  这话从口气上说,有点大了。因为若论资历,折郡王恐怕还是要比徐六高那么一点半点。你想当年徐绍作枢密使时,折仲古就是副使,他俩搭班子,这么论起来,徐六都算是后辈了。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人现在是朝中独相,以宰相的身份叮嘱一个地方宣抚使,还是合情合理的。

  折彦质因此并没有多心,倒是徐相话中的意思,当时就引起了折郡王的注意。不骄其志,益励军情,就是说希望宋军戒骄戒躁,厉兵秣马,不能松懈。“全莫大之业”,就是说要完成我们的鸿图伟业。

  现在中原已经光复了,山东也是迟早的事,徐六所说的“莫大之业”指的是什么,那还不是一点就明?中原虽然收回来了,河东呢?河北呢?燕云地区暂且不说,最起码,这俩地你得拿回来,才算是全功吧?

  第七百八十章 拿什么封赏你?我的大帅们

  在一系列近乎狂欢般的庆祝活动之后,朝廷终于要干点正经事了。大战结束,最紧要的是什么?安抚百姓,恢复秩序?不错,这是很打紧,但有另外一件事情也不能含糊。那就是奖功罚过。将士们抛头颅,洒热血,疆场搏杀为的是什么?为国尽忠,保境安民,这当然也是目的,但未免空泛了些,还是要来点实际的。

  很多将士投身行伍,说白了,就是为了有饭吃,有钱拿。这就跟做工一样,我给你干活,你付我工钱,做得好,你还得给我奖励。收复中原这么大的功业,不重赏说得过去么?作为南方宋军统帅,折彦质在庆祝活动结束以后,就该往上报功了。

  这是一个相当繁杂的工作,因为此次出征,南方宋军出动了十八万马步军,不说士卒,单是有军功的军官,就数以千计。统计起来,很费了些时日,不过折彦质具体负责的,则是宋军高级将领的叙功。再分得细一点的话,就是三路大军中,各正副宣抚使、正副安抚使、正副都统制的军功。

  折郡王倒也没有明显的偏袒自己家的子弟,他首先报的,就是荆湖宣抚司的战功。韩世忠岳飞二将在此次北伐中,遵守节制,指挥有方,为收复中原立下大功。尤其是岳飞,作为宋军先锋,战果辉煌。不过,折彦质不喜欢他的个性,再加上韩世忠又是岳鹏举的上司,因此书韩世忠军功第一,岳飞次之。

  折家军作为南方宋军的中流砥柱,军功自然也不会小。彦文、彦适、彦若、彦野几兄弟都榜上有名。至于淮西军,让折郡王有些为难。若论战功,淮西军是三路宋军中最差的,进军途中还遭受一次挫败,差点没让金军给撵回去。数来数去,也只有淮西安抚副使李显忠上得了台面。可刘家是皇亲,据说当今天子很宠刘皇后,皇帝的老丈人,不能让他难堪啊。

  折彦质将淮西军排在最后,当然,也有一些赞美之辞,然后报了上去。有司就根据他的奏报来叙功,写成建议,送到中书,请徐良定夺。

  徐六和几位参知政事共同商议,拟让韩世忠建节,岳飞晋升从三品,另外再给予物质上丰厚的奖励。折家军里彦字辈的几兄弟,也是该建节的建节,该晋升的晋升,没有什么异议。头疼的就两件事情。其一,是折郡王来怎么嘉奖?其二,就是淮西军应该如何打赏?

  折彦质现在已经是郡王爵位,大宋的祖制,异姓大臣一般不封王。当然也有例外,比如开国元勋中,有些就封了王爵,后来为了激励大臣们收复燕云,神宗皇帝曾有遗训,说是“有复燕云者,胙本邦,疏王爵”,正是因为神宗皇帝这句话,童贯虽然只是从女真人手里赎买了几座空城,但还是被封为广阳郡王。

  宋金事起,忠臣良将勇赴国难,为了表彰这些功劳卓著的大臣,朝廷再次破例封王。得封王爵者有四人,清河郡王徐绍、广安郡王何灌、汾阳郡王折彦质、东莞郡王徐卫。以异姓封王,大宋朝来说,那是莫大的荣耀。

  此四人,俱是威震天下,功劳足以留名青史,当之无愧。但徐六等人为难的地方在于,郡王已经是一品,而折郡王这次功劳是明摆着的,不重赏说不过去。议来议去,宰执大臣们有两个意见。

  要么,将折彦质封为一字并肩王,位在诸臣之上,以彰显他功盖当代的特殊地位;要么,不封折彦质,将功劳摊在他折家子弟身上,大力提拔一番。徐六将这两种意见都落实在书面上,打算报给皇帝,让他定夺,以免得罪人。

  至于淮西军,大臣都有意见。倒不是对淮西将士有意见,而是对刘家兄弟有看法。想刘光国有什么了不得的军功么?没有,可有家硬是窜到了太尉,没办法,皇亲国戚啊。想当初,徐卫这些大将,不知在尸山血海里滚了几滚,累积了多少军功,才作到这武功的最高阶,两相比较,还真不如生个有福的女儿。

  刘光国已经是太尉,这回怎么封?也封个郡王么?封倒是容易,让皇帝发道诏命就是,可问题在于,人家折彦质徐卫这些人,是身经百战,九死一生才得来的郡王爵位,刘光国要是后来居上,大帅们肯定有意见。而且这事还不能报给皇帝定夺,有刘皇后在,保准给批个郡王下来。

  徐六最后拍板,把淮南东路和淮南西路都交到刘光国,晋升他为淮南宣抚使,所部淮西军改编为神武左军,专门负责收复山东。要知道,宋代官员的头衔,一般有阶官,爵位,和差遣。其中差遣是实职,也就是表明你具体干什么工作。让刘光国升任淮南宣抚使,等于是让你到上级部门主持工作,但是行政级别不变。

  中书的决议出来以后,上报到皇帝跟前,只等赵谨发下圣命来。可久等右等,不见回音,倒是把徐卫的奏报给等来了。

  此前,折彦质已经向朝廷报告了有友军在河北配合作战一事。当时,大家都猜测是徐卫干的,只终归是猜测,没有真凭实据。现在徐卫的奏本一到,果然不出众人所料,还真就是他。

  此次徐卫动员十万大军,和南方军团一样,也是兵分三路。只是战功显得“寒酸”一些。说寒酸,不是跟别人比,而是跟徐卫自己比。这些年以来,朝中大臣已经习惯了听到徐卫奏报大捷的消息,正如朝中有人评价徐卫一样,“边帅武功之盛,百年未有”,说的就是徐九。

  往常徐卫一出手,那绝对是不同凡响,少说也得消灭个几万敌人,收复几十个县。但这回,十万西军出动,愣是没有收复一个州县。但这不等于说西军此次徒劳无功,相反,中原能够顺利收复,离不开西军的支持!

  这回徐郡王兵分三路,一路由鄜延大帅徐洪率领,进攻金国的西三州;一路由徐九本人节制,向河东首府太原进攻。这两路西军,就牵制住了女真人的精锐主力,使其无法抽身应付中原战局,有力保障了中原战场。

  而最值得一提的是,西军的第三路。这一路,兵力不多,只八千精骑,越过太行山,直插河北平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陷河北重镇大名府,将中原金军的后勤基地一锅端掉!

  第七百八十一章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这后勤补给一完,河南金军基本就歇菜了。但还没完,这支奇兵又一股脑地扫到黄河北岸,与紫金山的金军隔河相望,这一来,河南金军简直就是绝望了!虽说收复中原,西军没出一兵一卒,但就凭这一点,盖世功劳,也该有西军一份!

  理是这个理,但问题又来了。徐卫功大,世人皆知,如果单纯以收复土地城池,歼灭金军数量来论,紫金虎的战功不在折郡王之下。只是,折仲古指挥的战役,虽说收复失地不多,歼灭敌人相对较少,但意义却重大得多。比如当年兀术打到长江北岸,太上皇赵桓脚底板抹油溜了,是折郡王留守镇江,打退金人,保全了江南。纵使他没有歼灭多少金军,但你能说他功劳不大么?

  又比如这次北伐,打的是金军二流部队,但人家收复了中原,收复了东京,这是有象征性意义的!说白了就是一句话,你徐卫在西北歼敌再多,复土再广,你能跟人家这保护天子和朝廷相比么?

  但话又说回来,南方离了折彦质还能有其他人出来独挡一面,西北离了徐卫那就真不成,二十万虎狼一般的西军,不是谁都能驱使的,骄横不可一世的西军将帅,也不是谁都能节制的。徐六为难的地方就在于,和折仲古一样,徐卫已经是郡王爵位了,而且这厮在诸将帅中,资历算浅的,年纪算轻的,这来怎么封赏?

  总不能也封个一字并肩王吧?还别说,宰执大臣里真就有人提议,徐卫功大,是国家的长城,理当封王,也和折郡王一般,一字王。徐六思之再三,没有同意,不是他想避嫌作样子,也不是要挡堂弟的路,而是出于私心考虑,不希望自家兄弟来出这个头。他提出的方案是,徐卫功劳分给他的部将们,当然,徐家的子弟也可以照顾。只将徐卫的封号换一换,另外把他挂了多年的“副”字去掉,另外给些钱财就行了。

  徐六将这事报到皇帝跟前,倒批得痛快,徐卫改封“武威郡王”,任“川陕宣抚处置使”,其余一切实职、虚职不变,赐内府奇珍、珠袍、金带、戎器、钱财若干。没两天,韩世忠和岳飞的嘉奖也下来了,完全按照宰相们的方案,韩世忠建节,岳飞晋升三品,分别担任荆湖宣抚使和都统制。

  又过一天,折彦质的封赏也下来了。皇帝认为,折仲古功盖当代,有再造河山之伟绩,若不给予殊赏,难以彰显皇恩之浩荡,遂封折彦质为“麟王”,因为折家世镇府州,曾经担任过“麟府路”经略使一职,遂托“麟州”为其封国,号“麟王”,位在诸臣之上。

  其实不用特别说明,大宋开国以来,有没有封过异姓大臣为“一字王”?有,但都是死后追封,比如王安石,道君在位时,就追封他为“舒王”。折彦质还在世,就封为一字王,可以说是破天荒了,满朝文武,内外大臣,谁能跟他比?不光折王荣耀无比,包括折家子弟在内,人人沾光,个个高升!

  可这等来等去,刘家两兄弟的封赏迟迟不见皇帝表态,只将淮西李显忠晋升。徐六不用想也猜得到,八成是刘皇后对此不满意,皇帝左右为难,不知如何处理。徐良也是,明知皇帝为难,却见天在赵谨跟前催促这事。

  后来赵官家实在顶不住,单独召见徐六,遮遮掩掩地透露出,想封刘光国为郡王,刘光世为太尉,刘光远为节度使的想法。徐六问,这是为什么呢?皇帝答说,此番北伐,刘光国为副统帅,功劳不小,所以……

  徐六毫不客气地给顶回去,三朝以来,天子敕封的郡王,无一不是功劳盖世的柱国之臣,要么就是统率王师,抵御外侮,立下赫赫战功;要么就是亮辅良弼,佐天子助成中兴大业,如此,封王可服人心。试问刘太尉何德何能,敢作此奢望?

  刘光世为西军环庆帅,西军诸帅中,最高不过节度使,刘光世又凭什么作太尉?至于刘光远,当初战败之责没有追究,已是开恩,如今还想节度使?有这个道理么?

  皇帝无言以对,徐良更表示,就算皇帝下了诏,宰相这里也绝对不会通过。赵谨没有办法,他其实也知道,刘光国不够资格封王,但皇后再三恳求,实在不好拒绝。但徐良态度如此坚决,估计是真没戏了。

  徐良以为,皇帝这回碰了钉子,应该不再提这事。谁曾想,没过两天,皇帝又把他召去,旧事重提。以他对皇帝的了解,如果不是刘皇后逼得太急,赵官家不会如此。如果再硬顶回去,不是难事,他是独相,总揽朝政,他不点头,这事就得黄。但皇帝毕竟是皇帝,当年仁宗皇帝想封一位宠妃之父为节度使,被包拯犯颜直谏,唾沫星子溅了一脸,最后只当作罢。但当时包拯是谏官,这事言臣作可以,宰相却不成。但就这么封刘光国为郡王,又实在心中不甘,况且人心也不服,思之再三,徐良作了一个让步,刘光国不是要升任淮南宣抚使么?淮南宣抚司下一步的任务,就是收复山东,如果刘光国把这件事情办成了,那么“郡王”就可以商量。

  他这是给皇帝一个台阶下,赵谨估计也看出来了,当即应允。第二天就发下诏书,按徐六的方案,任命刘光国为淮南宣抚使,所部改编为神武左军,准备收复山东。

  这在外统兵的将帅们封完了,皇帝倒也没有忘记掌控全局,运筹帷幄的宰执大臣们。首当其冲的,就是徐良。为了这次北伐,徐良筹备多年,呕心沥血,功劳不在旁人之下。皇帝亲笔飞诏,高度褒奖评价徐六之功绩,进为“平章军国重事”。

  现行制度,尚书左右仆射兼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是宰相,徐良此前任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本是次相,但首相去职后,他就成了独相。“平章事”,最初是起于唐太宗,全称就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这个头衔十分冗长而拗口,是什么意思呢?中书省和门下省都是唐代中央的政务机关,意思就是说,带着这个头衔的人,同中书省和门下省一起协商处理政务。但从唐高宗时起,实际担任宰相者,就加着这个头衔。到了宋代,时用时废,宰相的名称变化很大。有时候叫同平章事,有时候叫尚书仆射,还有时候叫太宰少宰之类。

  平章两个字,意思是“商量处理”,军国重事,就是军队和朝廷的重大事务。去除了“同”字,就不存和谁商量,徐良这个“平章军国重事”,实际是位在宰相之上,但却掌握宰相实权的一个位置。

  大宋这边举国欢腾,庆祝空前胜利,可北面就真有些愁云惨淡了。中原的丢失,可以说女真人是有心理准备的。从兀术在世时两次攻襄汉未果后,宋金战局就有些逆转的意思在了,如果追溯得早一些,严格说起来,从宋辽联盟开始,女真人就不再把握战争主动权。金国朝廷上下大概都知道,中原可能保不住。因此,丢失中原地区,女真人可以接受。

  他们不能接受的,恰恰是徐卫八千骑越过太行山,袭击了河北!

  河北这个地方,在宋辽战争时期,就是两国较劲的战场。无论是大辽要南下攻宋,又或是大宋要北伐燕云,都得走河北。西军居然在河北大地上纵横,这岂不是拿刀往金国心窝子捅?

  金帝完颜亶自登位以来,国事大多决于几位女真元勋,尤其是他的叔父完颜兀术。再加上,完颜亶这个人自小学习汉文化,很有些“浪漫主义”情怀。具体表现在,好酗酒,好杀人,酒一喝醉,爱谁谁。

  他即位之初,就搞掉了大金开国元勋完颜宗翰,也就是粘罕。随后,金国一系列的血腥政变中,开国功臣如宗磐、宗隽、希尹等先后被杀,形成兀术一家独大的格局。这不一定都是金帝完颜亶的意思,但他无可奈何。

  政治上不得势,让这位“俨然汉家天子”的金帝十分抑郁。酗酒之后,乘醉杀人,朝中十分忌惮,真个伴君如伴虎。

  中原丢失,河北遇袭,使金国朝野大震!人人自危!按说出了这么大的事,女真人该检讨吧?得处分一批文臣武将吧?但就有这么一个人,在金国大败的情况下,居然一路升迁。这个人就是完颜亮。

  宋金这次开战以前,完颜亮因为受到金帝的宠信,已经升为平章政事,掌握一定实权。金军大败之后,他不但没受影响,反而被金帝升为右丞相,上台执政,大有取代其叔父完颜兀术地位的趋势。要说此人有经天纬地之才,至少现在没看出来,跟随兀术出征襄汉,无功而返。临危受命坐镇河东,又被徐卫打得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能一路升上来,除了他的宗室身份以外,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在于,他很会讨好卖乖。

  有一次,金帝和他哥俩摆家常,谈到金太祖完颜阿骨打创业艰难时,完颜亮痛哭流涕,完颜亶一看,这个兄弟很忠心呐!再加上,这哥俩有相同的爱好,都是读汉家经典,没事就诗词唱合,你来我往,很是默契。完颜亮受重用,也就不奇怪了。

  第七百八十二章 另一场战争

  不管你有没有本事,占着茅坑就得拉屎。既然做了右丞相,上台执政,首先要面对的就是宋金战局。中原地区已经丢失,自乌延蒲卢浑以下,几十万金军将士全军覆没,这个烂摊子要怎么收拾?更重要的是,南边肯定不会满足于仅仅收复中原,此后肯定还会有进一步的动作,怎么应付?

  金国朝廷里的普遍意见是,讲和。首先,南朝今非昔比,其军力提升之迅速,是有目共睹的。南面有折彦质、韩臣忠、岳飞,西北还有个紫金虎,谁都不是省油的灯;其次,大金国这些年的确消耗得不轻。想当初起兵反辽攻宋之时,女真人简直是以摧枯拉朽之势扫荡天下,那时候为什么打得那么顺?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那时候的女真军队是以战养战,作战和掠夺是同时进行的。彼时的金军就是一个武装抢劫集团,这样的军队最怕的就是,可着劲打了半天,结果颗粒无收。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现在女真勇士们已经不想打仗了,包括跟女真人关系最铁的渤海人,也厌倦了无休止,无价值的战争。但你不想打仗就不打?你脚下站的可是人家的土地,人家能不日夜惦记着么?

  所以,就要讲和。但讲和得分情况,势均力敌那叫议和,敌强我弱那叫求和,女真人这几年虽然不顺,但他们是绝对不会承认宋强金弱的,至多只是势均力敌而已。所以,对南朝不能求和,只能是迫和,所谓迫和,也就是敢战方能言和。

  这是什么意思呢?南朝肯定不会满足于收复中原和东京,他们下一步的目标,不用猜也知道,八成是山东。山东这地儿在这些年风水着实不太好,在宋金开战以前,山东就已经是“盗匪满野”了,在经历战乱一闹,简直成了不毛之地。

  因此,金军在该地区的兵力本来就很薄弱,要阻挡宋军收复山东,仅凭目前的力量是不可能的。完颜亮遂建议,从燕云地区抽调精兵强将入山东作战,刹一刹南方的锐气,最好是大家能坐到谈判桌上来商量。金帝同意了这个方案,命完颜亮全权负责处理。后者动作倒也麻利,即刻抽调兵力,加强山东防务,就等着看是谁来碰钉子。

  但光是加强防务不行,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要想在山东战场扳回一局,就必须要一个强有力的统帅来坐镇指挥。想大金国起兵之初,那真是将星如云,且不说什么粘罕、斡离不、娄宿、银术可等人,随便拿出个万夫长来,对付宋军都是绰绰有余。但时至今日,这些宿将们老的老,死的死,后头起来的也不是说没手段,但让人可以把心放到肚子里的,还真就没几个。

  思来想去,完颜亮听从朝臣建议,调一个人去山东,授予专权,要求务必重挫南军士气。这个人,就是徐卫的“老朋友”,耶律马五。马五在金军阵营里,绝对算是能打的。开玩笑,敢送一副枷给徐卫的人,能是软蛋么?只是,马五时运不济,因为派系的问题被投闲置散多年,近来方得启用,打了几仗还算不掉金营名将的身价。金廷征召,他也十分重视,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山东布置防务,他就想着一个问题,来犯山东地界的会是谁?折彦质?韩世忠?还是岳飞?这三个人的名字,他是听过的,俱是宋军中独挡一面的大将,不可小视。

  耶律马五大概怎么也想不到,他的对手,会是当今大宋天子的老丈杆子……

  就在马五赶到山东后不久,杭州方面也开始着手准备收复齐鲁。不管是执掌大权的徐六,还是皇帝赵谨,对此事都非常上心。徐六上心是因为山东如果光复,那么大宋就把女真人的势力彻底驱逐过黄河了。而河东有他堂弟在,基本上没存在什么问题,以后宋金争夺的焦点,就在河北一地;赵官家上心,是因为着急要兑现对皇后的承诺,盼着老丈人把山东收复,要封他一个郡王。

  刘光国本人当然更上心,收复中原这么大的功劳,他居然连半级也没升,就给派了个淮南宣抚使的差遣,而且连“处置”都没有,这让他很不服气。但不服归不服,他也清楚,现在朝中说话作数的是徐良,人家已经把条件摆出来了,要封王,收复山东再说!

  在刘光国看来,收复山东,那就是小菜一碟。宋军刚刚光复了中原,士气如虹,乘战且之勇气,拿下山东还不是手到擒来?因此朝廷命令一下,他就整编部队,淮西军改编为神武左军,调集粮草,收拾器械,只等着开春。

  因为这次作战是北伐中原的延续,所以规模并不大。担负收复山东任务的,甚至不是淮西军的全部,只有刘光国刘光远两兄弟的嫡系,不包括李显忠的部队,不到四万马步军。原计划是三月下旬发动进攻,但刘光国等不了那许久,二月底就上奏朝廷要求进兵。话说得挺大,要收复齐鲁全境,执敌酋献于帝阙。

  或许是受北伐胜利的鼓舞,朝中普遍对于刘光国持乐观态度,徐六也认为问题不大,遂同意其进军。

  兴元府,徐卫改封武威郡王,诏命倒是下来了,但他官邸那块“东莞郡王府”的牌匾还没有来得及换。其实牌子什么的都不重要,以他今时今日在川陕的地位,就是挂把草在门上,谁敢不把这地方当回事?

  紫金虎主持川陕军政多年,陕西是他的根基,自然苦心经营,势力渗透到方方面面。就连从前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四川,他也安插了几个心腹进去担任要职。出征回来以后,他就琢磨着这川陕地区的大政方针得变一变了。

  其实,这次西军出征,雷声大,雨点小,就已经说明一个问题。今后,发生大规模战役的可能性已经不大了,至少在短期以内是这样。尽管那个作宰相的堂兄时常来书信,言必提以两河为下阶段目标,但徐九却不这么认为。另一场战争,可能就要开始了。

  第七百八十三章 折家搅屎棍

  在武威郡王府的后院里,搭了把躺椅在檐下,徐卫现在就半躺在椅上,穿一身再普通不过的直裰,靴子脱在旁边,翘着腿,脸上让折扇盖住了眼睛,虽说还是春天,不过今儿这阳光可够灿烂的,晒在身上暖洋洋,让人不禁慵懒起来。

  张庆从走廊里转出来,看到徐卫这模样,脚步停了下来,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正当此时,徐九却动了,他伸手拿开面上的扇子,坐了起来回头一看,道:“来了?”

  张庆见状,过去笑道:“我还以为大王睡着了。”

  “哎呀,难得这么清闲,晒晒太阳,打个小盹,挺惬意的。”徐卫叹道。看样子,他就是在等张庆来,旁边已经摆好了坐头和茶水,张庆也不客气,径直坐了起来,自顾倒茶水喝。不过,旁边还有一副座头空着,不知是给谁留的。

  答案马上就揭晓了,马子充魁伟的身形出现在走廊转角处,朗声道:“大王。”

  “子充兄来了?坐。”徐卫下了躺椅,将靴子穿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马扩和张庆打了招呼之后,问道:“大王召我二人来,有事?”

  徐卫一时沉默不言,良久,方才道:“也没什么要紧的事,聊聊。”语至此处,他顿了顿,而后继续道“这次西军出征,可算是历年以来最轻松的一回。据我估计,从今往后,再打大仗恶仗的机会不多了。你们也知道,这么多年,川陕两地为了支持抗金大业,牺牲颇大,士人百姓都有些怨言。我思量着,今后,咱们得把心思多放到民生上来。”

  听了这话,张庆马扩二人都露出疑惑之色,马扩心直口快,问道:“朝廷不是说,接下来就要剑指两河么?西军岂能置身事外?”

  徐卫闻言一笑:“说是这么说,但不一定这么做。”

  “大王的意思是,这两河就不要了?”马扩皱眉道。

  “要是肯定要的,但不是眼下。现如今,我们已经收复了中原、淮南、河东等地,女真人还控制的地盘不多了。如果继续进军,我们西军拿下太原没有问题,但南方诸军要夺回河北就不好说了。”徐卫道。

  这倒是实情,河北一马平川,直面燕云,那里又是金军精锐云集之所。若宋军踏入河北,那就不仅仅是收复失地这么简单,更直接威胁到了女真人的核心。兽穷则搏,金军必拼死反击。兀术虽然挂了,金军也不复昔日之勇,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乘战胜之勇气,纵横河北,直捣燕云,愿望当然是好的,但急不得。

  收复两河,直捣燕云,这话是谁说的?朝廷?严格说起来不对,这话其实是徐良说的,虽然堂兄一定程度上就可以代表朝廷,但这世上没人能支手遮天。徐六虽然一腔热血,但别人不一定这么想。

  这绝不是空穴来风,徐卫从身边拿出一封信件,递到张庆面前:“看看吧。”

  张庆接过,先没看内容,直接瞄了一眼署名,才知是徐六写给徐九的家书。在场的没谁是外人,因此并不避讳,便看了起来。虽说是家书,但徐六在这封信里没有支言片语提到家事,说的都是朝中军政。

  尤其着重提到了一桩,说是麟王折彦质上奏朝廷,声称折氏世受皇恩,国难当头,奋起赴难,这是义不容辞的。如今,中原光复,丑类败北,女真狄夷已经难以对大宋形成致命威胁。所以,他请求朝廷允许折家子弟返回故土。

  张庆看罢,一言不发,转手递给了马扩。马子充看完就有些不解:“麟王这是什么意思?功成身退?这也还没成功吧?”

  张庆摇了摇头:“什么功成身退,你没看清么?他是请求让折家子弟重返故土,可没说他自己。”

  “这也不对,折家的部队是南方主力,往后进军河北还得靠他们,这时候撤?”马扩说得直摇头。

  徐卫叹了一声,笑道:“折王是个明白人,他倒是看得清楚。”

  “请大王明示?”马扩询问道。

  “他这是投石问路。”徐卫轻声道。

  张庆马扩也都是聪明人,听到这话,心里已经明白了。所谓“投石问路”,是指麟王借这个事试探皇帝和朝廷的动静。说得清楚点,扬文抑武是国策,是祖宗家法,宋金事变以来,因为形势所迫,朝廷不得不借重武臣。想当年,金军南下,何其迅猛?大宋随时都有亡国之虞,都要完蛋了,谁还顾得了那么些规矩?

  可现在不同,二十年打下来,女真人休想再灭亡大宋。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一旦不需要打仗了,那带兵的人就没有用了。非但没用,手握重兵的将帅们反而取代外敌,成为朝廷的隐患,历朝历代都是这样,并非什么稀奇事。

  折麟王之所以来这么一手,无非就是想试探一下朝廷,有没有这个意思。但他又不敢冒太大风险把自己搭进去,所以才请求让折家子弟重返故土。而朝廷的反应是怎样?徐六的信里说得很明白。

  他是不赞成的,作为继承徐绍衣钵的传人,徐良是坚定的主战派,也是彻底的主战派,什么叫彻底?只收复中原、淮南、山东肯定不够,两河本就是大宋故土,最起码也得打到燕云,恢复宋金事变以前的版图。如果有机会,就是图燕云十六州又何妨?

  按理说,徐六是朝中独相,平章军国重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不赞成,这事就不用谈了。但徐良却在信中提到,朝中居然有大臣同意,而且不是两三个,最意外的是,连皇帝赵谨也赞同此议。

  徐六不得不以眼下官军正进攻山东,不宜议论此事,才压了下去。但这事既然已经起了头,尽管暂时压制住,想收住缰就没那么容易了。从这一点上来说,麟王此举,还真是捅破了窗户纸。

  徐九一直以“搅屎棍”自居,可他从来都是“搅”女真人,折仲古这么一搅,搅的人可就多了。说得严重点,这事往长远看,只怕还会牵扯到赵点、韩世忠、岳飞,甚至是徐卫。

  第七百八十四章 未雨绸缪

  可话又说回来,你还不能指责折彦质不厚道,不仗义。折家是有其历史特殊性的,他们是异族,党项人,尽管大宋一直以来民族政策都还算开明,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汉人就算不在意,折家人自己却在意得紧。

  这些年来,折家势力发展壮大,虽只坐镇江南西路这一隅,但麾下精兵强将云集,偏生又紧靠着杭州中枢之地,容易惹人猜忌。麟王这么做,也是自保之举,不得已而为之,倒也没有拉其他人下水的意思。

  再者,以折彦质今时今日之名望,声威,他是绝对不肯甘心再去守边疆的。因此,徐卫怀疑他此举还有以退为进的意思在,这一点,徐良在信里也隐晦地提到了。但张庆和马扩好像没有看出来。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张庆说话间,看向了徐卫。当今天下,谁手里兵最多?谁的部队最能打?谁的辖区最大?当然是徐卫!川陕两地,兼管河东,这抵得上半壁江山了吧?二十万西军,还只是正规军,不算弓箭手、番兵、勇壮、乡兵这些武装力量。十几年来,西军收复失土之广,歼灭敌人之多,是其他兄弟部队难望项背的。

  如果说朝廷要办这件事情,谁敢保证徐郡王能置身事外?诚然,徐卫朝中有人,且川陕也远离江南,但不要忘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川陕远离江南,朝廷鞭长莫及,但要知道那是分时候,分情况的。从前金军以江南为进攻目标,朝廷自顾且不暇,当然就更顾不上西部了。一旦战事结束,狼烟熄灭,谁能知道后头会发生什么事情。

  所以,这条线理一下,就呈现这样的状态。形势所迫——借重武臣——威胁消除——矛盾转变——收兵罢权。甚至于,如果只是收兵罢权那还算是比较好的结局,历史上有着太多的先例,功劳盖世,手握重兵的将帅最后之结局,往往是不但丢了权,更丢了脑袋。

  要想逃出这个定律,历史上的先人们用过这两种办法。第一,造反。这种人既舍不得丢权,更舍不得丢命,所以“被逼无奈”之下,就只能自己出来争取当老大;第二,自残。这类人往往比较能忍,功成之后,很会来事,主动交兵交权,然后闭门谢客,跟谁都不来往,当宅男,好让上头看到,我都这样了,你还忍心杀我么?

  徐卫是哪种人?

  马扩显然也明白了其中原由,沉默半晌,轻声道:“确实。不过,川陕情况特殊,不能一概而论。任何人想动这个脑筋,之前就得考虑好,几十万虎狼如何能弹压得住?”

  张庆微微摇了摇头:“就凭这一点?怕是不够。”

  “不够?”马扩突然露出笑意,还颇有些自得的神情在,仿佛在说,如今你我虽平起平坐,但我踏进官场的时候,你只怕还跟着徐郡王在大名府逗闷子呢。

  张庆发觉他这副模样,也笑问道:“子充兄有何高见?”

  “我知道,你意思是说,大王来陕西之前,西军就已经存在了好多年,那时候还是用文臣统兵,也没见弹压不住,对吧?”马扩先问道。

  张庆点点头,承认了。

  “但现如今的西军和二十年前可不同。那时,朝廷的‘更戍法’在陕西虽然不起作用,但各路帅守可是频繁更换的,除了折家和姚家以外。因此,那时的西军大帅们很难形成什么气候。但如今可不同,陕西六路大帅,哪一个不是在帅位上呆了多年的?换谁来能节制这些人?”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鄜延帅司原来的部队基本上折腾光了,如今是徐经略一手带起来的新军;永兴帅司就不消说了,完全就是从虎捷军里分出去的;泾原军是徐太尉父子(徐茂徐原)经营多年;再加上大王亲掌的秦凤帅司,这四司占了西军绝大部分兵力,而且同进同退没有问题吧?谁想打大王的主意,不能不考虑这一点。”

  “环庆刘光世虽然跟我们不太对路,但他对环庆军的影响恐怕还差点意思。部队是曲端带出来的,底下一半是曲端的旧部,一半是大王提携的后进,不怕他翻起浪来。熙河姚大帅有些棘手,但以大王跟他的渊源,相信他也不会干扯后腿的事。如此一来,哪怕就是朝廷想怎么样,也得事先想想,能不能接受可能出现的局面?”

  徐卫听罢,笑了笑:“子充兄,话是这么说。但没到这一步吧?”他这话说得隐晦,言下之意是说,你说的这些,有一个假设的前提,那就是朝廷和川陕的已经对立起来了,矛盾在加深了,甚至快激化了。现在,显然没有到那步田地。

  马扩也不否认这一点,但提醒道:“善战者,不虑胜,先虑败,作最坏的打算。”

  “麟王这个事,只是有这么个苗头了,未雨绸缪当然没错,不过现在这不是最紧要的。当下,我们要作的,就是把心思从打仗挪到内务上来,别让老百姓怨恨咱们。”徐卫道。

  张庆马扩都明白他这话的意思,频频点头。

  “你们最近会同宣抚处置司的同僚们议一议这个事,如果有必要,四川方面几位大员也可以请来谈谈,这个事让张德远具体负责吧。”徐卫指示道。

  张庆忽地吸了口气,试探着问道:“大王,还是你亲自主持吧,张浚可能不合适。”他这不是无中生有,张浚跟徐卫的关系说起来一直还是不错的,作为幕僚,尽职尽责,辅佐徐郡王也很得力。但不要忘了,张浚是中央派员,别以为跟咱们厮混得久了就是自己人。

  大胆猜测,倘若朝廷将来某一天真打算怎么样,张德远绝对是一个重要的棋子。干脆说穿了,如果以后朝廷不想再让徐郡王主持川陕军政,那么朝廷会让谁来接这个位置?除了张浚还有别人么?所以,从现在开始,怕就要防着张浚一手,不要让他管得太宽了。

  徐卫摆摆手:“没什么不合适的,就这么定了。”

  第七百八十五章 徐州之战

  中元兴隆元年三月,宋军携战胜之余威,进军山东。神武左军由淮西军改编而来,而淮西军又从赵点的神武中军里分出来,神武中军呢,又是以原西军秦凤帅司所部为基础扩编,战斗力自然是不俗。当年兀术打到长江边上,赵点统率部队死守扬州,任兀术如何猛攻,也无法撼动。

  因此,战事一开,神武左军打得非常顺利。甚至根本就没怎么打,许多州县望风而降,不等神武左军到来,金国派驻的官员们就已经改旗易帜,专候王师了。其实这些人很多本就是原大宋官员,这回脸一抹,又从金臣变回宋臣,没什么难度。

  真正似模似样的战斗,是攻打徐州。徐州号称“北国锁钥,南国门户”向为兵家必争之要地,拿下徐州就等于打开了收复山东的大门,因此刘光国刘光远两兄弟很重视,在没怎么费力扫清外围之后,因得知金国派驻的徐州知州原是宋臣,遂起了招降之意。刘光国以国丈太尉之尊,亲笔写信给徐州知州,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示之以强,希望对方弃暗投明,迷途知返。

  所以说一样米养百样人,这边数万强军兵临城下,自己又是宋室旧臣,按说反水没有什么心理障碍。可那知州却严辞拒绝,而且话说得很有意思,解释得通俗点,就是“我已经错了一次,不能再错第二次”,刘光国一看,郁闷得不行。收拾起幻想,准备打仗。

  要说刘光国急不可待,提前发兵,是出于“争功”的心态。但这样一来,还真就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因为此时耶律马五对于山东的防务还没有完全整顿妥当,刘家兄弟这一来,正好打马五一个措手不及。

  时徐州守军只有区区六千人,要挡住淮西军的猛攻难度很大。不过,马五派了他一名得力俾将,云州人,姓孙名和。名字倒是很温和,但此人十分剽悍,左右两手都能开二百五十石的硬弓,箭无虚发,善使枪,据说能在奔驰的马背上刺中飞雀。是真是假不得而知,但孙和此人久从马五征战,无役不与,战功赫赫。当年,徐九在鄜州兵败,领兵伏击的,正是这个孙和。

  徐州知州纵是想投降,有孙和在,他敢么?面对来势汹汹的宋军,孙和心知情急,一面向耶律马五报急,一面布置城防。他发现宋军虽然来者不善,但准备似乎不足,大型攻城器械缺乏。预估前段战斗强度应该不大,他对守城将士说,宋军初来,必求速胜,我等宜坚守磨其锐气,待敌疲弊,方可图之。

  基于这个想法,孙和搬出徐州家底,城上多置强弓硬弩,要给神武左军来个当头棒喝。在经过匆忙准备之后,刘光国就下令攻城。因为提前出兵,大型器械都扔在了后头,因此宋军只能暂时借由简易的器械强扣徐州城。

  哪知金军防守十分顽强,神武左军的将士们在缺乏防护的情况下,冒着箭雨猛冲几轮,死伤严重。几次攻城受挫,刘光国到底是将门出身,心知这么拼下去,跟添油一般。于是断然下令停止进攻,催促器械赶紧送达。

  神武左军里也有多名将领曾经到西军去观摩学习过,见识过威远砲,只是川陕远在西部,威远砲还没有来得及传到南方来。现在南方诸军使用的仍是旧式的那种靠人力拉扯的多梢砲车,也缺乏火器的支援。但是,用来对付山东的金军足够了。

  因为多方面的原因,金军主力的驻防地点是不会过黄河的。金军序列中,女真兵,渤海兵都不会过黄河,他们主要驻防在燕云、河东、河北,黄河以南的防务多依靠契丹兵、奚兵、汉签军等。这类部队属于金军中的“第二梯队”,算不得主力,战斗力和战斗意志也无法和女真精锐相提并论。这就是为什么此次朝廷对南方诸军统帅进行重赏的消息传到川陕以后,很多西军将领对此不以为然的原因,因为他们打的,从来都是金军精锐。少有的几次对阵签军的战例,无一不是摧枯拉朽。

  在宋军停止进攻,等待器械之际,孙和判断,敌攻城受挫,士气遭到打击,停止进攻必是待援,当趁此机会图之。遂于三月十一夜间,挑选精悍之卒两千人,由他亲自率领出城摸营。也不知是轻敌还是大意,又或者兵力不足,神武左军在后临徐州城,进攻不顺之后,并没有围城,甚至没有设置必要的鹿角、拒马、陷坑等障碍带。孙和率领的两千死士得以顺利摸过城池和宋营之间的地带,突袭了刘光远辖下一部。

  因为猝不及防,该部宋军被打得晕头转向,不少人没闹明白怎么回事,人头就被金兵削了去。但刘光远反应也快,一得知金军摸营,立即下令全军鼓噪,神武左军的将士皆放声大呼!喊的什么不重要,关键是声势要大!

  神武左军到底不是泛泛之辈,短暂的慌乱之后,稳住了军心,开始反击。刘光国收到消息后,按兵不动,严令诸部不得擅离。因为被偷袭时最害怕的就是士卒溃乱,这黑灯瞎火,虚实不明,一旦乱起来就收拾不住。

  事实证明,他的决定是正确的。偷袭的金军没过多久就被刘光远压制住,孙和见此情形,心知无法得手,也不敢恋战,下令撤退。这一战,持续时间并不长,宋军损失也不大,事后一清查,折了三百多人。但事情的结果,让双方主将都十分恼火。

  孙和恼火的是,摸营没有收到预想的效果,神武左军出乎他的意料。而刘家兄弟恼火的是,尽管损失不大,但栽了面子,挫了士气,最要紧的是,在混战中,刘光国和刘光远的外甥被击成重伤,天明时就不治身亡。北伐胜利以后,神武左军上下都是志得气满,再加上上头一再宣称,山东金军不过是乌合之众,手到擒来。现在被偷袭一把,好比一个壮汉出门,被个小孩子伸手一个大嘴巴子,你好还意思混么?

  震怒之下,刘光国下令,徐州城一破,不接受投降!

  第七百八十六章

  三月十三,宋神武左军在器械抵达之后,发动了对徐州城的猛攻。仗打得比刘家兄弟预想的要激烈得多,孙和以区区数千之众,对抗神武左军数万之师,且在兵力不如人,器械不如人的情况下,硬生生顶了将近十天。

  神武左军于三月二十四日中午时分杀进徐州城,刘光国对于守军的顽抗十分恼火,再次重申之前的命令,不接受投降!于是乎,宋军官兵进城之后,但凡秃顶结辫,敢执器械者就地格杀!哪怕就是你弃械投降,照样一刀砍将过去!各级军官传达着上峰的命令,务必执住两个人。一个是徐州知州,一个就是徐州守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结果,徐州知州死在衙门后堂的走廊里,他自知宋军进城定然饶不过他,遂自己挂条绳子挂了。而徐州守将孙和,却有些出人意料。按说,他是马五麾下悍将一员,之前抵抗态度又是如此坚决,怎么着也得力战而死,才符合情况吧?

  哪料,孙和在宋军进城之后,仍在亲兵护卫下拼死一搏,且战且退。最后拼得只剩下他一个人,被宋军士卒团团围住。因看他穿戴就知不是常人,宋军官兵们都想抢功,逮活的肯定不行,一来对方要反抗,二来你想逮活的,要是旁边来个弟兄一刀结果了他,割了人头去,你不白忙活一场。

  眼看着黑压压的人潮逼上来,孙和将手中的断刀一扔,一口流利的汉话“愿执我见刘宣抚”,当兵的哪管你这个,只想着上来一刀,摘去首级。好在有晓事的军官,急忙制止部下,押着孙和往见宣抚相公。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刘光国一旦得知此人便是徐州守将,那一通破口大骂,最后扔出一句:“如今栽在我手里,想怎么个死法?”

  孙和面不改色,不急不徐道:“宣抚相公受命复山东,今只下徐州一城,就要屠戮壮士?”

  刘光国那是老油条,立马从这话里听出音来,问道:“你要怎样?”

  孙和一番话,听得刘光国云山雾罩。“此前奋力抵抗,是尽我武人本分,一报金廷,二报长官。我尽全力战至最后,自问良心平安,可告无愧。我本北国臣民,又非女真渤海,为何要以身殉金?刘宣抚若要留我,就网开一面,若不然,一刀结果,孙某也断然不惧。”

  他这种心态似乎很难理解,但细想一下,也不是没有道理。他说的“北国”,乃是指契丹辽国,再加上他本身是汉人,当然没有理由为大金国赴死。

  刘光国可不好忽悠,我留你?凭什么留你?你要对我有用才行,当下便要孙和将山东金军虚实以告。谁知这孙和是个怪脾气,他投降可以,但却不肯与老长官耶律马五敌对。刘光国是威逼利诱皆不奏效,最后没了耐性,将手一挥,拉出去砍了。

  徐州这“北国锁钥,南国门户”一下,神武左军马不停蹄继续推进。此番,刘家兄弟确实打了马五一个措手不及,若真拖到三月之后才进兵,徐州的防备力量断然不会如此空虚。现在徐州丢失,门户已开,宋军长驱直入!马五收到消息以后十分头疼,本来他的打算是以防守为主,御敌于境外。但现在的情况已经不容许他这么做,说不得,只能将从燕云带出来的精兵赌上,跟刘光国来个正面对决了。

  拿下了徐州,刘光国刘光远两兄弟迫不及待地向杭州报捷。老实说,徐州战略位置重要,破了徐州,也确实算大功一件,向朝廷邀功无可厚非。但刘家兄弟此举还有另外一个意思,就是向徐良示威,给官家和皇后长脸。

  行在,禁中,中书政事堂。

  四月的江南已经开始热了,当年跟随朝廷南迁的大臣们很多都是北方人,初来南方很不习惯湿热的气候。但到现在,不习惯也都习惯了,甚至习惯了之后,觉得还挺好的。

  作为手握大权的宰相,徐良似乎也习惯了江南,此刻他正坐在自己的办公堂里。并没有如从前那般忙得不可开交,他背靠在椅上,头就枕在椅背,仰着面,闭着眼睛,好似在打盹。

  这个中年发福异常明显的男人,如今可以说是权倾天下。独相就不必说了,朝中重臣,要么是他的盟友,要么就是他的亲信,从前那些追随太上皇的,主和的,基本上清洗干净了。当然,清洗不是指肉体消灭,在宋代对付政敌一般来说也不存在这么极端的作法。那些人,有的在岭南吃荔枝,有的在海南岛钓鱼,境况好一点的,也是贬到地方上的穷乡僻壤作官。在这种情况下,再加上天子年轻,又无心于朝政,徐六俨然大权独揽。

  现在北伐大捷,神武左军又在进攻山东,可谓诸事皆顺,也难得徐六这么从容惬意地在这里打盹。

  秦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见徐六如此模样,一时有些犹豫,思量了片刻,终究还是伸手敲了敲门。徐六缓缓睁开眼睛,见是他,坐直了身子道:“会之啊,进来。”

  因为天气热,又是在本衙的原因,秦桧没有戴幞头,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里,已经露出了银丝。他手里拿着几个本子,估计是来汇报的,但他并没有急于将本子交上去,而是道:“徐相,刘宣抚的捷报看过了么?”

  徐六点点头:“看了,好一通自夸啊,官家为这事还专门召我前去,颇有些自得。”

  听他话中的不屑之意,秦桧心知肚明,作难道:“下官正为此事而来。”

  “嗯?怎地?来,坐下说。”徐良招呼道。

  秦桧落座以后,正色道:“徐相,为这拿下徐州,官家正在欣喜之中,可是……这里有一桩事,可添堵得很。”

  徐良的目光落在他手里拿着的本子上:“何事?”

  “刘宣抚在攻徐州之役中,因守军抵抗顽强,很是恼怒。破城之后,守将愿降,结果他还是斩首示众。”秦桧道。

  徐良听了,这不是什么大事,刘光国是宣抚使,带兵在外,有一定的权宜之权。纵使对方愿降而他给杀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秦桧似乎知道徐良心里在想什么,又道:“这且不提,关键在于。在攻破徐州之前,刘宣抚就下了命令,破城之后,不接受投降。有此一令,官军攻进徐州之后,将守城金军全部诛杀!包括已经弃械投降的!”

  徐良眉头一挑,杀降?这处死投降的敌人,一是不祥,二来也为法不容。刘光国这是搞什么东西?

  秦桧仍旧没有停止,继续道:“这也罢了,最让人头疼的是,他命令一下倒是轻松。可底下的将士为了邀功,进城之后,不分青红皂白,不光杀了金军,连城中那些被迫剃发易服的百姓也给当成金军杀了不少。现在事情捅上来了,这几本,都是台谏弹劾刘宣抚的。”语毕,将本子递了过去。

  徐良先没看,眉心拧成了圈。这处决降将好说,屠杀俘虏也暂且不提,杀良冒功可不是小事!刘光国这是不是有点太膨胀了?太得意忘形了?他要是这么搞,等他把山东全境收复,估计人也给杀得差不多了,这股风得给他刹住了。

  这么想着,徐六翻看起了台谏言官的本子。无一例外,都是措辞严厉,指责刘光国御兵无方,军纪败坏,要求皇帝和朝廷追查此事。

  “这事怎么我们还不知道,台谏的官员却先知情了?”徐六问道。

  “这也是遇上了,御史台察院里一个监察御史正好是徐州人氏。事情出了之后,徐州地方上的人在闹,先就捅到了他那里。据说,他的亲属也有被冤杀的,这不就……”秦桧道。

  徐六闻言,半晌无语,良久,方才道:“这事压下去,前线正打仗,朝中这时候喊查喊罪的不好。你亲自见一下这个监察御史,告诉他,要顾大局。”

  秦桧应下,道:“这倒是好办,问题在于,刘宣抚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想山东百姓,盼望光复日久,望眼欲穿等来的却是这般行径。这往小了说,恐引民众愤恨,往大了说,军失民心,怎么打仗?”

  徐良叹了一声:“会之此言正中要害,这样吧,发个省札给刘光国,警告他一下。”

  “省札?怕是要请官家发个御札才行吧?”秦桧道。

  徐六摇了摇头:“不必,这事报到圣上跟前,也是徒增他烦恼,还招后宫忌恨,何必?”

  见他这么说,秦桧不好再多言。又从怀里取出一本,脸上有了笑容:“徐相,这是川陕徐宣抚的本子。”现在中书省里实行的是“分治省事”,也就是说几个参知政事,有具体分工,分别负责一方面国家事务,这内政,秦桧就帮徐六分担得比较多。因此,本子上来了,先到他那里,再报徐六定夺。

  徐良立马来了精神,一边接过,一边问道:“哦?徐九说什么?”

  秦桧笑道:“这徐郡王,确实是上马能管军,下马得管民。这不,北伐一结束,西军一撤兵,徐郡王体察川陕百姓艰苦,正筹划着减税,免粮,屯田诸般事宜,特上奏报备朝廷。”

  徐六听到这里,还没怎么地,可当他仔细看了堂弟的本子以后,心里就有些疑惑了。减税,这是为了照顾工商,免粮,这是为了照顾农民。在条件许河的情况下,这是恢复生产,与民休养的好事,没什么说的。

  屯田这事之前川陕一直在搞,但这回徐九动静挺大。他拟将川陕两地,除正军以外,所有厢军、乡勇、弓箭手都放去屯田,甚至是作战任务不多的两兴安抚司也在此列。外人不知道,可徐良知道,西军之所以能打。

  一是西军本就有善战的传统,一是关陇之地民风剽悍,士卒勇不惧死。还有一个原因,就在于西军兵力强大,除了正规军以外,番兵、弓手、乡兵那都不是泛泛之辈。老九这一下子把这么多部队放去屯田,是怎么个情况?

  再联系到前面减税免粮,徐良前后这么一合计,不对头。堂弟这是要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呐!他这是吹的什么风?他一直以来,都是坚定的主战派,这北伐虽说胜利了,山东光复也指日可待,但河北燕云还在金贼手里,你就想高枕无忧了?这也不是他的风格啊。再说了,你一个在外带兵的,若不是收到朝中的风声,怎么会这么搞?可朝里没这个苗头啊!

  “这厮,怎么想的?”徐六纳闷道。川陕一来因为距离中央远,二来因为抗金的需要,一直以来其实是处于一种事实上的自治状态。因此,徐九这个本子,他不是请示,而是决定之后,向朝廷报备。所以,徐六也不好直接出言否决。但回去以后,肯定是要写封家书,好好跟堂弟说道说道的。

  当日散值之后,徐良打道回府。作为朝廷的“平章军国重事”,独相,他的相府那自然是富丽堂皇。本来嘛,人到中年,大业已成,享受享受并不为过。眼下正四月,徐六这相府处处生机盎然,那中庭里,回廊外,百花争艳,美不胜收。

  一天劳累之后,行走在这种环境里,当然身心舒畅。不过,徐六却没有闲心去欣赏美景,他急匆匆地直奔后堂。来到一处院落前,正碰上一个仆妇端着盘子出来,立马问道:“太夫人今日饮食如何?”

  那仆妇将手中盘子往前一伸:“太夫人胃口好了些,下午喝了半碗粥,刚才又吃半碗。”

  听到这话,徐六心里舒坦了些,径直步入院里,踏进母亲的房间。徐母年事既高,再加上前些年受徐绍去世的打击,身体大不如前,尤其去年年末,病情十分沉重,当时徐六一直悬着一颗心。好在,老人家总算是撑过了寒冬。

  “娘啊,儿回来了。”到母亲塌前,徐六轻声呼喊道。

  老夫人似乎睡着了,徐六探过头去看了看,不敢再作声,转身轻手轻脚地往外走,哪知刚走几步,背后响起母亲的声音:“六哥回来了?”

  徐六转过头,笑道:“还以为娘睡着了呢。”

  徐母头发全白,脸不仅是皱了,准确地说更是萎缩了,牙齿也没剩几颗,一张干瘪的嘴蠕动着道:“你扶娘一把,我躺半日浑身疼,起来坐坐。”

  徐良赶紧上前,将母亲扶将起来,又拿枕头垫在后面,忙活间,只听母亲叹道:“方才我作个梦,梦见你父了。”

  到底是几十年的夫妻,徐绍去世多年,老夫人还是念念不忘。徐六怕勾起她伤心,不敢搭腔,只搬把椅子坐在床前。

  徐太夫人见儿子不作声,也没什么反应,仍旧絮叨道:“哎呀,我就梦见你父立在家门口,也不进来,就那么站着。我唤他,他也不应,拉他,他也不动。你说这梦,该应着什么?”

  徐六小心地劝道:“娘是太过思念父亲大人,才有此梦,能应什么?”

  “不对,娘看呐,这是应着我快和你父相聚了。”老夫人平静地说道。

  徐六嘴里一啧:“娘说哪里话来,这冬天也过了,近日娘饮食也多了,定然长命百岁。”

  徐太夫人闻言呵呵笑了几声,道:“想着,当年与人父成婚,我还大他三岁,倒走在他后头。我的病我晓得,你也不用宽娘的心。老六。”

  “哎,娘说,儿听着呢。”徐六恭恭敬敬的模样,与在朝中叱咤风云判若两人。

  “我死了倒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你们这一辈,儿郎们都成家立业,香火有续,丫头们也都有自己的归宿。娘就是想着啊,我在一天吧,徐家还有个老的,能笼住你们这班小辈。我要是两眼一闭,怕你们就散了。”

  老夫人这话说得倒没错,你看,徐茂是早年就去世了,然后是徐彰,最后徐绍也走了。徐家就只剩下她这么一个长辈。这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徐太夫人在,小辈们不管天南海北,总还念着有个长辈在杭州。她怕若一走,徐家这下一辈估计就少走动了。

  “我们兄弟姊妹,向来亲近。”徐六道。

  “老六,你们这一辈,你大伯家的大哥二哥已经走了,往下数,就是徐四,可他是个老好人。再往下,就是你五哥,知子莫若娘,你五哥只知道埋头干事,人情世故全然不懂。所以,娘要是不在了,你就得好生照看这些兄弟姊妹,不能散了。”听徐太夫人这口气,好像在交待后事一般,这让徐六心里很不是味。

  “哦,对了,今天收到小九的信。摸着心口说啊,你二伯当年跟你父有些恩恩怨怨的,但他家两个儿子对三叔三婶确实没说的。像小九,隔三差五总来信,还送东西。年前听说我病得厉害,几乎月月来信,也没说甚紧要的,就是问问三婶吃了多少,喝了多少,睡了多久。话虽然琐碎,可暖人心呐。”

  第七百八十七章

  “小九小时是个混世魔王,这成人了,到底还是懂事了。六哥,你如今作得宰相,上台执政,小九在外带兵,少不得你的照应。都是自家兄弟,一个祖父下来的,不要分彼此,更不要论亲疏,晓得吗?”徐太夫人嘱咐道。

  “娘放心,儿晓得。”徐六频频点头。

  “其他的姐姐妹妹,能照顾就照顾,后生晚辈们但有事,力所能及的,能提携就提携,总归是徐家人,不是外姓,你说对吧?娘虽然没读过几本书,但这话你琢磨有没有道理……”年纪大了,都爱絮叨,徐六也过了知天命的年纪,早就习惯了。

  陪母亲说了好一会儿话,老太太说着说着又乏了,徐六伺候着她躺下,这才出了房门。刚跨出门槛,他就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这世上但凡作儿女的,谁不希望父母长命百岁,福寿安康?但生死有命,世事无常,是人就要经历生老病死,谁也不可能例外。给父母养老送终,这是儿女应当应分,这本没有什么好说的。但问题是,这事要摊在徐六身上,那影响可就不一样了。

  四月期间,前线好消息不断。刘光国刘光远兄弟攻城掠地,兵锋难挡。夺取徐州之后,挥师往北,不断地收复州县,倒也确实叫人振奋。刘家兄弟的用兵方略,是求徐州,打开大门之后,迎头北上,绕开山区,直奔济南府。打掉了济南,就等于击垮了山东金军的核心,剩下的不过是摧枯拉巧而已。

  然而,这条进兵路线早在耶律马五的预料之中。徐州失守以后,他就密切关注战局,无论有事无事,每天必须一报。从神武左军离开徐州之后的动作中,他判断刘光国是想直奔济南而来。

  综合考虑敌我情势,马五决定,亲自率军前往中途阻击。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宋军虽然“客地”作战,但据着徐州门户,又背靠淮南之地,其后勤补给没有问题。而金军虽然久据山东,可山东局势一直混乱,生产受到很大破坏,驻军粮饷都靠河北。可前些日子,宋军突然袭击了大名府,将金军屯积的物资劫掠一空,现在山东金军补给已经捉襟见肘,实在是拖不得。再有,到了五月,天气炎热,从燕云下来的金军不服水土,很影响士气。

  四月下旬,神武左军已经打到龚县,距离济南府,路程已经不超过三百里。再往前行,泰山就在望了。刘光国很高兴,激励神武左军的将士们说,再加把劲,等取了东平府,对济南形成直接威胁之后,一定犒劳诸军,到时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然而此时,在龚县西北方不远的东平府已经全城戒备。马五派出一员大将领万余签军坐镇城中,配给强弩巨炮,打算凭借深壕高垒抵挡神武左军的攻势。而他自己,则统率从燕云带下来的精锐部队,扎在东平府东北方向的奉符这个地方,与东平府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既能很快投入战斗,倘若东平有失,又能从容撤往济南。

  四月二十八,杭州。

  一名身着红袍,顶着幞头的官员撩着衣摆急急忙忙地跨进中书政事堂。看得出来他很急,一头的大汗。进政事堂后,拦住一名佐官问道:“徐相在么?”

  “圣上召徐相去垂拱殿,还没回来,你若事急,等一等吧。”那佐官扔下这句话后,自己顾去了。留下红袍官员在那里摘了幞头,一把一把地抹汗。此人乃军器少监,眼下军器监主官病卧,由他主事,专门负责供应前线武器装备。看他这模样,估计是前头又讨要器械吧。

  这中书省政事堂乃宰相办公之场所,但却并不轩敞,他只能站在不挡人的地方巴巴等着,不时看着手中的公文。许久之后,他眼睛一亮,撒开脚快步上得前去,迎住从垂拱殿回来的徐良,打个拱道:“徐相,下官等候多时了。”

  徐良自然认得他,一边朝政事堂走,一边问道:“何事?”

  “有桩急事!”军器少监年纪倒不大,只是身体肥胖,跟着发福的徐良都显得有些吃力。“淮南宣抚司来了急件,要求军器监火速拨发铠甲两千套,刀枪箭矢若干。”

  徐六忽地停住了脚步,疑惑道:“我记得……大前天你们军器监才呈了文过来,还是我亲批的。也是前线要器械,这才过两天,怎么又要?”

  军器少监手一摊:“正如相公所言,下官也觉得这事讨要得太急,因此亲自来请示相公。”

  徐良吸了口气,一时也弄不明白,甩甩衣袖:“进去说。”

  到了自己的办公堂后,他摘下幞头,往椅子上一坐,沉思半晌,问道:“自刘宣抚出兵以来,共要了几回?”

  军器少监不假思索:“收复东京以后,诸军休整时,给神武左军拨了一次装备。再后,就是大前天。”

  “嗯,神武左军出征以前补充过一次,进攻山东以来,打了不少仗,要求补充装备也不为过。但是,时隔两日,怎么又要?莫非是不够?若如此,他前一次怎不要足?”徐良质疑道。

  军器少监点头道:“下官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徐相,这批装备,拨还是不拨?”

  徐良一时不言,片刻之后,道:“拨,自然得拨。”

  “除刘宣抚外,留守淮西的李都统也呈文请拨器械,是不是一并……”军器少监请示道。

  “李显忠也要?”徐良真给弄糊涂了。这神武左军是唱的哪一出?这刘光国连着两次要补充武器装备,现在留守淮西,并没有作战任务的都统制李显忠也索要器械,干什么呢?

  此时,那军器少监多了一句嘴:“下官猜测,是不是刘宣抚征召李都统的部队前去助战,因此要补充?”

  这句话使得徐良不得不多想,当时神武左军出征,刘光国可是等不及李显忠,就率军开拔,而且打到现在,一直也没有调李显忠部,现在……

  第七百八十八章

  中元兴隆元年,四月,徐卫从战场回来不久,又开始视察地方。不过这一次,他走的却是四川。虽然担任川陕最高军政长官多年,但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紫金虎一直没怎么好好到四川走走看看,以至于给人一种感觉,徐郡王到底是在陕西起家的,打心底亲近陕西,疏远四川。

  为了不给人这种印象,徐卫四川之行先后到了泸州、梓州、绵州,当然成都首府是绝计不会错过的。而且这视察也不是走过场,没有大小官员陪着,也没有往山顶上一站,指指点点,更没有钻进寻常百姓家嘘寒问暖。徐卫出行之前,就已经作了功课,要视察什么方面他心里有数,到了地方上直奔主题,只叫行政长官和相关负责官员。

  此外,这次视察四川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目的,那就是为宣抚处置司即将召开的会议作调研,更为自己的决策作准备。四川本是富庶繁荣之地,只是多年来受战争之累,对民生经济的影响非常明显。尽管这几年宣抚处置司已经改变了不少相关政令政策,但从根本上说,那种战时的经济模式仍然存在。

  虽说只走了四个地方,但前后也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等他回到兴元府,已经是五月下旬了,正好赶上麦收时节。让他欣慰的是,陕西今岁大稔,虽说具体的数目还没有出来,但保守估计,较之前两年,至少有个三成以上的增收,这是非常可观的成绩。而且,因为战争而从陕西出走的流民,愿意回来的,基本上都到原籍了。有人,有地,什么都不是问题。

  “巧了,这人还真是不经念叨。”张庆从川陕宣抚处置司衙门出来,正好一头撞见徐卫下马。

  天气热,徐郡王跑得一身都是汗,一边抹着汗水,一边道:“这什么时辰?午饭?”

  “可不是?人都出去了,卑职因为收到一个急件,耽误了一阵。大王想是还没吃饭吧?”张庆笑道。

  此时,陪同徐卫外出视察的那几名官员都道:“今天走得急,早饭还没着落呢。”

  徐卫一听这话回过头去:“怎么听着你们跟我出去办趟差,尽受虐待?”

  “大王恕罪,下官可不是这个意思。”那官中笑道。

  “行了,走吧,反正都没吃,一道去。”徐卫扔下话,因距离不远,也用不着骑马,自有衙门里的差人来牵了马匹,他们一道往宣抚处置司衙门常驻的那家酒楼而去。那里,几乎都成宣抚司的“招待所”了。

  路上,众人都说着此去检查夏收的闲话,张庆也没提那急件到底是怎么回事。到了酒楼,正是饭点,宣抚司里大大小小的官员听说徐卫回来了,免不了要过来打声招呼。这么一折腾,好一阵功夫之后,他才得空夹了几筷子菜。

  又谈了一阵今年的收成,丰收嘛,大家兴致都还不错。旅途虽然劳顿,但几杯酒一下去,舒坦。徐卫垫巴垫巴之后,这才问道:“张参议,你方才说甚急件?”

  “大王,这事说起来还不小。”张三抿了口酒,正色道。

  徐卫一边吃菜,一边听着下文。只见张庆斟酌片刻,才道:“泾原经略安抚使王禀,以超龄多病为由,要向朝廷乞致仕。”

  “王经略要致仕?他多大?”一名干办公事随口道。

  “估计不小了,我记得当年他从种太尉处调归大王节制时,便四五十了吧?想是不过古稀也相近了。”另一准备差使道。

  “朝廷对于武臣致仕宽松得多,只要条件允许,朝廷需要,年纪不作限制,他如何主动求去?”干事道。在宋朝,对于文臣,致仕的年龄是有规定的,到了年纪,你要自己不自觉,不想走,言官绝对弹劾你。这世上,什么事是最容易干的?就是当官,是人都会当官,但这指的是文官。武臣就不一样了,带兵打仗这是个技术活,没两把刷子不行。所以,朝廷对武臣的致仕年纪不作硬性要求,只要不是说让朝廷不放心,基本上干到死为止的例子并不少见。

  想王禀也算是威名赫赫,西军的强盾啊,对于城防作战那是有很深的造诣的。宋金事变以来,累立战功,作得泾原大帅,手握强兵,荣获建节,这么好的条件,不干到闭眼那一天作甚?

  张庆扫视众人一眼,道:“王经略一是年纪大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再者几十年征战下来,浑身是伤,也实在难以承受这重担。这不中原光复了么?他是想告老还乡,养病去。”

  “那就难怪了,老经略为国征战一生,也是时候贻养天年了。”众人皆道。

  徐卫一直没有表态,王禀要求退休这不算什么,年纪大了,身体不行,想退休就退吧,而且以他的功劳,退休以后领全俸是没有问题的,按惯例,朝廷还会让他以高一级的待遇致仕。他现在是节度使,以太尉级别退休,想来不难,纵使有人想说什么,自己也会替他把这事办下来。

  问题在于,王禀如果去职,这泾原帅位就空出来了,谁来接任?泾原这一路情况特殊,打从徐卫的大伯父徐茂任职泾原帅司开始,徐家三代人在泾原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根深蒂固那自不用说。

  当年徐原去世之前,就曾想让自己的儿子接帅位,但徐卫不同意。不过,那时候他也曾向自己的大堂兄表态,让徐成作泾原副帅,这个安排就是想着有朝一日,仍旧让徐家人执掌泾原兵权。现在王禀求去,是不是该让徐成扶正了?这厮论能力、资历、威望都没说的,他年纪比徐卫还大两岁,也该出头了。

  只是,这终究是一路的大权,不是仨瓜两枣,肯定是要走朝廷这个过场的。索性,且容王禀上奏,等他退休的事办完,即命经略副使徐成主持泾原军务,他是最合适的人选,朝廷应该没有什么异议。

  第七百八十九章 风云再起

  徐卫正琢磨让侄儿徐成扶正,作泾原经略安抚使兼兵马都总管,就出事了。这事看起来似乎和陕西挨不着边,却是起了个头。

  刘光国刘光远两兄弟不是正打山东么?起初打得很顺利,由淮西军改编而来的神武左军也不是吃素的,对付山东那帮子金军绰绰有余。即使有金营名将马五坐阵,金军还是连战连败,徐州这个门户一丢之后,宋军长驱直入,挺进了数百里地。

  可刘光国封王心切,贪功冒进,马五亲自领军,与意图直扑济南的刘家兄弟硬碰硬地打了一仗,神武左军受挫,而且挨得不轻。按说这不是小事,理应向朝廷上报,你不能说我没有全军覆没,只是败了一阵,就当没事。但刘光国并没有上达天听,而是隐瞒了战败的军情,偷摸地调李显忠增援。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瞒得再好,也得需要粮草军械来补充损失吧?杭州的人就从他连续数次索要补给,恰好李显忠部也讨要装备这一点上看出了端倪。很快,事情查证出来,徐良非常冒火。再加上前些时候,神武左军杀俘屠城,杀良冒功这两桩事,徐六于是下省札,斥责了神武左军种种行径,并指名道姓批评这是你刘光国的责任。同时,还请求皇帝下御札,责备刘光国。

  皇帝赵谨听说此事,倒打算如徐六所请,可刘皇后很是不满。“苦口婆心”地皇帝面前表示,臣妾的父兄在前线舍生忘死,浴血奋战为陛下讨还山东,为这些许过错便严厉谴责,一则寒了忠臣心,二则也打击士气。皇帝是个没主见的,听皇后枕边风一吹,便对徐六道,既然徐相已经下了省札斥责,朕就不必了吧,只叫刘光国好生用兵便是。

  徐六虽然不悦,却也不能勉强皇帝,这事就罢了。刘光国得了李显忠增援以后,重整旗鼓,再战齐鲁。李显忠到底是了得,他出自西军,知道耶律马五的手段,神武左军兵力上来说并不占优势,马五此时集结了重兵,拱卫济南府,若强打济南,那肯定是硬碰硬,即使得胜,也是元气大伤。莫如退回徐州,转兵去攻沂州,从侧面迂回进攻。

  但刘光国不愿意这样作,他不是不认同李显忠的意见,而是认为若果真如此,那么徐州就出现空档,万一马五趁虚来取,岂是坏我大事?李显忠分辨说,这里距离京畿这么近,友军自会有所反应,不必担心。他哪知道,刘光国担心的就是这个“友军”,收复山东,乃得封王,这是朝廷对他的承诺。因此,他就是要凭神武左军一己之力收复山东全境,丝毫不愿假手他人,以免落人话柄,将来又打口水仗。

  他是主帅,李显忠无可奈何,只得整军备战。数日之后,宋金两军再次对阵,马五见刘宣抚卷土重来,他素谨慎,也不敢大意,亲自压阵。他从燕云带来数万精兵全部派上用场,两军将士十数万人厮杀不休。金军确实江河日下了,可这从燕京调来的数万金军精锐,着实是百战雄师,神武左军打得非常吃力,刘光远亲自率领部队几次突击,结果死伤惨重。刘光国杀得红了眼,誓不后退。双方血战三个时辰,不分胜负。

  不怪刘光国没手段,只怪他运气不好,到了下午,本来晴空万里,却突然降下倾盆大雨!雨势之猛,几步之外就已经看不清楚了。自然,这下雨影响的是双方,你看不清,我也看不清。问题出在宋军的装备上。

  宋军什么最拿手?步军,以重甲和强弩为标志的步军。神武左军的将士,有一部分是装备“步人甲”的重步兵,还有相当数量穿皮甲轻甲的弓弩手,以及少量骑兵。这雨一下,身上的铠甲衣裳浸了水,沉重不灵活且不说,宋军步兵作战负重本来就大,要靠阵形的配合来取胜,可没下一阵,地上又湿又滑,一步一个脚印,极大地影响了作战。那些本来奉命突击的步军撞撞跌跌往前冲,实在艰难。

  反观金军,极少有穿重甲的士卒,大多轻装上阵,没有这个烦恼。马五直呼天助我也,抓准战机,全线反扑。有了老天爷的帮忙,金军这奋力一击打垮了神武左军。各部开始溃退,刘光国欲哭无泪,只得在弟弟和部将们的劝说下,含恨下令撤退,以李显忠部负责断后。

  大军一撤,金贼岂能放过这个机会?马五下令,追击掩杀!所幸,李显忠死战殿后,再加上雨势太大,地上湿滑,神武左军才不至于大败,但装备器械这些军资,是丢失无遗,就这么一路撤回徐州,经清查,出兵以来,已折了万余人,虽不说伤筋动骨,却也得喘上一阵。这一次,刘光国不敢再隐瞒,硬着头皮上报中央。

  大宋的军民还沉浸在北伐成功的喜悦之中,再加上刘光国此败于大局并没有什么妨碍,因此倒也没有引起多大的震动。只不过,他的郡王爵位,是想也别想了。

  徐六等宰执大臣商议,神武左军本来是从中原战场上下来,又即刻投入山东战场的,既然这次败回来,山东就暂且放着,稳固既得是要紧。这仗既不打了,总得将功罚过,首当其冲的就是淮南宣抚使刘光国。

  战败,这责任是无论如何逃不掉的。秦桧就提出,将刘光国由太尉降为节度使,贬官一级,算是惩罚。可其他人却不同意,若单纯只是战败,降一级勉强说得过去。可刘光国犯的事就此一件么?

  此前的杀俘屠城,又杀害良民冒充人头,惹得台谏的官员们弹劾个不休,若他战胜,收复山东全境这事也就不提了。但如今战败,新账旧账可得一起算。徐良也是这个意思,拟出一个方案上报皇帝。

  刘光国从太尉降到上护军,从正二品降到正三品,于其职衔前加“权”字,亦即“权淮南宣抚使”,这就是警告他说,你现在只是暂时代理淮南宣抚使,再有岔子……

  老实说,徐六这个方案已经是考虑到刘光国“国丈”的特殊身份了。如若换了旁人,战败之后,丢失兵权的也不在少数。皇帝这次没办法,想庇护也没门,刘皇后自知非如此,不足以平息议论,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对徐六很是不满。感觉这位平章军事重事,有意在和刘家作对。刘家当初算是西军中一大将门,这西军将门之间,互相攀比竞争是常有的事,刘皇后就认为,徐良和刘家作对,就是仗着徐家如今是第一大将门,在打压刘家。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原不足为奇,可这个女人要是皇后,那就不一样了。

  事情到这里,该是告一段落。宋金两国各自整军蓄力,待异日,是南下,是北上,各看本事。可无风起浪,在神武左军败退之后不久,从马五军中就派出了一个使者到刘光国的帐前,传达了一个消息。

  刘光国得知此讯后是大喜过望!为什么?只因马五给他传来的消息是,宋金两国累年交兵,以致赤地千里,饿殍漫野,放眼望去,山河破碎,满目疮痍,苦的终究是百姓。两军打了二十来年,都是人困马乏,力不从心,不若化干戈为玉帛,舍弃新仇旧恨,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一谈,讲和了罢。

  马五向刘光国派出使者,不过是为试探口风,倘若南方也有意,大金国才好派遣正式的使团。但后者收到消息以后,首先想到的是,封王一事或许还有转机。于是乎,他不按套路出牌。这么大的事,他本该按程序,上报到中书,或者枢密院。可刘光国却绕开这一套班子,偷偷派家仆回杭州,将此事首先报告给刘皇后。

  都说女儿是父母的贴心小棉被(棉袄?),哪怕这个女儿作了母仪天下的皇后,作了国母,可父母在她心目中,还是父母。收到父亲的消息之后,刘皇后就鼓捣起来。

  这一日,是四月初二。

  农历四月,江南的天气已经闷热了。杭州行宫大内,有处园子,唤作“弘园”,倒也不大,却小而精致。此时,园中百花盛开,入目各色斑斓,争奇斗艳,惹得狂蜂浪蝶扑腾闪烁,极是有趣。

  三五名内侍宫女伺候在凉亭外,当今大宋天子赵谨和他的皇后刘氏正在亭中消暑纳凉。赵谨如今也是年过弱冠,开始处理政事,不过这位赵官家委实对朝政没有兴趣。他不但对朝政没兴趣,对其他的事,也没意思。

  比如他的祖父赵佶,当年也是荒废了朝政,可人家没顾上朝政,却把精力都放到艺术当中去。没能当成个好皇帝,却是位名传后世的大书法家,大画家。这位倒好,没啥特殊爱好,一样不沾,说他好色吧,后宫至今没有充实,就刘氏一个皇后,旁的一个没有。不过,若看这亭中景象,倒也觉得赵官家独宠刘皇后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赵官家就跟那儿端坐着,亭中的桌上排着几盘果品。盛装的刘皇后在干什么呢?她从盘中取出一串鲜红欲滴,晶莹剔透的樱桃,放在面前的一个小银碗里,拿勺子轻轻搅动,清洗之后。用她那宛若无骨的纤纤玉手一颗一颗地剥掉皮,然后喂给皇帝吃。

  你说吃其他水果削皮,很正常,樱桃这玩意值当么?偏生刘氏真就有这耐心,一颗一颗地剥,而赵官家显然更有耐心,等一颗吃一颗。小两口甜甜蜜蜜,恩恩爱爱,叫人羡慕。刘皇后虽说是出身在行伍之家,却生得艳丽多姿。与皇帝虽没有说话,但一送一递之间,眉目传情,那流转的眼波,只勾得赵官家浑身舒坦。

  “你也吃,别总顾着我。”皇帝挡住了皇后伸过来的手。

  刘皇后耸鼻一笑,却仍旧坚持,皇帝拗不过她,只得张嘴含过来,有滋有味地吃着。等他将果肉吃下,刘氏又伸过后去,接了核,放在桌上一个小盏里。这才拿湿巾净了手,略一思索之后,道:“官家,奴有一事,本不敢隐瞒,却又怕人闲话,因此为难得紧。”

  赵谨一听,把身子往前挪挪,道:“何事?”

  刘皇后似乎真是很为难,那一双快滴出水的眼睛几番瞧向皇帝,挣扎许久,才道:“日前,臣妾娘家一名家仆,原在刘宣抚跟前。因病得回,带来一个消息,说是官军撤回来不久,金军大帅便派了使者来见我父。”

  赵谨虽不通军旅之事,但听到个也引起了注意:“金帅派使者见刘宣抚?所为何事?”

  “据说,好像是北方意欲与我朝讲和?”刘皇后道。

  “这倒是怪了。”皇帝有些意外。“我军方才受挫,女真人正该得意,如何又想讲和了?哎,此事,朕为何没听朝臣们提起过?”

  刘氏娇嗔道:“因此,臣妾才开宗明义,说是怕人有闲话。父亲知道这事非同小可,若报往朝廷,必起争执。因此径直报到官家面前,请圣上先有个主意才好。臣妾本不愿传这话,免得有人说臣妾后宫干政,雌鸡司晨。”

  “哪有这说?”皇帝笑道。随即吸了口气,啧啧连声。“女真人自南侵以来,夺我两河,占我中原,朕父兄两代哎心沥血,锐意恢复,才有如今局面。女真人战胜之后,主动求和,看来是真心想和。”

  “臣妾也觉着是,不然,女真人既战胜,大可卷土再来,兴兵南下,何必主动求和?此事若直接报往朝廷,必是徐良等人又议定之后,再报官家。官家纵使有异议,又如何拗得过他们一班大臣?父亲的用意,便是希望陛下乾纲独断一回,好叫这朝中大臣知道。”刘皇后开始撺掇皇帝。

  坦白地说,此时皇帝心中还真没主意。他还是想着这事得让徐六等宰执大臣们商议,怎么好怎么办。现在皇后一拱,他面子上也过不去,只沉吟道:“兹事体大,马虎不得,刘宣抚是什么意见?”

  “父亲是武臣,不该议论朝政。不过,也是在此处,并无旁人,臣妾斗胆说一句,王师已复中原,夺回东京,这些年不知耗了多少钱粮,折了多少人马。现在女真人既主动求和,怎不允了他?免得战端再起,生灵涂炭,也省得那些大臣们再逼圣上御驾亲征,让臣妾在这宫中担惊受怕,整日惶惶。”刘皇后说的这意思,怕就是刘光国的意思,所谓“武臣不该议论朝政”云云,不过自欺欺人而已。

  赵谨自然不会往深里去想,就算想到了,也不会提,只道:“正是此理,朕素闻坐大位者,当以仁孝治天下。兴暴兵,图边功,最是不仁。我仁宗皇帝饮誉四海,华夷共服,凭的便是一个仁字。既是女真人主动求和,自然该允,不过……”

  刘皇后知道皇帝接下来想说什么,赶紧道:“官家,此事若交由徐良处置。试想,当初清河郡王徐绍在世时,誓言与北夷死战到底,绝不言和。他的兄弟子侄都在军中,怕是只想着建功立业,何曾思量一将功成万骨枯,徐良必不会同意议和。”

  赵谨虽然爱极了皇后,也知道刘氏是什么意思,可他还真就没底。作难道:“绕开朝廷,独行其事,这恐怕不妥。”

  “这有何不妥?先帝不是也曾经撇开朝廷,直接指挥麟王北伐么?”刘氏反驳道。她说的是当年先帝赵谌瞒着朝中大臣,直接授意折彦质北伐中原,夺回东京。

  皇帝看她一眼,小声道:“可那次北伐损兵折将,无功而返,先帝为此事差点没下罪己诏,朝中闹了好大事!”

  刘皇后怂恿道:“那是北伐中原,胜负未知。如今女真人主动求和,这岂非十拿十稳?臣妾是想,既然北夷求和,总得有些让步才是。如此于我朝非但无害,而且有利,朝臣们拿什么反对?”

  听她这么说,赵官家有些心动了。他倒是也想作点什么成绩给徐良等大臣看看,来个一鸣惊人。再者,也成全皇后。

  只是,他自即位以来,军国大事多决于中书,他自己根本没有处理这种大事的经验,就算是想办,也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更何况,这涉及到两国和议,说是天大的事也不为过。

  当他沉默之际,刘皇后却猜到了他在顾忌什么,遂道:“此事,其实官家不必操心。便交由前方的大臣办理即可。”她的意思,是想将此事全权交由淮南宣抚使刘光国负责,到时和谈成功,岂非大功一件?

  赵谨却没有马上表态,仍旧低着头细细思量。天下,毕竟是他的,纵使平时不上心,但涉及到如此重大的利害关系,却仍旧不敢大意。只怕是一个不慎,非但没能出个风头,倒栽个跟头就划不来了。思之再三,对外唤道:“叫沈择来。”

  第七百九十章 翁婿和睦

  赵官家在皇后和内侍的挑唆下,终究是决定瞒着朝廷,直接授意前线的淮南宣抚使刘光国与金国接触。可皇帝到底还是忌惮着政府,再三申明,只是接触,也就是说,即使刘光国在前头把一切都谈好了,最终拍扳定案,还是要由朝廷出面。

  为虽然不算全功,可刘光国也大喜过望。兵败之后,他留下部队守徐州门户,自己撤到了宿州,便在此处与马五的使者往来。刘光国作得极隐秘,除了他弟弟刘光远以外,连李显忠等神武左军高级将领也不知此事。经过几番接触,他大体了解到了金国的意图。女真人这回是真心想和,也愿意作出让步,希望结束两国几十年以来的敌对战争状态。

  探到了这个口风,刘光国很是兴奋,打起了如意算盘。倘若,女真人肯把山东之地交还,而这事又由他主持,那么如同当年的童贯一样,复山东之功,该算在他头上。如此一来,朝廷就该兑现承诺,封他为郡王。从此,与何灌徐卫并列,只在麟王折彦质下。

  但他这只是他一厢情愿,女真人答不答应,还得另说。为此,他主动派自己的心腹前往金营面见耶律马五,表示南方也有意和谈,那怎么个和法,要看北方的态度和诚意。这话,要放在十多年前,出使金营的使者就算不掉脑袋,也得挨几个大嘴巴子。可今时不同往日,女真人节节败退,靠着耶律马五才在山东战场挽回点颜面,因此,也只得忍气吞声。告诉宋使,我们是非常有诚意的。此前,宋金缔结的种种条约,一概作废,南朝至眼下为止取得的利益,大金国完全予以承认。也就是说,你们收复了中原,收复了淮东,还有河东打回去的地盘,我大金国不作他想,就是你们的。哪怕是你们徐郡王夺取的西夏旧地,我们也承认既成事实,不过契丹人占领的地盘,我们不予认可。

  除此之外,宋金为兄弟之邦,大金国不再称大宋为“江南”,改称“南朝”,为表诚意,山东全境,大金国交还大宋,不取分毫。

  听到这些,刘光国美得鼻涕泡都同来了。不过别急,女真人有了足够的诚意,南朝是否也应该表示表示?马五随后提出了女真人的要求。这第一,自然是结束敌对状态,休兵罢战,自不必提;第二,河东除负责地方治安、剿匪、缉盗所必需之部队外,不得驻西军重兵,此范围,包括麟府路在内;第三,南朝不得还都东京;第四,南朝必须摒弃与契丹人的盟约,以示对金和好之诚意。

  刘光国也不是傻子,他纵览金人提出的这四条要求,发现女真人只在一个目的。那就是自保,不让在河东驻重兵,是怕徐九挥师北上,直捣燕云;不让还都东京,也是怕一旦如此,恐怕接下来,宋军就要杀奔河北了;让摒弃与契丹人的盟约,也是怕宋辽联手伐金。

  总的来说,于大金有利,而对大宋亦无害。舍此之外,白白得了山东,有何不可?

  此时,刘光远出来提醒了哥哥一句,光是我们答应可不行。这四条里,有两条不但我们作不得主,恐怕圣上也作不得主。一是河东驻军问题,二是摒弃盟约问题,这两桩都得看武威郡王徐卫的意思。

  刘光远虽说没跟徐卫会过面,但却并不陌生。何解?他的正室夫人,乃是何灌何郡王的掌上明珠,何书莹。而徐卫的结发妻子,正是何书莹的亲表姐。论起来,两个人还算对连襟。再加上何书莹跟徐卫的关系,刘光远对紫金虎能陌生么?

  刘光国自然知道徐卫威名之盛,势力之大,只是作为外戚,他很自然地就把自己站到了皇帝那一边。徐卫纵使有盖世之功,也不过是臣子而已,官家若是决定议和,他又能说什么?他又敢说什么?不管他。

  就这么地,对女真人得出的要求照单全收,自然,好处也是来者不拒。不过大半个月,刘光国和耶律马五就一拍即合。只是,他们两人,终究只是前线统兵将帅,虽说是秉承上意在办事,可最终还是要各自的皇帝批准才行。而且,有些过场,还是必须要走的。

  刘光国跟马五谈好之后,立即飞马上报杭州。自然不是报往朝廷,而是报给皇帝。赵谨得知消息以后,不知轻重,只道金人白白归还山东,是大宋捡了个便宜。至于对方提出的四点要求,于大宋也无甚害处。他怎不想想,女真人情愿将山东之地拱手相让,以换取南朝接受其四点要求,岂有无害之说?他还认为,这是大宋军威所至。

  前线谈好了,只等两国互派使臣最终敲定便大功告成。只是,一旦涉及到互派使臣,想绕开朝廷就不容易了。赵官家明白这一点,刘皇后更明白这一点,沈择给皇帝出主意,要想将此事办成,必须先在朝中营造声势。

  这一日,是五月初一,天气已经很热了。清晨时分,百官聚集宫门准备上朝,因为炎热的缘故,大臣们显得有些焦躁,说话的声音也嘈杂了些。徐良被一大群同僚簇拥着,有讨论着什么。时辰一到,御史出来了整班,而后向资政殿进发。

  到了殿内,文武两班站定,殿头官喝声止处,皇帝驾临。自不免推金山,倒玉柱,高呼万岁。赵官家端坐于上,看了一眼下面一片攒动的乌纱帽,不知道是不是上火的缘故,他连清了几声嗓子,这才道:“诸卿有事,可奏来。”

  近日朝中并无甚大事,须得君前奏对,因此皇帝问出这一句话,殿下鸦雀无声。这倒也正合他心意,遂道:“既然诸卿无事,朕却有一事,想问问列位臣工的意见。”

  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还真叫大臣们觉得新鲜,于是全洗耳恭听,心想着圣上能有何事还向文武百官咨询。

  “自王师北定中原,战事算是歇了,至今往后,该当如何,诸卿可有想法?”皇帝问道。

  第七百九十一章 唱双簧

  这还用问?当即便有一兵部侍郎出班道:“启奏圣上,中原虽已光复,然河北仍在北夷手中,自今往后,该是厉兵秣马,挥师北上,以全祖先基业。”他的话,得到了不少大臣的赞同,确实该当如此。

  徐六却不作声,一则他是宰相,轻易不说话,一旦开口,那就必须得有一言九鼎,一锤定音之效;二则,他也想看看朝中大臣对此事都是个什么态度。

  果然,很快就有“杂音”传入他的耳朵。

  “圣上,诸位同僚的意见,恕臣不敢苟同。”说这话的人,年在四十左右,中等身材,神情极是严肃,一丝不苟。

  “哦,卿有何见解,只管说来。”赵谨挥袖道。

  “自徽宗宣和年间,宋金事变以来,我朝与北夷之战,前后绵延二十余载,一直不休。到如今,无论宋金,皆是人困马乏,百业凋敝,治下之民背井离乡,家败人亡者,比比皆是,已是无力再战。虽赖陛下威灵,将士用命,王师北定中原,诚为数十年来未有之大胜。然眼下时局之艰难,陛下也不可不察。民力已尽,若朝廷不加体恤,如湖州逆贼作乱之事,恐难断绝。”

  为支援前线打仗,湖广百姓负担颇重,不久前在湖州发生了民变,虽然很快被镇压下去,但怕只怕是个开头。

  赵官家听了他的话,点头道:“卿之言,是也。”

  “臣附议范少卿,多年征战致使百姓不得安生,有违立国之本,自今后,陛下当行仁政,少求边功。祖先之业,非是不全,徐图之,且北夷江河日下,不复往日之勇,对我朝已难形成威胁。”有大臣出班唱和。

  徐良听在耳里,起初不觉得有异常,这朝堂上素来不是“一言堂”,个别人有不同意见,也是极正常的事。可渐渐的,跳出来支持“休兵罢战”的大臣越来越多,最后竟有七人,这就不得不引起他的重视了。

  同时,他也怀疑,皇帝今日朝会上抛出此话题,恐怕不是偶然,莫非是有意想讨论国家今后的走向?在他看来,要驳倒这七大臣的意见简直易如反掌,不过不能由他出面。

  “陛下切勿听信误国之言!”一人抗声叫道,惹得满殿大臣纷纷侧目,众人视之,乃知谏院孙式。这个人往回数几年,还在杭州旁边的湖州武康县作知县,任满之后,直接提回中央,担任监察御史,没干一年,又被提拔为知谏院。能升得这么快,没背景肯定是不行的,他的背景,就是徐良。

  当年,太上皇在黄潜善等大臣的支持下,发动政变,企图复辟。徐良自葛岭逃脱之后,一路向北想去搬救兵,在湖州武康县,得此人帮助,护送到两浙宣抚使赵鼎处。徐良后来想起他的忠义,因此有意提拔。

  “孙卿,这大臣们以天下苍生为念,何谓误国?”赵谨问道。

  “陛下,国家累年征战不假,损耗民力也不虚,然兴师动众,本非我愿,若无北夷兴暴兵荼毒华夏,何至于此?如今,女真虽接连败退,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怎能说对我朝就没有威胁?山东,河北,乃至燕云,仍在金贼手里,祖先之基业未能光复,怎就能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且现下,天下未安,诸位同僚怎出此消极之言?”孙式反驳道。

  “孙知院,下官只说是暂时罢兵,与民休养,并非要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怎就误国?”这位范少卿,名同,现任太常少卿。

  “金人接连败于我朝,正当趁此机会,举兵北上,复山东、河北、燕云诸地,光复旧业。若与你休养,女真人岂不会休养?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以一时之牺牲,换永久之太平,这才是要紧。”孙式正色道。

  “哼,这话听着光鲜,可你怎就知这一时的牺牲,能换来永久的太平?女真人是屡战屡败,可我朝折了多少兵马钱粮?付出了多大的代价?且女真者,边夷贱类,宜从阔略,若逼得急了,只恐兽穷则搏,得不偿失。而今,北夷于我,已无致命威胁,若再穷兵黜武,恐非正道。”范同笑道。

  “范少卿饱学之士,岂不知,除恶不尽,后患无穷?再者,这收兵罢战,与民休养,也只是你一厢情愿,你怎知女真人就肯?他们接连从两淮、中原、河东败退,难道不思报复?依我之见,非但不能‘忘战’,更应该‘备战’!”可能是怕孙式孤掌难鸣,又有不少大臣出来帮腔。

  哪知,这话正中范同下怀,立即道:“女真人是否情愿,看今后动向便知。我倒是想问一句,倘若女真人也作此想,公等又当如何?”

  这句话立时就把孙式等人问住了,孙式沉默片刻,道:“金人若愿和,亦可,还我山东河北,按海上之盟,割燕云半数予我,便可罢兵。”这到底是当言官的,言语上绝对不会输给旁人。

  “哈哈,这才叫一厢情愿。你当女真人如此好欺?”范同讥笑道。

  孙式却是神色不改:“女真不好欺?难道我大宋好欺?”

  两边争执不下,徐良始终不发一语,只是他觉得,闹到现在,该有个宰执大臣出来总结总结,而这个人,当然非秦桧莫属。可他左等右等,背后的秦桧愣就没动静,偏生他又站在最前班,不可能回头去跟秦会之打招呼。又一阵,却是同为参知政事的李若朴出班来道:“陛下,臣认为,方历大战,三五年休养自是应当。若从此不思北上,断不可取。先帝矢志恢复,然大功未成,中道崩俎,陛下继先兄之遗志,受军民拥戴,不可松懈。”

  这连先帝都搬出来了,赵谨不怕马虎,连忙表态道:“李参政所言极是,朕登基之初,就曾昭告天下,当继承先兄遗志,驱逐北夷,还我河山,一刻也不曾忘怀。罢,今日之议,原是朕信口一说,就到此为止。”

  第七百九十二章 摊牌

  赵官家授意几个“不知轻重”的大臣在朝堂上把休兵这事提出来以后,本以为是造了声势,可过了几天他发现,这事怎么没动静了呢?朝臣们还是该办公办公,该回家回家,怎么没谁提这茬了?

  倒不是说这一提议不得人心,自从宣和末年宋金事变以来,朝廷用兵多年,对国力民力的影响都是明摆着的。现在局势且不说完全逆转吧,至少女真人已经难以对大宋构成严重威胁。当然就有人想着是不是暂时休战一段时期,与民休养生息。

  之所以没人理这茬,不是不想理,而是不敢。现在朝廷的局势是,徐良以“平章军国重事”的身份掌握着行政权力,虽不说一手遮天,但任何要跟他对着干,总得先掂量自己的斤两。宰相挑明了是要一鼓作气,收复失土,而且这种姿态是占据着道德制高点的,你不能说他这不对。这种情况下,贸然主持和议,得罪当权者不说,还容易被人诟病,因此大臣们虽然心里有数,却都不作表态。

  他们得过且过,可皇帝不行啊,刘皇后见天地催促,前头刘光国也是时不时有请示上来,人家耶律马五那头还在等信呢。赵谨左右为难,这声势没造起来,难道直接摊开来说么?要真挑开了,徐良头一个就不同意,他不但是国家重臣,政府首脑,而且有拥立之功,要否决他的意见,还真是……

  这一天,徐良和往常一样,上朝,用餐,然后去中书坐堂办公。今天早朝倒是有些特别,前几日总有那么几个人在鼓吹要休兵罢战,恢复民力,今早却谁也不提了。他也不以为意,散朝之后,往中书一坐,准备看各地上来的公文。

  因为中枢机构实行分治省事,几个副相都有自己负责的方面,替他省事不少。不要以为这样会削弱他的权力,副相可以看公文,也可以批,但遇大事最终决定拍板还得到他这儿来。因此,摆在他案头上的,都是国内要紧的事情。徐六一件一件地批着,要立即发下去执行的放一叠,需要到皇帝那里走过场的放一叠。

  当他批到最后一本时,发现这是淮南宣抚司上来的本子。翻开之后,果然是“权淮南宣抚使”刘光国的亲笔。国丈在本子里还是报告了一下淮南的境况,以及敌我的态势之类,徐六还没觉得怎么地。

  但在后半部分,刘光国话锋一转,提到了一桩事。说,金军山东主帅耶律马五,派遣使者赴军前面见于他,言语中透露出金廷有与南方修好之意。他作为统兵在外的宣抚大臣,不便擅作主张,因此请示朝廷,是否与之接触。

  徐良将本子摊在案上,靠回椅背,嘴里一吸,喃喃道:“金人主动示好?他们方才在山东打胜,挟胜求和,莫不是早有此打算?”这话在嘴里念叨了一会儿,他脸上就有了笑容。为什么?

  你想,女真人刚刚打了胜仗,把神武左军撵了回来,这也算是一次成功的反扑吧?如果说,女真人有那个实力,大可借此机会向南示威,甚至准备再度南侵。可现在对方不这么干,反而主动示好。这说明什么?说明女真人真不行了!我不趁现在收拾你,难道等你恢复元气?

  可笑朝中那几个目光短浅之辈,还成天叫嚷着要休兵,现在要是休兵,将来打起来,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想到这里时,他目光落在本子上,看到了参知政事秦桧在后头下的批注。“北夷示弱,或可谈山东之事。”

  “这个秦会之,想什么呢?女真人会把山东拱手白送给你?要真有那么容易,徐九他们还带什么兵打什么仗?”徐六笑毕,拿起笔将秦桧的批注划了,随即揣了本子,步出办公堂。到了秦桧屋外头,唤道:“秦参政。”

  片刻之后,秦桧出来,道:“相公何事?”

  “方才看了刘光国的本子,涉及北夷,需向圣上请示,走吧。”徐六道,语毕便朝外走去。因为秦桧是负责这一方面的,因此必须要有他同行才合规矩。

  秦桧却在后头没有动弹,看着徐六的背影,又耷下眼皮思索片刻,这才跟了上去。一正一副两位相公行走在大内,徐六昂首阔步在前,秦桧亦步亦趋,紧随在后。宫里的内侍们显然对这种情形习以为常,也没谁多看一眼。

  到了勤政堂外,徐良才回过头来道:“女真人这些伎俩,便是孩童也骗不过,你我见了圣上,把这事挡了便是。”

  秦桧一听这话便知道了上司的态度,估计自己的提议,他也没看进去,便道:“自然唯相公马首是瞻。”

  徐六轻笑一声,上前请内侍通报,进了堂内,行过礼后,皇帝问来由。他将本子呈上,也不等赵谨问,自己便道:“淮南刘宣抚上报称金帅马五遣使至军前,主动示好,有讲和之意,因此请示朝廷。此女真人缓兵之计而已。”

  你说赵谨能不知道这事么?还是装模作样地把本子看了一遍,忽然道:“咦,刘宣抚向朝廷递本,怎如此草率?这下面怎么还涂抹?”

  徐六面色不改:“回陛下,那是中书大臣的批注,臣甚觉不妥,因此划掉。”

  赵谨也不见什么异样,只道:“却不知写的是什么?”

  徐六眉头微皱,觉得有些不对,沉默一阵之后,侧身道:“秦参政在此,陛下可问他。”秦桧是他弄回中央来的,一直也是他的得力助手,两人共事数年,已有默契。徐六并不担心,因为秦桧肯定不会照实说,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就行了。

  秦桧低了低头,以平常口吻道:“回陛下,臣看完刘宣抚上本之后,以为可趁此机会勾回山东,遂批了一句。此刻想来,也确实草率了些。”

  徐良心头顿时有些不悦,当着皇帝的面却也不好发作。只听赵官家道:“这么说来,徐卿是不主张与金人接触?”

  第七百九十三章 角力

  其实说起草率,该是徐良。他和秦桧同为宰执大臣,虽然说台面下是你徐六一人独相,大权独揽,可台面上总要过得去吧?人秦桧的批注,你大笔一挥给划了,这本就不合适,再说这本子是要给皇帝看的。

  徐六因此一时沉默,而后道:“回陛下,自北伐以来,女真人尽失中原两淮。山东一役,官军受挫,女真于此时示好,颇有委曲求全之意。想早年,北夷何其张狂凶悍,如今这副作派,恐非真的委曲,不过是为缓兵罢了。因此,臣认为,不予理会最好。”

  赵谨显是有备,看着老丈人的本子,像是喃喃自语道:“卿之言不无道理,然近来朝中屡屡有大臣发声,说是要休兵。现在女真人又来示好,倘若不予接触,直接拒绝,恐怕……不太合适,徐卿以为如何?”

  徐良点点头,不得不承认:“陛下之言在理。”

  赵谨有意无意地看了秦桧一眼,又道:“况且,方才秦参政不是也说么?可趁此机会,勾回山东。若真能如愿,岂不省得将士浴血奋战,国家也少废钱粮。”

  徐六嘴角一扬,笑道:“陛下,北夷贪得无厌,世所共知。偌大山东地界,他们岂肯拱手送还?便是还,只怕也是别有所图。虽说我朝还未与女真接触,但臣猜测,即使与北方和谈,即使对方答应交还山东,也必然附加种种条件,这就是北夷战胜之后,主动示好的用意所在。”

  赵谨在御座上动了动身子,显得有些不自在,因为徐良所料分毫不差。但这话已经说到这里来了,总不能半道折回去,思之再三,他硬着头皮道:“且不论北夷会提出什么要求,总要接触一下,既然是和谈,就会先谈,至于谈得成,谈不成,再另说。”

  徐良一时不答,心里头暗思,往日皇帝绝计不会在这些事上跟自己纠缠,他在意的,不过就是老丈人小舅子之类,如今这般态度,必然是事出有因。这与女真人和谈,干系重大,父亲在世时曾经誓言与女真血战到底,绝不与之和谈,且眼下大宋已经掌握主动,我凭什么坐下来跟你谈?

  一念至此,他强硬地回应道:“臣坚持认为,对北夷,不予理会才是上策。”

  皇帝面无表情,一时也犯了难,他还真没有跟徐良针锋相对过。一是因为对方是拥立自己登基的主要功臣,且在朝在野都享有极高的声望;二是因为徐良功大,他执政期间,宋军对金作战屡屡获胜,已经扭转局势;至于第三,徐家势力之庞大……

  想到这些,赵官家不禁有些气馁了,左右不也过是老丈人封王,这回不成,以后再寻机会就是。心里七上八下没个主意,好一阵压抑的沉默之后,皇帝开金口道:“既如……”刚说两个字,耳朵里突然传入一点细微的声响,他后头的话生生吞了回去。

  那个声音,徐良和秦桧也听到了,是一个人在咳嗽,而且听起来应该是个女人。

  皇帝脸上的肉都好像在抽搐,片刻之后,他埋着头道:“既如此,那这事明日朝会上,交由朝臣们讨论吧。”

  朝会上讨论?有什么区别吗?这首相态度一挑明,朝中大臣还不说许多都是倾向主战的,就算是心系和谈,又有几个人敢公开跟徐六唱反调?再说了,就算大臣们蹦哒得再高也没用,政枢这二府的大臣只要不松口,皇帝都没奈何。

  但是,此刻徐良却动了心思。自从皇帝登位以来,倒不说言听计从吧,至少还从来没有跟他起过真正的争执,这还真是头一回。皇帝毕竟是皇帝,大臣终归是大臣,皇帝现在执意要跟女真人接触,应该是有原因,现在看起来,恐怕是跟前线的刘家兄弟有关。自己如果一再强硬,开罪刘家不说,也容易让小赵官家反感。

  这和谈,是要谈的,再者,也是自己能够掌控的,既然官家执意要一试,那就接触接触吧,到时候想让和谈中止,还不是自己一句话的事?这样一来,也不至于驳了皇帝颜面。打定主意,他俯首道:“既然圣意坚决,何必交由朝会讨论?臣纵然保留意见,又岂敢违逆天子之意?”

  赵谨一抬头,诧异道:“这么说来,徐卿是同意了?”

  “圣意已下,臣哪有不从之理?”徐六道。

  皇帝实是没有料到徐六转变得这么快,一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忙道:“徐卿放心,无论成与不成,且先谈再说。总归,要以大宋为先。”

  徐良没有旁的,只称“是”而已。

  赵谨又道:“这,既然,山东金帅一再遣使与淮南宣抚司接触,徐卿你看,是不是……”

  徐六闻弦歌知雅意,频频点头道:“陛下圣明,且让淮南宣抚司与金人接触,探一探虚实,再由朝廷出面不迟。”

  这话正中下怀,赵谨喜上眉梢,连连道:“卿之言,甚合朕意,甚合朕意!就这么定了!”

  “遵旨,臣告退。”徐良一揖道。

  “好,徐卿先去,稍后朕便降旨到中书来。”赵谨点头道。徐良退至门口,转身出去。秦桧心里没了底,也想赶紧告退追上去。

  手一抬,话刚到嘴边,却听一个女人的声音道:“秦参政留步。”

  中元兴隆元年五月,朝廷令权淮南宣抚使刘光国与女真人接触,先探一探北方的口风。刘光国接到这命令,喜出望外,他根本不用接触,也不用探什么口风,因为他跟耶律马五早就勾兑好了。只等杭州行朝的态度,然后两国派出正式使节谈判。因此,没过多久,他就将和耶律马五谈好的方案上报给了朝廷。他这本子往上一递,可算是沸油锅里加瓢水,都炸了。

  这一天,徐六因为母亲生病的缘故,请假没上早朝。老太君近来身子骨实在不太行,昨晚到今早一直昏昏沉沉的,徐六是个孝子,在母亲塌前守了一夜,直到方才老太君总算是醒过来,还喝了稀粥,他悬着的一颗心才算稍稍落下。

  看看时辰也不早了,应该去中书坐堂理政,他再三吩咐妻子好生照看,有事直接传消息到大内。正准备出门,仆人来报,说是秦参政到了。

  徐六一时纳闷,这时候不在中书坐堂,却来我家中是为何?他换了公服,匆匆赶往花厅,秦会之坐在厅上见他来,麻利地起身,拱手道:“徐相。”

  前些日子在勤政堂那件事情,让徐六很不痛快了几天,但他这个人有肚量,再加上事后秦桧倍加小心,也就过去了。

  “会之啊,你不在中书,是有事?”徐良压根就没坐,打算没什么事问几句就同往大内。

  秦桧也站着,正色道:“徐相,有件事情,下官思之再三,还是要给相公说一声。”

  “何事?要不,边走边说?”徐六道。

  秦桧摇摇头:“还是在此处说为宜。”

  徐良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总算是坐了下去,一甩衣袖:“你说。”

  “今早,内侍沈都知传来官家口谕,说是徐相告假,但有淮南本子,直接送到勤政堂。这是圣命,下官不敢违抗,因此将刘宣抚奏本送至御前。但因为下官看过本子,知道利害轻重,所以不敢不据实相告。”秦桧道。

  徐良眉头一拧:“刘光国跟女真人接触有眉目了?”

  “不止是有眉目,可以说是大有进展,和谈的框架乃至于细则,都拟出来了。”秦桧道。

  徐良丝毫不意外,冷笑道:“我早知刘光国在前头跟女真人眉来眼去,何足为奇?说吧,女真人提了些什么?”

  秦桧先没说女真人的条件,而是道:“女真人承诺,若两国议和,此前条约作废,金国承认大宋既得利益,这其中包括西夏部分地区;宋金为兄弟之邦,互以南北朝相称;金国交还山东全境!”

  徐良眉毛一挑:“还真把山东拿出来了?”

  “是,并且不取分毫。”秦桧道。

  “不取分毫?女真人还有脸,有胆问我们要钱?”徐良不屑地哼道。“还有么?”

  秦桧微叹一声:“接下来,就是女真人的要求了。”

  徐六将手一举:“你先别急,我且猜上一猜。”秦桧有些意外,这还能猜?可随后,徐六说出的话让他更加意外。

  “结束敌对状态,休兵罢战,是不是一条?”

  “是。”

  “西军撤出河东,是不是一条?”

  “虽不中,亦不远,大体如此。”

  徐良脸上的冷笑愈重:“我就知道。”

  秦桧注视着他,小心翼翼地补充道:“舍此之外,还有两条。”

  “还有?便是这两条便已经……你说,还有哪两条。”徐良问道。

  “第一,我朝不得还都东京。”秦桧答道。女真人把这列作一条,表面看,好像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人家回不回东京,关你什么屁事?实则不然。首先,还都东京,有着非常强的象征意义。东京,是大宋的都城,即使当年道君和如今的太上皇抛弃东京南下,但前有镇江,后有杭州,都仅仅是行在,大宋法理上的都城,一直就是东京。都城光复,这非但是军事上的胜利,更宣示着大宋的卷土重来,振奋人心。一旦大宋还都东京,那么就是向天下昭告,我胡汉三又回来了!再有,东京地处河南,与河北就隔一条黄河,如果大宋还都,势必经营河南之地,对河北形成重大威胁!

  “还不还都,决于我朝,与女真何干?这一条何须谈?”徐良道。

  “最后一条,大宋摒弃与契丹人的同盟关系,以示和好之诚意。”秦桧说这一条的时候,语气轻松了一些。似乎这一条,无关紧要。

  他这么想,没关系。可徐良听后,也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这其中的原因有些复杂,与辽国结盟,可以说是徐九一手促成的。宋辽结盟之后,确实起过积极的作用,在攻灭西夏的战争中,宋辽联手打败金夏联军,夺取西夏全境,夏王带着宗室百官仓皇逃往金国寻求庇护。

  但耶律大石一死,辽国就没什么动静了,先是撤军回国,然后这次大宋北伐,他们也没派兵参加,甚至于使者往来也断绝了。况且,在徐良等朝臣看来,以大宋现在的实力,根本不需要借助契丹人的力量,照样可以和女真人抗衡。当然,是否要摒弃与契丹人的同盟,完全取决于大宋,我们不受任何人胁迫。

  徐良沉默一阵,抬头问道:“你怎么看?”

  秦桧半晌不回答,徐六见状道:“不必有顾虑,这又不是在朝堂,你只管说实话。”

  “以下官愚见,似乎可谈?金人提出四个条件,于我朝并没有大的妨害,又得兵不血刃拿回山东全境,何乐而不为?”秦桧道。

  徐良摇了摇头:“会之,你且说说,女真人为何肯舍山东,求和谈?”

  “纵观女真之要求,所图者,唯自保而已。”秦桧道。

  “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但这不是全部。女真是为自保,但自保又是为何?不只是图苟活,北夷还想着卷土重来。山东是我固有领土,祖宗基业,这不假。然眼下之山东,满目疮痍,百业凋敝,实足的烂摊子一个。女真人自己守着都难,交还我们,徒增烦劳。然而,金国却可凭此换来一纸和约,赢得时间,怎能让它如愿?”

  “如今,我朝兵强马壮,从东到西,五十万精锐雄视北方,凭什么跟女真人和谈?不趁此良机,一举过河兵临燕云,更待何时?我知道朝中有人想着打了这么多年仗,民怨很大,应该休兵。但错过这个机会,再往后,你我这些人都发白齿摇,恐怕没这个雄心了。”徐六这是掏心窝子的话。

  秦桧看来也是听进去了,道:“相公深谋远虑,忧国之心,下官钦佩。”

  “官家为了刘光国,肯定想极力促成此事,其实不就是个郡王爵位么?皇后已经孕有皇嗣,十月怀胎之后,若是生下皇子,到时候加封外戚,刘光国作为皇子的外祖父,封他一个郡王就是了,也免得让官家为难。”徐良道。

  “原来相公早有打算,如此,这事情就好办了。”秦桧笑道。

  “走吧,跟这说半天,别把中书的正事耽搁了。”徐良站起身来。

  “相公,这下官来都来了,是不是去给老太君问个安?”秦桧突然提出这个请求。

  “好意心领了,只是母亲正在歇息,也不便见客,改天吧。”

  有道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又说落水有意随流水,而流水无心恋落花,徐良本打算舍一个郡王爵给刘光国,省得刘家一帮子成天上窜上跳的。只是委屈了折彦质、何灌、徐卫这些身经百战,功勋彪炳的统帅们。皇帝和皇后也应该见好就收,不再纠缠于和谈。

  可事情的发展,却不在他预想之中。

  刘光国这本子一发回来,皇帝第二天就放在朝会上由文武百官讨论。女真人作出的让步,最有吸引力的,就是山东全境。参加讨论的大臣,眼睛都盯在这个山东上。这么大片土地,不费一兵一卒,一钱一粮就能拿回来,好事一桩啊。其他几件,也都是给大宋脸上增光,真个扬眉吐气!至于对方提的几个要求嘛,也是出于自保,看来是真被打怕了,可以考虑。

  可没等大臣们表态,首相,而且是独相,就站了出来,旗帜鲜明地表示反对。徐良在朝上慷慨陈词将近一顿饭的工夫,正反利弊说了个通透,赢得了许多大臣的支持。有些人未必是真心觉得他说得对,但却一定要站得对。

  徐良这一出来摇旗呐喊,朝堂上就剩下那么十来名官员赞同议和,不过让人意外的是,居然有相当部分大臣选择了沉默,不发表任何意见。皇帝见状,心知肯定是通不过的,也不好强求,于是只好按下来,改日再议。

  下朝之后,皇帝赵谨回到皇宫,不用说,自然是刘皇后处,因为他也没有其他妃嫔。当时,刘皇后正在宫里坐着,因为天气热,两个宫娥在给她掌扇,一个在扒荔枝皮,另一个拿着小钵钵接荔枝核。

  昔年,杨玉环喜欢吃荔枝,唐玄宗这老不羞为了讨她欢心,让人快马加鞭从南方运送过来,惹得大诗人杜牧后来写下“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诗句,表达对劳民伤财的不满。

  不过,到了大宋却不至于了。当年唐玄宗那会,是从南方送到陕西,相隔何止数千里?眼下,只需从岭南送到杭州便是。

  “还新鲜么?”赵谨踏入房里笑问道。

  刘皇后一回头,站起身来就要施礼,赵官家却快步上前搀住:“你是有身孕的人,就不要拘礼了,快坐下,坐下。”

  刘氏依言坐下,挨着皇帝轻声问道:“官家,今日朝议如何?”

  第七百九十四章 徐母去世

  皇帝按着大腿的手来回搓了搓,道:“大臣们认为以我朝目前实力,无须与女真人和谈。又说此乃北夷缓兵之计,当不予理会。待休整一段时间,再度举兵向北,光复祖宗基业。”

  “都是哪些大臣?徐良么?”皇后伸手挡回来宫女递到嘴边的荔枝,追问道。

  赵谨点点头:“徐相的态度很坚决,认为女真人提出的条件太过分,没有和谈的余地。”

  “就猜到是他。”刘皇后有些不忿。“为全自己良臣的名声,不惜发动征战,置国家黎民于不顾。陛下怎由着他来?”

  赵谨闻言解释道:“倒不是这么说,朝中很多大臣都支持他的意见。再说,徐良也并非为一己之私。凤娘,朕看此事不必再纠缠了,你已怀有身孕,生产之后,朕下诏晋封你父为郡王便是。”

  刘氏听了这话,起身朝皇帝跪下,倒让赵谨有些吃惊,一边去搀扶一边问道:“皇后这是为何?快起来。”

  刘氏起身,非常严肃地说道:“陛下难道以为臣妾只是想为父兄谋利么?”赵官家一时答不上来,他本来就认为皇后确系在为父兄谋利,而且这样也无可厚非,很正常的事情。

  “臣妾得蒙圣眷,执掌中宫,岂敢以一家私利而偏废陛下大业?臣妾之所以担忧此事,完全是为陛下考虑。”刘氏道。

  “朕如何不知?快起来,快起来。”赵谨坚持把老婆搀起来,又按坐下去。只听皇后仍旧不休地说着话。

  “陛下是一国之主,这军国大事自然是陛下说了算。徐良处处掣肘,这岂是为臣之道?陛下时时隐忍,又岂是长久之计?”

  赵谨笑着解释道:“徐良非但拥立朕登位,更于国家有大功。他为平章军国重事,这涉及和谈自然要听他的意见,也不说什么掣肘。更有,徐卿的忠义,举世闻名,先帝在世时便对他极为倚重,朕初登位,便取得北伐胜利,徐良居功至伟。”还有一点,赵官家没有说,那就是他自己无心朝政。比如这回和谈的事,如果不是老婆逼得紧,他才懒得去跟大臣们费口舌。

  “可陛下想过没有,如今朝堂上,徐氏一家独大。非但是朝堂,在地方,徐家子弟手握重兵,身居高位者不在少数,这难道合乎祖宗家法么?”刘皇后问道。

  这些问题赵谨根本没想过,听老婆提起,下意识道:“这又有何不妥?你父兄不也……”

  “这如何能比?陛下与臣妾是结发夫妻,父兄在公是陛下的臣子,在私是陛下的亲属,对陛下的忠心不容置疑。”刘氏反驳道。

  “皇后过虑了,徐家一门忠烈,都是忠臣。”赵谨道。

  “太祖岂非世宗之忠臣?”这话刘氏不是第一个说的。昔年仁宗朝时,大臣都鼓动皇帝贬谪狄青,宋仁宗替狄青分辨,说狄青是忠臣,当时的宰相文彦博就说了一句“太祖岂非周世宗忠臣”,让宋仁宗哑口无言。这话涉及到赵宋最敏感的事件,宰相和皇帝私下里说说没什么,但刘氏一介女流,当着皇帝的面提这事,可见其有侍无恐。

  赵谨给问住了。他这个人虽然没有他哥哥赵谌那样的远大抱负和聪明才智,但他也不是个吃货。心知皇后对徐家不满,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徐良几次阻拦对刘家的封赏,得罪了皇后。只是他爱极了这个发妻,因此事事顺着他。

  现在刘氏把祖宗都搬出来了,逼得赵官家退无可退,只得问道:“那依你该当如何?”

  “你们下去。”刘皇后一抬头,摒退了左右。

  等内侍宫女们散尽之后,她才道:“官家,且不论徐良是忠是奸,他如今独揽朝政,又有子弟拥兵在外,不可不防。”

  “怎么防?”皇帝随口问道。

  这下却把刘氏给问住了,别看她聒噪得起劲,真让她想个办法,她却是一无所知。憋了好一阵,才道:“臣妾只是想让官家心里有个数,旁的,不便多言。”

  赵谨笑着摇了摇头:“行了,都快为人母了,就少操些闲心,安心养胎是要紧。”

  后头两天,朝廷上都围绕着是否与金和谈的事情在讨论,有徐良的态度摆在那里,无论怎么议,都不可能形成统一的共识。皇帝已经打定主意,就听从徐六的意见拒绝和谈。可就在这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说是意想不到,其实在徐良的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六月十一晚上,徐六累了一天,已经和妻子睡下了。昏昏沉沉中,也不知来到什么所在,就感觉周围一片漆黑,越往前走,感觉有了一些亮光。渐渐地,那光芒愈盛,隐约看到一个人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等走得近了,却见是个老者,身形削瘦,头发杂乱,穿着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直裰,就杵在那儿眼巴巴地看着他。徐六仔细一瞧,大吃一惊,不是旁人,正是他已经故去的父亲,清河郡王徐绍!

  受这一惊,他嘴里叫唤了一声,惊醒过来,已经是满头大汗。他在床上一挺,也弄醒了浑家,摸索着拉着他的臂膀道:“官人,怎么了?”

  “我方才梦见父亲,又干又瘦,形容憔悴,直看着我,也不说话!”徐六惊道。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官人这几日常念叨公公,因此有这一梦。”徐六的浑家宽慰道。

  抹了把汗,徐良稍安定了些,刚想躺下去,突然!急促的敲门声陡然响起!伴随着一个惊慌的声音在外头喊道:“相公!相公!老太君不行了!”

  徐良心头猛地一揪!脱口喊道:“掌灯!”慌得浑家摸索着滚下床去,慌慌张张地,一时也点不上灯,徐六哪能等?胡乱抓了衣服裹在身上,摸黑就冲了出去!外头那老仆妇提着灯一路小跑跟在后头,边跑边道:“傍晚时分还好好的,说要吃口梨。哪知方才就不行了,金兰听到老太君房里有动静,进去一看,却是太君在捶床,眼看着就……”

  徐六一路跑着到了母亲所居住的院子,抢进房去,里头已经灯火通明,丫头仆妇都聚在一处,七嘴八舌地喊着。徐六扒开仆人上前,借着光一看,母亲眼睛闭着,已经不动弹了。他脚一软,蹲将下去,拉着老太君的手唤道:“娘啊,娘!”

  只见老太君嘴唇微动了动,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同时,徐六也感觉母亲的手使了点劲,但也不知道她要表达什么意思。徐六急得没奈何,赶紧吩咐人去太医院请太医。太医虽然主要为宫中提供医疗服务,但同时也兼顾着勋贵大臣。似徐良这种级别的官员,是可以享受太医待遇的。

  “六……”忽地,老太君嘴里含糊地发出这么一个音。

  徐良回过头去,拉着娘亲的手轻声道:“娘,儿在这儿呢,娘要说啥?”

  老太君咕噜一阵,徐良才听清母亲说了个“五”字,想是老太君思念儿子,想着徐五呢。徐六连连点头道:“娘放宽心,如今前线也不甚要紧,儿明日就张罗,让兄长回家一趟。娘可要想开些,你要等着兄长回来,还有徐勇,娘也想孙儿不是?”

  可老人家再没有反应,徐六觉得不对,缓缓伸手探了探老太君鼻息。那手却好似被咬了一口,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他还觉得不应该,又轻摇着母亲的手连唤数声,仍然没有丝毫反应。

  此时,背后已经有丫头仆妇压着声音哭将起来。徐六的妻子带着儿女赶到,见这情形,怔立当场,不知如何应付了。

  徐六此时反而好像静了下来,抚着母亲的手,一遍又一遍,许久才放回去。又继续保持蹲姿在床边好一阵没有动弹,最后才缓缓站起来,吩咐道:“给五哥送信,让他回来。”语毕,他折身朝外走去,出了母亲的房到了外间,感觉没有力再往外走了。遂就在外间坐了下来,垂着头,一动不动。

  终于,哭声还是从这位大宋宰相嘴里传出来……

  徐家老太君虽然是一品外命妇,可终究是一介妇道,她没有官衔,也不曾担任什么重要职务,按说她的去世只是徐氏一门的丧事,于国家朝廷来说并无影响。可怪就怪,她非但是徐绍的遗孀,更是当朝唯一“平章军国重事”的母亲,如此一来,她的去世,就非同小可了。

  第二天上午,徐母老太君去世的消息,就已经在朝臣当中传遍。这事瞒也瞒不住,也没谁敢瞒,徐良在第一时间就向太常寺报告了此事。太常寺一知道,很快,行在各机构的官员都知道了,再后,宫中也得到了消息。

  于是乎,跟徐良有来往交情的朝官们自不必提,就算没多深交情的,遇上这种事,也要赶去问候致哀。从这天上午时,赶来徐府吊唁哀悼的人就络绎不绝。就连皇帝也派了内侍来,甚至于龙德宫的太上皇也都遣人致意。

  这一来嘛,是出于对徐家的敬重。徐氏一门忠烈啊,从徐茂、徐彰、徐绍三兄弟,再到徐原、徐胜、徐良、徐洪、徐卫哥五人,要么奋战于疆场,为国家为朝廷浴血搏杀;要么运筹于中枢,为江山为社稷,呕心沥血,确实是功在社稷。二来,徐家如今非但是第一大将门,更是势力庞大的一个家族,谁不给三分薄面?

  灵堂已经布置好,只见黑白两色,老太君的遗体也已经庄重入殓。那徐府的正厅上,随处可见赶来吊唁的朝廷元老,在职大臣,以及行在的名流士绅。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面容肃穆,到老太君灵前,恭恭敬敬地执礼,不要忘了,她不止是当朝宰相的生母,更是一品命妇。

  但脸上悲痛归悲痛,心里怎么想的,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在灵侧的徐良夫妇,以及他们的儿女,都是一身孝服,哀容满面。徐六当朝宰相,一双眼睛已是通红。这世上,古往今来,再混蛋的人,大概也罕有对母亲不孝的。

  “人死不能复生,徐相节哀。”已经赋闲多年的徐处仁难得露面。可徐良曾是他的下属,他跟徐家交情匪浅,这么大的事,肯定是要来的。徐良没有说话,只俯首一拜。今天上午,这个动作他已经作了无数次了。在朝堂上你是一品宰相,可在这里,你就是个为母服孝的孝子。

  秦桧到老太君灵前行礼之后,来到长官面前,悲痛道:“前日到相公府上,就想拜见老太君,不想……万望相公节哀顺便才是。”

  “有心了。”徐良带领全家,俯首一礼。秦桧和朱倬致哀完毕往外走时,却见还不断有人往里来,出了门,更见徐府门外排着长龙,这时候你随便扔块砖出去,都能砸到两三个五品以上的朝廷官员。

  因为人太多,官员们的桥子一溜排到街尾,秦朱两位参政得步行到自己官轿所在。秦桧一边走,一边道:“朱参政,老太君这一走,事情就出来了。”

  朱倬当然知道他言下所指,神情凝重地说道:“是啊,我也正考虑此事。”

  “你有何想法?”秦桧试探道。

  “虽说我朝以孝道治天下,可徐相毕竟不是常人呐,再有陕西的徐五经略也是容易动得的?”朱倬道。

  “你是打算上奏,请官家夺情了?”秦桧问道。

  “正有此意,秦参政联名如何?”朱倬建议道。

  之所以说徐母去世,非比寻常。原因就在于,从汉代开始,就有一种制度。担任公职的人,如果父母去世,就必须离职,为父母守丧三年,称为“丁忧”。唐代以前,非但父母去世要丁忧,就连兄弟姐妹去世,也要丁忧。而且,各朝各代,对此事都非常重视,“仁孝”是中国的核心价值,马虎不得。若父母去世,官员匿而不报,那是要革职的。

  徐绍去世时,徐良就按制丁忧,后来因为朝中大臣的运作,他丁忧之期未满,就被起复,担任要职。这一次,母亲去世,按制度,他也要离职,守丧三年!

  第七百九十五章 台面下的事

  三年的时间,够发生多少事?你离职了,朝廷得继续运转吧?不可能空着宰相的位置等你回来。因此,一旦丁忧,结束以后基本不可能重新担任原职。所以,参知政事朱倬才建议秦桧联名上奏,要求皇帝下诏,夺情。

  秦桧一时没有表态,只道:“此事暂时不急,怎么地也要等到老太君葬礼完毕,入土为安再说。走,且回中书。”

  六月,天气炎热,遗体必须尽快安葬。因此一些礼数只能从简,在徐老太君入敛三天以后,等不及长子徐洪及长孙徐勇回来,徐良就作主出殡,因祖籍大名还在女真人控制之下,灵柩归不得桑梓,他遂葬母于杭州西南一块风水宝地。因为她的丈夫儿子都身居高位,地位显赫,因此朝廷也给予她极大的哀荣,葬礼风光,自不用提。

  等这一切尽快完,徐良是否丁忧的问题就再也拖不下去了。其实,就在老太君去世之后,朝中许多官员就已经在讨论此事,私下里普遍都有共识,认为徐良身份特殊,理当夺情。他是政府首脑,朝廷的许多大政方针都是他在主持,没理由让他守制三年。只是这事还没有摆上台面,就等葬礼结束。

  母亲去世,徐良自然是悲痛的,但就在处理后事的同时,他也有所安排。安葬了母亲的第二天,朝中就有大臣上奏,请皇帝下诏,予以夺情。参知政事朱倬也单独上奏力主。按说这是一件理所当然,水到渠成的事情。可葬礼结束已经小半月,皇帝迟迟没有诏命下达。徐良大概猜到是什么原因,又授意相关大臣一阵风似的往上捅本子,纷纷要求皇帝下旨夺情。

  这日早朝完毕,皇帝赵谨闷闷不乐地回到后宫,内侍省都知沈择捧着皇帝的冠冕,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刘皇后迎上前来,见状问道:“官家何事不悦?”

  赵谨一屁股坐下去,就是不言语,刘氏遂转向沈择询问,后者看了皇帝一眼,答道:“今日早朝,大臣们众口一词,都请求官家降诏,对徐相予以夺情。”

  刘氏闻言,赶紧问道:“那官家应允了么?”

  “朕就是一直拖着,这才让大臣们逼得没奈何。唉,上到宰执,下到诸寺监,都要求夺情,朕看此事也拖不下去了。”赵谨道。

  “官家,徐良独揽朝政,若是平常还拿他没办法。如今他丧母,正是天赐良机,此番若官家退步,以后可就没这种机会了。”刘氏撺掇着丈夫。

  赵谨有些听到这话,越发烦恼,不悦道:“他一没贪赃,二没枉法,更不曾有什么过错可供指责,你让朕……朝廷上的事情你不懂。”

  皇后听着口风不对,忙对沈择使眼色,后者会意,放下了帽子,斟了一杯茶双手奉到皇帝跟前,小声道:“官家,徐相纵使没有过错,也无异心,但防备着总是好的。娘娘殚精竭虑,也是为官家考虑。”

  “你们都说防备,防备,可怎么个防备法?难不成朕一道诏书,罢了徐良相位不成?到时候,你去作宰相?”赵谨问道。

  也不知是被问住了还是怎地,沈择一时之间无言以对,道是刘皇后抢道:“莫非舍了他徐良,这大宋天下还没人作得宰相?”

  赵谨不胜其烦,站起身来就想回自己寝宫去。说心里话,他自己并不想借这机会对徐良怎么样。如他从前所说,徐良一来是拥立他登基的大臣,二来又功在社稷,至少他现在没觉着徐良有什么不对劲。只不过老婆一再地劝,而防人之心却确实不可无,因此便拖着不下诏夺情。可现在明显拖不下去了,你能怎么办?

  就在此时,沈择忽然道:“官家,今日朝会上,小人发现有一人未对此事态度暧昧。而他,是绝对不该如此的。”

  没等皇帝过问,刘皇后已经抢道:“是谁?”

  “参知政事,秦桧。”沈择答道。

  赵谨眉头一皱:“秦桧?他后来不是也出来附议么?”

  “回官家,附议是有的,但秦参政并没有本子递上来,这在宰执大臣中,是独一个。”沈择道。

  听他这么说,赵谨倒想起来了,这几日,政枢二府的主要官员都有本子呈上,要求夺情,好像就只秦桧一人没有上书。只是,这又能说明什么?

  刘氏却好似捡到宝贝一眼,两眼放光,脸上也有了笑容,上前搀着皇帝的手,拖他坐了回去,轻声道:“官家,可曾记得当日徐良秦桧来呈送淮南宣抚司奏本时的事情?”

  “皇后是说,当日徐良坚持反对和谈,而秦桧认为可以的事?”赵谨问道。

  “正是此事!”刘氏挨着丈夫坐下,语速极快道。“据说,一直以来,秦桧和徐良都是同声共气,但在此事上,却有分歧。”

  赵谨细想一阵,拿不定主意,转向沈择道:“你也这么认为?”

  “回官家,不但有分歧,秦参政此次不上奏,恐怕是有深意在的。”沈择答道。

  刘皇后见皇帝沉默不语,不失时机劝道:“官家何不召秦桧来,问问他对此事的意见?”

  赵谨琢磨片刻,道:“这方才下朝,此时召他来不合适。”

  “无妨,官家,下午他总得到勤政堂,到时官家再问他不迟。”沈择道。此人原本是先帝赵谌的亲信。肃宗赵谌,是个锐意进取,大有抱负的有为之君,他唯一被人诟病的,就是信任宦官,沈择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代表。因此赵谌一驾崩,他就失了势。

  可这厮是个极有心计的人,蛰伏在宫中,伺机再起。他有个同乡,就在新帝赵谨跟前当差,通过这个关系,才有了当日赵谨到勤政堂缅怀先兄时,“正好”撞见沈择。也正因为这一次见面,他才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赵谨对沈择十分倚重,而沈择又见皇帝十分宠爱皇后,因此极力讨好巴结刘氏,把刘家的事当成自己的事。就这么地,皇帝皇后对他的信任与日俱增,到了如今可以讨论军国大事的地步!

  第七百九十六章 狗改不了吃屎

  五六匹马飞也似的窜进城门,吓得街上的百姓惊叫连连。可能是觉得这样不太合适,那马背上有两人跳了下来,也不管马了,把缰绳扔给后头的人,拔腿就跑。这两个一搭眼便能看出是爷俩。

  个头都不甚高,但奔跑在街市上,就如同两截铁塔倒下来。那老子约莫四到五十左右,估计打北边来,还穿着一领团花拈边的袍子,头上一顶抓角巾,腰里扎着革带,脚上蹬的是皮靴。皮肤如铁一般黑,极是威武,而最吸人注目的,莫过于他颌下的红须。小子二十多岁模样,比老子个头高一些,面皮黝黑,英气勃勃,满脸的汗水也来不及抹一把。

  这爷俩正是从陕西赶回来奔丧的徐洪徐勇父子。一收到噩耗,徐五马上向堂弟告假,徐九听闻婶母去世,也吃了一惊,让堂兄堂侄火速南下。

  徐五因为征战在外,多年不曾到过杭州,因此并不知道家门朝哪边开。还是徐勇一路打听,两父子才找到了徐府。那门子起初还没认出来是府上的大官人,一旦认清以后,慌忙引入家中。

  徐良夫妇迎将出来,两兄弟一照面,都弄了个两眼泛红,鼻子发酸。没有多余的话,徐六先引兄侄到母亲灵位前祭拜,又安排说下午再去坟前。可徐五哪里等得急?坚持之下,只得立即收拾香烛祭品,穿了素服,水也没喝一口,又急匆匆地往城外去。

  老太君坟前,徐五父子俩号啕大哭,为国尽了忠,便没能再为母尽到孝,徐五很是自责。徐绍夫妇育有两子两女,两个儿子里,徐六最像其父,因此一直以来很得父亲喜欢。而徐五就不那么受待见了,但在徐老太君这里,儿女都是心头肉,一般地疼爱,所以也难怪徐五如此悲痛。

  回到家中,徐五给兄长细说了母亲去世前后的大小事宜,虽然在公你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但在私,他是长兄,你是弟弟,这些事情必须要给兄长报备。

  “我远在陕西,娘的身后事多承你和弟妹操持,辛苦了。”徐洪铁打的汉子,此刻脸上的哀容仍旧十分明显。

  “伯伯说哪里话,自家兄弟何必见外?伯伯和侄儿都没用饭吧?我这就去安排。”徐良的夫人说完这句,自起身去了。

  “有劳弟妹。”

  “多谢六婶。”

  浑家走后,徐良即问道:“五哥,老九那里如何?”

  “我告假时,老九再三让我转告你,他职责所在,脱不开身,没法回来奔丧。又说原本给娘备了几张好皮子,打算冬天做衣裳,唉……”徐五低下了头。

  “唉,当年父亲和二伯不睦,可二伯家这两个堂兄弟实在是有心呐。四哥在母亲去世的第二天晚上就连夜赶回来了,在坟前哭得厉害,说这下咱们几兄弟都没娘了……”徐六说着说着,也是悲从中来。

  又说了一阵,不外乎都是后事的办理,还有亲朋好友来致哀之类。徐五徐六两兄弟,虽是一母所生,但性情却是大不一样,很快就没了话讲。徐洪想起了一桩事,从怀里取出一物,起身递上前去:“这是老九给你的信。”

  徐良接在手里,接着道:“南方热,兄长和徐勇侄儿且去洗漱,一会儿饮食好了,我使人来请。”

  “好。”徐洪应了一声,徐勇也谢过,便有下人来引爷俩自去。

  徐六捏着堂弟的信离了厅上,到自己书房里掩了门,坐到案桌前,这才拆开来看。婶母去世,徐九当然也是深表哀痛。而且他还不是说几句场面话,在信里,他说自己打小就没见过亲娘,也就是每回拜见三婶时,婶母那一声声的“我的儿”,叫人心头暖和,如今再也听不到了。看到这句话,徐六眼泪差点又下来了。

  但以徐六徐九今时今日之地位,信里不可能只谈亲情。信的后半部分,徐九就提到了几件事。第一,就是他很关心婶母去世后,徐六丁忧的问题,专程询问此事;第二件,很重要,当初耶律大石去世,辽国抽调了驻西夏的军队回去,但是前不久,又在西夏增兵两万七千人,又派人来拜会徐卫,这应该是一个积极的信号;第三件,徐卫称,他收到消息,如今金国朝廷里不太平。兀术死后,金帝完颜亶收回了权力,但完颜亮受到重用。只是可惜,完颜亶的皇后裴满氏干预朝政,左右一句话,金国朝政眼下比较混乱,恐怕再难对大宋形成严重威胁了。

  另外,他已经就辽军重返西夏这件事情上奏了朝廷,要求朝廷再派大规模的使团前往西域。因为他探到消息,明年二月,是辽国现在在位执政的萧太后六十岁寿辰。大宋应该借此机会,强化与契丹的联盟。

  看罢堂弟的信,徐良却烦恼了。

  倒不关徐卫的事,只不过他提到这几件事情,更加坚定了徐良除恶务尽的决心。既然契丹人并没有打消东征复国的念头,而女真人现在又不太平,不趁此机会收复河北,直捣燕云更待何时啊?可让他烦恼的是,本来顺理成章的“夺情”却因为皇帝迟迟不下诏而变得扑朔迷离。而也只有这件事情能让他十分被动。

  禁中,勤政堂。

  “秦参政,请。”沈择走在前头,躬着腰,满脸堆笑地伸手请秦桧走前头。

  “沈都知客气,请。”秦桧倒很谦逊,不因宰执的身份而托大。

  “参政是国家重臣,小人不过一介中官,还是你请。”沈择坚持道。对于一个即将要上位的大臣,再怎么谦卑不为过。

  秦桧推托不过,只得走了前头,而沈择就落半个身跟在后面,边走边道:“官家此番召见参政,是有极要紧的事情。所以,参政稍后对答,万万要小心体察上意啊。”

  秦桧将这话听在耳里,记在心里,大概也猜到几分,遂再三感谢道:“多谢都知提点。”

  进了勤政堂,皇帝还没有出现,沈择便让秦桧等着,又嘱咐了他一次,这才去请赵谨。

  秦桧虽然五十好几,但即便如今看,也是仪表堂堂。须发浓黑发亮,看不到银丝,双眼炯炯有神,一点不见老态,往那一站,身形提拔,气宇轩昂。再加个这个人确实也有才干,不管是作官,还是治学,都有相当大的成绩。作官就不说了,治学上,秦桧的书法是朝野闻名的,能得秦参政一幅字,那是相当体面的一件事情。

  如今,他已经身居参知政事要职,可谓功成名就。但人呐,尤其是有理想的人,追求那是无止境的。

  “圣上到。”沈择一声喊,秦桧马上收起繁杂的思绪,俯首迎候。

  只等皇帝往御案后一坐,他就上前施礼道:“臣秦桧……”

  “免礼,秦卿坐吧。”赵谨神情很有亲和力。

  沈择搬了椅子,秦桧谢过之后方才落坐,随即听皇帝道:“近来没甚要紧的事吧?”

  “回陛下,一切顺遂。”秦桧道。

  “那就好,朕今日召卿家来,是有件事情委实拿不定主意,要听听秦卿的肺腑之言。”他不说我要听听你的意见,而是说要听听你的“肺腑之言”,这够挑明了吧?

  “请圣上示下。”秦桧拱手道。

  “今日朝堂上你也看到了,大臣们都希望朕下诏,将徐卿夺情。可这父母去世,儿女尽孝乃是人伦纲常,我朝以仁孝治天下,这夺情,若非必要,还是要慎重,免使人背不孝之名,朕也于心不忍。”赵谨用一段场面话掩饰着他的用意。

  可秦桧还是“敏锐”地察觉了,不过口中还是道:“陛下仁慈,相信徐相若得知陛下这番苦心,也当感激涕零。”

  赵谨笑了笑,也不好评论什么。

  “不过,臣认为。将徐相夺情,确是有必要的。”秦桧这话一出,沈择先变了脸色。你这不是坑我么?上午是我在官家面前推荐了你,你这会儿却说这话,害我背黑锅呢?

  赵谨也是有此意外,问道:“哦,这却是为何?”

  秦桧没说其他的,从袖子里拿出一本奏章来,请沈择呈交皇帝,一边道:“这是武威郡王的上奏。”

  赵谨打开本子一看,一连串的头衔看得人眼晕。武威郡王、上柱国、知枢密院事、川陕宣抚处置使、权河东宣抚使、兼秦凤经略安抚使,臣卫。

  徐郡王的奏本就提了一件事情。契丹人重新增兵西夏,这是一个积极的信号,明年是辽国萧太后六十寿辰,建议朝廷派遣使团前往贺寿,以巩固两国同盟关系。

  赵谨连内政都没弄明白,哪知道外交?粗粗看毕之后,道:“此事若无异议,照此办理即可,又有什么?”

  “陛下,与辽国结盟,在外,是徐郡王一力促成,在内,是徐相一手主持。”秦桧道。他这话只说了半截,可后半截,就算皇帝再不晓事,也知道是什么意思。

  将徐卫的本子扔在案上,赵谨久久无言。过了好一阵,他才道:“那朕只能下诏夺情了。”

  “正是如此。”秦桧道。

  赵谨微露不悦之色,被沈择看在眼里,忙对秦桧使眼色。

  “不过,臣有一言,还望陛下采纳。”秦桧忽道。

  “何事?”赵谨问道。

  “丧母之痛,非亲历不能体会。徐相是至孝之人,虽然朝廷征召,不得不从。但也望陛下体谅人子的苦衷,左右,分担一些才好。”秦桧低声道。

  “分担一些?你是指……”赵谨语至此处停住,他已经听懂对方的意思。自从赵鼎罢相以后,徐良就是独相,再后来加“平章军国重事”,更是独揽朝政。虽然徐良不能不用,但也可以适当地分其权,首相空缺已久,正好借此机会补上。相信,在这个关头,徐良不答应也得答应,否则就去丁忧。

  现在倒的确是一个好时机,而这也是一个好办法!

  不过,话又说回来,能担任首相的人,并不多。首先要有资历,从地方到中央的履历,必须完整;其次,作首相,声望一定要够,所谓德高望重;而且还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作宰相的人,务必进士科出身,最好还当过言官。

  这么一筛,满朝文武里,还有几人?

  想到这里,皇帝向秦桧问道:“秦卿,依你之见,这朝中大臣,有谁可替徐卿分担?”

  “这,委实不是臣能够妄言的。”秦桧“谦虚”道。他说这话的同时,心里一个声音不断地在喊,舍我其谁!舍我其谁!

  确实,秦桧的资历不算浅,无论地方官,升朝官,他都作过,在朝野也有一定的声望,而且他是进士出身,还作过御史中丞,这可是台谏的长官。最重要的是,他现在是参知政事,属于宰执大臣之列,这么一算,他简直是现成的首相人选!

  赵谨显然没有体察到下意,喃喃道:“满朝文武,总归是有合适的。”听了这话,秦桧心里有些着急,但这事着急也没用,还没听说谁毛遂自荐,喊着我能当宰相的。

  接见完秦桧以后,皇帝在勤政堂处理了一阵公事,可心里始终揣着事,也静不下心来。遂离了勤政堂往后宫去,一路琢磨着谁能当这个左相。

  “沈择,朕将朝中大臣想了一圈,怎么也没觉得谁有资格出任左相?”皇帝问道。

  沈择跟在后头,连连点头道:“左相乃百官之首,非德高望重,履历完整之人不能胜任,确实费神。”

  忽然,他好似被抽了一棍子似的激动起来:“官家,眼前就有一个现成的人选呐!”

  “嗯?在哪?”赵谨四处张望。

  “就是秦桧!”沈择道。

  “秦桧?他能胜任么?能服众么?”赵谨质疑道。

  “秦参政进士出身,作过御史中丞,朝野享有盛誉,最要紧的是,他还作过台谏长官,最合适不过了。”沈择卯足了劲举荐秦桧。

  赵谨点点头:“听你这么说吧,倒也有理。只是……朕始终觉得他有些不合适。”

  沈择也不好去问皇帝哪里不合适,只得道:“小人只是随口一说。”

  不一阵,来到中宫,前几日赵谨走到这里就郁闷,因为皇后肯定要絮叨。不过今日他得了秦桧这个主意,胸有成竹,因此昂首挺胸进去。

  刘皇后正纳凉,见皇帝驾到,迎将出来,与官家携手进去,捧一杯凉茶给天子吃,一边问道:“官家可见了秦桧?”

  “见过了,果然不负所望,秦桧还真出了个主意。”赵谨笑道。

  刘氏坐在皇帝对面,饶有兴致地追问道:“哦,他是否也主张让徐良丁忧?”

  “那倒不是,他也力主要夺情。”赵谨故意卖着关子。

  刘氏柳眉一竖:“他跟徐良也是一党!”

  “哈哈,皇后莫急。这秦会虽然也主张夺情,可他出了个主意,找个人替徐良分担。”赵谨这才道出真相。

  刘氏是个聪明人,纸糊的灯笼一点就亮,欣喜道:“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徐良独相,没人能牵制,难免尾大不掉,若有人分他的权,就好办了。”

  “正是,赵鼎去职以后,左相的位置一直空着。正好,现在可以补上了。”赵谨吃着茶笑道。

  “那官家打算任谁人为左相?”皇后似乎从来不知道妇人不得干政的道理。

  赵谨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这却是一桩为难的事情。左相为百官之首,不是谁都能胜任的,方才朕与沈择还在讨论此事,想过秦桧。”

  “秦桧?他不合适么?”刘氏道。

  “按说秦桧的履历声望都还行,可朕始终觉得他少些什么一般。”赵谨疑惑道。语至此处,他转向沈择问道“秦桧的履历,你清楚么?”

  “回官家,秦桧是政和年间登第,作过太学学正,后来入京作过言官,再后来就担任御史中丞。太上皇和先帝之间的事,他也参与其中。故清河郡王徐绍为首时,他就是参知政事,颇有贤名。后来因故被贬,以西京留守判河南府,督修皇陵。好像是徐良拜相后,又将他调回中枢。小人知道的,就这么多了。”沈择对秦桧的履历,如数家珍。

  赵谨听罢,如梦方醒:“是了,朕说怎么老觉得他少些什么。看看,他两度位列宰执,都是因为徐绍徐良父子的提携。现在如果将他晋升为左相,恐怕他也牵制不了徐良。”

  “可官家还有其他人选么?如果不用秦桧,其他如朱倬,李若朴,只怕更不成了。”刘皇后提醒道。

  赵谨叹了一声:“说得也是,此事容朕再思量思量,若实在没有其他人选,也只能让秦桧出任左相了。”

  刘皇后看来是真对徐良恨得不轻,趁火打劫道:“官家,有这个机会,非但要任命一名左相,更要迫使徐良答应议和。”原来,刘凤娘还想着他爹的郡王爵位。虽说徐良已经松口,只等她生下皇子,便可封刘光国为郡王。但问题是万一生的是公主呢?

  第七百九十七章 意料之外

  因为有所顾忌,皇帝不敢真让徐良去丁忧三年。但也在皇后等人的怂恿下,决定限制徐良的权力,不使其独揽朝政。办法,就是任命已经空置许久的左相,也是首相。但首相的人选一时没有确定下来,数来数去,似乎也只有秦桧合适一些。

  只不过考虑到秦桧两次出山执政,都是因为徐家的关系,怕他根本无法掣肘徐良,因此暂时定不下来。而沈择却已经提前将这个消息告诉了秦会之,后者暗暗心喜,只等诏命一下,便升任左相,现徐良平起平坐。

  这天,秦桧正在中书处理事务,沈择忽然来了,传下官家口谕,召他勤政堂面圣。从沈择的挤眉弄眼中,秦会之明白,皇帝此番见召,恐怕就是要宣布任命了。因此不敢丝毫拖延,立即离了办公堂,就要跟随沈择往勤政堂去。

  “怎么?圣上召见?”朱倬拿着一道公文出来,好像正是来找秦桧的。

  秦桧笑了笑,朗声道:“沈都知来传圣上口谕。”

  朱倬看了一眼沈择,后者俯首,算是行了礼了。秦桧此时道:“无事,那我先去了。”

  “参政,这里是江西宣抚司上的本子,麟王还是提那件事情,既然你去勤政堂,索性一并带去请示吧。”朱倬道。

  秦桧也没太当回事,接了本子,和沈择径直去了。出了三省都堂,沈择迫不及待地给秦桧道贺:“恭喜参政,贺喜参政,方才小人听官家口气,似乎已经确定了!”

  “哦,果真如此?”秦桧也是喜上眉梢。

  “官家方才遣我来时,说的是‘罢,你去召秦桧来’,你听听这话,还能有假?”沈择笑道。

  秦桧细细一想,没错,从这句话来看,圣上是已经下定决心了!我秦桧正经进士出身,履历完整,作过台谏长官,两度位列宰执,轮也应该轮到我了!这十几二十年来,隐忍不发,韬光养晦,等的就是这一天呐!

  “这其中,定少不了都知在圣上面前周全,我心里有数。”秦桧挑明了对沈择道。

  “哈哈,周全谈不上,正是尽我之力,替相公你进言罢了。其实,陛下能下定决心,皇后可出力不少,相公可不能忘了。”沈择及时提醒道。

  “哈哈,自然,自然。”秦桧这时就有些含糊了。因为他到底是正经的科班出身,文人胚子,对后宫干政不太感冒。不过,如今天子极为宠信皇后,人所共知。自己一旦作了首相,可能就少不得要跟刘家搞好关系了。

  不一阵,到勤政堂前,秦桧特意整理衣冠,由沈择入内通报之后,方才踏进门槛。推金山,倒玉柱,十分郑重地行了大礼。

  “赐座。”赵谨吩咐道。

  等对方坐下以后,赵官家的开场白就说得很有意思:“秦卿,日前朕跟沈择闲聊之时,谈起你的履历。没想到,你非但作过地方官,还担任了御史中丞,而且两度出任参知政事,且每一任上,都政绩斐然,尤其留守西京,判河南府时还负责修缮了皇陵。从这一层来说,朝中能和你相比的大臣,不多啊。”

  秦桧按捺住心头的喜悦,低调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不过尽人臣本分而已。”

  “不张扬,不矜夸,很好。”皇帝赞道。“秦卿,自从赵鼎离职以来,这左相之位一直悬空。本来嘛,徐卿总理朝政,成绩是有目共睹的。只是不幸得很,他方才丧母,深受打击。你是知道的,朕有心将他夺情,只是体恤他担子太重。因此,打算任命左相,分担一些。”

  秦桧知道要来了,仍旧强作镇定地答道:“官家体恤臣工,徐相若得知,也必定感激。”

  赵谨估计是为安抚秦桧,此时笑道:“朕可不是只体恤徐良,也不曾忘了你啊。”

  秦桧一时激动得心跳加速,皇帝这句话,等于是快挑明了!他大喜之下,霍然起身,扑通跪倒地上,高举双手俯拜下去,大声说道:“陛下隆恩,臣没齿难忘!”

  “这就好,平身。”赵谨伸手道。秦桧起身以后,他忽然瞥见地上有件东西,定睛一看,却是本奏章,于是随口问道“这是谁上的本子?”

  秦桧因为情绪激动,方才跪地参拜时,用力过猛,将朱倬请他带来的本子从袖子里甩出来。当下不以为意,拾将起来,趁势请沈择转呈皇帝,一边道:“回陛下,这是江南西路宣抚大使,麟王折彦质上本。仍旧是请求朝廷能体恤折氏一门,让折家子弟能够重返故土。”

  “麟王的本子?”赵谨问了一句,随后接过奏章翻开来看。

  “是,以前麟王已经就此事上过一回本,只是徐相认为日后进军河北,少不了折家精兵强将,因此不允。”秦桧道。皇帝问,他不得不答,只是此刻他的心思哪顾得了什么麟王,只盼着天子将任命宣布了。

  哪知平时就不怎么理政的赵谨此时却把折仲古的本子看得出神,秦桧沈择两个相面面相觑,也不敢出言叨扰。过了一阵,皇帝才将本子合了起来,见秦桧还站着,挥手道:“坐,坐下说。”

  “谢陛下。”秦桧道。

  “秦卿,你素来勤勉,谨慎,克尽职守,这些朕都是知道的。上次北伐胜利,朝廷叙功,对你的封赏朕后来想想还是薄了些。你且回去,朕这两日自有计较。”赵谨道。

  秦桧听了这话,喜不自胜,但表面上仍旧说些冠冕堂皇的话,而后才退出勤政堂。不过,在回中书的路上,他不禁有些疑惑。沈择先前说官家已经下定了决心,既然如此,那么方才圣上为何不当面宣布?非要“这两日自有计较”?虽说圣上已经有了态度,但任命一日不下达,自己这心里始终不踏实。

  话分两头,秦桧走后,赵谨就坐在那御案后,沉思不语。沈择伺候在旁边,自然不可能去多问。只看到官家时不时地瞄着案上。

  “秦桧现在是什么官阶?”赵谨突然问道。

  “回官家,好像是,观文殿大学士,开国县公爵。”沈择回答。

  “明日你传朕诏命,进秦桧开国郡公爵。”皇帝道。

  沈择一面应下,心里却犯了嘀咕,片刻之后,还是忍不住问道:“职事不变?”

  “暂时,不变。”赵谨沉吟道。

  一听这话,沈择心知坏了,出变数了。如果说要晋升秦桧为左相,就不可能加开国郡公爵位。因为左相是正一品,开国郡公爵只是正二品,要加至少也应该是“开府仪同三司”。而且皇帝明说,职事不变,就等于宣告秦桧当左相一事黄了!

  可这怎么回事?先前官家遣我去召秦桧时的口气,明显就是要宣布任命啊!怎地突然变了?是秦桧方才应答不对?没有啊,都很得体啊!又或者,官家临时改变了主意?这也不对,以自己对官家的了解,可不是善变的性格!那问题出在哪?

  想到这里,他又瞧向赵谨,见官家还在盯着案桌上看,他顺着皇帝的目光看去,就看到了那个本子,江南西路宣抚大使,麟王折彦质的本子。刹那之间,恍然大悟,事情坏就坏在这个本子上!

  赵谨拿起本子,冲沈择晃了晃,脸上露出自得的笑容。后者见状,上前问道:“官家,莫非是……”

  “当日朕和你想遍朝中大臣,怎么独独忘了这位?”赵谨得意道。

  “小人愚钝,不知官家的意思是……”沈择故意问道。

  “这个折彦质,好大名声!朕未登大位以前,就经常听到他的事迹。他虽然生于行伍世家,却是正经进士出身,宣和年间,有勤王保国之功。后来更出任枢府长官,位列宰执,力挽狂澜,屡立奇功,可谓威震南北!普天下之下,没有第二人!此次北伐,他居功至伟,朝野声望冠于诸臣!还有比这更合适的首相人选?”赵谨笑容愈盛,似乎为自己这个突然想到的人选,得意得紧。

  见皇帝如此态度,沈择也变得快,马上顺着他口风道:“官家圣明!小人怎么就没想到麟王?他的才干,声望,资历,均不在徐相之下。昔日清河郡王徐绍作枢密使时,麟王就是副使,这么论起来,还是徐相的前辈。如果由他出任首相,必定能够与徐相互相牵制。非但如此,折家也是一大将门,麟王和徐良在朝中牵制,两家的子弟在地方牵制,这正是太平之法!”

  皇帝听得欢喜,大笑道:“哈哈,看来也是冥冥中自有定数。若非今日秦桧恰好带着麟王的本子来,朕只怕还想不到这一节!对了,麟王现在在江西?”

  “是,上回班师回朝述职叙功之后,麟王就回到了江西。这不,一直为折家重回麟府之事在请示朝廷。”沈择道。

  “这样!马上召麟王火速来行在!”赵谨吩咐道。

  “遵旨!”沈择领命。“不过,官家,若要拜麟王的相,这江西宣抚司……”

  “这不必朕操心,中书自会打理。”

  第七百九十八章 麟王回京

  “折彦质?官家怎地忽然想到折彦质?”刘皇后对皇帝这个人选十分讶异。

  “本来是没想到,不过秦桧来面圣时恰好带了折彦质的本子,朕才想起,还有这位四朝元老!”赵谨笑道。一提到几朝元老,往往容易使人想起老态龙钟,须发皆白的老人家。可折彦质也不过五十多岁,却已经历经道君赵佶、太上皇赵桓、先帝赵谌、当朝赵谨四位君王,不是四朝元老是什么?

  “可是,可是……”刘皇后下意识地就想挑点毛病出来。因为作为刘家人,她知道父亲刘光国对这位麟王不太待见,反之亦然。可一时之间,她就还真挑不出折彦质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原因无他,折仲古名气太大,功劳太多,地位太高,普天之下,没有第二个。以他为首相,任何人都得心悦诚服。

  “朕已经下诏,命麟王火速入京。此事要尽快办了。”赵谨道。见皇后似乎还有疑虑,他解释道“折彦质四朝元老,威名暴于南北,文武双全,更是徐良的前辈,如果由他出任首相,非但能够牵制徐良,更能弹压得住朝廷。你不是总说徐良在朝中为相,徐家子弟又在地方手握重兵么?此番麟王入朝,他们就互相掣肘,朕就太平了。”

  刘凤娘也找不出反对的理由,左右能压制得了徐良就好,当下也就没再说什么。皇帝上得前来,搂住她,眼光落在她肚子上,怜惜道:“这些事情你就少操心了,安心养胎是要紧。太上皇和两宫太后几次过问,很是关心。”

  太上皇赵桓育有三子,长子赵谌,英年早逝,也没有留下子嗣。幼子赵训,年纪又还轻,未增婚配。只有这当今天子赵谨的皇后怀了龙种,自然是上下都关心,期盼着能诞下皇子,也好让江山社稷,后继有人。

  “都说这世上最不易的,就是为人母,十月怀胎辛苦也就罢了,一旦分娩,还得鬼门关上走一遭,这话,如今臣妾是信了。”刘氏道。

  “你放心,只要是诞下皇子,朕不管大臣是否同意,都将敕封你父为郡王,刘家子弟都加官晋爵,绝不负你就是。”赵谨保证道。

  刘凤娘这才满意地将头靠在了皇帝肩膀上……

  却说一连几天没有动静,秦桧有些坐不住,寻了机会几次向沈择询问,得到的回答都是含糊其辞,模棱两可,不外乎就是等等这类的话语。秦会之也不是傻子,从沈择的态度中他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隐隐觉得这事可能有什么变数。

  这种感觉,在麟王折彦质进京以后,得到了证实!

  折彦质崇高的地位,使得他一进杭州城,就已经在朝廷百官中传开消息。大臣们惊讶于麟王的突然还朝,都纷纷猜测此次他突然回来是什么缘故。联系到“平章军国重事”徐良正在家守丧,稍有政治头脑的人便多少明白几分。

  看样子,圣上是有心让徐相丁忧,而以麟王取代其职!这宰相人选的更迭,往往预示着朝廷大政方针的变化,所幸,麟王也是坚决的主战派,即便他上台执政,相信大体上仍旧会延续徐相的政策,不至于搞拨乱反正。

  一些立场不坚定的人甚至开始琢磨,这一下估计是代表徐家失势了,是不是得赶紧往麟王身边靠?持这种想法的人,一旦跟自己挚友故交说起,多半都会得到反驳。徐家失势?还不至于吧?除非哪一天,川陕宣抚处置使易位,你再说这话不迟。但凡徐卫在帅位上一天,徐家仍旧是一股强大的势力!而且,至少现在还看不出来任何徐卫会离开位置的征兆。

  “相公,朱参政来了。”徐府里,仆人到书房向徐良通报道。

  这段时间在家守丧,除了一些仪式以外,徐六深居简出,基本不跨出徐府大门。但这并不代表他不问世事,相反,他既然在自己这一亩三分地里,朝中的一举一动,他也清楚地知道。

  “请进来。”徐良轻声道。

  片刻之后,参知政事朱倬踏入书房,脚步未停就拱手道:“徐相。”

  徐良放下手中的书本,起身迎上前笑道:“不在中书忙,却有空到我这里来坐坐?那就坐吧。”

  两人分宾主坐定,朱倬是个直肠子,什么都挂在脸上,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沉声道:“麟王进城了!”

  徐良的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惊色!其实,从皇帝暧昧的态度中,他就已经猜到会有事。迟迟不下诏夺情,肯定是有人想针对自己。罢自己的相位,还不至于,皇帝没有这个气魄。舍此之外,也只有重新任命左相这一条路可走。

  但徐良并不担心这一点,满朝文武,谁有几斤几两,他门清。不管谁上来,都难以对他构成威胁,只能是个摆设。哪怕就是征召已经致仕退休的老元勋,他也不惧。可当听到“麟王”这两个字,他不得不叹口气。

  说起来,折家跟徐家的关系还挺不错。当年老九被锁在河东平阳,脱不得身,正是折可求率领折家军长途奔袭,救虎儿军出来,然后合师一处,铸就了定戎大捷!后来折家奉旨南迁,老九还亲自赶到潼关相送。

  而且老九和折彦质的私交也相当深厚,昔日紫金虎在杞县烧粮,陷于金军包围之中,也是折彦质第一个领兵相救。说起来,这该是过命的交情吧?

  可是,这世上再深厚的情谊,恐怕也挡不住这一“击”。麟王一旦作了首相,他绝对不可能当个摆设,哪怕是志同道合,也难免有冲突。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可折彦质功盖当代,声望怕还在自己之上,于伦理上来说,还是自己的前辈,这事,麻烦。

  想到这些,徐良苦笑道:“我若个作谗臣,事事顺着圣上,谁也不得罪,只怕还不会有这事。”

  朱倬非但跟徐良志趣相投,更是他坚定的支持者和追随者,他对徐六除恶务尽,乘胜追击的方略极为赞同,一直以来,也是合作无间。现在凭空冒个麟王出来,他好似比徐六还着急。

  “相公,麟王上台已成定局,改变不了。我所担心的是……”朱倬欲言又止。

  “无妨,你直说。”徐六道。

  “我担心,不止麟王上台执政,这议和一事,恐再起波澜啊。”朱倬道。

  “意料之中。”徐良沉声道。这议和的事谁撺掇的?还不就是刘家兄弟?有皇后在兴风作浪,官家十有八九会重提这事,只是自己现在十分被动,就是想阻挡,怕是也力不从心。

  “可一旦此番议和,相公若再想短期之内进军河北,只怕不易。”朱倬担心道。金人所提议和要求,旁的不说,这不得还都东京,则难以加速经营河南。西军撤出河东,再难以威胁燕云,女真人便有喘息准备之机!

  “我何尝不知?奈何此事由不得人。”徐良颇有些无奈道。不过,他随即话锋一转“你也不要担心,麟王一直以来,坚决主张抗战,此次北伐,诸军由他一手统率。相信,他也清楚这其中的利害关系,绝不至于赞同议和。”

  “但愿如此,可是圣上拜他的相,这初登政府,能不顺着圣意办事?”朱倬质疑道。

  徐良闻言正色:“寻个机会,我得和麟王谈谈。哎,秦会之最近在作甚?也不见他?”

  朱倬想想,道:“除了中书理政之外,最近圣上单独召见过他两次。”

  “单独召见?”

  宫城,宣德门。

  三骑不急不徐驰至宫门前,马上骑士都利落地跳下。当先一人,年在五十开外,身长七尺有余,很是魁伟。身穿紫色公服,束金带,挂鱼袋玉剑,多年的军族生涯,使得他不怒自威,然英武之气中,仍难掩那一丝儒雅与从容。

  不是旁人,正是当今大宋,唯一一个“一字并肩王”,麟王,折彦质。折王确实老了,当年他领兵勤王,初到京城与徐九见面时,方过而立,其潇洒,儒雅,给徐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举觞白目向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二十多年过去了,昔日十几岁的少年郎徐九,如今已是四十壮年;而往日玉树临风的折仲古,如今须发之间,已夹杂着些许银丝。一捋颌下长须,折王的目光仍旧锐利,望着巍峨的宫门,他心里禁不住感慨。

  当年,为避耿南仲之祸,他主动放弃宰执的地位,去地方上练兵御敌。也正因为如此,他才避过了朝廷里多次的政治风暴,丝毫未受影响,如今,他已经是“功盖一代而主不疑”,只差“权倾天下而朝不忌”了。

  一旦跨进这宫门,“权倾天下”,唾手可得。

  一名三十多岁的内侍踩着小碎步匆匆而来,到了折王面前,大礼下去,尖声道:“小人叩见大王。”

  “不必多礼,请起。”折彦质朗声道。

  “小人乃内侍省都知沈择,专一前来迎候大王,请。”沈择躬着身子,不敢直视。

  折彦质对身后两名随从一挥手,而后大步往宫中走去。大概是都收到了风声,麟王行走在禁中,但凡碰到他的官员,无不肃立在道旁,执礼甚恭,这其中,不乏中书要员。

  为表示郑重,赵谨特地选在“垂拱殿”,接见折彦质。到了殿外,沈择先入内通报,皇帝一听折彦质到了,竟然离开御座,亲自下殿来接!这可是前所未有的殊遇,即便当年声望卓著的种师道在世时,也没有这般待遇。

  折彦质显然受宠若惊,一见皇帝下来,不等对方开口,已迎上前去,纳头就拜:“臣折彦质,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岁!”

  赵谨上前亲手扶起,笑容满面道:“虽则麟王离京不久,可朕甚是想念。折卿柱国之臣,四朝元老,不必拘礼,来,殿内说话。”

  折彦质低着头,踏入殿内,等皇帝重新升座之后,才道:“臣一接到圣谕,即马不停蹄赶来行在,所幸没有耽误。”他为什么说这句话?因为但凡手握重兵在外的将帅,最敏感的一件事情,就是奉诏入京。他如此说,则是表示自己正大光明。

  赵谨显然没有理解到这一层意思,只道:“无妨无妨,来,赐座。”

  坐定之后,皇帝先还是说了些场面话,又问了关于军中的情况。折彦质自然是据实以告,但其实皇帝也不懂,只是频频点头而已。

  一阵之后,皇帝主动提起折彦质两次上奏一事,道:“前番,折卿上奏,请求重回故土。这思乡乃人之常情,朕能理解。只是,国难未平,朝廷多事,朕如何离得开贤卿啊?且将思乡之情放一放,待到河山光复,朕决不吝惜三城两地。”这话说得贴心,往常,折家的领地只在府州,皇帝如今一表态,等于是说等将来天下太平了,我赐几个州给你们折家又能咋地?

  折彦质起身谢过。

  “折卿,朕记得,你去江西之前,是任枢密使?”皇帝忽然问道。

  “回陛下,臣担任江西宣抚大使之前,任枢密使兼御营使。”折彦质答道。枢密使固然荣耀,可御营司当时是统领所有南方军队的最高机构,这一点必须要说明白。

  “难得,为御外敌,主动离开中枢去地方强兵。如今战事告一段落,再让折卿在江西,则是大材小用了。”赵谨为自己后头将要说的话作着铺垫。

  折仲古心知肚明,嘴上却道:“臣捧卷则是一老儒,披甲则是一老卒,无论居庙堂之高,或是处江湖之远,同样为国尽忠,并无分别。”

  “高风亮节!”赵谨大声赞道。“朝中如折卿这般文武双全的贤臣,没有第二个。”

  “臣何德何能?不过在江西时,并无其他,唯愿岁岁,天仗里常瞻凤辇。”折彦质大唱赞歌。他后头说的这一句词,乃是有出处的,有缘故的。

  第七百九十九章 川陕跃进

  这句词,是仁宗朝柳永所作。柳永才华横溢,却是个浪荡子,他初参加科举不第,有些急躁,有些郁闷,便写了一首《鹤冲天》来抒发情怀。词里难免就发了一些牢骚和表达了对朝廷的不满。

  这若是放在其他朝代,搞不好弄个文字狱什么的,拉去砍头,最少,也得放到岭南去吃荔枝。在宋朝,政治相对清明,也没谁把他怎么样。但这词传到同样好这一口的宋仁宗耳朵里,圣上有些不高兴了。

  等到下次科举,发完牢骚的柳永仍旧乖乖来应试。这一次发挥不错,已经过关了,只等皇帝御笔钦点,不说状元,进士是没跑的。也合该柳永这大嘴巴倒霉,皇帝看到他的名字时,想起了他写的那首《鹤冲天》,其中有一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意思是说,这些浮名,哥不要了,我宁愿品茗饮酒,轻轻吟唱,过些舒坦惬意日子。其实这只是柳永上次落第之后的气话,根本当不得真,否则他这一回也不会再来考。可宋仁宗这位皇帝也挺有意思,把柳永的名字给划了,还批注说“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你不是说要品茗饮酒,轻轻吟唱的舒坦日子么?那还要这些浮名干什么?

  柳永得知消息以后,非常恼火,干脆也不考了,还四处自称是“奉旨填词柳三变”,这颇有些耍泼的味道在,好比后世有一部喜剧电影里,奉旨乞讨一般。这如果要较真,那就是和皇帝较劲,找死!可宋仁宗这位历史上有名的仁君,确实名不虚传,不但没把柳永怎么地,后来还“赐同进士出身”。

  虽说柳永为人轻狂,桀骜不驯,可对这位圣君还是相当钦佩的。他后来作了一首词,其中就有折彦质说的这一句“愿岁岁,天仗里,常瞻凤辇”,意思是希望年年都能看到皇帝的仪仗,瞻仰皇帝的风采。

  麟王此时引用这一句词,就是要表示自己对皇帝的忠诚。可赵谨估计是书没读到家,他压根不知道这句话的典故,还当是折彦质的原创,赞道:“爱卿忠心,朕心里有数。”

  铺垫得差不多了,又说几句闲话之后,皇帝抛出了正题:“此番召贤卿至行在,乃是有一副重担,要托付给你。”

  “臣敢不效命?”折彦质表示道。

  “朝中自赵鼎去后,左相一直空缺。诚然,徐卿打理朝政,尽心尽力,成就卓著。只是,适逢他老母故去,心力交瘁,朕体恤大臣,有意重新任命左相,替他分担一二。思来想去,这朝中没有合适人选。折卿昔日与清河郡王同理枢府,同心同德,算起来,当是徐卿前辈。朕有意命卿为左相,你以为如何?”皇帝问道。

  折彦质起身拜道:“臣必定竭尽全力,为陛下分忧。”皇帝明明是说要替徐良分担,而麟王则挑明是为“陛下分忧”,真是个明白人。

  赵谨这句是听明白了的,高兴道:“如此甚好,朝政有折卿和徐卿主持,朕也就放心了。”

  折彦质又表了一番,随后像是无意问道:“请示圣上,臣若回中枢任职,这江西宣抚司,何人主持?”

  “折卿回行在,军政事务是何人在暂代?”皇帝问道。

  “折彦文。”麟王回答道。

  “好,朕知道了。”皇帝这话,心照不宣。

  其实,折彦质有一句话还没有问,也不用问。他不但是江南西路宣抚大使,更是统率荆湖、江西、两淮的最高军事长官。他一旦离职,将来打仗,谁统领南方诸军?韩世忠?资历不够。折彦文?显然也不行。舍此二人,就只有权淮南宣抚使,刘光国了。想必,调自己回行在,也有这层含意在吧。

  次日,皇帝亲笔草诏,正式任命折彦质为“尚书左仆射,平章军国重事”,本来左相的头衔应该是“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只因为徐良的头衔是“平章军国重事”,因此也给折彦质一般无二。这样一来,两位宰相职权完全一样,甚至完全重叠,牵制用意,再明显不过了。但话说回来,徐良的权力,不仅仅在于这一个头衔,更重要的是,朝中大批的支持者。折彦质虽说当年曾经担任过枢密使,但毕竟离开中枢太久,在朝中几乎没有自己的势力,若要和徐良对立起来,恐怕也非易事。

  任命一下达,几家欢喜几家愁。而最愁的,莫过于秦桧。他本来满心欢喜,准备升任首相,没想到,突然之间,吃到嘴边的鸭子也飞走了。皇帝给他的安慰,只不过是一个开国郡公的爵位。而最让他气不过的是,分徐良的权,这办法还是他出的!而更让他捶胸顿足的是,折彦质之所以能调回中央执政,起因,就是因为他一时不慎,把折仲古的奏本从袖子里甩了出来!麟王的任命下达以后,秦会之气得生了病,告假在家休养,看起来,这位秦参政,还要多隐忍韬晦几年了。

  而在家守丧的徐良,对此事也无可奈何。谁叫老太君偏生此时过世了,否则,任何人,包括皇帝在内,要想分他的权,也不容易。现在折彦质也上位了,怎么着,皇帝也应该下诏夺情了吧?

  果然不出所料,麟王担任左相的次日,皇帝就派内侍到徐府,宣徐良入宫见驾。

  赵谨之所以听从建议,要分徐良的权,一则是出于保护自家,防备权臣的本能,二则是因为受皇后的挑唆。但从心底来说,他对拥立自己登基的徐六,还是相对信任的。

  所以,徐良一到勤政堂,皇帝就赐座,并再三地安慰他,节哀顺便。只是这话在对方听来,也不知道你是叫他节丧母的哀,还是丢权的哀。大概也知道,用折彦质分权,徐良心里多少有些情绪。赵谨又把那套什么体恤大臣,分担一二的话说了一遍。

  末了,才挑明道:“朝廷离不开徐卿你,虽然尽孝是人伦纲常,但朕思之再三,不得不将贤卿夺情。忠孝两难全,就委屈贤卿,勉为其难了。”

  “臣忝位宰执,此身已许国,不敢不用命。”徐良道。

  “好,贤卿忠君体国之心,让人动容。”皇帝点头赞道。说完这一句,好像就没有其他话了,君臣二人一时间陷入沉默。

  就在此时,徐良又听到一声咳嗽。如同当日,他和秦桧同至勤政堂,报告刘光国上奏议和之事时一模一样。一股无名之火登时冲上头顶!妇人不得干政!刘皇后如此张扬,明目张胆,简直没把祖宗家法放在眼里!

  可徐良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修行极为到家,表面上不露分毫。倒是皇帝听到这声咳嗽,一时间竟如坐针毡,面露难色。几番挣扎,方才开口道:“徐卿,朕这段时间几番思量,国家累年用兵,民力损耗将尽,如果短期之内再大规模举师,恐外患未平,内乱又起。纵非如此,使得百姓困苦,于心何忍?我朝以仁治天下,朕虽誓言继承先兄遗志,但也不愿为求边功,而使生灵受害。因此,这议和……”

  原来,在接见徐良之前,刘皇后就再三提醒皇帝。徐良此时身不由己,处于被动,如果不趁此机会强迫他答应议和,等他夺情起复之后,就不好办了。你说她一个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哪懂什么国家大事。只不过因为要成全父亲的功劳,所以非要坚持与金议和。

  而赵谨这个当皇帝的,不以国家利益为重,小两口卿卿我我之时,就决定朝政,何其荒唐?更让人无语的是,刘氏知道自己的丈夫性子暗弱,生怕他见徐良之后说不出嘴,还偷偷溜到勤政堂,躲在屏风后偷听。

  徐良心中虽然无比愤恨,但还没有失去分寸。他知道,现在皇帝还没有正式下旨夺情,拿这事出来说,要挟的意味非常明显!大丈夫,能屈能伸,等我过了这一关,自有计较!

  当时的情况,也容不得他细加考虑,随即道:“回圣上,臣这些日子在家中自思,也觉得累年用兵,民生极苦。况且,如今女真人已难对我朝形成重大威胁,短其之内,不宜再用兵。既然金人主动示好,这和谈,或许可行。”

  赵谨见他这么干脆,竟有些不相信了,还问道:“贤卿当真如此想?”

  “此臣,肺腑之言。”徐良面不改色。

  “那,那,这事,就如此定下?”皇帝问道。

  “但听圣裁。”徐良道。

  “既如此,那徐卿明日便回中书理政,朝廷离不开你。这议和是一桩大事,要抓紧办理才好。”赵谨道。

  “臣遵旨。”徐良起身再拜。

  皇帝这回办事迅速,当天就下诏,命徐良夺情起复,仍旧担任“尚书右仆射,平章军国重事”。持续许久的风波,终告平息。好像是生怕徐良反悔一般,皇帝第二天又发上谕到中书,催促议和。

  中书省,三省都堂。

  徐良再次踏入这政事堂时,颇有点恍若隔世的感觉。属官仍旧是那些人,没什么变化,独独不同的是,在他办公堂的对面,已经坐着一个可以和他分庭抗礼的人。

  “徐相。”属官们仍旧恭恭敬敬地向他问候。徐良立在门口,只点头而已,经过一番思量,他没有进自己的办公堂,而是走向了对面。

  到了门口,已经看到里面有一人正埋案疾书,徐良心里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良久,方才开口道:“大王一向可好?”对方在公来说,是首相,又是王爵。在私,又是前辈,徐良理当主动来见。

  折彦质抬起头来,其实他早听到徐良来了,不过是故意不出来罢了。毕竟是前辈,总要端点架子。现在见徐六亲自来问,也赶紧起身,绕过案桌出来,笑道:“徐相,别来无恙?”

  徐良方才丧母,能说什么?折彦质大概也感觉到自己失言,忙道:“老太君过世,于公于私,我本该亲自到府致哀,只是差遣在身,由不得己,还望徐相见谅,节哀顺便。”

  “心领了,自今以后,大王与我同为辅弼,还愿同心戮力,共佐君王。”徐良道。

  “这是自然,本王久在地方,这中枢的事务已经生疏了,少不得要仰仗徐相,还望不吝赐教。”折彦质也说得客气。

  “好说,好说。”徐良道。两人始终隔着一道门槛,你没有出来,我也没有进去。

  在简单的寒暄和问候之后,两人各自转身,他们面对面时脸上客气的笑容,顿时都一扫而光。

  两相同堂理政已成定局,接下来要办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议和。有了上谕,两位宰相都没有异议,遂知会淮南前线,让刘光国向耶律马五转达这个意思。刘宣抚闻讯大喜,迫不及待地将消息传递给了马五。而马五,也是望眼欲穿,火速回报燕京。到了七月,由大金右丞相完颜亮亲自挑选人员组成的大规模使团,已经从燕京出发南来。

  兴元府 川陕宣抚处置司

  徐郡王近来动作不断,除西军正军以外,所有弓箭手、番兵、乡兵、勇壮,全部解除任务和训练,只干一件事情,屯田。又拨下专款,用于修复汉中和关中平原上的几处大型水利设施;征召来的民夫,也全部放回原籍。

  除了民生措施以外,政治上徐郡王也没有手软。他将成都知府和兴元知府对调,用明升暗降的办法,给四川部分官员敲个警钟。泾原帅王禀致仕,又命徐成暂代经略安抚使兼兵马都总管,只等扶正。

  如果你以为徐卫这是要刀枪入库,马放南山,那就错了。出征归来以后,他密集调整各帅司的中上层军官,尤以环庆路为首。李彦仙,刘琦等人都身居要职。除此之外,他又将从西军抽调出来的将官,派往河东各军中任统兵官,加紧训练。

  他所作的这一切,不用跟任何人报告请示。因为他是川陕宣抚处置使,有“处置”两个字在,一切都好办,没人敢有异议。

  “大王。”张浚踏进徐卫的办公堂,叫了一声。

  “德远回来了。”徐卫没抬头。

  张浚什么也没拿,肯定不是来让徐卫签字的,而且进来之后,他就坐下了,暂时也没言语。等了一阵,徐卫才发现,抬头道:“德远有事?”成都知府和兴元知府对调,张浚代表宣抚处置司到成都去了一趟,专门监督。

  “下官在成都时,偶遇一位告老还乡的同年,听到一个消息。”张浚道。这个个头不高的四川人,脸上笼罩着一层愁云。

  “什么消息?”徐卫将面前的公文一推,靠在了椅背上。他了解张德远的性格,如果不是大事,他不会这个样子。难道是四川有什么情况?

  “据说,圣上任命原江西宣抚大使,麟王折彦质为左相。”张浚道。

  徐卫有些吃惊,但随即平复下来。这件事情他的确没有料中,但却曾经想过。三婶去世,六哥按制应该丁忧,现在麟王担任左相,也就是说,六哥的右相位置还在,只不过从此,便不再大权独揽罢了。

  只是,怎么会是折彦质?谁想的法子?

  “这也没什么稀奇,左相的位置空了许久。当时,或许是为了北伐的便利,才让我六哥独相一段时间吧。”徐卫轻描淡写道,毕竟,张浚不是他自己人。

  “这不稀奇,但是,这两位相公现在在忙的事情,就不太好了。”张浚沉声道。

  “唉,什么事你就直说,一句话分几成几截,你是要急煞我这军汉么?”徐卫苦笑道。

  张浚抱歉地笑了笑,这才道:“下官听说,现在朝中大事,无过于议和。”

  徐卫却没有想像中的震惊和暴跳如雷,问道:“议和?怎么说?”

  “听说是女真人主动提出来的,愿以山东全境,换两国休兵罢战。”张浚答道。

  徐卫脸上渐渐有了阴云,低声道:“具体的条款,你知道么?”

  “现在还没有正式开始谈判,但传闻有这么几条。女真人承认我朝的既得利益,包括前西夏地区和河东地区,交还山东全境。”张浚道。

  “我已经拿到手的东西,何需他承认?这不过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还有呢?”徐卫继续问道。

  “还有的,都是虚的,比如兄弟之邦,休兵罢战之类。”张浚道,随即话锋一转。“但女真人提出的要求,就不一样了。”

  徐卫叉着双手,道:“直说。”

  “首先就是不得还都东京,这分明就是无理取闹,我朝还不还都,与他何干?”张浚显得忿忿不平。

  “继续。”徐卫还没有听到自己想听到的。

  “其次,西军不得驻防河东,河东地区只保留缉盗,剿匪,和维持治安的部队。”张浚道。

  “继续。”这一条,徐卫并不在意。

  “还有一条,甚为严重。那就是大宋需得摒弃与契丹的同盟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