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历史军事>宋阀【完结】>第六百章 防备宋军

  这一次,他选择采纳许翰和姚古的意见,紧急通知御营司三支主力,让各地小心防备,金国有变!朝廷尤其警示了淮西安抚使刘光国,淮西之地刚刚归还,一切都还在重建之中,万一女真人举兵进攻,淮西极有可能遭受第一击!赵谌还觉得不保险,派内侍飞马去追徐卫,将金国政变的消息传递给他。

  去追徐卫的内侍刚走,赵谌马上驾临御营司,筹划军事,甚至表露了想御驾亲征的想法。不得不承认,这个年轻皇帝很想有一番作为,也颇有几分胆气。可问题是,你只是听说金国政变,风是吹了,可草都没动,就如临大敌,如同猫儿一般弓起了身子,发出了低吼,甚至让从北到南,从东到西的军队都进入战备状态,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

  很快,去追徐卫的内侍回来了。报告说,徐枢密请他们代禀官家,就算是金国政变,就算是主张南北议和的完颜宗磐被杀,对宋金既成局势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更不用说爆发战争。

  紫金虎简单地从两个方面给皇帝分析。首先是内政,宗磐被杀,宗干宗弼掌握了权柄,此刻他们正忙着巩固自己,无暇他顾。再说,金国国内到处都是问题和矛盾,尤其是两河为最。燕山以南,金廷政令不复行,自己家里都没搞好,还能有其他想法?

  其次是军事。从歧山之役算起,金军在大的军事冲突中已经连败了三阵,尽管女真人这几年主要依靠签军打仗,但连败三阵,折损将士数以万计,失丢大片防区,这个打击不可谓不沉重。金人纵是想报复,也不是眼下的事,除非北夷真要拼个玉石俱焚,鱼死网破?圣上想想,他们能这么干么?

  最后,徐卫以一句话收场。他让内侍转告小赵官家,金国发生血腥政变,该防备的,是女真人,而不是我们。

  赵谌得知徐卫的想法后,并没有完全相信。可很快,在腊月,各地都上报了金军动向。荆湖何灌报告,称金军十分异常地撤出了唐州和邓州两地的主要兵力,集结在东京周边,摆出了拱卫东京的架势。接着,淮西刘光国也报告,金军似乎想避免冲突,撤出了边界上的部队。

  这些讯息,似乎都佐证了徐卫的预见,金军好像还真就在防备什么。其实,金军一系统动作,都是奉了都元帅府的号令。兀术担心南朝会趁大金内乱之机,挟胜利之威北伐,所以命令前线收缩防御。但也并不都是后撤,比如在郑州,金军就加强了兵力,以防备西军出虎牢关。在河中府,耶律马五将蒲津浮桥的东岸壁垒弄得铁桶一般,甚至沿河设立栅栏,防备西军渡河东进。

  可小赵官家不是个轻易动摇的人,他依旧再三命令各地保持高度警戒,无事十天向中央上报一次,有事随时报来。一直到过完年,他才终于相信徐卫是对的。到建武六年正月,群臣都建议他改年号,以示更新之象,但赵谌不允,他认为“建武”这个年号很好,在建武年间,宋军接连获胜,这年号很吉利。

  正月上旬,西京留守兼判河南府秦桧上奏,报告巩县皇陵的修复工程已经结束,请朝廷派员视察验收。赵谌分外高兴,将此事告知了太上皇赵桓和道君赵佶,同时派李若水作为京西宣谕使前往视察验收。

  禁中,勤政堂。

  虽然已经立春,但杭州还是有些寒意,堂中生有一座火炉,将宣室烘烤得暖和。赵谌拥一身冬装,正坐于御案后奋笔疾书。他的字学的是祖父赵佶,只是远远没到达道君的笔力和风骨。不知道为什么,赵谌虽然专心地批阅奏本,可他脸上却时常不自觉地露出微笑。

  沈择在旁边看得有趣,忍不住问道:“官家,何以如此喜悦?”

  赵谌愕然:“什么?”

  “小奴见官家批阅奏本时,常露笑容,若非欢喜得紧,怎会如此?”沈择道。

  赵谌闻言,将笔一放,脸上笑容更甚。推开盖在腿上的皮裘,他站起身来走了几步,笑道:“自道君宣和七年宋金开战,至今十七年。十七年间,北夷每每南下,所过之处城池崩坏,百姓流离,为我朝开国未有之变。而如今,金人竟然于各条战线上均作守势,这莫非是女真人江河日下之兆?”

  沈择最懂皇帝心思,马上顺着话说道:“从官家初登大宝,王师便已止住颓势,几年间更是连战连捷,中兴指日可待。”

  赵谌大喜,坦诚地表示道:“三皇五帝以降,中国之圣君不少。朕不才,不敢作圣君奢望,惟愿史书留一笔,只称‘中兴’,愿足矣。”这位英气勃勃的天子,倒也实际,不去追求所谓“千古圣君”,只愿后人提起他时,誉为“中兴之君”便心满意足了。

  “官家,朝中有朱相黄相,替圣上分担国事,朝外有折、何、赵、徐四帅统率王师。文武并驰,中兴不远!”沈择这句话,听得赵谌甚是受用。自古以来,创业维艰,守成不易,中兴更是难上加难。如果大宋能在朕手中中兴于世,上无愧于祖先,下无愧于黎庶,帝王作到这个份上,夫复何求?

  “官家,朱相黄相堂外求见。”一内侍入内禀报道。

  赵谌一挥手:“宣。”

  朱胜非黄潜善快步而入,这两位宰相年纪相当,都过花甲。履历也相近,都是从地方起家干上来的。

  “二卿所为何来?”赵谌坐回身去,笑问道。

  “陛下,春耕将近,大臣们商议,以今为宋金和议后首年,百废待举,官家宜行‘藉礼’,劝民农桑,以奠邦基。”朱胜非奏道。

  所谓的“藉礼”,就是指每年春天,皇帝亲自或者派遣大臣代表,举行盛大仪式,祭祀“先农氏”,也就是神农氏。在这个仪式中,高潮部分,就是皇帝亲自扶犁,以示“先天下而耕作”,彰显皇帝和朝廷重视农业,寄托劝勉农耕之意。

  第六百零一章 军政一把抓

  赵谌沉思半晌,说道:“国家每每举行仪式,耗费不少,如今三大宣抚司扩充军备,到处都要用钱,以朕之见,能从简就从简,卿意如何?”

  朱胜非似乎并非专为此事而来,顺水推舟道:“既然官家休恤,从简亦无不可。黄相以为呢?”

  黄潜善这个人倒是不简单,他最先是站在蔡家父子这一边,等于是道君旧臣。但赵桓登基,他能不受牵连,甚至一路作到尚书右丞,恐怕不是运气所致。等到徐绍朱胜非等人发动政变,他亦在遭清洗之列,贬到外地。如今又东山再起,而且是官复原职,实乃异数。

  首先与那些三不知宰相相比,他的行政能力很强。他作副相,分管农田水利等事,在职期间,各地水利建设卓有成效,都没有发生过大的灾害,保证了国家的粮食储备。他或者没有高瞻远瞩的战略目光,但却本职工作相当不错。即使被贬之后,在地方上也政绩斐然。

  在被徐绍赶出中央以后,他跟其他的太上皇旧臣不一样,还是时常上书言事。而且这个人的立场并非泾渭分明,善于审时度势,比方说在赵桓被迫退位,大宋在战场上接连取得胜利之际,他既没有唱衰,也没有捧杀,而是上奏称,朝廷应该借此机会,狠抓农商,积蓄国力以备异日再战,反对立即举兵北伐。这跟朱胜非的政见不谋而合,从而引起了注意。

  “臣附议。”黄潜善说道。

  “既然二卿都赞同,那就这么定了。”赵谌点头道。

  朱胜非此时看了黄潜善一眼,后者思索片刻,奏道:“官家,目前一桩要紧的事,朝廷当速速裁定。”

  “哦?黄卿所谓何事?”赵谌一边问,一边想着,最近也没甚么要紧的事情吧?

  “自徐处仁以太傅致仕,川陕宣抚处置使一直空缺。当时,因恰逢南北和议,所以没顾得上这一桩。如今,朝廷应该作出安排。”黄潜善道。

  朱胜非立即跟进:“不错,川陕两地乃国家强兵所在,长官不可空缺。如今虽有王庶暂摄政务,终非长久之计。”

  赵谌闻言问道:“宰执大臣议过没有,谁来接任比较合适?”

  黄潜善想了想,答道:“川陕重镇,必托相宜之人。臣等以为,还是当以二府大臣出任较为妥当。此前李纲、徐绍、徐处仁三位,都作过东西二府的长官,不如此,不足以震慑地方。”

  “那现如今二府之中,有合适的人选么?”赵谌问道。

  朱胜非此时接过话头:“臣等议定,有两人较为合适。一是原川陕宣抚判官徐良,二是西京留守兼判河南府秦桧。徐良在地方上历练多年,此前在川陕也协助长官多年,有丰富的经验,如果用他,川陕必能安定。至于秦桧,他此前任参知政事,若宣抚川陕,也是名正言顺,伏请陛下裁夺。”

  如果仔细观察,不难发现。朱胜非推荐的这两个人,有几个共同点。首先,这两个都是徐绍亲近之人。徐良是徐绍的儿子,秦桧曾经是徐绍的得力助手,甚至师事徐绍。其次,这两个人的能力和资历,都足以进入中枢。

  赵谌想了好大一阵,似乎决断不了,反问道:“以朱卿个人意见,这两人谁更合适一些?”

  “臣认为,秦桧或许更合适。首先,他曾经身在宰执之列,资历能力不容置疑。其次,他是言官出身,性格忠直,必不负天子所托。再者,他出判河南府,相信对西部的情况也有一定的了解。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秦桧曾经协助徐郡王理政,从这一点说,他一定能和徐卫精诚合作,文武默契。”

  朱胜非这些理由,哪一条都无可辩驳,显然是精心准备过的。

  赵谌拿审视的目光看着朱胜非,沉声道:“昔日秦桧自请出判,乃不得已。如今南北休战,朝中有大臣建议将他召回,认为其人协助徐绍理政颇有建树,若回中枢必能继续推行徐绍之新政。如此说来,是将他放在川陕好,还是召回中枢恰当?”

  一听皇帝这话,朱胜非心里就打起了小鼓。没错,秦桧确实是徐绍的得力助手,对徐绍那一套也非常熟悉。现在李若水已经去河南府视察,如果回来一报,说秦桧皇陵修得好,地方也治理得好,官家一高兴,召他还朝,那么此人将来极有可能坐上次相的位置。他和许翰都参与了拥立新君,志趣相投,一旦回朝联合……

  朱胜非禁不住想起了前些时期,徐绍一人独揽朝政,他这个首相整日地无所事是,几乎被架空。

  徐六徐九前些时候商谈,认为朱胜非把黄潜善提回中央,是为了挡徐六的道。其实,朱胜非此举,主要是为了挡秦桧回朝的道,其次才是徐六。因为相比起来,秦桧在那帮积极抗战派大臣里的影响力,显然不是徐六可比,尽管他是徐绍的儿子。

  “臣认为,还是放在川陕为宜。”朱胜非奏道。

  黄潜善却道:“请陛下圣裁。”

  赵谍一时无言,良久道:“此事容朕思量,川陕要地,若所托非人,必然有误。”

  他既然这么说,朱胜非黄潜善也不好再多嘴,遂告退而去。沈择看着他两人出去,而后对赵谌道:“官家,正副两相同来,可见政事堂对此事重视程度。”

  赵谌随口道:“川陕要地,长官人选自然重要。你刚才听清楚朱胜非是怎么说的么?”

  “小奴听着呢。”沈择道。

  “他举荐秦桧宣抚川陕,那些理由可充分?”赵谌又问。

  沈择观天子神色,缓声道:“表面上看,还是很有道理。”

  赵谌忽地一笑:“朱相这是不想秦桧回朝,看来,昔日徐绍主政时,他闲怕了。”不想赵谌竟看得透彻。

  沈择见他如此说,眼珠子一转,低声道:“确实,据说秦桧曾呼徐绍为师,徐郡王推行新政时,秦桧便是他得力副手。若桧回朝,必重现昔日局面。”

  这话正说中赵谌心事。诚然,对于徐绍的才干和功劳,赵谌是充分肯定和褒奖的。但同时,他也不希望那样的局面再现。要知道,徐绍执政时,正值危难之时,军国大事悉决于他,有时候皇帝都不一定能插得上手。这样臣强君弱的局面,一时权宜还可以,如果长久了,哪个皇帝受得了?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徐绍去世的正是时候,再久一些,如果掌权到宋金议和,两国休兵以后,恐怕又是另一个结局了。

  秦桧被普遍视为徐绍的继任者,若他回朝,赵谌能不担心重现徐绍主政时的局面么?至于徐良,倒是无所谓,他远不到他父亲的火候。

  “如今朝中已有朱胜非黄潜善理政,秦桧就不必回来了。”赵谌说道。

  “那真让他宣抚川陕?”沈择追问道。一个内侍,可以在皇帝面前毫无顾忌地谈论国政,可见皇帝对他的信任。

  赵谌摇了摇头:“川陕不是谁都能坐镇的,再者,如今南北休兵,川陕正是恢复重建之时,也不需要一个强有力的主官。”

  “那继续让他判河南府?”沈择打破沙锅。

  赵谌又摇头:“等李若水回来以后再说吧,秦桧还是有功劳的,河南府情况不太好,寻机会给他换个地方。”

  沈择听到这里,不再多言,因为他已经达到目的。

  赵谌想了一阵,又抬起笔想批几本,终究不能集中精神,扔了笔,问道:“最后一次召见徐卫时,你在场么?”

  “在场。”沈择不知道官家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还记得他说了些什么?”赵谌又问。

  沈择嗯一声,昂着头想了片刻,回答道:“当时,官家详细询问他关于联结西夏契丹之事。徐卫从头说起,一直到委派那马什么出使契丹为止。反正总归一句话,就是若能联合党项契丹,于恢复大业将有莫大裨益。”

  “没了?”赵谌笑道。

  “小奴就记得这么多。”沈择道。

  赵官家一边笑,一边摇头道:“你这记性不成。当时,除了这一桩之外,徐卫还详细说了他在陕西的重建构想,说是三年之内,要把流民都动员回原籍。五年以内,陕西要作到自给。再长远,就是要重现八百里秦川天府之国的辉煌。”

  沈择一拜:“官家博闻强记,岂是小奴可比。”

  赵谌叹道:“与朝中大臣相比,徐卫还算是个实在人。他向朕阐述这桩桩件件,其实就是想说他能行,说白了,他想作川陕宣抚处置使。这种人反而可靠一些,想要什么直接说出来。朝中这些人,都自以为聪明,把朕当成少不更事的后生,哼。”

  “这川陕宣抚处置使是何等要职?徐卫身为武臣,恐不合适。再则,官家已经将陕西军政权力交付于他。”沈择进言道。

  赵谌缓缓点头:“再看吧,日久才见人心,朕只见过他一面而已。近期,还是让王庶和他分理川陕军政,过几年王庶到了致仕年纪再说。若他能成,委他宣抚处置大权也没甚不行,若不成,再另选就是。”沈择将这些话记在心里,惟恐漏掉只言片语。

  二月,李若水自河南府归朝,详细报告了此行经历。秦桧奉诏修复皇陵,果然是尽职尽责,如期完工。河南府境内,生产在一定程度上也得到恢复,士人军民都称赞他贤德。李若水的盛赞,并没有让秦桧得到什么好处,官家赵谌也只是指示有司嘉奖而已。

  二月下旬,皇帝开公向大臣表态,现在川陕的班子足够应付,短期不考虑调整。虽然没有依从朱胜非等人的建议,让秦桧宣抚川陕,但也没有让他回朝。

  许翰等大臣上奏,认为中枢缺乏地方经验丰富,且熟悉边疆军事的官员,这不利于中央作出正确切实的决策。这等于是挑明了向皇帝建议任用徐六。

  赵谌心里也明白,朱胜非虽然忠心顺从,但缺乏魄力,因循守旧,确实得给他再配个能力较强的助手。遂下诏,将徐良夺情起复,结束守丧,任参知政事,与黄潜善一道,协助朱胜非处理中枢日常事务。

  徐六这一上台,朝中积极抗战派大臣深受鼓舞。他们希望徐良能像清河郡王徐绍那样,强力推行新政,富国强兵,以图恢复。但徐六究竟成不成,就只能骑驴看唱本了。

  再说徐卫回到川陕以后,先是在绵州停留,向宣抚处置司官员传达了赵谌的嘉奖和鼓励。随后便回秦州,立马召集陕西提刑司、转运司、常平司等机构的主官到秦州开会,告诉他们以后直接受制置司节制,又让各司长官汇报负责事务。紫金虎虽是武臣出身,但因为在陕西多年,各级官员,无论文武也无人敢小觑他。

  陕西的情况确实比较具体,因为受战乱的影响,最为富饶的关中平原几乎成了战场遗址。其他各地的山区情况更糟,如果不是四川接济,陕西早完蛋了。

  要重建陕西,首先就是抓农业,农业是一切的基础。而要抓农业,首先就是地要有人种。这一件,徐卫早就开始实施,数以万计的乡兵义勇已经在各地屯田。但仅靠这些人远远不够,必须得把逃亡别处的百姓召回来,让他们重建家园。

  二月,徐卫直接在秦州,以川陕宣抚处置副使的身份发布命令。命令川陕两地各府州军县的行政长官,着手办理流民还乡的事情。

  这是徐卫作宣抚副使以来,首次独立发布命令。这在陕西官员看来,倒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四川官员们就有些反应不过来了,拿着从秦州直接发来的命令茫然不知所措。

  此事在绵州引起巨大争议,张浚就对王庶说,徐宣抚怎么能绕过宣抚处置司直接发布命令?而且是面向川陕两地?这置宣抚处置司于何地?又置王宣抚于何地?

  王庶也觉得徐卫最起码应该主动来绵州沟通一下,再由宣抚处置司发布命令,而不是以个人名义。不过,作为徐卫的老长官,王庶肚量也不小,他安抚有异议的下属,说徐宣抚和我同为川陕宣抚副使,朝廷也没有再要求他“免签书本司公事”,也就是说他和我拥有同等的权力,因此他发布命令,制度上没有问题。

  其实,王庶也不愿意因为这么一件事去跟徐卫争辩。再说,他都快退休的人了,还有什么好争的?现在陕西也收复了,他也乐得洒脱,只求安安稳稳把这几年过了,然后去职养老。

  不过,徐卫也会作人。他单方面发布命令,只是为敲山震虎,树立威信,并不是想把王庶压下去,自己来独管川陕两地军政。他也不愿意和老长官有隔阂。事后,他派人至绵州,解释说这是因为自己不熟悉行政程序造成的。王庶也表示不介意。甚至还向四川北部各府州县重发命令,让他们着手办理流民返乡。

  陕西战前原有人口一百七十多万。但是宋代这个“口”是只计算成年男子,同龄妇女和未成年人不计入内。所以即便保守估计,陕西战前人口也应该有五百万左右。十几年的仗一打下来,就让人体会到了什么叫“锐减”。

  因为现在战事结束不久,重建才提上日程,有司也还没有来得及统计。但好在徐卫为了营田,将光复区各地平民成年男子编为乡兵,就地屯垦。只要把这些地区战前人口和现有乡兵人数一比,就能大概地了解一下。

  保守估计,十来年的战争,让陕西人口减少和流失了四成左右,也就是近两百万人。当然,得等到各地的流民回乡以后,才能准确地统计出损失数字。便无论如何,战争对于陕西的破坏是极其严重的。

  徐卫在皇帝面前说三年之内让流民返乡,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因为陕西流民的逃亡路线,不外乎就是陕西西部和四川北部。但五年之内,陕西作到自给,却有很大的难度。战后重建,是一项浩大的工程,不是说你让老百姓回到家乡,搭个草棚就了事。

  重建的目的,是要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这是最基本的。只为这个目的,徐卫就要列出数以千万贯计的巨额预算。老百姓返乡以后,官府要提供牲口、农具、种子、先期物资和政策支持,否则他拿什么重建。

  很显然,陕西不可能拿得出来这笔钱。陕西都转运使刘赣,也就是刘子羽的老爹,把帐本拿给徐卫一翻,去年陕西税收多少?三百万六十万贯,连四川的零头都不到,而且这还是受益于边界贸易,税收增长之后的结果。这三百多万贯,如今不用上交四川了,咱们陕西自己可以使用。

  但用来干什么?别说军费,别说重建,估计也只能拿来给文武官员们发俸禄。陕西要重建,还是靠四川支持。

  第六百零二章 父子大战

  建武六年,大宋从东到西都在埋头苦干。淮西、江西、荆湖各地扩充军备,除了招募壮士从军以外,也把各地投降招安的贼寇充入行伍,朝着小赵官家“精兵五十万”的目标稳步前进。

  扩充军备最是耗钱,宋开国以来就确立募兵制,士兵的待遇普遍不错,史书上说“一人从征,全家得活”,也就是说一个人当兵,就能养活全家。现在朝廷要扩充军队到五十万,开支陡然增加。为了应付这庞大的消耗,大宋朝廷竭力理财开源。尽管徐绍去世,但他生前推行的新政,仍被继续施行。鼓励工商,远贸海外。

  其实徐绍的策略,严格说起来并不能称为“新政”,因为它只涉及经济和军事两方面,与王安石变法相比,规模不可同日而语。

  徐绍的新政虽然有助于增加国家的财政收入,但政策的推行并不是立竿见影的效果,谁也不能一口吃个胖子。赵谌很着急,钱不够用,朕五十万精兵几时才能练成?此时,年轻皇帝犯了急功近利的毛病,他选择了最便捷的方法,大幅裁撤冗员,削减官员待遇。除了俸禄津贴以外,还大力减少高级官员荫补子孙为官的名额,尽量减少吃皇粮的人。

  大宋开国之初,就定以“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国策,朝廷优待官员士人。在赵谌之前,没有皇帝敢这么大张旗鼓,多管并下地削减官员福利。

  朝廷之震动可想而知。再加上赵谌虽然锐意进取,朱胜非也倾向主战,但这君臣二人谁都没有那个魄力去从根本上解决太上皇的问题。便得建武六年的杭州行朝陷于激烈的争执之中。

  许翰建议清除那些“既立于勤政堂,又奔走于德寿宫”的官员,赵谌和朱胜非都以牵涉过广为由不能痛下决心。而太上皇赵桓从来没有放弃过对朝政的干预,他除了时常派人把自己的意见传达给儿子以外,还直接向前来拜见他的大臣说三道四。甚至,在徐卫入朝觐见时,他曾经想亲自召见紫金虎,但担心此事会招来巨大非议而作罢。

  赵谌每每想起徐绍临终前对他的提醒,赵发觉得有道理。终于鼓起勇气,打算下狠手。他与朱胜非商议,打算效仿太上皇当年对待道君的旧事,禁止朝臣在制度规定以外的时间去拜见太上皇,撤换德寿宫所有的卫士内侍杂役,并严格规定太上皇赵桓除了一些赵家宗族事务以外,其他的一概不能插手。

  但朱胜非却认为不可。首先,太上皇当年之所以能够处处限制道君,是因为道君在内忧外患的情况下,为了卸下重担让儿子顶雷,所以自动退位,并在退位诏书中自己承诺“除教门事外,余并不管”,这是太上皇限制道君的法理依据。

  如今的太上皇,是被群臣逼迫退位的,他没有任何白纸黑字的承诺。而且道君是大宋开国以来第一位太上皇,朝廷也没有专门针对太上皇权限的规定。如果贸然行事,必然招致天下汹汹舆论。

  经朱胜非这么一说,赵谌也就有些动摇了。可他这手一软,另一头却丝毫不留情。

  因为裁撤冗员和削减待遇,朝中普遍有不满情绪。而此时,又传来太上皇病倒的消息。赵谌对父亲有极度的畏惧和防备心理,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不去探望,这本来就已经招致朝野非议。此时太上皇有疾,赵谌却认为父亲是装的,仍旧拒绝去探望。

  这样一来,不得了。杭州城中,宫廷内外,纷纷传说皇帝不孝。朝中一些大臣也言辞激烈地上奏,批评赵谌的作法,赵谌认为这是父亲的阴谋,太上皇是想复辟!于是拒绝大臣们请他过宫探望的请求,为了摆脱这些烦恼,赵谌决定离开杭州,去镇江府视察军务。

  此时,幸好参知政事徐良和枢密使许翰紧急入奏,他对皇帝说,现在杭州内外传言四起,都指官家不孝。这种时候陛下怎么能够离开行朝?徐六暗指一旦皇帝离开杭州,小心一回头,被人连锅端。朱胜非也劝赵谌不要擅离皇宫,皇帝见状,这才作罢。但对于几位宰执大臣劝他过宫探望太上皇的请求,赵谌只扔下一句话,“此朕家事,卿等莫问”。可见父子两人的矛盾,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

  禁中,中书门下,政事堂。

  此地乃是宰相和参知政事等宰辅大臣办公总堂,囊括尚书、中书、门下三省的主要职权,为最高行政机构。下设孔目、吏、兵、户、礼、刑诸房,分曹理事。又有知制诰或直舍人院,负责草拟诏命。

  徐六夺情起复,拜参知政事以后,就在此地办公。作为副相,有两种方式参与处理国政,一种是有具体分工,比如黄潜善曾经主管农田水利,这种叫作“分省治事”。一种是没有具体分工,副相协助宰相通盘处理政务,叫作“通省治事”。

  徐六拜相以后,皇帝以他出身将门,通晓军务,所以命他专治军旅,主管兵务方面的事宜。这方面,本来就是朱胜非的弱项,徐六进入中枢以后,荆湖、江西、两浙、淮西等路兵务,一般来说由他审阅指示,最多遇到大事报给朱胜非拍个板。

  这日,刚刚收到淮西安抚使刘光国上报,要求中央拨给甲器八千套,徐六咨询兵房有关官员后,批准照办,又马上转给朱胜非,等他画个押,送还兵房,下发军器监执行。

  “朱相请相公过去一趟。”一名佐官在办公堂外叫了一声。

  徐六放下手里事务,出了办公堂,朱胜非的公堂跟他只隔几步远,进去一看,黄潜善也在。朱胜非坐在案桌后,正一本一本地翻奏章,黄潜善满面忧色,眉头几乎拧成一团地站在旁边看。

  “怎么回事?”徐六过去问道。

  黄潜善手指桌上奏本:“三十七本,本本自请罢黜,写这三十七本的官员,今天都没有入衙当值,全部在家待罪。”

  徐六不信,伸手抓起一摞仔细审视。果然每本都是自请罢黜,理由全都众口一辞,认为皇帝不孝,他们苦谏不听,只能请求免官。再一看,这些官员涵盖三省、六部、枢密院、台谏、大理寺、三司、三衙、御营司,等于说几乎所有中央机构都涉及到了。

  三十七位中央官员同请罢官,这绝对是一件捅天的事。三十七人不入衙当值,中央不说瘫痪,但正常工作肯定将受到极大影响。徐六放下奏本,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这里大多都是太上皇的旧臣,他们这是要逼迫天子。”朱胜非小声道。

  徐六脸拉得老长:“这事必须马上处理掉,拖不得。依我看,我三人马上面圣。”

  “正有此意,走。”朱胜非说罢,起身就走。

  中书本就设在禁中,因此不一阵便至皇帝日常处理国事的勤政堂。一进去,三位宰相全傻眼,只见皇帝收拾整齐,穿赭黄袍,戴短翅幞头,但怪异的是,赵谌腰带上悬着一口剑。皇帝佩带兵器,要么是御驾亲征,要么是检阅三军,现在什么事也没有,官家为何佩口剑?

  朱胜非也看得一脑袋雾水,上前问道:“官家,这是……”

  赵谌满面严肃,甚至显得有些紧张,他一边将剑系紧,一边沉声道:“德寿宫方才来人,说太上皇亲口召朕去见!朕看这回是横竖避不过!”

  三位宰相大骇!三十七位中央官员求去,太上皇必然知情,现在请官家过去,肯定是为此事!只是,官家用得着携带兵刃前去么?这简直不可想象!

  朱胜非吓得不轻,连声道:“官家不可!怎能携带兵刃去见太上?”

  “朝中人心浮动,朕这是为防不测!”赵谌面无表情。

  三相面面相觑,徐六上前奏道:“官家,今日各司各衙计三十七位官员上书求去,并且不入衙坐堂,都称居家待罪。”

  赵谌双瞪一突,厉声道:“什么!”

  徐良又重复一次,只见皇帝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一双拳头攥得几乎出了水。如此之多的中央官员“罢工”,前所未有!

  “都是些什么人!”皇帝切齿道。

  朱胜非眼皮一抬:“大多都是,太上皇旧臣。”

  “哼,朕就知道!”赵谌大怒。几乎不假思索地扔出一句“全部照准!他们想走,朕不勉强!”

  三相愕然,无言以对。

  “三卿来得正好,随朕德寿宫走一遭!”赵谌双眼通红,失去了理性。说罢,拔腿就走。

  徐六反应快,慌忙撵上去,疾声道:“官家,请解下兵刃!若此般模样去,只怕……”

  赵谌哪里肯听,只顾昂着头往外冲,徐六扯住皇帝衣襟,连声道:“陛下,万万不可!请解下兵刃,否则,要出大事!”

  朱黄二相也追上来,挡住皇帝去路。那堂中的内侍也一窝蜂拥上来,沈择劝道:“官家,徐参政所言在理,这刀剑无眼,不可冲动啊!”

  “官家与上皇乃父子,有事但说则可,何必如此啊!官家三思!”朱胜非劝道。

  赵谌见状,怒气冲冲道:“不携兵刃也罢,与朕点上班直猛士随驾!”班直,是皇帝的近卫军,由“武艺绝伦”者充当。

  三相哪里肯答应,这去过宫相见,又不是行军打仗,何需点上班直?赵谌大怒,不理三位宰相,直接命令沈择执行。

  朱胜非急得满头大汗,看官家这架势,好像认为德寿宫请他前去,是想加害于他一般。太上皇纵使贪恋权位,干预朝政,可虎毒不食子,岂能对官家不利?这若率领班直前往,传将出去,势必引起舆论大哗!

  “官家,这宫中班直禁卫,枢密院早已更换过,且由沈都知亲掌,万无一失。陛下不必多忧,只需家心前去就是!有臣等随行,万请官家宽心!”朱胜非退后两步,伏拜于地。

  左右皆劝,赵谌这才不再坚持,解了佩剑,又摸摸别在裤腰上的匕首,引众往德寿宫而去。

  却说那德寿宫,是专门营建给太上皇赵桓和太上皇后朱氏居住。赵桓患有风疾,时好是坏,本不稀奇,只是最近突然传出太上皇有些咯血之症。

  此时,赵桓正躺在榻上,他的妻子朱氏坐于塌前,正一勺勺地喂他服汤药。赵桓看起来气色还不错,他本正当壮年,往常除了风疾也没其他什么毛病,只是不知这咯血是怎么来的。

  “太上皇,圣上来了。”一名内侍小跑着进入房中,大声说道。

  赵桓一听,脸色顿时为之一变,轻轻推开朱太后的药碗,愤声道:“他此时才想起来看父母!”

  朱太后慌忙劝道:“太上休怒,终究是自家骨肉,见了面好生跟他说。只叫他多来德寿宫探望就是。”赵桓躺下身去,只冷哼一声。

  不一阵,赵谌引三相入得房内,立在门槛后,左右张望,满脸机警。还是朱胜非在后头轻咳两声提醒他,这才往父亲塌前走去。

  三位宰相并沈择都伏拜于地,问安于太上皇。赵谌站在塌前,仔细看了父亲面色,觉得甚是红润有神,不觉有异。目光触及母亲,这才依礼拜了下去:“问太上太后安好。”

  儿是娘的心头肉,朱太后拉着儿子的手扶他起来:“来了就好,你父总是念叨。”

  赵谌见母亲清瘦,关切道:“太后要依时加衣强饭,儿国事繁重,不免疏忽德寿宫。”

  朱太后不满四十,端庄雍容,听儿子这说,甚是欣慰,眼光斜视示意皇帝也该关心关心父亲。

  赵谌又左右张望一番,这才探出上半身,问道:“近闻太上咯血,可曾召过御医?”

  赵桓一肚皮气,这时陡然发作:“不召御医,莫非等死么!”

  朱太后回身去劝,赵谌道:“眼下已开春,不久天气转暖,想必好些。朕自会诏御医用心,太上且静养。”

  “内外之疾倒好治,心病怎么医?便是寻常百姓家,老父病卧,孝子贤孙无不侍奉床前,亲尝汤药,衣不解带。帝王之家,本为天下表率,却是这般冷酷无情!想见你一面,难如登天!”赵桓越说越怒,中气十足。

  赵谌越发怀疑,心中不安,只想着赶紧离开,遂道:“朕以后自会常来德寿宫,太上息怒,朝中尚有紧急……”

  “你有哪一天不紧急?你又在紧急个甚?急着削百官之俸?急着断官宦子弟入仕之路?你截下钱来想作甚?”太上皇连珠炮似的发问,这才算说到重点上来。

  赵谌听他提起朝政,心中不悦,索性来个沉默以对。

  “祖宗立下规矩,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你如今削减百官之俸,大笔一挥,裁去诸多官员,叫人家如何安生?又不许官宦子弟荫补入仕,叫百官如何安心勤政?”赵桓连声责问,赵谌只是不理。

  太上皇见状,将气撒到伏拜在地的几位宰相身上,痛骂道:“你这班奸侫小人!鼓动皇帝倒行逆施,是想搞乱朝纲么!天子年浅,你们几个身为宰辅该当晓事!怎就纵容他胡作非为!亏得你几个还有脸面高立于庙堂,扪心自问,你等惭愧不惭愧!天下人该怎么骂你们!”

  一句杂七杂八,骂得三位宰相狗血淋头,又不敢争辩,只顾伏在地上,一语不发。

  此时,赵谌突然插了一句:“太上可知今日各司各衙计三十七位臣工上书求去?”

  赵桓一怔,失声道:“有此事?”停片刻,续道“原因何在?”

  赵谌不答,太上皇见状,教训道:“如此之多的大臣同日求去,事出必有因!倘若皇帝能够作到从谏如流,虚怀若谷,怎生出这等事?”

  “朕已经全部照准,他们既求去,那就由他们去罢。”赵谌正色道。

  “你……”赵桓为之语塞!一张脸顿时气得通红!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几乎被拖着推着拱上皇位的儿子,如今居然翅膀硬了!做事一意孤行,听不进自己半点意见!他坚信,自己这个儿子是个好孩子,都是被这班宰执大臣怂恿的!否则,他才作几年皇帝,怎么一门心思想着扩充军备,矢志北伐?女真人是那么好打的?要有那般容易,我早就打到燕云去了!穷兵黩武,最后的结果是显而易见的!

  “大哥,秦亡于暴,隋亡于酷,你如此作为,非但辜负天下士人百姓,更愧对历代祖先!”赵桓开始上纲上线。

  赵谌直视着父亲,严肃道:“朕登基以来,见识北夷之暴虐不仁,转面无恩。毁我宗庙,掘我先陵,杀我百姓,掳我财货,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朕欲伸大义于天下!驱逐北夷,还我河山!中兴祖宗之基业,留得身前身后之名!朕不想称北面那位与朕年纪相当的人为伯祖!为达此目的,必有忍辱牺牲,何足为奇?”

  这一席话,倒听得地上跪着那三位振奋不已,却把个太上皇急得瑟瑟发抖!哆哆嗦嗦抬起手来,指着儿子道:“你,你这是讥讽为父么?你这逆子!逆子!”

  第六百零三章 视察藏区

  尽管赵谌过宫,以和太上皇大吵一架告终,但三十七位中央官员辞职一职,还是经朱胜非百般斡旋得到解决。所有求去的官员都非常低调地回到了自己的岗位,毕竟他们只是想闹一闹,没谁真愿意回家抱孩子去。

  此事之后,朱胜非非常郑重地向皇帝建议,收回成命。限制官员子弟荫补作官还可以,但大规模削减冗员,和大幅度降低官员待遇,这是徐绍都不敢干的事情。赵谌也十分郑重地告诉他的宰相,欲建非常之功,必用非常之手段!

  很快,为了报复那些依附太上皇的主和派大臣,赵谌堵气一般下了一道诏命。抗金事业进行到现在,已经十七年,在这十七年里,无数仁人志士,忠臣良将为了保家卫国,抛头颅洒热血,国家不能忘了他们,朝廷不能辜负他们。为了振奋抗金士气,他决定,大力追封抗金功臣,录用这些人的后代。

  他命有司在杭州行在建忠烈祠,以在西军中享有崇高威望的元老级帅臣,种师道入祭第一位。此外,如徐绍、徐彰、种师中等人皆在入祭之列。他甚至打算追封种师道王爵。群臣激烈反对,因为这个忠烈祠里祭祀的功臣,武臣占到大多数,连排第一的也是。

  赵谌最终在巨大的压力下,放弃追封种师道王爵,又将入祀顺序作了改变,并加入一些文臣。但即便如此,也没能平息议论。

  值得注意的是,此次反对皇帝的大臣,非但有跟太上皇关系密切的主和派,连追随朱胜非的部分主战派大臣也认为不可,团结在许翰和徐良周围的积极抗战派则选择了沉默。挫败使得赵谌愈加恼怒,他随时暗藏兵刃在身,以防有人加害。

  此时,他觉得朱胜非虽然是个忠于自己的大臣,但能力太差,弹压不住朝中局势。赵谌想要一个徐绍那样强有力的宰相,本欲召回秦桧,又怕重演臣强君弱的局面。许翰个性也鲜明,但他是言官出身,实际执政能力不行。想来想去,他想到一个人,前次相赵鼎。

  赵鼎当年因为金军打到江北,在随太上皇撤往福建的途中被贬,受到耿南仲一伙残酷迫害。前两年境况才好一些,现在正主政地方。赵谌下诏,召赵鼎至杭州行朝,先委给一个虚衔,接着连续四次亲自召见,询问富国强兵之法。

  赵鼎也是一个能力很强,个性张扬的官员,在官家面前慷慨陈词。他对目前的抗金局势感到乐观,认为西有徐卫提二十万虎狼,南有折、何、赵三宣抚手握雄兵,而金人连败三阵,士气大挫,只要朝廷能积够粮饷,精练士卒,很快就可以北伐中原!

  他甚至提出了详细的战略,一旦开战,命徐卫率西军出虎牢关,直扑郑州;何灌率神武后军出襄阳扑往颖昌;折彦质提神武前军入两淮之地,威胁山东;最后,合师夺东京,逐北夷过黄河!大宋由此拉开战略反攻的序幕!

  不难想像,赵鼎这番催人奋进的陈述,使得年轻的天子热血沸腾!赵谌当着赵鼎的面,情不自禁的猛捶御案,大呼过河!

  第二日,赵谌就下诏,复赵鼎为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使得其人二度出山为相。

  就在朝廷风云变幻,诡异莫测之际,徐卫在陕西却干得热火朝天。陕西转运使刘赣到致仕之年,上表求去,朝廷应允。徐卫认为刘子羽乃赣之子,善理财,遂和王庶商议,以“便宜黜陟”之权任命刘子羽“权陕西转运使”,主管陕西经济财政。

  王庶于年初调钱三百万缗为先期资金,支援陕西重建。徐卫又自掏腰包,出资七十万贯,造农具买牲口,交付首批回乡流民,重建家园。流落异乡的陕西百姓闻讯,纷纷收拾行装准备还乡。陕西军民披荆斩棘,在遭受战争破坏的故乡掀起了重建的热潮。

  川陕之人,无不以为自此便可以安居乐业,不再受战火侵凌,好日子总算有盼头了。徐卫也确实是这样想的,徐处仁临走时嘱咐他的话,他一直记在心里。连年征战,川陕又没有中央财政的支持,两地百姓为了战争的胜利确实付出重大的牺牲。现在,是该让川陕父老休养生息了。

  有鉴于此,他发下命令,命各路帅司自即日起,停止招募壮士扩充行伍。原来处于战备状态的各地乡兵勇壮全部还乡生产。这等于是解除了陕西的“戒严令”,消息一传出,人民纷纷称讼王徐二宣抚的恩德。

  与西夏的边境贸易也开展得如火如荼,二月,夏主李仁孝生日,虽然宋夏两国还没有正式恢复来往,但徐卫仍旧派出使者,携厚礼前往祝贺。西夏倒也没有小气,随后遣使南来,送给陕西良马二百匹。至此,宋夏边境上再无纷争冲突,两国商人云集边界,只谈买卖,不说兵戈。

  以胡茂昌为代表的,有官方背景的商人,得到许多便利。他们输出的瓷器、纺织品、茶叶等货物,往往取得数倍乃到十数倍的暴利。商人们一笔买卖,往往净利数万至十数万贯。不过,官府的税收却不符合比例,徐卫自然知道这里面的猫腻。下令各榷场设置专门官员加强控制,稽查货物,征收商税。又命各缘边帅司,派士卒严查走私,一遇查获,款货全部没官,以涉案数额,处以脊杖刺配之刑。

  在此前的多年里,徐卫一直忽视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跟吐蕃之间的“茶马互市”。

  在陕西境内,生活着数十万吐蕃人,他们被统称为“诸羌”,其实就是后世的藏人。早在大宋开国之时,原吐蕃帝国的一个部落首领的后裔“唃厮啰”就在临近汉族地区的邈川(今乐都),青唐(今西宁)为中心的青海湟水流域建立了政权。唃厮啰多次向大宋皇帝朝贡,并乞求官职。仁宗皇帝封他为“宁远大将军”,后又加封“检校太保,河西节度使”,唃厮啰的后裔,世世代代忠于大宋,即便在他们的政权解体,全部改为大宋州县,并入熙河路以后,这些人仍旧世袭军职,并成为熙河军的中坚,在历次对抗西夏的战争中立下赫赫战功!成就了熙河军能战的威名!

  通过他们,陕西地方上与吐蕃内地展开延续数百年的茶马互市,用茶叶换战马。但是,因为宋金战争的突然爆发,熙河的部队一度奉诏勤王,并遭遇重大失败。党项人乘机袭扰,使得这种成为传统的贸易一度受到破坏。

  在收复全陕以后,姚平仲就几次上报徐卫,要求制置司重视这个事,并请徐卫亲自视察河湟地区。

  建武六年六月,在麦收以后,徐卫和张庆一道,专程前往熙河路视察。

  熙河路,大致包括后世青海甘肃部分地区。比如熙河治下的兰州,就是后世甘肃省会兰州,治下的西宁州,就是后世青海省会西宁。

  本来,在徐卫这些西进官员看起来,陕西的条件就算比较艰苦的了。但一进入熙河,他跟张庆才发现,跟这里比起来,秦州都算是天堂一般的所在了。熙河一路是神宗时期才建立,并且建立之初,远没有如今规模,通过多次大规模开边,方有今日之熙河。其建设程度,自然不可与陕西内地相比。因为在此地生活的,很多都是吐蕃人,他们虽然响应官府号召,开拓土地,进行耕作,但还是在相当程度上保留了游牧习惯。

  所以,出现在徐卫面前的,颇有些他前一世看到过的藏区景象。成堆的帐篷,遍地的牛羊,身跨骏马放牧的汉子,还有那些穿着长袖长袍,面皮黝黑,两个脸蛋却红朴朴的妇女。

  “太尉,当年王韶拓边,招抚三十万羌从事垦种,这些就是他们的第二代。羌人虽事耕作,却也没有放弃放牧,每年不但为官府上交皇粮,更提供牛羊马匹,遇有战伐,男子从军,妇女生产,熙河一路实赖之。”姚平仲身着便装,腰里挎着一把精致的弯刀。

  徐卫驻马山冈俯视,毒辣的阳光烤得头皮发疼。但那些羌人却早习以为常,都忙着自己的事,也没注意到这群不速之客。

  “你刚才说,这里的羌人原本叫甚?”徐卫突然问道。

  “哦,此处羌人原是检校太保,河西节度使唃厮啰的臣民,唤作河湟吐蕃,以区别于凉州吐蕃。”姚平仲答道。

  徐卫知道,凉州早已经被西夏吞并了,如今是西夏的西凉府,余众投奔河湟吐蕃。当年,西夏奠基者,也是大宋的叛臣李继迁以及他的孙子,西夏开国之主李元昊,都没有放弃对河湟吐蕃的进攻。在大宋朝廷的支持下,河湟吐蕃挫败党项人的攻势,造就了今日的熙河路。

  说了一阵,几人被晒得难受,又饥又渴,张庆笑问道:“姚帅,咱不会回熙州去吃饭吧?”

  “张机宜说哪里话?羌人最是热情好客,再说了,徐太尉来此视察,他们焉有不迎之礼?此地长官从昨天便开始准备迎接,太尉,请吧!”姚平仲说笑着,催动战马。百十骑风驰于高原,掠过成群结队的牛羊,引得羌人男女纷纷侧目。

  不一阵,转过一个山谷,眼前霍然开朗。前方地势较为平整,一座规模大小如陕西内地草市镇的小城出现在眼前。这里的城池跟别外不尽相同,没有城楼,没有壕沟,只筑起低矮的土墙,因为年代久远,受风雨剥蚀,表面坑坑洼洼。

  那城门,也不过是道木栅。此时,门前云集着人群,左右两边,执枪挎刀的羌人汉子列成队形,甚是隆重。又有不少人居于其间,手端果品酒水迎候。徐卫一行人刚出现,鼓号声大作!

  “太尉!这是羌人在欢迎你!”姚平仲纵马大笑。

  至近前,众官并卫队都勒住马。只见数十名羌女,随着鼓乐之声,甩动长袖,载歌载舞。羌女歌声高亢,徐卫虽听不懂,但见到长袖飞舞,歌声悦耳,顿时想起他前一世时经常听到的藏歌。

  不一阵,那些羌女踏着飞快的步伐拥过来,围着徐卫的卫队起舞。徐卫的卫队都是两河子弟,哪见过这种阵势?都看得眼花缭乱,惊奇不已。

  突然,鼓乐之声骤停,那些羌女俯着身,长袖拖于地面,缓缓后退。再看前方,只见一膀大腰圆,满面胡须,身着羌袍之人,约有四五十年纪,手里捧着一条洁白的布大步而来。

  徐卫一看,分外亲切,这不就是哈达么?

  “太尉,他这就是要给你献达呷,请下马接受。”姚平仲提醒道。

  徐卫并众官与卫士均翻身下马,那羌汉行至跟前,姚平仲一侧身,叽里呱啦说了几句什么,对方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一俯首,将手中的白巾高高举起。怎么接受哈达,徐卫还是知道的,也俯下头去,等对方给自己挂在脖子上。

  谁知,他却想错了。那羌汉等他一俯首,就将达呷裹在他的头上。后头的卫士们一看,全都怔住了。因为在汉人的习俗里,只有丧失考妣,才会头缠白布,披麻戴孝。

  原来,在藏人的传统中,最先哈达并不是礼巾,它是吐蕃君臣高官所缠的头巾。头部是人身至高无上的器官,缠在头上的头巾是全身饰物中最高尚的饰物。当遇到尊敬的人时,解下头巾献给对方,表示顶礼膜拜。

  等达呷一献完,姚平仲就在旁解释道:“太尉,此乃世袭廓州西面都巡检使,多嘎阿里骨,他是唃厮啰的侄孙,世代镇守此地。此番熙河军东进,他输送了八百精兵,他的儿子攻金军壁垒有功,被擢升一级,补修武郎。”

  徐卫点头,那多嘎阿里骨退后两步,伏拜于地,高声说着什么,料想便是见过太尉,或者宣抚相公什么的。

  第六百零四章 边境冲突

  西宁州,徐卫视察熙河路最后一站。在经过二十多天的视察后,陕西最高长官已经对此地有相当的了解。熙河一路是多民族杂居地,以羌人为主,畜牧较为发达,农耕远不如陕西内地,与秦凤泾原的商贸较为频繁。虽然朝廷在这里已经设置了诸多州县,但羌人内部仍以部落为主,一州之内,大小部落数以十计。或以地名为号,或以人名为号,不一而足。民风剽悍,尚武之风很浓。

  各部首领大多世袭军职,遇有重大战事,有义务向帅司输送兵马。因此熙河军英勇善战之名,冠绝陕西诸路。

  “这便是猫牛城了。”姚平仲马鞭遥指前方一座城,对徐卫说道。

  猫牛城?怎么取这么怪一个名字?徐卫猜测着,可能原来叫牦牛城,只不过传变了。据说,当年夏军进攻猫牛城,被守城的吐蕃军打得大败,主帅都被俘虏。李元昊闻讯大怒,亲自引军来攻,面对坚城夏军苦攻不下。狡诈的元昊佯装与守军约和,却暗地里将部队藏蹑于后,城门一开,党项人蜂拥而入,城池遂陷。后来,这猫牛城又被宋军夺回,改称“宣威城”,只是习惯上仍旧俗称猫牛。

  “走,进城罢。”张庆喘息道。徐卫觉得他有些高原反应,就想着赶紧走完这最后一站,然后回秦州去。

  猫牛城本不在徐卫视察之列,只是听说这里是宋夏边境,又曾经爆发过大战,所以想来看看,也没有事先通知地方文武官员。等他们一行人带着卫队风驰而至城下时,竟发现城上甲士林立,剑拔弩张,城门已经封闭,如临大敌一般。

  “怎么回事?”张庆眺望着城头,发现事情好像不对头。徐卫的卫兵们也执定器械,机警地望着四周。

  姚平仲也不明就里,昂着头从左扫到右,见城上完全上作战状态,遂喝道:“去个人问问!”一将打马上前,奔出不到五十步,城上嗖嗖嗖一阵箭射将下来!那战将猛提缰绳,战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再定睛一看,十几步外铁箭钉入地皮!

  “瞎了你娘的狗眼!!”那战将又惊又怒,忍不住破口大骂道。

  城上好一阵没有动静,但见挺刀执弓的士卒们不为所动,而后才有一人从齿垛境探出身来向下喊道:“来者何人!”

  “我去你娘的!姚经略到!快快开城!”那战将在马背上大吼。

  城上一阵骚动!姚大帅来了?姚大帅来猫牛城作甚?这里地处边界,军民平常见到的最高长官也就是城主,一听熙河大帅来,将士们都不敢轻信。

  “我怎知是姚经略?你有何凭证?”城上守将问道。

  姚平仲在后头听到,侧身道:“太尉,待卑职去唤门?”

  徐卫点点头,提醒道:“你小心,这风头不太对。”姚平仲应下,打马往前,张庆随即命令卫队靠上来,将一干长官围在当中。刀出鞘,箭上弦,严阵以待。

  “城上守将,本帅乃熙河经略姚平仲,唤你们段城主出来!”姚平仲冲城上大喊。

  城上没有回音,过了许久,看到上面人头攒动,不少人奔上城来。其中一人探出头仔细打量,只见城下立马的,不是姚大帅是谁?心头大震,匆忙奔下城去,引十数骑,开了半边门抢出来。

  “卑职见过经略相公!”那人正是本地守将,知猫牛城,姓段。

  姚平仲脸上有些怒意,马鞭一指:“你们这是作甚?”

  那段城主看不太出来年纪,但身形高大,极其壮硕,皮骨如铁似钢,身裹铁甲武装齐全,根本顾不得回答,疾声道:“请经略相公进城再说。”

  姚平仲满腹狐疑,盯着对方看了片刻,回头召了召手。徐卫等人被卫队簇拥着开进城去,只见这猫牛城其实并不大,但修筑得极其坚固,其城墙的高度和厚度,竟超过关中城池!一进城,才发现这里真是如临大敌,除了城上的守卫,城中已有部队集结待命。

  “看这模样,是准备守城?”张庆小声说道。

  徐卫不说话,他在琢磨着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犯我疆界?这里地处宋夏边境,莫非是党项人?不至于吧?我前不久才派人去贺了夏主的生辰,他还送我两百匹良马作答谢。难道是吐蕃人?还真说不准,边境地带,小规模的冲突纠纷总是难免。

  进了城,众人都下马。那段城主正要引经略相公去公堂,却被姚平仲唤住,朗声道:“你随我来。”

  段城主疑惑不解,随他来到徐卫身前,只听经略相公对着一三十多岁的汉子介绍道:“这便是徐太尉。”

  段城主在猫牛城已经有十年之久,这地方连帅司的长官几乎都不会来,所以一听到“太尉”二字,他还不反应不过来,小声问道:“哪家太尉?”

  姚希晏脸色一变,喝斥道:“还能哪家太尉?川陕宣抚副使,陕西制置使,徐太尉!”

  有道是甲胄在身,不施全礼,可段城主一听这话,只觉两腿一软,扑通跌了下去,脸上震惊的神情难以掩饰!他不是被超过他无数级的官阶吓倒,而是预感到事情不妙。

  姚平仲脸上挂不住,陕西六路都知道我熙河兵强马壮,剽悍善战。娘的,你怎如此怂包,一听太尉的名头骇得腿都软了?这不是丢我的脸么!

  一鞭过去,小太尉火冒三丈:“起来!丢人现眼!”

  段城主爬将起来,俯首拜道:“卑职知猫牛城段洪,见过太尉!”

  徐卫四处张望,问道:“段城主,你这城中戒备森严,士卒刀出鞘,箭上弦?所为何事?”

  “回太尉,由此往西北,不足百里便是西夏仁多泉城。初夏时,那里发生春荒,为了抢夺粮食牛羊,仁多泉城下的诸羌部落时常越过边界掠夺。卑职数次举兵打击,奈何对方行踪不定,收效不大。持续数月以后,竟演为常态。本月上旬,那仁多泉城的城主竟派人来问卑职借粮食千石,牛羊三千,卑职不允,他就威胁要引军来攻。”

  第六百零五章 与众不同

  “卑职已就此事上报帅司,近几日,对方频频出动袭扰劫掠。猫牛城中只有守卒一千三百余人,卑职遂命闭城坚守,以待援军。不想,宣抚相公与经略相公竟……”

  说到这里,众人总算是明白段城主为何那般惊恐了。试想,不光熙河帅姚平仲,甚至连整个陕西的统帅徐卫都到了猫牛城,而此时这座城正面临危险,段城主怎能不惊?怎能不怕?要是这两位长官有什么闪失,他担不起这个责任。

  姚平仲沉默了,那张宽脸上阴晴不定,突然回过身来,抱拳道:“太尉,请火速离开此地,前往……”

  话没说完,忽然听得隐隐传来闷雷之声,在场的哪个不是身经百战?一听这声音心里就雪亮,那不是打雷,那是隆隆马蹄声!果然,城上守卒马上就喊声一片,都呼敌袭!段城主顾不得长官,拔腿就往城上跑。徐卫姚平仲紧随其后,一旦登上城头,众人不禁为面前的景象所震惊!

  只见猫牛城的西北东北两面,无数兵马如潮水一般涌来,滚滚蹄声越来越响,最后竟如雷鸣一般!那些马背上的骑士发出尖锐的呼啸,密密麻麻的步兵从两面向城池压来!

  姚平仲脸色大变!他是将家子,姚家在熙河的声威,不输徐家在泾原,哪怕猝然遇敌他也丝毫不惧。可问题是,这回有徐宣抚在!对方突然来攻,倘若有个好歹,这事恐怕将震动内外!一把扯过先前唤门的战将,小太尉沉声道:“你骑本帅战马,马上赶往州城调后来援!快!”

  战将一抱拳,正待要走,又被他一把扯回来:“告诉他们!宣抚相公在此!谁敢迟延,军法不容!”

  徐卫立马截断:“不!你只需调兵,不必提我!”

  姚平仲虽不明原因,但徐卫既然发了话,他也不能违抗。冲部将一点头,后者疾奔下城去,骑了姚平仲的良驹,大呼着冲向城外!

  与此同时,城外敌兵越聚越多,草草一看,恐怕有数千之多!姚平仲又急又恼,忍不住对徐卫道:“宣抚相公,请入城暂避,卑职无论如何当保相公万全!”

  徐卫还没来得及回话,忽见那人潮之中,一面大旗徐徐前移。旗上写的什么也看不仔细,反正大旗一到,士兵们纷纷避让。至阵前,方才看到,那旗下有数人都披挂整齐,正冲城上指指点点。

  段城主奔走四面,布置任务。守卒全部上城准备作战。就在此时,那大旗下有一人策马出阵,直冲城下奔来。

  至护城壕前方勒停战马,倒也不急,左右打量城上情况,视箭簇如无物,大声喊着什么。姚平仲好像通些羌人语言,越听脸色越难看,最后一拳击在城墙上,骂道:“西贼猖狂!”

  “他说什么?”张庆问道。

  “他说,因为我们拒绝借粮,他们城主亲自引军来取,给我军最后一次机会,足额借出粮食牛羊便罢,如若不然,哼。”姚平仲切齿道。

  那段城主匆匆赶来,凭城喊话,城下敌将听罢,调转马头就走。徐卫见状,回首对张庆和姚平仲道:“走吧。”

  当三人下城时,已听得城外呼声震天,想是那仁多泉城的城主在激励士气,准备扣城。

  “卫队留下来,如有必要就上城防守。”徐卫镇定自若。像这种场面,他经历得太多了,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畏惧。再说了,以他对城防的了解,这猫牛城虽然不大,但极其坚固,一千余守卒可以应付一时。而且,州城离这里不过数十里远,等不到下午,援兵就该到了。只是,他反而担心援兵来得太快,那样的话出动必然仓促,对方兵力占优势,打起来要吃亏。

  城中军官将他们一行引往衙门,姚平仲一路上一言不发,面色凝重。他越想越后悔,自己怎么就非要请徐宣抚来视察熙河?无非就是为了争取政策支持,现在倒好,撞上这等事!

  像猫牛城这种城池,它诞生之日时就是作军事用途的,因此城中的格局也非常简单。营房、校场、马厩、作坊、衙门。这里几乎不存在民居,因为城中居民,差不多都是士卒。

  到了衙门,也寒酸得紧,就前面一座公堂,连花厅都没。后头就是城主的住所,前后加起来,也不过五六间房。官兵们都上城作战去了,衙门里显得空空荡荡。他们三人寻了一间房坐下,奔走多时,腹中饥渴,好在随身携带有干粮酒水。便叫卫士架了锅,把馍掰碎了合着肉干一起煮。

  姚平仲还是显得很忧心,不时倾听动静,徐卫见状道:“行了,仗该怎么打下面的人知道,你也不必忧虑。”

  “是。”姚平仲应了一声,却还是放心不下来。

  张庆此时问道:“姚经略,这仁多泉城是甚么所在?”

  听他这么一问,姚平仲才将心收回来,答道:“当年童贯为帅,攻夏拓边。时任熙河帅的刘法,还有秦凤帅刘仲武奉命率十万步军进攻党项人控制的仁多泉城。那城在此西北不足百里外,控扼险要,易守难攻。城破之后,刘法因恼怒守军顽强,下令屠城,将城中民兵杀尽,此城遂为我有。金人南寇,熙河军奉诏勤王,党项人趁熙河防备空虚接连袭击边界,攻占多处城池堡垒,仁多泉城就是在当时得而复失。王倚王经略作熙河帅时,夺回了部分城池堡垒,但仁多泉城一直未复。”

  “那盘据仁多泉城的是党项人么?”张庆又问。

  “不是,仁多泉城及其周边地带,是由六谷蕃部的一支控制的。六谷吐蕃被党项人攻灭以后,大部臣服西夏,少部转投河湟吐蕃,也就是现在熙河境内的羌人。现在仁多泉城的城主,是从前六谷之一的阳妃谷吐蕃首领的后人,名叫彝生者龙,他受夏主委派,率部坐镇仁多泉城,麾下数万帐,有精兵两万余,王经略曾经派兵取过,但大败而回。卑职帅熙河,也曾想收复此地,只是为金贼所累,这才……”

  张庆听得头大,虽然他是陕西的官员,但对于党项、吐蕃、大宋之间的历史实在了解不多。当下问道:“这么说,那仁多泉城的吐蕃人,跟熙河的吐蕃是一家?”

  “是,不过吐蕃早就崩溃了,各自为政,互不统属。六谷吐蕃被西夏攻灭,河湟吐蕃也曾经反复于宋夏之间,所以神宗皇帝才下决心将河湟吐蕃收服,建立州县,置熙河一路。”姚平仲道。

  “不是说河湟吐蕃世世代代忠于大宋么?”张庆疑惑道。

  姚平仲一声苦笑,徐卫插话道:“对内宣传,都这么说。”

  “宣抚相公一语中的,不过这些年经过王经略和卑职的弹压,熙河境内的吐蕃倒罕有反叛骚乱的事情发生。这次仁多泉城的西贼来攻,确实是个意外。”姚平仲解释道。

  士兵煮好了饭食,端进来给三人,刚吃几口便听到城外喊杀声四起,想是已经开始攻城。

  “吃,那个,把我酒拿来。”徐卫随口道。

  见他如此淡定,姚平仲倒也不慌了。张庆扒几口饭食,接过徐卫递过来的酒喝一口,道:“如今陕西和西夏缓和关系,双方只谈买卖,不起兵戈。彝生者龙此次来犯,恐怕也不为夏主所容。等此间事毕,制置司可派人跟党项交涉,杜绝此类……”

  “张机宜有所不知,那厮盘踞仁多泉城一带十数年,根基极厚。这么说吧,只要他不举兵反叛,夏主不会把他怎么样。青面夜叉知道么?就是李世辅领兵平定的那位?青面夜叉在边境上为祸多年,夏军都拿他没办法,可他就是不敢招惹彝生者龙。”姚平仲道。

  徐卫一边大嚼,一边问道:“那你敢么?”

  小太尉一愣:“卑职倒不惧他,只是如今相公极力拉拢西夏,若熙河军大举进攻,恐怕于两国有妨。”

  “你能明白这一点,很好。眼下,我们西军的策略,就是利用夏金之间的矛盾,拉拢党项人,再联络契丹人,共同来对付女真人。边界上这种冲突,不要影响大局。尽快把它解决下来。”徐卫道。

  姚平仲摇了摇头:“相公,这都兵戎相见了,想解决……”

  “他不是借粮么?给他就是。”徐卫漫不经心。

  张庆一抬头:“这可不是上策,给了他粮,他反倒以为西军畏惧。今年给了,明年又来,几时是个头?”

  徐卫轻笑道:“所以说,要先打,再给。等将对方击退之后,你们熙河帅司出面跟那,叫什么?”

  “彝生者龙,他们可能跟者龙族联过姻,所以取这名字。”姚平仲道。

  “嗯,跟他谈谈,他要的粮食和牛羊可以给他。此外,制置司也派人跟党项交涉,让夏主约束仁多泉城。他如果懂事,最好就此收手,如果继续这么搞……”徐卫脸上的神情渐渐阴沉。

  激战仍在继续,那仁多泉城的城主发兵万余来攻猫牛城。宋军虽只千余众,却都是百战余生之辈,凭借坚城防守,使得羌兵无法攻破。

  下午时分,从西宁州城开来的援兵两千赶到,冲破夏军的阻击,从南门进城,使得城中守备力量大大增强。

  夏军仍不松懈,继续猛攻。并就地取材,建造了不少攻城器械。打到黄昏,城池纹丝不动,夏军留下数百具尸体后撤扎营。有人建议徐卫等制置司官员趁机出城离开,但因为风险太大而没能成行。

  次日,从附近州县堡寨赶来的援兵陆续到达猫牛城,宋军兵力达到五千余。据报,熙河帅司派出的一支四千人的精兵也正在途中。

  姚平仲向徐卫请示,打算出城接战。徐卫以此来只为视察的理由,不干涉指挥,姚平仲遂亲率四千猛士出城,与敌接战。徐卫和张庆就在城上观望,只见两军对阵,基本上看不到西军在关中作战时严密的阵形。但两军士卒都有高度决死的勇气,往往反复冲杀,哪怕阵形散乱,也鲜有士卒溃散逃跑。这正是羌兵剽悍之所在!

  “看到没有,那个,阵里戴大面的那厮。”张庆手指混战成一团的两军乱阵喊道。

  “谁?哪个?”徐卫找了半天不知道他在说谁。

  “嗨,执大刀戴面具那个!一件红袍!看到没?我注意他许久,这厮来回冲了三次,至少手杀十数人了。”张庆说道。

  听他这么说,徐卫也开始留意。别说,那厮戴个面目,虽有装神弄鬼之嫌,但武艺确实不错,一柄大刀上下翻飞,即便被围也能安然突出。他戴个大面干什么?莫非跟本朝名臣狄青一样,壮壮声势?还是说,学历史上那兰陵王?

  “不好!那厮奔姚经略去了!”旁边有人突然叫道。

  徐卫看得仔细,那戴大面的敌将不断砍翻士卒,他正前方一员战将,不是小太尉是谁?姚平仲铠甲鲜明,目标有些明显,正在乱军中杀得性起,丝毫没注意有人正砍翻士卒,接近了他!

  众人都捏把汗,猛然看到那敌将挥起砍刀,劈头向小太尉砍去!真个有如神助,姚平仲几乎在同时挥出一刀格挡住!两人立即分开,仅眨眼之间,又挥刀猛攻!

  要知道,姚平仲出生将门,别的不说,那武艺绝对是超群绝伦的级别。可跟敌将战十数合,估计刀都砍卷了,也没分出个高下来。

  就在此时,宋军似乎有些抵挡不住,不断有士兵后退,冲散了两人。不一会,宋军阵中响起号角声,全军开始后撤。城上段洪也下令弓弩手准备发射,以阻击敌人追杀。

  “太尉!”解下铠甲,浑身湿透的姚平仲大步窜上城来,气喘如牛。他俯下身,撑着膝盖喘了好一会儿,才道“敌军势众,卑职恐力有不逮,因此暂撤。”

  徐卫点点头,没有发表评论。老实说,夏军确实人多势众,至少两倍于平仲。但小太尉也有些轻敌,似乎想在自己面前耍耍威风,所以打得很猛,完全没有把弓弩的威力发挥出来,就开始猛冲猛打了。

  “娘的!遇上一执刀大面之将,端得是了得!”姚平仲见徐卫表情,赶紧把话题岔开。

  “看到了,那厮好手段,至少杀我士卒十数人!”张庆道。

  “彝生者龙有三子,都是武艺精熟之辈,估计那就是其中之一。”姚平仲一边说着,一边眺望城外,只见夏军也缓缓撤走。

  接连两日,夏军都来挑战,姚平仲只是半门不出。至第三日,由熙河帅司直接派出的四千精兵赶到猫牛城救援,小太尉这下有了底气,打算出城决战。可夏军也收到了消息,一撤五十里,气得小太尉破口大骂,当时就要引军去追。上下都劝他小心有诈,这才消停。

  这一日,眼见猫牛城危机解除,徐卫自然没有留下的道理。此间自有前线将领指挥,不需要他干什么,遂和张庆一道,引卫队准备回秦州,姚平仲却坚持要留下来。

  城中衙门口,徐卫的卫队士兵已经全部上马。段城主以及一班将校都守在门外,等着恭送。

  不一阵,在姚平仲陪同下,徐卫和张庆两人从衙门出来。徐宣抚好像还在叮嘱姚经略什么,只见小太尉频频点头。

  “好,就这么地吧,此间事了,就马上上报制置司。”徐卫吩咐道。

  “相公放心,卑职一定听从相公安排,解决此事。”姚平仲说罢,躬身一礼“宣抚相公,张机宜,一路好走。”

  徐卫张庆跨上马去,段城主等人在道旁俯首施礼相送。

  人马刚走到城门口,就听城上士卒大喊:“夏军使者至!”

  夏军使者?听到这个,徐卫勒住了战马。夏军主动派使者来?这却是为何?姚平仲和段城主追上来,都看向徐卫,紫金虎道:“你们自己作主。”

  小太尉略一思索,即道:“让他们进来!”

  城门开处,只见数骑缓缓奔入,都是羌人装扮。长袍长袖,不过长袍只包住半边肩膀,结着多条辫子,盘在头上,颇有些后世藏人的风格。其中有一人,引起了徐卫的注意,正目不转睛地看他时,对方也扭过头来,扫视着徐卫这一行。当目光落在紫金虎身上,对方眼中分明露出一丝不同寻常的光芒。

  段城主迎上去,用羌语说了几句什么,对方四人都下得马来,面对姚平仲抚胸行礼。小太尉面无表情,马马虎虎地还了个礼,也说了几句。徐卫和张庆两个根本听不懂,只能干瞪眼。

  双方说了好一阵,姚平仲一侧身,伸手作请势,那四人昂首挺胸,往衙门方向而去。

  张庆见状,问道:“相公,咱们走,还是不走?”

  徐卫还在注意方才看他的那人,从背影看,这人跟其他三个好像不太一样,甚至跟这满道上人的人都不一样。

  嘴角一扬,徐卫脸上突然出现一丝笑容:“别急,去看看。”

  第六百零六章 纳妾记

  从熙河回到秦州以后,徐卫马上派人入西夏,与夏主交涉边界冲突。不久,熙河帅司上报,在再一次拒绝了夏军使者“借粮”的要求后,姚经略亲自指挥七千精兵在猫牛城西北方向与彝生者龙的部队展开激战。斩级七百余,俘一千四百余人。夏军朝仁多泉城撤退,姚平仲引军疾追,途中中伏小挫,宋军遂退回猫牛城。

  徐卫最了解小太尉,以姚希晏的性格,只要逮着机会绝对不会放弃。他既然先胜一场,继而引军去追,如果只是小挫,他不会撤兵。估计一定是追得太猛,吃了个败仗。在复给熙河帅司的公函中,徐卫不轻不重地点出这个事,叫姚平仲持重用兵,不可贪功轻敌。

  姚平仲也知道他瞒不过徐太尉,七月上旬,他一直呆在西宁州没出手,眼睁睁看着彝生者龙的部队四处劫掠,等从附近地区调集一万三千精锐步军以后,他派弟弟姚必隆为先锋,向仁多泉城进军,并四处放出风声,叫嚣着要收复该地区。而他自己则率主力蹑于后。

  彝生者龙见姚必隆孤师来犯,又看他打着熙河帅的旗号,遂尽起主力来迎。姚必隆陷入重围,危急之时,小太尉援兵赶到,击溃彝生者龙所部,斩杀千余人。混战中,宋军羌兵认出彝生者龙,蜂拥而上,几乎活捉此人。却又被那执刀大面的战将救出,逃往仁多泉城。姚平仲鉴于上次教训,也没有追击。

  七月下旬,夏主李仁孝遣使入陕西,表示一定约束吐蕃部众。可马上,熙河帅司又传来彝生者龙的部队袭扰湟州西北边境上的古骨龙城的消息。对方志不在攻城掠地,而是抢夺粮食牲口。

  此时,西军要么集结个几万人,一举拿下仁多泉城,将这支吐蕃部众完全击溃;要么就打发对方一些粮食,让他们别再这么四出劫掠。鉴于目前的大环境,徐卫选择了后者,调粮一千石,牛羊三千头,“借”给仁多泉城的吐蕃人。可能彝生者龙也受到了夏主的申斥,遂派人入熙河见姚平仲,表示不再犯边。

  八月初二,秦州城。

  杨彦身跨战马,领数十骑入城,那把守城门的将士谁不认识他?纷纷行礼,杨大在马背上四处挥手点头。

  “大帅,这城里好生热闹!咱走了没多久,怎变了个样一般?”一名部将张望着说道。

  “你知道个屁,秦州现在是陕西首府,太尉都在此处,能不繁华?再说这战事一结束,许多逃到西边和四川的百姓都回到陕西,秦州是首选之地懂么?”杨彦笑道。

  正说着,一队巡逻的官兵经过,那领头的认出杨大来,快步上前执礼道:“经略相公也回来贺喜?”

  “废话!这等喜事怎能少得了我?哎,你老子呢?”杨彦笑问道。

  “先前卑职经过家门时,见父亲带着礼出了门,此时怕已经到了太尉府上。大帅可得走快些,估计开席了。”那军官赔笑道。

  杨彦脖子一梗:“本帅还没到,那席能开?”

  “是是是,经略相公请便,卑职还要寻城,宣抚相公这杯喜酒,咱是没资格喝了。”军官说笑几句,领着队伍自去。

  杨彦催动坐骑,心中暗想,九哥这动作也太慢了。我都快娶第四房妾,他这刚上手。不一阵,至徐卫官邸,只见那门前轿子停了一溜,连那些抬轿的轿夫都被赏了酒饭,在外头围着吃。心头一跳,我真来迟了?坏了,且不说一定被同袍弟兄们罚酒,万一九哥不高兴那可如何是好?

  想到此处,慌忙跳下马,回头喝道:“赶紧地,礼品抬上跟我来!”

  那徐府门人早望见他,迎上前道:“哎呀!杨经略,太尉亲自问了两回,说你怎么还不到!”

  “呃,路上耽搁,路上耽搁!你把礼点点,我先进去。”杨彦说着话,脚下却没停。一进大门,只见正厅前面的庭院里摆着七八桌宴席,各色人等围作一处,吃酒正欢,好不热闹!也不知是谁叫了一声“杨经略来了”,顿时院里跟捅了马蜂窝一般!

  “杨经略,怎么才到?等你半天了!”

  “大帅今天迟来,罚酒是免不了,赶紧去贺了太尉,等你回来吃酒!”

  杨彦没头苍蝇一般在席间乱撞,到处抱拳道:“好好好!稍后就来,稍后就来!”刚抢到正堂外,眼前人影一晃,定睛看去,身长脸黑,不是张庆是谁?

  “你搞甚么!不知道今天啥日子么?太尉问了你两回,咋?作个经略,不把太尉放在眼里了?”张庆看样子已经喝得不少,那黑脸上泛出红光。

  杨彦骇得不轻,一把拖住他,求饶道:“哥哥哎,你小声点!”

  “小声个鸟!不跟你废话,自己去见太尉告罪,等你回来。”张庆满嘴喷着酒气。

  “杨大!此番你苦也!”一人高声叫道。杨彦寻声望去,却是吴玠,老远行个礼,却没看到徐九何在,问张庆才知道,旁边花厅里,坐的都是转运司、提刑司、常平司这些衙门的文官,徐卫往那里敬酒去了。

  正待去寻,只见徐卫一身紫色公服,腰里扎御赐金带,挂着玉剑,这些其实不足为奇。最引人注目的,则是紫金虎的幞头上插着花,而且是环绕幞头的折边插了一脑袋。远远看去,就跟顶了个花篮一般!随着步子走动,满脑袋花枝乱颤,真个喜庆!

  这是宋代风俗,新郎被“花胜簇面,拥蔽其首”,司马光曾经对这个风俗很不满,认为有失大丈夫气节,估计他成亲纳妾之时,也被这样恶整过。

  “九哥,恭喜恭喜!”杨彦挤上去,满脸笑容道。

  徐卫本来也是笑意吟吟,一看到他,将脸一拉,沉声道:“怎现在才到?”

  杨彦头皮一麻,极力解释道:“我昨日就动身了,结果昨天晚上贪吃了两杯,今早起得晚了,因此迟了些,太尉饶恕则个。”

  “不多说!”徐卫一挥手,“罚你空腹喝三碗!”

  “使得!使得!六碗也喝!”杨彦一口应下。随即,便跟徐卫回了主席,原来还真就给他留着位置,同桌的基本上都是制置司的高官,也没外人,很快就喝成了一团。

  杨彦本来一路走得辛苦,又空着肚子喝下三碗,正待吃口菜吧,吴玠、张庆、张宪这些人一窝蜂地来灌。他自己迟到理亏,也不好拒绝,结果菜没吃上一口,倒有六七分醉意了。

  “等,等等!我得,问一句!”杨彦挡住了张宪递过来的酒碗。

  “问个鸟!喝了再说!”张庆喝道。

  “别!别!我得问!”杨彦坚持道。“太尉,却不知,这小嫂是哪家娘子?”

  徐卫也喝得高了,幞头摘到一旁,嘿嘿笑道:“不知道吧?成都,成都知道么?”

  “就那个,那个啥?哎哟,一时想不起,对,对,李,李冰治水那地是不是?”杨彦舌头都大了。

  “放屁!那是,都江堰!成都叫,叫他娘什么来着?哎哟,我也忘了,啥花城?”张庆抠着脑袋想不起来。

  张宪是读书人家出来的,摇头道:“芙蓉城!”两百年前,五代后蜀之主孟昶曾经在成都城墙上遍植芙蓉,使成都“四十里为锦绣”,宋人遂称成都为“芙蓉城”。

  “没错,成都人家。”徐卫笑道。

  “哎哟,还是太尉厉害,卑职娶个妾,要么就是长安城里行商的,要么就是种地的,还,还有个家里杀猪卖肉的。太尉娶个妾,还得到成都去寻摸!来来来,就凭这个,太尉,得,得吃一碗!”杨彦晃晃悠悠站起来,碗都没端稳,就一跤跌下去,惹得哄堂大笑。

  这场喜宴吃得欢喜,秦州城里各司各衙的官员,徐卫虽然没请,但大多主动到了。至于官场之外的人,那更是想尽办法,削尖脑袋钻进来。就算吃不上席,能送份礼来也好。

  散席之后,该回府的回府,该住馆驿的自去,徐卫被两名侍女搀扶着,幞头也不知道哪去了,就这么撞撞跌跌地扶往新房。

  从前,徐卫的府中,除了门子、护院、马夫、车夫、轿夫以外,女性仆人就那几个粗手粗脚的仆妇,如今都是四五十岁的老婆姨。而扶着他的这两个侍女,年纪都不超过十八岁,而且略有几分姿色。你看那俩小娘子,扶着壮硕的紫金虎,一个个小脸憋得通红,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生怕摔着了太尉。

  到了新房前,两个小娘子已累得娇喘吁吁,汗湿衣衫。推开门后,只见那新房布置得喜气洋洋,到处红红绿绿煞是好看。那床边上,坐着一人,身披嫁衣,顶着盖头,手脚都规规矩矩,该放哪放哪,只是听到门响声,骇得抖了抖。

  两名侍女好不容易将徐卫扶到床上,累得几乎站不稳,匆匆忙忙给新妇人行个礼,便逃跑似的奔出了新房。

  徐卫就那么大张旗鼓地躺在新床上,沉沉睡着。说来也怪,那新妇人直缩到床尾坐着不动,直到听到身旁男人均匀的呼吸声,她那双手一直交缠着的手才松开来。动作谨慎地掀起盖头一角,偷偷打量。

  早知道要嫁给陕西的徐宣抚作侧室,可从来都是只闻其名,想象中,徐宣抚是个武臣,而且应该有些年纪。不过躺在床上这位,比想象中年轻得多,虽然面皮黝黑,身材壮硕,一派武臣模样,但五官脸盘倒也还耐看。

  那妇人正细细打量着,徐卫突然嗯了一声,双手使劲推着被子。估计是天太热,被子拥着他,热得难受。妇人吓一跳,忍不住惊叫一声,放下盖头,缩在床尾直发抖。

  “热,热,要水……”徐卫含糊地叫着。

  妇人也不敢应声,像是怕极了这男人。就这么过了好大一阵,徐卫估计是渴得不行,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眼睛都没睁,就摇摇晃晃地向桌子扑去,抓了茶壶,揭了盖子,咕咕灌了一气。索性也不回床了,就一屁股坐凳子上,伏桌大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估计连外头偷听的仆妇都撤了,那妇人还缩在床尾,只是偶尔微微掀起盖头看看。

  徐卫的头动了,缓缓抬起来,又吸了吸鼻子,喃喃自语道:“人呢?”

  那妇人只当是在找她,吓得不敢出声。徐卫撑着桌子站起来,使劲晃了晃脑袋,感觉有些发胀,提起茶壶又喝一气,然后撑着桌面眯了会,这才转身。

  “你……”当看到屋里还有个人时,徐卫自己也吓一跳。左右张望一番,一拍脑袋笑了起来,老子今天纳妾呢。

  到窗户边开了窗透透气,徐卫回头道:“你就一直这么坐着?”

  妇人不答,徐卫又问:“你叫什么来着?我记得你,姓祝?”这妇人是徐卫的亲嫂嫂,徐王氏花了一千贯买来给小叔子作妾的。长嫂如母,徐卫一直没有子嗣,最着急的就是她。张九月三十几岁,想再生估计也不容易了,所以她不惜重金买了这女子送到秦州来。

  见这小老婆始终不言语,徐卫心头格登一声,四嫂不会买个哑巴给我吧?这妇人是从凤州直接送进我家门的,美丑先不说,总得功能健全才好。行至床边坐下,徐卫上下打量,先看到那双手,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女子,那手嫩得跟豆腐似的,纤纤细长,春葱一般。

  “不是,我说你躲什么?这么热的天,你顶着这玩意不嫌热?取了吧。”徐卫道。

  那女子终于开了口:“不,不热。”声若蚊嘤,颇为悦耳。

  徐卫才不管,一把揭了盖头,那妇人低垂着头,看不真切面容。徐卫有些不耐,将盖头往床上一扔,皱眉道:“怎地?你是觉得委屈还是不愿?”

  紫金虎本来也不是斯文人,再加上十几年沙场征伐,甭说嗓门大,那语气腔调是一开口就要人命的,何况他心头不爽?哎,我这处再怎么地,不至于辱没了你吧?摆这模样作甚?装矜持?装害羞?装甚么装?我不信嫂嫂花钱买的女子,还是金枝玉叶不成?

  第六百零七章 妻不如妾?

  “奴家不敢。”那妇人小声答道。

  徐卫听她语气好像还真些怕,便伸过手去抓了她左手,直感对方浑身僵硬,这么热的天,她手居然冰凉冰凉的!将那支细嫩的小手握在掌心,徐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温柔一些:“别怕,我不吃人。”

  那妇人这才怯生生地抬起头来,徐卫一看,有些怔了。她绝不到二十岁年纪,那双望着自己的明亮眸子里充满了不安,嘴唇紧抿,像是要哭了。她先前说不热,其实鬓发已经湿湿地贴在耳角。

  徐卫握着她手,疑惑道:“你手冰凉,却又满头大汗,是不是病了?”

  妇人摇了摇头,手臂不那么僵硬了。因为她发现,这男人没有想象中那么凶恶,那支粗厚的手掌传递过来的温度让她觉得踏实。

  “那你是不愿意?有人强迫于你?要是,你直说。”徐卫道,别的东西就罢了,女人,只要自己想要,恐怕还真不会缺。

  “无人强逼,奴家本是待罪之身,若非徐夫人赎买,还不知是怎生境地,哪敢不愿?”妇人语带哭腔道。

  徐卫此时才发同,人都娶进门了,自己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来历。拍拍她手,轻声道:“我只知你家在成都,却为何要我嫂嫂赎买?”他本来以为,需要赎买,莫是青楼界的?但转念一想,自己如今大小是个太尉,嫂子不至于那么不靠谱。若是军中八九品这些武官买个营妓作妾,那不算甚。若是我徐某人也这般,那传到杭州都是个笑话。

  一提起这话,妇人有些止不住眼泪:“太尉容禀,奴家本是成都府人士,父亲赐同进士出身,作过一任知县,获罪之后,籍家发配。奴家没为官婢,发到凤州,被徐夫人赎买在府中已半年。”

  “哦。”徐卫应了一声。落到籍家的下场,那罪肯定不小。却没想到,这女人倒是出自读书人家,难怪行容举止有些不同。

  “奴家姓祝,小字季兰,今年十九。”妇人说罢,忍不住拿右手去拭泪。想她本是官宦人家,父亲虽然不是进士及第,但“同进士”也算是进士,还作过一任知县,家境本是不错。谁想一遭获罪,就家破人亡。一个官家小姐被没为官婢,直接从青云之上跌到了地狱,难怪如此伤心。

  听到她十九岁芳龄,徐卫突然觉得自己三十五岁都算是个老男人了。不过转念一想,吴晋卿那厮四十好几,人家前不久娶个妾才十七岁呢,正经的幼齿。

  想到这里,放开祝季兰手,抚其肩安慰道:“你也不用伤心,今后这里便是你家。”

  那祝季兰听他言语关切,举止也不粗鲁,倒确实宽心了些。她这种书香门第的女子一般来说对武人都有刻板的印象。诸如粗鄙、暴躁、放纵等等。但眼前这男人显然不在此列,虽然有着提拔的身材,威武的面容,但行为举止还颇为体贴。本想大着胆子跟他说几句话,却见徐卫站起身来。

  “头痛得紧,我去让人整碗醒酒汤。”紫金虎说罢,便朝房门走去。

  祝季兰手一抬,嘴唇一动,却没说出话来。她本来想着,这事应该她去,但初来乍到,什么都不熟,又有些不敢。这么一犹豫,徐卫已经拉开房门出去了。

  房中只剩自己,祝季兰不再那么拘谨,望着这陌生的环境,想起自己凄惨的遭遇,忍不住悲从中来。可事情已然如此,再悲又能怎样?只盼着太尉能爱护些,大娘子能宽容些,日子只要能过得下去,那就谢天谢地了。

  正想着,听得门响,她以为是徐卫回来。仔细一看,却见个侍女端着盘子进来,施一礼,脆生生道:“太尉吩咐,说二娘想必也饿了,便叫拿些汤饭来。”

  祝季兰看她只有十三四岁的模样,身子又单薄,稚气都未脱,便叫她将盘子放下,一边问道:“你叫甚名?”

  “二娘忘了?婢子是从凤州陪嫁过来的,叫作芳秀。”那侍女诧异道。

  祝季兰这才想起,那徐夫了送自己过来时,还有四个陪嫁的丫头。同样初来乍到,寄人篱下,不免生出相惜之感,便道:“都是苦命的人。”

  “二娘能嫁予太尉,这是福气,如何命苦?似婢子这般,在举家逃难途中被父母几贯钱卖掉,才叫命苦。”芳秀说道。

  祝季兰苦笑一声,便至桌前,她也确实是饿了,芳秀将饭菜摆好,她便坐着吃用。芳秀在一旁看着,只见这位二娘坐姿端庄,举止优雅,每一筷绝不多挑,小口小口地吃着,一看就是没饿过的人。想自己初到徐四官人府上,一口气能啃三个馍。

  等祝季兰吃完,芳秀收拾好碗盘,又道:“太尉说,二娘新来,怕是有些拘束。他今晚就不在这里过夜了,婢子就住在外间,二娘但有事,吩咐一声就好。”

  一张清秀的脸上顿时闪过一抹惊色,祝季兰心头一跳,莫不是太尉恼我?

  再说徐卫出了新房,到花厅坐了一阵,让厨房弄碗醒酒汤来。又问及宾客,下人答说都走了。毕竟纳妾不比娶妻,吃顿饭闹一闹就行了。也亏得是他纳妾,换作旁人,哪有如此隆重?

  醒酒汤饮下,天已经黑尽了,徐卫又坐一阵,感觉好些,这才往后堂而去。各房都掌上灯,下人们见到徐卫如此良宵却在外游荡,都感惊奇。不一阵,至张九月房前,徐卫推开了房门。

  只见房中灯火通明,张九月坐在桌前,怀里抱着次女徐妠,面前站着长女徐嫣。一听到门响,母女三个都转过头来。九月脸上分明有落寞之色,倒是两个女儿一看到父亲,徐嫣马上抢了上来,连徐妠也挣脱母亲的怀抱,颠颠跟在姐姐后头。

  徐卫身上那股威仪顿时消散得干干净净,摸着两个女儿的脑瓜,脸上满是怜爱之情。再抬起头来去看妻子,紫金虎笑道:“你怎摆一副失宠怨妇的模样?”

  “爹什么叫失宠怨妇?”

  “呃……”

  第六百零八章 四个女人

  “太尉。”走廊上,制置司的佐官们不时向徐卫行礼。他挎着腰带点头示意,不一阵便到自己的办公堂坐下。文吏已经将需要审阅的公文整齐地摆在案桌上,见太尉至,便加水磨墨,一边向他介绍着有哪些紧急要务需要处理。

  “相公,今有一桩要紧之事。”说话的文吏叫吴拱,乃陕西制置副使吴玠长子,年二十六岁,颇有其父风范。这厮读过几年书,至于军中那一套更是熟习,以父亲的缘故荫补成忠郎。徐卫见他通文书,为人又实诚,便提携他作个“掌书记”。这个职务不属于宣抚司制置司,也不属经略司,乃是节度使的幕僚,全称“节度掌书记”,类似于机要秘书。

  “何事?”徐卫拿起一叠公文问道。

  “鄜延帅司上报,有羌众聚集起事,于绥德军和河东晋宁军边境劫掠,数次袭扰我巡逻部分。徐五经略认为当严厉打击,不可助长其气焰,借以警告河东之敌。”吴拱说道。

  徐卫想了想,道:“这事稍缓,待本司商议之后再作决断。”虽说陕西全境光复,但边境上小规模的军事冲突不断,如前些日子熙河路的边界冲突便是例子。

  “又有两兴安抚司上报,迁汉中流民回乡,有小部分人已在当地重立家业,不愿返乡,此种情况如何处置?”吴拱问道。

  “既已立家业,若强行迁徙则是害民,听其自便吧。”徐卫说话间,突然看到公文中有一道是从河南府发过来的。自从西京洛阳收复以后,一直是由陕西代管,因此河南府有公事都向川陕宣抚司请示。

  展开一看,却是说,西京留守兼判河南府秦桧,被朝廷调往他处,因此向他报告,请徐卫安排相关事宜。这公文中并没有说明秦桧调往何处,徐卫因此在想,莫不是那厮被召回朝,官复原职了?这倒有些可能,自己视察过河南府,皇陵已经修缮完毕,生产也有所恢复,秦会之也算得上有政绩,因此被调回朝也在情理之中。

  刚这么想,吴拱见他看河南府公文,像是想起什么事,马上道:“相公,有西京留守秦桧书信一封,收在案桌抽屉中。”

  徐卫拉开抽屉一看,果然有封书信,封得严密,皮上有“太尉节使亲启”字样。紫金虎拜三镇节度使,又居官太尉,以“太尉节使”相称,显得尊敬。撕了封皮,取出信件,徐卫起身至窗边细看。

  秦桧在信中称,自己奉诏转判泉州,不日就将启程赴任,特此告别。又称,如今川陕大定,百废待兴,若宣抚处置司善加经营,此地必为中兴之始。自己时运不济,就无法贡献绵薄之力了。

  从秦桧这封信里,徐卫只读出来两个字,不甘。想秦会之是作过台谏长官,又拜过副相的人,而且曾经是三叔的左膀右臂,在朝中也叱咤一时。哪知朝廷风向一转,他就从中央给撵到破败不堪的河南府作地方官。好不容易费尽心力在地方上作出政绩,办好了上头交待的差使,满以为可以回朝了吧,结果只是换了个条件比较好的地方,一杆子打到福建去了,其失望和落寞可想而知。

  他因为师事徐绍的关系,因此对徐卫比较亲近,经常有书信来往。紫金虎对这个人是敬而远之,有书信来,也客气地回一封。此番他送书来别,徐卫思之再三,回到案桌前提笔给他回信。反正就是安慰一番,说借机韬晦,异日必能东山再起云云。

  “太尉。”还没写完,张庆就进入办公堂。

  “哦,来得正好,你叫人去唤晋卿,再去转运司唤彦修,有几件事要商议。”徐卫抬头道。

  “是。”张庆应一声,便折身出去。

  徐卫写好信封上,交给吴拱让他发出。又批几篇公文,吴玠、张庆、刘子羽便到了。

  “相公红光满面,春风得意啊。”吴玠一进门就打趣道。在徐卫的部将亲信中,吴晋卿以两样东西出名,一是才干,二是性情。什么性情?好色!虎捷军初创,四处征战的时期就不用说了,谁也顾不上搞这些。后来入陕西,也是打个不停,等后来山势渐渐稳定些,吴玠就作了“表率”,他有一妻五妾,这是有名份的,至于没名份和逢场作戏的就不知多少了。所以,他这一进门就开起了玩笑。

  徐卫亦笑,一挥手道:“都坐吧。有这么两桩事,一个是河东晋宁军与鄜延绥德军交界处,羌众聚集作乱,几次袭扰我巡逻部队。徐洪经略认为,应该严厉打击,诸位意下如何?”那晋宁军,行政上是划归河东管,但地理上却是靠近陕西,它的北面,就是麟府丰三州,折家的家业所在。

  听了这话,几人都一时说不出来。其实你说羌众聚集作乱,要灭了它很容易。关切是,晋宁军虽靠近陕西,却是归河东管,而河东现在是女真人所占据。对晋宁军用兵,就是对河东用兵,对河东用兵,就有撕毁“宋金建武和议”的危险。而且现在也无法证明,这些羌人是受女真人指使的。

  “还是防御为主吧,这事干系太大,不可贸然行事。”张庆摇头道。

  “张机宜当知鄜延徐经略性格,如果不是做得太过,他绝不会上报制置司建议严厉打击。”吴玠说道。

  张庆听了反问道:“那相公的意思是同意出兵晋宁军了?”

  吴玠摇摇头:“倒也不是,打还是要打,控制规模。”吴玠道。

  刘子羽随即附和道:“我赞同吴制置的意见,只要把握好尺度,打一仗威慑一下也并无不可。自陕西光复以后,边界上一直是非不断,我军必须让有关各方知道,虽然开始重建,但谁敢来触我逆鳞,必然付出代价!”

  张庆将目光转向徐卫:“宣抚相公怎么说?”

  “成,打吧。”徐卫点头道。接着又搬出另一桩事“西京留守兼判河南府秦桧调离,谁去暂时主政西京?”

  西京洛阳所在的河南府,地理上说属中原,但现在除河南府外的中原地区还在金人手里,因此陕西代管。河南府与敌战区直接接壤,不能掉以轻心。

  “要不让通判暂时主政?”刘子羽道。

  “如果通判能摄政事,秦桧也就不需要专门提出此事了。”徐卫否决道。“另外,你们都注意一点。现在虽说宋金议和休兵,但从我们的立场来说,随时都得防备着金军发难。河南府地处前沿,如果金人要再次对襄汉用兵,必先图洛阳。杨从义虽然领兵坐镇,但如果没有一个能力极强的行政主官,就难以文武配合。”

  吴玠皱着眉:“相公,朝廷既然调离秦桧,肯定会指派继任人选。无论谁去暂时主处,也不过是走走过场而已,有必要?”

  徐卫一笑:“晋卿,让你去知河南府,你愿意么?”

  吴玠一怔,摇了摇头。

  “这就对了,河南府遭受破坏的程度较其处尤盛。如果不是我军东征之后,迁郑州之民入境,那么现在的河南府可以说是豺狼遍地,野兽横行。偏生它又是西京所在,派驻此地的官员级别还不能低,秦桧是自己主动请缨来的,你认为旁人能这么积极么?这么说吧,半年之内,新任留守到不了。”徐卫笑道。

  “这,却有些难办了。从陕西选吧,愿意去的,估计级别也不够。要不然,这事干脆让绵州方面处置?”张庆建议道。

  “四川估计也不会有人愿意去。”刘子羽在绵州干过,此时摇头道。

  “愿不愿那也是王宣抚该操心的事,你着甚急?而且咱们如果把人选定了,说不好绵州方面还觉得咱们跋扈呢。”吴玠笑道。“太尉,索性,就报给王宣抚算了。”

  建武六年九月,大宋鄜延经略安抚使徐洪发兵五千,进剿绥德和晋宁边境上作乱的羌众。五千兵,这对西军来说,规模算小吧?但即使如此,还是引起河东极大震动!大金国晋宁军知军在鄜延军只推进四十多里的情况下,竟然卷铺盖跑路。因为晋宁军虽然属河东,但与陕西接壤,与河东却隔着黄河。如果逃跑不及时,等西军打过来就完蛋了。边界上的诸羌部落被打得溃不成军,望风而逃。大金国河东宣抚副使兼知太原府火速集结一万余兵力赶往晋宁军,并将此事直接报向大金国都城燕山府。

  徐洪保持了相当克制,在打散诸羌部落以后,见金军大举来援,主动退出边界。但金军却没有罢手的意思,接连调兵遣将,陈兵边界。并就西军犯境一事,向鄜延帅司提出警告,要求给个交待。

  延安府,鄜延经略安抚司。

  大帅徐洪正召集众将推演可能爆发的战事,金河东宣抚司发来的照会言辞激烈,颇有小题大做的意思。而且据侦察,在晋宁军,金人已经增兵三拨。虽然不至于说再犯陕西,但爆发局部战事的风险很大。

  “晋宁军治所在黄河以西,据卑职看,对方如此大的动作,是怕我军趁势夺取晋宁,所以故意虚张声势,真正挑起战事的可能性不大。”鄜延帅司统制,兼延安府兵马总管说道。

  “卑职也这么觉得,如果说金人想犯陕西,绝不可能从这里出发。经略相公,不如正式复函河东,将事情摆明。告诉对方,我司出兵进剿乃是被迫,且并未针对金军。”有人建议道。

  徐洪捋着红须不说话,其子徐勇见状道:“父帅,卑职以为信还是要回,但我司必须示以强硬!”

  一语既出,满堂皆惊。那延安兵马总管质疑道:“少帅何出此言?”

  “诸位,金军如此之大的动作,并非因为畏惧。据我猜测,对方可能是在试探我司反应。”徐勇正色道。

  众将都知徐少帅胆略过人,话出必然有因,遂纷纷追问原由。徐洪也道:“你因何作此判断?”

  “父帅试想,自陕西光复,宋金两军隔黄河对峙。如今,我们不过五千兵越境追剿,而且事后主动退出。在这种情况下,金军连续三次增援,陈兵边境,好似要进犯陕西一般。但是人都知道,与晋宁接壤的绥德不光地形复杂,而且军寨堡垒密布,大军根本无法推进。河东要犯陕西,必由蒲津入关中。所以,金军欲犯陕西这说不通。如果说是为了报复,也未免牵强,我军追剿诸羌,未陷一城,未拔一寨,且主动退回,它报复个甚?以此度之,金人是为试探于我。”徐勇详尽的分析让众人无可辩驳。

  徐洪听罢,也颇以为然。但是话又说回来?试探什么呢?左思右想不得要领,正疑惑时,一人抢入节堂,疾声道:“大帅!金人越过边界!进逼米脂!”

  堂上顿时哗然!

  陕西光复以后,西军士气高涨,徐洪率领的现鄜延军,原两兴军在光复陕西之役中战功显赫,正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自居。现在金人居然越过边界,进逼米脂,这分明是一种挑衅!

  “娘的!还真打过来了!大帅,务必予以坚决反击!”将领们怒了。

  徐洪神色不改,举手道:“别慌!”略一思索后,下令道“秦德!你马上领四千兵去绥德,与绥德驻军一道应付局势。”

  “得令!”名唤秦德的军官领命,但马问道“但卑职如何行事?”

  徐洪沉声道:“若金军来攻,坚决反击,若它不动手,我军也保持克制。”赤髯虎非常明白,现在川陕的主线是重建恢复,边界上的冲突虽然不可避免,但一定不能让事态恶化。如果说现在鄜延军就开上去噼里啪啦一顿打,那么局势的发展就有可能让双方都收拾不了。

  而且,方才儿子的话也提醒了他。金军可能是为了试探,恐非真心来犯。不管如何,此事当速报秦州知道。

  八月十五,中秋。

  徐卫是一个很勤奋的人,便是法定假期也经常在衙门办公。但这回却不同,中午之后,他就匆匆离了制置司衙门回家。因为今天在徐四夫妇已经作凤州来到了秦州作客,还有徐秀萍和范经夫妇也来了。虽说是自家兄弟姊妹,但平日里各有各家,难得聚首。

  徐府之中,张九月正命人在后苑里安排宴席。徐秀萍夫妇因为就在秦州的缘故,早就到了,此时,大姑正和弟媳一道张罗。

  “弟妹,她怎地不现身?”徐秀萍一边将菜传上桌,一边问道。

  “谁?”张九月正指挥仆人搬椅子,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说能是谁?就是新进门那个。”徐秀萍道。

  张九月闻言一笑:“可能是读书人家的女子讲究多吧,嫁进门这些天,倒来拜过我一次,但平常都在房中不出来。”

  徐秀萍一吸气:“这就怪了……”四张一瞧,探过头去低声道“那我兄弟呢,这几天都在哪过夜?”

  好在是成了亲,生了娃的妇人,又没男人在,所以顾忌少了些。张九月也低声道:“这几日因为外地来的下属故旧多,官人时常宴饮,都在我那处过夜。”

  徐秀萍听罢,苦笑一声:“看来真是书香门第出来的,跟你我这种大字不识几个确不一样。”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想,我们老九怎么回事?真不把传宗接代当回事?你这厮三十好几的人了,没儿子你不急?姐姐还替你急呢!

  两人正说着,忽听一个声音笑道:“你两个倒忙得欢。”回头一看,只见一妇人,四十多岁,体态有些臃肿,穿着倒很考究,不是徐王氏是谁?

  张九月迎上去一礼,笑道:“四嫂来了,四哥呢?”

  “哦,在前堂跟姐夫说话呢,我过来帮忙了。”徐王氏笑道,随后又向徐秀萍行了礼。徐三出身将家,性格豪爽,藏不住话,马上就把那桩“怪事”说了出来。

  她不说还好,一提这个,徐王氏就变了脸色。那祝季兰是她赎买送给弟弟作小妻的,就盼着那女人肚子争气,赶紧给小叔子添个男丁。现在一听说祝季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老九也不去她那里过夜,这还得了?

  只是她作嫂子的不好出面,目光落在三姐身上,怂恿道:“姐姐,索性你去唤她出来。这已经是徐家的人,怎么还摆出一副客人模样?不把这里当家?我们都到了,她连个面也不露,这成何体统?”

  徐秀萍一想,自己是大姑子,这事自己不管谁管?当即二话不出,就要往回走。就在此时,便瞧见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款款而来。

  祝季兰低着头,在侍女的陪同下正走出屋檐,入得后苑,她像是很拘谨,一直不敢抬头。轻移莲步,走了好一阵才到跟前,微微抬头,先冲徐王氏一福,仍称夫人。徐秀萍她没见过,但料想是客,也施一礼,最后才对张九月道:“姐姐。”真个绵绵之音,听得人心疼。

  第六百零九章 纵横捭阖

  张九月不自然地笑了笑,介绍徐秀萍道:“四嫂是你见过的,这是官人的亲三姐。”

  祝季兰也不抬头,重新对徐秀萍一福,低声道:“见过大姑。”

  徐秀萍上上下下打量兄弟这小妾,怎么说呢,年轻就是好。在场四个妇人,徐秀萍最大,快奔五十的人了;徐王氏次之,也是四十好几;再次张九月,三十有七,比徐卫还大两岁。在生育过多个子女以后,这三个妇道除张九月外,其他两个都是水桶一般的腰身,脸上的皱纹怎么也掩饰不住。

  再看祝季兰,那个嫩气,那个水灵,徐秀萍的女儿都跟她差不了多少。也不知是不是因此起了妒忌,或者其他什么原因,作为大姑子,徐秀萍有些严肃道:“虽说都是自家兄弟姊妹,但我们来了就是客,你怎迟迟不露面?倒叫弟妹前后忙活?”

  张九月一听,劝道:“三姐,其实……”话没说完,就被徐王氏扯了一把,示意她别说。

  祝季兰有些惶恐,一双手紧紧地握着,也不知道如何辩解,又一福,结结巴巴道:“大姑,教训得是。”

  “也不是要教训你,我们徐家虽说不是什么书香门第,但家规门风还是有的。我兄弟虽作个太尉,但你看这府上有几个仆人?多少事都是弟妹在操持,你进了门,就需替她分担,知道吗?”徐秀萍其实不是一个尖刻之人,只是她想到自己作为大姑,这些话不得不说。

  祝季兰战战兢兢,连声应是。张九月见她实在有些手足无措,插话道:“妹妹,那你带芳秀去窖里,取一坛酒来,算了,多取一坛吧,姐夫四哥都是海量。”

  听到这话,祝季兰如获大赦,忙应了下来。又行一礼,才带着芳秀逃跑似的离开了后苑。徐秀萍看着她离开,谓两个弟媳道:“看她模样,倒不像是个精怪的人?”

  “她父亲是作过一任知县,前两年因为贪渎草菅了人命,被提刑司举劾查实,发配五百里编管,藉家抄没。她被发到凤州,入籍教坊。也是机缘巧合被我遇见,便托了关系赎买出来,养在我家半年。”徐王氏叹道。

  “倒也是个苦命人。看得出来从前怕是养尊处优惯了,弟妹,你以后多教教她。”徐秀萍道。

  再说这一头,祝季兰带着侍女匆忙离开后苑,心中一直忐忑。等缓过神来,主仆两人都傻眼了,因为她们根本不知道窖在哪里!又不敢再回去问,祝季兰生怕再受到训斥,急得快哭出来,倒是芳秀安慰道:“二娘勿忧,待婢子去寻个人问问。”

  “好,倒是快些。”祝季兰连连点头道。

  芳秀一走,她更惶恐。因为嫁入府中也不过几天的事情,她连这个“家”都还不熟悉,又担心乱走乱撞惹人非议,只能站在原地等着。可芳秀一走许久也不见回来,正手足无措时,忽见前头走来两个人,她也不认得,慌忙退出回廊,站在庭院中。

  来的是徐卫的姐夫范经和亲哥哥徐四,本来有说有笑地走着,突然瞥见一个年轻妇人立在庭院里,低着头不敢见人,也不知道她是谁。只是在他们经过时,行了一礼。

  “这谁?”徐四问道。

  “没见过,九弟新娶的侧室?”范经猜测道。两人说着,便投后苑而去。

  祝季兰松了口气,对她来说,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而她显然不是一个适应能力很强的人,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让她害怕。

  “你在这儿杵着作甚?”一个声音冷不防响起,祝季兰骇得抖了一抖。定睛看去,只见徐卫就立在回廊里,他估计是刚刚从衙门回来,身上还穿着公服。看到他脸上的笑容,祝季兰安心了些。

  “姐姐吩咐让我去取酒,因为找不到地,所以让芳秀去寻人问问。”至少在徐卫面前,祝季兰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而且不结巴。

  “今天过中秋,姐姐姐夫和哥哥嫂嫂都到了吧?”徐卫一边问,一边走了下来。

  “都到了,只等太尉回来开席。”祝季兰昂着头,仰视着男人。

  “哦,那我去换身行头出来。”徐卫随口道,说罢便朝自己卧室方向走去。走出数步后,回头一看,祝季兰还站在原地,笑道“你继续在这杵?”语毕,径直而去。

  左右张望一阵,不见芳秀回来,祝季兰犹豫片刻,终究还是跟上前去。她不敢离徐卫太近,也不敢拖得太远,就像个小跟班一样尾随在后。直到徐卫推开门进了一间房,她到发现,自己来到了夫人的寝室。

  徐卫一进门就解了腰带,又摘了幞头,扒了公服,看他都拿在手里,祝季兰很想上去接一下,替他挂在架上,但身体几次往前倾,却始终走不动步。徐卫倒也没有叫她,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将行头挂上。

  “你也不用成天在房里呆着,她是个心慈不过的人,最好相处。你多跟她说说话就知道了。”徐卫这指的,便是张九月。

  祝季兰嗯了一声,仍站在门口。

  “若是闷得慌,就出去走走,秦州城虽然不算广大,但值得一游的地方还是不少。其实你不必拘谨,我这里没有太多的规矩。”徐卫说话间,换了一身便装,也不戴幞头,收拾着往外走来。

  祝季兰闪过身,低着头,让他走前面。

  徐卫在她面前停下,看着自己这个小妾,微微皱起了眉头。片刻之后,道:“你如果实在觉得不自在,就不必出席了,和你那侍婢在房中吃吧。”

  听到这句话,祝季兰心中千恩万谢,她实在不敢去面对那几个“厉害”的妇人。比如徐四夫人,赎买自己到府中后,便时常教这样那样;再比如太尉那个亲姐姐,好似也不是个省油的灯,站在她面前,自己都双腿打颤。

  “谢太尉。”祝季兰一福,真心诚意地说道。

  徐卫眼睛一眯,也没说什么,抽身就走,走出数步,微微摇头……

  “姐,姐夫,四哥,四嫂,对不住,本来中午就该回的,临时出了点事。”徐卫转入后苑,老远就拱手致歉道。

  徐秀萍抢上来,一打量,欣喜道:“兄弟,上次见你也才一个来月吧,竟长了些肉?”

  徐王氏马上接过话头:“我也觉着是,九弟壮实了些。听弟妹说,这些日子你成天的胡吃海喝?”

  徐卫知道,一旦这两个妇人开了口,就没他说话的份。于是只顾猛点头,朝主位上坐去。

  “老九,出了事?”徐胜官拜两兴安抚副使,他这个人脾气好,跟谁搭班都能和睦相处,只是并不如徐家其他兄弟那样战功赫赫。

  徐卫正好有桩事想跟兄长谈,不过这家宴,又逢中秋,还是不要谈公事。遂敷衍过去,随口问道:“四哥,听说你要作祖父了?”

  这句话捅了马蜂窝,在徐四肯定回答以后,徐秀萍徐王氏两个冲上来,把紫金虎好一顿数落。只是顾忌着弟妹和两个侄女在场,没把话说得太难听。

  “成了成了,知道了知道了,坐吧坐吧,来来来,吃饭,赏月。”徐卫催促道。

  “咦,这拿酒的人呢?栽酒坛里了?”徐秀萍突然叫起来。

  “没事,她有些不适,我让她回房去了。”徐卫索然道。

  徐九之所以晚回家,就是因为收到了鄜延急报。金军在陕北黄河以西晋宁军范围内,集结了大量兵力,并越过边界,进逼米脂。他与吴玠等紧急商议,基本排除金军大举进犯的可能。他给堂兄的指示是,打,从哪来的,打回哪去,不用有任何顾忌,不用担心破坏宋金和议,如果能把来犯金军全歼境内,最好不过。

  这么下指示,难道他不想以重建为重?忘记了徐处仁的叮嘱?都不是,敢战方能言和!这放在哪个时代都是正确的。金人此番小题大做,为什么?就是为试探!估摸着女真人也知道陕西掀起重建浪潮,因此来试一试,看西军是个什么样的反应。

  徐洪得到这句话,于八月底抽调鄜延精兵三千,亲自带领着奔往绥德。他到过之时,绥德驻军已经和金军打了一场,互有死伤,现在金军就在米脂寨西北二十多里外扎着。

  徐洪不打招呼,指挥近万步军大张旗鼓地向金军压去。两军厮杀半日,以金军退却告终,赤髯虎勒兵边界,投书过境,再来,还抽你。

  这个消息很快就被报到燕山府,大金都元帅兀术面前。西军判断得没有错,这次小规模的军事行动,是由大金都元帅府亲自授意的,其目的,就是为了借机试探试探西军反应。如果说,西军顾全两国休兵罢战的大局,妥协退让,那就说明徐虎儿还真把两国的和议当回事了。如果西军强硬以对,那说明,徐卫这厮真不是个好鸟!

  完颜宗磐被以“谋反”罪名诛杀以后,宗干宗弼兄弟俩已经清除了他的党羽,并控制了大金国的政权和兵权。然而,这并没有让兄弟俩人宽心,因为他们收到消息,党项人跟徐卫眉来眼去,秋波频送,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据此,他们相信,西夏和陕西的关系,绝不是夏主李仁孝保证的那样,只是纯粹的“商贸往来”,这里头一定有猫腻。甚至挑明了说,西夏可能要反叛大金!

  这是大金国绝对不能接受,也绝对无法承受的!近段时期以来,南方军事实力的增加显而易见,尤是徐卫节制的西军为首。莫说金军勇士势如破竹的往事已经不再,最近三次大规模军事斗争,甚至全部以金军败北而收场。尽管这几年大金国依靠签军打仗,不是自身最高水平的体现,但这个情况仍旧让人担心。

  再则,江南那个年轻的皇帝,不知道天高地厚,竟摆出一副初生牛犊不畏虎的愣头青架势来。保不住哪天他脑袋一热,干出北伐这种勾当,这绝不能容忍!

  宗弼向他的大哥宗干提出,集结女真和渤海的精锐,把西线防御耶律大石的部队也抽调一些,继续发起以取襄汉为战略目标的进攻!

  然而,主政的完颜宗干却没有同意。他认为现在大金国处于一种内外交困的境地。在国内,汉化改革的推行,激起各种矛盾,尤是两河为最。契丹人的反叛虽然被镇压,但同时也说明,在原来的辽国境内,女真人的统治也并非稳如泰山。

  此前军事进攻屡屡受挫,现在徐卫又跟党项人搅在一起。大金立国以来,可能从来没有哪个时期像现在这样危险过。如果贸然出兵,一旦战败,就到了会动摇国本的地步!现在不是打仗的时候。

  宗弼见状反问,不打仗作甚?宗干答,纵横捭阖。

  南方想争取一切能够争取的力量来抗金,我们就针对性地分化。最主要的,便是西夏。夏主之所以跟陕西走得近,原因不外乎就是我们大金国几次失言,没封地给他,所以他才恼怒。

  现在,我们只需要动动手指头,党项人立马就会调转刀口对准徐卫。夏主不是想要地么?没问题,陕西虽然不在我们手里,可河东还在。西夏此前就想讨要河东西北部与其接壤的地区,这次咱们便成全了他,让这条狗不再对着主人龇牙,转而去咬徐卫。

  宋建武六年,金天眷五年,九月。大金国以张通古为使,入西夏,见夏主李仁孝。许以割地,要求西夏断绝和陕西的往来。

  李仁孝不是笨蛋,从他老子在世时,女真人就已经把他们当成傻瓜一样耍了好几回。每次都慷慨许诺,我要割给你多少州多少县,结果连根毛也不给。现在你又给我画张饼,叫我跟陕西绝交,不是,你们女真人真把党项人当成没开化的蛮夷是吧?去你娘的,老子刚刚尊奉了孔子为“文宣帝”,大兴儒学,命令所有州郡都立庙祭祀,以皇帝礼待之。就是汉人,也没哪朝哪代尊孔子为帝的吧?

  第六百一十章 马扩归来

  建武六年九月,在经历一连串的边境冲突以后,闹心的陕西终于等来了一个好消息。代表川陕,或者说代表大宋出使的马扩回来了。尽管他还没到秦州,跟契丹人谈得如何也不知而知,但至少,他平安回来了。

  这年头,作为使者是一个危险系数比较高的差使,更何况,陕西到西辽,可能有万里之遥。据上次来陕西的萧朵鲁不介绍,耶律大石最后把都城定在一个叫“虎思翰耳朵”的地方,坦诚地说,陕西没人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所在,徐卫也只是猜测着,可能在后世的新疆或者更远。马扩去了将近一年,不管成果如何,安全返回已经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为了表示对马子充辛劳的肯定,徐卫打算以长官之尊亲自出城去迎候他。但张庆说万一马子充未能达到预期目标,你摆这么大的阵势反而不好。紫金虎这才作罢,改在马扩入城之后,他与制置司大小官员在衙门口相迎。

  所以,秦州百姓就看到了这样一幕。上到徐卫,直到制置司里的干办公事,十数名官员统统站在制置司衙门口,翘首以待。百姓们都猜测着,徐宣抚这是在迎接谁?莫不是朝廷来了天使?

  “马扩去年十月出发,至今正好十个月,但愿他带回来好消息。”等待过程中,张庆随口说道。

  这话并没有引起同僚太多共鸣,众官附和几句后,便有人道:“怎地还不来?这都快到中午了。”

  徐卫知道,对方不是心急着想知道结果,而是等得无聊。在制置司,乃至绵州的宣抚司,甚至于杭州的行朝,没有多少人对争取“外援”有多大的兴趣,或者抱多大的希望。并非古人只知道坐井观天,而是受限于种种条件,各个国家之间基本上都是各自为政。而在他生活的那个时代,哪怕是地球另一端一群无聊的人做了个超级无敌大的饼,都有可能在几天之内传遍世界。

  正当一众官员闲得没办法,应该开始七嘴八舌谈论着最近的事务时,马扩终于来了。他一出现,马上就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不是因为他本人,而是因为他胯下的坐骑。那是一匹神骏无比的,毛皮如黑缎般油光锃亮的,比旁边的马高出不止一头的良驹。

  徐卫身后的官员们发出声声惊叹,他们都没有见过如此雄骏的战马。跟这匹马相比,旁边那些将士所乘,简直就是一群柴禾妞簇拥着一位金枝玉叶的公主。

  马扩发现了徐卫在引众等候他,喝开前面的卫士,纵马奔至衙门之前。众官看得眼睛都不眨一下,因为那匹神驹不过小跑几步,但那身段,那步子……

  “卑职出使归来,向宣抚相公复命。”马扩跳下地来,抱拳行礼道。

  徐卫面露笑容,匆匆下得台阶去,拉住他手上下打量道:“嗯,一样没少,好,走,里头说话。”

  他拉着对方往衙门里走,剩下的官员却都还在围观那匹宝马。也不知是哪个眼尖的,发现马扩的队伍里,还带着好几匹这样的良驹,于是,众官眼睛红了。

  至堂上,众官坐定,徐卫迫不及待地问道:“子充,此番西去,可曾见到耶律大石?”

  马扩似乎有些兴奋,长舒一口气道:“卑职与萧朵鲁不等一道,借道西夏境,入西域,行数月,乃至契丹国境,又行二十余日,方至大石之都,虎思翰耳朵。据卑职估算,陕西至彼,恐在八千里以上!”

  八千里?众人都吃一惊,不想如此遥远。

  “那虎思翰耳朵原是黑汗国的都城,大石先后扫灭西州回鹘黑汗王朝等,将黑汗都城改为现名,定为契丹国都。此处相公和诸位可能陌生,但就在它附近有一座城,名唤碎叶城,熟悉吧?他本人被尊称为菊儿汗,群臣又根据汉制,上尊号‘天志皇帝’。闻卑职至,大石派遣其子出城相迎,礼遇甚厚!”马扩滔滔不绝,听得众人也是惊讶莫名。

  那耶律大石真神人也!想北朝在女真人雷霆一击下,轰然倒塌,连辽帝耶律延禧都作了阶下之囚,他一个旁支宗室,只率数百骑,竟然能够纵横西域,扫灭数国,打下万里江山!这种人不是英雄,谁才是?

  但众人最关心的,还是马扩是否达成了出使任务。要知道,他此次去西域,乃是为了联合抗金之故,不是去旅游的。马扩很快就将话题转到这上面来。

  “卑职在城中一连住了十余日,大石只派官员陪同四处游览,并未接见。那虎思翰耳朵城中,诸羌并存,有汉人、有契丹人、还有容貌大异于中原的胡人。然而,不论是何种族,都能融洽并存,可见大石之雄才!”

  徐卫不时点头,但其他人就失去了耐性,吴玠插话道:“那耶律大石几时才接见你?”

  马扩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这才续道:“在抵达都城十七日后,大石于宫中正式接见。”说到这里,他不无感慨地叹道“十多年不见,大石确实苍老了许多,但其雄风仍在!”

  “一见面,未经介绍,他就认出卑职,回忆当年的往事,便是旁支末节也记得清楚。他向卑职宣称,契丹国有各族精兵数十万,国境从东到西要走几月。卑职适时地提起,说陛下可是忘了旧疆?”

  吴玠又道:“那大石怎生回答?”

  “大石瞩目卑职而不语,回御座,反问起卑职关于大宋的近况来。卑职自然如实回答。他又问了关于徐宣抚的出身经历,在得知宣抚相公与金人激战十余年后,颇为钦佩。卑职此时正式向他提出联合抗金一事,但大石似乎有顾虑。”

  听到这里,好几名官员异口同声问道:“他有何顾虑?”

  “顾虑两点,其一,是金国势大,难以与之抗衡。当然,卑职向他详细介绍了金国近年态势变化,以打消去疑虑;其二,便是顾虑党项人。”

  第六百一十一章 拥兵自重

  “顾虑党项人?”吴玠有些不明白,皱眉问道。

  “当然,大石也没指明党项。只说自己虽然矢志恢复,欲重回燕云救护君父,但恐路途遥远,粮草难以周济。他上次发铁骑七万东征复国,就是因为距离太远,走到半路牛马病死大半,无奈勒兵返回。”马扩回答道。

  徐卫听出些意思来,沉吟道:“据说大石和党项人一直保持密切联系,他若东征复国,必然要有西夏支持才行。否则,战线太长,没见到金军自己就粮尽了。这么说起来,他确实在顾虑党项。”

  “卑职向他说明,言我方也在积极争取西夏,以求三方联合对金。但看得出来,大石对此不太乐观,他认为党项人是女真人藩属,不太可能反叛。”

  徐卫想起一件事情来,上次萧朵鲁不来陕西,提到了大石的东征,说是由他父亲亲自统率七万铁骑,从“虎思翰耳朵”出发。这就怪了,战线太长,补给困难,这是每一个兵家最头疼的事。以大石的雄才,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为什么非要在万里之外的都城出发?

  马扩很快给出了解释:“盖因大石之兵力部署和钱粮之地,皆在西域。其东部与金隔着茫茫沙漠,金人几次往攻,都是同样的下场,粮尽而返。所以,如果没有西夏支持,辽军想要顺利抵达金境就相当困难,更遑论作战?”

  “那他最后的态度到底是怎样?”吴玠有些不耐。

  “大石在抗金上,态度明确,不愿意不计前嫌与我方联合。但具体行动,就还要从长计议。他表示,契丹也会积极争取党项人的合作,并建议,无论宋辽,今后若有对金行动,都照会对方。若时机成熟,不排除合力攻金。”马扩道。

  这话一出口,堂中大多官员不免失望。说来说去,还是画饼充饥。时机成熟?什么时候才算成熟?就算真到了那时候,两国相隔八千里,我有那功夫来通知你么?这协调起来真是相当困难。

  “卑职临走时,大石赠送金银,又选十六匹汗血宝马相赠。只是一路回来,马匹多有病死,如今只剩下七匹。”

  众官不禁一阵惋惜,在他们看来马扩此次出使最大收获,恐怕就是那些汗血宝马了。哪知十六匹死得只剩下七匹,太可惜了。

  徐卫并没有失望的模样,嘉奖道:“你往返一万余里,联络契丹,劳苦功高!本帅一定要上奏朝廷,替你请功!随行官员将士,功劳簿上,也写一笔!”

  马扩起身谢过,说话已毕,众官自回各自岗位。徐卫本来也准备到自己的办公堂,把这件事情捋一捋,但发现马扩坐着没动,猜测他可能还有事情要说,遂也留了下来。片刻之后,众官散尽,马扩不等徐卫过问,主动道:“相公,卑职此次回来,途经夏国,发现异常情况!”

  徐卫目光闪动:“哦?”

  “此前,卑职曾经数次出使,夏主还曾经亲自接见。但此番,沿途并无夏国任何官员迎送,便是卑职主动提出,想见夏国重臣王枢,对方也婉拒。因此,卑职猜测,党项人态度变化!”马扩沉声道。

  徐卫一时无言,他的手指在案桌上轻轻敲击着,眼神逐渐阴鸷。联想到最近有女真人在陕北边境上的举动,他有理由相信,女真人又在搞什么动作。金国想干什么?想夺回陕西么?

  思前想后,不得要领,紫金虎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一路辛苦,先去歇息吧。”

  马扩猜测得没错,党项人的态度确实有变化。张通古出使西夏,向夏主李仁孝许以割地,要党项人牵制陕西。可李仁孝认为女真人这又是在空口许诺,不足采信,于是对张通古不冷不热。

  张见状,知道夏主是不见兔子不撒鹰,遂更进一步提出。大金国可以把河东与西夏接壤的,黄河以西的丰州、府州、麟州三处赐给西夏。而西夏要作的,就是断绝与陕西联系,并在将来必要的时候,出兵牵制西军。

  这一回,党项人颇有些心动。因为女真人是头一回如此“真诚”地要割土地城池。那麟府丰三州,从前属于大宋的“麟府路”,设有“麟府路兵马司”。这三州,对于西夏来说,有特殊意义。这几州东濒黄河,西临草原大漠,南瞰黄河以西诸州,地理位置重要就不说了。而且是党项人聚居地,更兼,府州折家,麟州杨家,丰州王家,都是世代忠于宋廷,积极抵抗辽夏的地方豪强。党项人作梦都想把这地方夷平!以泄心头之恨!

  可心动归心动,李仁孝不得不顾忌到现实。眼下,西夏和陕西在边境上重开榷场,商贸往来频繁,且呈连年上涨的趋势。女真人根本不懂什么叫作商贸,就断然要求夏国和陕西断绝联系。如果这么作了,对西夏还是有一定的影响。

  而重要的一点,李仁孝不得不考虑徐卫的反应。现在的西军,挟大败女真之威,士气正旺,可以说处于最强大的时期。徐卫作为这支军队的领袖,手握大权,据说陕西的事他自己就可以作主,甚至不用问朝廷。如果这时候西夏与大金国重归于国,接受三州赐地,并与陕西断交,这势必要激怒徐卫,他会作出什么反应,不得而知。

  而且,从西夏的立场来说。它知道自己地盘最小,实力相对较弱,所以它最希望的,就是游走于宋金辽之间,左右逢源。不愿意和任何一方势同水火。甚至于,党项人最愿意看到的,就是各方实力保持平衡。

  它与大宋有多年的领土争端,并爆发了多次大规模战争,当然不愿意看到南朝强大。但反过来说,它也不希望看到女真人扫灭赵宋,独霸天下。因为那样的话,下一个就是它!这是只要有智商的人都能想到的!

  看看现在,女真人拉拢它,许以割地;汉人也来示好,又是开边贸,又是时不时的遣使送礼,十分殷勤;就连远在西域的耶律大石也保持和西夏的联系,双方来往不断。

  有史以来,党项人从来没有这般感觉良好过,好像普天之下都有求于它!现在,女真人要求它只跟自己好,这就等于要求它自决于其他两方,这不是李仁孝所愿意的。

  在与朝中大臣密集商议之后,李仁孝再次接见了张通古。向他表示,西夏是大金的藩属,这是有定论的,我们一定会恪守臣节,决不会助宋。但也请求大金皇帝陛下考虑到我们的实际情况,我们需要和陕西保持经济上的往来,当然不会涉及政治军事。

  张通古把李仁孝的话一琢磨,得出一个结论。党项人又要三州土地,又不愿意跟陕西决裂,简直是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

  张通古的脾气,在江南就已经出了名。他当场就对李仁孝恶语相向,怎么着?你们党项人想骑墙是怎地?想八面玲珑啊?你要搞清楚,大金国是你的宗主,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投机取巧,你小心鸡飞蛋打!

  李仁孝面子挂不住,可到底还是忌惮女真,强忍着没有发作。张通古拂袖而去,第二天就启程回国,到燕山府,将事情原原本本地报告给完颜宗干和完颜宗弼。

  这两兄弟既恨西夏骑墙,又不得不正视现实。权衡再三,金国决定忍下这口鸟气。此前宋金和谈,金国要宋称臣,许还江淮和河南,结果赵谌不干,最后只还了淮西一路。这一回女真人又是这种把戏,党项人既然不愿意彻底断绝和陕西的联系,那麟、府、丰三州是别想了,只把长城以外的丰州赏赐。其实赐地给西夏,党项人应该说还是有那么一丁点感谢的,偏生连同赐地诏书一起入夏的,还是完颜宗干措辞严厉的书信,警告党项人摆正自己的位置,不要站错了队。结果,李仁孝非常不以为意。

  不久,完颜宗干病重,他上奏金帝完颜亶,要求让弟弟完颜宗弼代理宰相权。面对两个强有力的叔父,完颜亶能说什么?只得让宗弼以都元帅兼理左相。宗干之疾越发沉重,完颜亶数次前往探视,结果没到冬月,宗干一命呜呼。他一死,完颜宗弼进太保,领三省,更兼都元帅,金国的军政大权,都集中到此人手里。

  宗弼对他的庶出长兄是敬重的,但政见上却也有不同之处。比如前不久,他主张集合女真渤海精锐,再从西部战线上抽调兵力,发动旨在夺取襄汉的战役,宗干就没有同意。现在宗干一死,他大权独揽,就又开始琢磨这件事情。

  为了吸取以前的教训,宗弼这回十分谨慎。他召集文武官员,通盘考虑推演,把一切的可能都算进去。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要想夺取襄汉,就不能让徐卫参合进来。徐虎儿现在不光背靠巴蜀,占有整个陕西,甚至还窃据河南府,只要一出虎牢关,就踏入中原了。上次攻襄汉失败,就是因为他一度逼近东京。

  要把这头猛虎困在关中,也不是件易事。金国文武重臣们几经商议,还是认为,得依靠党项人。只要西夏肯出力,徐卫自顾不暇,哪能管得了中原?但问题是,党项人丝毫不掩饰自己骑墙的欲望,它怎么可能出兵?

  宗弼的谋主,皇帝的老师,韩昉此时提出。党项小国,它的生存方法就是投机取巧,只要给足它甜头,它会干的。他建议,把麟府丰三州全部赐给西夏,甚至还可以把晋宁军在黄河以西的地区也一并算上。而且,再给夏主以丰厚的许诺,只要他肯出兵牵制徐卫,事后,还可以把麟府丰三州附近的火山军和保德军两处都赏赐。

  如此重利,不信李仁孝不动心!

  宗弼有些犹豫,这一地区是西夏进攻河东的障碍,如果尽入其手,这对大金国来说,是一个潜在威胁。但转念一想,巴掌大的小国,它能怎么地?遂将心一横,将牙一咬,照准!

  徐卫这个问题就算暂时解决,剩下来的,就是如何击败荆湖何灌和江西的折彦质。从此前的战例可以看出,一旦金军进攻襄阳,折家就会从江西驰援,与何灌一道抵抗。

  何灌的军队还好说,但折家的部队确实剽悍善战,不管是城池攻防,还是野外争雄,都是一把好手。而且据说折家是宗族氏的队伍,军中的统兵官都是折家子弟,所以凝聚力极强,中原百姓称呼他们为“折家军”。硬碰硬去打的话,很难说有必胜的把握。

  就在兀术绞尽脑汁,苦思策略时,徐卫就已经洞察到女真人和党项人的动作。西军收复全陕之役,止兵于绥德。并没有进攻行政上归河东,但地理上归陕西的麟府丰三州和晋宁一军,何解?就是考虑到和西夏的关系。以西军当时在鄜延一路的兵力,要拿下这片黄河以西的地区,简直易如反掌。可现在,女真人把赏赐西夏土地,拉拢的意味非常明显。

  徐卫官邸

  尽管徐绍在世时,几次提醒紫金虎要多读书,但徐卫只听进去了一点点。因为他只看两种书,一种是兵书,一种是史书。兵书可以教他怎么打仗,史书可以教他怎么处世,舍此之外,就是读遍诸子百家,又有何用?

  鉴于这个原因,徐卫的书房里虽然摆满了典籍,但绝大部分都是陈设。能进徐卫书房的人极少,张庆倒是其中一个。

  此时,徐卫坐在书案后,桌上散乱地放着几本书,其中一本翻开,上面还有他作的笔记和标注。不过他的注意力现在根本没有书本上。张庆坐在他案桌前方的侧面,翘着腿,捧着茶杯,这跟人前拘谨恭敬的模样大不相同。

  “金将丰州赐给党项,没有其他原因,就是拉拢。女真人大概也察觉到了党项的不满,以及和我方的联络。”徐卫面容肃穆。

  张庆放下茶杯,坐正身子,啧了一声:“我始终觉得党项人靠不住,太尉不妨想想,西夏是金之藩属,然就因为女真人食言,未割让土地,他们就能起大军入延安。对宗主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我们?”张庆道。

  徐卫摇了摇头:“那不重要,联络西夏契丹,更多的是为了营造声势,向金人施压。本来也没指望它就能反戈一击,联合攻金。我现在担心的是,女真人突然这么一个举动,是只为了安抚党项,或者有其他深意?”

  张庆琢磨着这话,良久,吸了口气:“该不是女真人又想撕毁和议,再度南侵吧?”

  “这却不好说,现在金国国内也不太平,你算算,几年间,开国元勋接连被打倒诛杀,党争何其厉害?从宣和七年算起,宋金厮杀了十多载,这期间,从来没有超过三年以上的和平时期。我们固然损失惨重,但女真人也不好过。此前,连续三次大的战役都以金军败北收场,按道理说,女真人应该要消停一段时间。但不排除为了转移国内矛盾,而对外用兵的可能。”徐卫分析道。

  张庆听了这话,试探着问道:“那有没有可能来犯陕西?”

  徐卫断然否决:“不会,在西军手里他们讨不到便宜。已经证明,金人想攻取川陕,再沿长江东进的策略行不通了。前些年,他们猛攻襄汉,其实就已经很说明问题。现在金国已经放弃这种大迂回的战略。”

  “那就好办了,他想打就打吧,反正也有折郡王何太保他们应付。我们左右是一门心思扑在重建上了。”张庆笑道。

  徐卫看他一眼,也笑道:“你回忆一下,历次金军大举进攻,有哪一回咱们西军能置身事外的?就算金军不针对西军,我们也每每四出救援。”

  “是啊,这些年下来,非但陕西面目全非,四川也跟着遭殃。”张庆由衷叹道,忽又补上一句“这次如果金军再来,我们就不动了。朝廷远在江南,而绵州现在不可能再左右得了太尉。”

  徐卫起身踱了出来,边走边道:“话是这么说,但万一打得凶了,又有人想着西军救火,如之奈何?”

  张庆一时沉默,现在徐卫已经是川陕最高长官之一,跟王庶是平级,后者不可能指挥得动他,而且兵权实际上在制置司,只有江南能命令紫金虎。但徐太尉在对待朝廷的事务上一向谨慎,因为咱们还没到可以飞扬跋扈,无视江南的地步。

  脑中灵光一闪,张黑脸笑了起来:“太尉不是说女真人赐丰州给西夏,是为拉拢安抚么?再加上川陕疲敝,边界冲突又不断,我想我们有足够的理由拥兵休养。”

  徐卫未置可否,只是叹道:“仗打太多也不是好事。”现在金军的优势正逐渐消失,继续打下去,打到双方实力持平均衡的那一天,如果朝廷要进取还好说,否则,历史上有太多的明证。

  张庆深明其意,点头道:“从来都是飞鸟尽,良弓藏。”

  第六百一十二章 局势诡异

  宋建武七年,金赐麟州、府州、以及晋宁军黄河以西的地区给西夏。大约即后世陕西神木县、府谷县、佳县三处。至此,大宋陕西诸路东部与金占领区不再接壤。陕西制置司闻讯后,众官都认为,金人出如此大价钱拉拢,极有可能是在筹备战事,他们需要党项人牵制西军!

  党项人取得麟、府、丰三州,晋宁一军后,默作不声,并没有向陕西派出使者说明任何问题。边境上多处榷场,仍旧商似云来。这让陕西文武官员非常不满,党项人此番作派,好比既想要吃鱼,又想要避腥。我们开榷场,图的是什么?不是赚钱,边境贸易虽然迅速发展,但它所取得的经济成效对川陕两地来说,几乎是微不足道的,每年贡献的税收也不过数十万缗。

  我们开榷场,更多的是在争取西夏。不是争取它的支持,是争取它不助女真。现在夏主在我们鼻子底下接收麟府路,居然连个招呼也不打,李仁孝有没有将我们放在眼里?吴玠向徐卫建议,关闭所有榷场,以示回应。

  就在徐卫考虑之时,夏主就派出了使者到秦州,向徐卫解释说,女真赐地是为了遵守从前的许诺,不涉及其他,请陕西方面不必多疑。

  夏主如此“诚意”的举动,很大程度上消除了陕西官员的怒意,徐卫答复西夏使者,称对此表示“理解”,并提出几个要求。首先,夏既得麟府,就要严加约束该地诸羌,不得再有扰边的事情发生。其次,鄜、府、丰三州,从前分别是王家、折家、杨家的地盘,这三家忠于宋廷,积极抗辽抗夏,跟党项人可以说是有世仇的。西夏得此地后,不能为泄愤而作出不相宜的举动,这里主要是指破坏坟茔,夏使当面表示答应。

  夏使走后,徐卫会集文武商议,李仁孝有遣使南来,当然是为了打消陕西方面的疑虑。但是,他所说的“不涉及其他”,可能站不住脚。以女真人的品性,绝不会无缘无故赐地,这里面一定有问题。联想到此前金军在陕北边境上的举动,我们有理由相信,金国内部正在酝酿军事行动。

  为了有所防备,徐卫命令永兴帅杨彦确保黄河河防,又命令鄜延帅徐洪密切注意西夏举动。

  紫金虎其实心知肚明,就算真要开打,金军也不可能来攻陕西。而西夏更不可能贸然侵入宋境。他之所以作出如此姿态,不过是想向人证明,看到没有,西军自己都面临战争威胁。

  不过,对于有可能爆发的战事,徐卫也不是什么力都不出。随后,他就到了绵州,与王庶等人相商,最后决定联名上奏,警示朝廷。

  川陕两位宣抚使的奏本于二月抵达杭州,王徐二人在奏本中称,近来女真和党项互动频频,金国赐麟、府、丰三州,晋宁一军予夏,这可能是为拉拢西夏,使其卖命。有理由相信,金国正在酝酿军事行动,战争的威胁已经显现,请朝廷务必提防。

  王徐的奏本在行朝引起轩然大波,赵谌极为重视,诏东西二府的主要官员密集会商,拿出对策。对于王庶和徐卫的警告,朱胜非有些不以为然,他认为宋金刚刚缔结“建武和议”,而且是在金军连败的情况下拟定的,对方不太可能这么快就主动撕毁和议来犯。主和的完颜宗磐被杀后,金国还特地派来了使者安抚,保证宋金休兵罢战的局面不变。

  但首相的言论,很快就被大臣们铺天盖地的质疑声所压制。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赵鼎,认为王徐二位久在西陲,又尤其是徐卫,十分清楚情况,既然他采取和王庶联名上奏的形式警示,那就已经说明问题的严重性了。

  话音一落,参知政事徐良,枢密使许翰等大臣纷纷附议。都认为应该及早准备,以防不测。最后,两府形成决议,向皇帝报告,建议进入临战状态。

  这正中赵谌下怀,因为他现在期待一场战争。

  此前,他执意推荐行的裁减冗员,削减待遇,以及限制官员子弟荫补入仕等政策,遭受到了极大的阻力,削减官员待遇这一项,已经不是不中止。但因为此事所引起了的反弹和争议并没有停止,尤其是朝中奔走于德寿宫的那些大臣们纷纷攻诘“新政”,要求“勿易祖宗之法”,并批评皇帝任用赵鼎和徐良等人。

  这让赵谌既惊且怒,认为大臣们是受了太上皇的指使,在阴谋颠覆他。他拒绝过宫去探望赵桓,如果实在被大臣们顶得没有办法,就身藏利刃前往,简单问候几句,绝不留下来吃饭,也不会喝德寿宫一口茶,以防有人下毒。

  当王庶和徐卫的奏本送抵行朝后,他十分振奋。如果这场战争真的打响,如果这场战争宋军能打胜,那就将极大巩固他的地位,中兴指日可待!朝中不会有人再敢反对他,德寿宫也只能逐渐被边缘!

  所以,当宰执大臣们商议的结果呈上来时,他马上下诏,命淮西、荆湖、江西各路军队严加防备,又以西军老将,御营使姚古协助宰相,措置战务。他甚至又动起了“御驾亲征”的念头,后来因为朱胜非劝阻而作罢,官家要是去了前线,后院起火怎么办?

  就在南方战备的同时,完颜宗弼在北方正调兵遣将。他从本来针对耶律大石的西线战场抽调精兵三万,正在赶往燕云的途中。又从女真旧地以及燕云本地,集结女真渤海主力部队四万,并发契丹军、辽东汉军、燕云签军五万。到二月底,已集结十二万步骑。此后,又派得力干将入河北,征发大量的汉签军作为后勤保障部队。

  此番,兀术欲以女真渤海为主,契丹汉儿为辅,一举夺下襄汉,扭转此前颓势。到三月,万事俱备,但他仍旧放心不下西军。在出发南下之前,他再次命令党项人,耀兵边境,以为牵制。

  李仁孝收了金人三州一军,自然不可能没有表示。三月,他命令靠近陕西延安的嘉宁军司出兵,越过白于山口巡边。又令临近麟府路的左厢神勇军司出兵,以驻防为名,进入麟府路。此外,又以“剿匪”为名,令凉州吐蕃部族增兵边境。

  但是,在调兵的同时,李仁孝又让夏国枢密院严令各军,不能擅自越过边界,不得有挑衅滋扰行为。因为在这件事情上,他不可能再派人去跟徐卫通气,所以要军队尽量克制,千万不要产生摩擦,使西军有所“误判”。

  这三处增兵,西夏都“师出有名”,巡边是军队不定期的例行公事,能解释得过去;麟府路新收,本来也需要军队进驻,名正言顺;在与宋熙河路的边境地区,本来也有不少叛匪贼寇,李世辅虽然剿灭了“青面夜叉”一支,但还有不少在边境上洗动,让凉州吐蕃增兵助剿,顺理成章。

  但就是这些“正常”的举动,造成了一种假象,那就是从东到西,宋夏边境上刀光剑影,甲胄铿锵!

  这不仅把徐洪,姚平仲两位边帅骇得不轻,甚至惊动了徐卫,乃至绵州的王庶。陕西制置司一度有人认为,金军是不是准备进攻陕西?现在党项人就是在替他们打前站?徐卫经过慎重考虑和情报分析,认为这是虚张声势。但他并没有公开说明,仍旧按照常规,令缘边各路戒备。

  三月底,完颜宗弼在准备就绪之后,率大军从燕云南下,入河北,汉签军十万随行,押送粮草。四月,宗弼引精骑先过黄河,入东京。在这里,他搜集到了许多关于襄汉的情报。自上次金军攻襄汉以后,大宋荆湖宣抚使何灌一直在扩充军备。张家兄弟已经卸甲,襄阳城,现在是由荆湖宣抚司大将韩世忠镇守,另一位与之齐名的勇将岳飞,则驻守随郢二州,与之呼应。

  对于韩世忠,宗弼印象模糊,但岳鹏举,他不可能忘。就是这厮,杀了他的女婿!

  韩岳在襄汉地区带甲数万,这两年来,勤修战备,从无懈怠。此次攻襄汉,可能比上回更困难!好在宗弼有这个心理准备,而且此次他带来的军队跟上次可谓天壤之别!再也不是乌合一般的汉签军,而是曾经给宋军造成毁灭性打击的女真渤海军!

  要从容夺取襄阳,首先就要拿下光华军、随州、再取郢州,扫清襄阳外围,隔断汉水,以阻入援。这也就意味着,金军必须首先击败岳飞,才能图韩世忠。同时,还要防备折家从江西增援。

  在燕云时,兀术就已经拟定了战略。为了牵制折家军,不使其增援,或者影响其增援,金军要分兵一路,进攻刚还给南朝不久的淮西。再者,为谨慎起见,洛阳方面也不能不防,万一事态紧急,西军从虎牢关出来,就又可能重演上次的旧事。所以,还要增强郑州防务,使徐卫坐困关中。剩下的主力部队,才进军襄汉。

  四月,金军大部抵达东京一线,大军压境,战争一触即发。但此时,对面的宋军各路并没有丝毫慌张,因为在这之前,他们就已经进入作战状态。襄阳守将韩臣忠得到了何灌补充的兵力和物资,何灌又将他们家嫡系的常捷军一部,四千人,划归岳飞节制。并让自己的儿子何蓟统率三万精兵,进抵前沿,以备随时策应。

  至于折家,因为淮西的回归,以及淮西军的建立,在朝廷下诏战备之后,折彦文和折彦野就已经引军过长江,进入淮西境内。与刘光国、刘光远、李显忠等将合师,另有所图。

  总之,在赵谌的坚持之下,此番宋军绝不单纯是只想防守。

  然而,让人始料未及的是,这襄汉地区还没有开战,陕西倒先打起来了……

  这一天,徐卫没去衙门,因为他的二女儿徐妠病了。紫金虎战场上叱咤风云,但在家里却是个慈父,两个女儿小时,他时常与之嬉戏,长大一些,便亲手教习武艺,又请博学之人作西席执教。倒没想说要把女儿培养成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只是学文习武,一能增长见识,二能强势体魄,作父母的,不就图这些么?

  二女儿徐妠,未足月就出世,身体一直不好。但这次发病,完全没有先兆,昨晚上突然就喊腹痛,小小年纪在床上痛得打着滚叫唤,急得张九月手足无措,徐卫也是心急如焚。把秦州城的名医都请个遍,有人说是绞肠痧,于是放血治疗,辅以汤药,结果没用,被徐卫赶出府去。又有人说是肠痈,即后世所称“阑尾炎”,于是来针灸,结果还是没用,急得徐卫想杀人。

  “官人,女儿疼得这般厉害,从昨晚到现在也没有消停过,这样下去,怎生得了?”张九月算是个坚强的女人,可此时也语带哭腔。

  徐卫坐在房中,抬头看着床上已经没有力气打滚的女儿,心如刀绞。这他娘的到底是什么病?怎么一直痛,而且就不见症状减轻过!女儿年纪这么小,她哪里禁受得住?

  “你别急,听说城外十五里山中有位名医结庐而居,我已经派人去请,稍后便到。”徐卫再急,也不能乱了分寸,还柔声安慰发妻。

  “姐姐,我腹痛……”躺在床上,汗水沾着头发的徐妠对伏在床边照看她的姐姐徐嫣说道。

  “妹妹,你别怕,爹已经去请大夫了,说是名医哩,一定能治好你的。”徐嫣也不过八九岁,说话却像个大人一般。

  徐卫听了,起身到床边坐着,看着女儿蜷缩成一团,小脸煞白,这个手握雄兵,执掌大权的西军总帅却无计可施。操他娘的!我说我从前怎么不学好?我干嘛不学医,非要去学赌?

  此时,门口响起脚步声,张九月扭头看去,只见侍女芳秀探头探脑,又不敢进来,祝季兰就站在她身后,低着头,抬起眼,朝屋里看来。

  第六百一十三章 蕙质兰心

  徐卫也看了一眼,随即回过头来,从床头架的脸盆里拧起一条脸帕,替女儿擦拭头上粘乎乎的汗液。张九月见状,只得迎上去问道:“妹妹有事?”

  芳秀一躲,祝季兰只得独自面对这府中的女主人,一福之后,低声道:“听说小娘子突发疾病,所以来看望。”

  若是平素里,张九月肯定和颜悦色,耐心细致,但现在她实在是六神无主,没那个精力。再说,这时候看望有什么用?遂道:“寻了几个大夫都没用,现在官人已经派人去城外寻医。”

  祝季兰又朝里头看一眼,小声问道:“那有什么可以帮忙的么?”

  张九月听了这话,本想让她出去等候消息,若那大夫来了便引至内堂。但转念一想,这是个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让她去取坛酒都找不到地方,还是算了吧。想到此处,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妹妹有心了,只是……”

  此时,里头的徐卫说了句:“这里没什么事,回去呆着吧。”语气颇有些不耐。

  张九月回头看一眼,又转回来小声道:“官人心里头着急,你回去吧,没事,啊。”

  祝季兰有些紧张,两手在前面不住地绞着,好似有什么话想说,但却没有勇气开口。片刻之后,又对张九月礼,转过身,似乎要走了。九月也转身向塌前走去,忽听背后道:“姐姐……”

  这回,连九月都有些冒火,你嫁入徐家,就是这家的一份了,从官人到我,也没谁虐待你,何必成天作个苦样子?有什么话你直说不行吗?

  “怎么?”九月微皱眉头问道。

  “听说小娘子是突发腹痛,医者有人说是‘绞肠痧’,亦有人说是‘肠痈’,但无论如何施治,都不成效?”祝季兰这句话说得有些快,像是鼓足一口气说出来的。

  张九月一听,知道她还关切过,便答道:“确实如此,真真急死个人!”

  祝季兰嘴唇一动,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道:“从前我也得过病,和小娘子一般症状。突发腹痛,难以忍受,家父请来多名大夫,尽皆束手。后来遇个游医,教了一个法子,便治住了。”

  徐卫从塌边霍然起身,一边向门口走一边问道:“什么法子?”

  “便是大量饮水,多多跳动,再佐以汤药即可。”祝季兰有些畏惧似的看着徐卫道。

  徐卫听罢,怎么也不肯信。女儿痛得这样,还多多跳动?这谁都知道病人是最好躺在床上别动的。可张九月现在已经有些病急乱投医的加热,连声追问道:“真的有用?那到底是什么病?”

  “那游医说此症唤作‘石淋’,盖因肾主水,若饮食不当,缺乏饮水活动,则水结而化为石。”说到这里,祝季兰将身体前趋,在张九月旁边细声道“石制住尿路,因而引起剧痛,若大量饮水,上下跳动,则有可能将石排出。”

  张九月没读过书,这种人一般比较迷信,听祝季兰说得有板有眼,有些激动地对走上前来的丈夫道:“官人,就按妹妹的说法试试吧。”

  徐卫暗思,女儿痛得厉害,大夫能不能寻来也未可知,姑且按她的法子试试又何妨?便问道:“你先前说,还要佐以汤药?”

  “是,那药叫‘排石汤’。”祝季兰道。

  “排石汤?你记得方子么?”徐卫虽然这么问,但却不抱多大希望,哪有病人记得药方的?

  果然,祝季兰摇了摇头,正当夫妻两个失望之时,又听她道:“但听家父说‘排石汤’成方已久,稍大一些的药铺都知道。”

  徐卫将牙一咬:“试试吧,总比她蜷缩在塌前叫唤强。我这就去药铺,看看能否抓一副‘排石汤’回来。”

  “好,官人速去速回,妹妹,你来。”张九月一把抓了祝季兰手,便往屋里拖。徐卫回头看了一眼,将衣摆一甩,风风火火地抢出去。

  到了府门外,下人早备好了马,徐卫突然加快速度,几个大步窜上去,踩镫上马一气呵成,正要一鞭抽下时,忽然听一个声音唤道:“太尉留步!”

  寻声看去,只见一名身着灰袍的官员骑着马撵上来,他是制置司小吏,这种人既不是科举出身,也不是荫补入仕,更不是靠军功提拔。他们是靠“进纳”而成为公职人员,说得通俗点,就是买的官。其实说起来,官都不算,因为他们并不是朝廷编制内的,属于地方聘用人员,如果运气好,将来或许能授个没有品级的斋郎之类,如果运气再好一些,或者有重大立功表现,授个九品官从此踏入仕途,也未可知。这就是既没本事走科举,又没手段入行伍,祖宗又没积德,以至受不了恩荫的富家子弟进入官场的方法。

  来的这小吏,家资巨万,他家中向军队献了五万斤秆草充作马料,因此得以入制置司作跑腿打杂,传递文书之类的工作。

  “何事?”徐卫并不认得他,但识得他那身穿戴。

  那小吏滚下马鞍,拜道:“小人奉张参议之命,有紧急要务请太尉到府相商。”

  徐卫这正要急着去抓药,听了这话更是烦躁。但张庆知道他女儿生病,这种情况下还来相请,说明事情确实严重。

  正犹豫时,见一辆马车驶来,还没停稳那车帘就掀开,一妇人喊道:“九弟。”

  仔细一看,正是他姐姐徐秀萍,紫金虎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催马上前道:“姐姐来得正好,我有件要紧的事劳烦姐姐去办。”

  “何事?侄女怎么样了?”徐秀萍问道。

  “烦姐姐去药铺,抓一副‘排石汤’,排除的排,石头的石,汤药的汤。”徐卫疾声道,徐秀萍虽然也出身将家,但读过几句书,识得几个字,因此徐卫放心些。

  徐秀萍听了,点头道:“行,你事但去忙,家里有姐姐在。”语毕,让马夫调转车头而去。

  徐卫稍稍松口气,这才催动坐骑,直投制置司衙门而去。

  第六百一十四章 河西走廊

  到衙门,那大小官吏见他拉长着一张脸,眉头拧作一团,风风火火的模样,都离得远远地行个礼。到二堂,直接进张庆的办公堂。后者见他到来,迎上前道:“怎样?娃好些没?到底什么病?”

  徐卫不耐烦的挥挥手:“别提,闹心!说,什么事?”

  张庆折身在案桌上拿起一道公文递过来,口中道:“还是熙河。”徐卫接过一看,那是熙河帅司用银牌快马传递来的紧急军情。十几天前,仁多泉城的彝生者龙举兵数万突袭猫牛城,并击败西宁州的援兵,攻破城池,知猫牛城段洪阵亡,所部士卒或死或降,全军覆没。姚平仲在上报的同时,已经下令熙河军集结,只等制置司一声令下,便要前往报仇。

  徐卫看罢,或许是因为心烦,将公文揉成一团扔在地上,骂道:“去他娘的!”

  “去年仁多泉城的吐蕃人遇上春荒,青黄不接,所以劫掠边境。此次,彝生者龙竟举数万之众,看来,是我们的怀柔让他尝到了甜点。”张庆道。

  徐卫切齿道:“想那贼厮,拥帐不过数万,竟发数万兵攻猫牛城,他一定联合了其他部落。操他娘的党项人,还跟我来真的!”

  “太尉的意思是说,这是夏主唆使的?”张庆问道。

  “凉州六谷部吐蕃,被李元昊击败后,部分转投熙河,剩下的都归顺了党项。上次仁多泉城的吐蕃人犯边,可以说是为了粮食擅自行动。这回却怎么解释?娘的,仁多泉城本是陕西土地,党项人趁熙河军入援勤王,袭而夺之。这些年,我们光顾着跟女真人血战,没顾得上它。现在居然来捋虎须,老子灭了它!”徐卫厉声喝道。

  张庆见徐卫火大,估计跟他现在心情有关,沉思半晌,劝道:“是不是再想想?陕西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恢复重建,不可贸然举兵。”

  “那也得分情况,人家现在打上门来了,难道西军就缩着头?去年我给了他粮草牛羊,他莫不是把这当成‘岁币’了?直娘贼,非给它连根拔起不可!”徐卫怒道。

  张庆见状,也不好再多说,只是道:“那顾念到与西夏的关系,是不是先给夏主通个气?”

  “通个屁!现在党项人自我感觉良好,以为谁都求着他!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他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命令姚平仲!给我夺回猫牛城!”徐卫下令道。

  紫金虎在衙门发了一通火,终究还挂念着女儿,不一阵便匆匆回家。刚进院子,还没到房前,便听到徐妠的哭声。心头一紧,快步抢上前去。

  进门一看,只见张九月、徐秀萍、祝季兰三个都在,另外还有长女徐嫣,以及几名侍女仆妇围作一团。九月用腿将女儿夹住,不让她动弹,徐秀萍这个姑母正捏着侄女鼻子,端着茶杯给她灌水。可怜的娃,灌一口,呛一口,哭几声,挣扎个不停。

  “怎么回事?这搞什么?”徐卫大声问道。

  他一声吼,吓得满屋子的女人不敢作声,徐秀萍回头一看,斥道:“你吼什么吼?吃了火药?”

  “怎么给娃硬灌?”徐卫上前问道。

  因他一来,张九月分了神,徐妠冷不防挣脱,求救一般扑向父亲,抱住徐卫大腿直叫爹。徐卫一把将她抱起,正要说话,突然将目光转向女儿,惊奇道:“女儿不疼了?”

  “亏得人家季兰想的法子,又是喝水又是跳,反正突然就疼得不怎么厉害了。我们见有效,就让闺女继续喝,她娃娃家哪懂?只知道肚子胀,不想喝,这才逼得没办法,硬灌了。”徐秀萍解释道。

  “姐,药抓了么?”徐卫问道。

  “抓了,厨房里熬着呢。”徐秀萍抹了把汗,看为这小丫头没少让她们费劲。

  见女儿疼得不那么厉害,徐卫总算松了口气,哄徐妠道:“乖女儿,多喝水肚子才不会疼,你看你先前痛得多难受?还想不想痛?”

  徐妠泪眼汪汪,摇头道:“不想。”

  “这就对了,听你娘和姑母的话,爹让人给你买好吃的,可好?”徐卫又哄道。

  徐妠不说话,想了想,那小脑袋瓜摇得乱颤,一众妇人忍不住发出笑声。徐秀萍上前道:“没用,你一个汉子难道比我们妇道人家还会哄?好话说尽,就是不肯再喝,来,继续灌吧。”

  徐卫叹了口气,拿额头碰碰女儿的小脸,将她交到了姑妈手上。于是乎,女人们又是七手八脚干起活来。徐卫左右也帮不上什么忙,遂识趣地退出房去。

  好大一阵之后,只听得里头徐秀萍的大嗓门在叫道:“哎呀,尿了!”

  又听张九月唤道:“快,拿马桶!”

  房里一阵响动,夹杂着徐妠断断续续的哭声,片刻之后,祝季兰的声音传来:“有一颗。”

  “哪个?哪儿?哎,真有一颗!真有一颗!这下好了!”徐秀萍再次叫道。

  徐卫听得心急,又不好进去看,左等右等,等到了祝季兰领着侍女芳秀出来。看到徐卫站在走廊上,委身一福。

  徐卫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先前他揪心女儿的病,祝季兰来时态度不太好。可这回多亏了她,若不是她想出这个办法,徐妠不知道还要痛到几时。想到这里,徐卫上前伸手扶了一把,道:“多亏你了。”

  “不敢。”祝季兰怯生生地回答道。

  徐卫知道她跟自己有距离,啧道:“都是自家人,你为何总要这般客气?我徐九也不是青面獠牙,三头六臂的凶神恶煞吧?再说,我这长期以来,模样生得还不错啊。”

  话音一落,祝季兰倒没怎么地,那芳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徐卫白她一眼,又看向祝季兰,后者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得应道:“是。”

  “今天若不是你想出这个办法,真要急死人。读书过的就是不一样,你连医术也懂?”徐卫问道。

  祝季兰微微一笑:“奴家哪里懂得甚么医术,不过从前患过这样的病症,所以恰巧知道方法而已。听说小娘子生病,又问了症状,本来想看望,又恐唐突。但左思右想,知道那病疼起来要人命,所以硬着头皮主来了,所幸,误打误撞,倒撞对了。”

  徐卫是头一次看她笑,不禁有些出神,祝季兰发现之后,脸蛋一红,赶紧低下头去。

  “哦,刚才我听里头叫什么有一颗,有一颗什么?”徐卫随口问道。

  谁知这一问,祝季兰脸更红,屈膝一福,道:“若无事,奴家便回房去了。”

  “去罢。”徐卫也不勉强。只是,当祝季兰经过他身旁时,紫金虎一把拉住她手。正在此时,徐秀萍提着个马桶出来,正好撞见这一幕,一怔之后,二话不说,又提着马桶扭头就钻回去。

  “太尉。”祝季兰脸红如醉,轻轻抽了抽手。

  徐卫这才放开,只见她引了侍女匆匆而去,在背后看着那袅袅婷婷的姿态,紫金虎忽地觉得,这女人还是有颇多可取之处。

  建武七年四月,被西夏占领的仁多泉城城主,六谷部吐蕃没落以后的首领之一,彝生者龙,再一次发兵侵略大宋边境。与去年的小打小闹不同,此番,他纠集了数万人马,并一举攻破了猫牛城,杀死城主段洪,将城池并周边地区劫掠一空,俘千余帐羌人后退回仁多泉城一带。

  徐卫军令到达熙河,姚平仲派他的副帅关师古领兵前往猫牛城,看到的,却是一座空城。彝生者龙不但攻破了城池,杀死了城主,甚至将附近的同族全部强行迁往仁多泉城,使得猫牛城一带成为鬼地。

  因为徐卫只命令熙河军夺回猫牛城,并没有进一步的指示,姚平仲虽集合了两万精锐步军,却不敢擅自作主。将部队扎在西宁州,等候后续命令。

  徐卫在接到军报后的次日,召开制置司军事会议,从熙州赶来秦州报急的姚必隆也出席。在会上,马扩从与西夏的外交关系出发,不支持对仁多泉城用兵,只建议熙河部队把住城池关口,作防御就是。不过,熙河军统制姚必隆向制置司长官详细介绍了仁多泉城的情况。

  此城,是西夏阻止宋军进入西海(青海湖)地区的关口,向北走两百里就直通河西走廊。其战略意义十分重大,所以,党项人才会趁宋金交兵之机侵占。但因为与大宋之间的多年战争,西夏自己无力镇守此地,遂移凉州六谷部吐蕃余众至此定居,以阻挡宋军。

  此前,王倚帅熙河时,曾经夺回多次被夏军侵占的城池堡垒,但仁多泉城因为有彝生者龙坐镇,熙河军图之不下,前段,陕西又与西夏交好,因此熙河帅司也不好多说什么。但现在,彝生者龙连续两年犯边,此番更是胆大妄为,攻陷我猫牛城,杀我城主段洪,大仇如何不报?再者,正可借此机会,夺取仁多泉城一带,控制这个战略要点!

  徐卫此时其实并没有对姚必隆的意见给予多少重视,他只想着两桩事情。第一,吐蕃人接连犯边,杀我军官边民,若不惩治,西军军威何在?第二,为不使西军再陷入长途跋涉,远征他乡的局面,为不使川陕百姓再出现勒紧裤腰带交钱交粮,并运送粮草,死者枕藉的惨状,更重要的是,也为积蓄自己的力量,这一仗也必须打。

  此次军事会议上,徐卫决定,主要依靠熙河帅司的力量,发动夺取仁多泉城,打击吐蕃部众的战役。为此,他将亲临前线督战。令姚必隆先回熙州传达命令,自己随后就到。

  四月中旬,徐卫领两千人马从秦州出发,直奔熙州。就在他赶往前沿的同时,又有吐蕃羌众进攻古骨龙城,所幸,该城守军奋勇还击,保住了城池。但周边羌民仍旧不免受到劫掠俘虏。

  熙河将士怒气冲天,他们是连女真人都打败过的,怎会怵你区区吐蕃?姚平仲也气得几乎吐血,早知如此,去年就该集结大军,一举攻取仁多泉城!干他娘的,莫说河湟地区,就是远到凉州,有哪个不晓得我姚氏的威名?彝生者龙这鸟人,敢来捋我虎须,待我破了城,定将你满门杀绝!

  熙州,治狄道县,又称陇西,即后世甘肃临洮,李唐祖地。

  姚平仲一身戎装,匣中宝刀新磨,领帅司番汉诸将守在城门口,专一迎候陕西长官徐卫。这几日,小太尉俅上都是气,小小羌贼,竟敢犯我边界,杀我官兵,而且是晃一枪就跑,让你逮也逮不着!

  当兄弟姚必隆回来,并带回徐宣抚将亲自前来督战的消息时,姚平仲及麾下将官摩拳擦掌,只等一战!

  抬头看看日头,时候也不早了,徐太尉怎么还没到?姚平仲问部将道:“我弟去了多久?”

  “回大帅,四统制去了怕有一个多时辰。”部将答道。

  “白石山至此不甚远,一个时辰该到了吧。”姚平仲皱眉道。

  刚说完话,部将手指前方:“那可是?”

  朝前望去,只见驿道上,一队人马不急不徐地赶来。姚平仲摇头道:“不是,徐宣抚是领兵前来的,当有帅旗。”

  过了片刻,部将呼道:“那不是四官人么?”

  姚希晏定睛一看,还真是他弟弟!再仔细一瞧,弟弟姚必隆陪着的,不正是徐枢密么?当看清是徐卫之后,姚平仲有些慌了。因为怎么看徐宣抚带来的这支部队,也只有千把两千人!

  虽说姚必隆回来以后,传达了制置司的意思,说是主要依靠熙河军收复仁多泉城。但要知道,刘法当年收复仁多泉城时,可是会合了秦凤帅刘仲武,一起出兵十五万!十五万步兵啊,才最终拿下仁多泉城!

  现在,我熙河帅司正军只四万余,而且不可能全部调去打仁多泉城吧?此外还有番兵弓箭手五万多,乡兵勇壮则更多。但是,到六月就得收麦,我总不能把熙河一路能战的汉子都拉到前线啊。满以为太尉多多少少,总得带个万把两万秦凤精锐来,现在一看,就这么点!

  不光是他,身后的番汉诸将也发觉不对头,议论纷纷。可议论跟议论,姚平仲还是率众迎上前去,哗啦啦一片倒都俯首行礼,高呼见过太尉。

  徐卫以手拄马颈,趋身上前,对熙河众将沉声道:“此番来,便是与诸位夺仁多泉城,将犯边西贼连根拔起!”

  一语既出,众将欢呼!

  姚平仲也很受鼓舞,但他这会距离近了,再仔细分辨,心中更凉!徐太尉所带兵马本就少,现在一辨认,当中披甲执械的竟连一半都没有!也就是说,徐卫所带队伍里,至少有一半是不相关的路人……

  “希晏如何不说话?”徐卫在马背上问道。

  姚平仲如梦方醒,忙道:“卑职,卑职是看相公坐下战马神骏,一时失了神,恕罪。”

  “哦,这是马子充出使契丹,大石回赠之汗血马。”徐卫道。他坐下战马,通体漆黑,如缎子一般滑溜锃亮,但是四个蹄子却是雪白雪白,这种马有个名字,叫乌云踏雪。

  众将一听,都来了精神,武将最感兴趣的东西,一是战马,二是兵器。熙河诸羌混杂,与临近党项,战马自是不少,诸将也不缺良马,但他们的马当属“河曲马”,又怎能和出自中亚的汗血宝马相提并论?

  “哦?此马果真汗血?”姚平仲问道。

  “那倒暂时没发现,你也休眼红,此番好生用兵,若能建功,我送你一匹。”徐卫许诺道。

  姚平仲一听,大为心动!又听太尉道:“永兴帅杨彦,几次问我讨要,我都不理他。”

  “谢太尉!”姚平仲大声道。随即,引徐卫队伍入了城,官兵们自有安置,徐卫被迎入帅府坐定。

  熙河文武悉来参拜毕,紫金虎便问起前沿情况来。方才得知,那西贼攻破猫牛城,劫掠一空后,押着百姓逃遁。等到熙河副帅关师古引军前往时,他们已经没有了踪影。近日又得报,西贼侵扰古骨龙城,被守军击退。

  “这帮贼厮!此役,无论是死是活,给我捉彝生者龙来看!”徐卫怒道。

  “这是自然。”姚平仲应了一声,随即将话题扯到徐卫所带之兵上来,“敢问太尉,不知此番入熙州,带来多少秦凤精锐?”

  徐卫吸了口气,平复一下情绪,答道:“本帅引来,只带卫队数百人。”

  堂下一片沉默!太尉不是开玩笑吧?只带卫队来?姚平仲干咳两声:“先前卑职见太尉队伍少说一千余众,不知剩下的……”

  “哦,其他的都是匠人和民夫,押着些器械来援。”徐卫道。

  姚平仲彻底傻眼,我的太尉大人,枢密相公!现在大战在即,熙河需要的精兵强将,你带些匠人民夫来作甚?莫非,真要把熙河一路翻个底朝天,将所有裤裆里有东西的人全动员去打仗么?

  第六百一十五章 养寇

  徐卫到达熙州以后,姚平仲就以熙河经略安抚使的名义发布了动员令。征熙河番兵弓箭手两万五千,勇壮三万,合计七万五千步卒,往湟州集结。这七万五千步军里,正规军只有熙河帅司先前集结的两万人。但是,一直以来,在陕西这个地方,番兵和弓箭手都被视为“准正军”。

  番兵,主要是指由吐蕃和党项等少数民族百姓组织的武装力量。这些都是本地土著,民风剽悍,服习水土,他们一般不受帅司直接节制,而是由诸羌部落的首领统率。但遇有战事,朝廷明令一下,他们都有义务出兵助战。当然,无论胜败,官府也不会亏待他们。

  弓箭手,在这里不是指一个兵种,而是一种武装力量,一种制度。它不是宋朝开创的,但却是由宋朝发扬光大。严格说起来,弓箭手属于乡兵性质,在陕西诸路,无论番汉,十户里头,抽一名才勇兼备者充弓箭手,其他九户资助器械、铠甲、战马、草料、口粮。

  弓箭手没有军饷,但朝廷给予每名弓箭手两顷田,免其赋税。又设立“提举弓箭手”一职,专门负责这种乡兵的招募、组织、训练、赏罚等事务。因为弓箭手本人脱离生产,专事征战,依靠战场搏杀来养家,因此其战斗力十分强悍。阵亡,朝廷给抚恤,伤病不能自理者,朝廷也有补助。

  诸路弓箭手,以泾原最多,熙河次之,从这里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说泾原路是陕西诸路中兵力最雄者。

  除了番兵弓箭手,熙河帅司还征召了四万勇壮。勇壮就真的是纯粹的乡兵了,依保、村、镇等单位,集合成年男子,自备器械,农时耕作,闲时操练。遇有战事,从帅司征召,一般不负担作战任务,搞些后勤保障之类。但因为地处边缘,时常有警的缘故,这些人也有一定战斗力,比如攻城,虽然不能冲锋攀登,但运送矢石,牵引炮梢,绞拉弓弦,还是可以的。

  总而言之,在陕西缘边的鄜延、泾原、熙河这几路,几乎没有人能置身战争之外。无论番汉,皆有守土抗战之责,西军能战的威名,当然是打出来的,但同时,也是制度来逼出来的。

  五月初,徐卫和姚平仲等熙河将帅同至湟州,当时各州县的番兵、弓箭手、勇壮正源源不断地赶来集结。熙河路和泾原路是陕西诸路中,唯有的两处没有受到战争直接破坏的地方,尽管鄜州大败使熙河军损失惨重,但它毕竟处于抗金后方,生产生活没有受到影响,因此恢复起来也极为迅速。

  那湟州城外,连营不断,军帐漫野,各族士兵出没其间。这些队伍,都是从各地赶来,平日里互不统属,但一旦到达集结地,却丝毫不显混乱。各勇头、番兵、指挥使、巡检使,提举弓箭手,都主动到城中找相关官员报到,并上报到达情况。熙河帅司的官员,则就地决定,哪些队伍合作一处,归某人统率。

  因为在此之前,这种制度已经施行了几十上百年,所以上上下下都轻车熟路。

  数十骑从湟州城内风驰而出,徐卫那匹乌云踏雪宝马分外引人注目。汗血马与河曲马相比,前者体态纤细轻盈,个头高,后者则粗壮有力,个头矮。但汗血马胜就胜在,它的速度极快,冲锋起来如闪电一般。三国演义里,关羽骑赤兔马斩颜良,后者没反应过来,关二爷已经冲到面前,这当然是戏说,但也说明了汗血马速度之惊人。

  徐卫一骑当先,将姚平仲等将远远甩在后头。紫金虎出战,从来都是全身披挂整齐,但这一回,他身着紫色常服,腰里扎着金带,头上戴一顶结式幞头,显得很平常。只因此来只为督战,并不指挥。

  到那营区,番汉壮士见一位官人,紫袍金带,身跨神驹,都纷纷侧目,猜测着他是什么来头。他们上次看到这身穿戴的人,还是童贯指挥西军攻夏,距今已二十余年了。

  “太尉,这汗血马果真名不虚传呐!”姚平仲追上来,大声赞道。徐卫许诺,只要他好生用兵,此番能立了大功,便不惜以一匹汗血马相赠,这让姚平仲十分激动。马扩带回来的几匹汗血马,徐卫自用一匹,送吴玠一匹,又向镇江行在上贡两匹,已经所剩无几。

  徐卫翻身下了马来,亲兵赶忙上前牵了缰绳。看那四周军帐中,番汉壮士络绎不绝,他问道:“各州县人马到了多少?”

  姚平仲看向身后一名部将,那人禀报道:“回太尉,诸州军县,已到番兵弓箭手两万零七百,勇壮三万二千,离最后期限,还有四日。”

  徐卫点点头,在军营里缓步而行,左右张望。到底是边疆地区,在这艰苦的条件下,番汉士卒个个体魄雄健,面目凶狠,似乎还没有脱离原始的野蛮。他走到一名士卒面前,上下打量,只见那人估计三四十岁,个头比他还高,又长得极其壮实。穿一领皮袍,外头只罩着件铁身甲,顶上也是顶皮盔,插着两支也不知是什么鸟毛,挽起袖口,露出两条肌肉鼓鼓的手臂来。手里拄着把大刀,可能因为多年使用的原因,这刀已经比原来窄了不少,但刃口仍旧磨得十分锋利。

  徐卫招招手,拿了他的刀在手里掂掂,居然感觉十分顺手。扔给给他时,突然发现,这厮手上刺着字,拉过来一瞧,竟是“番兵”两个字。

  “太尉,这是吐蕃番兵,不止手上。”姚平仲说着,拉了那士卒耳朵请徐卫看,只见他耳后仍旧刺着“番兵”两字。从前西军征召番兵弓箭手出征,经常发生正规军或者汉弓箭手把阵亡的番兵首级割下来,冒充敌人充数报功的情况。这一来破坏团结,二来违反军规,后来便在番兵手上和耳后刺字,加以标明。

  “嗯,打过几场仗?”徐卫问道。

  那番兵不通汉语,顿时紧张起来,姚平仲翻译以后,他才回答。

  “昔年童贯统兵时,他就已经从军征战,父兄五人都是番兵,如今只剩下他兄弟两个。他前后打了二十几场,斩级三十七,还未负过伤。”

  徐卫盯着那张粗犷凶悍的脸,点了点头,穷山恶水出悍卒啊。继续巡视于营中,所过之处,各族将士纷纷俯首行礼,没人敢直视。徐卫起初还以为那是向他致敬,但转念一想,自己这才第二次到熙河,这些番兵弓手,如何识得自己?侧头一看,姚平仲正不时挥手致意,这才明白,他们所敬畏着,姚氏也。

  问疾苦,询饱暖,好大一阵后,他们这一行人到了一处所在。徐卫入熙河,除了自己的卫队以外,还有不少民夫工匠。这里,便是工匠们的营区。徐卫的卫兵亲自把守,任何人不得靠近。

  “我让你集合军中伎官,办了没有?”徐卫踏入这片营区就问道。

  “卑职已经集合军中工匠以及通木工的士卒,得千余人。”姚平仲回答道,话说完,他的目光就被一件器械所吸引。它就伫立在左前方的角落里,高近两丈,从外形看,似乎是一座砲车?十几名汉子正围着它,好像在作拼装还是怎地。

  徐卫引他们到那器械前,朗声道:“诸位,看看吧,此乃巩州都作院所造‘威远砲’,发两百斤大石,抛四百步远。”

  众将围观那巨砲,啧啧称奇,不过这多半是为了响应徐卫。两百斤重的大石,抛出四百步远,军中现有的多梢砲只比这稍逊而已,有什么值得稀奇么?

  徐卫的目光从一众熙河战将脸上扫过,笑道:“看出来了,都不以为然?”

  姚平仲是个直来直去的人,问道:“此砲比军中多梢砲射程稍远,若用于扣城,意义不甚大,莫非另有玄机?”

  徐卫一点头:“我问你,似军中十三梢砲,要多少人牵扯?”

  “四百人。”姚平仲答道。

  “若攻仁多泉城,依你估计,需架砲多少?”徐卫又问。

  “那城极坚固,非百座巨砲不可。”小太尉肯定道。

  “好,一砲需四百人手,一百座,就占用四万兵力。此砲,每座只需数十人便可操作,其威力还大于旧式,岂是两便?”徐卫道。

  诸将都不太相信,其实攻延安西城时,西军就大规模动用这种配重式抛石机。只是当时熙河军在同州防守蒲津关,因此无缘得见。

  徐卫知道他们怀疑,也不多说,喝道:“完成没有?”

  “回太尉,立马就好。”一名匠人头领回了一声。不一阵,威远砲拼装完成,这座砲是徐卫带来的工匠们就地取材作的,秦州到熙州,不止路途较远,而且都是些山路,不可能带着重型器械来。

  “发一砲,让姚帅和诸位熙河将佐开开眼界。”徐卫命令道。

  众将骇了一跳,姚必隆失声道:“在,在营里发砲?”

  “四百步外,哪有人影?不必担心。”徐卫随口道。说话间,那十几名匠人一同拉过绳索,只见那砲杆短的那一方用网吊着不少石头,怕有数千斤重。但他十几个汉子一使力,便拉了起来,固定住。又四人抬了一枚打磨成圆形的砲石装入皮套,怕有一两百斤。

  看到这里,将佐们似乎有些明白了这东西的原理了,就跟娃娃们架两条板凳坐跷跷板一样。只是,他们对这威远砲的射程还是表示怀疑,因为那可是两百斤重的砲石啊!

  “太尉?”一名工匠回过身来请示道。

  徐卫点点头,那工匠随即大喝一声,只见有人提刀斩断绳索,那巨砲上的配重物猛然下垂!使得砲杆迅速弹起!皮套中的大石顿时腾空!

  熙河将佐们发出一片惊叹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那枚石弹,只见它越飞越远,越变越小,眨眼之间,已经落到远处,传来隆隆的响声。其落地处,至少已在四百步外……

  “果真是利器!”有人惊喜地叫道。

  姚平仲面露喜色,有如此器械,何愁攻不破城池?正欢喜时,徐卫招招手,那群工匠纷纷聚拢过来,向众官行礼。

  “来,图纸。”徐卫吩咐道。

  一名工匠取出图纸,平铺于地,徐卫蹲下身去,指着图道:“这便是威远砲的器型图,只要照着图纸,军中的工匠就一定能造出来。就算刚开始有些困难,这些都作院的工匠也可以指导。那些随行的民夫,都是都作院的杂役,手里都有些活儿。这巨砲,我就正式给你们熙河军装备了。”

  姚平仲大喜过望,起身抱拳道:“多谢枢密相公!”

  徐卫起身,似笑非笑道:“这就谢了?要不要看看用‘威远砲’发‘震天雷’?”

  姚平仲知道,徐太尉一手创立的原虎捷军,现秦凤军,之所以能战,除了拥有精兵强将之外,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其武器装备的精良。又尤其是火器,冠绝诸路!火器中,又尤是“震天雷”最为骇人!据说是以铁壳盛药数十斤,药线留于外,砲起火发,声如惊雷,所中者无不崩摧!

  只是熙河军远在后方,多年来作战任务较其他各路少,一直没有装备这些新式火器。难道此番徐太尉就要……

  这一天,集结在湟州城外的番汉将士,被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所震慑!军中纷纷传言,有人说地震了,有人说天塌了……

  视察完军营之后,在徐卫授意下,姚平仲出面,召集了吐蕃部落的几名大首领,在湟州城内设宴款待。徐卫作为陕西最高长官,自然要对这些少数民族领袖加以嘉奖和安抚。席散,徐卫自回馆驿住。

  湟州地处偏远,条件艰苦,馆驿的兴建本就视当地的经济情况而定,所以这处馆,跟秦州小店有一拼。好在徐卫本就是行伍出身,倒不在意这些。

  洗漱完毕,正待上那吱嘎作响的床歇息,门就响了。

  “太尉睡下了么?”这是马扩的声音。此行,徐卫带上马扩,是因为他是本地人,熟悉情况,可供参谋。

  “是子充?进来。”徐卫道。

  马扩推门进来,笑道:“此地不比秦州,更不比关中,太尉还习惯么?”

  “你别说,上次来还有些不习惯,心慌气短的,现在好多了,坐吧。”徐卫答道。

  两人坐下,徐卫给对方倒了碗水,问道:“有事?”

  马扩喝了一口,沉吟道:“太尉,据探子查,仁多泉城的西贼现在寇古骨龙城未回。所谓兵贵神速,现在部队集结得差不多,为何不迅速发兵往攻?”

  “这营造器械需要时间,再者,有了器械,熙河军不一定会使,还要加以训练,所以急不得。”徐卫随口道。

  马扩看他一眼,欲言又止。不过,他跟徐卫是相交多年,不比外人,思之再三,还是道:“恕卑职直言,太尉是不是有其他打算?”

  徐卫一时不语,良久,叹道:“仁多泉城我虽势在必得,但它孤城一座,我夺之,如探囊取物,所以并不着急。此外,还有一些原因,不足为外人道。你是我多年旧交,我不瞒你。”

  马扩点点头,等着下文。

  “此前,金人赐麟府丰三州,晋宁一军予夏,制置司判定,此为拉拢党项,以牵制西军之举。女真人为什么这般作,必是为了发兵南侵之故。”徐卫道。

  “确实,想必近期之内,女真必有动作。”马扩附和道。

  “从前,每次金军南下,西军都无法置身事外,这你是知道的。老实说,你我武人,哪个不追求军功?但十几年打下来,陕西满目疮痍,四川疲敝不堪,百姓也是苦不堪言。徐宣抚卸任时,再三嘱咐与民休养。但观今年之境况,搞不好,西军又得长途远征。国家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让我等披甲上马,率军冲锋,这是理所应当,但百姓有何罪过?我们收复陕西,动用数十万民夫日夜不休,其惨状历历在目。如今若再起兵,于心何忍?”

  “正好,西夏在边境陈兵耀武。坦白跟你说,我料定党项人不过是虚张声势,必不敢来攻!”

  马扩听到这里,疑惑道:“那彝生者龙攻破猫牛城,杀死城主,俘虏百姓,太尉不是说,这是夏主所指使么?”

  “我公开当然要这么说。其实,今年仁多泉城发生瘟疫,牛马多病死。那彝生者龙多半是想着去年的好处,又来劫掠。不太可能是受夏主之命。我之所以命各路戒备,又大张旗鼓地亲自到熙河督战,不过是想让人知道,我们西军有事作,无暇他顾。否则,朝中肯定有人向官家献策,让西军大举出虎牢,复中原。”

  马扩听罢,方知徐卫用心,道:“卑职明白了。”

  徐卫直视着对方:“我相信你明白了,不管是我说出来的,还是没说出来的。”

  马扩迎着他的目光,郑重点了点头。

  第六百一十六章 进攻

  “报,太尉,制置司急件。”房门外,亲兵洪亮的声音响起。

  “进来。”徐卫正埋首案间,他的书案上凌乱地摆放着书籍,地图,笔记等物品。士兵入内,将一个木匣子放在桌上后退去。紫金虎瞥了一眼,又是银牌快马送来的急件。可他却没有着急去看,一手按着书本,一手奋笔摘抄。过了许久,他才放下笔,举起双手活动活动,听得身上关节噼啪作响。

  拿起那信匣一看,上面刻着“荆湖急件,不得入铺”字样。荆湖宣抚司送来的?徐卫猜到几分,抽出里面的文书一看。这是荆湖宣抚使何灌送往四川的急件,上面说四月底,金军不宣而战,发大军猛攻襄汉地区,特此转达川陕知晓。

  徐卫看罢,眼睛都没眨一下,便随手将急件扔在案上。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女真人一反常态地将麟、府、丰三州和晋宁一军赐给党项,不外乎就是想让西夏牵制西军,好让他们从容进攻襄汉。得,你们打吧,我就在这西北边陲跟吐蕃毛贼耍耍。

  襄汉如今是大宋头等战略要地,何灌沙场宿将,又兼麾下韩世忠岳飞等将皆万人敌,旁边江南西路还有折家雄兵,更有前次挫败兀术余威,这场仗可说是势均力敌。此番,我便闲着,见证韩世忠岳飞等人的崛起。

  “卑职姚必隆求见太尉。”正想着,房外又有人说道。

  徐卫唤他进来,笑问道:“姚四,所为何来?”

  姚必隆抱拳一礼:“禀太尉,各州军县番兵弓手,乡兵勇壮已经全部到达集结地,帅司请示,几时出兵?”

  徐卫摇摇头,笑道:“我早就说过,此来只为督战,不干预指挥。你兄长若自忖一切准备就绪,则随时可以出兵。”

  姚必隆闻言道:“帅司商议,认为贼众寇古骨龙城未回,熙河军当趁此机会,直趋仁多泉城!不知太尉意下如何?”

  徐卫一皱眉,笑道:“还要我再说一次?”

  姚必隆一怔,随即亦笑道:“那卑职这就回禀经略相公。”

  “去吧。”徐卫挥手道,姚必隆再礼而出。

  五月十三,熙河帅姚平仲发正军、番兵、弓箭手等七万五千步卒,从湟州出发,入西宁州,扑往仁多泉城。徐卫随军同往,只为督促,并不指挥。当时,彝生者龙正率大队人马劫掠古骨龙城一带,当听闻西军大举进发时,慌忙回师救援。

  熙河大军所过之处,彝生者龙治下的吐蕃人望风而逃。然熙河军并不劫掠烧杀,四处散布消息称,大军此来是为收复仁多泉城,百姓不必惊慌。行军数日,距离仁多泉城已不远,徐卫留间沿途情况。这里是典型的青藏高原地貌,地势极高,山林陡峭。数万大军就行进在蜿蜒盘旋的小路之上,因此进程很慢。一路过来,发现此地的吐蕃人大多寻水草丰盛之地聚居,主要依靠畜牧,也兼事农耕,其发达程度跟陕西内地相比,还有很大差距。

  在这种地方作战,恐怕是每个带兵者最头疼的事。地形复杂不算,关键是环境太过艰苦,往往行走十数里不见半个人影。幸好熙河民夫运着物资在后头,否则,后勤补给真是个难题。

  “太尉,再往前走一天,就到仁多泉城。我们走这条路,正是当年刘法刘仲武二经略引大军破城的旧道。如今,太尉率我等复来,正好向西贼宣布威灵,以示西军不可犯!”姚平仲志得气满地说道。自陕西全境光复,西军一扫十余年阴霾,士气高涨。

  徐卫最近正好收集到一些关于大宋经略陕西以及熙河开边的史料,遂问道:“昔年,李继迁叛宋自立,奠西夏之基,屡屡进犯边境。我方数与之战,损失不小,后来小范老子用堡垒策略防御,逐步压缩,方始稳定局势。你们姚家乃西山大族,久在军中,当熟悉这段往事?”

  一听这个,姚平仲不禁长叹一声:“卑职虽未亲历,但听父辈言起此事,确实无奈。当年,党项人四出攻略,我军防不防胜,疲于奔命。大范老子经营陕西时,西军很是被动。但小范老子一来,定下‘选兵练将,渐复横山,以断贼臂’的策略,又将‘筑堡渐近’的战术发挥到极致。可以这么说,绍圣、政和、宣和三次大规模攻夏的胜利,小范老子前功不可没。”

  徐卫忽然摇了摇头:“只能说党项人走运,在横山天险已失,完全失去屏障之际,西军却被抽调去攻辽,再后来,女真人又席卷而来……否则,今日还有没有西夏,还真不好说。”

  姚平仲冷笑道:“谁说不是?若非前往攻辽,西军早已兵临夏都,哪有现在的麻烦?唉,女真人这一来,真真救了党项人性命。也怪不得它向女真人俯首称臣,甘为藩属。”

  徐卫一时陷入沉默,西夏本该亡,却撞上女真人席卷天下。他们趁此机会,蚕食已被西军占领的土地,企图挽回颓势。而西军这些年疲于应付女真,无暇北顾,使得昔年对夏的绝对优势渐渐丧失。而现在,要对付女真人,就绕不开西夏,让人头痛……

  五月十九

  在经过连日行军之后,仁多泉城终于出现在面前。果真是一座要塞!北面群峰耸立,南部山高陡峻,一条大河自西而东,仁多泉城就修筑在河谷地带,所谓控扼要冲,莫过于此。

  而出现在熙河将士们面前的,绝不止是一座坚城,还有城前如潮般的军队!西贼定是早就探到了宋军行踪,现在城前列阵,摆出了接战的架势。

  姚平仲请徐卫居于后方,以策安全,紫金虎也不难为他。毕竟指挥作战的是姚平仲,自己若跑到军中去,万一有个什么变化,将士们还得担心着你,怎能倾力作战?

  “太尉,帐篷已经搭好,太尉的物品也都搬运进去。”卫兵上得前来报告道。

  徐卫应了一声,环视四周。他的身旁,全副武装的士卒正一波波地往前行进,军官的呼喝声此起彼伏,催促着正军、番兵、弓箭手往前集结列阵,准备开战。而那些运送物资的勇壮民夫则开始在后方搭建营寨。

  徐卫从前领兵作战,每每都居于前方,这还是头一回看背影。不过,他对熙河将帅还是有绝对的信心,因此也不心急,便自投帐篷而去。到帐中,士兵已经从旁边的大通河里打来了水,供他洗漱。

  擦了把脸,洗了个手,他正在箱子里翻找物品时,已经听到前方嘈杂之声越来越大,估计是正在列阵。

  “太尉?”帐外响起马扩的声音。进来之后,见徐卫在那翻箱倒柜,笑道:“太尉恐怕不习惯吧?”

  “真是。”徐卫道。“往常率军出征,我要么在中军指挥,要么就率部断后,可从来也没干过这样的,跟后勤民夫在一处!你来得正好,否则这时间怎么打发?坐吧。”

  马扩坐下,随口道:“卑职还没地安身,所以来太尉这里叨扰叨扰。”

  “咦?”徐卫好像在箱子里找到了什么宝贝似的,突然惊奇道。马扩望去,只见太尉手里提着几个纸包,过来往桌上一放,他就笑了。

  “这定是夫人怕太尉行军之中顾不得饮食,特别准备的。”

  那是几包秦州城里有名的酥饼,果脯,好像还有一包是肉干?徐卫扒拉开一包,只见十几个小圆饼整齐地叠着,黄酥油亮,一看就让人垂涎欲滴。

  “正好,午饭还有一阵,先垫垫吧。”徐卫坐下来笑道。

  马扩也不客气,伸手拿了一块,一口咬下去,半个没了。一边嚼,一边赞道:“不瞒太尉,卑职就好这一口,我那浑家怎就没想到也给我准备些。”

  徐卫也抓一个大嚼,突然笑道:“这叫什么事,前头正对阵,你我地在这里大快朵颐。”

  两人大笑起来,说了一阵闲话,忽听万军齐呼,声震大地。如狂风呼啸,震耳欲聋。马扩一动,包着满嘴食物道:“嗯!叫阵了!”

  “也罢,你我就在这帐中,安等熙河将士佳音。”徐卫道。说话间,亲兵将烧开的热水送过来,两人喝了。马扩不时抬头打量徐卫,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而紫金虎好像额头上都长着眼睛,忽道:“别看了,有话就直说。”

  马子充一笑,咽下口中食物道:“卑职从五马山中,见太尉第一面起,就知太尉非同寻常。历年来,太尉东征西讨,威名暴于南北,震慑东西……”

  徐卫抬起头:“子充兄,你我之间,不需要这些客套了吧?但有话,你只管说来。”

  “那请恕卑职直言,前日与太尉论事,明白相公你用心良苦。想让川陕之民得以休养,也使得西军将士不再远征他乡。当然,这其中的道理,卑职是明白的。毕竟,卑职也亲身经历过。要用你时,不惜高官显爵,荣宠有加,等用不着了,就弃之如敝屣。但卑职有一事不明,还请太尉示下。”

  第六百一十七章 面具战将

  徐卫点头应允道:“你直管问。”

  “自古以来,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适,这是人之常情。若是朝中奸侫道,有志难伸,那么明哲保身却也无妨,存蓄实力却也无妨。但当今天子锐意进取,以恢复旧疆为任,完全不同于太上皇在位之末。太尉何必惧怕盈满之祸?”马扩问道。

  徐卫暂时未答,端起碗喝了一大气水,听到喊杀声大作,还说了句“嗯,开战了”。其实这件事,他跟马扩说不着,或者说无法沟通。因为马扩这样的忠志之士,有他们自己的局限。他们把希望寄托在明主身上,期盼着出一个中兴之君,领导臣民再造山河。我起兵为什么?抗金?确实这算是一个理由。抗金是必须的,否则北夷把大宋灭了,我还干个毛?但除了抗金之外,我还要为自己争取一个生存发展的空间,在这乱世当中能够存立。如若不然,当年我往江南一逃便罢,自己附体的这个徐卫是官宦子弟,将门之后,舒舒服服过日子没有问题。

  十几年下来,若说自己改变了什么,其实不多,说得着的也就是保住了陕西,保全了西军,这也是自己所谋划期盼的。诚然,没有人愿意作人下人,毕竟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但以这个时期的形势,任何人想要自立,都不太可能。救亡图存还是现在的主线,任何人背离这一点,只能自取灭亡。

  仗打到现在,大宋亡国之虞已经没有了。再往后发展,便将是对峙和反攻时期。当然,是否反攻,还得取决于杭州。因为从原有的历史轨迹来看,宋金一旦进入对峙时期,朝廷便开始收武人兵权,甚至发生了风波亭这样的事。

  当然,现在的小赵官家倒是雄心勃勃,以恢复为己任。若是追随他,或许能建立不世之功。但问题就来了,即使我效忠于他,给他当忠臣,带领西军东征西讨,最后恢复大宋全境,甚至夺下燕云,但我的结局也是显而易见的。我现在三十五岁,已经作到太尉,枢密副使,川陕宣抚处置副使,算得高官了吧?再往后怎么升?三孤?三公?郡王?再往后呢?当你的功劳大得皇帝都不知道该赐你什么了,恐怕也只能你赐死,遇上心肠好一点的,交了兵权,回家抱孩子去吧。

  我为什么要这样?

  再有,当今天子确实有锐气,有热血,但问题是,光有这些不行。带领一个国家由衰败走向兴盛哪有那么容易?表面上看起来,小赵官家已经稳了,但从自己上次南下入觐的情况看起来,并不是这样。赵桓一刻也没有放弃过对朝政的干预,很多大臣仍旧对他抱有幻想,而且在外统兵的大帅,没有一个不是太上皇的旧臣,包括自己。赵谌没有那个魄力快刀斩乱麻,来一招釜底抽薪。这种纵容和姑息发展到最后会是什么结局,只有天知道。

  所以,我们这种拥兵在外的,还是低调,谨慎为好,静观局势发展。天下兴亡不是你徐卫一个人的责任,大宋的武装力量也不是只有你西军一支,功劳不能都由你占了去。

  但是这些话,徐卫不能都抖给马扩听,思之再三,这才从容道:“你的意思是说,当今天子圣明,不想苟安于江南,期盼恢复祖宗旧业,是大有可为之君。所以,我不应该拥兵自重,不应该有保存实力的想法?而是应该勇赴国难,为君分忧?”

  “卑职倒不完全是这个意思。”马扩俯首道。

  徐卫摆摆手,笑道:“无妨,你我多年相交,情同手足,有什么不可以说的?”语至此处,顿了顿,继续道“子充,你我都是武人,不说什么保家卫国,可谁不希望建功立业,名垂青史,对吧?”

  马扩点点头,表示认可。

  “但你得遇对人才行,比如当年道君和童贯用你去出使女真,结海上之盟,相约攻辽。这其实是上头的意思,你不过是具体的执行者。但金人一旦撕毁盟约来攻,谁还记得主使?天下舆论汹汹,都在你一个人头上,让你来背这个黑锅。”

  马扩苦笑一声,但随即道:“可当今圣上……”

  徐卫不等他说完,就摆摆手:“还早。”

  马扩没弄明白意思,疑惑道:“还早?太尉的意思是说?”

  徐卫一招手,对方探过身来,只听到:“太上皇正当壮年,又是被逼迫退位的,现在朝中很多大臣心还不定,往后的事谁知道?我非是惧怕盈满,而是担心万一有变,白忙活一场啊。”

  马扩听在耳里,顿时现在脸上。他一直在陕西,并不了解朝中局势,现在听徐卫这么一说,才知道有水深水浅。太上皇在位前期还是非常不错的,但后头,尤其是往福建跑一趟之后,实在……

  一念至此,沉声道:“倒是卑职唐突了,还是太尉看得长远,相公莫怪。”

  徐卫笑笑:“你是我故旧,我怪你作甚?再则……”话没说完,忽感那厮杀之声一浪高过一浪!

  “打到紧要了!”马扩大声说道。

  徐卫淡定无比:“姚平仲虎将,熙河军剽悍,没有悬念。”

  马扩却有些按捺不住,口中说着“我去看看”,人已经起身往外而去。徐卫看他一眼,端起桌上的碗喝了一口。此时,那两军搏杀的动静越发大了,声浪如海啸一般席卷而来,徐卫虽在帐中,但也感觉到外头的勇壮民夫都在跑动,估计是观战去了。

  “太尉!贼兵已现败象!熙河军果是了得!”不一阵,马扩兴冲冲地奔回来报告道。

  听他这么一说,徐卫倒也想看看,遂出了帐篷,往战场方向而去。只见运送物资的民夫们早已经密密麻麻地扎在外围看热闹,等待着胜利。

  没走多远,忽听后头喊声一片,马扩扭头看了一眼,又回过头来。突然!他停下脚步,猛然回身!只见营区的东北方向,一片人潮压了过来,那些没有去观战的民夫先是驻足观望,而后渐渐退却,最后竟是撒腿狂奔!

  不好!敌袭!

  马子充脸色大变!厉声道:“太尉!贼兵偷袭!”

  徐卫转头一看,二话不说,拔腿就往回跑,马扩紧紧相随。还没回到帐篷,卫队就已经围了过来,突然遇警,他们的任务就是保护徐卫安全。

  “牵我马来!”徐卫放声大呼。

  一名士卒傻呼呼地将那匹乌云盖雪扯过来,徐卫一把抓住马鞍,正要往上窜,却被马扩一把拉住,厉声道:“太尉不可以身涉险!快请入帐躲避!”

  卫队的指挥使也道:“请太尉入帐,卑职自率部下护卫!”

  徐卫一听,大怒:“护卫个屁!贼兵抄后路,攻击民夫小寨,这数万勇壮若是一溃散,难保不会冲乱熙河军阵脚。”

  马扩一听,不由得心头一震,确实如此!好在他反应也快,当即道:“太尉请入帐,卑职愿带卫队去阻敌!”

  徐卫稍一迟疑,只见那伙贼兵已经突进营区,将那些勇壮民夫撵得四散奔跳,哀声四起!这不是逞匹夫之勇的时候,紫金虎点头道:“好!我卫队六百人,你都带去!快!”

  马扩面色一紧,也不多话,直接从旁边士兵手中夺了一口刀。徐卫也转头喝道:“去,拿我铠甲来!”

  亲兵奔入帐中,片刻后便捧了太尉铠甲出来,三名士兵麻利地替马扩披挂上,他执了刀,对徐卫一点头,随即举刀大呼:“随我来!”语毕,身先士卒之前,向来犯之敌扑去!

  那云集徐卫军帐四周的士卒纷纷提了器械,追随于马扩之后。那卫队指挥使倒心细,留下七八十人护卫太尉,也撵了上去。

  那伙贼兵约有千数,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突入民夫营区之后,刀砍斧劈,杀得民夫们抱头乱窜。徐卫正要进帐,却见远处那些观战的民夫也发现了危险,互相推挤,惊骇莫名。

  徐卫心头一跳,扯过一名士卒道:“去前头,稳定秩序!告诉他们不必惊慌!再通知姚平仲,让他不必理会后头,安心指挥!若有不从调度者,杀!”

  几十名士卒哗啦啦一片全往前奔,边跑边喊:“贼易破!不必惊慌!”无数民夫就在他们身旁惊窜,听了这句,才放缓脚步,面面相觑。朝后眺望,只见官军已经顶了上去,这才稍稍安心,停了下来。

  千百步外的战场上,姚平仲身跨骏马,正从容不迫地观察战局发展,丝毫没有察觉到背后已经起了乱子。直到发现背后阵阵异动,回头看去,却见那些观战的民夫不断朝前跑,他才发觉不对头。

  好在小太尉也是久经点阵的宿将,不管原因如何,直接吼道:“快!截住民夫!”军令一下,那作预备队的将士们全部转身,将手中刀枪平放,对准如潮而来的乱民。

  “怎么回事?民夫怎地朝前堵?”身旁的将佐疑惑道。

  正在此时,却见混乱的人群逐渐停息下来,民夫们争相呼喊,也不知道叫些什么,反正大多数人都驻足观望,不再往前。众人正疑惑时,又见些许军汉从人群中挤出来,直奔大阵而来。

  几名士卒入了阵,寻到姚平仲面前,其中一个报道:“大帅,有伙贼兵偷袭乡民小寨,太尉已将卫队派上去阻敌,请大帅不必顾虑后头,安心指挥。”

  “啊?”姚平仲大叫一声,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他倒不担心溃散的民夫会冲乱他的阵脚,反倒是忧虑徐卫的安全!太尉身在乡民小寨中,贼兵忽来偷袭,万一太尉有个闪失,自己罪莫大焉!

  尽管徐卫让他不必顾虑后头,可小太尉还是不放心。声色俱厉地对一名部将道:“你带八百人,火速护卫相公!太尉少一根毛,你提头来见!”

  另一头,马扩带着徐卫的数百卫队逆潮而进。幸好民夫大多跑去看热闹,留在营区里的并不多,否则几万人一起溃散,那简直如滔天巨浪一般,你区区几百人眨眼就给你冲乱!

  “停!”冲锋途中,马扩举刀大呼。偷袭之敌已经在百十步外!正追杀着民夫!那些手无寸铁的汉子怎是凶恶强贼的对手,被追得抱头鼠窜,惊叫连连。

  “列长排阵!”马扩大喝道。

  徐卫的卫队,不用说,那肯定是精锐中的精锐,都是选自军中高大强壮的少年,非但弓马娴熟,武艺那也是超群绝伦。马扩一声喝,五百勇士列成长排阵,前头的挺了长枪大刀,跪膝以待。后面的自背上取下强弓,搭箭上弦。

  他们的标准装备,是全副轻铠,一条铁枪,一口佩刀,一张弓,两袋箭,一匹马。营区中,战马派不上用场,因此全部步战。

  五百人虽不多,却扎成严整的阵形,因为要阻挡贼兵继续突进,所以他们放弃了虎儿军惯使的团花阵,用最简单,最迅速的长排阵御敌。那些逃跑的民夫突见官军赶来,也没谁敢阵上撞,都从将士们两旁呼啦呼一片冲过去!

  马扩执刀在手,眼见贼兵如狼群一般驱赶着民夫冲过来,只在不到百步之外。那喊杀声已经清晰可闻,甚至能看到贼兵俱只披铁身甲,胸前还有明晃晃的护心镜,显然有别于宋军装备。

  “放箭!”马扩砍刀一挥,发出了命令。

  几乎在同一时间,弦响一片!利箭呼啸而出,正当其前的贼兵和民夫俱是应弦而倒!前排士兵一箭发完,后头的立马接上,如此轮回,箭雨不停!那支贼兵倒也剽悍,面对着呼啸而来的羽箭,竟不避不退,仍旧埋头冲锋!

  弦响不停,马扩握紧了手中砍刀,神情狰狞!他发现敌群后头,有数骑,正驱使贼兵符。其中一个,身被铁甲,罩着面具,手中执一口大刀,料想便是领头的贼将。

  突然,一道劲风呼啸而过,背后传来一声痛呼,马扩回头一看,后面那名士卒被一支投枪射中!将牙一咬,他挥刀向前:“冲!”

  第六百一十八章 又见花木兰

  短兵相接!钢铁的碰撞声令人心惊胆战!迸飞的血雨和凄厉的惨叫使得每一个投入战斗的人陷入疯狂!马扩手中的砍刀不时的挥出,他的刀并没有如同匹练一般。当他迎上第一个对手时,他的刀是由下往上撩,轻易地就将对方的一条手臂削下来,当刀锋上扬以后,他借势由上往下一劈,刀下便多了一条亡魂。就这样干净,利落,实用。马扩虽任参议军事,在军中给人以出谋划策,或负责外交联络等事宜的印象,但不要忘了,他可是正经的武举出身。

  按说,马扩根本没把这伙贼兵放在眼里,因为他现在指挥的是太尉的卫队,每一个都是百里挑一的悍卒!但当双方近身肉搏之后,他渐渐发现,贼兵虽然器械不如人,阵列不如人,但对方都有禽兽一般的凶残!前头一个倒下,后头的人迫不及待地扑上来,好似赶着送死一般!

  卫队官兵们保持着队形,不断绞杀推进!这对于他们来说,简直是轻车熟路。相对于羌人的凶残成性,官兵们却是兴奋莫名。因为,作为军队统帅的卫队,他们几乎不可能有上一线作战的机会。每有战事,都是聚在太尉四周作看客。现在,机会来了!尽管贼兵数倍于自己,但士卒们毫无惧色!当敌人围拢上来时,他们背靠着背,互相依托!

  无论是前方,还是后方,都激战正酣。那些观点的民夫不时传来阵阵欢呼声,料想熙河大军已经控制了局势。

  在场后,那身被铁甲,头罩面具的番将正扫视着这片营区。那面具上两个眼孔中投射出来的,是冰冷的目光。他似乎看不到眼前的激战,只关注着前方。营区里的民夫已经逃散一空,都聚在远处观望。此时,若突过去,若能搅敌宋军阵脚!

  一念至此,他高举手中大刀,发动了战马。身后,数十骑番兵啸叫着追随于后,向前突进!飞驰的骏马纵横在营区之内,因为初到不久,很多民夫都还没有来得及拉起帐篷,各种物资遍地都是,所幸他们只有数十骑,若再多一些,只怕施展不开。

  突然,侧面一顶帐篷引起辽大面战将的注意。营区内所有人都逃散一空,留在此地的活物,不过就是宋军运粮用的骡马毛驴等牲畜。但那顶帐篷之外,居然立着一匹马!马不稀奇,但宝马就例外了!

  正是这匹汗血宝马吸引了大面番将的注意。其实,在冲锋途中,他绝不可能为了夺一匹宝马而放弃自己的任务。但怪就怪,他看到这匹马,就料定那帐篷里有人。你想,这么宝贵的良驹,主人身份不凡就不用了,而且必然爱护有加。就算是逃跑,骑着它也快些不是?但现在,这匹马居然留在帐外,那说明,主人多半就在帐中!

  番将拨转马头,让部下继续去吓唬民夫,他却奔往了那顶帐篷。至帐前,勒住战马,跳下地去,将长刀插入土地,自腰间刷一声拔了佩刀,缓步靠近帐篷!那匹宝马似乎也预感到了危险,不住地划着蹄子。

  突然!帐帘被挑开!几名军汉窜将出来!长枪大刀一齐招呼!这番将早有防备,手中佩刀一荡,格开枪刺,人跟着欺身而上,使得对方长兵无法施展。裹着铁甲的身躯一撞,撞倒一人,手中佩刀飞速斩下,却被另一个拿刀杆一挡,断作两截!

  几名士卒弃了长兵,拔手刀与之格斗,没两回,一卒被砍翻。五回下来,只剩两人。那两名士卒紧攥着手刀,挡在帐帘之前,牙关咬得格格作响。虽然惧怕这番将的神勇,但他们职责所在,除非死,否则,决不使这厮进帐!

  然而,让他们想不到的是,就在这紧要当口,背后却响起动静。他们不敢回头,生怕一疏忽,对方就欺上来。可眨眼之间,徐卫的身影已经现出在旁边。

  两名亲兵心头大急!其中一人大叫道:“相公快走!小人挡住他!”语毕,挥刀就要上前,但刚一动,就被扯了回来。

  紫金虎将官袍的衣摆别在腰带里,取了幞头,手里提着一柄弯刀,一柄精致的弯刀。它不像后世影视作品中反映的那种半月型,仍旧有较长的直刀身,不过是前端上翘而已。这柄刀,是部下缴获的战利,献给徐卫,他一直佩带在身上。

  紫金虎的卫队绝大多数前去阻击贼兵,剩下的又都去前方制止民夫和通风报信,留在身边的,只有这几个人。徐卫藏身于帐中,但他听得到外头的动静,当只剩下两名卫士时,他觉得再缩在帐中,是种耻辱。所以,他选择出来。但他并不是要慷慨就义,那样的话,恐怕将天下大震!西军领袖,竟然被西贼所杀!

  跟徐卫极亲近的部下们知道,紫金虎武艺学自其父徐彰。而徐彰乃是当年种谔麾下悍将,他跟岳飞的授业恩师周侗,乃是结义兄弟,互相学习。徐九家学渊源,除了早期领兵剿贼以外,基本上就没有施展的机会了,但这并不代表他荒废了技艺。

  当那番将看到一名汉官,身着紫袍金带出来时,眼睛亮了。纵使他不知道大宋的官阶制度,但就凭这身穿戴,也可以断定此人必是高官!再没有任何犹豫,番将挥刀进攻!他要夺下这颗首级!

  就在他发动的同时,徐卫脸上突然变得狰狞!弯刀呼啸而出!只听一声脆响,两柄刀格在一处,两人也互相推挤,身体靠在一处,几乎是面对面!在这眨眼之间,徐卫从面目上两个眼孔中,看到了番将的目光。那是一种原始的,凶残的,近乎兽瞳的光芒!

  金石相交之声不绝,片刻之间,两人已经拼了几个回合,锋利的刃口撕裂了空气,每一击必尽全力!那两名持刀在旁的卫士几乎傻了眼,因为他们从来不知道太尉还有这一面!等他们回过神来,想上前帮忙时,却发现,根本无从下手!因为若是旁人也就罢了,但这是西军总帅,万一误伤了他……

  突然!那番将拼尽全力抢攻两刀,把徐卫逼得后退,他却不跟进,猛然窜向旁边!徐卫极为敏捷,跟头豹子一般扑过去,正当那番将想要跨上他的乌云踏雪马时,徐卫一把抓住了他腰间革带!那番将大急,反手一刀!徐卫将头一低,就势往前一压!他什么体格?七尺有余的身躯!一百八十多斤重!这一压,只压得那体形相对纤细的番将连带着栽倒下去!

  一接地,徐卫飞快地扯下对方的面具,他倒要看看,这厮到底是个怎生模样!上次围猫牛城,这厮就极其骁勇,险些奔着姚平仲去!

  可当他将面具扯下,没等把那张脸看个真切,身体已经腾空而起,向前栽去!吧哒一声,结结实实摔在地上,等他爬起来时,那番将已经迫退两名士卒,飞身跨上乌云踏雪马,疾驰而去!奔跑之中,还不忘回过头来,盯了紫金虎一眼。

  “操!我的马!”徐卫大叫。那两名卫士拔腿去追,也只能是作作样子罢了。

  刚骂完,背后响起成片的呼声,都喊“保护太尉”,他回头一看,只见数百军汉争先恐后地抢过来!原来,那番将是发现了救兵赶来,所以火速脱身,连带着,把徐卫还没骑熟的汗血宝马也给顺走了……

  紫金虎望着那个疾驰而去的背影,说不出的懊恼。娘的,我居然栽在一个女人手上!

  没错,那番将正是一个女人!当徐卫扯下她面具那一刻,看到的,分明是一张女人的脸!要知道,徐卫两世为人,见的女人不在少数,就算她身着铠甲,头顶兜鍪,可还是分辨得出男女。除非,他真是一个大男人,却长了一副女人般的面孔。只可惜,徐卫仓促之间没看清楚,以至于现在想想那婆娘是什么模样,却已经模糊了。几步上前,捡起那块面具,只见面具是铜质,形象是鬼怪一类,狰狞可怖!难怪她要戴面具作战,原来是害怕自己女人的形象不够威猛。

  中国历史上,有两个勇将,以戴面具出名。一个是南北朝时期,北齐的兰陵高长恭。他因为长着一副连女人都不及的柔美面孔,而不得不在出征之时戴面具壮声威;另一个,便是本朝的狄青狄枢密,他跟党项人作战时,常戴铜面具,使羌人畏之如虎。

  没想到,今天碰到一个妇人,竟学兰陵王和狄枢密的作派。

  再看她留下的那匹马,徐卫越发来气了。去他娘的,就这破马换走了我的乌云踏雪!

  正生气时,赶来的救兵举着刀枪,嚎叫着从他身边涌过,纷纷赶去增援还在激战当中的卫队。一战将到徐卫跟前,喘息道:“太尉,没事吧?”

  “你说呢!”徐卫没好气地喝道,语毕,气冲冲进帐篷而去。

  这一天的战事,以熙河军的胜利而告终。尽管敌人也剑走偏锋,出了偷袭民夫小寨的奇招,却被徐卫的卫队截住,难以奏效。而正面接战的番贼根本不是姚平仲的对手,开战没多久,便被压着打,最后全都缩回城里去,紧闭城门,不敢接战。这却正合了小太尉的意,有了徐卫在器械装备上的支持,他已经不担心是否能攻得下来仁多泉城,他只想知道,要用多久?

  入夜,宋军的大营一片光火。在一处大帐里,熙河将佐云集,帐中架着火,烤着滋滋作响的全羊,士兵抱着酒坛,四处添酒。初战告捷,将佐们兴高采烈,只恨肉不够肥,酒不够劲!

  徐卫则显得郁闷些,想紫金虎纵横东西十数载,不是没栽过跟头,倒却从来没在女人手里吃过亏!乌云踏雪,汗血宝马……

  不过郁闷归郁闷,当着熙河将帅们,作为西军总帅,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徐卫端着酒碗起身,环视众将道:“来!这一碗,我敬诸位熙河同袍!贺熙河勇士旗开得胜!”

  一语既出,帐下诸将帅纷纷起身,晓事的谦逊几句,阿谀的则称这都是太尉坐镇的功劳,如姚平仲这种直来直去的人,则大声道:“这碗酒,咱们权且喝着,等拿下仁多泉城,再让太尉给咱摆上流水席!”

  这句话吼出来,却发现附和者寥寥。众将心中都道,经略相公也真不懂事,当着太尉的面怎如此张扬?不过徐卫并不介意,他太了解姚希晏的品性了,遂笑道:“希晏,你记住!拿下仁多泉城,我送你一匹汗血马!”语毕,不由得心痛起来,我的乌云盖雪啊……

  “好!就为太尉一匹汗血马,卑职保证,五天之内,拿下城池!将那彝生者龙的首级,献至太尉帐下!”姚平仲还没喝高,已经夸下海口了。纵使他四弟姚必隆一直在旁边暗中提醒,他也恍然不觉。

  又喝一阵,姚平仲突然将碗砸在桌上,怒道:“娘的!想起一桩晦气事来!”

  众人都问缘故,只听小太尉道:“那贼兵偷袭我民夫小寨,虽说并未得逞,但却使相公惊了一遭!还夺走了太尉的宝马!这口气如何咽得下!”

  熙河副帅关师古听了这话,看徐卫一眼,见他并未有异样,这才道:“哎,大帅不必恼怒。待破了城池,自然将太尉宝马夺回奉上!”

  众将纷纷附和,姚平仲对徐卫道:“太尉放心,有我熙河健卒,数日之内必夺回坐骑。”

  徐卫笑笑:“一匹马,打甚么紧?只是……罢了,来,再吃一碗!这却是最后一碗,诸位切莫贪恋杯中之物,破了城池,荡平地方,我再陪你等豪饮不迟!”

  众将轰然应声,将那一碗酒干下。徐卫终究挂念着战局,问道:“姚经略,如今西贼缩入城中,你待如何应付?”

  小太尉抹了抹嘴:“明日,卑职便命将士起砲车,将威远砲架上,先轰他娘的一日!后天再起大军扣城,必能一鼓而破。”

  徐卫听了,提醒道:“希晏不可轻敌,你也知道,此番党项人迁移多部吐蕃至仁多泉城一带。料想,必然有兵来援,扣城虽然紧要,却也要防备援兵。”

  姚平仲大笑:“哈哈!太尉过虑了!旁的不说,凉州吐蕃诸部内,卑职这点名声还是管些用的。他们既知是我统军来攻,谁敢相助彝生者龙?太尉只管安坐,数日之内,必传佳音。”

  徐卫一时无语,顿了一下,方道:“如此最好。”

  姚必隆心知哥哥失言,赶紧补救道:“卑职等谨记太尉教诲,一定小心行事。”

  徐卫看向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席散,诸将都告辞离开,姚平仲却留了下来。等众人走后,他问道:“宣抚相公,听说今日领兵来袭的番将,便是当日贼兵围攻猫牛城时,那极为剽悍之人?”

  徐卫点了点头,姚平仲又道:“据说彝生者龙有几个儿子,皆号万人敌,估计就是其中之一。待城破,卑职一定逮住他!”

  徐卫哼笑一声:“希晏,此人你也应该识得。”

  姚平仲一怔,想了好一阵没明白,疑惑道:“卑职也认识?彝生者龙的部曲,卑职怎会认得?”

  徐卫叹了口气:“她是个女人。”

  “啥?”小太尉一脸震惊。女人?怎么可能是女人?慢,就算是女人,我怎么会认识?

  看他一脸狐疑,徐卫提醒道:“你记得当日在猫牛城,彝生者龙派了几个人进城谈判么?”

  小太尉闻言细想,当日在猫牛城,就是太尉回秦州的当天,彝生者龙是派了几个人来谈判,说要借粮云云,可这跟今天的事有什么关系?

  见他半天不回答,徐卫都有些疑惑了:“你别告诉我说,你没发现当中有个女人?”

  姚平仲又是一脸震惊:“那里头有女人?”

  徐卫郁闷了,他始终认为,女扮男装这回事,只能发生在戏剧之中。因为不管女人怎么扮,她还是个女人,当日自己多看了一阵,就已经发现了,姚平仲怎会没有察觉?是我的洞察力太惊人?

  却不知,当日那婆娘身着铠甲,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在会谈那一阵时间里,她始终没有发言,一直保持低调。一顿饭的工夫都没有,这几句使者告辞出城,小太尉怎能发现?

  当他将事情原由说出来时,姚平仲分外诧异:“这么说来,羌贼中竟有个婆姨,也有万夫不挡之勇?嘿嘿,这倒是咄咄怪事。卑职只知道,昔年府州折家有一女,名唤折赛花,乃折德扆之女,嫁予杨业,世称折太君,可算巾帼英雄。不想,羌妇也有如此豪勇之辈?”

  这厮是真不会说话,你想徐太尉被她夺去了宝马,这怎么看也不是件光彩的事。你倒在这儿口口声声称赞她豪勇,不是打徐太尉的脸么?

  徐卫虽然知他性情,并不介意,可也不愿意听他多说,遂道:“罢了,你早些去歇息,明日还有正事要办。”

  姚平仲这才起身告辞道:“太尉也早生歇下,不必担心,管他是男是女,卑职必将汗血马夺回!”

  徐卫挥挥手:“去吧。”

  第六百一十九章 白玛达娃

  五月十九,姚平仲已命熙河正军、番兵、弓箭手把住仁多泉城,勇壮民夫也到了前沿搬运器械,架设砲车,准备一举攻破城池。然而就在当天下午,又有大股羌贼来增援,平仲之弟姚四领七千精兵击而败之。就是在这场战斗中,那头罩面具的女番将又出现了,而且骑着徐卫那匹汗血宝马,往来冲突。

  熙河将佐据此判断,这应该是彝生者龙从古骨龙城一带赶回来救援了。姚平仲迅速改变策略,暂缓攻城,集中精锐部队企图一举打垮彝生者龙。二十日,二十一日,熙河军两战两捷,打得羌贼毫无还手之力。彝生者龙主力被击溃,率残部逃亡济桑城一带,四处征召羌人以图报复,同时向夏主李仁孝报告此事,请求朝廷援兵。但夏都兴庆府距离仁多泉城路途遥远,恐怕也指望不上。

  击溃羌贼主力之后,姚平仲不慌不忙,这才回过头来下手攻城。威远砲大发神威,硕大的石弹在仁多泉城上空呼啸,一天轰下来,让困守城中的贼人吃足苦头。从前徐卫领兵攻金人所占城池,多多少少还要顾念一下城中的百姓。但此番熙河军才不管这些,只管照死了往城里轰。威远砲射程极远,威力奇大,石弹落地,入土七尺!

  次日,熙河军发动猛攻。姚平仲用威远砲发射徐卫带来的震天雷作为压制。巨响在数里外也清晰可闻!受此激励,熙河悍卒无不一以挡十,没到黄昏,就已经攻上城头。此时,城门也被撞开,大军长驱直入城中。守城羌贼见大势已去,只有缴械投降。

  进城之后,熙河将佐欲效当年刘法旧事,屠尽全城。但徐卫没有同意,当年刘法屠城是逼不得已,并不是为了泄愤,而是当时攻下城来也没办法守,所以只能杀了干净。仁多泉城一下,四周诸羌震恐,纷纷聚而自卫。徐卫亲自任命一名熙河番将“知仁多泉城”,并授予“巡检使”差遣,镇守此地。

  那彝生者龙在济桑城求援于其他吐蕃部落,但人家一听熙河姚大帅亲自领军来剿,谁敢助他?小太尉虽然好说大话,但他有一句却非常实在,那就是姚家在诸羌中的威望,确实很高,一听他的名号,没人敢来捋虎须。

  彝生者龙没有了立足之地,只能投奔济桑城城主,寄人篱下。但就这种丧家之犬的日子,他也没过到几天,因为五月底,熙河大军终于露出狰狞的面容,直扑济桑城而来!这一带的吐蕃羌众震惊莫名,他们四处传言着,说西军又要开边了,二十年前没打完的仗,他们现在要补上!

  这风言一传,那还得了?自三十年前,童太师和小种经略相公在古骨龙城大败夏军以后,西夏国势日衰。又过了五年,西军大举进攻,横山全部落入大宋之手,西夏失去屏障,亡国之象已现。

  幸好,此时女真人崛起,攻辽甚急。宋人见契丹灭亡在即,总究还是忘不了燕云旧地,于是乎,把西军抽调去攻辽,这才险险救了党项人一命。当宋金开战以后,西夏不断蚕食,渐渐地夺回一些地区,但要害仍旧在西军手里。此番熙河军大举进攻,莫不是西军灭夏的先声?他们不管女真人了?

  五月的最后一天,西军兵临济桑城下。在此之前,那济桑城的城主已经听说西军在向济桑进兵,他不敢跟姚平仲对敌,于是赶紧屯积物资,坚壁清野。

  熙河军到城下,先没动手,而是派使者进城见城主,说我们此来,不是来打你。上头说了,只要你们将彝生者龙和他的家人交出来,我们立马就走,如若不然,那就对不住了。

  济桑城主一听这话,陷入两难境地。交吧,于心不忍。他是“者龙族”首领,属于原吐蕃六谷部联盟的一支,彝生者龙的母亲就是者龙族,说起来是甥舅关系。彝生者龙犯边劫掠,攻破猫牛城,还杀了人家守将,将他交出去,那肯定是死路一条。

  可要是不交,熙河大军必然强力扣城。彝生者龙素以善战著称,连他都败了,自己能顶得住?如果说求援,恐怕远水救不了近火。自从二十多年前那场“横山大战”以后,夏军元气大伤,我们这西凉府一带,除了府城周边有精锐夏军镇守以外,其他地方都是交由原来的吐蕃六谷部众卫戍,根本不可能挡得住熙河军雷霆之怒!

  此时,得知消息的彝生者龙来见城主,极力劝说顽抗,他撺掇说,就算你把我交出去,熙河军照样要攻城。他们根本就不是来要人的,无非是找个借口而已。

  时隔一天,熙河军又派人来下最后通谍,限期当日之内交人,否则明日即开始攻城。济桑城主权衡再三,最后决定,亲戚归亲戚,不能因为你连累了我吧?于是,派兵围住彝生者龙住所,要“礼送”他出城。

  彝生者龙见此情形,知道大限已至,倒也不再哀求,只希望对方看在亲戚的份上,将女儿留下,不要送出城去。济桑城主答应了他的要求,留下他女儿,将他和三个儿子绑了,押送城外。

  他那女儿倒也刚烈,见父兄被绑缚,表示不愿独生,甘心同往城外,任由处置。彝生者龙追悔莫及,却又怎能让女儿送死?

  熙河军大帐,姚平仲一身戎装,高坐于上。帐下两旁雄武的各族战将林立,人人手捉刀柄,杀气腾腾。在这个画面里,徐卫算是个不和谐的存在。他仍旧一身紫袍金带,坐在右上角的角落,不显山不露水。

  掀帘掀处,士卒拥着四人进来。当先一人,约有五十来岁,算不得魁梧,但就算被绑作一团,他仍旧昂着头,脸上神情平静。后头三个,身材高大些,大的三四十年纪,最小的恐怕也就二十多,虽然魁梧雄壮,但却是一脸的凶相。这四个都有同一般的装束,结着两条辫,但未剃头,身上穿着吐蕃长袍,都露一边肩膀。被押进来后,士卒强令跪下,父子四人跪在帐中,父亲挺着上身,后头三个儿子微微低头看着地面,只等一刀来个痛快。

  姚平仲凶狠的目光在他父子四人脸上扫过,突然一拳砸在帅案上,大怒道:“直娘贼!竟敢诓我!去他娘的,来人!再进城去!叫那鸟城主交出罩面番将!”

  一听这句话,帐下父子四人都变脸色!彝生者龙大声道:“大帅要杀便杀,只求放我女儿一条生路!”他竟说得一口不怎么地道的汉语。只是,他情急之下忘了一桩。宋军这边没人知道那罩面女将是他女儿,而且也不知道那女将是死是活,他只需推说已经阵亡,又能怎样?如今,既然说出来,恐怕就无法保全了。

  姚平仲似乎也没料到他会说汉语,更没料到那女贼是他女儿,怔了一怔,作色道:“阶下之囚!你凭什么求本帅?早知今日,你如何敢犯我边境?去岁你越界劫掠,我们上司长官心怀仁慈,已借过你牛羊粮食,你非但不感恩图报,今年又来劫掠!还攻破我猫牛城,杀我段城主!你罪大恶极!本帅容你不得!”

  那彝生者龙以头磕地,疾声道:“越界劫掠的是我父子,万求大帅网开一面!”

  “娘的!去年围猫牛城,你那女娃子就害我不少弟兄!今次更是……”语至此次,向旁边看了看,这才道“废话少说!由不得你!”

  当下,便派人再进城去,索要那女贼。济桑城主有什么办法?见状,只好将那女子交出,也绑了送出城来。

  当那女贼被押入大帐时,徐卫侧首看去。这个女人不好判断年纪,但估计不会太大,长期生活在高原地带,使得她的脸上也有后世所谓的“高原红”。她完全有别于南方,甚至陕西的女子。个头较高,身材极修长,五官轮廓都有一种特别的韵味。她身上的吐蕃长袍两支袖子都没穿,系在腰间,上身只一件绸衣,双手被反剪绑住,以至于就不得不凸显某些地方,所以,一进来就吸引全场目光……

  彝生者龙露出绝望的目光,看了女儿一眼之后,一直昂着头的也低了下去。

  “跪下!”士卒并没有因为她是个女人就有所怜惜,喝了一声之后,根本没等对方反应,就一脚踹下去。那女子跪在地上,却没有露出惧色,脸上仍旧一派坚毅,双眼中,还是徐卫当日看到的目光。

  姚平仲多看了几眼,问道:“你这婆姨,叫甚名?”

  “白玛达娃。”她的汉语就比她父亲讲得流利得多了。

  姚平仲一声冷哼:“妇人家,就该生娃持家,弄甚么刀兵?去岁围攻,你杀我不少弟兄,今次更惊扰长官,你知道这是什么罪过么?”

  白码达娃面色不改:“去年春荒,问你借粮你又不肯,就只能来抢。今年又遭瘟疫……”

  姚平仲大怒,不等她说完就吼道:“你们遭祸关我屁事!老子……罢罢罢,跟你一个女人家说不着!左右!”

  “在!”帐前武士齐声吼道。

  彝生者龙知道大限到了,到底还是有些畏惧,告饶道:“大帅饶命!大帅饶命!”

  “饶你?”姚平仲说话间,又向旁边看了一眼,见徐卫没什么反应,续道“你劫掠边界,破我城池,杀我军官,本帅凭什么饶你?”

  见小太尉接茬,彝生者龙慌忙道:“但留我性命,小人情愿归附!”

  “归附?”熙河副帅关师古听得稀奇,冷笑道“就你这一家四口?养匹骡马,还可以架车骑乘,养你却有何用?仁多泉城已被我军攻陷,方圆两百里诸羌全部归顺,你还有什么用?”

  彝生者龙大急,慌忙道:“由此至西凉府,方圆两百里,都有吐蕃部众。大帅要攻略西凉,小人愿为招抚其众!”

  姚平仲冷声道:“本帅自会遣人招抚,何需用你?”

  彝生者龙答不上来,汗如雨下。那白玛达娃也不知怎地,看到右上角,那一众战将后头,坐着一个人,好似置身事外一般。她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倒不是面孔,而是那身穿戴,不正是前不久自己夺了他宝马那厮么?

  心知对方必是陕西高官,否则,不可能满帐战将都立着,只有他和姚经略两人稳坐。病急乱投医,为救父兄,她突然窜起来,向徐卫的方向扑去。但帐前武士反应迅速,刚起身跑出两步,就被一棒打翻在地!尖锐的枪头抵在她的后背,只要再敢轻动分毫,就得立时命丧当场!

  她这一动,骇得徐卫身前的一排战将纷纷拔刀,受这一惊,将佐们大骂道:“这婆姨好生凶悍!留她不得!”

  白玛达娃扑在地上,还努力抬起头来,冲着徐卫喊道:“你饶我父兄!我愿献上首级,以赎惊扰夺马之罪!”

  她不提这事,姚平仲险些忘了,这时一听,立时追问道:“马在何处?”

  “已作为礼物,献给济桑城主。”白玛达娃回答道。语毕,又看向徐卫,嘴唇几次动了动,再没说出话来。因为她自己都觉得没什么指望,当日我险些杀了他,又夺走他的宝马,他必置我一家于死地。

  徐卫迎着这女人的目光,忽地轻笑一声,随后站起身来。姚平仲扭头看去,只见太尉点了点头,他这才道:“来,且押下去,好生看管。”

  一家五口被押出帐去,临走时,白玛达娃还不时望向徐卫,神情复杂。

  他们一走,姚平仲就道:“太尉,这厮虽然罪大恶极,但却还有用。仁多泉城一带,诸羌未附,若使他前往招抚,必然奏效。不过,只担心这些羌贼反复无常。”

  此时,一名番将也道:“彝生者龙在诸羌中素有威望,他今日势穷求饶,难保以后不会再反。若要用他招抚,就一定要强制内迁,不可留他在原处。”

  第六百二十章 留子为质

  徐卫终究没有杀彝生者龙,因为那厮还有些用处。关师古虽然说仁多泉城方圆两百里诸羌都已归顺,其实不过是吓唬他。彝生者龙在羌人中素有威望,若使他招抚部落,肯定比熙河官员出面有利。

  此外,既然来都来了,没理由没收济桑城。在对方交出彝生者龙一家后,姚平仲用了两个借口对济桑用兵。第一,那城主胆敢窝藏白玛达娃,而且没交出彝生者龙的残部,这是有意欺骗西军;第二,你居然敢收徐太尉的汗血马?

  当熙河军把城围住,准备强攻时,那城主就自动请降了。熙河军收两城,拓地三百多里,又将边界推进到昔年小种经略相公打下的地带。随后,在徐卫授意下,姚平仲命彝生者龙等人招抚诸羌,得数万帐。

  战后,小太尉各留数千兵镇守两城,徐卫就地签书任命状。为了顾全对夏关系,好不至于撕破脸皮,熙河军没有再往前推进,而是撤回了西宁。彝生者龙和济桑城主也被押回熙河,这已经是六月初的事情了。这段时间,徐卫一直没有收到关于襄汉的战况,便料想激战正酣。

  “行了,就这样罢。回去以后,好生安抚部众,官府的政策有司已经给你们讲过了,就不多说。我这个人其实很好说话,只要按我的规矩来,不会亏待你等。”在西宁州州衙里,徐卫正接见济桑城主一家。

  那城主顿首拜谢,领两子离了堂上,却留下一子在那里候命。徐卫又道:“至于你,去馆驿歇着,不日随我回秦州。”

  “多谢太尉抬举。”那厮生得好生雄壮,简直铁塔一般的大汉!但此时却战战兢兢,以至于拜别徐卫往堂外走去时,竟不知道该出哪支脚。

  他走后,马扩笑道:“熙河将佐只知迁其部众入内地,殊不知如此一来,需得耗费钱粮,还得拨给土地。现在这样,官府非但不必破费,还有助于地方防务。”

  徐卫笑了一声:“这也不好说,不过是个形式而已。”

  马扩点点头,便朝门外守卒道:“叫彝生者龙父子进来。”

  不一阵,但见彝生者龙领三子入内,都不敢抬头,直趋常中跪拜下去。马扩开口道:“你两度犯我边界,又攻破猫牛城,杀死城主,本是罪在不赦。但念你招抚部众有功,这死罪就免了。”

  彝生者龙此时终于安心,顿首道:“谢活命之恩。”

  “不必谢我,这都是徐太尉的意思。”马扩道。

  彝生者龙并诸子抬起头来朝堂上望去,心头都是一惊。这不是前些日子姚大帅军帐中,坐于角落的那位官人么?原来他是太尉!慢着,他姓徐?从前知道,泾原大帅徐原官居太尉,但他已经去世了,这位徐太尉,莫非就是那个紫金虎?

  遂又谢了徐太尉,紫金虎摆手道:“我留你父子性命,不止是为了招抚诸羌部众。更是想让你父子替我靖绥边境,今仁多泉城已复归大宋所有,我欲放你回去,如何?”

  这父子四个听了他的话,都不敢相信!非但不用斩首,还可以重回故地?彝生者龙抬头看着徐卫,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叩了一头。

  “我已命熙河帅司,再借你牛羊粮食,助你渡过难关。这是我给你的任命状,拿着吧。”徐卫从案桌上拿起一道公文,马扩上前接了,递到彝生者龙面前,又解释道:“太尉任命你为者龙两族都巡检使,好生用心。”

  彝生者龙却不去接,再拜道:“小人罪大,怎当得起太尉如此抬举?情愿率部众内附熙河,永不反叛!”他这倒不是虚情假意,熙河内地的条件那自然比仁多泉城一带要好得多,如果能够迁移过来,这首先徐太尉不必担心我们再反,其次日子也好过些。

  “你在诸羌颇有威望,太尉用你,就是让你坐镇地方。你若是迁到内地,能有什么用?”马扩沉声道。

  彝生者龙听了这话,不敢再聒噪了。先前话已经说得明了,留你是因为你有用,要是没用了,还留你作甚?双手接过任命状,再三拜谢。他身后三子都面有喜色,此番不但保全了性命,父亲更落得个官职差遣,早知如此,何必来犯边?举族归顺就是。

  刚这么想着,又听马扩道:“此番你招抚诸部有功,太尉抬举你,保你长子刚铎厮作个‘翊卫郎’,以后便在太尉麾下效力。”

  彝生者龙一怔,马上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此时此刻,他断然不敢有半点抗拒之意,俯拜道:“多谢太尉成全!”

  拜毕,见长子没有反应,慌忙道:“还不谢过太尉?”

  那刚铎厮也一头磕下去,用生硬的汉语道:“谢太尉”。据说,彝生者龙取了个汉族女子,所以他这一家都粗通汉语。这或许也是徐卫情愿留他性命的原因之一。

  徐卫又嘱咐几句,亦命彝生者龙引二子自去,长子往馆驿住。却说这一头,彝生者龙带着两个儿子出来,眼看着长子被带走,连临行道个别的机会也没有,也不禁有些悲伤。

  一直等候在外头的白玛达娃跑过来焦急地问道:“阿爸拉,哥哥为何被带走?难道……”

  彝生者龙摇摇头:“女儿,这叫留子为质,那太尉怕我等再反,虽然放我们回去,又授以官职,但却扣押你哥哥作人质。”

  白玛达娃顿时目露凶光:“他们要扣留大哥,那不如……”

  话没说完,骇得父兄脸色大变!彝生者龙一把扯住她,喝道:“你不要命了?如今我们的性命都捏在徐太尉手里,他只要一反手,我们就举家人头落地!”

  “阿爸拉,事已至此,也别无他法。我们回去按徐太尉的意思办,哥哥总不会有性命之虞。”次子劝道。

  “达娃,你莫乱说话。你可晓得那徐太尉是谁?便是你当日想杀他不成,还夺了他宝马的那位官人!赶紧走罢!”三子对妹妹说道。

  话音方落,便听身后一个声音道:“太尉召白玛达娃去见,快,跟我来罢!”

  第六百二十一章 王庶致仕

  在平定了仁多泉城以后,徐卫便离开熙河路返回秦州。眼下麦收已毕,各地收成还不错,但因为流民大量回乡的缘故,陕西还是需要四川支援一部分才能解决吃饭问题。徐卫随后便与绵州的宣抚处置司协调解决这个问题。

  事毕,徐卫写信给王庶,礼节性地表示感谢,毕竟他主要是主政陕西一地,虽说也可判决四川,但为了表示对老长官王庶的尊重,他除了必要的时候彰显自己的权威以外,一般不过问。

  但王庶给了的回信,却让紫金虎感到意外,王宣抚在私信中称,他已经向朝廷上奏,要求卸任致仕,而行在也已经批复下来,准其所请,并召他赴江南入觐。王庶虽然年高,但还有两年才到致仁年纪,他此时请辞告老,容易产生争议。

  原因就在于,现在川陕没有主官,他和徐卫同为宣抚副使。提前请辞致仕,别人就有可能胡乱猜测,比如与徐卫不合之类。有鉴于此,徐卫收到信后,立即启程赴绵州相见。

  不得不说,四川确实是个好地方,山青水秀,地灵人杰,可四川在六月却是火一般的季节,热得实在没有办法。徐卫一路下来,到达绵州时,直感被晒脱了一层皮。恨不得纵身跳进那涪江河里凉快凉快。

  至宣抚处置司,王庶却不在衙门里,说是去罗浮山避暑了。宣抚处置司的事务,暂时由张浚主持。徐卫遂离绵州城,往罗浮山而去。罗浮山又唤落浮山,位于绵州西部偏北方向,因有险峻陡峭的十二峰在云雾之中时浮时现而得名,山上有“飞鸣禅院”,建于唐代,香火鼎盛,正是避暑的好去处。

  徐卫到罗浮山,果见是处好所在。叠翠峰岭,形态各异,山上松柏常青,清幽凉爽,时闻钟磬之声,叫人抛却烦恼,好不自在。王庶在山上有座别院,遇到天热闲暇,时常来住住。

  徐卫将卫队留在山下小镇,独自一人上得山来,至王庶那处别院,见虽不轩敞,倒也清静。此时柴扉半掩,一个小厮正提个篮子在那院中仰头摘瓜果。

  “王宣抚倒是自在,他一心告老,便连本司事务也不管,却交给张浚打理。”徐卫有暗思,随即上得前去。

  “宣抚相公可在?”徐卫在栅栏外头问道。

  那小厮冷不防有人过来,骇了一跳。徐卫因为天热,早扒了官袍,只穿着短褐,那小厮上下打量,看到了他手中官袍一角,见是紫色,慌忙拉开柴门,行礼道:“相公从何而来?”

  “你不认识我?”徐卫一皱眉。

  “请恕小人无状。”那小厮倒颇知礼仪。

  徐卫无奈,只得道:“我是徐卫。”

  “徐宣抚?”小厮脸色一变,赶紧让开身,恭请徐卫入内。一进去,徐九才发现,这王宣抚别院表面看简单,里头却是别有洞天。那栅栏里头,一段砖墙掩住,越往里走,越是精致。那小厮引着徐卫,避开正厅,走旁边回廊,行好一阵,转入一个园子。

  这里却已经到了山崖,地上方圆二十余步,弄得平整,都铺着石板。此时盛夏,园中百花齐放,蜂蝶络绎,煞是好看。这些还不算,最让人惊异的是,一道飞泉,从那山崖下溅下,真如珠玉之落银盘!

  王庶就在那泉边搭张躺椅,也穿一身短褐,手里一把抵纸扇,半盖住脸,似乎已经酣然入睡了。那小厮要去叫醒,却被徐卫挡住,任他自去,而后就在旁边花坛沿上坐下,欣赏园中美景。

  “这厚道人倒也会享受。”徐卫暗笑。这处园子,里外长近百步,造价必然不菲。王庶一直以忠厚长者的形象示人,很容易也让人把两袖清风往他身上套。

  好大一阵之后,徐卫身上的汗水都干了,王庶才长长地“嗯”了一声,手中折扇又摇了起来,口中含糊道:“叫你去采摘些鲜果,如何半天不来?”

  徐卫从身旁的果篮里挑出一个红艳艳,粉嘟嘟的桃,起身递上前去道:“相公请用。”

  王庶听得声音不对头,睁开眼一看,就跟触电一般要从躺椅上跃起,哪知年高,体胖,一时竟起不来。徐卫大笑,伸手拉他一把。

  王庶却有些生气:“子昂,你说你来,怎也不事先知会一声,你看我,我这多失礼!”

  徐卫笑道:“相公是徐某的老长官,我候你是应该,何来失礼?”

  “哎呀,你来绵州,只需叫人到山上招呼一声,我回去城里就是,何劳你跑一趟?啧啧,哎呀……”王庶不住地责怪道。随后,又唤仆人搬来桌椅,就跟徐卫在那泉边坐定,摆上新鲜瓜果,泡上两杯石泉清茶。

  徐卫确实是渴了,等不得那茶凉,就从旁边的水池中妥了一碗山泉,咕咕灌下,甘甜清洌,沁入心肺。王庶替他削了个梨递过去:“来,尝尝,都是自己种的。”

  徐卫接过,诧异道:“相公自己种的?怎还有这嗜好?”

  “老了,活动活动反而好。便是以后回庆阳老家,老夫也不过就是耕作而已。”王庶笑道。

  听他提起这个,徐卫正好切入话题:“相公,你为何急着致仕?”

  王庶一边削着桃,一边笑道:“我身体还好,精神也不错,但毕竟到了这把年纪,来日也无多。就不鞠躬尽瘁了,留些光阴给自己,清清静静,平平淡淡地过他几年,便是闭眼,也没甚要紧。”

  “可相公在川陕多年,你一旦去职,这秦蜀两地,谁来主持?”徐卫手中的梨,一口也没吃。

  王庶看他一眼,笑道:“子昂不必赞我,老夫别的本事也没有,心力协助而已。先是李宣抚,后是两位徐宣抚,朝廷念我有劳,一路作到宣抚副使,徐处仁去职后,我又主持了一段,够了,剩下的事就看你们了。”

  徐卫又拘留几句,王庶摇头而笑。

  见此情形,徐卫拿起梨啃了一口,赞道:“嗯,肉细,汁多,香甜,好东西。”

  徐卫是武人,吃东西一口下去,半边没了。王庶却不一样,将那一颗桃削完皮,又切作一块一块,置于银盘中,拈着吃。吃下两块,笑问道:“子昂此来,就是陪我纳凉喝茶?”

  徐卫笑笑,道:“相公在信中说,行朝已经批复你致仕,又诏往江南面君。那准备几时动身?”

  “这些日子炎天暑热,等这些天凉快些,再启程赴江南。”王庶答道。

  “相公面完君,不如就在这绵州住下岂不更好?庆阳历了兵祸,条件艰苦。”徐卫建议道。王庶是环庆路首府庆阳人士,故他有此一说。

  “倒多谢子昂关心,我也正有此意,但还得看朝廷安排。”王庶笑道。

  徐卫又说一阵闲话,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王庶见状,心中也猜到几分。遂道:“我去职后,川陕宣抚处置司只你一位宣抚副使,你的担子可不轻啊。”

  徐卫笑了起来:“职责所在,说甚轻重?只是怕不及相公处理民政来得娴熟啊。”

  “你也不必谦逊,你在地方上也已经十来年,原先我还和张浚讨论,说你虽是帅臣,但对政务也颇有见地,必能胜任。”王庶道。

  徐卫吃完梨,将核置于盘中,擦了擦手,故意道:“倒也无妨,反正也是暂时主持,就勉为其难吧。等新任宣抚使到,我再移交便是。”

  你想,王庶就是再忠厚实诚,可为官一生,这话能听不出来弦外之音?也净了手,正色道:“子昂,你我当属忘年之交,如今我已致仕卸任,有些话跟你明说也不打紧。”

  徐卫点头道:“相公请讲。”

  “以目下局势,川陕还是要合治,陕西重建离不得四川支援。老夫去职后,谁能担此重任,坐镇川陕?除了你还有第二个人选么?你们且不说你的赫赫边功,就拿资历说事,现在还有谁敢说你资历尚浅?你放心,此去行朝,官家和宰执若不问便罢,一旦问起,我必鼎力推荐你!其实,估计朝廷也早考虑了这问题,八成就是你了。”王庶手指徐卫笑道。

  徐卫心头欢喜,倒不枉跟王庶共事多年,相处融洽。关键时候,这老前辈还是要拉自己一把。虽说他的推荐并一定能起决定性作用,但至少会让杭州那帮人参考参考。上次自己入行在觐见,自信还是给小赵官家留下了良好的印象,这回可能就要扶正了。

  又听王庶道:“虽说祖宗有家法,但也要因时而异。如今,那两浙宣抚司,荆湖宣抚司,都是武臣主持。川陕强兵富庶之地,也确实需要你来坐镇指挥。子昂,徐宣抚去时,嘱咐你与民休养,我这也要走了,却没什么说给你的,只有一桩。”

  徐卫正身,正色道:“听相公教诲。”

  “不敢说教诲,算是建议吧。”王庶端起茶杯,拿那杯盖轻轻荡着茶末,又吹了几口,这才抿了一抿,盖上后,继续道“朝廷设川陕宣抚处置司,主要是合两地之力,助西军之战。说起来也简单,就两样,一是抗金守土,二是经营地方。因此,你主持宣抚处置司日常事务以后,还是应该把精力放在这上面,是吧?当然,老夫知道,你这个人眼界开阔,也看得深远,但是咱们还是应该务实一些,一门心思把眼皮底下顾好,对吧?”

  徐卫是个明白人,不用王庶挑明他就知道对方的意思。无非是说我有些好高骛远,具体就是指结好西夏,联络契丹。当着老长官的面,他也没有必要去解释,再说对方已经致仕了。

  我之所以结好西夏,不是说就让它倒向我们一边共同抗金,主要就是希望党项人不要在背后捅刀子。不过现在看起来,光是示好拉拢还不够,时不是地你还得抽它一个耳光。

  至于联络契丹,我也没指望说它马上就出兵东征复国,我也跟着跨过黄河,一路朝燕云打去。短期就是希望取得联络,营造声势。当然长远怎么发展,现在也不得而知。

  “相公说得极是,我记下了。”徐卫恳切道。

  王庶突然提高音量笑道:“老夫是没把你当外人,所以才直言相劝,你可别多心。只因陕西是国家强兵所在,四川又是钱赋重地,把这两地经营好,便已经是尽忠人君了。”

  “相公说哪里话,卑职感谢还来不及。”徐卫道。

  “呃,还有,张浚这个人有大志,有气节,颇有眼光,但还需要历练。”王庶这句话虽然说得含蓄,其实就是在提醒徐卫,说张浚实际能力还有待加强,让他用的时候要注意。

  徐卫其实对张浚印象还不错,只是并没有长久共事过,所以对他的能力并不清楚,现在王庶这么提醒,他也就记下。

  “另外,赵开你要留心,这个人非常善于理财,现在提举四川茶马司,将来如果有机会……你知道吧?”王庶道。

  徐卫不禁有些感动,若说王庶肯推荐他在情理之中的话,再替他想到这么周到,就难能可贵了。其实作为一方长官,你不需要什么都会,你什么都会了,别人不都饿死了?你只需要有知人善任的本领就行了,王庶现在所作的,就是替徐卫找捷径,让他尽快走上轨道。

  这一天,徐卫在罗浮山上,跟王庶长谈至傍晚。从川陕今后的走向,再到各部门的人事,从军事到经济,无所不包。反正王庶是把自己的经验和意见,提纲挈领,无所保留地告诉了这个后辈。

  鉴于王庶虽然已经致仕,也得到了批准,但毕竟人还没走。徐卫就没有在绵州多留,第三日便回了秦州。而王庶于六月下旬,启程赴江南。

  七月,当他途经荆湖时,终于得知了最新的战况。此次统兵南寇的,仍然是完颜宗弼,而且这一回,他显然急欲报上次的一箭之仇,纠集了精兵强将,对襄汉发动猛攻!同时,又遣偏师进攻淮西!

  但战局的发展,可能并不如这位女真大王的愿。首先就是进攻淮西的金军,一照面就吃了个败仗。被大宋淮西安抚司统制官李显忠当头一棒,导致出师不利。随后,金军偏师在淮西重点进攻,淮西安抚使刘光国亲统一万七千兵与之对阵,不幸战败,丢失两州数县。此时,进驻淮西的折家军接到汾阳郡王折彦质的命令,开始反击金军。

  而在襄汉,兀术一开始并没有直接进攻襄阳城,而是进攻随州和郢州。这两州都是荆湖大将岳飞的防区,岳鹏举练兵得法,所部士卒皆剽悍善战,麾下有多名随他从家乡起家的同乡弟兄,如王贵等,都是骁勇之将。金军大举来攻,岳鹏举观其气盛,凭借高墙深壕,不与之战。

  兀术遣大将连日强攻不克,遂亲自压阵指挥进攻随州城。金军此番精锐齐出,战斗力当然不是上回的两河签军可比,岳飞在危难之际,遣其子岳云率数百骑出城突袭。岳云在军中号称“赢官人”,深得一众叔伯辈称赞,原因在于此子武艺超群绝伦,每战必备两支铁锥枪,以防有损。一旦开战,身先士卒之前,不畏矢石,受创也不下阵。

  他领数百骑冲出城去,直贯金军阵中,左突右杀,强悍如女真本军,竟也一时散乱。兀术见他来势汹汹,逼得把攻城部队撤回,岳飞趁机加固城防。

  攻十数日,不能克,术兀暴跳如雷。此番他将金军精锐押上,如果还不能拿下襄汉,今后恐怕也没有多大的机会了。此时,何灌闻听随州被围,急遣骁将领常捷军一部来助战。

  金军撤围,后退十数里。常捷军到后,岳飞认为机会来了。遂亲率本部兵马与常捷军一道出城,跟金军对阵厮杀。

  兀术对岳飞印象深刻,因此不敢轻敌,他派出了一个女真万人队,一个渤海万人队,佐以契丹万人队,实际八千人,又以精锐参兵七千,其计三万五千精锐跟岳飞军野战争雄。

  战事打响,金军猛攻!岳飞结成严阵,先是以神臂弓床子弩等远程利器遏制金军攻势,又命岳云率千骑蔽于侧翼,随时准备突袭或者掩护。

  不过,岳鹏举小看了金军。这次兀术除了从西线防备契丹的军队中抽调了精兵强将,更从原西路军里广选虎狼。这些人都有跟西军交手的丰富经验,当战事激烈之时,一名原西路军战将发现,岳飞之阵虽严整,但比之西军善使的叠阵稍弱。再有,岳飞之弩虽强,但并没有西军那样锐利的火器。若用重骑去冲,必然奏效。

  兀术深以为然,采纳了这个建议。先是派大量的步兵啃住岳飞大阵,这才将“铁浮屠”又摆出来,列在宋军大阵侧翼。并在冲击之前,派出轻骑袭扰宋军,在对方疲于应付之际,铁浮屠以山崩地裂,排山倒海之势冲击而来!

  第六百二十二章 莫望西军

  铁浮屠在陕西遭受灭顶之灾,这次兀术带祭出这个法宝,看来是对这种重甲骑兵有着固执的偏好。而这支普通人,甚至说普通国家都玩不起的铁骑确实也给他建了功,岳飞军的大阵被对方占绝对优势的机动力量所牵制,当铁浮屠袭来时,飞之部将李道先溃。李道的军阵一乱,铁骑直扑姚政部,又溃。统制官徐庆见势危急,抬拒马蔽阵侧翼,方止住攻势。

  诸将见铁浮屠虽不满千骑,然无坚不摧,都深惧之。此时,增援的常捷军击退金军步卒,岳飞果断命岳云率军出击。岳云所统兵马军号“背嵬”,皆悍卒,截住金轻骑厮杀。混战中,岳云兜鍪被打飞,所用铁锥枪断其一,复于鞍上取一支力战,这才迫退敌军。

  两军少休,岳飞抓紧时间重组阵形,他见铁浮屠专冲侧翼薄弱之处,遂将徐庆所率重步列于右侧,又以拒马铁钩相连。王贵、姚政、徐庆,皆相州汤阴人,从岳飞起兵抗金,颇似徐九、张庆、杨彦、马泰之事。李道也来自汤阴,然最先隶宗泽部。

  一击得手后,兀术整军再来。战至晌午,两军杀得血透征袍,死伤无算,仍旧不分胜负。但兀术兵力占优势,毫无退却之心,誓言击破岳飞军,夺取随州。到下午时,宋军渐渐不支,败走,兀术遣军急追,岳飞率背嵬亲军断后,才不至于损失惨重。

  随州即下,兀术调转矛头直趋襄阳正北面的光华军。镇守光化的宋将是张伯奋旧部,见金军铺天盖地,堵塞四野,有部曲劝他弃城而走,被他重责一百军棍,打个半死。声言与城池共存亡。

  兀术将城池围定,发动猛攻,守城将士虽然忠勇可嘉,但无奈实力相差太过悬殊,两日即告城破,官兵无一幸免。

  连下随州光化,兀术有理由自信,遂驱十七万步骑兵临襄阳城下。襄阳战略要地,其意义就不用说了,此处还有一个可贵之处在于,整个襄阳地区,只有襄阳城这一个攻击点,无论古今,不管谁用兵,也不管你想南上北下,襄阳几乎都避不开。

  而对于大宋来说,若失襄阳,那么整个襄汉地区就极有可能都保不住。襄汉一丢,敌人就可以直接趋汉水而东,夺取江南,诚若如此,亡国必矣。何灌军中元老,当然深明这一点,所以他用韩世忠坐镇襄阳为主,又以襄阳兵马都钤辖刘佥辅之。

  韩世忠成名非常早,就是他亲手逮住了起兵反宋的方腊,当时徐卫,可能还在玩大老二。此人名声、军功、手段、资历都无可挑剔,何灌不止一次称赞他“忠勇”,然此辈气吞山河,志气慷慨,多少也就有些急躁,所以让沉稳持重的刘佥辅之。

  刘佥在童贯伏诛,常捷军被打散后,曾短暂隶属过徐卫,并没有受到紫金虎的区别对待,由是感激。此后仕途沉浮,如今也只是个都钤辖,荆湖宣抚司中充作副统制。

  金军围城,韩世忠调兵遣将,刘佥则每日上城观察。他见金军一夜架起砲车数以百计,且仍在持续增加,营前巨弩等都清晰可见,还瞭望到铁骑纵横于外围,心知必有恶战,而且极有可能指望不上援兵。

  遂向韩世忠进言,说我们一开始就要作好长期被围的准备。兵力虽然充足,但不可滥用,物资虽然丰厚,但不能浪费,从现在起,咱们就要精打细算。韩世忠采纳了他的意见,精心调度城中兵马,设四壁守御使,明确责任。又详细分工到各部,明确任务。并留下足够的预备队,以应付险情。

  金军围城多日不攻,原因在于兀术发现襄阳城在上次他进攻以后,又加固了城防,所以他也要精心准备,巨砲唯恐不多,硬弩唯恐不强,士卒唯恐不力。等一切准备就绪,襄阳攻防战终于在五月下旬打响。

  当王庶路过江陵府时,襄阳正在血战。他在此处登岸,打算进馆驿住上几日,也好详细打探战况。王庶的级别摆在那里,他一进城入住,就惊动了地方官府。恰好,荆湖宣抚使何灌以七十高龄亲统兵马进援,在王庶入住第二天,也到了江陵。

  王何两人虽然辖区相邻,但并没有见过面,只是公务往来不少,彼此神交已久。当何灌听说王庶在城中暂住时,遂亲自登门拜访。

  “哎呀!怎敢劳王宣抚相迎?”当须发花白,腆着肚子的何灌有些吃力地下马时,江陵知府就上得前来,小声告诉他馆驿门口相迎的,正是王庶。

  王庶笑意吟吟:“久仰太保威名,今日方才得见,足慰平生呐,请。”两人比肩而入,至王庶所住院落,坐入厅中。

  何灌见对方面貌慈祥,彬彬有礼,真个忠厚长者,实诚君子一般,心中更是亲近,遂问道:“宣抚相公缘何至此?莫非入朝觐见?”

  “实不相瞒,我以年老上书求退,官家已经御准,特召我赴行在。途经江陵,小住几日。”王庶道。他当着何灌的面,自然不好说我是想关心关心襄汉的战事,毕竟他已经致仕获准,此番更是路过,又不是受皇命前来督促巡视。

  听他已经致仕,何灌颇有些意外。因为徐处仁去后,他以为王庶必然扶正,主持川陕兵民两政,却没想到自请退休。

  “我观相公精神矍铄,面色神清,此乃高寿之相,何故急于求去?”何灌问道。

  “哈哈,多谢何太保吉言。庶德才平庸,加之年老力乏,不敢贪恋权位。不若早去,也好余下几年光阴安度晚年。”王庶淡然道。

  何灌闻言,嗟叹道:“清心寡欲,不恋权位,相公真乃高士。”话虽如此说,但心中却暗道,陕西全境光复,使得北夷不敢觊觎关中,所以对方才如此轻松。唉,可惜啊,我也想清闲,但襄汉如今吸引了金军所有精力,无论如何是避不开的。

  又说一阵闲话,王庶终究挂念着战局,问道:“日前,太保投书四川,言金人大举进攻,不知……”

  听他问起这个,何灌简单道:“眼下,金人正围攻襄阳,然襄阳经本司上下苦心经营,固若金汤,北夷如何破得?”

  “哦,原来如此。”王庶点头道。他心知对方不便明说,否则,以如此高龄,更兼宣抚太保之尊,何故亲率部曲往援?

  正思索时,听何灌问道:“却不知近来关中局势若何?西军收复全陕,北夷心胆俱碎,想是不敢再觊觎关辅之地吧?”

  王庶一点头:“自延安光复,金军撤去河东以后,倒是相安无事。不过,金人为图襄汉,又恐西军侧击,遂赐麟府丰三州并晋宁一军予夏。党项人陈兵边境,威胁鄜延熙河等地。更有羌贼进犯西宁,破城池杀守将,极其嚣张。徐宣抚大怒,不久前亲往熙河坐镇督战,业已扫平犯边西贼。如今,正严防党项生事。”

  听到这话,何灌神情凝重,叹道:“数月之前,相公和徐九联名上奏示警,今果然言中。北夷亡我之心犹在啊。”

  王庶闻言道:“庶曾与徐子昂言,说北夷据辽之故土,又占两河,然攻城掠地易,司仪行政难。旁的不说,单说河东之地,便是弊端重重,民变四起。金人之政令难出燕云。此种情况之下,仍穷兵黩武,这是自取祸乱。此番,若宣抚太保使其败北,从今往后,金人只怕再不也不敢虎视南方。”

  他这是从大局出发看问题,但何灌现在担心的却是眼前的局部,但想到王庶马上就要去杭州面君,还是说道:“上次,西军复河南,一度兵临东京旧都,宗弼匆匆回援,某与折郡王合力击之,襄阳失而复得。此后,本帅苦心经营,襄汉之局势非往昔可比。”

  王庶听罢,施一礼道:“那就静待宣抚太保佳音了。”

  当日会面之后,何灌就统兵北上荆门军,与郢州岳飞相呼应,谋复随州。而王庶也于次日动身赴杭州。沿途只见各地百姓为应付战事,或驱舟船运粮于江河,或顶烈日服役于州县,其辛苦如此。好在陕西光复,正努力重建,秦蜀之民得以休养,至少西部无忧了。

  又行二十日,方至杭州。王庶在陕西累年,前后佐三任宣抚使,劳苦功高。参知政事徐良第一个见他,细问川陕局势,随后次相赵鼎也请他至中书咨询。最后,赵谌于禁中赐见,听闻党项人陈兵边境,小赵官家有些焦急。他本来指望这回,西军能和上次一样,出洛阳,进攻中原腹地,与折、何、赵、刘等将合力击贼,搞不好就收复中原,夺回故都了,甚至是将黄河以南的领土全部匡扶,助成中兴。但现在西军自顾不暇,怎能支援中原地区的战事?

  王庶报备了川陕局势以后,本来等着皇帝问他谁可主政川陕,可赵谌好像完全没有这个意思,结结实实慰劳褒奖他一番后,就问了一句,卿是想回桑梓故地呢,还是留在南方养老?

  第六百二十三章 擅自调兵

  兴元府,本唤汉中,唐朝德宗皇帝在位时,叛臣作乱,很快就占据皇都长安,德宗被逼无奈逃往汉中。他到汉中时,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所过之地,老百姓又夹道欢迎,箪食壶浆,这使得皇帝对汉中很有好感。为了平定叛乱,振兴唐朝,德宗改年号为“兴元”,在他平叛成功,离开汉中时,下诏升此地为“兴元府”,由是得名。

  这一日,徐卫携家小从秦州来到兴元府,贺亲兄长徐四的五十大寿。跟唐德宗到汉中的情况不同,眼下正是盛夏时节,紫金虎看到的一片富饶兴旺的土地。金黄的麦浪随风起舞,辛勤的农夫弯腰趴背耕作其间,偶尔抬起头抹把汗,惊奇地打量着经过的车驾。

  汉中自古以“鱼米之乡,国宝之府”闻名天下,物产丰富不说,战略意义也十分重大。得汉中,便可以此为前沿基地,趋剑阁,图蜀地。而如果四川势力占领汉中,则可北上图关中。女真人此前企图攻破川陕,而东进灭宋,其战略中,就有占据汉中,过大巴山拿下四川的构想。徐卫此来,一是给兄长祝寿,二是考察汉中兵民两政。

  入府城,但见街市上行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各行各业都兴旺发达,非陕西诸地可比。张九月并一对女儿也是初来汉中,正掀起车帘好奇地看着。

  不一阵,至徐胜府邸。那门口站着徐胜的长子徐仲,正引领着仆人迎接宾客。望见九叔骑着匹高头大马,带着一辆马车到来,他慌忙步下台阶,迎上前来,二话不说,直接大礼下去:“侄儿见过叔父婶娘。”

  徐卫不等他跪下去,一把捞住:“哎呀哎呀,免了免了。”说着,打量起侄儿来,徐仲二十多岁,一看就知道是徐胜的儿子,而徐四徐九两兄弟又长得极像,所以,徐卫看侄儿,总能看到自己的影子。这两年,年纪也不小了,始终觉得女儿虽然也好,但儿子也不能没有啊。

  “二哥一早就到了,正等着九叔大驾光临,叔父,婶娘,请。”徐仲满脸堆笑,侧身请道。

  张九月先带着两个女儿下了车,冲徐仲点点头,而后又回过身去,伸手搀扶着祝季兰下来,一边还嘱咐道:“慢点。”

  按说出席这种场合,一般只带正室,不过祝季兰毕竟是徐王氏赎买来送给徐卫的。现在徐四五十大寿,她确实应该来祝贺。

  徐卫一家往府里而去,因为时辰还比较早,兴元府本地的文武官员都还在当值,所以来的基本上都是徐家和王家的亲戚。徐卫大多都不认得,只是客人们见他衣带仪容,猜测着这位可能就是徐安抚的亲弟弟,川陕宣抚副使,徐九太尉。

  徐四正和堂侄徐成在堂上说话,望见徐九往里走,两人迎了过来。徐九一见,加紧走了几步,上前就是一礼:“恭贺兄长五十寿辰。”虽说于公是上下级,但在家里,哥哥就如长辈一般是要尊敬的。

  徐四搀住,不让他拜下去,笑道:“你四嫂还说你忙,可能脱不得身。”

  “这是什么话?再忙,四哥五十大寿我能不到?”徐卫笑道。

  徐成问了安。此时,张九月上得前来,规规矩矩一福,恭敬道:“贺四哥寿辰,望哥哥家业兴旺,福寿安康。”

  “好好好,弟妹有心了。”徐四笑意吟吟。祝季兰也上前来贺,徐四含笑受之。刚拜完,徐嫣徐妠两个丫头抢上来,不说礼行得像不像样,单是那七嘴八舌叫着四伯,就乐得徐四合不拢嘴。

  “哎呀,九弟,弟妹,你这两个闺女只是羡煞为兄啊,好好好,弟妹你们里头去,你四嫂和五嫂都在。”徐四道。

  妇人们领了娃都投里间去,徐四徐九兄弟两个,并徐成便在堂上坐了。紫金虎方才督战熙河归来,因此话题就避不开这个。

  “徐成,泾原近日如何?”徐卫喝了口茶问道。

  “回叔父,边界上一直无事,榷场也照样开放。”徐成答道。

  “那是最好,党项人在鄜延和熙河都陈兵边境,再过两个月,就得注意防秋。”徐九点点头道。

  正说着,徐四突然起身道:“王安抚来了。”

  徐卫扭头望去,只见两兴安抚使王彦身着官袍,昂然而来。进得堂上,先给徐卫行了礼,再给徐四贺了寿。他是紫金虎故旧,因此也不生分,坐下来后直接问道:“太尉,熙河怎么回事?听说太尉亲自打了一仗?”

  “仁多泉城一带的吐蕃羌劫掠边境作乱,熙河帅司出兵清剿,我不过是去督战而已。业已收复城池,招抚羌众。”徐卫随口道。

  王彦哼了一声:“昔年党项人被西军打得抬不起头来,这些年不管它,倒又上窜下跳。听说还敢陈兵边境,耀武扬威?嘿,不知轻重!”他敢说这种话是有原因的,此人年轻时赴东京求前途,因熟读兵书,武艺超群,得隶“弓马子弟所”,还被道君赵佶亲自考验,授了官职。后来,两次跟随小种经略相公攻夏,都有战功,所以他自然蔑视党项人。

  又说一阵,徐卫觉得在兄长寿堂上谈论攻伐征战不合适,就想岔开了话题。

  王彦像是想起什么,突然说道;“对了,卑职有件事须得向太尉禀明。”

  “现在就不说公事了吧,今日是我兄寿辰,平日里咱们也难得相聚,一醉方休如何?”徐卫笑道。

  不一阵,至中午,兴元府城里各衙的官员但凡徐四请了的,都陆续赶来。城中一些头面人物也联袂而至,徐四遂命开席。他今年其实四十九岁,不过按风俗,“男做进,女做满”。徐府上高朋满座,宾主尽欢。

  席散,宾客们大多离去,本家的亲戚自然就留了下来。徐四是徐卫极敬重的人,他进五十,紫金虎分外高兴,也把自己当作半个主人,四处向宾客敬酒致谢。试想,以他的身份地位,能吃他一杯敬酒,当然是件光彩的事。徐四看在眼里,也格外欣慰。

  结果一场筵席下来,他不免多喝几杯,散席后,就到偏厅里歇着。张九月给他弄一碗醒酒汤,刚喝几口,王彦就满面红光地进来了。

  “卑职还要回衙门去,就不陪相公了,特来打个招呼。”王彦道。

  “好,你忙你的,过了今天再说。”徐卫点头道。

  王彦一抱拳,折身往外走去,跨门槛时却停了下来,一拍脑袋,又转身返回道:“多饮几杯险些误事。太尉,卑职有件事要禀报。”

  徐卫此时也没心情去搭理公事,遂道:“急不急?”

  “倒也不急,只是……”王彦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

  见他如此,徐卫放下碗道:“罢,坐下说吧。”

  王彦就挨着他坐下来,晃晃脑袋,沉声道:“是这样的,上个月初五,绵州给安抚司下了一道命令。说是雅州那边边民闹事,要抽调本司两千步军去弹压。”

  徐卫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酒喝多了,不太清醒,点头道:“嗯,四川内地驻军极少,遇上边民作乱,从汉中调兵弹压也是迫不得已。后来呢?”

  “因命令是以‘宣抚处置司’名义下发,上面盖有宣抚处置司大印,卑职也不敢拖延,遂调了两千步军出发。事后想想,觉得此事还是要给太尉禀报一声才是。”王彦道。

  徐卫又点了点头:“嗯,就这事?”在得以对方肯定答复以后,他道“行,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王彦起身一礼,这才放心地离开。他走后,徐卫将那碗醒酒汤喝完,坐在厅中,拿手撑着头想小憩一阵。作了多年的官,带了多年的兵,形成了习惯,因此脑子里还是想着刚才王彦报告的事情。

  雅州便是后世的四川雅安,在当下临近吐蕃边境,边民生事也不稀奇……慢!

  徐卫突然睁开眼睛,缓缓坐正了身子。两兴安抚司,辖兴元府、兴州、凤州、洋州四地,行政区划上虽然归四川管辖,但军队序列,却是属西军系统,王彦也直接受我节制。没有经过我同意,绵州方面竟然调王彦的兵?

  紫金虎这时才意识到这个问题不简单,就不说兵权隶属问题,便是从行政上来说。在徐处仁和王庶都退休以后,我现在是川陕宣抚处置司唯一的宣抚副使,也就是说现在川陕两地我阶级最高,理应是军政长官。你们调兵弹压民变,怎么连个招呼都没跟我打?

  哪怕是说我到熙河去了,你们至少得向陕西制置司报备一下吧?擅自就调动兵马,是没把陕西制置司当回事,还是没把我当回事?

  王宣抚去了行在之后,我正在考虑是迁移到绵州去办公,还是让有司将事报到秦州来,这当口绵州官员弄这么一手,是个甚意思?

  徐卫越想,越觉得这事情可大可小。往小了说,这是王庶去职以后,川陕军政系统出了疏漏,不必太过在意;往大了说,这是破坏制度,有违节制!

  现在绵州方面,一无正副宣抚使,二无宣抚判官,按道理该参议一级的高级幕僚暂管,这么说起来就是张浚他们几个人。徐卫对张浚的印象还是不错的,当年他正要发兵攻耀州,结果朝廷命令传来,说已经和女真人谈好,议和割地。在他揭穿女真人谎言之后,张浚冒着风险,没有阻止他进兵。所以,徐卫情愿把这个事情往小了想。

  “你在这儿呢。”一个声音传来。徐卫抬头望去,只见四哥徐胜摇摇晃晃地进来,看他似乎醉了,紫金虎赶紧上前扶着他坐下。

  “客人都送走了?”徐卫随口问道。

  “送了!”徐四长出一口气,挥舞着手臂。“哎呀,四十九啦!父母双亲都不在,我也算是老人了,嘿嘿。”

  “哥哥正当壮年,哪里老了?”徐卫笑道。

  徐四转过头来,酒喝得多,一双眼睛也通红,看着弟弟,面带笑意叹道:“九弟啊,你今天实在给哥哥作足了场面。你不知道,那些人吃你一杯敬酒,那叫诚惶诚恐啊。”

  “嗨,这不是应当应分的么?你是亲哥哥,我替你谢一下宾客又怎地?”徐卫道。

  “好,好。”徐四连声道。“若父亲大人还在,看到你今日成就,定然欣慰。”

  提起父亲,徐卫一时不知语从何起,那个倔老头的面容立时清晰地浮现在面前。

  “倒是有些遗憾,家乡沦于北夷之手,父亲至今不能归葬乡里。你我为人子,心中也愧疚。”徐四语气低沉道。

  徐九见兄长情绪低落,宽慰道:“哥哥休要悲伤,早晚有一天,咱们会打回去。”

  听了这句,徐四顿时鼓舞起来:“那倒是!如今西军二十万,训练有素,士气高涨,假以时日,光复之期不远了。”

  徐卫笑笑,没说什么。

  “哎,对了,先前子才兄一直在寻你,你见到没有?”徐四突然问道。

  “哦,他刚走。”徐卫点头道。

  “九弟,绵州方面调兵,这事给你报告过吧?”徐四随口问道。他其实知道这是多此一问,怎么可能不报告?

  不料,徐卫摇了摇头。

  “什么?不,这,怎么可能?”徐胜也晕了。“这事,路数不对呀。你,你现在是川陕宣抚处置司唯一的长官,而且我司兵马是受陕西制置司节制的,怎么会不向你请示?哎,对了,我记得命令上头盖的是宣抚司的大印啊。如果不是这样,谁敢调兵给他?”

  徐卫面色如常,淡然道:“这事可大可小,不过我情愿往小了想。”

  徐胜是两兴安抚副使,他如何不知道这问题的性质?往小了说,就是疏漏,往大了说,这是有人弄权。如果是前者还好,大家几句话把误会解释清楚就对了,如果是后者……

  “九弟,这事肯定有误会,你也别生气,肯定是误会,向绵州方面厘清事实就行了。”徐四是个老实人,绝计不愿把人想得太坏。

  徐卫点点头道:“我晓得。”

  第六百二十四章 文武争权

  在四哥家里住了一晚后,妻妾女儿继续在徐四府上作客,徐卫自己就开始视察兴元府军民两政。民政他重点视察流民回乡事宜,兴元府是陕西逃亡百姓首选之地,据统计,在战争期间,至少有数十万人涌进了汉中盆地,部分人从此进入四川。现在陕西极力动员百姓还乡重建,作为陕西军政主管,他对此事非常重视。

  至于军事方面,两兴安抚司的军队就是原来徐绍一手建立的宣抚司直属部队,最鼎盛时,达四万步骑。但随着陕西全境光复,四川的门户已经不需要再重兵防守,所以徐五带走的部队就留在了鄜延,成为鄜延军。徐卫此来,便是检查剩下部队的驻防和训练。

  在忙这些的同时,他也一直在考虑绵州方面绕过他调兵这件事情。最开始,他想行文绵州,让有关人等拿话来说,并借此震慑四川官员。但后来觉得没有必要。我与其下文责备他们一番,不如干脆一点。

  有鉴于此,徐卫以“川陕宣抚处置副使”身份,向绵州本部发出命令,让主持宣抚司日常事务的官员,马上把大印送到兴元府来。他要正式接管川陕两地的权力。这件事情可以说是顺理成章的,因为现在川陕只有他一个长官。而且,他极有可能很快就会被扶正。

  但徐卫这道命令发出去以后,直到他结束在兴元府的视察,都还没有收到消息。兴元府到绵州多远,不到八百里,快马加鞭不到三天的路程。虽说徐卫的命令没有用银牌加急,但也不至于拖到现在?这不禁让徐九有些恼火……

  绵州,川陕宣抚处置司。

  自王庶还在绵州时,因已向朝廷奏请退休,所以那段时期他就处于半退隐状态,本司事务,由参议张浚,参议王次翁等人主持。王庶虽然离开了绵州,但宣抚处置司事务还是处理得井井有条。各幕僚佐官自司其职,倒也相安无事。直到徐卫的命令送抵绵州,这才在宣抚司挑起剧烈争执。

  这日上行,绵州百姓仍和往常一样,优哉游哉,虽然才是上午,但茶馆里已经人满为患。四川这个地方,因为是盆地,四周阻隔,再加上环境优越,物产丰富,所以造就四川人闲散的作风。不管是这个时代的四川人,还是后世由湖广填来的四川人。

  宣抚处置司里也有一样,官员们泡上茶,在开始办公之前,三三两两地聚作一处,吹牛闲聊。反正现在也没甚大事,仗不打了,钱粮也不用愁了,是该放松放松了。

  在二堂里,那些主管机宜,书写文字,干办公事等佐官都聚首闲谈。所说的,无非都是些官场上的新旧事情。正说得起劲时,忽听门响,众官扭头看去,只见一名驿卒,满头大汗,胸前的衣裳都被汗水浸透,身背信匣,在官员们转过头来后,他在堂外俯首抱拳道:“宣抚相公银牌加急送件。”语毕,取下背上信匣。

  一名干办公事上前接过,折身回来,一边看那信匣,口中道:“徐太尉银牌加急,不知何事?”

  “还能什么事?就上次那桩。”一名准备差使随口道。

  “按道理来说,现在川陕没有主管,应当……”这人刚开口,就被同僚打断。咱们还是别讨论这事,几位长官正为这个争执呢。

  那干办公事将急件交给主管机宜,后者又拿了往里头送。张浚因公还没有到衙门,他遂将这急件送到了参议官王次翁手里。

  王次翁,齐州历城人,也就是后世的山东济南,进士出身。他本来在别处作官,因为徐处仁为首相时,他作过秘书少监,起草行文很有一手,给徐处仁留下了印象。当徐公任重新出山,任四川宣抚使时,他正落难赋闲,所以徐处仁将他举为四川宣抚司参谋,后转参议。

  王庶不理政务时,曾经让张浚主持,但张浚在四川毕竟资历太浅,很多事情要借重王次翁。所以实际上,现在川陕宣抚司的公务主要是由他和张浚共理。

  王次翁年近六十,因为山东人的缘故,身材还算挺拔,也有些威仪。当徐卫的银牌加急件送到他手里时,他看了一眼,放在案桌上,坐下身去,继续笔走龙蛇,似乎没太当回事。

  过了许久,张浚还衙,听说徐卫有急件送到,这才到了王次翁办公堂,问道:“王参议,徐宣抚有急件?”

  “嗯?哦,有。”王次翁指了指案头的信匣说道。

  张浚走上前拿起一看,那信匣还没有开封,遂亲自启开,拿出里头的急件看毕,神情凝重。王次翁抬头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去,随口问道:“说什么?”

  “还是上次那事,让绵州本部将宣抚处置司大印,送到秦州。”张浚低声说道。

  听到这里,王次翁放下笔,沉吟道:“看来,徐宣抚还当了真了。”

  “正是,上次他传令下来,咱们没办。此番银牌加急,恐怕拖延不过。”张浚道。

  王次翁想了片刻:“那就给他回个消息,就说这于制度不合。”

  张浚摇摇头:“没有这么简单,我曾在徐宣抚帐下短暂效过力,此人作派雷厉风行,他此番银牌加急传来命令,已经说明他不太高兴了。”

  王次翁眉头一皱,起身道:“德远啊,这朝廷自有法度在,徐太尉虽然是你我长官,但宣抚处置司的大印岂能说交就交?这一方印,关系到川陕两地的权柄,怎么能给他?”

  “但他如今是本司唯一长官,于情于理,我们都应该上交大印才是。”张浚为难道。

  王次翁摇了摇头,以一种前辈看后生的目光注视着对方,笑道:“德远此言差矣,虽说于情于理该这样,但于法则不通。”

  “为何不通?”张浚问道。

  “你忘了?我不是说过么。徐太尉虽充本司宣抚副使,但朝廷有明令,让他‘免签书本司公事,专一措置缘边战守’,也就是说他是带宣抚副使头衔,但不管宣抚日常事务。”王次翁解释道。

  张浚眉头拧成一团:“但后来朝廷明诏里,已经没有强调这一点。只说仍充川陕宣抚副使,而现在本司又只有他一个是长官,岂不就……”

  “唉,你怎么就转不过弯来?进行虽然没有强调,但也没有明确指出就他参与本司日常事务吧?”王次翁道。

  张浚想了想,还是觉得不靠谱:“可他上次以宣抚副使身份行文川陕两地,要求各府州军县开始办理流民返乡的事宜。王宣抚也没说不合制度吧?”

  王次翁笑着摇了摇头:“王宣抚的性格你还不知道?他是个忠厚之人,实诚君子,不想跟徐卫有冲突,所以纵容了他。可咱们现在既然主管本司,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再说了,又这不是一块石头,这可是大印!”

  张浚一时无言以对,王次翁见状,宽慰道:“你不用担心,你我又不是有什么异心。我们暂时掌管印绶,等到新任宣抚使来,自然就要移交。”

  “可徐宣抚极有可能扶正,你应该知道吧?”张浚问道。

  王次翁肩膀一耸,显然有些不以为然,口中却道:“那就到时候再说,反正现在,是无论如何不能交印给他,除非有杭州行朝的命令。”

  张浚思之再三,权衡又权衡,还是道:“王参议,这事我始终觉得……”

  “唉,罢了罢了,若徐太尉怪罪下来,我担着就是,如何?”王次翁像是有些烦了。

  张浚脸色微变,解释道:“我并非这个意思。”

  “来,不说这个了。我这正有件事要跟你商量。”王次翁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过久纠缠,岔开了话题。语毕,拿起桌上刚才写好的公文,递到张浚面前。

  趁张浚看的时候人,他在一旁道:“两兴安抚司驻汉中,所节部队也是原来陕西宣抚司的直属部队。为了抗金之故,归给徐太尉节制。但现在战事已经结束,蜀口不再需要重兵防守。王彦一军,是不是就应该还给宣抚处置司直接节制?”

  张浚览毕,作难道:“道理上是这样,但是……”剩下的话他不太好说。你想想,刚刚拒绝交印给徐太尉,现在又提将王彦一军脱离陕西制置司节制,还给川陕宣抚司,这怕是要引得徐宣抚不快啊。

  王次翁终于有些不耐烦了:“德远啊德远,我怎么觉得你有些惧怕徐太尉?我们又不是故意和他为难,这都是按制度在办事。再说了,你我都是科举正途出身,受天子诏经营地方,徐太尉帅臣而已,你怕他作甚?”

  张浚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作色道:“我不是怕他!而是……罢了罢了,就依王参议所说吧。”

  就这么地,徐卫以银牌快马加急送往四川的命令,仍旧没有得到执行。绵州方面坚持的理由是,虽然说官家晋升徐卫为“枢密副使”的诏书中,并没有再强调让他“免签书本司公事”,但也确实没有明确规定他可以参与本司行政。大印事关权柄,所不能轻易交付。

  张浚遂以宣抚处置司的名义回复徐卫,委婉地指出,这恐怕跟制度不合。至于王彦一军划归宣抚处置司直辖一事,张浚死活不肯参与,王次翁书生意气,干脆自己出面,行文兴元府。

  王彦一接到命令,心知事情要闹大,派人飞奔秦州,向徐卫请示。

  秦州城,徐卫官邸。

  在紫金虎那个摆满各种典籍,但永远只看史书兵书的书房里,他正埋首案间,一边看一边记。那模样,绝对比前一世上学时认真多了。

  几声细微的敲门声响起,徐卫起初没听真切,直到对方又响两下,他才抬起头。一看,有些意外,笑道:“进来。”

  来的,便是他的小妻祝季兰。嫁到徐府日久,如今她倒也不像原来那般拘谨。因为她渐渐发现,徐卫虽是个武夫,但却并非狂躁粗鲁之辈。肚子里或许没有多少诗书,但说话作事却也得体。而府中的女主人张九月,虽然也是大字不识几个,但却是个心地善良,没有心计的好人。男女主人都如此,府中的仆从们也都忠厚踏实。

  “你怎么来了?”徐卫笑问道。

  “这几日除了偶尔陪姐姐出门以外,剩下的时间都闲着,听说太尉书房里典籍众多,所以,奴家想来借阅几本。”祝季兰轻声道,语气虽轻,却不似从前那般紧张惶恐了。

  徐卫听得笑出声来:“借阅?书架上自己拿吧,想看什么拿什么,也不用还了。”

  祝季兰一笑,便道:“太尉不必管奴家。”

  徐卫也不跟她多说,又埋头忙自己的。祝季兰轻移莲步,到书架前,只见那满架的书,虽然说堆放得整齐,又打扫得干净,但随便抽出哪一部,都没有翻阅的痕迹,显然,太尉从来,或者说很少看过。

  选了几本,大多是些解闷逗乐的杂书,拿在手里,正要出去。但看到徐卫专心致志的模样,不由得好奇。心想,太尉在家时,除了陪家人以外,很多时间都在书房里。你看他现在埋首案间,好似用心治学一般,不知在看什么书?

  她站在徐卫身后,稍稍探出脖子,只见徐卫左手按着一本书,右手在空纸上飞快地写着。老实说,她觉得太尉的一笔字实在是,不堪入目。且不说笔力,构架什么的,光是工整都谈不上。偏生他又一派飘逸的手法,那字写得是大的大,小的小,满篇看去,就跟鸡爪扒出来似的。再看内容,看到“张义潮”“归义军”等字样,也不知道是史籍还是什么。

  徐卫心无旁骛,写了一阵,突然发现祝季兰怎么没动静。刚一侧首,怎料对方在她身后,不禁骇了一跳。若是从前,祝季兰肯定惊慌失措地告罪,但这次,她却忍不住想笑。因为在她印象里,徐卫是军队统帅,杀人不眨眼的。怎知这样的人也会被吓到?

  “我说你怎么在我背后半点声响也没有?看啥呢?”徐卫苦笑道。

  “奴家是在看太尉治何经典,也好学习一二。”祝季兰道。

  “得,你就算了吧。我读的书,加起来可能还没你多,还谈什么治学?不过我倒是觉得,这几年戎马倥偬之间,这笔字长进了不少,你觉得呢?”徐卫抬起刚写好的稿子问对方道。

  祝季兰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尴尬地笑笑,勉强道:“写得,还是比较顺。”

  “顺?什么意思?你是说我写得快?”徐卫很认真地问道。

  “太尉用笔就跟使刀一般,迅捷如风,但……”祝季兰干笑着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徐卫忽地叹了口气:“行了,你也不用勉强,我这笔字,有时候自己都看不太明白。”按说各人写的字,就算再差,至少自己认识。但徐卫却有这个困扰。因为他抄的笔记全部都是按照书本上的字体,也就是繁体,再加上写得潦草,有时候自己都不认识了。

  “那太尉可以专门请人教啊。”祝季兰建议道,但话出口,不得徐卫回答,又自顾道“哦,是了,太尉事务繁忙,根本没有那个空闲。”

  语毕,突然想到一个办法,自告奋勇道:“对了,不如太尉将写好的文稿交给奴家,由奴家再誊抄一次,如何?”

  “你字比我写得好?”徐卫问道。

  “太尉一看便知。”祝季兰嫣然一笑。

  徐卫不多说,直接起身让了座,指着刚抄完的那一篇道:“你把这篇誊抄下来我看看。”

  祝季兰应一声,端正坐姿,铺平纸张,又将镇尺压上,然后取了笔,细细地沾上墨汁,这才一丝不苟地写了起来。

  徐卫在后头看着,只见笔尖轻颤之际,那一个个娟秀的小字就落在纸上。而且她写得还不慢,一转眼就是一行。比起自己的那笔字来,一个是宫里金枝玉叶的帝姬,一个是乡间捡牛粪的柴禾妞。

  看了一阵,啧啧称赞道:“到底是书香门第。”

  祝季兰抿嘴一笔,手中笔却丝毫未停。徐子看了一阵,身子渐渐下俯,目光渐渐上移,落在她的侧面。只见祝季兰十分专注,所谓认真的女人最美,这个时候的女人,既不矫揉造作,也不扭捏作态。那张粉里透红的侧脸,配上清澈的眼神,倒是让人心动。

  祝季兰本来心无杂念地写着,但渐渐的,刀子感觉到有一股热量越来越近,心中便不那么淡定了。越往后,那感觉赵明显,最终,她就已经听到了呼吸声。显然,徐卫的头,就在她的头上。

  心里头不禁有些慌了,手中的笔也开始不听使唤,突然,听得徐卫道:“你这字,有渐渐向我靠拢的趋势。”

  抬起头来,看了太尉一眼,又赶紧低下去,祝季兰有些不自然地说道:“写字最要紧的便是专心,所以……”

  话没说完,徐卫的脸贴了上来:“所以什么?”

  第六百二十五章 以退为进

  “太尉,张三官人来了。”正当这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徐卫这才直起身来,颇有些扫兴,祝季兰则放下笔起身道:“那奴家就先行去了。”

  “嗯,好。”徐卫微笑道。

  祝季兰身子一动,却又转回来看了案上一眼,继而道:“若太尉不急着看,奴家就将这些文稿拿去,等誊抄完了再送回来了,不知……”

  “最好不过,那我就提前谢你了?”徐卫道。祝季兰一笑,便将案桌上的文稿叠整齐,连同着选的那几本书一齐带走。

  “叫他们请张三到我书房来。”徐卫在背后说道。

  不一阵,张庆快步而入,一进来脸上似笑非笑:“太尉,家中多了个抬笔杆的,如何?”

  “挺好,不错。”徐卫连连点头。张庆哈哈一笑,两人都坐了下来,不等徐卫开口去问,张三已经从袖子里拿出一件东西来,一边递给对方一边道:“说来也怪,刚刚收到王彦和徐四哥报来的急件,说是绵州方面下文给他们,让两当安抚司以后听绵州节制。”

  徐卫本来脸上一派和气,听到这话,顿时严肃起来。展看公文看毕,勃然色变道:“这帮竖儒!”

  张庆打量他几眼,道:“我也觉得这事作得有些过了,两兴安抚司虽说是由从前的宣抚司直属部队组成,但一直是受制置司节制的。再说了,太尉如今是川陕长官,这还不是一样么?何必多此一举?”

  徐卫一声冷哼:“你有所不知,在此前,绵州那帮人背着我调了两兴安抚司两千人马。我去兴元府时得悉此事,便命他们将大印交出来。前后两次命令,人家充耳不闻!现在又来这手,摆明了,是要跟我过不去!”

  张庆并不知道还有这一桩,听罢细想,也觉得不对。收到王彦和徐四哥这封急件时,自己还认为事情可大可小,但现在看来,这事不可能小。四川官员是想挑战太尉的权威!

  “不行!宣抚处置司的大印我必须接掌!否则,任由他们发号司令还得了?”徐卫斩钉截铁地说道。

  张庆摆摆手:“太尉先别急,这事不太对。他们为何这般作?现在是张浚等人在主持宣抚司日常事务吧?他怎么……”

  “哼哼,张德远想管干宣抚司?他还差得远!我作陕南招讨使时,他不过是我的幕僚!”徐卫看来是真有些光火。

  张庆想得出了神,喃喃道:“还是不对,徐宣抚和王宣抚俱已退休,你是宣抚司唯一长官,他们没理由这么作啊。要不,太尉亲自去趟绵州?”

  “我没那么闲!你给我下文绵州宣抚司,让主管官员马上到秦州来!娘的,平日里老子对他们和和气气,这帮撮鸟还登鼻子上脸了!”徐卫怒道。

  张庆应下,随即又道:“那王彦和徐四哥怎么办?怎么回复他们?”

  徐卫一时沉默,按说吧两兴安抚司是受陕西制置司节制,王彦是我的老部下,四哥那就更不用说了,而且两兴安抚司的部队当初组建时,也是我秦凤将士占大头。我一句命令,谁敢擅自调动部队?但话转过来说,这件事情有可能会闹到杭州去,我不能作得太绝了。否则,当时行朝那帮人又该有想法。

  正这么想时,张庆建议道:“我的看法是,还是让王彦回复绵州,表示遵从节制。因为毕竟宣抚处置司是川陕两地主管衙门,而且他们又盖着大印,用宣抚处置司的名义下的令。至于账,慢慢算不迟,太尉意下如何?”

  这跟徐卫的想法不谋而合,紫金虎当即应允道:“对,就这么办,免以授人以口实。”

  “那好,我回去衙门就给两司行文。”张庆道。

  当以徐卫名义发出的征召传到绵州时,张浚知道徐宣抚肯定怒了,本想亲自到绵州向长官解释原由,但又有些畏惧。王次翁则说,不必去,咱们把事情向他报告清楚也就是了。直到这时,绵州方面才以书面的形式向徐卫解释为什么不交印。徐卫收到他们的报告以后,怒归怒,但对方有一点说得却是实情。尽管自己入朝觐见后,官家下诏擢自己为“枢密副使”,并且将陕西诸司都归制置司节制,进而没有再重申说什么“免签书本司公事”这样的话。但也确实没有明确规定就让自己参与宣抚司决策。不过,张浚等人不请示自己,就擅自以宣抚司的名义下令,就算制度上没错,道理上也说不过去。

  不管绵州那些人是有意钻空子,跟自己对着干,还是真的恪守制度,这件事情都必须尽快弄明白。有鉴于此,徐卫决定上奏行在。

  六月七月两个月,宋金双方在襄汉和淮南两地全面接战。完颜宗弼夺取随州和光化军以后,开始全力进攻襄阳城。岳飞退到郢州后重整兵马,打算夺回随州,但此时何灌下令给他,让他先不要着急。眼下金军攻襄阳正急,以韩世忠和刘佥的手段再加上襄阳城防的坚固,金军想拿下来还缺副好牙口。我们暂时等上一段时间,待其士气低落时再作计较。

  何灌这个做法,不仅仅是想等金军士气受挫,更重要的是,他在等折家军。从前,襄阳一旦有事,折家就从江西驰援。但这一回却不同,折家军早早地进入了淮西,兀术的偏师进攻淮西时,被刘光国等人当头一棒。不久,扳回一城,但好景不长,折家军精锐随即赶来,不久之前,在黄州麻城,两军展开决战,折家军和淮西军联手,取得了大捷。杀金军五千余人,俘虏一千余。金军被迫退往光州,折彦文和刘光国驱师掩进,金军复战,却因寡不敌众,再败。一路逃到汝阳,慌忙向兀术报急。

  兀术闻讯后异常震惊,他满以为自己出渤海兵一万五千,契丹军五千,再佐以一万签军,攻淮西是绰绰有余了吧?怎么淮西刚还给南朝不久,应该说没怎么经营吧?他哪知,淮西军是由赵鼎的一万两浙宣抚司部队,加李显忠所部组成,在开战之前,折彦文折彦野兄弟又已经率领三万折家精锐进驻,打你一支混合编成的偏师该不是问题吧?

  金军偏师败退汝阳,不但全部退出了淮西地界,更引发一个严重的问题。那就是宋军可以出淮西,进入汝阳所在的蔡州。而宋军一旦进入这个地方,往北就是东京故都,往南就是如今正打得火热的襄汉战场。就算他们也不作,就插在中间,也足够让兀术头痛了。

  有鉴于此,兀术急忙派了一个万夫长,率一万女真本军前往蔡州坐镇,企图扳回战局。这个万夫长大有来头,他的老爹,就是刚刚去世的完颜宗干,他女真名叫作“迪古乃”,而他的汉名则更加响亮,叫作“完颜亮”。

  他因为“宗室子”的身份,虽方才二十一岁,便被授以龙虎卫上将军,赴宗弼帐下辖万人队。危急之时,兀术将这个侄儿派来救火,不难看出对此子的信任。

  完颜亮至蔡州,整顿败军,振奋士气,准备等宋军来后大干一场。然而,自从将金军赶出光州以后,淮西军和折家军就没有再往前拱,也不知是休整还是怎地。

  杭州,禁中,中书省,政事堂。

  这些日子以来,朝中宰执最忙的,非徐良莫属。作为副相,他主管军务方面事宜,各地的战报、请示、要求,他都要处理。还要随时备皇帝和宰相的咨询,已经连续三天住在禁中没有回家了。

  在他的办公堂里,这位年轻的参知政事双眼布满血丝,不住地打着呵欠,手中的笔写着什么,有时候他自己都不知道。实在困不得行,他对旁边的佐吏道:“困得紧,我眯一刻,你去告诉他们,若非十万火急之事,就容我一阵。”

  佐官应声外传,他就伏在那案上,想小睡片刻。刚刚埋下头去,还没睡着,就听一个声音道:“徐参政?”

  “什么事?”万分无奈地抬起头来,徐六问道。

  “刚刚收获江西宣抚司折郡王上奏。”那官员说道。

  折郡王的奏本谁敢大意?徐良强打精神,让他送进来,打开一看。却是折仲古建议,不要按原定计划突时,扼守淮西,诱敌再来,若再胜一阵,方可与何灌合而击之。因为他探到,金军派出了援兵进入蔡州汝阳。

  徐六看罢,倒有些为难。因为进行是拟定了战略的,何灌的任务就是坚守襄汉,确保襄阳不失。折郡王的任务,就是和淮西军一道,击败来犯之敌,伺机进入京西地界,威胁金军的退路。

  思量片刻,他不得不拖着疲倦的身躯,带着这奏本来到了次相赵鼎的办公堂。哪知赵鼎比他更忙,整个办公堂里至少立着七八个各司官员等着他批复。徐六挤进去,嘶声道:“相公,折郡王上本。”

  一听折郡王,赵鼎抬起头来,谓佐官们道:“你们等一下。”语毕,接过奏本看了起来。

  “前线用兵,要听将帅的意见,你直接回复他,让他自己定夺。”赵鼎看罢之后表态道。

  “是。”徐六应了一声,正打算回去补个觉,不料刚折身,就听赵鼎道:“徐参政留步,本相正要使人去请你,你稍待片刻,随后与本相去面君。”

  徐六能说什么?只能应下,在旁边干等着。好在有官员见他实在疲惫,便搬了把椅子让他在旁边坐下,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当赵鼎来唤他时,他却已经睡着了。

  正副两位宰相来到皇帝日常理事的勤政堂,却发现首相朱胜非和参知政事黄潜善已经在了。遂上前行了礼,赵谌看起来心情不错,见徐六满面倦容,还关切道:“这几日操劳,徐卿今晚无论如何也得回家好生歇歇,卿乃朕之臂膀,不可坏了身体。”

  “谢圣上挂怀,此臣之本分。”徐六俯首道。

  “好,赐坐。”赵谌点头道。“淮西取得大捷,使朕喜出望外啊,一扫随州丢失的晦气!这非但是前线将士的功劳,也和诸卿在中枢的运筹帷幄分不开。望卿等休辞劳苦,待得胜之日,朕决不吝惜重赏!”

  四位宰执都谦逊一番,赵谌这才对赵鼎道:“今日召诸卿来,是有件事,实在拖不得了。”语至此处,对沈择使个眼色。后者,即将一道奏章送到赵鼎面前,赵鼎看罢,又转交给徐六。

  徐六本来已经到了走路都能睡着的地步,此时哪有心去细看奏本?使劲眨了眨又涩又痛的眼睛,瞄了一眼排头。

  “天水郡公,镇西军、定边军、镇戎军三镇节度使,枢密副使,充川陕宣抚处置副使,陕西制置使,秦凤经略安抚使兼知秦州,营田使,太尉,上柱国,臣卫。”

  当看完这一排冗长的头衔和职衔以后,徐六才发现这是堂弟的奏本。不由得精神一振,细看起来。

  徐九这道奏本讲了几件事。第一,就是在王庶退休离开四川以后,设在绵州的宣抚处置司向两兴安抚司调了两千兵;第二,也是绵州方面下文给两兴安抚司,让他们从今以后听绵州节制;第三,就是他自己向绵州方面讨要宣抚处置司大印,因为与制度不合,而被拒绝。

  如果只看这三件事,徐卫这本奏章好像是来告状的。其实不然,徐卫在以客观的态度报告这三件事情以后,才提出了主要目的。

  他请求进行尽快派出新任“川陕宣抚处置使”,以免川陕两地因为机构的重叠,职权划分的混乱,而造成一些不必要的摩擦和误会,破坏川陕两地官员的团结。

  这本奏章,通篇措辞温和,没有任何指责和抱怨的话,可徐六看下来,却分明感觉到绵州那些官员作得过分了吧?又是调兵,又是更改节制,居然不请示川陕唯一的长官,我堂弟?哎,莫不是那个高级幕僚抱着大印,就当自己是最高长官了?

  第六百二十六章 扶正还是分治

  “王庶致仕以后,徐子昂为川陕宣抚司唯一长官,他向绵州有司索要大印……”赵鼎吸着气,后头的话没说出来。他本人也觉得这好像没什么问题,徐卫是唯一在职的宣抚副使,在没有主官的情况下,他主持宣抚司是应该的。

  此时,赵谌向徐六问道:“徐卿怎么看?”

  徐良不敢信口回答,因为当事人是他的亲属,总得避一避嫌。慎重思考之后,他道:“徐卫也在奏章中说得明白,这是因为职权界定不明造成的,朝廷将它规定清楚也就是了。”

  赵谌闻言,也不置可否,因为徐六这话说了等于没说。赵鼎接过话头:“上次徐太尉到行朝入觐,官家擢他为‘枢密副使’,这还用界定?枢府长官坐镇地方,王庶一走,他管干宣抚司那是理所当然。张浚王次翁等绕开徐卫,擅自作主,这一是违背制度,二是违背节制,无论如何说不过去。”

  朱胜非一直没开口,见赵鼎说得这么坚决,笑道:“赵相,话也不是这么说。官家虽然擢拔徐卫为枢密副使,但确实也没有明确规定让他参与宣抚司日常事务嘛。”

  赵鼎眉头一皱:“朱相,这话旁人说就罢了,你是当朝首辅,制度方面的事还用我向你解释么?枢密副使,这头衔说明一切问题。”

  朱胜非有此尴尬,因为赵鼎这个人说话就是直来直去,不会考虑你的感受,只要惹着他就跟那火药似的。咳了一声,排解道:“纵使徐卫的要求合理,张浚王次翁等也没有过错。一方大印关乎两地权柄,确实要谨慎。”

  “我只想知道,谁给他们的权力,让他们行使宣抚处置使的职权擅自调兵?这件事情若非要严究起来,是什么性质朱相比我更清楚。”赵鼎严肃异常地说道。

  朱胜非接不下去了,因为这整件事情根本就是一笔糊涂账,你永远算不清。非要理论,徐卫也没错,张王也没错,归根到底问题出在机构重叠和职权混乱上。他不想跟赵鼎,因为吵架谁也吵不过这厮,连连摆手道:“罢了罢了,咱们也争,解决问题是紧要。”

  赵谌听到这里,遂问道:“以卿等意见,此事如何处理?”

  “回官家,首先,明确徐卫的职权,到底是只措置军务,还是兼管本司;其次,这件事情不能和稀泥,该处理的要处理;最后,川陕宣抚处置使到底委派还是怎样,必须拿出决策来。”赵鼎条理清楚地说道。

  赵谌听罢,沉默不语。他看得出来,徐卫在这件事情上很恼火。而当初不明确徐九的职权,也是有意为之的。现在看来,徐卫还算晓事。因为他纵使再不悦,也没有掣肘两兴安抚司听绵州方面节置。

  至于他请求派新任长官,这话姑且信一半吧。徐处仁王庶先后退休,徐卫作为唯一副手,扶正的呼声是很高的,想必他自己也清楚。现在却上奏要求派新长官,难说没有赌气的原因,得安抚安抚他。

  “卿等认为,这川陕宣抚处置使还要重新委派么?”赵谌问道。

  这个问题却考倒了一众宰相,按说吧,徐卫在西部多年,功劳和成绩都摆在那里,而且这个人还算当得起“忠勇”二字。把他扶正,主管川陕两地,本没有什么问题。但话说回来,川陕两地,不但是国家强兵集结之地,更是钱粮重镇,宣抚处置使的权力又极大,可以“便宜行事”。

  这四个字说起来好像非常简单,没什么了不起,但如果深究其含义会发现,谁坐这个位置,谁就拥有川陕两地的兵权和政权。比如便宜行事,就包括“便宜黜陟”,黜是指降职或罢免,陟是指晋升或提拔,也就是对官员的任免赏罚。单只这一条,轻重自现。

  另外,如果说徐卫是文阶,那官家可能根本就不会这么问,直接扶正。关键在于,他是武臣……

  “禀圣上,臣以为,如果说另行委派一位川陕长官,没有必要。”朱胜非道。他是首相,他一表态,众人便都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以为他是要支持将徐卫扶正。

  “从前,朝廷设川陕宣抚处置使,是因为战局的需要。彼时,金人占据陕西半壁,连四川也受到直接威胁。为了联合两地力量抗金,不得不如此。但现在,陕西已经全境光复,金人的威胁已经转到襄汉地区来,那么就没有必要再将权力如此集中。因此,臣建议,川陕分治,罢川陕宣抚处置司。徐卫可任陕西宣抚使,四川宣抚使另行委派。”朱胜非道。

  一语既出惊满堂。

  他这个意见并不新鲜,之前就已经提过,但当时条件完全不允许,因此作罢。现在他再次提出来,不难看出,宰相终究还是不放心把权力集中到武臣手上。

  赵谌点了点头,又问:“朱卿的意见,如何?”

  黄潜善想了想,道:“陛下,臣等久在中枢,不熟悉地方上的情况,此事该问徐参政。”

  赵谌笑了起来,问徐六道:“徐卿,你意下如何?”

  “这事……”徐良给难住了。要以他的意见,那肯定是支持堂弟作川陕宣抚处置使。但偏生因为这层关系,他必须要避嫌。

  “徐参政不必有顾忌,照实说。”赵鼎当然知道徐良在想什么,在旁鼓励道。除此之外,他本人其实也拿不定主意,恰好徐良在川陕任职那么久,听听他的意见作为参考。

  徐六吸了口气,正色道:“官家,臣不赞成川陕分治。”

  “哦?原因?”赵谌追问道。

  “虽说陕西全境光复,但党项人趁宋金交兵之机,不断蚕食我领土,今次,更陈兵边境,耀武扬威!所以,认为陕西不再面临军事威胁的说法,不完全对。”

  这话出来,谁也反驳不了,因为事实摆在那里。

  “再者,陕西多年战历,破坏极为严重,现在正是重建之时。陕西没有中央财政的支持,就不得不依靠四川。两地如果有一个统一的机构,办起事来就方便许多。此时若分治,以后两个宣抚司沟通协作起来,可能就不那么顺当了。”

  第六百二十七章 终掌权柄

  “但徐子昂统兵多年,能征惯战不假,这司仪行政恐怕……”赵鼎也有些担心。

  徐良勉强一笑,应对道:“如今川陕大体趋于稳定,恢复重建,与民休养乃是主轴。再说宣抚使不过是总揽全局,司仪行政自有各司官员。如果朝廷不放心,可以派一位得力的副手或是判官。”

  赵谌看起来是听进去了,赞同道:“徐卿所言不无道理,四川乃钱粮重镇,陕西乃王师所集。没有陕西,四川难以保全,没有四川,陕西也无为继。何况,川陕虽一时无战事,谁敢保证说将来也没有?若数年十数年后局势逆转也未可知。朕以为,还是不分治的好。”

  赵鼎马上附和道:“官家圣明,川陕互补,西部才能安稳。”

  “那川陕宣抚处置司,是否罢去‘处置’二字,收回便宜行事之权?”朱胜非见分治已不可能,遂打起了这个主意。他倒不是说要跟谁为难,而是出于宰相的职责和文臣的本能,显得谨慎小心一些。

  “这个也没有必要,徐卫的为人那是有口皆碑的,为人处世小心谨慎,事君也得体。从来也没有逾矩的行为。这么些年,有人弹劾过他跋扈不法么?”赵鼎道。

  朱胜非虽不答,但心里却不以为然,这么多年陕西一直处于混乱之中,各地机构都遭到破坏,谁有空弹劾他?

  赵谌也赞同道:“不错,川陕距离中枢最远,若不予非常之权,遇事临机恐有延误。还是暂时保留‘处置’之权吧。”

  话说到这份上,还有什么好商议的?徐卫扶正已经是定局了。

  “但,为了鞭策外臣,徐卫就不扶正了,川陕宣抚处置司不设主官,以副使为首。至于宣抚判官,要好生物色一番,必须是孜孜为国,才能出众者,最好是由中央派出。”赵谌道。

  四位宰相都明白官家的意思。虽然要借重徐卫,但他毕竟是武臣,还是需要一个有在中央任职经历的高级文官到四川去,“协助”徐卫理政。

  决议很快形成,徐卫仍任“川陕宣抚处置副使”,总揽川陕两地军民政务,各司、府、州、军、县的官员皆听裁决,可便宜行事。张浚王次翁“专擅”,未得授权而擅自调动军队,又不请示徐卫,更改两兴安抚司隶属,情节较为恶劣。为了安抚徐卫的情绪,此二人皆给予“降一官”处分。

  既然川陕暂时不设正职主官,那么“宣抚判官”就成了实质上的副手,这个人选赵谌责成中书尽快拿出来。但现在是什么关头?襄汉打得正急,谁有空去精挑细选?胡乱派一个,又怕皇帝不满意,这事就耽搁下来。

  七月末,完颜亮率由女真本军、渤海军、契丹军、汉签军组成的近三万部队,从汝阳出发,再次进攻淮西,光州首当其冲。光州,就是后世的河南省潢川县。这个地方处于淮河平原,它的北部地势平坦。

  统兵指挥的折彦文和刘光国商议,决定放弃光州州城,往东南撤过汧水河,到商城镇这个地方等金军。完颜亮引军进入光州,见宋军放弃城池撤走,认为这是惧敌的表现,下令骑兵猛追!

  淮西之前是被金人占据的,所以有人了解这里的地形,便劝完颜亮说,光州这个地方,地势北低南高,中间隔条汧水。现在宋军放弃城池撤走,这是诱敌深入,他们一定是想在汧水附近与我接战,万户不可使马军冒进。

  你想,完颜亮是完颜宗干的儿子,他老子是阿骨打的庶出长子,他是阿骨打的庶长孙,才二十几岁,又是头一回南下打仗,那可真是雄纠纠,气昂昂,满心要建立奇功,怎么会把这逆耳忠言放在心上?

  结果,他四千精骑脱离大队猛追宋军。别说,还真有斩获,在离汧水不到二十里的地方,追上一支宋军,冲杀一阵,杀三百多人,余众皆散。再继续往前,到汧水西岸时,骑兵们才发现他们追对了。

  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这样一幅景象。宋军的大部队倒撤过河去了,但粮草辎重在西岸摆在满地都是,入目望去,便是车辆,一些士卒还在里头忙活着。金军马军军官一见,根本不多想,直接下令冲击!

  马蹄声一响,乱箭一射,那些押运物资的宋军士兵抱头鼠窜,都往桥上挤。金骑冲过去,也不去追击,骑士们纷纷跳下马,去哄抢各种物资。有粮食、有器械、甚至还有一整车整车的酒坛。骑士们眼睛都红了,争抢之时,偶尔抬头去看对岸。只见那些将士望河兴叹,无可奈何……

  正当金军骑士们欢天喜地哄抢物资时,早就埋伏在好的折家骑兵猛然杀出!

  要说女真人的马军就是强,如果换了旁人,只怕一哄而散。但金军骑兵猝然遇袭,慌肯定是慌的,却并没有乱。士兵们马上扔了东西,都往自己的战马面前跑,军官也急得大呼列阵。

  可是,没等他们列成阵式,折家骑兵已经杀到。众所周知,折家的骑兵在宋军中那是独树一帜,就算现在握着一万七千骑的徐卫恐怕也自愧不如。尽管这些年呆在江西,多少有些影响,但折家马军仍旧不改其骁勇本色。虽不到两千骑,但猛冲猛打之下,硬是将金军骑兵冲乱,堵进那一片物资车辆里。此时,那些本来往对岸逃窜的步军又撵回来,与骑兵共同作战。

  最后,金军骑兵损失一千以上,狼狈逃回。完颜亮闻讯大怒,亲自率领大军来攻。至汧水,本欲强渡,但所幸这回他吸取了教训,听了部下的劝告。将兵马扎在西岸,派人四处寻找合适的渡河地点。后来,在往北六十里以外成功渡河,进逼商城镇。

  也合该完颜亮倒霉,就在他赶来的同时,汾阳郡王折彦质正好率领折家主力精锐四万人北上,经舒州进入寿州,达到六安,打算绕过大别山,插入东京和襄阳之间。他传令给折彦文和折彦野兄弟,如果没有战事就原地防守,如果有,度之不能胜,就后撤,诱敌深入。

  折彦文与淮西安抚使刘光国商议,认为金军得到增援,来势汹汹,决定放弃光州全境,继续往东撤,与主力会合。完颜亮这回算是看出来了,不急于去追,占领光州全境后,派人前往侦察刺探。当得知宋军撤到了寿州六安一带集结时,在部将坚持下他没有再跟进,而是退到地势平坦的光州城,向兀术报告。

  此时,兀术正卯足了劲猛攻襄阳,听闻此讯,也不免担心。因为在他攻襄阳这段时间,根本不见有宋军来援,就连随州,宋军也没有夺回的意思,这让他不禁重新思考,宋军此番是不是玩什么花样?

  比他更疑惑的是何灌,这位老将在荆门左等右等,不见任何动静。而岳飞又一直请求要趁金军攻襄阳之际去夺加随州。

  战前,朝廷是拟定了战略的,折家的任务就确保淮西之后,寻机插入金军背后,给宗弼以沉重打击。可等了这些天,折家完全没有消息,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折郡王拥兵自重,想保存实力?

  何灌姜桂之性,老而弥坚,越想越生气,约定好的七月底,最迟八月初举事,折郡王搞什么搞?恰在此时,兀术为了打出宋军的真正意图,派遣他的急先锋赤盏晖引两万余兵力顺着汉水南下,进攻郢州。

  何灌无法回避,命长子何蓟率精兵往援岳飞。八月初,何蓟与岳飞一道,在郢州与赤盏晖接战,因为兵力悬殊,赤盏晖毫无悬念地落败,被杀死一千多人。但这一战,也暴露了何灌。使兀术察觉到,在离襄阳不远的郢州和荆门,居然隐藏着如此之多的部队,既然如此,为何坐视襄阳城被围攻,而不速速来救援?何灌在等什么?莫不是就等完颜亮面临的那一支?

  震惊的兀术拿出地图,与各族文武详细商议,最终认定,宋军此番战略可谓“积极”。他们不是只想着消极防守,居然还有反击的心思!不过金军也想不明白,我打了这么久,若说宋军想穿插到我背后,早该动手了,怎么拖到现在?

  不过,这份闲心不该他去操,经过再三权衡,兀术有了一个新想法。这回来,不用说,是为夺取襄汉。夺取这个战略要地确实重要,但消灭宋军有生力量更重要。既然宋军想图我,何不利用这个机会,吸引何灌和折家的军队出来,跟我在中原决战?若能打垮这两支人马,夺取襄阳就太容易了。

  有鉴于此,兀术决定,停止对襄阳的用兵,围而不攻。调回完颜亮,并增派蒲卢浑引精兵,退到颖昌府准备。放淮西的人马过来,先灭了这一支,再图何灌就容易得多了。

  八月上旬,绵州城。

  徐卫一马当先,张庆和马扩紧随其后,在百十来人的卫队簇拥下,风驰入城门。百姓纷纷避让,不多时,至宣抚处置司衙门。徐卫跳下他那匹心爱的汗血马,拿马鞭抽打着衣摆上的尘土。张庆马扩二人下马之后,抬头望着宣抚处置司的门匾,都露出笑容。

  皇帝的诏命刚刚到,明确了徐卫的职权。作为宣抚处置副使,川陕唯一长官,紫金虎掌握两地的政权军权。各司、府、州、军、县的官员悉听裁夺!

  徐卫一手提鞭,一手握刀,昂首进入衙门,张庆马扩紧紧相随。他们却不去二堂,徐卫直接到公堂上坐定,张庆马扩分列左右。

  早有人报入了二堂,所有在衙办公的官员听闻此讯,纷纷出来相迎。今时不同往日,徐宣抚作为川陕最高军政长官,谁敢小觑他?不一阵,大小官员齐聚堂上,包括张浚和王次翁。

  叙礼毕,徐卫还是和颜悦色道:“天子的诏命和宰相的省札,想必诸位同僚都知道了。本帅此来,便是想接掌宣抚处置司大印,不知道有没有问题?”

  张浚听得头皮一麻,懊悔不已。其实当初他根本就不想和徐卫对着干,怪只怪王次翁这厮从中捣蛋。现在倒好,徐宣抚一状告到杭州,咱俩都落个降一官的处分,这还不算,徐宣抚要怎么处置咱,还得别说。

  当下不敢迟疑,张浚命人取来了宣抚处置司的大印一方,征集钱粮,调动兵马,任免官吏的小印数方,都奉到徐卫面前。

  “好。”徐卫淡淡道。“如今,徐某受官家抬爱,朝廷信任,执掌川陕权柄。那些废话我就不讲了,只有一条。川陕父老,为抗金大业,贡献良多,牺牲也大。当务之急,是与民休养。我掌川陕权柄,也当奔着这个目标去办事。徐宣抚和王宣抚在时的所有政令,继续推行,并无半点更改。我希望,四川官员和陕西官员,无分南北,不论你我,精诚团结,共同协作,诸位明白么?”

  “是。”满堂四川官员不太整齐地应道。

  “好,另外还一桩。”徐卫朗声道。“宣抚处置司一开始设在绵州,只因此地较为靠近陕西,方便宣抚处置使掌管两地事务。但如今,徐某兼任着陕西制置使,到绵州来办公恐怕有些困难。今天来,想跟诸位商量商量,将宣抚处置司迁往兴元府如何?”

  这一下,堂中官员不敢随便应声了。徐宣抚一上台,就要把部门迁往汉中,这摆明了是下马威啊。这宣抚处置司里,几乎所有官员都是从前四川宣抚司的班底。现在徐宣抚要迁往兴元府,是不是有点别的意思?

  “诸位有异议,但说无妨。”徐卫道。

  张浚是死活不肯去冒这个头了,其他官员分量也不够。再说了,将宣抚处置司迁到兴元府,虽然离四川内地远了些,但正好兼顾川陕两地,你也没有站得住脚的理由去反对。

  倒是王次翁,知道自己得罪了徐卫,对方有“便宜黜陟”的大权在手,估计也不会放过自己。于是乎,就死猪不怕滚水烫,将牙一咬,心一横,硬着头皮上前道:“宣抚相公,宣抚处置司一直就设在绵州,多年以来,已经形成定制。草率迁移,恐怕多有不便。”

  徐卫看他一眼,正色道:“那你就给我说说,都有哪些不便?”

  王次翁一时为之语塞,交通不便?通讯不便?思之再三,他冒出一句:“不能因为宣抚相公在陕西习惯了,就将本司迁移。”

  “哦?若是那样的话,我该直接将本司迁到秦州才是,何必只挪到兴元府?再说了,兴元府的条件不比绵州差,王参议不必担心。”徐卫笑道。

  王次翁嘴唇一动,还想说什么。

  徐卫不等他说出来,忽然敲了敲案桌道:“哦,对了,我倒忘了王参议是四川资历较老的官员之一,恐怕也是在四川呆得习惯了,不愿意北上兴元。”

  “非是……”王次翁急欲争辩。

  “没关系,没关系,我官阶虽比你高,但年纪却比你小,你是我的前辈,我理当体恤你。”徐卫疾声道。语至此处,思索片刻,继续道“这样,本帅听说,四川这些年为了支持陕西抗金,作出了很的牺牲。好些州县的百姓为了交税服役,导致耕作受到极大影响,遂州就是其之一。现在,遂州缺一个正堂知州,王参议愿意去么?”

  此话一出,满堂鸦雀无声。众官心里开始打起了小鼓,完了完了,徐宣抚此来,不光是为了立威,还是要秋后算账啊!王参议此番苦也!

  王次翁也一时怔住了。本来,朝廷降他一官,他已经很不服气了,认为自己很冤。现在徐卫一上台,就要罢免他参议官的差遣,改去作知州。虽说是平级,但遂州那地方好像偏了一点吧?你若是让我去作成都知府,我还考虑考虑!

  等回过神来,王次翁顿时怒火中烧。他是正经的进士出身,而徐卫不过是一个武臣。哪怕你官阶比我高,至少应该对我尊重一些!我不过就是不肯将印交给你而已,你现在就公报私仇?要将我调去一个偏远地区作知州?你也太目中无人了!

  只是,王次翁怒归怒,当着徐卫和同僚们的面,他不便,也不敢发作,只得道:“若宣抚相公执意要将本司迁往兴元府,下官,下官保留意见。”这等下是小小地服一下软,你要迁就迁,我不反对,但我保留意见。

  徐卫却不吃他这一套,还在劝道:“没事没事,你不必勉强。你若不能认同,将来如何共事?”

  王次翁见他不肯给自己台阶下,也有些光火。老文官嘛,都有些脾气,遂一拱手:“若宣抚相公执意要撵下官去遂州,那下官拒不接受!”

  在宋代,官员原来的差遣若是被免去了,新派的职务你又拒绝接受的话,那就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赋闲,停职留薪,回家抱孩子去吧。

  第六百二十八章 理财好手

  见王次翁拒不接受,又拿赋闲相威胁,徐卫假没再逼迫他。但王次翁心里明白,如今徐卫上台,手握川陕权柄,恐怕也容不下他。就在“川陕宣抚处置司”迁往兴元之际,他主动交出了辞呈。但他却不是交给徐卫,而是直接报到了杭州行朝,企图借此告徐卫一状。

  在还没有得到朝廷批复的情况下,他就滞留在绵州,拒绝到兴元府署理公事。徐卫就势发布命令,解除其宣抚处置司“参谋军事”的差遣。至于张浚,紫金虎顾念着他昔年的旧情,没有为难他。但在兴元府,徐卫找了长谈了一次,希望他能作好自己分内的事。张浚此时也表示自己先前确实有错,今后一定克守本分云云。

  在拿王次翁开了刀之后,徐卫没有再对宣抚处置司的其他四川官员作出变动。一来,新官上任,许多眼睛都盯着。如果动作搞得太大,难免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二来,作为陕西的后方,四川需要稳定。

  但是鉴于本司的佐官,大多都是徐处仁作四川宣抚使的旧班底,为了有效地控制四川政局,徐卫有意安插自己的人马进入。王次翁被罢,徐卫就以自己的心腹马扩为“川陕宣抚处置司参谋军事”。

  这个时候,徐卫也考虑既然自己作了川陕最高长官,还兼着秦凤路经略安抚使和兵马都总管有些不合适,打算辞去这个差遣,让吴玠接任。但转念一想,自己虽说是长官,但毕竟没有扶正,这说明杭州方面还有疑虑。另外,川陕宣抚处置司毕竟是个临时,或者说战时的中央派出机构,以后万一罢去也未可知。虽说在西军将帅里很多都是自己的兄弟,部下,但握着一路兵权总归稳当些,遂作罢。

  宣抚处置司迁到兴元后,徐卫把家也搬到了这里。不难看出,紫金虎急欲一展手腕,加强自己对四川的控制。眼下,四川在休养生息,陕西在恢复重建,大的矛盾没有,一切都以发展为主轴。

  到兴元后,徐卫想起了王庶给他推荐的赵开,于是张庆好生调查了这一下这个人。赵开,普州安居人,也就是后世的四川遂宁安居区,也就是说赵开是四川本地人,这跟张浚是一样的。

  这个人在宋哲宗元符年间就中了进士,在中央作过小官,也在地方上任过知县,后来回到家乡四川作“成都府路转运判官”。四川在宋代虽然叫得很普遍,但它并不是一个严格的行政区划,而是指“成都府路、潼川府路、利州路、夔州路”,合称“四大川路”,简称“四川”。

  在“成都府路转运判官”任上,赵开政绩斐然,后又出任“都提举茶马司”,专门负责四川边境地区和少数民族“以茶易马”的贸易。有“一跬步而能运百货”的美誉。

  徐卫了解了他的履历之后,十分欣赏。从前,刘子羽就比较善于理财,因此任他为陕西转运使,这个赵开看起来,比刘子羽有过之而无不及。徐卫随后下令,征召赵开至兴元府备咨询。

  九月,徐卫又添一桩喜事。他的侍妾祝季兰证实怀有身孕,这一来不得了,正室张九月悉心照顾就不用了,急于让徐卫添丁的徐王氏则是隔三差五就往弟弟家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眼神,祝季兰肚子还没有挺起来,她就认定是怀的儿子。徐卫虽然知道没什么科学依据,但还是很开心。

  这一日,徐卫刚刚接待了西夏使者。李仁孝派人来质问,为什么熙河军进攻仁多泉城,又吞并了桑济城,还收了数万帐吐蕃羌。徐卫强硬地答复,说彝生者龙屡犯边境,济桑城主又窝藏其人,自然要施以惩戒。反过来,他又质问党项使者,为何陈兵边境?对方却只能支吾地回答说,因为大金赐地,增兵卫戍是常理云云。他遂让使者转告夏王,麟、府、丰三州,晋宁一军,原是大宋领土,现在你们既然占了,我别的不多说,只一条。折氏世居府州,其祖宗坟茔都在,希望你们善加看护。

  徐家的祖坟被伪韩扒了,徐彰为此忧愤而死,徐卫跟折仲古私交甚厚,而折家又跟党项人仇恨极深,他可不希望折家祖坟再被扒。西夏使者表示答应。

  送走了西夏使者,徐卫刚喝口茶,便有佐吏进来报道:“宣抚相公,赵开赵提举已经等候多时了。”

  “哦?快,请他进来。”徐卫合上杯盖,朗声说道。

  不一阵,只见一位官员快步入内。看到他,徐卫有些意外,因为许多人都说赵开“极善理财,能力很强”,徐卫想象中,这种人应该年富力强才是。哪知进来这位官人,约莫已经六十左右了,鬓角已有白发,背也不那么直。而且徐卫在他脸上也没看出来有大才者应具备的奇容异貌,倒是个神态慈祥,举行有礼的老者。

  “下官赵开,见过枢密相公。”那官人施礼道。川陕两地的文武官员,对徐卫的称呼比较混乱。跟他亲近的武官,多以“太尉”相称,因为这是最高军阶;宣抚处置司的幕僚,按习惯称“宣抚相公”;跟他不熟悉的外地官员,则多以最高衔“枢密相公”相称;陕西一些官员,又有称“制置相公”者。

  “嗯,坐下说。”徐卫平视对方道。

  赵开谢过,落座,徐卫让他给他奉上茶水,随口道:“久闻你名,早就想见见,只是一直事务繁忙不得空。最近你司情况如何?”

  赵开刚端起茶杯,听了这话又赶紧放下,答道:“此前,下官刚刚自吐蕃人处易得马匹三千,已发往荆湖。”

  “嗯?”徐卫面露疑色。我在陕西卯足了劲到处求马,你这一买就是三千匹,怎地还送往荆湖?

  赵开见状,会意,马上解释道:“枢密相公,是这样的。往常,川陕两地茶马互市,我方以茶易诸羌之马匹,所得俱送东京,再分拨各地。自太上南巡后,所得之马便听朝廷命令,直接送往各地。荆湖战事需要,因此近来所得之马,俱付神武后军。”

  徐卫这才明白,四川买马并非只为本地,而是要供应全国。

  “那光是你一司,一年能买多少马?”徐卫又问。

  “茶税每年可收两百万缗,买马六七千左右。”赵开如实答道。

  如果是旁人,听到这个数字肯定惊呼,一年就能买六七千匹马,那宋军应该不缺骑兵才是。其实,买来的马并非都可充作战马,一些驽马只能充作役用。此外,他一地买马,供应全国,这个数字就微不足道了。

  “如此说来,这茶马互市倒是大大有利,既收了茶税,又购入了马匹。”徐卫说道。

  本来以为赵开会顺着他说,不料,赵开却道:“实情并非如此。”

  “本帅最喜听实话,说说看。”徐卫道。

  “置司榷茶,虽购得一些马匹,然而弊端也明显。从前茶叶未专买专卖,听由商人自行收售,买卖还算公平。但自从置了茶马司,收归官营。边境上大小官员为饱私囊,一面将茶叶压价收上来,再以高价贩去另处,比如西夏。”

  刚说到这儿,徐卫一提手:“慢,茶是战略物资,而陕西与党项人互市,并无一匹马输入,怎地……”

  “正是因为如此,党项人需要茶叶,又不愿输出战马,所以愿出高价。有人看重此利,便将茶叶贩往西夏。”赵开如实道。

  徐卫越发不明白:“那茶马司是有任务的,茶叶输去了西夏,拿什么去换马?”

  “不法官员往往发给羌人‘兑券’,上面注明欠了多少茶叶,先把马拿过来,然后让他们等来年。到了来年,只给兑换一半,又给空券,再等来年。羌人一日不可无茶,见此情形,多心生怨恨。前些日子,边界上动乱,便是因此而起。”

  徐卫将茶杯一顿,不由得怒上心头。原来调两千兵去弹压民变,就是为了这个。正恼怒时,心中一动,问道:“赵提举,你可是茶马司的主官,你这……”难道他是在检举自己?

  赵开一拱手:“下官上任不久,已发现本司弊端重重,积重难返。早就想禀报宣抚处置司,但王宣抚半引退,其他长官又作不得主。今日见枢密相公,方才直言相告,请相公裁夺。”

  徐卫也是刚上任,对这些事务本不熟悉,也不愿装懂,遂请教道:“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也简单,茶马司独立于外,难以监管。下官建议,最好是罢茶马司,仍由转运司买马。如果不行,也要并入转运司,由转运使兼管。”赵开道。

  徐卫不禁对他好感陡生,这人自己身为茶马司的主管,能不护短,揭自家弊端,难能可贵,怪不得王庶如此推崇。

  但话说出来,只此一件不能证明多少。徐卫又跟他闲聊一阵,便将话题扯到四川赋税上来。说自己总兵陕西,累次征战,四川方面虽然竭力支持,但有时也出现拖欠的情况,所以现在打算加赋。

  赵开听了这话,竟慌得站了起来,连连摆手道:“四川民力已尽,分文不可加!”

  “那有什么办法?二十万西军屯在那里,每月所耗甚巨,我们又没有中央财政的支持,问谁要钱?”徐卫正色道。

  赵开缓缓落坐,若有所思,良久,严肃道:“枢密相公,倘若要开源,不应该在百姓身上打主意,当先自茶税始。”

  “我听着呢。”徐卫道。

  “不法官员勾结商人,把本该克茶税的茶叶扣下,贩往西夏,却按缘边榷场的规定来课税。非但谋了暴利,更省下了巨额税款。只要清查此事,使茶贸回归正途,赋税自然增加。”赵开说道。

  “只此一项,恐怕也难足敷用。”徐卫显得漫不经心。

  赵开更急,洪声道:“除茶以外,盐和酒也可下些功夫。只要想办法,不必增加百姓负担,也可增加财政收入。”

  徐卫这才笑道:“那我就洗耳恭听了。”

  这次接见赵开,被徐卫自己认为是一大收获,王庶极力推崇果然没错。赵开所陈之法,只在“茶、盐、酒”三件东西上,并不增加农民负担,而预期估计,若施行开来,可使四川财政收入大增。

  徐卫很快就越级提拔其人,任命赵开为“四川都转运使”,成都府路、潼川府路、利州路、夔州路的四个转运使都归他管辖。对于罢茶马司的建议,徐卫没有采纳,因为战马是宋军急需的,有专门机构办理还是有诸多好处。只是将茶马司也划归转运司管辖,受到监察。

  此后,便以成都府路为试点,推行赵开的新财政法。赵开受徐卫知遇之恩,自然竭力图报,一接到任命,就风风火火赶回成都推行。

  在徐卫紧锣密鼓,恢复和发展川陕之际,襄汉战场却局势诡异。兀术对襄阳围而不攻,又派出精兵进驻到离东京不远的颖昌府,意图吸引宋军主力出来跟他展开会战,进而一举击溃。

  事情的发展,却并未如他所愿。据完颜亮报告,集结在淮西寿州地区的宋军一直没动,自己几次派兵越界骚扰刺激,对方毫无反应。

  这让兀很纳闷,淮西宋军到底是干什么的?而与此同时,趁金军停止进攻,韩世忠在襄阳城里发动军民,修复城防,让兀术急怒交加。正当他动摇之时,宋军就来的。但来的不是折家的神武前军,而是何灌统率的神武后军。

  何灌在荆门等得几乎快发狂,最迟八月初的约定,等到现在折郡王还没有消息。而襄阳城被围定,内外联络断绝,也不知道具体情况如何。他实在等不下去,遂一面向朝廷告了一状,一面命令岳飞进攻随州作掣肘,自己率神武后军的主力沿汉水而上,进攻襄阳之金军。

  岳飞此前被兀术集中精锐部队击败,深以为耻,因此出发之前晓谕将士,此去务必夺回随州!八月底,岳飞军进入随州,两战两捷,斩级数百,一路挺进到了州城十里外。守城金将视岳飞为手下败将,领精兵出城接战。两军对垒,岳鹏举使部将王贵从中路主攻,徐庆和李道在两旁策应,他自己和儿子岳云各率精骑把住阵脚。

  第六百二十九章 郡王跋扈

  混战之中,金军再次祭出“铁浮屠”,想冲城岳飞军的大阵。但此番岳鹏举却是有备而来,他肯定没有徐卫手中的那些火器,但他却有从何灌那里补充到的强弩和重步兵。此战,他将长枪重步列成十余排一阵,用来防备“铁浮屠”的冲击,又将多达一百多具的神臂弓全部用上,佐以踏张弩等利器。

  当“铁浮屠”压顶而来时,宋军阵中弦响如霹雳,呼啸而出的利箭贯穿了金军厚实的铠甲,但这些北夷是将人和马连在一起,骑士虽死而不坠,战马驮着尸体继续往前冲。当万钧之力不可避免地撞上如林的长枪时,岳飞军的大阵还是免不了给撞出一个巨大的缺口。所幸,他手下的将士并非贪生怕死之辈,以重甲的包裹下,他们以血肉之躯去堵住了雷霆一击!

  铁浮屠的冲击力被抵消以后,将士们蜂拥而上,用枪挑掉金军骑士的兜鍪,用大刀斩断他们的手臂,或者用骨朵和大斧对着胸口猛捶!打到最激烈的时候,岳飞军的士兵们甚至用手去拉扯,拼命想将那些联在马背上的骑士拽下来!

  金将一见“铁浮屠”祸事了,急忙放出左右拐子马。铁浮屠虽然令人胆寒,但金军打天下真正的依靠的,还是这些轻装的精骑。面对对方不止一次唏嘘可以打一百回合的马军,岳飞作为荆湖宣抚司的大将,亲率背嵬骑兵,与长子岳云一道,杀出阵去!

  血战中,岳飞受创多处,却仍然拼死搏杀。将士们受他激励,无不奋勇争先!到下午,金军抵挡不住,开始溃退。宋军紧追不放,以至于金军连城都进不去,纷纷逃窜。随州城当天告复。

  另一路神武后军也进展顺利,何灌以七十年高龄披甲上阵,却是威风不减当年。率领神武后军的主力一路杀奔襄阳,兀术前后两次派出的阻击部队都被击败,何灌顺利进驻宜城,而后又拿下中卢,士气高涨,积极准备攻往襄阳城。这个时候,何灌收到了折彦质的来书,让他切勿轻举妄动,宜静观其变,以待敌敝。

  何灌嗤之以鼻,在宜城期间,他又向杭州上了一本,请求朝廷尽快催促折郡王按部署行动。然而此时,折彦质仍旧勒兵在寿州六安同,他手里精锐马步军超过七万人,完全具备与金军一战的实力。但一直行动迟缓,按兵不动,让人好生不解。

  因此,当何灌一状告到杭州行在时,满朝汹汹!言官们火力全开,攻诘汾阳郡王只图自保,贻误军机。几个宰相也颇为不悦,恰在这时,折仲古上奏朝廷,替自己的行为解释。说襄阳城防坚固,物资充足,一年半年的,根本不会有危险。现在金军远来,锋芒正盛,完颜宗弼只怕就盼着我们不断地去增援,他正好“围点打援”,逐步消耗我们的兵源和财源。

  我军现在要作的就是等,等他日久疲敝。上次宗弼攻襄汉,铩羽而归。神武前军和神武后军在东京四周屡有斩获,陕西徐太尉更是几乎打到东京城下,还迟迁郑州之民入虎牢头。所以说,中原地区是衰败不堪,金军要依靠河南补充是不可能,宗弼只能依河北运粮过来。这样路途就比较遥远,只要时日一长,必生弊端。到那时,自己和何太保再举兵合击,大事可成。如果,再能动用西军出来,那胜算就更大了。

  正当朝廷讨论他这个策略时,噩耗传来!

  何灌在两战两捷,进据宜城和中卢之后,率神武后军的主力进逼襄阳。哪知道,他的两战两捷,不过是兀术“诱敌”之计,专门吸引他前往襄阳。当何灌大军穿过伏龙山和鹿门山之间时,兀术早就在那里等着他了。一场激战下来,神武后军大败,部队损失十之三四,一路败退到荆门,兀术哪里肯放过,于是荆门军又丢,何灌只能引军退到江陵府,才遏制住金军攻势。

  但如此一来,岳飞就成了孤军在外。兀术将枪一收,马头一调,转兵向东,猛攻郢州,企图断了岳鹏举后路!

  朝廷震惊!赵谌听到这个消息时,面色煞白,一度不能言语。他对这次战事是有百倍信心的,他不止想打赢防守战,甚至还谋划着金军只要一败退,宋军就全线反扑,将北夷驱逐过黄河!

  可现在,神武后军遭受重大损失,襄阳城虽然坚固,储备也足,但如果失去了外援,终有一日会沦陷。而大宋,是绝对不能承受丢失襄汉的后果!

  朝中舆论沸腾,纷纷指责折郡王拥兵自重,要求皇帝下严诏斥责,催促其火速进兵。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首相朱胜非建议,在宰执之中,挑选一位得力大臣,前往督促。他推荐的人选就是次相赵鼎。

  赵鼎,是主战派的代表人物,李纲徐绍以降,就数他了。而且他两度为相,德高望重,也只能他才能镇得住功盖当代的折郡王。而且,战前策略拟定,很多都是赵相主持,他是最合适的人选。这些,就是朱胜非的理由。

  而赵鼎也极力推辞,因为他知道有人想再一次将他排挤出朝廷。我身为宰相,如果外出督视军务,哪还有回来的道理?

  赵鼎转而推荐了徐良,徐六是参政,身份地位都够。而且据说徐九跟折郡王关系非常不错,徐六是徐九堂兄,恐怕好说话些。

  徐六也不是傻子,这种事谁都不愿意干,为什么要我去?但他又推荐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无法反驳的人选,就是致仕在家的折可求。老子去劝儿子,这总没问题吧?

  于是乎,折可求作为朝廷代表,带着赵谌的亲笔诏书前往淮西。小赵官家终究还是不敢话说得太重,在诏书他只是苦口婆心,不厌其烦地告诉折家兄弟,此战至关重要,神武后军又蒙受重大损失,你要是再不去救,什么都完了。你折郡王忠义为国,必然知道该怎么办。

  第六百三十章 天赐良机

  徐卫收到何灌出事的消息是在九月底,他刚给发妻张九月过完生日,在他们兴元府的新家中。这个消息传来四川后,宣抚处置司的官员很多都为襄汉战局感到担忧。因为襄汉一丢,川陕与朝廷的联系就被隔断了。

  对于徐卫来说,联系隔不隔断不重要,重要的是,襄汉一丢,江南估计也就玩完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到时候你就算扰着川陕两地,拥兵二十万,恐怕也招架不住。不过,紫金虎却对襄汉战局持乐观态度。

  首先,襄阳城是襄汉地区的重中之重,无论是杭州方面,还是何灌本人,肯定是苦心经营,绝对的坚城要塞,想打下来恐怕不可能,除非守城宋军主动投降,又或是粮尽。而且,听说守城的是韩世忠,他有可能投降么?

  只要襄阳城不丢,女真人就腾不出手来去攻掠其他地方。再说了,何灌只是战败,又不是全军覆没,他还有机会。折郡王不还没出手么?何灌虽说论起来,算是自己的长辈,但他麾下除了韩世忠和岳飞这两位必然能有一片天,其他的么……

  但折家不同,他们家族氏的队伍,凝聚力强,战斗力也高,跟金军有得一拼。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官越作赵大,兵越带越多,折仲古有些飘然了。你也不想想,现在宋军四大帅里,你是坐头把交椅的,而且皇帝破格晋封你为郡王,这惹得多少人眼红啊?枪打出头鸟,箭射领头雁,你又临近中枢,更应该小心谨慎,怎么干种事?你这么一搞,朝中不知道多少人记你一个可恶。

  徐卫虽然没打算参搅和这种战役,而且他也没那个财力物力。不过,就这么坐视不理好像也说不过去,跟吴玠等人商议之后决定,西军别的帮不上忙,营造点声势吧。

  十月初,驻防郑州的金军突然发现,虎牢关上,西军的守卫明显加强。没过几天,虎牢关副将杨德胜领兵突袭了距离关城极近的荥阳县。一举攻破县城,随后他领军直趋郑州方向,沿途大肆揭榜,声称“徐太尉领百万西军来”。

  郑州城金军将士大骇,回为郑州一马平川,除了城池之外,没有任何可供依托的。而攻城正是西军拿手好戏,若虎帅真领大军来,那怎么整?守将将这个消息飞马报给襄汉前线的兀术。

  完颜宗弼此番举兵,最担心的,就是西军。在陕西全境光复以后,金军的势力已经完全被逐过黄河,偏生徐卫又控制着河南府,扼守着虎牢头,如一把利刃,时刻悬在东京头上。战前,兀术虽然以重利拉拢党项人,让他们牵制西军。但兀术自己也明白,以现在西夏兵力,要动起真格来,恐怕还真不是西军的对手。所以,在到达东京后,他就增强了郑州的防务。可即使如此,他还是始终担心徐卫会再出来搅局,因为这是徐虎儿最擅长的。

  但陕西刚刚收复,西军累年征战,徐卫真有那个力量再次大举入中原?兀术就悬着这么一颗心,战战兢兢地攻打岳飞据守的随州。

  十月初,兴元府,川陕宣抚处置司。

  徐卫手里拿着两件公文,一是陕西转运使刘了羽发来的,一是出自四川都转运使赵开。四川今年收成不错,虽然比去年下降一点,但仍有结余。陕西就只能说勉强了,毕竟重建刚刚开始不久,钱粮主要靠秦凤和泾原,环庆三路。这些地区都是山地,就算军队在营田,百姓也在耕作,但所收毕竟有限。

  徐处仁当初预借四川两年赋税,官府守信是最基本的,所以钱基本上用的是存款,得省着点花。今年襄汉打大仗,估计也不好意思再伸手问赵谌要。

  “宣抚相公,徐勇到了。”一名佐吏入得堂来禀报道。

  徐卫嘴角一扬,笑道:“叫他进来。”徐九跟徐五早些年基本没什么交集,自从都在陕西带兵以后,往为渐多了一些。但徐五的个性沉默寡言,人为持重谨慎,说他两兄弟有多深厚的感情谈不上,不过紫金虎却很倚重他这个堂兄,因为徐五是真正埋头干实事的人。由于这个原因,徐卫才将鄜延帅位交到他。

  对于侄儿徐勇,徐卫高看一眼,认为徐家的子侄中,数徐成徐勇两个最有前途。尽管他这几个侄儿年纪要么比他大,要么跟他差不多。

  不一阵,徐勇出现在门口,脚跨过门槛时,手就抱起了拳,正要说话。突然!感觉地皮颤抖起来!徐卫也变了脸色,他发现自己案桌上的茶杯在左摇右晃,里头的茶水都飞溅出来!再看那些纸笔墨砚,都跳个不停!

  这是怎么个情况?

  徐卫抢先反应过来,心头一凉,地震!他前一世,在那场五一二大地震发生时,正在四川成都,准备去云南出境。当时住在酒店十几楼,那景象,至今想来还心有余悸!

  “城震!”外头顿时炸开了锅,不少人大声喊道。

  徐勇也骇住了,一怔之后,回过神来,大喊:“叔父快走!”边喊着,就冲上来要拉徐卫。

  不料,却见叔父将手一举,面色凛然。紫金虎环视四周,只见窗户摇得吱嘎作响,那窗叶拍打着墙壁,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在晃动。但是,以他的经验来看,这震级并不高。

  外头已经乱成一片,官员们的呼喊声不时传来,偶尔还夹杂着瓦片坠落的声音。徐勇几度想冲出去,但见叔父不肯走,那脚无论如何迈不出去,焦急道:“叔父……”

  “行了,没事了。”徐卫朗声道。话音刚落,一切恢复正常。

  “太尉,没事吧?”张庆第一个窜进来。随后,马扩也抢进堂来。

  徐卫笑道:“没事,小震不用跑,大震跑不了。”

  “真吓人!一辈子也没遇上过这等事!”张庆满面惊色。

  马扩立即接口道:“谁说不是?居然地震了!”

  徐卫坐了下去,随口道:“好了,你们去告诉众人,该干啥干啥。”

  张马二人转身出去,连一路讨论着这突如其来的地震。徐勇舒了口气,上前道:“叔父处变不惊,侄儿自愧不如。”

  徐卫笑了一声,并不说话。这点地震估计四级都不到,五一二那可是八级大地震!但转念一想,兴元府应该不是震中吧?那震中在哪里?别是四川或者陕西吧?一念至此,心头一凉!若真是震到了四川或者陕西,那官府马上要干的,就是救灾!

  “叫张浚和张庆进来!”

  片刻之后,吓得面无人色的张浚失魂落魄地进入堂来,喘着气道:“相公,相公有何吩咐?”

  徐卫眉头一皱:“你怎么满头大汗?不至于吧?”

  “下官,下官跑出去了一趟。”张浚道。

  “你都跑出去了一趟?”徐卫瞪起了眼睛。不过,自己是武官,见惯了生死,而且经历过地震,所以还稳得住。你不能要求一个读圣贤书的儒生跟你一样淡定吧?

  “是这样,你马上去成都,张庆去秦州。兴元府都有这动静,这场地震估计不在四川,就在陕西。你们俩个,代表宣抚处置司,代表我本人,分赴川陕。没事最好,如果有事,你们就要调动各级官府救灾。”徐卫沉声说道。

  “是!”张庆应道。

  “下官马上,去准备。”张浚也道。

  等他两个出去以后,徐卫还在思考应急的问题。不过,当代和后世情况应该不一样,毕竟现在城镇不那么密集,也没有什么高楼大厦。只是不知道,地震之后,是不是也需要防瘟疫。随后,还得召集有司官员来问问。

  “太尉?”徐勇见九叔入了神,在旁小心唤道。

  “嗯?哦?徐勇,你坐。”徐卫这才想起侄儿还在。

  两叔侄坐下,徐卫心里记挂着地震的事,便随口问了问堂兄嫂子可好,诸如此类。徐勇也答了,见叔父心不在焉的模样,干脆主动道:“太尉,卑职此来,是有一桩要紧的事禀报。”

  “何事?”徐卫这才将注意力都收拢回来。

  “西夏境内,发生叛乱!”徐勇低声道。

  “什么?”徐卫好像没听清楚。

  “就在鄜延以北的夏州,发生了叛乱!”徐勇提高音量道。

  徐卫身体猛然向前一倾,疾声道:“叛乱?谁发动的?现在情况如何?”

  “发动叛乱的,是夏州都统军萧合达!他一起事,夏州以东,靠近河东的银州石州皆陷,现在萧合达的部队已经攻陷了盐州,正发兵前往西平府!”徐勇答道。

  徐卫听得有些晕了,他身为西军总帅,当然研究过西夏的情况。夏州、银州、石州三地,既靠近河东,离鄜延更近。但那盐州,却在环庆北部,至于西平府,那就更远了!这叛乱发生了多久?竟然已经发展到如此地步了?

  当他问出这个问题时,得到的答案让他震惊!萧合达一个多月以前发动叛乱,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已经取得如此局面!

  “萧合达什么来头?党项人里头,没有姓萧的吧?莫非是契丹人?”徐卫随后质疑道。

  “太尉所言不差!萧合达本是契丹人,辽未亡时,以公主下嫁西夏,萧合达便是扈从官。夏主李乾顺见他勇武过人,兼具胆略,就留在了西夏,后累官至夏州都统军。此番他起兵反夏,乃是因为金以麟府路赐夏,萧合达怒其附金,所以举事,并以恢复大辽为号召!攻势极猛!”徐勇道。

  徐卫快步从案桌后走了出来,坐在侄儿旁边,徐勇一见,赶紧起身。徐卫招手让他坐下,口中问道:“麟府路的夏军是何反应?”

  西夏受了金国重利,取得了麟、府、丰三州和晋宁军,为了响应金国号召牵制西军,夏王将石州和银州的部队调到了麟府路驻扎,这恐怕也是萧合达能迅速占领两州,然后转兵往西的原因。

  “萧合达或许有什么顾忌,也或者为了争取时间,并没有进攻麟府路。现在麟府路的夏军被夹在当中,也不敢轻举妄动。”徐勇道。

  徐卫一双眼睛精光炯炯,神态也变得亢奋起来。他一支手不住地敲击着茶几,另一支手却在椅子扶手上摩挲着。西平府,距离夏都兴庆府,只一百里左右。这萧合达一举事,就震动西夏中枢啊!

  这是天赐良机!这是天赐良机!尽管,紫金虎还没有想好该怎么作,但直觉告诉他,这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还有,那萧合达起兵之初,就派人来延安见父帅。”徐勇道。

  “说了什么?”徐卫追问道。

  “具体的倒没有,只是说,他要举兵复辽,让我方相机而动。”徐勇答道。

  “你父亲是什么意见?”徐卫问道。

  “父帅只叫卑职来请示太尉。”徐勇道。

  “五哥素来谨慎,情理之中,情理之中。”徐卫连连点头。“这样,你先去馆驿住着,先别走!等叔父拿出主意来,再作计较!”

  徐勇起身一礼:“遵命!那卑职先行告退!”说罢,便转身往外。

  “慢!记住,没事别乱走,随叫随到!”徐卫在后喊道。

  徐勇一走,紫金虎也起身在办公堂里来回走动,时而昂首向天,时而俯首向地,口中不时发现“啧啧”之声,显然很是纠结。

  纠结什么呢?西夏发生如此重大变故!如果条件允许,徐卫几乎可以发兵灭夏!如果灭了西夏,他还可以直接威胁到燕云!二十万西军,加上番兵弓箭手,再加上勇壮乡兵,真有必要,他可以动员超过四十万武装力量。如此庞大的军团去灭西夏,谁敢说没有把握?

  可以现在的局势,这只能是一个美丽的幻想……他不缺征惯战之将,不缺舍生忘死之士,他缺的是钱粮。而且,时势也不允许他这么作。襄汉正打得要紧,你没功夫进兵中原,倒有闲心去攻打党项?这不是本末倒置么?但这确实是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得干点什么!

  要不,我发熙河军进攻西凉府,夺取这个重镇,打通河西走廊?如此一来,就可以和耶律大石直接取得联系,不再需要借道西夏!这几乎是最容易办到的,仁多泉城和济桑城都在我手里,方圆二百里诸羌部落全部归顺,西凉府距离夏都重兵集结之地又极远,党项人必定救援不及!

  又或者,趁这个机会,把麟府丰三州和晋宁军夺回来?反正也是大宋固有之领土,老子取得名正言顺!

  徐卫都在他的办公堂里冥思苦想。现在的西军,大规模战争打不起,但动员几万兵力,打一场局部战役还是撑得起。但问题就是,这个局部在哪里?将这点力量用到什么地方才是最合适的?

  别又想打西凉,又想夺麟府,别到头来跟狗熊掰棒子似的,什么都没落着!

  “来人!叫马扩来见我!”良久,徐卫才如梦方醒般想起了这个比较熟悉西夏情况的行家来。

  不一阵,马扩匆匆而来,问道:“太尉,唤卑职何事?”

  “掩上门。”徐卫伸手一指道。

  见他如此神秘的模样,马扩一头雾水,但还是如言将门掩闭,而后上前道:“太尉,这是出了什么事?”

  徐卫一指椅子,两人坐了下来,紫金虎直视着他,沉声道:“西夏出大事了。”

  马扩脸色一变:“什么大事?”

  “夏州都统军,契丹人萧合达,以复辽为名,举兵起事。眼下,已经连陷石州、银州、盐州,正发兵往攻西平府。”徐卫简明扼要地说道。

  马扩听罢,猛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几乎不敢相信,失声道:“当真?”

  “这还能有假?徐勇刚刚向我报告此事。那萧合达发兵之初,就派人到延安见徐经略,虽然没有提出什么具体的要求。但不难想象,他应该想得到西军的响应,或者支援,或者声援。”徐卫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马子充满面凝重,缓缓落座回去,沉吟道:“如此巨变,恐使得西夏局势大震。”

  “以你的看法,萧合达能成事么?”徐卫问出了关键性的问题。

  马扩好一阵没有回答,在经过仔细衡量之后,断然摇头道:“不可能。”

  “说说理由。”徐卫点头道。

  “党项人为了讨好女真,将石银二州的驻军尽数调往麟府,以牵制西军。所以,那萧合达能迅速取得突破。但这厮居然以兴庆府为进攻目标,可算是挑错了地方。夏军的布防,在横山大战以后,就以兴庆府为重点。也就是说,萧合达专门挑了一个西夏举国强兵集结的地方去打,他焉能不败?而且,他夹在夏、金、宋三方之间,太尉觉得他有胜算么?就算党项人治不了他,女真人难道还收拾不住?”马扩到底是行家,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

  徐卫笑得有些诡异:“你说的倒是实情,但是,如果我们西军支持他呢?”

  第六百三十一章 扼西夏之喉

  马扩不自觉地露出一丝笑容,看着徐卫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方才徐徐道:“若太尉支持他,恐怕就只有天知道了。”

  徐卫吸了口气,转身在案桌里取出一张地图,将那些公文器具一把推开,平铺在案上。却是一张宋夏边境地图,是当年横山大战以后,西军绘制的。所以,现在这地图上还可以清楚地看到,似洪州、宥州、盐州这些地方,全部都标记为大宋领土,整个横山尽入西军之手。只是,后来宋金开战,党项人趁此机会逐步蚕食西军占领的土地,夺回了横山半壁。着实令人可惜。

  “你看,萧合达在夏州起兵,陷了石银二州,也就是说鄜延北部的土地,他都控制了。现在,麟府路和晋宁军的夏军被挤在宋、金、萧合达三方之间,进退两难。此刻,据说萧合达集兵去攻西平府。可能,他是想兵贵神速,出其不意地攻击夏都中枢所在,也可能是顾忌西军,所以毗邻延安府的洪州和龙州两地,他都没有动,麟府丰三州和晋宁军也没有管。”徐卫详尽地分析,马扩连连点头。

  “这种百年难遇的机会,我们绝不能放过。我准备命令徐洪,先把麟府路和晋宁军在黄河以西的土地给我夺回来!”徐卫说罢,这才问马扩,你以为如何?

  马扩并没有盲目地赞同,他盯着地图看了半晌,作难道:“太尉,有句话卑职说在前头,太尉别怪卑职泼冷水。”

  “没事,你但说无妨。”徐卫点头道。

  “不管西军作何反应,在此之前,有一件事必须考虑。那就是和党项的关系。诚然,从这回党项人的所作所为,双方基本谈不上什么交情了。但太尉真的决定撕破脸皮?”马扩提醒道。

  徐卫想了想,摇头道:“不瞒子充兄,最近我一直在反思。结好西夏的策略是不是太一厢情愿。党项人国小力弱,他的生存之道就是抱大腿。很明显,在他们看来,女真人的大腿比我们粗。所以,就不难理解,纵使党项人对女真人有种种不满,可事到临头,他们还是选择站在女真人一边。”

  “此番萧合达叛乱,如果没有别国干涉,我也估计他蹦哒不了几天。但如果,西军在中间插一手,党项人一定会焦头烂额!等到我们腰杆硬的时候,他们自然知道该抱谁的大腿。而到了那时,让不让他抱,又是另外一回事。”徐卫冷笑道。

  马扩听得极仔细,听完之后,也暂时没有发表意见。他斟酌许久,才道:“太尉要想清楚,这是两面树敌的事情。此前,西夏虽然对金称臣,但从来没有对陕西发动过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如果此番我们……”

  “子充何故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首先,宋金开战以后,党项人侵蚀我多少领土?其次,西夏是没有对陕西发动过大规模的军事行动,问题在于,它有那个能力么?给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还真不怕他报复!”

  “卑职说两面树敌,不是担心西夏报复……”马扩小声道。

  徐卫立马会意,对方是怕杭州行朝的人有话说。遂笑得:“这点你大可放心!”

  马扩见他如此自信,也不再犹豫,点头道:“那卑职就没有什么顾虑的了,但是我们必须得弄清楚目的,不能为了搅局而搅局。没有好处的事,咱不干。”

  徐卫闻言大笑:“真金玉良言也!不错!我告诉你,第一个目的,就是夺取麟府路……”

  “恕卑职直言。麟府丰三州,其所处位置夹在金夏之间,孤悬于外,得来容易,守住却难。”马扩打断了他的话。

  “别急!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让环庆刘光世出兵夺取洪州和龙州。现在,萧合达已经拿下盐州,往攻西平府,这两州夹在叛军和西军之间,取之较易。”徐卫道。

  马扩眉头一皱:“太尉是想把萧合达逼回来?”

  徐卫似笑非笑:“怎么这么说?”

  “我军攻洪龙二州,就是在他后院起兵戈,他怎能不惧?只怕会火速回来。”马扩道。

  徐卫一拍桌子:“我正有此心!西平府与夏都相距不过百余里,保守地说,这一地区至少集结了夏军的一半。萧合达若攻此处,必败无疑。我不能让他败,我得留着他有用。到时候,无论是萧合达,还是李仁孝,都得看西军的脸色!”

  马扩抱着膀子,突然明白为什么徐太尉如此自信了,他盯着地图道:“如果顺利的话,可能还有另外一个意想不到的作用。”

  “哦?愿闻其详。”徐卫请教道。

  马扩将目光从地图上收回,答道:“此时,金军正大举进攻襄汉。若西军染指党项乱局,女真人不可能不知道。一旦前线金军得知此消息,还能安心夺取襄汉么?襄汉之危一解,朝廷当然不会有什么话说!”

  徐卫闻言故意道:“西夏乱是党项人自己的事,与女真人何干?虽说名份上是君臣,可这两家暗地里可处得不怎么样。”

  马扩知道徐卫是明知故问,轻笑道:“这场叛乱,女真人或许可以不放在心上,但西军进驻麟府路,他们总不能熟视无睹吧?”麟府丰三州和晋宁军,行政上归河东,党项人之所以对这个地方梦寐以求,就是因为这里是他们进攻河东的出口。现在河东在谁手里?女真人手里。一旦西军占据此地,等于是得到了除蒲津关浮桥之外的第二个进攻河东的途径。麟府路如果握在西军手里,那么对河东重镇太原,都将是一个威胁!更重要的是,得了麟府路,等于直接将一支旗插到女真人的家门口,燕云十六州!

  试想,如此严重的变故,兀术岂能坐视不理?燕云十六州的金军精锐,都已经被他带到中原去,一旦徐卫设想成为现实,燕京恐将又是一场地震!

  “知我者,子充也!”徐卫赞道。

  “但太尉还是没有解答卑职的疑惑。麟府路孤悬,取易守难,怎么办?”马扩问道。

  “这就是为什么要逼萧合达回来的原因。只要他不倒,麟府路就有屏障,至少不必担心党项人会举兵来攻。至于女真人,哼哼,你应该知道麟府丰三州的地势吧?这么说,只要延安府控制在我军手里,麟府路没有任何问题!”徐卫洪声说道。延安,就是麟府路的后方。

  “那太尉是要扶持萧合达了?”马扩问道。

  “有什么不可以?”徐卫昂然道。

  马扩许久无言,最终,抱拳一礼:“太尉立萧合达牵制党项,以麟府路牵制女真,若果能成事,非但襄汉得保,金军在解决这个问题以前,恐怕再不敢南下。”

  徐卫一笑:“那你愿意代表宣抚处置司去一趟麟延么?”

  十月上旬,徐卫命宣抚处置司参谋军事马扩代表他前往鄜延,与徐洪一道措置事务。马扩前脚一走,又一个消息传来。此前的地震,川陕两地只是受到波及,震中是在西夏境内!具体是西夏的哪里还不得而知,但徐卫判断,以地震的强度,以及西夏的领土范围,不管震在哪里,都够党项人受的了!

  他却不知道,这场地震,震中恰好就在西夏的都城“兴庆府”!后来的史书中对于这场地震,记载得明明白白。“兴州地震,逾月不止”《宋史夏国传》卷四六八。他穿越过来,就算能改变人事,能改变局势,却不能改变大自然!

  这一回,西夏可谓雪上加霜!发生重大叛乱不说,又遇上大地震!徐卫很想本着人道主义精神,本着悲天悯人的情怀,对西夏人民抱以同情。可老实说,他又忍不住有些欢喜……

  不说西北风云突变,却说兀术在襄汉围了襄阳城,击败何灌大军,夺取荆门和郢州,又重兵围攻岳飞防守的随州城。神武后军遭受的重大损失,引起了杭州行朝的震恐!舆论汹汹,都指向汾阳郡王折彦质!赵谌派出已经致仕退休的折可求,携带诏书前往淮西,催促折仲古进兵驰援。

  折可求是沙场老将,本来卸甲归园,满以为可以过上安生日子。却不料还摊上这件差事,又推脱不得,只能带着天子诏命火速赶往淮西。折家的情况比较特殊,折可求虽然是老子,但谁叫折彦质出身将门,居然考中了正经的进士?考中进士也就算了,偏偏靖康年间,他入京勤王,一眼就被赵桓相中。于是乎,就被当成亲信心腹来培养,早早地作到了二府长官。现在更晋爵郡王,普天之下,在世的人中,异姓为王者,只此一家,别无分店。

  折可求之所以请求致仕退休,一方面当然是因为年纪大了,但很难说没有折彦质“功高震父”的原因。宋代的武臣,死于任上的多了去了。

  当折可求到达寿州六安县,已经快到十月中旬了,这时候岳飞正在随州城拼死血战。但要知道,随州已经被金军攻破过,城中的物资非常有限,岳飞军此刻已经到了“粮尽”的边缘,如果再来个“援绝”,这位本该成为中兴名将的人物,只怕……

  折可求见到儿子,二话没说,先把皇帝的诏书宣了。小赵官家在诏命中倒没说什么重话,反正就是那不愠不火的一套。但折可求传递的口信就没那么好听了。赵谌让他将朝中言官们的意见转达给折郡王,试想,言官时常都是“风闻言事”,哪怕嗅到了一丁点味道,都要往死里弹劾你,更何况折郡王这回处在风口浪尖上,那话能轻了么?

  折可求劝儿子,赶紧出兵,否则朝中的口水也会把你淹死。另外,何太保跟你互为依托,他遭受如此大败,你怎能坐视不理?

  折彦质的回答,却充满了不快。我明明写了信给他,叫他不要轻举妄动!他自己要撵着去吃败仗,怪得了谁!襄阳城屯积的物资,坚持一年都没有问题,他急个甚?朝中言官爱说啥说啥,我们四大宣抚,除了身在两浙的赵鼎之外,其他三个都有便宜行事的权力!

  折可求见状,再三相劝。你要记住我们折家的身份!比起其他人,我们更应该如履薄冰!你现在贵为方面统帅,朝廷倚重你,所以事事迁就忍让,你就没考虑过将来?你看看川陕徐宣抚,没事自己还主动要求入朝觐见,他手里可握着几十万的人马!

  或许正是这话触动了折仲古,犹豫再三,他还是决定出兵。但这又确实非他所愿,金军士气正旺,这时候去硬碰硬地打,损失不知道得有多大!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着实没办法再拖下去了。

  十月中旬,折彦质以折彦野为先锋,直趋光州。完颜亮一探到消息,马上报给兀术,并整军备战,打算跟名动一时的折家军过过招。

  兀术闻讯,飞马传达军令,不可与之战,放弃光州,退入蔡州。在蔡州可以小打一仗,然后往唐州撤,同时传令颖昌的部队与你会同,我立刻就引军北上唐州,在这里,结果了折家军!

  命令传到光州时,完颜亮已经跟折彦野打了一仗,互有死伤。他也见识到了折家军果然不同凡响!遂从宗弼之命,放弃光州,渡过淮河,退入了蔡州汝阳县。不两日,折彦质大军赶来,继续向东推进,踏入蔡州。但在夺取了三个县城以后,就将部队扎在汝阳县正南方向的真阳县。游骑四出,刺探消息。

  很快,他得知岳飞被围困在随州城,情况危急。但此时,他没想过要派兵去救,因为他知道,自己一出现,金贼就该全冲着折家来了。

  果然被他猜中,此时,兀术火速集结了女真渤海军两万,辽东汉军和契丹军各一个万人队,计步军两万余,马军一万余,离开随州北上唐州。围攻随州城的任务,就落在签军头上。

  折彦质在真阳踌躇不前,他不是怕面前的完颜亮,而是担心就算把蔡州拿下来又如何?我一军深入,金人必结精锐来战,不论胜败,损失之大已经可以想见了。若何灌听我言,任金军去攻襄阳城,我两军只需蓄势以待,候其久攻不下,则必分兵劫掠四方到时,我等防他几阵,杀胜几仗,再两路出击,他不败还能怎地?现在倒好,敌既知我来,怎肯攻襄阳?

  十月二十日后,颖昌府的金军已经到达唐州,兀术的大军也同日赶到,如果算上完颜亮扎在汝阳的部队,金军方面也正好七万步骑,与折家军旗鼓相当。

  次日,折彦质发兵蔡州州治所在的汝阳。来都来了,无论如何,也得寻个落脚的地点,县城城池太小,难以托身,蔡州城倒正合适。

  完颜亮出城接战,打了不到一个时辰,全军溃败。“幸好”是在骑兵掩护下败走,否则,折彦野一定杀得他伏尸数十里!

  得了蔡州城,折彦质并没有把所有部队扎过来。他让自己的兄弟折彦文引一部精兵,驻守蔡州与光州交界的新息县,把守金军营造的淮河浮桥,以备万一不利,还可以有条退路,不至于让人堵死。

  至此,折家军打死不动了,只向朝廷报告了一声,我们拿下光州和蔡州,已经威胁到了金军侧面。折郡王十分怀疑蔡州得到太容易,他猜测自己若是进入唐州,估计金军主力就在那里等着。

  就这么僵持了五天,兀术担心再等下去,何灌恐怕要卷土再来。遂将牙一咬,折家军不来,咱们主动去寻他!七万步骑漫野而近,一支四千骑的马军离开大部队,直取新息县,打算截断折家军的退路。

  十月二十七,兀术七万大军,号称十八万,在蔡州城西面列阵,投书折家军约战。兀术话说得非常客气:南军诸将帅中,没有本王能打得上眼的,但久闻折郡王大名,今日有幸相会,但求一较长短,足慰平生。

  折彦质以彦野、彦若、彦适三兄弟统兵四万,出城列阵接战。兀术在阵前观望,只见折家人马步伍整肃,刀枪生辉,也不敢大意,传令诸将务必小心谨慎。当看到折彦野统率的马军遮蔽两翼时,不禁叹道:“折家人马,如此雄壮!”心中更是悔恨,当年就不应该让折家人安然从陕西撤走!

  折彦质立在城楼之上,远眺金军大阵。他跟金军交手的经验也不少,但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强大的阵容!心头猜测着,女真人这回估计是精锐齐出!今天必是场恶战!幸好,他是折郡王,若换了旁人,心有不甘地来参战,此时恐怕未开打就心生怯意。

  他传令敌前指挥折彦文,尽量依托阵形,发挥强弓硬弩的作用。咱们马军兵力占劣势,不要轻易出击,必须逮着机会,一击即中!

  当双方的号角声冲霄而起时,一场宋金两军最高级别的大战拉开序幕!

  第六百三十二章 插旗燕云

  整个十月,西夏余震不止,陕西各地都有明显震感。马子充便在这种情况下,代表“川陕宣抚处置司”和徐卫本到达延安府。延安在这次大地震中受到的波及比较大,尤其是辖区西北部一些地区,居民屋房开裂,甚至有倒塌埋没人畜的事情,徐洪兼任延安知府,已派官员前往勘察灾情。

  带回来的消息证实,西夏的灾情非常严重,甚至有党项羌越过边界,进入延安北部。据此判断,党项羌人所避的可能不仅仅是地震。

  “马参谋,请。”在经略安抚司里,徐洪正在接待刚刚进城的马扩。

  后者落坐后,茶也来不及喝一口,直接道:“徐经略,长话短说。此番马某奉太尉钧旨而来延安,只为一桩事。”

  徐洪静听,马扩看来确实是渴得厉害,终究端起茶杯喝了一气,这才道:“太尉命令,趁萧合达作乱,麟府路夏军进难两难之时,收复这一地区!”

  徐洪听了,并没有说话,马扩又已经问道:“现在萧合达的情况如何?”

  “据查,正攻西平府,守将出战被他杀得大败,另外,风传西平府城池在地震中塌坏。”徐洪答道。

  马扩意外道:“如此说来,那萧合达还真有可能攻下西平府?”西平府距离夏都兴庆府只一百多里,如果拿下此地,萧合达就可直接威胁西夏中枢!

  “不一定,环绕兴庆府南部的顺、静、怀三州都驻强兵,萧合达远离夏州根据地,我认为他迟早要败回来。”徐洪说道。

  “嗯,我也持这个看法。太尉已经命令刘光世,从保安北上,取洪龙二州。萧合达得此消息,必然回头。你再拿下麟府丰三州和晋宁军,萧合达便控制在我们手里了!”马扩这才道出真实意图。

  “那麟府路的夏军,本是石银二州戍卒,石银一陷,麟府夏军已经封闭城门通道,我担心金军可能也会作出反应,如果真要收复此地,那动作就要快!”徐洪分析道。

  这正与马扩不谋而合,他一击掌道:“正该如此!依经略相公之见,这麟府路怎么夺?”

  徐洪一时无言,麟府丰三州,皆在黄河以西,那里的地势极其险要,折家能据府州数百年,跟党项人针锋相对,除了依靠自身剽悍勇武之外,地利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现在夏军据此险地,如果强攻,就算能拿下来,恐怕一来耗时费日,二来代价也大。一念至此,他道:“我认为,能智取,就不要用强。”

  “嗯,以我度之,麟府丰三地,从前是杨、折、王三家世镇,这三家都是西北干城,虽时过境迁,但余泽仍在。女真人得此地,倒行逆施,以致民怨沸腾。夏军方才入驻,根基不稳,如果有可能,我们尽量招抚其众。不到万得不已,不动刀兵。不过,作最坏的打算也是必要的,太尉让我给你带来了火器,以备不时之需!”马扩道。

  “嗯,女真人陷麟府路以后,迁移了不少该地人民到延安府。这里头,不乏王、杨、折三家后人,或者能用得上。”徐洪建议道。

  听他说起这个,马扩忽地一笑,对外头喊道:“让杨荣进来。”

  不一阵,只见两名战将入内。其中一个极其壮实,约莫三十上下年纪,身长竟有八尺,膀宽腰细,十分威猛。尤其一双吊角眼,凶相毕露。进来之后,对马扩和徐洪分别一礼。

  “徐经略,他姓杨名荣,乃麟州杨家后人,杨文广一系,现任镇戎知军。太尉知他身份,特征召前来鄜延,听你节制。”马扩介绍道。

  徐洪听了这话,上下打量杨荣,见他既是杨家后人,名将子嗣,遂高看一眼,道:“既是忠烈之后,可坐下说话。”

  “这是秦凤帅司统制官李成卫,大帅应该认识吧?”马扩笑道。李成卫是党项人,当年潼关送别时,折可求亲自挑选了几名马军骁勇,派到徐卫麾下听用,使得紫金虎的马军进展神速,这其中,李成卫功不可没。

  杨荣落座之后,听徐洪问道:“杨家乃麟州土豪,曾自立刺史,据麟州多年。你祖上杨太尉抗辽有功,绝食而亡,为世人所钦佩,后继延昭文广等,都是一时名将。你在麟州还有亲属么?”

  “回大帅,杨家在麟州分枝极多,论起来都有亲缘。卑职幼时便在麟州长大,家中行八,麟州人呼我杨八,后来为求出身,投了泾原军。”杨荣道。

  徐洪连连点头,郑重道:“此去招抚麟府,必有你用武之地,好生效力。”杨荣应下。

  当日,徐洪召集鄜延诸将,议定出兵。不久,他亲率马步军一万三千余人,只带一月口粮,从延安出发,入绥德,又征召五千精兵,压往晋宁军。

  晋宁军即后世陕西佳县,前不久,此地的羌人作乱,劫掠边境,被徐洪击溃。如今,见鄜延大军卷土重来,唯恐遭到杀戮,纷纷逃窜。跟绥德相邻的几个军寨,都只驻有数百士卒,难以抵抗鄜延军,全都投降。徐洪不费一兵一卒,直抵晋宁城下。

  晋宁军被黄河一分为二,其军城在黄河以西,地势极为险要。徐洪兵临城下,派人向城上喊话,招其归顺。当时,晋宁城中有夏军四千多人,完全具备防守的实力。但城中物资不足,他们从石州银州过来,本意是为了响应女真人的号召,牵制西军,所以储备不足,因为萧合达作乱,占据了石银二州,他们的父母妻子都陷于贼手,又得不到补充,可谓人无固志,身处绝境。

  再加上徐洪又许诺善待,只要归顺,文武官员都保留原来的官衔。晋宁守将一商议,遂开城投降,让鄜延军兵不血刃地拿下了晋宁重镇。

  晋宁一下,徐洪驱使投降夏军为前锋,北上直扑麟州。杨荣在此时发挥巨大作用,他本是党项人,带着这数千党项降军为先,一见杨八带着部队打回来,受尽女真人盘剥压榨的麟州羌人纷纷起事,当杨八率部直抵麟州故城时,不期而至的羌人数以万计!麟州夏将见宋军人多势众,约定条件后,也开城归顺。

  十月底,鄜延军兵临府州,折郡王的家乡。

  折家镇守府州,可以追溯到唐初,“内屏中国,外攘狄夷”,几百年的经营,使得府州全民皆兵。早在鄜延军进入麟州招抚时,府州的党项羌就已经收到消息,蠢蠢欲动。他们怀念折家,痛恨女真人和他们的党项同胞。因此,鄜延军还没到,府州就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忠于折家的党项人纷纷举义,占据城堡军寨,驱逐夏军。

  之所说“忠于折家”,是因为折家镇守府州,得到了朝廷的特许。其官职世袭罔替,并且在治所内自行练兵,自行征税,可以说是一个独立的小邦。

  徐洪派折家旧将李成卫出面,联络各方义士,共同向府州城集结。当来到城下时,头一次到府州的徐洪和马扩,终于见识到了什么叫作“险要”。

  徐洪和马扩,两个都是武人,天南海北转战多处,什么险要没见过?可当他们仰视府州城时,都不免心惊!

  那城池建立在山上,它的南面是悬崖峭壁,之下就是滔滔黄河!东面和西面,被甘泉沟和马家沟相夹;北部依山势一脉相承!说它是城池,可能不准确,因为它完全就是出于军事目的兴建的城堡!

  昔年,李元昊在叛徒的带领下,率十万大军,沿黄河而下进攻府州。当时,折家的领袖是折继闵,折郡王的曾祖父。当时折继闵手里有多少兵马?军民一起算,六千人!六千军民,面对十万大军,何其悬殊?

  但折继闵就是凭借这六千军民,血战七日,愣是让十万西夏大军铩羽而归。除了折家忠勇之外,这座险要无比的城堡也是取胜的关键!

  不单在宋代,府州古城在后来历代征战中,都发挥了重要作用。抗日战争时期,日军也因为黄河的阻拦和古城的险峻,而放弃了占领府谷县的想法。一直到徐卫生活的那个时代,府州古城依然雄视黄河,成为中华古堡之精华象征!

  面对如此要塞,徐洪和马扩都意识到,想兵不血刃地夺取府州,可能有难度。后果不其然,当宋军使者前去传话,劝夏军投降时,遭到了严辞拒绝。驻守城堡的夏军其实不满三千,跟城下数万人马相比,悬殊比当年折继闵镇守时还大。但这座无比险要的城堡给了他们信心!这里曾经是夏军可望而不及的地方。

  夏军不肯降,怎么办?马扩要打,徐洪要困。马扩代表的是宣抚处置司,代表的是徐卫,尽管徐洪已经是节度使,但按制度,他却要受马子充的节制。两个人的争论,以马扩的妥协而告终。马扩虽然高傲,但他必须想着另外一点,徐洪,是徐太尉的堂兄。自己跟徐太尉虽然多年的交情,但人家这是自家兄弟。

  徐洪留下数千兵,带领着起义的党项人围困府州城堡,断绝其水源,隔阻其交通,打算把夏军渴死在城里。而且,这马上入冬了,没有炭火,夏军不渴死,也得冻死。随后,他率领主力,和六千投降的夏军,扑往了丰州。

  丰州,在后世府谷县的西北,曾经是大宋最北端的桥头堡。麟府路是大宋插入西夏的一柄尖刀,丰州就是刀尖!麟府丰,三州三镇,世袭军职,丰州就是王家的地盘。但王家很早就衰落了,李元昊当年征战麟府,接连在麟州和府州吃瘪,最后把气全撒在了丰州身上,攻破了城池,杀死了包括知州王余庆在内的大宋文武官员。后来宋军收复丰州,却没有再启用王家后人。

  萧合达叛乱以后,丰州的日子最难过,它跟燕云十六州交界,远离石银二州。再加上丰州地势狭窄,没有任何补充,晋宁军和麟州投降,府州被围,它就处于绝境之中。但让人意外的是,丰州夏军也拒绝了宋军的招降。

  这一回,徐洪和马扩没有异议,打!

  就在徐洪马扩进攻丰州,围困府州之际,环庆帅刘光世也率军北上,进攻洪龙二州。洪州和龙州,大概位于后世陕西靖边一带。都靠近边界,昔日西军已经攻占了这些地方,党项人趁宋金交兵,逐步夺回。

  刘光世这回憋着一口气,非要打几个漂亮仗。环庆帅司在曲端掌帅印时,曾经短暂地辉煌过,最多时拥兵五万以上。后来几经变故,环庆变成了陕西诸路里力量最弱的一路。以至于西军大举反攻,都没环庆军什么事。各路大帅纷纷建节,甚至徐卫的部下杨彦都拜节度使,可却没刘光世的份,这让他深感不忿。正在此时,徐卫给了他机会,他焉能不紧紧抓住?

  所以,军令一下,刘光世就积极调兵遣将,张家兄弟、刘锜、李彦仙,都在征召之列,发马步军三万,直取洪州,这几乎是环庆军的家底!

  不过,刘光世很幸运,因为摆在他面前的是两颗软杮子。萧合达一叛乱,洪州和龙州的驻军就赶紧勤王保驾去了,防备空虚。因此,当环庆军到达洪州时,守军只能紧闭城门,甚至求援无路,萧合达正攻西平府呢。

  转眼,到十一月,徐卫在兴元府不断收到好消息。晋宁军和麟州已经顺利收复,且不费兵卒,府州也已经被围困,丰州正在强攻之中。至于环庆军方面,刘光世轻取洪州,目下正打龙州。西军在西夏的防线上撕开多处,甚至就快将旗插在女真人的家门口。那里可是燕云十六州,从大宋立国以来,谁不想夺回这战略要地?宋太祖赵匡胤当年甚至打算设立专款,通过一代又一代的积蓄,最后拿出一个天价去赎回十六州的土地;宋太宗赵光义,也发动了声势浩大的北伐,最后却以失败收场。现在,我徐卫就要插一支旗到燕云!

  第六百三十三章 说话要硬气

  十一月初,捷报频传。徐洪的鄜延军硬是砸开了丰州城,守城的夏军除战死外,全部投降。而刘光世的进展更神速,他顺利攻下了洪州和龙州,使得西军再一次越过了横山。至此,除府州仍在负隅顽抗以外,徐卫的目的几近完成。

  或者是无巧不成书,或者说祸不单行,在兴庆府大地震以后,萧合达的根据地夏州又发生了“地裂”,据说地裂之后,地底涌出黑沙,堆积得如山一般高!夏州军民震恐,石银二州也胆战心惊。这段时间,西夏的日子还真不好过……

  十一月上旬,萧合达得知西军进攻麟、府、丰、洪、龙诸州,而他的巢穴夏州又发生了地裂,更兼此时夏王李仁孝派他的外公任得敬领大军来镇压叛乱,权衡再三,萧合达率部撤离西平府,退往夏州。

  “报!大帅,城外截获一支人马,自称来自夏州,要求见大帅!”

  徐洪夺取丰州之后,留兵驻守,将大军带到了晋宁军,以方便补充。此时,军城中,军衙内,一名军官正向赤髯虎报告。

  马扩听了这话,猜测道:“莫不是萧合达回来了?”

  徐洪拨弄着炭火,若有所思,一阵之后方才道:“马参谋意下如何?”

  “既然自称从夏州来,见见也无妨,且听他说些什么。”马扩道。徐洪点点头,冲那名军官使了个眼色,后者折身出去。趁这个空档,马扩嘱咐道:“萧合达派人至此,多半是为交涉。大帅万万要撑足底气,不可让他小觑才是。”

  徐洪沉声应道:“我晓得。”

  “若是对方提出要求,大帅拿不准的话,切莫着急答复,容我斟酌。”马扩又道。这回徐洪不作声了,只点头而已。

  一阵之后,只见人那军官领着一人进来,也就三十多岁,四十不到的年纪。穿身皮袍,头戴毡帽,但腰里扎着一根很扯眼睛的缀宝石革带,可见来人身份不低。身材挺拔,仪态威武,进来之后,左顾右盼,再后,才抚胸一礼道:“见过鄜延大帅。”

  “你是何人?来此作甚?”徐洪继续拨弄着炭火。

  “我乃萧统军麾下将官,名唤张通,受统军指派,专为西军攻略麟府,窃取洪龙而来。”他说一口陕北汉话,姓名也不似契丹人或者党项人,当是汉人无疑。

  徐洪将手里的火钳放下,不冷不热地问道:“萧合达想怎样?”

  “萧统军说,他敬重徐大帅威名,那麟府路又曾为大宋领土,因此不取。不想西军以怨报德,竟袭取洪龙二州,威胁我侧面,这是何道理?还请归还。”张通说罢,又施一礼。

  徐洪笑了一声,郑重道:“洪龙二州,原来就是西夏趁宋金交兵之际袭取,如今我夺回如何不该?退一步说,党项人若来讨还罢,你们萧统军出头,是不是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张通一时无语,徐洪这才道:“坐吧。”

  张通坐下说,暗思对方如此态度,必是有侍无恐,遂缓和语气道:“徐大帅,某有一言,望大帅斟酌。”

  徐洪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我们萧统军是契丹人,与女真有亡国破家之恨!党项人依附女真,俯首称臣,成安公主绝食而死。萧统军身负血海深仇,如何不报?谋划多时,趁夏主调开石银二州之兵进驻麟府之机,举兵起事!誓言恢复大辽旧业!当年,宋辽乃兄弟之邦,海上约盟那档子事,我就不提了。但如今,女真人亦是大宋强敌,贵军怎能作此亲痛仇快之事?”

  这时,徐洪马扩才明白萧合达为什么要派这张勇为使者,倒确实会说几句话。

  徐洪暂时还真就有些无言以对,因为联金攻辽这桩买卖,实在是件亏本的生意,大宋是打碎了牙和血吞。偏偏当年极力促成海上之盟的人,如今就坐在堂上……

  片刻之后,徐五才道:“你安知西军取洪龙,是为相助党项?”

  张通一怔,疑惑道:“难不成是相助我军?”

  “那洪龙二州的驻军,该不是你们萧统军的部队吧?”徐洪道。

  张通揣摩着对方的话,似乎听出些弦外之音来。此时,便听得那一直坐于堂上,却没有开口的官人说道:“你们萧统军现在何处?”

  “敢问阁下是?”张通抱拳。

  “这你不必知道,只需回答我的问题。”马扩沉声道。

  张通见他这么说,遂道:“那就恕我无可奉告。”

  马扩脸色一变:“那我就回答你,我代表的川陕宣抚处置司,代表的是徐太尉。”

  张通听了这话,惊得从椅子上起身:“莫非陕西徐制置?人称紫金虎的?”

  “你既为使者,当知礼仪,怎敢呼我太尉花名?”马扩喝斥道。

  张通不能答,马扩哼了一声,又指向徐洪道:“这便是我们太尉堂兄!”

  张通愈惊,只知道鄜延新帅姓徐,却不知道还有这层关系。他此来,只为拜会徐洪,交涉洪龙之事,却不料,在晋宁军竟然还有代表着紫金虎的官员,这倒是意外收获。

  缓缓落坐回去,心中惊疑不定。萧统军起事之前,众人就商议,如今西军不比往日。一举收复全陕,将金军驱逐过黄河,士气百倍,兵威正盛。若要成事,当争取陕西的支持。只是统军一来对南朝“联金攻辽”一事心存芥蒂,二来陕西方面近期一直力求改善与西夏关系,恐怕求也求不着。

  但现在,听徐大帅言论,西军好像并不是站在党项人一边。这倒是个契机,不知能否……

  一念至此,他不再提洪龙二州之事,转而道:“这位官人,我们萧统军仰慕徐太尉多时,我既代表统军而来,不知能否有幸,一睹太尉虎威?”

  “哈哈!”马扩大笑,“你想见徐太尉?”

  张通眉头一皱,勉强道:“若得相见,足慰平生。”

  “你凭什么?”马扩笑问道。

  “这……”张通答不上来,顿时有些不悦。

  第六百三十四章 欲擒故纵

  徐洪见状,又主动问道:“听闻你们萧统军引兵进攻西平府,不知情况如何?”

  张通此时倒觉得这位徐大帅容易说话些,遂含糊答道:“夏州有些事故,因此回兵,以备异日再战。”

  徐洪是什么人,一听这话就觉得不对,质疑道:“你们差点没打到兴庆府去,夏主岂能容你再战?只怕很快就会驱大兵来弹压,到时你们萧统军如何自处?”

  马扩不禁看了徐五一眼,这话真问到要害处了!

  张通只能硬着头皮道:“萧统军自有方寸。”

  徐洪点点头:“倒也对,这是你家的事,轮不到我来操心。罢了,回去告诉他,洪龙二州,麟府一路,我军既取,断无相让之理。不止是你们,便是夏主派人来,我也是这句话!”

  张通听了,却不恼怒。因为徐洪这句话里有两层意思:我不卖你们面子,也不会搭理党项人!

  马扩打铁趁热,又补充道:“另外,我多一句嘴。徐太尉尝言,党项人转面无恩,狡诈多变,你们好自为之吧。”

  张通将他二人的话记下,连使命也不顾了,当即告辞离开。

  “徐经略,依你之见,这张通回去以后,萧合达会作出什么反应?”马扩望向外头问道。

  “他如果不想败亡,很快就会求上门来。而党项人恐怕也会防着这一手,近期之内,必遣大军去平叛!”徐洪十分肯定道。

  马扩点头表示赞同,现在麟府一路,洪龙二州都控制在西军手里。等于一东一西,夹着萧合达的地盘,党项大军一旦兵临,他连个退路都没有,如果不求助于西军,就算不败亡,也只能困死。

  十一月中旬,徐卫在兴元府收到消息。何灌败退,丢失荆门军和郢州以后,重整旗鼓,趁虚夺回了两处失地。到底是趁什么“虚”,暂时不得而知。荆湖就挨着四川,消息传递相对快一点,紫金虎猜测着,是不是因为折家军出马了?

  很快,他的想法就得到了证实。折郡王亲率七万步骑,在蔡州城外与兀术率领的金军主力兵团展开会战,战事的结果让人相当诧异。金军不止退出了蔡州,甚至连唐州也不顾,一直退到了襄阳和光化军北面的邓州!而折郡王的大军,居然也没有趁势推进!

  因为,金军和折家军打了一个两败俱伤!那场战斗,打了整整一天,杀得是尸山血海,惨不忍睹!但双方都表现出了高度决死勇气,一直打到晚上,都没谁退却一步。后来天色黑尽,实在没办法,双方才在混战中各自抽身。第二天一早,折郡王紧闭城门不出,兀术则是连夜往西撤走。

  他真没想到折家军已经壮大到如此程度。他这回可是精锐齐出,不止在女真旧地和燕云十六州征调了部队,还从防备耶律大石的西线抽调了三万精兵,何灌都在他面前一击而溃,却奈何不了折家!

  最让兀术胆颤的是,激战之时,折家马军就算情况再险也不轻易出动。后来寻着一个中途休整列阵的机会,两翼突击,猛然杀入金阵,直扑中军而来!那是他见过的,宋军中最精锐的骑兵部队!简直跟女真马军有得一拼!可他却不知道,折彦质动用的马军,是由两员猛将指挥的。一个就是他的弟弟折彦野,另一个则是淮西军中的李显忠!

  兀术惊怒交加,如果这回再像上次一样无功而返,他回去不好交待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他可能再也没有办法集结大军南侵了。于是,他扎在邓州,寻找着机会……

  而折郡王,此时也上奏朝廷,以自身损失过大为由,要求退过淮河休整,以待金军疲敝。如果不是在当下,他完全可以直接撤走,不需请示。但现在,朝中舆论对他不利,所以不得不谨慎一些。

  很快,朝廷答复,不准!让他和何灌联手,寻机击退宗弼!折彦质大为恼火……

  明显,何灌也得到了同样的诏命。所以,不久之后,他就派人到蔡州联络折家军,又打算约期出兵进攻。一肚子火的折郡王这回不再客气,打发走了使者,没有给出任何答复。不管何灌和朝廷怎么催,他既不进兵,也不敢撤回淮西。

  转眼,到建武七年年底,金军仍旧围困着襄阳,折郡王当初期待的情况渐渐出现了。金军南下已经多月,屯在东京的物资一日日地坐吃山空,而中原地区显然无法补充,只能从河北起运。更让他揪心的是,他出兵既久,又没有大的进展,朝中开始出现杂音,认为他“穷兵黩武”。

  腊月,噩耗一件接一件。

  首先,是西夏动乱的消息传来,前辽陪成安公主出嫁的夏州都统军萧合达,因不满西夏附金,举兵起义,接连攻陷多州,兵锋直趋西平府,威胁夏都。恰在此时,夏都兴庆府发生大地震,官庐私宅均遭毁坏,连夏王的宫殿都倒塌几座,百姓死亡以万计!

  紧接着,让兀术心胆俱裂的事情发生了。西军趁西夏动乱,发兵袭取了麟府路,其实都不算袭取,人家是一路招降过去的!都怪女真人太不济,惹得麟府路的汉羌百姓怨恨滔天,连累着夏军都不受待见,西军一来,人民纷纷倒戈。现在,除了府州还在坚持以外,其他地方已经全部被西军控制!

  麟府路,地处河东最西北,西面是西夏,东北就是燕云十六州!也就是说,西军将一柄尖刀,直接捅到了大金国的心脏部位!大金国现在的都城,可是在燕山府!金廷发给兀术的通报中称“麟府既陷,西师据河西以迫中枢,雄视燕云,此间震恐!”

  当然震恐!宗弼不难想像,在自己抽调走了燕云精兵以后,大金天子、文武百官、各族军民,在得知徐卫将旗插在燕云之侧时,是何等的惊慌!

  西军控制麟府,除了威胁到燕云之外,更重要的是,他们得到了另一处进兵河东的出口!徐卫夺取麟府这一手,简直完全搅乱各方势力!

  此外,还有一件事,就算再没有想像力的人也能够预测得到。那就是,徐卫一定会插手西夏内乱!

  兀术的震惊、愤恨、狂躁,都可以想像。金帝诏他火速回国,去处理错综复杂的局面。而他自己,又实在不甘心就这么退兵!

  可摆在他面前的现实,确实让人沮丧和绝望。襄阳城坚固无比,轻易攻不下来。刚刚在蔡州,又跟折家军拼了个吐血,尽管折家的损失肯定要大一些,但这对金军来说,已经算是失利了。

  大宋如今的军力,早已经不是当年的模样,纵然兀术不愿意相信,但这个现实,谁也回避不了。

  就在完颜宗弼几近绝望的时候,转机终于出现了……

  兴元府,徐卫府邸。

  不得不说,徐卫这两年舍得花钱了。其实他一直舍得花钱,首先,他不缺钱,他有着丰厚的俸禄、津贴、职田收入,还有大笔可供私人支配的“公使钱”。这里顺道提一下,正是这个宋代“公使钱”制度,让后世海峡对岸的小马哥免了一场倒霉官司。除此之外,他还有皇帝不定时的赏赐,动辄以十万计。另外,各种门路的孝敬也是一笔可观的收入。只是,从前他用钱,大多都在“公”,哪怕私人的钱,也常常接济公用。

  但这两年,他舍得私用了。比如这座府邸,张九月一掷十三万,在府城最繁华的地段,购置了这所带一个正厅,两个花厅,东西两厢十九间房,外加一个园子的宅第。算上前庭和中庭,这处住宅在兴元府也算中等偏上了。没错,真是中等偏上,肯花巨资在物质上的人,一半都是家资巨万的富商巨贾,因为这些人不如此不足以彰显身份,而徐卫明显不需要。他就是搭个草棚在街边,也没人敢拿眼睛俯视。

  今天,天气凉了,徐卫一家子都窝在房里,升起了火炉烧烤。下面的官员送了二十来斤鹿肉,那玩意比羊肉好使,吃了身上暖烘烘的,张九月又备了些菜,便叫了祝季兰过来,一家大小其乐融融。

  炉火上,切得厚薄适中的肉块正发出滋滋声响,有节奏地滴着油,整个房间里弥漫着烤肉的香气。在街边,一个小炉子上,还温着酒。徐嫣和徐妠两个丫头,都穿着簇新的皮袍,趴在桌边,眼巴巴地望着烤肉。

  祝季兰拿着小棍拨动炭火,张九月正将佐料细细地洒在肉上,回头去喊道:“官人,熟了。”

  “嗯,马上。”徐卫坐在窗前,手里正拿着祝季兰的手抄本看得出神。到底是当兵出身,这家伙真耐得住寒,他这老婆孩子都裹得跟棉花包似的,这位倒好,里头就一身直缀,肩膀上披了件大氅,在呼呼寒风跟没事一般。

  张九月替他将酒倒上,又喊了一声,徐卫这才收拾了,移步过来坐下。看两个女儿眼睛都望穿了,就先挑了两块肉放进她们碗里,又给妻子夹一块,给祝季兰夹一块,再一看,没他的份了。

  祝季兰将肉夹进他碗里,笑道:“身上不便,也不知吃不吃得鹿肉,我还是吃旁的吧。”她的肚子已经挺起来了,现在徐府上上下下都把她当神一样供着,包括徐卫在内。祝季兰是真没想到,她一个犯官之女,居然也能有今天。好在这个女人也懂得惜福,对徐卫就不用说了,对张九月那也是尊敬再尊敬,府里的仆人也受到她善待,上下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夫人宅心仁厚,二娘也是个菩萨心肠。

  正吃着,门突然被推开,一股寒风灌了进来,冷得几个女的真打哆嗦,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就听到一个妇人的声音:“哎哟,下雪真冷!”

  定睛一看,来的正是徐卫的亲嫂嫂徐王氏,正摘下披风,不住地跺着脚。

  “四嫂来了?快来快来,正好赶上。”张九月迎了上去。祝季兰也起身相待。

  徐卫问道:“哎,四嫂,你怎么没把小侄女带来?”

  “得了,那丫头太烦人,我给你们送点东西来,马上就走。现在天凉了,有身孕的人要多吃些补品才好。”徐王氏说着,便将手里那包东西递到弟妹手上。

  张九月接住,对两个女儿道:“怎么不叫人?”

  “四婶。”徐嫣徐妠勉强地叫道。其实别以为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徐王氏对弟弟连生两个女儿很有些不痛快,所以,你说她能对两个侄女有多好?自然的,俩丫头跟她也不亲近。

  “哎。”徐王氏应一声,就想走人了。

  张九月一把挽住:“来都来了,急甚么?正好得了些鹿肉,平日里还吃不着。”

  “哎哟,鹿肉?那倒要尝尝。”徐王氏笑道,说着便坐了下来。

  “先吃喝着,稍后给四哥带几斤回去,他年纪也一天天大了,吃点这东西有好处。”徐卫道。说完,给徐王氏倒了一杯酒。

  她和徐四常说,自己嫁到徐家来,又当嫂子又当娘,把九弟拉扯大。总算没白疼,如今虽然出息了,但对哥哥嫂嫂那是没话说的,对侄儿们也是大力提携。

  欢声笑语不断,却来了不速之客。

  “太尉,宣抚司来人了,在花厅上候着,说是有急事。”仆人在房外喊道。

  “这甚么急事了不得?放假也寻到家里来?”徐王氏问道。

  徐卫起身道:“你们先吃,我去去就来。”语毕,将碍事的大氅一钻,出了门。到厅上,只见一个身着绿袍,外罩披风的宣抚司干办公事正立在厅中,看到他来,上前见礼。

  “何事?”徐卫直接问道。

  “宣抚相公,萧合达的使者已经进城了。”那干办公事答道。

  “进就进吧,让他们去馆驿先住着。”徐卫随口道。

  “但他们急着要见相公,所以……”干事道。

  徐卫眉头一皱:“我这正旬休,不理公事,这样,你回去请张参……算了,就你吧,你去接待一下,陪他们吃顿饭,喝两杯,反正不谈公事。”

  “这,相公,合适么?”干事有些傻眼。他的级别,就是处理长官随时交待下来的一些琐碎事务,这属于外事接待啊!

  徐卫不多说,挥手道:“去吧。”

  “是。”干事也不敢再多说,退出厅去。徐卫又急急忙忙地烧烤去了。

  他把萧合达的使者晾在馆驿里两天,这可把人急坏了。那张通回去夏州以后,据实以报,着重强调了西军攻取洪龙二州,并非是了帮助党项人。萧合达聚众商议,认为这是西军释出的讯息,现在已经查实,夏主派任得敬领大军来围剿,夏州需要支持!

  直到第三天,徐卫才派张浚去会见了萧合达的使者。也指示他,别谈太深入,探探口风就行。张德远回来以后称,使者非常心焦,急欲面见徐卫,而且他们携带了大量的财货礼物,看来还真是诚心诚意。

  这一日,都快抵进年关了。以张通为首的几名使者,在馆驿里是坐立不安。看着城中的百姓欢天喜地地置办年货,准备欢度春节,而他们的妻儿老小翘首以盼不说,夏州更面临着危险,可他们至今连徐卫的面也见不着,如何不急?

  在馆驿的一间偏室里,张通和几个使者正闭门相商。这三个人除张通外,另外两个都是姓萧的契丹人。严格说起来不对,因为萧氏虽然在旧日辽国国内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从文官到武将,甚至于著名的萧太后,都姓萧,但他们却不是契丹人,而是奚族。因为奚人和契丹人,言语相通,风俗相近,后来走向统一,奚人世代与契丹人通婚,于是便有了所谓的“后族”。

  “这徐太尉到底是怎么个意思?我们来几天,他才派个甚么干事接待,而后又来个张参议,自己就是不露面,好生急人呐!”一名奚人说道。

  张通耷拉着头,叹道:“也怪不得,他能将女真人都驱逐出关中,天下谁不畏他?自然作派就不一样,咱们只能等着。”

  “那得等到几时才是头?统军可是急等着我们回话!”另一名奚人有些不耐道。

  “两位,现在是我们求人家,明白吗?西军在东面夺取了洪龙二州,在西面又控制了麟府一路,我们在被夹在中间,前面又有任得敬大军相迫,如果争取不到西军的支持,后果,我就不说了吧。”张通抬头,没好气道。

  “张侍禁,我有句话你或许不喜欢听。但我还是要说,南人还真靠不住!回想当年,大辽与其结成兄弟之国,四十二年不识兵革。可结果怎样?”

  张通显得有些不快:“来时,萧统军再三嘱咐,旧事不要重提,往前看!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女真人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你难道没听说么……”语至此处,他极力压低嗓门,“西面前后几次派人到过陕西,徐太尉也派遣了使者回访。”

  第六百三十五章 请为附庸

  “这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同伴问道。

  张通无奈地一摊手:“这说明徐太尉想尽各种办法在联络各方抗金势力。我们虽然没抗金,但党项人依附女真,我们反党项,这符合陕西的利益。”

  “照你这么说来,紫金虎应该将我等当作上宾一般才对,现在这……”同伴冷笑道。

  “你们不知道,南朝的官员都有这些毛病,喜欢端着。我这么跟你说吧,早早晚晚,徐太尉一定会亲自接见你我,而且我们的使命,十有八九是没有问题的。”张通非常自信。

  两具奚人对视一眼,都轻笑一声,显然是不信。正在此时,忽听有人在外敲门,随后一个声音道:“几位,徐太尉到。”

  房中一片死寂,三人脸上都露出诧异的神色,这刚说到他,他就来了。张通霍然起身,快步窜到门前拉开,只见走廊站着四个人。最前面这个他们认识,是馆驿的驿丞,后面三个也认识其中之一,便是日前来过的张参议官,另外两个却面生。年纪相仿,一个是黑炭脸,个头不高,但自有一股风范。另一个张通几乎敢肯定,他就是徐卫!

  “几位是住得不习惯么?大白天也关着门?”张浚半开玩笑似的问道。

  “哪里哪里,张参议说笑了,快请进。”张通侧开身,恭请一干人等入内。到房里,张德远便介绍道:“这位是我们宣抚处置司长官,徐太尉。”

  张通心头一跳,与两个同伴一齐执礼道:“久仰太尉威名。”

  徐卫客气地还了一礼,也没说什么。张浚又介绍那黑炭脸道:“这位是我们宣抚处置司张机宜,也就是陕西制置司的参议。”

  叙礼毕,徐卫坐了主位,二张坐了右面,让三名使者坐左面,以示尊敬和客气。张通干咳两声,又抱拳道:“我等在西夏,多年来听得太尉名号,好生敬佩。便是我们萧统军,也是极仰慕的,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徐卫笑笑,点头道:“客气了,你们萧统军心怀故国,矢志不渝,徐某也表示佩服。”

  这句话一出来,三个使者都有些欢欣鼓舞。看这徐太尉好像也不难说话嘛,张通便笑着介绍其他两个同伴,都是奚人,都姓萧,是当年辽国将成安公主下嫁李乾顺时的侍卫官,如今都是萧合达的亲信。一个叫萧让,一个叫萧左。

  徐卫点头示意,也不再扯闲条,单刀直入道:“萧统军请几位到兴元来,不知所为何事?”

  张通再次执礼道:“萧统军因仰慕太尉,此番特遣我等携金一百斤,战马八百匹,珠玉山货若干,聊表敬意。”

  徐卫伸手一挡:“无功不受禄,徐某得要问个仔细,几位也不必拐弯抹角,有话咱们直接摊开来说,如何?”

  那萧让听得入耳,朗声道:“痛快!徐太尉既是个耿直人,我们也就不扭捏了。实不相瞒,此番我等奉命而来,是希望重续昔年盟好!”

  此言一出,张浚张庆两个面面相觑,昔年盟好?我们跟萧合达素昧平生,若不是这回他举事,咱谁知道有这号人物?哪来的盟好?

  “恕徐某愚钝?”徐卫好像也转不过弯来。

  张通见状,赶紧解释道:“近四十年前,贵我两国于澶渊盟誓,结为兄弟,止戈息武,开两国数十载和平。如今,我们萧统军矢志恢复大辽,愿与贵方摒弃前嫌,再叙旧谊!”

  张庆听到这里,问道:“咱们能不能说得白话些,你们萧统军是希望和我方结盟,共同针对西夏?”

  “正是这个意思。”萧让道。

  “哈哈。”张庆笑了起来,“老实说,党项人反反复复,这我们是知道的,也深为不齿。但相信你们也有所耳闻,川陕方面一直致力于缓和宋夏关系,双方使者往来不断。和你们结盟,这不是开罪夏王么?”

  张通看他一眼,也笑道:“张机宜逗在下呢?金人起大军南侵,事前割麟、府、丰三州,晋宁一军予夏,使其陈兵边境,牵制陕西。我没说错吧?夏主如此举动,何曾将西军放在眼里?”

  张浚马上接口道:“话也不是这么说,他陈兵边境又怎地?在熙河,我们拓地二百里,招抚吐蕃羌数万帐。在鄜延,我军已经控制了麟府路,夏军皆降。党项人没把西军放在眼里,我们又何尝将它看上眼?”

  “这就对了,萧统军举兵反夏,贵方也对夏人不满,你我何不联合,共患难,同进退,有西军支持,何悉夏国不灭?”一直没说话的萧左黑着脸说道。

  徐卫一直仔细地听着,此时突然问道:“萧合达举事,既以复辽为号召,却不知要复哪个辽?”

  这句一针见血的话,使得张通等三人都变了脸色。众所周知,辽末代皇帝耶律延禧,现在是女真人的阶下囚,是死是活不得而知。另一个契丹宗室,耶律大石已经在西域重建大辽,登基称制。现在萧合达也要举兵复辽,不知是要迎还故主呢,还是效忠大石?又或者,想自己出来单干?

  “天无二日,国无二君!我主蒙尘,委身于金,萧统军欲伸大义于天下,自然是要迎还故主,重续国柞!”张通正色道。

  这是一句冠冕堂皇到你无法反驳的话。徐卫听罢,赞许道:“好,既有如此忠义之心,必能号召契丹故旧。现在,我们谈点实际的,既然萧统军欲与我方结盟,却不知具体怎么个结法?”

  这大冷的天,张通居然感觉自己身上在冒汗。他知道自己看错了徐卫,这个太尉绝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主,他句句都切中要害,没有那些虚头巴脑的。

  还好,他们是有备而来,张通起身再拜道:“实不相瞒,夏州地裂,军民震恐。恰逢夏主派遣任得敬拥大军来攻,倘若西军能助一臂之力,萧统军愿为太尉藩篱!”

  藩篱者,屏幕也。萧合达的意思是说,只要西军肯帮他,他就当陕西的屏障,抵挡党项人。徐卫听到这句话直想笑,但为了礼貌,他还是客气道:“说句不中听的话,自横山大战以后,党项人基本上也就威胁不到陕西了。”言下之意,我并不需要你当藩篱,还是来点更实际的吧。

  张通为之语塞,那话不多的萧左此时道:“自然,盐、宥、夏、石、银五州,当以太尉马首是瞻!”

  张庆听得心动,疾声道:“空口无凭!”

  “西军一西一东,把住要地,不需要我说得太直白吧?”萧左严肃道。确实,刘光世的环庆军在萧合达的地盘以东,扼住洪龙二州,徐洪的鄜延军又在其地盘以西,控制了麟府路,萧合达实在没有太多的选择。

  徐卫注意到,这个萧左好像才是真正拿主意的人。遂指着他道:“我欣赏你的坦诚。好,我现在就可以答复你。”

  三位使者都望着他,等待下文。

  “回去转告萧统军,必要的时候,西军会支持他。”徐卫朗声道。

  张通、萧让、萧左三人同时起身,执礼拜道:“多谢太尉!”

  “别谢得太早,回去之后,跟萧统军说清楚,他若信守承诺,我自然不会失言。如若不然……”徐卫还是一副笑脸,可张通等无不肃然。

  建武八年的春节,徐卫过得很惬意。因为过去一年实在可以称得上顺利,陕西全境收复了,他梦寐以求的川陕裁决大权也到手了,家庭也还算美满。妻子贤慧,女儿健康,新娶一个侍妾也怀上了身孕。

  这些事情他从前想都没想过。过年的时候,他的下属和部将们来家里拜年,酒足饭饱之后,大家提议玩两把。徐卫这才发现,他的技术退步得严重,握惯了刀柄的手,再也玩不转骰子,也换不了骨牌。可他不觉得失望,因为跟玩骰子换骨牌比起来,他现在所干的事,显然有质量得多。

  当然,也不是说什么都满意了。比如说,他的“宣抚处置副使”,杭州行朝为什么把权力都交给他了,却不愿意把那个“副”字抹掉,他猜测着,这可能不光是“扬文仰武”政策的表现,可能还夹带着对他个人的一种提防。

  此外,虽然完全控制着陕西,现在又接管了四川的权力,但徐九并没有大功告成的成就感。此外,虎儿军中很多中下级军官都是两河子弟。在陕西全境收复以后,这些人就盼望着有朝一日能重返故乡,打过河东去的声音时常在军中响起。

  这还不算,自从萧合达这件事情出来以后,徐卫就发现一个问题。西夏完全没有他想像中的那么强。他刚到陕西时,一门心思想着对付女真人,而且当时他的地位也没必要去关注西夏。后来地位一天天上升,权力一天天护大,防区一天天增涨,再加上党项人不断蚕食西北边境,他才留意了一下。但是,他读书的时候至多就学了一些关于两宋的事情,对西夏很陌生,只知道一个“李元昊”,一个“岁币”,仅此而已。那时候,他潜意识里认为,一个能把北宋打得交“岁币”的国家,再怎么不济,也不该是纸糊的吧?

  但现在,他觉得西夏虽然不至于是纸糊的,但想要收拾收拾它还是有可能的。之所以支持萧合达,当然首先是为了掣肘女真人,其次是为了恶心党项人。但这些都不是他的最终目的。

  徐卫自认,他跟历史上那些打小就牛逼的人不一样。因为他读史书,经常发现里面记载古圣先贤的时候,总喜欢说一句“少有大志”,好像这些人从娘胎出来,就已经胸怀天下了。但他不一样,他穿越过来的时候,最先还想着重操旧业,因为他发现宋代经济繁荣,所以第三产业也相应发达,搞老本行有前途。

  后来发现,他刚好穿越到金军南下灭宋之前。而他的“家”,河北,正首当其冲。老本行是干不了了,于是乎跟张三、杨大、马二几个愣头青鼓捣队伍,走上了抗金的道路,但当时想得很简单,打块地盘,养点兵,弄个官当。慢慢发展起来,又尤其是小种经略相公去世之前给他的信,对他启发很大。于是乎,他开始长远规划,定下了先在陕西壮大,接着渗透四川的策略。

  为了这个目标,他奋斗了十来年,流了无数的血,断了无数的头,现在终于有了大体的眉目。他现在在西部的地位举足轻重。不敢说跺一跺脚川陕就要地震,但他任何一句话,在川陕地界没人敢当成耳边风。

  但徐卫也清楚,他的地位还没有牢固到“不可动摇”的地步。于是他考虑着怎么巩固。要想在川陕牢牢立足,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让杭州那帮人离不开他。怎么才能离不开?川陕有军事威胁或者军事目的,你一个拥兵数十万的帅臣才有存在的必要。如果说川陕太平了,再傻的人也不会任由你继续盘踞在这里。

  但现在,女真人的战略重心转到襄汉去了。而且客观地说,女真人现在也不再具备一举荡平川陕的实力。这就让徐卫开始琢磨,得给自己找事做。于是,借萧合达,他去西夏捅一竿子。

  但问题是,光西夏不够,于是他又想撺掇耶律大石。试想,到时陕西、西夏、契丹、女真,咱这西部多热闹?简直是一场群英会!到那时,他的地位才会更加牢固。

  但问题又来了,耶律大石离得太远,就算他本人有复国的愿意,但客观条件实在太差。让他不远万里从中亚发兵进攻女真,实在困难。

  徐卫遂决定,打通河西走廊,说得简单点,拿下西凉府。河西走廊一畅通,就可以直接和耶律大石取得联系,不再借道西夏。到时,横山一线又控制在西军手里,大石就有了落脚地。

  到时,女真人就得焦头烂额,疲于应付了。

  第六百三十六章 任得敬

  宋建武八年一月,夏主李仁孝派静州都统军任得敬,及其弟任得聪率兵数万平叛,夏军在萧合达撤退以后,直扑往夏州。两军对峙,一时却未开打。萧合达见任家兄弟兵强马壮,人多势众,更因为任得敬特殊的身份,遂秘密派出使者到任得敬军营与之会晤。

  在会晤的同时,萧合达没有忘记他的靠山,派人前往延安府将这个情况向徐洪通报。当时,府州夏军经过数月围困,粮尽援绝,不得已只能献城投降,徐洪和马扩已经回到延安府。当他们得知这个情况后,飞马报给徐卫知道。

  兴元府,川陕宣抚处置司。

  “任得敬?汉人?”徐卫看罢马扩的报告,随口问道。

  张庆摇了摇头,表示不知情,而张浚则莫名其妙地冷笑一声。徐卫放下公文,问道:“德远因何发笑?”

  张浚在椅子上一拱手,致歉道:“下官失态,只是听得‘任得敬’三字,不免耻笑一声。”

  “你知道这个人?”徐卫起身,从案桌后走了出来。

  张浚叹了口气,无奈道:“当时,下官在枢密院任职,处理过这件事情。任得敬乃是陕西叛臣!”

  听到这句,徐卫来了兴趣,在他旁边坐下问道:“哦?还有这事?详细说说。”

  “昔年,任得敬本是泾原路西安州(今宁夏海原)的通判。靖康元年,夏军趁西军勤王之际,出兵突袭西安州,攻破了城池。知州以下文武官员皆死难,独任得敬投降。这就罢了,任逆投降西夏以后,把他的女儿献给当时的夏主李乾顺,他被任命为静州防御使,供卫夏都兴庆府。后来,他这个女儿生了李仁孝,也就是现在的夏主,被立为后。任得敬水涨船高,作了静州都统军,类似于我们的兵马总管。他还有两个兄弟,一个名叫任得聪,一个名唤任得恭,反正都是蛇鼠一窝。”张浚极为不屑地说道。

  徐卫听罢,问道:“也就是说,这个陕西叛徒任得敬,是现在夏主的外祖父?”

  “正是,估计也正因为如此,李仁孝才派他率兵平叛。”张浚答道。

  张庆此时质疑道:“按说,任得敬此人奸猾,萧合达跟他眉来眼去,这不是与虎谋皮?”

  徐卫一笑:“还真是。萧合达也不想想,人家是夏主的外公,你跟他密谋?哼哼,被卖了还替人数钱!”

  “谁说不是?看来萧合达终究是个莽夫,难成大事。”张浚叹道。

  “莽夫倒无所谓,如果太聪明了,我们也不放心呐。是这理吧,太尉?”张庆笑道。

  徐卫点点头:“不错,他不需要有多明智,我们扶持他只是为了掣肘党项和女真。不过话说回来,他要是让任得敬绕进去了,我们可能就再也找不出这样一个人来。”

  张浚闻言看向他:“那依宣抚相公之意,此事如何处置?”

  徐卫略一思索,道:“任得敬是从兴庆府以南的静州出发,直接扑往夏州。这样吧,让刘光世从龙州往北拱一拱,给任得敬提个醒。”龙州,在夏州西南方向,如果环庆军往北一供,那就将直接威胁到任得敬的军队。

  张浚张庆都表示赞同,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开年后,徐卫一面操控西夏局势,一面关注襄汉战局。按时间算算,兀术应该知道西夏动乱和西军攻占麟府的消息。但不晓得是不是他不为所动,根本没有撤军。因为徐卫在正月中旬收到的最新消息显示,金军和宋军在唐州又打了一仗,这一次,是折郡王与何太保联手,最终以宋军获胜告终。徐卫判断规模应该不大,因为宋军的收获,仅仅是斩级一千三百余,并且并没有攻下唐州城。不过,经此小败,兀术应该考虑撤兵了。因为,他不可能坐视西夏继续乱下去,也不可能无视西军进据丰州,将枪头捅到燕云十六州地界。最多一两个月之内,一定会收到金军北撤的消息,徐卫相信这一点。

  西夏,夏州。

  夏州,即后世陕西靖边县一带。这座城市最早可以追溯到晋朝,当时赫连勃勃称“夏王”,筑了一座“统万城”作首都,后来北魏灭其国,改“统万城”为镇,不久改为夏州,这便是得名之始。隋置朔方郡,唐复称夏州。唐末,拓跋思恭镇夏州,他就是元昊的先祖,西夏王室的祖先。

  但是,到了眼下,这个党项拓跋部的发迹地,已经不复往日盛况。它的四周已经被沙漠侵蚀,基本上只能作为军事用途,不适合人口繁衍生活。萧合达之所以能据夏州起事,主要的原因是因为边陲军民对上面的不满,以及他用“复辽”为号召,联络河东和阴山的契丹旧部共同举义。他攻西平府之前,先要拿下石州和银州,也跟夏州的自然环境有关系。

  现在,夏州的外围,如大沙堆、三岔口、万井口等地,已经扎满了平叛的部队,逐渐对夏州形成合围之势,但却迟迟没有进攻,似乎在等待什么。

  任得敬身在万井口,那里还残存着一片被沙漠包裹的绿洲。这些日子以来,萧合达不断派人跟他通气,双方使者也是往来不断。

  在连营之中,一处大帐里,坐着不少秃顶结发的党项战将。党项人素来剽悍,这种性格在这些夏军将领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没一个不是面相凶悍,身材高大之辈。

  而最上首,坐着一人,年约五旬上下。其衣着发饰,如党项人一般无二。但身上穿一件华丽的袍子,一打眼就知道是四川织造的蜀锦。身材有些肥胖,一张脸上,两侧的赘肉几乎往下垂,尤其引人注目的是这厮一对眼珠子好似被挤得往外凸,让他看起来有些狰狞。

  此时,他正身体前倾而坐,双手手指交叉,顶着下巴,正听帐下的人汇报。

  “小人进得夏州城,只见城墙因为‘地裂’的缘故,崩塌了一部队,萧合达正在使人抢修。城中军民对大军压境深感惶恐,哀声四起。另外,据探,萧合达的粮食至多只能再坚持大半个月,估计他会向石银二州征粮。”帐下那人说道。

  第六百三十七章 翻手为云

  任得敬听罢,一双往外凸的眼睛凶光暴射,切齿道:“萧合达异想天开,竟然妄图拉拢我同叛。此等愚货,我灭之易如反掌!”

  “兄长不必再有顾虑!明日便发兵奇袭,萧合达一鼓可平!”帐下,有一人,眉宇颇似任得敬,只是清瘦些,他便是任得敬的弟弟,任得聪。

  任得敬深吸一口气,刚开始时,他确实对萧合达有些顾忌。因为那厮以骁勇知名,其部队也剽悍善战。但这些日子,他通过双方使者不断,已经摸清了萧合达的虚实。尽管对方纠集数万人马,但一来夏州人心浮动,二来城防崩坏,三来物资短缺,有些三点,夫复何惧?

  “明日!先遣精骑突袭各处烽火台,杀烽卒,以阻其传信!得聪,你亲自引五千铁骑,直趋夏州城!余部跟进,一举荡平叛军!若能生擒萧合达!我要将他解回兴庆,彰我军功!如若不然,死的也要!”

  帐下众将同时起身,洪声应道:“是!”

  就在此时,一人忽然道:“统军,还有一桩事,我们不能忽视。”

  任得敬急视之,乃是夏军名将移讹,他上回跟王枢一起,会同李世辅,统大军八万欲攻鄜延,结果无功而返不说,还让李世辅引军投宋。回来之后,自然没好果子吃。

  “何事?”任得敬冷声问道。

  “萧合达自称已联络宋军,得其帅守支持。我军是不是要防备宋军暗地里动作?”移讹朗声说道。

  “哼哼,哼哼哼……”任得敬一连串阴森森的笑声。“宋军?宋军又如何?”

  移讹是见识过西军厉害的,头一次,他和王枢,李世辅等刚进入延安,人家就已经打到延安城下了,当时他们面对的可是金军!其进展何其神速?

  “宋军一直以来是我军劲敌。如今,他们收复全陕,将金人逐过黄河,士气百倍,兵威正隆!统军大帅徐卫,可节制诸路兵马,权力极大。萧合达既联结了他,我军不能无视。”移讹是个军汉,性情耿直,有什么说什么。

  但任得敬听在耳里,却十分不顺,斥责道:“那又怎地?莫说他联结了宋军,就是金军又奈我何?徐卫?哼,我在陕西时,他只怕还在吃奶!”

  “统军,这该防还是得防。”移讹坚持道。

  “防甚么防?宋军也就是趁着萧合达作乱,混水摸鱼,夺了洪龙二州,窃占了麟府路。我引军平叛,这是大夏内务,他徐卫敢插手么?他也就是干点偷鸡摸狗的勾当罢了!你休要胡言乱语慢我军心!否则,军法从事!”任得敬声色俱厉。

  移讹见状,不敢复言。

  就在任得敬决定突袭夏州城时,萧合达虽然也在防备,但他却一直对任得敬抱有侥幸心理。他不是不知道对方是夏主的外公,但他更愿意去看对方另一个侧面,那就是他任得敬是汉人,而且从前还是陕西的官员。现在,我已经得到了徐太尉的支持,任得敬应该分得清形势!知道自己该站在哪一边!

  当夜,夏军积极准备。第二天一早,五千余精骑集结于万井口,其中数百骑是用来突击各处烽火台,斩杀烽卒,以阻其传递消息。任得敬为了一举平定萧合达,所以尤为重视此事,甚至亲自来为奇兵壮行。

  那五百余骑的骑士,正牵着马,列成队形。有士兵正往他们手中分发酒碗,又有人替他们倒上酒水,正前方,一身戎装的任得敬单手端着一支碗,绷着一张肥脸,半丝表情也没有,凌厉的目光扫过一众骑士,洪声道:“此番平叛,尔等既为先锋,就该夺下首功!此行,务必迅捷!为大军开道!这一碗酒,为尔等壮声威!干!”

  “干!”数百骑士虎吼应声。一口满饮,这些骁捷的骑兵们飞快地跨上马背,各执长枪,领头的军官举枪,正欲大呼。

  正当这关头,一骑扬尘而来!那骑士奔跑如飞,人未到,声音已传来:“急报!急报!”

  他一阵吼,引得在场将士纷纷侧目,这是鬼撵来了么?

  那骑兵奔到近前,没等战马停稳,人已经飞身下地,撒腿狂奔!边跑边喊道:“有兵马自古乌延城北上!”

  这一句,不啻于晴天霹雳!任得敬两颗眼珠子几乎挤出眼眶来!古乌延城!那就在三岔口以北,距离此地都不远!宋夏早年争战时,古乌延城是一座要塞。但后来横山大战之后,夏军元气大伤,古乌延城也被废弃!现在,竟有兵马从这座堡垒北上!这还用说么?肯定是他娘的西军!

  四周将官议论纷纷!就在昨天,统军还豪言,说宋军只会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决没有胆子干涉西夏内务来着。可这话音犹在……

  最彷徨的还是那数百名已经蓄势待发的骑兵,又尤其是那位举枪待吼的军官,咱们,还去不去了?

  任得聪见兄长神情有异,凑上前去小声道:“哥哥,这怎么办?”

  任得敬脸色铁青!好你个徐卫!自家的事不管,手倒伸到大夏来了!老子非要把你这支手剁了不可!一念至此,他几乎是从牙缝里嘣出几个字来:“传我将令!”

  正当所有人都绷紧了皮,听他下文时,任得敬却哑了。砍手云云,他只能在脑袋里转转而已。他本来就是陕西的官员,知道西军的深浅。徐卫既然能总节西师,自然有其不凡之处。现在萧合达未平,西军又来,他确实没有什么把握能两头作战。更何况,现在大夏局势波动,国都地震,萧合达又叛乱,如果再跟西军干起来,大夏恐怕撑不住。

  一阵之后,任得敬突然将手中的空碗砸在地上,扭转肥胖的身躯,掉头就走。留下一干文武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任得聪见状,喝了一声:“收兵!”,赶紧去追兄长了。

  当他撵进大帐时,发现兄长正独自高坐于上,胸膛不住起伏,显然气极!他了解哥哥的脾气,此时也不便去聒噪,就安静地坐在下面等着。

  片刻之后,只听任得敬道:“徐卫这厮欺人太甚!”

  “确实。”任得聪有些无奈地点头道。

  “夏主虽受女真厚赐,答应牵制西军。可也仅仅是陈兵边境,莫说进攻,就是连挑衅的举动也没有。他倒好,先是攻破了仁多泉城,后来又收降了济桑城,占大夏土地两百余里,招吐蕃羌数万帐!我们没跟他计较就算了,他倒越发地得寸进尺,夺了洪龙二州肥庶之地,又拿下了麟府天险!都这样了,还嫌不足,居然插手我内务!老子在陕西时,他……”任得敬气得胸口痛,后头的话竟说不出来了。

  “哥哥息怒,当务之急,是如何应付这局面啊!”任得聪劝道。

  “唉……”一声长叹,任得敬舒出胸口一腔恶气。“能怎么办?西军铁定是萧合达招来的,这厮明着跟我来往,暗地却请徐卫来助阵。如果不赶紧撤,我怕是要遭他的道!”

  任得聪怒道:“这撮鸟好生奸猾!哪天逮住他,非五马分尸不可!”

  “罢了,传我命令,全军火速退往铁门关。”任得敬摇头道。

  如果萧合达听到这两兄弟的谈话,恐怕是一头雾水。他确实是向徐卫通报了打算跟任得敬密谋共反的事情,但却没有请求西军出兵相助。所以,当得知任得敬的军队突然退往铁门关时,他顿感莫名其妙。直到刘光世承徐卫之命,向他派出使者,在夏州城里严肃地“提醒”他不要与虎谋皮时,他才有所省悟。于是加紧征集粮草,安抚军民,和联络契丹旧部。

  二月初,兴元府。

  “宣抚相公,马参谋回来了。”一名小吏在徐卫的办公堂外禀报道。

  徐卫喜出望外,只见马扩昂首挺胸,面上隐含笑意,快步进入堂来,执礼就拜道:“卑职向太尉复命!”

  紫金虎步子更快,上得前去一把捞起:“子充兄辛苦了!此行,得复麟府,大功一件呐!”

  马扩终于将笑容绽放出来,朗声道:“除了府州费些事外,晋宁军、麟州、丰州,或投降,或攻破,都在旬月之间!卑职虽然走一趟,但实赖徐经略之力!”

  “你也不用谦虚,徐经略虽是我兄长,但公是公,私是私。来来来,一路劳顿,坐下说话。”徐卫执着他手到旁边坐定,又让人上了茶,这才问起细节来。

  马扩自然是事无巨细,娓娓道来,尤其称赞了府州地势之雄,城堡之固,可作前沿要塞。

  “那府州城堡,建于高塬之上,底下峭壁如削,黄河之水滔滔而过。东西两沟相夹,北部依山相承,真鬼斧神工!但有数千兵,可挡十万之众!只要保证延安稳固,府州便有后援,固若金汤,坚若长城!”

  徐卫一直听说折家世镇府州,长达数百年。原因倒是也了解过,说是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但到底怎么个难攻法,他没有亲眼见过。如今听马扩细细一说,如在眼前一般真切。

  “麟府要地,西接党项,北临女真,党项人估计也就那样了。但女真人一定不会容许卧榻之侧他人酣睡,他们一定会进攻麟府!但因为有黄河阻拦,所以从河东无法进兵,只能从燕云出征。有了麟府,我军如有一支铁骨朵,伸到金狗家门口,任它去撕咬!至多啃几条齿痕而已,却能磞掉它一嘴的牙!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马扩说得都有些亢奋了。

  徐卫也喜不自胜,连声道:“好好好,得麟府,是一喜;刘光世夺洪龙二州,尽皆横山地区肥庶之所,此为二喜;东西相夹,让萧合达俯首,以掣肘党项,此为三喜。三喜临门啊!”

  马扩也是哈哈大笑,但突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事,脸色阴沉下来。

  “怎么?”徐卫见状问道。

  “有桩事,太尉听了恐坏心情。”马扩道。

  “说。”徐卫道。

  “卑职回来时,经过大散关,碰到秦州制置司的一个干办公事。听他说,吴晋卿好像病了。”马扩说道。

  徐卫摇了摇头:“晋卿这个人呐,什么都好,就是女色这方面不知道节制。原来劝过他,估计他也没听进去。如今又不是二三十岁的青壮年,哪经得起这般折腾?”说到这里,叹口气,“唉,知天命的人了,哪能这么搞?抽空我写封信给他,好好说说这厮。”

  马扩却摇头道:“太尉,此番吴制置病得可不轻。”

  徐卫观他表情,心头一颤,皱眉问道:“怎么个说法?”

  “据言,开始咯血了。”马扩小声道。

  徐卫惊了一跳,失声道:“当真?你问确切了?”

  “卑职怎敢拿这种事玩笑?当时也是不信,再三细问,人家言之凿凿,说是已经半月不能视事,都卧床在家。”马扩认真道。

  徐卫一时不语,咯血,一听就是病得不轻。比如从前看一些影视作品,但凡镜头里出现有人咳嗽几声,或拿手捂,或拿白手绢抹,拿下来一看,有一团血,就表示这个人活不久了。另外,从半个月不能视事看,也佐证了这一点。

  “不行,得马上把这事弄确实了。”徐卫像是在对马扩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他之所以如此紧张,当然一是关心老兄弟,吴玠当年以“队将”的身份投奔他,十多年来,从未与他分离,转战南北,征伐东西,多赖其力。可以这么说,尽管徐卫麾下有一大批能征惯战之将,甚至不乏勇冠三军的强人,但真要说功劳,没有人能比得上吴玠。

  其次,徐卫将宣抚处置司迁到兴元府,自己也到这里办公,陕西制置司,则由制置副使吴玠主持日常事务。他半个月都不能视事,这可不是小问题。

  想了一阵,对马扩道:“你一路劳顿,且去歇息,明日不必来办公。”马扩辞谢而去。

  “叫吴拱进来。”

  吴玠的长子吴拱,充任“节度掌书记”,属于徐卫的“机要秘书”。他父亲既病,作为长子,理应去侍奉于塌前。徐卫遂命他和一个准备差遣同往秦州,但嘱咐,一定要将吴玠的病情,尽快如实地报回来。

  这一日,徐卫准时地醒过来,一睁眼,两眼一抹黑。掀开了被子,下得床去穿了鞋,又摸索着到桌前,点上了灯。这才回业,一边打着呵欠,一边穿衣服。

  没错,徐九一个人睡。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张九月要带女儿,徐嫣虽然大了可以独处,但徐妠还得窝在娘亲的怀里睡觉。而且张九月也有些固执,坚决不让除她之外的任何人带娃,包括奶娘。祝季兰呢,大着个肚子,跟她睡一张床,纯粹是自找火上。于是乎,徐太尉就只能发配到这里来。

  偏偏徐卫这个人有些臭毛病,在军营里呆久了,不习惯让人伺候。如果叫个侍女来替他更衣什么的,他只会觉得不舒服。我还没到手脚直哆嗦,大小便失禁的年纪吧?

  穿好了衣服,扎上了腰带,他才走到房门前,伸手扣了扣。外头有一个小隔间,侍女就在里头睡,老实地说,徐卫这几天晚上入睡之前,还是有意无意地听听外头的动静。

  不一阵,外头传来响动,门开时,一个窈窕的身影出现。手里端着盆,将热水送到桌上后,便静静地站在旁边等着。

  徐卫拧干了布巾,洗完脸后,便径直坐了下来。那侍女便立在他后头,替他梳发。这时代,男人的发型比女人简单得多,只需要将头发梳直,挽起来盘个髻,再别上束发就成。

  “你怎么不喜欢说话?”徐卫趁她梳头的时候突然问道。

  那丫头大概是没料到太尉会冒这么一句,也可能是觉还没有睡醒,反正吓了一跳,这一吓,手一抖,那木梳子就在徐卫头皮上狠狠地刮了一下。他自己倒没怎么地,倒把个小丫头骇得不轻。

  “你这是梳头还是扒皮?”徐卫笑问道。

  侍女见状,这才宽心,有些胆怯地回答道:“婢子不知道说什么。”

  “随便说,比如你们丫头仆妇什么之类的。”徐卫随口道。

  “哦……”侍女一边梳,一边想。过了一阵,开口道:“昨天,二娘跟前的芳秀说她会写字,我们不信,就跟她打赌,结果输了十钱;还有,白干娘的儿子娶了房妾,就安置在勾栏那一带;还有,就是夫人跟前那个……”

  徐卫实在听不下去了,苦笑道:“梳头吧。”这女人的世界跟男人真有天壤之别!男人聚在一处,要么说时政,要么谈事业,谁闲得蛋疼去张家长李家短的?女人怎么这么热衷这些事?

  梳洗完毕,收拾整齐,天也开始放亮了。徐卫出了门,打算去吃饭。这时候,估计张九月已经张罗了一桌子。

  刚到饭厅门外,守门的门子就撵过来道:“太尉,这是小人昨晚收到的信,但想着那阵太尉该睡了,因此不敢打搅。”

  徐卫心头暗道,我现在光棍一个人,有什么不好打搅的?接过那封信,趁在跟前看清了封皮,他立时来了精神。因为那明显是徐六的笔迹。

  第六百三十八章 宗弼求和

  徐六虽然作了参知政事,离开了陕西,但跟徐九还是经常书信往来,虽然并非刻意为之,但他的书信中委实透露了不少中央机密给堂弟。一边往饭厅里走,一边拆开封皮,抽出信看了起来。

  “官人,吃饭了。”张九月盛了一大碗粥,又将一个鸡蛋放在旁边。

  “好,季兰怎么还没起来?”徐卫随口问道。

  “她有身孕,贪睡些,由着她吧。”张九月是过来人,显得十分体谅。但这句话之后,却没听到丈夫的下文,一看才发现徐九面色肃穆,已经看得出了神。遂不去扰他,自己照顾两个女儿吃了起来。

  好大一阵,徐卫还盯着信看个没完,张九月见状,对小女儿道:“叫爹吃完饭再看。”

  徐妠倒听话,奶声奶气道:“爹,娘叫你吃完饭再看。”

  徐卫抬头勉强一笑,将信收起,这才心不在焉地吃了起来。张九月发现他只顾着喝粥,既不挑菜,也不剥蛋,似乎想什么事情分了心,遂问道:“官人,谁来的信?”

  “六哥。”徐卫道。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张九月猜测着。

  “没什么,吃吧。”徐卫笑道。怎么可能没什么?徐六在信中向堂弟透露了两个事情。其一,就是在天子再三催促下,中书已经拟定了川陕宣抚判官的人选。这个人的大名,徐卫是如雷贯耳。他曾经担任过陕西提点刑狱,后来被调入中央,管干大理寺。徐卫的三叔发动政变,迫使赵桓下台,他的主要辅臣遭到清洗,此人也在其列。不过,或者是因为他精熟刑律,又或者是走了门路,居然和黄潜善一起又被召回朝中,任大理寺卿。这个人,就是万俟卨。

  据徐六讲,派他来,是首相朱胜非的主意,因为万俟卨曾经在陕西任过职,熟悉情况,遍视朝中,数他最合适。当年,万俟卨作陕西提点刑狱时,徐卫还是定戎知军和陕华经略安抚使,跟对方基本上没什么往来,也没有特别的印象。但这个在历史上很有名,就是他极力“促成”岳飞冤狱,岳墓前四个跪像中,有他一席之地。

  不过这件事徐卫倒不怎么上心,来就来,反正也是自己的佐官。他在意的,是徐六信中提到的另一件事情。

  自从何灌的神武后军被金军击败,丢失荆门军和郢州以后,朝中就杂音不断。最近,也不知为什么,金军没有大的动作,上个月,宗弼居然派人跟折郡王接触,打算停战,不管是领土划分,还是两国定位,都比照战前。

  这消息一传到行在,本来就反战的部分大臣群起上奏,要求皇帝和朝廷接受。首相朱胜非也表示赞同。官家却对宗弼提出的条件不满意,坚持要免除岁币,关系平等。不用想也知道,这个条件宗弼不可能答应。但小赵官家坚持己见,在被宗弼拒绝之后,又派内侍沈择出行朝,往前沿见折郡王。究竟去干什么,宰执大臣们都不知道。

  但是,他从皇帝的言谈之中能看出一些端倪。因为自打金军主动提出停战以后,官家就在不同的场合对宰相们提到,说金军主动要求停战,是自知无法夺取襄汉,又顾忌折郡王的神武前军,所以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据此判断,小赵官家派沈择去前沿,可能是跟折郡王商量“大事”。他知道宰相们这里通不过,于是绕开政枢二府,直接向前线的折彦质下令。

  徐卫在意的,恰好就是这个。

  尽管杭州的人全都蒙在鼓里,不知道为什么金军突然主动提出停战。可徐卫再清楚不过了,宗弼一定是受到了金廷极大的压力,让他回来弹压乱局。你想想,作为大金的藩国,西夏发生如此严重的内乱,女真人能坐视不理么?更何况,西军夺取了麟府路,将兵锋探到了燕云边境,金廷的震动可想而知。

  宗弼急着回来,但又恐自己一撤,宋军乱来。于是,顾不得许多,只能主动提出停战。但谁知遇上个愤青皇帝,一见金军软了,马上就提出女真人不可能接受的要求。估计,现在宗弼在前沿也是骑虎难下。

  但皇帝绕开二府大臣,直接派内侍去见军队统帅,十有八九就是徐六猜测的那样。沈择代表皇帝跟折郡王商议的“大事”,极有可能是趁金军退兵之后,发动反攻!

  不难看出,小赵官家这回不但是“锐意进取”,更有很大的冒险意味在。这一把如果赌赢了,那么不但能收复失地,振奋军民,更有可能收复东京!但是,如果赌输了……

  不过,徐卫个人认为,这确实也是一个机会,值得赌一把。西夏内乱,西军进据麟府,宗弼受到金廷压力,不能不回。如果宋军此时趁势反扑,还是有可能打开局面的。但关键还在于折彦质,他愿不愿反攻。

  如果他想保存实力,不愿反攻,大可有诸多借口来搪塞。但话又说回来,折彦质文武双全,他不可能无视这个机会。

  得,念在你们折家两次救我的情份上,我帮你一个忙!

  就在当日,徐卫写下了一道奏章,用银牌快马往杭州传递。在奏章中,他报告了西夏内乱和西军的行动,向朝廷表明金军为什么要撤退。当然,他没有在奏本中表达什么主张,那不是他该操心的。他是想借自己这一本,给朝廷和折彦质解惑。

  二月十七,秦州。

  徐卫收到佐官从秦州发来的报告,确认吴玠着实病得不轻。听闻此讯,他马上启程赶往秦州探视。

  “见过太尉!”当徐卫骑着他的汗血马驰抵吴府之前时,门人慌忙下来迎接,又有人赶紧报入府内。等他跨进门槛,进入前庭时,吴玠之弟吴璘,长子吴拱,都迎了出来。

  “唐卿,晋卿的病怎么样了?”徐卫不等他们行礼,就急忙问道。

  吴璘面色晦暗,未语先叹,沉声道:“反正听大夫说,不太乐观。”

  徐卫一边疾步而行,一面道:“无妨,我从兴元带来了名医和一批药材,定能治好晋卿的病。”

  “多谢太尉。”吴璘快步跟在后头道。不一阵,他几人到吴玠房前。吴玠的妻子,几个儿子都在门外迎候。徐卫没跟他们多说什么,径直踏入房中。过门槛后,他回过身,伸手示意众人都不要进来。

  二月,天气已经转暖,但病榻上的吴晋卿仍旧拥着一张厚厚的被子。估计是睡着了,所以徐卫进来他没有察觉到。

  紫金虎行至塌前,仔细打量。发现往日神采飞扬的吴玠,如今脸色蜡黄,人也明显清瘦了,两个颧骨都冒了起来。他其实刚刚过了五十岁,但或许是因为病痛的折磨,看起来苍老了许多。

  徐卫心头很不是滋味,在塌前看了一阵,轻手轻脚地又出来。问吴璘道:“大夫怎么说的?”

  “说是肺上的问题,引起咯血。其实早之前兄长就发现痰中带血丝,只是一直忙于军务,无暇理会。结果这么一拖下来,到前个几月,只要咳嗽一厉害,就一口一口地呕。”吴璘答道。

  徐卫回头看一眼,小声道:“他现在睡着,等他醒过来,再让大夫看看。哎,你让人药方拿来给大夫看看。”为了吴玠治病,徐卫自掏腰包,请了兴元城里最好的大夫,按天算酬劳,又担心秦州条件有限,遂根本大夫的建议,采购了一批药材带上。

  不一阵,药方取来,交给徐卫从兴元事来的名医过目。那老郎中仔细看罢,对徐卫道:“太尉,若从方子上看,诊断倒是不差。这上面的几味药,都是清肺止咳。具体的,还是小人亲自诊断才作数。”

  徐卫点点头,正待说话时,里面响起咳嗽声,吴玠醒了。

  “好!唐卿,你领大夫进去诊断,先别提我来了。”徐卫赶紧道。吴璘依言领着大夫进内,只听他说道:“哥哥,这位是从外地请来的名医,专门来替你诊治的。”

  吴玠并没有回话,仍旧咳嗽不止。

  徐卫和吴家人就在外头干等着,好大一阵之后,那老郎中出来,什么也没说,只道:“请太尉借一步说话。”

  一直走到房外,徐卫停下来问道:“如何?”

  老郎中颇为惋惜地叹了口气:“不敢相瞒太尉,制置相公这病,若是早医,或许还有希望。但拖得太久了,不止脉象虚弱,呼吸也不顺畅,最要命的是,小人发现吴制置只要猛烈咳嗽,即便没痰,也是一口一口地咯血。”

  “这些我不懂,我只想知道,能不能治得好?”徐卫皱眉道。

  “太尉,治是不可能治得好了。如果清心寡欲地静养,再服用些清肺的汤药,至少能够维持一段时间。”老郎中如实说道。

  徐卫心头一沉,又问道:“能维持多久?”

  “这就没法担保了,或者一年半载,或者更久。”老郎中道。

  徐卫好一阵没说话,只低着头,良久,他嗯了一声道:“有劳,且去歇息歇息,吃口茶。”语毕,折身向房内而去。

  这时候,吴玠消停了一些,只是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徐卫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在他塌前,他却因为闭着眼睛而没有发现。

  “晋卿。”徐卫唤道。

  吴玠侧过头来,那双已经咳红了的眼睛盯着徐卫看了片刻,这才回过神来,上身一挺,口中道:“太尉!”

  “哎呀!别动,你躺好!”徐卫起身上前按他下去。

  “这,这,太尉几时到的?怎地没人知会一声?”吴玠有些焦急。

  徐卫摇摇头:“你都这样了,还讲究个啥?”

  “太尉事务繁忙,怎敢劳你大驾?卑职这病,也没啥大不了的。”不知吴玠是自己也不清楚,还是宽慰徐卫。

  结果紫金虎听了更郁闷,打量着老部下那张脸,叹道:“熊虎一般的汉子,怎就……唉。”

  “太尉不必挂怀,卑职这一生,随太尉南征北战,杀人如麻,早就活够了,就是现在闭了眼,又打甚么紧?”吴玠笑道。

  徐卫盯着他,忍不住也是苦笑一声:“你我都是疆场上拼出来的,死在我们手里的人,何止千万?前些时候我看书,白起临死之前说‘我固当死,长平之战,赵卒降者数十万人,我诈而尽坑之,是足死矣’,这岂非我辈中人写照?”

  “哈哈,这一段卑职恰好也看过。投身行伍,难免一死。只不过,马革裹尸才是我辈应有归宿,娘的,要是死在塌上,却是耻辱。”吴玠恨恨道。

  徐卫听他如此说,心里已经明了,看来他自己也明白自己的病情。遂宽慰道:“你也莫灰心,这病好生静养,用对汤药,是有转机的。”

  “但愿吧。”吴玠笑道。刚说完,又是一阵咳嗽。

  徐卫赫然发现,他咳过之后,那口中,唇上都是血!心头一紧,忙端了桌上茶杯递过去,吴玠接过,漱了口,将血水吐在塌前铜盆里。就势披衣坐了起来,捧着杯子道:“这些日子病在家中,卑职就时常回忆起昔年追随太尉转战各地的旧事。咱们也真是不容易,从牟驼冈开始,就跟金军血战,后来还往河北追了一遭,再后来入陕西,讨河东,只有南方没去过。十几年下来,也算是战功赫赫,不枉此生了。”

  “这算个甚?两河还在北夷手里,咱们能干的事还多。”徐卫道。

  “卑职是真希望一路追随太尉走到底,不过,生死由命,强求不得。”吴玠轻声道。说到这里,他转过头来,直视着徐卫,故作轻松地笑道:“卑职这病,一时半会儿估计也好不了,有几桩事,想……”

  徐卫知道他的意思,一挥手,有些生气道:“别提这个,我不爱听。等你好了再跟我说。”

  “吴璘自幼好效仿我,我学骑射,他在旁边振臂高呼。我读兵书,他连字都还不识,也站在我身后假看。我从军后,他也跟着来。反正这么些年,我俩兄弟就这么过来了。”吴玠自顾言道。

  徐卫默然无语,他清楚,吴玠这是在托付身后事。

  第六百三十九章 上本子

  吴璘很快就被任命为永兴经略安抚副使,兼兵马副都总管,成为永兴副帅。徐卫这个安排,一来是宽慰吴玠的心,二来杨彦虽有万夫不挡之勇,于军事方面也颇有才干,但性情耿直,有时候难免急躁,吴璘恰好能和他互补。吴拱也被拔擢一级军阶。这是眼目下,徐卫能为吴晋卿作的。紫金虎政务繁忙,不能在秦州久呆,他临行之前跟吴玠约定,五月端午的时候再来看他。

  回到兴元以后,徐卫就收到刘光世的报告,环庆军拿下洪龙二州后,又重新修复了被废弃的古乌延城,并派兵驻守。鉴于眼下陕西内地没有军事威胁和任务,他请示是否将部队调动到北面,以防备党项人。徐卫批准了他的请求。并罕见地下令嘉奖,要知道,刘光世在环庆帅位上呆了多年,基本上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成绩,这回算是搏回一点脸面。

  结果给环庆帅司的批复还没有送走,刘光世第二道报告又来了。说是西夏静州都统军任得敬,为了跟陕西方面交涉之前的种种,派了一个叫任得仁的,到了洪龙二州,直接要求来内地见太尉,现在已经在路上了。

  任得仁?就这名字,一听就知道是任得敬的兄弟。徐卫也没这当回事,他猜都能猜到对方要说些什么。

  杭州

  二月的杭州大概是最美的时候,所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春季一到,万物复苏,杭州真个繁华锦绣,美不胜收。但跟这春意盎然的景象相比,朝廷里似乎显得阴沉了些。皇帝派内侍都知沈择亲自到前线去这件事情,宰执大臣们都知道了。

  太祖皇帝开国时,就立下了“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规矩。皇帝要作什么事,得通过宰辅大臣。你现在官家是要干什么?竟不能和宰相们商量,却要派内侍绕过中书,直接跟军队统帅见面?这不合规矩啊。

  这件事在暗地里越传越广,最后连德寿宫也知道了。赵桓逮住这个把柄,在皇帝过宫去探望时,他就严肃地批评了赵谌。说祖宗家法,岂能说破就破?你怎么能绕过宰相办事?赵谌表面上虽然连连称是,心里却是不以为然。他认为,自己是在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若行非常之事,必用非常之手段。朕明知宰相那里通不过,为什么要去碰钉子?

  中书,政事堂。

  这里是正副宰相们办公的所在,国家大事很多都在这个地方决策。全国各地的上书,也都先送到这里。在首相的办公堂里,朱胜非正埋首案间,奋笔疾书。虽说中书省就设在禁中,但皇帝不是说你想什么时候见就什么时候见的。所以即使是首相,有时也得把自己的意见写成奏本送到勤政堂去,等皇帝得空的时候看。

  他现在写的,就是建议官家接受完颜宗弼提出的条件,两国停战,一切比照战前办理。女真人这回大举来犯,我们也是损失折将,现在北夷既然主动要求停战,我们哪有不接受的理由?都知道官家年轻气盛,锐意进取,但也得有个度。你派内侍去见折郡王,都以为大家猜不到你想干什么?

  一名青袍佐官抱着一摞本子进来,放在他的案头,说道:“相公,这些都是要紧的公文,等着批复。”

  “放着吧。”朱胜非头也没抬。现在有什么比停战更要紧?

  又写一阵,到底年纪大了,趴着头那脖子又酸又痛,他直起身来活动几下,就在这档口眼光无意间瞟到那摞本子。最上面一本,赫然正是川陕宣抚处置副使徐卫的本子。估计,下面的官员们也知道徐枢密没要紧的事不会上奏,所以特意摆在最上头。

  朱胜非拿过来,翻开一看,不由得笑道:“这厮一笔字,委实见不得人。”笑完之后,才看内容。

  但这下,他就笑不出来了。徐卫在奏本中,报告他“搅局”的事情。西夏发生叛乱,夏州都统军,本为辽臣的萧合达起兵反夏,接连攻陷石、银、盐、宥诸州,甚至一度打到西平府,威胁夏都兴庆。西军趁此机会,夺取了麟府路和洪龙二州,又跨过了横山。萧合达起事之前,曾经派人到延安跟西军打了招呼,希望西军“相机而动”。徐卫也确实这么做了,因为现在,萧合达已经依附陕西。

  徐卫报告的这些,任谁看了,都会说是大大的好事。不是么?党项人当初已经被打得只有招架之功了,如果不是发生方腊作乱和出兵攻辽,现在哪还有西夏?可逃过一劫的党项人又开始得瑟,接连夺回被西军占领的土地,吞食大宋西北领土。着实可恶!现在徐卫利用其内乱的机会,大肆搅局,这可说是大快人心的事!

  但朱胜非高兴不起来。事是好事,但它的影响就不太好了!现在总算明白完颜宗弼为什么主动提出停战,合着自家后院起了火。徐九这厮把一支旗插到燕云边上了,西夏作为大金国的藩属,又发生了动乱,宗弼除了退军,还能干什么?

  得,徐九又立大功了,等着封赏吧。

  可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官家看到这个本子,他会作何反应?猜都不用猜,肯定是欢欣鼓舞!既然金军必须赶回去稳定局势,那朕就趁这个机会反攻!

  朱胜非合上本子,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封皮,轻轻了抚摸一阵,顺手就扔在了案头。这个时候,这个本子,还是不要让官家看到的好。

  刚一扔,黄潜善就进来了,正好瞧见他这个动作。走到他案前,道:“朱相,这是今年全国各地免赋的单子,请相公批一下。”

  朱胜非接过看了一眼,问道:“你都核过么?”

  “核过,并无差错。”黄潜善道。说话间,他瞄到了被扔在案头上的奏本,徐卫?这厮上本子,那是一年难得一回,若无重大紧急之事,他才懒得动笔,这在朝中已经出了名了。怪了,怎地刚才朱相随手一扔,显得不太重视?

  第六百四十章 一顿臭骂

  赵谌步伐急促,进门的时候甚至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摔倒。慌得立在堂中的沈择扑上前去扶住,连声问道:“官家,没事吧?官家?”

  “无妨无妨!”赵谌毫不在意,执住对方的手疾声问道“如何?”

  沈择面露笑容,郑重地点了点头。赵谌见状大喜,一阵风似地旋到御坐上,催促道:“说说经过,折汾阳是怎生态度?”

  沈择上得前去,从容报道:“小奴自离了行朝,星夜兼程赶往淮西,后来得知汾阳郡王在汝阳,又急忙追过去。”

  “当时折仲古在作甚?”赵谌问道。

  “当时折郡王屯兵蔡州,并无战事。小奴将官家口谕告知,折郡王面露难色。”沈择笑道,似乎有这件事情在他预料之中。

  “这不奇怪,后来呢?”赵谌也是一脸笑容。

  沈择摇头晃脑,继续道:“后来,小奴向他传达了官家的意思。若能抓住这个机会反攻,则复东京故都有望。为了方便节制诸军,统一指挥,官家可以下诏,让他都督诸路军马。一听这话,折郡王先是一阵沉默,而后说道,如能协同江西、淮西、荆湖诸路兵马,则事情有望。”

  “哈哈!你临行时,朕就告诉你,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如何?没有说错吧?”赵谌十分自得。在他动这个心思时,沈择曾经担心地说,观折郡王近来姿态,颇有保存实力的迹象,他可能不会赞同进兵。但赵谌却认为,只要给折彦质足够的权限,把江西、淮西、荆湖的军队都归他节制,他一定会同意。

  “官家圣明,小奴不及。”沈择顿首拜道。

  “起来起来。”赵谌挥手道。“这些人的心思,朕还是知道一二的。江西地小,哪比得上荆湖广大?一旦听说让他节制荆湖,折彦质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沈择又吹捧几句,话锋一转:“可是官家,让折郡王节制荆湖,置何灌于何地?”

  赵谌闻言摇了摇头:“何灌老了,早已不复当年之勇。你看他此番被宗弼打得大败,一路退到江陵府去。再说,他是太上皇的旧臣,昔年道君禅位于太上,郓王带人闯宫,他执剑迫退郓王,力保太上登基。他是太上皇的忠臣,但对朕就未必了。”

  沈择听这话风,立马道:“是极是极,何灌也算是军中元老,年长折郡王几十岁,若让他听郡王节制,他必然引以为耻。小奴认为,一旦官家正式下了诏命,何太保估计就该上表隐退了。”

  “这样当然最好,朕也会让他风风光光地卸甲,毕竟他于国有劳。哎,你去一趟前线,问过金军近日动静么?”赵谌道。

  “小奴滞留汝阳期间,金军曾经大举来攻!哎呀,阵势骇人呐!敌我杀得是昏天黑地,血流成河!后来虽然金军撤退,折郡王说,这是北夷想以战压和,看来宗弼是真想退兵了。”沈择答道。

  赵谌一撸袖子,不解道:“说来也怪,之前,不论是何灌还是折彦质,都累次上报,说金军这回是精锐齐出。可开战以来,金军并没有重大失利,宗弼怎么就突然提出停战?”

  “可能是眼见夺取襄汉无望,所以无奈退兵罢。”沈择猜测着。“官家,折郡王说,为了麻痹女真人,可以假意答应宗弼的要求,待其退兵后,我军再趁虚而进!”

  赵谌一击御案:“朕正有此意!”顿一顿,又道“所以说,这事不能经过宰相。似朱胜非,书生辈,时常劝朕说‘仁义者,天下之大柄,中国持之,则四夷尊服’。朕如果假意与女真媾和,朱胜非必须反对。”

  沈择顺着皇帝的话道:“朱相诚然是个仁义君子,但有时不免刻板些。”

  “正是这话。”赵谌赞同道。

  此时,一内侍进来报道:“官家,黄参政求见。”赵谌对沈择使个眼色,后者会意,马上回避到堂后。

  黄潜善入勤政堂,施礼毕,赵谌问道:“卿所为何来?”这些日子,宰相见他,十句话,就有八句不离议和,听得他心烦。黄潜善虽然一直没发表意见,但此番来,莫非就为这个?

  不料,黄潜善呈上手中本子道:“这是今年全国各地减免赋税的清单,朱相已经批字,呈请圣上过目,若无疑议,就可命知制诰草拟诏书。”

  赵谌听了,方才放心,内侍呈上来之后,他细细过目,而后御笔亲批,送还回去。

  “既如此,臣告退。”黄潜善道。他曾经是太上皇的旧臣,遭到故清河郡王徐绍的贬谪。后来,朱胜非将他重新提回来。至此,这人埋头实干,协助宰相理政,不轻易发表意见。

  赵谌看了他片刻,问道:“就这事?没旁的?你不打算劝谏朕几句什么?”

  黄潜善俯首道:“臣并无谏言。”

  “这却是怪得紧,朕拒绝金人停战要求,首相,次相,还有徐参政,都认为不可,你也是参政之一,如何没有看法?”赵谌奇怪地问道。

  黄潜善谨慎地回答道:“臣不习兵务,不敢妄加评论。”

  赵谌一笑,作太子时,对这人没什么特别的印象。不过他从重新回到中央这段时间看,他倒是踏实。

  “其实,宰执们反对,也是出于公心,朕能理解。但非常之时,用非常之策,这是权宜变通之计。金人屡次南犯,何其嚣张!朕此番决意打击其气焰!江西、淮西、荆湖诸路,雄兵数十万,如何作不得?”

  赵谌侃侃而谈,其用意,无非是想借黄潜善之口,将这个讯息传达给宰执大臣们。也不知道黄潜善明不明白,只低头听着。

  “朕还没有算上西军,倘若不然……对了,川陕许久没有消息,近日可有川陕奏本?”赵谌突然问道。

  黄潜善一时不答,就在刚才,在朱胜非的办公堂里,他亲眼看到首相将徐卫的奏本扔在一旁。按说,徐卫的奏本,那肯定是大事,朱相看完以后,应该马上报到官家这里。但观朱相举动,似乎有点什么。现在官家过问,到底说是不说?

  自己刚才也是无意看到,干脆就说没有?这自然是最稳妥的答案,不过……

  “或许有。”思之再三,黄潜善如此答道。

  赵谌当时就眉头拧成一团,问道:“有就是有,没有就没有,什么叫或许有?”

  黄潜善沉默。

  赵谌脸色更加不悦,突然心中一动,似乎想起些什么,摒退对方之后,立即派内侍去中书政事堂,指明询问有无川陕奏本,朱胜非的回答是,没有。黄潜善不可能“无中生有”,但朱胜非却有可能“有而言无”,他压着川陕的本子作甚?

  小赵官家下午又召见有关官员,询问有没有收到过川陕的本子。这一问才知,一早,川陕宣抚副使徐卫的本子就送进中书了。

  赵谌很不痛快,认为朱胜非这是有意欺瞒。但念着他的拥立之功,不想让他难堪,又派内侍去政事堂,问朱胜非说,你仔细找找,是不是文件太多,疏忽了?没注意?

  朱胜非就是再笨,可当皇帝两次派人来询问川陕奏本之后,他也察觉到了。在案头上装模作样的翻找一阵,将徐卫的本子拿出来。

  “哼,他怎么说的?”勤政堂里,赵谌拿着徐卫的奏本,不满地问道。

  “朱相说,确实是没注意到。”内侍回答道。

  “一早就送去,他到下午还没有注意到?”赵谌冷笑一声。语毕,翻开本子看了起来。这一看不打紧,真喜得赵官家拍案而起!难怪宗弼要主动提出停战,合着是紫金虎搅了他的后院!真是天赐良机!

  就这么着,也没闲功夫去责备朱胜非,命人火速将此消息传递到前沿!

  兴元府

  川陕宣抚处置司,偏厅,徐卫故意不戴幞头,斜坐在主位上,漫不经心地喝着茶。张浚、马扩、张庆三个人都在。后两个倒没怎么样,只有张德远不时打量他,终于忍不住问道:“宣抚相公,不管如何,使者是客,相公为何……”

  “你说我光着脑袋见客?”徐卫问道。张浚点点头,衣冠不整,是对客人的不礼貌。

  “那得分人,如果今天是夏主派出的使者,我自然按礼节接待。任得敬算甚么东西?陕西叛徒而已,他派的使者,我有必要正式接见么?”徐卫笑道。

  张浚一想,也是,任得敬叛国,甚至将自己的女儿献给夏主,而且他此番派人来,也不会有什么好事,算了,随徐宣抚去吧。

  不多时,只见一人在小吏引领下,昂然而入!约莫四十左右,一身党项人装扮,头顶毡帽,嵌了块玉,耳后两侧垂着辫子,衣服左祍,那张脸一看就讨人厌!倒不是长相的问题,而是表情出了问题。你昂然而入就算了,怎摆出一副正气凛然,好似兴师问罪的架势?

  “某,任得仁,受族兄大夏静州都统军任得敬差遣,特来见徐太尉。”任得仁立在厅中,就拱了一下手,腰都没弯一下。而且语气生硬,十分扎耳。

  马扩是搞外交的,对这些事分外敏感,当即就问道:“若说你是党项人还罢,既是汉人,当知礼仪。不然,怎作得使者?”

  不料,任得仁一句话噎得徐卫等差点闭气:“在某眼里,无分番汉,只知是夏臣。”

  张浚拉长着脸,冷声道:“好一个忠心耿耿的夏臣!你兄任得敬这些年可顺遂否?听说当年他以女献夏主,生当今夏主,可算国戚了。”

  任得仁听出他有讥讽之意,也不介怀,笑道:“我兄之女,如今已贵为国母,兄长自然顺遂!不劳多问!”

  张庆眉头一挑,问道:“任得敬派你来,所为何事?”

  任得仁略一酝酿,洪声道:“相信诸位知道,今有反国之贼萧合达,聚众作乱。我兄受夏主诏命,领兵平叛。此,本为大夏之内务,不知贵方缘何牵连其中?”

  张庆故意装糊涂:“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哼,这位官人何必相欺?你们西军趁我内乱,出兵袭取麟府,又夺了洪龙二州,甚至在古乌延城驻兵,又干预我兄进攻夏州,这桩桩件件,明白无误。在下此来,只想问一句,陕西方面是想相助反贼,与我朝决裂么?”任得仁“义正辞严”地问道。

  徐卫继续喝他的茶,耍嘴皮子的事,自有下面三位替他代劳。

  “我先说清楚,麟、府、丰三州,晋宁一军,本是我大宋之领土,我军取之,名正言顺,鬼神钦服!”马扩厉声道。

  任得仁却丝毫不惧:“昔年确是你国之土,然已割予大金国,大金国又还赐我朝,怎能算是你方土地?”

  扯这些弯弯绕,谁扯得过马扩?人家是干什么的?

  只见马子充一声哼笑,不屑道:“你莫非不知道如今北夷正大举南犯?他们已然撕毁和议,既然如此,他们赐给你们的土地,还能作数么?”

  徐卫越他说完,转过头来之际,点头赞许,说得好,说得好!

  任得仁一时为之语塞,此时又反应过来,对方一直没让他坐。遂愈加愤恨,抢道:“且不说麟府,洪龙二州,该是我之故土,西军为何窃取?”

  “故土?你真在说故土?”马扩追问道。“若论故土,当以汉唐为正!若依汉唐之疆域,你家还剩几寸土?”

  任得仁大怒!这分明是胡搅蛮缠!但他总算念着这是在人家地盘上,不便发作!猛吸两口气,忍下怒火,沉声道:“这些都暂且搁置,日后再计较。眼下,我兄率军平叛,贵方环庆军进驻古乌延城,在我大军行将进攻之时,出兵威胁,这是何道理?”

  张浚、张庆、马扩一时都不言。因为这个事,你讲道理肯定是讲不通的。

  任得仁见状,步步进逼道:“贵我两方,虽然有些摩擦,但终究还不是兵戎相见。如果陕西方面,执意勾结反贼,插手我内务,则大夏将视为……”

  “哈哈!”徐卫突然大笑。

  不止任得仁变了脸色,连堂下三个下属也纷纷侧首。

  因为没有介绍,任得仁只能猜测他就是徐卫,因此问道:“官人为何发笑?”

  “我笑你这话说得不着边际!”徐卫朗声道。

  “为何不着边际?”任得仁又问。

  “我来问你,这几年,我是否不断释出善意,尽力与你们恢复联系,争取改善双边关系?”徐卫问道。

  任得仁无法否定,只能点头。

  “我在缘边开多处榷场,跟你们作生意,又使者不断,不是问候,就是送礼。你们是怎么干的?居然敢在边境上集结军队!你们想干什么?吓唬我?”徐卫喝问道。

  任得仁倒沉得住气,面色不改道:“虽然贵我两方恢复往来,但须晓得,我朝乃大金国之藩属。”

  徐卫觉得没必要再跟他说下去,摆手道:“行了,你来是想跟我们讲理,可问题是,你们先无理。所以,回去告诉你兄长,萧合达已经自请附庸,他如果发兵攻打,西军决不会坐视不理!”

  见对方把话说得这死,任得仁也感觉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但念着自己的使命,他还是硬着头皮道:“兄长之所以派遣我来,就是希望先说理……”

  “理?”徐卫霍然起身,扬起一支拳头,“我告诉你,这就是理!昔年大宋与女真结盟,但北夷转过头来就发兵侵宋!哪来的道理?所以,谁的拳头硬,谁就有道理!”

  任得仁脸色铁青:“那太尉是执意要与大夏为敌了?”

  “哼,我实话告诉你,如果今天,来的是夏主的使者,我或许客气一些。但任得敬算甚么东西?不过是我陕西一个叛徒!鲜廉寡耻之辈!背祖求荣之徒!他有什么资格跟我谈?”徐卫怒道。

  堂上张浚、张庆、马扩等暗呼痛快!就该这么骂!

  任得仁再也呆不下去,索性连礼也不行了,直接道:“那一切后果,请太尉自己负责!”

  “不送!”徐卫大手一挥。

  任得仁咬牙切齿,拂袖而去!马扩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笑道:“太尉,这厮一回去,任得敬怕是要气得七窃生烟呐!”

  “那又怎样?你若发兵进攻萧合达,就还得防着环庆军北上!反正,够他头疼的了!”张庆嗤笑道。

  倒是张浚有些忧色,道:“太尉,我们扶持萧合达,必然使西夏震怒。而党项人又是女真人藩属,金国会不会有所反应?”

  “那几乎是肯定的,女真人不会坐视不理。”徐卫点头道。但话锋一转“不过却也无妨,女真人能作出的反应,无非就是,要么派使者质问,这个没谁鸟他;要么就派兵报复,这个也无妨。他想从河中府打入关中,现在几乎不可能了,想从河东打入麟府,可能性也不大。最有可能的,就是从燕动直接发兵,进攻丰州,再沿黄河而下。但我们有府州在手,他便是发十万大军又怎地?”徐卫笑道。

  第六百四十一章 兀术的哀叹

  党项人最近可是“冬瓜皮做草帽,一圈一圈的霉”,地震地裂就不说了,萧合达举兵叛乱也不说了。但是经过这两件事情一闹,让西夏权贵们胆战心惊的事发生了。进入三月之后,春荒在西夏各地蔓延,尤其以首都兴庆府周边为最。百姓青黄不接,没有饭吃,怎么办?

  这世上最具忍耐力的当属汉民族,只要有口饱饭吃,还能活得下去,是绝计不会去造反。但你要是让他连饭都不吃上,那就真的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汉人尚且如此,何况剽悍的党项羌?

  于是,历代统治者们最害怕的事情,揭竿而起,发生了。最先闹起来的,是临近陕西的威州,这里是党项大斌部聚居区,有人登高一呼,估计是大喊了“均田地,免赋税”之类的话,于是部众群起响应。先是纠集起来抗拒赋税,而后攻击城市,抢夺粮食牲口。

  威州乱后,任得敬的地盘,静州的埋庆部也起兵作乱。紧接着,在兴庆府北部的定州治下,乞浪部富儿部,同时起义。这些起义部队,大的至少上万人马,少的也有四五千。夏军在横山大战以后,本来就已经元气大伤。任得敬进攻萧合达,又带走了大量的夏军主力。叛乱一起,在兴庆皇宫里的李仁孝慌了神,急忙派出他的叔父,夏崇宗李乾顺的弟弟,晋王察哥领兵镇压。

  但党项人起义,已呈星火燎原之势,哪里扑灭得了?年轻的李仁孝没有办法,只能火速召任得敬回去,萧合达暂时不管了,先把静州的叛乱弹压下去再说,毕竟这里临近都城。

  这正中任得敬下怀,他的族弟任得仁去了一趟兴元府,被人家好一顿教训。西军摆明了支持萧合达,他虽然不把萧合达放在眼里,但绝不敢不把西军打上眼。夏主的命令一来,他毫不迟疑,领着大军就从铁门关回去了。

  徐卫却在偷着乐,人一辈子难免有倒霉的时候,但像李仁孝这么倒霉,还真是少见。天灾人祸他都占齐了。威州挨着泾原路,徐卫怎么可能不打它主意?一道命令发给王禀和徐成,有机会,把威州也给我夺过来,咱们占尽横山天险,以后党项人的命运,就攥在咱们手里了。

  “太尉,好消息。”张庆喜笑颜开地走进徐卫的办公堂,眼睛却一直盯着手里的文书。

  徐卫抬头问道:“什么好消息?”

  张庆笑而不答,直接将那道文书交到他手上,紫金虎拿来一看,却是泾原帅司发来的军报。言威州举义之羌人,攻州城不破,被官军击败,求助于泾原边境上的诸羌部落。王禀和徐成动用了番兵万余,又周济粮草,合力击溃威州平乱之兵,眼下正准备再去攻城,估计难度不大。

  “哈哈!威州一下,则西夏缘边诸州尽在我军掌控之中,横山之利我已尽占!党项人还能怎么蹦哒?”徐卫看罢笑道。

  张庆在旁边坐了下来,感叹道:“想想咱们小时候,常听大人说起西边的战事。那叫一个痛苦,反反复复,得得失失,纠缠上百年呐!可没想到,咱们得来却如此容易!莫非天意?”

  徐卫是个不相信鬼神之说,但此时也不得不承认:“确实,若非西夏局势混乱,我们绝不可能如此轻易得手,党项人也真够倒霉的。”

  “他们更倒霉的是,自己发生如此巨变的同时,宗主国却将大军尽数南发,也无力帮他们维持。我就在想,如果兀术再不回来,金人再不干预局势,西夏可能就真的……”张庆道。

  徐卫听了这话正色道:“女真人不会坐视不理,兀术想必很快就会回来,咱们得提早作准备。让鄜延帅司加强麟府路的防务,也要让萧合达练兵积粮,以备有变。”

  张庆刚要说话,只见一名佐吏走了进来,报道:“宣抚相公,新任宣抚判官已经进城。”

  “万俟卨?”张庆问道。

  “正是。”那佐吏答道。

  徐卫略一思索,站了起来,张庆一见:“怎地?太尉还要去迎他?”

  徐卫点了点头,张庆也跟着起身,却道:“太尉是川陕长官,他一个判官不过协助长官处理事务,何需亲自去迎?至多,让张参议走一遭,要不然,卑职去也行。”

  “万俊卨曾经作过陕西提点刑狱,熟悉地方情况,又在中枢作过大理寺卿,朝廷选他来给辅助我,还是有些用意的。我不能把话交给别人去说,反正礼多人不怪,希望以后和和气气的才好。”徐卫道。

  “既如此,我陪太尉一起去。”张庆道。

  “叫上张浚马扩,咱们给他做足面子。”徐卫笑道。

  “既然做足面子,干脆,连住处一并给他找了,奴仆一并给他雇了,家什也一并给他买了,岂不更好?”张庆打趣道。

  徐卫轻笑一声:“没到那份上,再说了,人家跟不跟咱尿一个壶,还不知道呢。”

  万俟卨,开封人,道君政和二年由上舍登第。因为当时实行的是“三舍法”取士,所以没经过科举。万俊这个姓,据说是源于鲜卑,这么论起来,万俟卨的祖先应该是胡人。不守,就算再胡,经过这么多代的同化,万俟卨本人也已经和汉人无异了。

  年近六十,人很精瘦,偏生又留着一大把半尺长的胡须,让脸看起来更小。眯着眼睛,在车厢内随意车子的颠簸而摇摇晃晃。老实说,大理寺卿,全国最高司法长官,而且是在中枢要地,何等的惬意?唉,也是时运不济呐,朝中风云一变,新君登基,就给贬到外地去了。

  就算被朱胜非一把提回来,这屁股还没坐热,又给打发到陕西来,而且是给徐卫作幕僚!唉,想当年,自己作陕西提点刑狱时,徐九不过是个小小的知军,现在居然成了自己的长官!这叫什么事?

  临行之时,朱相再三交待,徐子昂功劳大,威望高,辅助他一定要坚持原则,不可坏了法度。其实自己很清楚,选我来作川陕宣抚处置司的判官,不仅仅是因为自己在陕西呆过。更重要的是,自己是执法出身,到川陕来,可以盯着徐卫一点。

  毕竟,这厮手里握着二十万西军,又兼管着行政,已然有藩镇的架势。虽说现在的局势需要这样,但上头到底还是有顾忌的。

  “敢问,可是万俟判官的车?”正思索时,忽听外头有人问道。

  “正是,你有事?”这是自己仆人的声音。

  “听闻万俟判官抵达兴元,宣抚相公率本司同僚前来迎接。”那人洪声道。

  万俟卨在车里听了,先是一惊,徐卫带领宣抚司官员亲自来迎?继而一喜,看来他们是知道我大有来头,故意示好!

  抱着这种心态,他并没有马上下来,而是坐了一阵,方才掀起车帘子,也不去张望,在仆人搀扶下落了地,抚平衣服上的褶皱。又四周打量了一下府城的街景,这才向馆驿大门看去。

  “看到没有,这就是活生生的装腔作势。”张庆在徐卫背后小声道。

  马扩也是紧皱着眉头,明知道我们宣抚司主要长官都来迎接,你端着个架子作甚?哎,你对我们端就罢了,徐太尉是什么人?亲自来迎接你,这面子够大了吧,你这人怎么不识抬举?

  就连同样正经出身的张浚也觉得万俟判官不该如此,你虽然年长,虽然是文臣,可徐宣抚是最高长官,如今以礼相迎,你是读书人,怎么如此失礼?

  倒是徐卫面色不改,自然地站在馆驿门口,看着万俟卨缓缓走过来。昔日,他两人同在陕西任职时,估计没见过面,就算见过,也没什么印象了。所以,万俟卨走过来,先没急着行礼,而是打量着徐卫。

  张庆马扩露出不满的神色,张浚见状,赶紧出来打圆场,问道:“可是元中公?”元中,是万俟卨的表字。

  “正是。”万俟卨答道。

  “这位便是徐宣抚。”张浚介绍道。

  万俟卨这才抬起手,淡淡道:“见过宣抚相公,我受天子派遣,掌赞使务,今后便要与相公同衙理事了。”

  这句话,与其说是“开场白”,不如说是“提醒”。宣抚判官,属于高级幕僚,你再怎么高级,终究还是幕僚,你是辅助长官处理公事,并非什么“同衙理事”。而且,他特意点明自己是受天子派遣,颇有些意味在。

  徐卫显然听出来了,还礼笑道:“昔年元中公在陕西主管刑狱,卫坐镇关中,只恨无缘得见。如今官家派遣万俟判官来佐助,定能助我一臂之力。”

  万俟卨敷衍地笑笑,张浚又相见了张庆和马扩两个。在面对徐卫时,他还能有点礼数,但当张庆这个草民出身,而居高位,马扩这个联金祸首,而官参谋的人向他行礼时,万俟卨显然就不太乐意了。

  也不还礼,也不客套,只微微颔首而已。

  “万俟判官一路劳顿,今日就算了,且歇息着,等来日再设宴与元中公洗尘。”徐卫道。

  万俟卨听了,不冷不热道:“这些俗套就免了罢,明日我便到宣抚司坐堂。”

  “好,既然如此,那先在馆驿歇息,就不打扰了。”徐卫客气地一礼,便领着几人上马离去。

  刚走出没几步,马扩就怒了:“这厮简直目中无人!”

  “你看他那德性!岂止没把你我放在眼里,便是对太尉,他也是夹枪带棒,话中有话!哼!”张庆也一肚皮火。

  当着张浚的面,徐卫也不好说其他,只道:“他年长,又作过大理寺卿,下放在地方上来,难免有些情绪。”

  张德远显然知道对方为什么这么说,立即道:“元中公今日确实有些失礼,正如宣抚相公所说,怕是有些情绪,可能也没别的意思。”

  徐卫笑笑,没再多说。但这首次见面,就打消了他跟万俟卨和和气气的想法。

  建武八年三月,赵谌“听从”宰相们的建议,派李若水为使,前往邓州与宗弼会晤,正式达成停战协议,宋金两国,一切比照战前,金军遂退兵。

  可兀术终究是兀术,他退兵是无可奈何,但却防备着宋军趁他率军北撤之后,发动反攻。而且他认为,如果换成是自己,肯定也会这么作。遂留乌延蒲卢浑坐镇东京,主持军事,又以悍将赤盏晖领精兵驻唐州蔡州,防备荆湖淮西。

  安排好以后,兀术才领着部队黯然北归。

  此次南征,兀术集结了他所能集结的所有精锐,本来是志得气满,可出征时,他决想不到,会这样收场。尽管这次并没有什么较大失利,甚至击溃何灌还可称作一大军功,但在他看来,还是败了。因为夺取襄汉的战略目标,根本毫无进展。

  尽管,宗弼不得不承认,这十年来,宋军在与金军屡次交战中,战力上升很快,早已经不是开战之初那种一触即溃的烂部队。但这并非此次失败的主要原因。

  主要的原因是西夏内乱,作为宗主国,大金不能不管。另外还有……徐卫!该死遭瘟的徐卫!为什么每每重大关键的时刻!这头紫金虎就出来搅局!从我二哥当年兵临黄河开始,徐卫这厮,已不知坏了大金国多少好事!此番,他竟趁西夏内乱之机,出兵夺取麟府,将兵锋指到了幽云!以至于燕京震恐!上到皇帝,下到百官,都催促我回去!若非如此,我怎能轻易罢手?

  昔日没能攻取全陕,没能打残西军,终于使其逐渐坐大了。现在徐卫不止自保无虞,甚至还到处插一杠子,甚至还妄图左右西夏局势!大金国如何能够容忍!

  兀术带着满腔的愤怒、无奈、失望,到达的黄河边。当经过紫金虎浮桥时,他驻马河上,回望南方,不禁暗叹:这次回去,大金国恐怕无力再发动大规模的南征了。灭宋而一统天下的宏图霸业,只怕自己是完成不了了……

  第六百四十二章 产马基地

  兀术撤兵之后,火速北上,他知道徐卫一定把局面给他弄得一团糟,等着他去收拾。他星夜兼程,脱离军队抢先一步于四月上旬赶回燕京。此时金国朝廷已经一片哗然,他这才知道,局势已经进一步恶化。

  契丹旧臣萧合达举兵叛乱之后,得到了川陕徐卫的支持,夏主派他的外祖父任得敬领兵去镇压,却因为西军的干预而无功返回。这还不算,除了萧合达以外,西夏境内因为天灾人祸的关系,暴乱四起,而且集中在夏都兴庆府周边,直接威胁着李仁孝的统治。金国朝臣普遍认为,如果女真再不出手救援,西夏就算不被徐卫搞死,也会被乱兵吞没。

  再有,徐卫将兵锋指到了燕云,卧塌之侧则容他人酣睡?这颗钉子必须要拔掉!兀术想想都觉得头大,光是把这些错综复杂的事情理清就不易了,更何况解决?在经过密集的商讨之后,金国朝廷形成几种意见。

  第一种,走外交途径,让江南的宋帝弹压徐卫,命他不许插手西夏事务。但这个办法估计很难奏效,因为南朝现在的皇帝年轻气盛,多次对金都有强硬表态。再说,宋帝在江南,徐卫在川陕,宋廷恐怕也是鞭长莫及。

  第二种,武力干预,即由大金国直接出兵进入西夏,协助党项人平叛。这个办法肯定是最有效,也最迅速的,但大金国却也有难处。这回出兵南征,非但无功而返,还空耗了许多钱粮,再打大仗,怎么吃得消?

  第三种,说起来有些不可思议,部分金国朝臣建议,西夏已经这样了,内忧外患,救也没用,不如……吞并了它!当年,大金灭辽以后,之所以选择大宋最为下一个目标。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南朝富庶,有搞头,而且在联合攻辽的过程中,这个繁荣的王朝所暴露出来的问题是致命的,进攻它,既轻松,又好处多多。至于西夏,虽然在辽国灭亡前夕,它曾派兵援救契丹人,但辽亡后,它就主动示弱,成了大金国的藩属,所以没动它。现在局势已然如此,与其费财费力救党项人,不如我自己取了它。

  第四种,支持的人是最少的,那不是不管不问。因为大金国如果出兵去救,不但费力,而且又要面临跟西军正面冲突的场面,不用说,肯定是场不好打的仗。就算是想吞并西夏,人紫金虎现在已经或通过西军,或通过萧合达,控制了横山。不但占据着险要,更拥有前沿补给基地,要知道,横山地区不但险要,更是西夏最肥庶的所在。徐卫直接或间接控制了这个地区,等待着金军的,必然是一连串的麻烦!

  兀术本人更倾向于武力干预,但摆在他面前的现实却让他有些气馁。大军斗志昂扬地南下,垂头丧气地北归,现在又拉去西夏,替别人打仗,这对将士的士气是一个打击。再有,入夏作战,后勤怎么办?西夏最肥庶的横山地区,已经失去了控制,想从党项人那里补给是不可能了,只能靠自己。

  最要命的是,徐卫现在控制了麟府路,金军想要入夏,就必须穿越沙漠!现在是几月?四月!等到出兵,最起码是五月的事情了,那时候天气正热,沙漠里的滋味……

  在经过无数次争吵以后,金国朝廷拿出一个折衷的办法。发大军入西夏替党项人平叛,实在有些力不从心。不如就从燕云发兵往进攻麟府路,一来打击西军的嚣张气焰,二来麟府一下,萧合达也就腹背受敌,只能作瓮中之鳖。至于西夏国内的民变,他们自己应该有能力处理,如果党项人连暴乱也镇压不了,还咱们救他,还真就没什么意义了。

  商议已定,兀术便开始找来各族将领,再三声明援夏的重要性,以及西军进占麟府对大金国的危害。好让这些斗志全无,不愿再出门的将领们打起精神来。可即便如此,他麾下昔日骁勇剽悍的战将们还是有些不乐意,以前攻宋,哪回不是赚得盆满钵满,这几次,连根毛都没捞着!现在还要去管党项人的破事……

  建武八年四月,为了感谢西军的支持,萧合达送给徐卫一千匹战马。这厮有时候有点过于单纯,但这件事还算办得漂亮,他知道西军最需要的是什么。时至今日,西军的骑兵已经达成两万规模。但这并不多,二十万西军,只有十分之一的骑兵部队,这跟金军甚至是夏军比起来都是少的。

  再者,陕西地区,虽然也有部分产马地,而且通过跟吐蕃人交易,也可以买得一定数量的战马,但这终究不是治本之策。没有一个稳固的战马产地,这肯定制约着西军的继续壮大。徐卫虽然投入大量的人力财力物力,来研发火器,但他深明一点。那就是,光凭这个,无法完成从冷兵器向热兵器的转化。

  火器可以作为杀手锏,可以作为大神功,但你见过哪路高手随时都在出绝招么?所以,他极重视骑兵建设,他梦寐以求想要一个产马基地。

  而这个基地,离他已经不远,就在熙河路过去不远,那里有一片极大的湖泊,后世称它为“青海湖”,现在它叫作西海。这里周边地区自古就产良马,青海骢更是闻名于世。如果能夺下这个地区,西军就有了源源不断的战马!

  仁多泉城,曾经是西夏抵抗大宋将手伸向产马区的一个重要据点。但现在,仁多泉城已经被西军占领,只要再拿下西凉府(今甘肃武威),不敢说宋军缺马的问题解决了,至少,在西军来说解决了。非但如此,拿下西凉府,还是打通河西走廊的重要一步。因为西凉府往西,依次是甘州——肃州——瓜州——沙州——古玉门关,直接到西域了。

  从前,这个目标对西军来说,是遥不可及的。但现在不同了,西夏大规模内乱,这给了西军可趁之机!徐卫怎肯放过这个机会?

  第六百四十三章 将星陨落

  建武八年,五月,丰州。

  自鄜延军收复此地之后,徐洪留下了四千步军镇守。他预料到,一旦金军从襄汉战场上回来,必然进攻麟府路,而丰州首当其冲,所以他派自己的得力干将彭杲主持丰州防务。

  丰州地小,城也小,但是在麟府路这一地区,受地形的限制,城池都不是内地的模样,叫城堡更合适。丰州城依山而建,虽不广大,但极坚固,这里曾经是宋军对抗夏军和辽军的桥头堡,发生过多次大战。

  此时,烈日当头,那城上,士兵们挥汉如雨。因为多次兵祸而崩坏的城墙已经修复,敌台马面上,战棚林立,强弩就掩藏其下。城顶上,多处都预备着撞杆,这是为了防止敌军鹅车登城所用。最紧要的,便是城墙内部根下,一座座威远砲静静地蹲着。这些器械都是就地取材打造的,为此徐大帅还从延安府调来了工匠。

  “哎哟,娘的,歇口气。”一名赤着膀子的军汉放下撞杆之后,一屁股坐在箭捆上。旁边一少年,至多也就十六七岁,赶紧递上水袋。看他畏惧的模样,对方应该是名军官。他一停,身边四五个士卒也都坐了下来。天气太热,他们都拿着范阳帽扇风。

  “什将哥哥,这早也备战,晚也备战,备到几时是个头?我怎么记得从咱们进丰州城开始,就没有消停过?”一三十多岁,身躯都晒得黝黑的汉子问道。

  那喝水的什将交水袋递给旁边的同袍,抹把汗道:“谁知道呢,反正这是彭统制的意思,统制官人又是奉了徐大帅的军令,而徐大帅呢,又是遵从太尉的钧旨,咱们只管干,别多问。”

  “听说从这里往上走,不到两日路程,就是金国地界?”又有士卒问道。

  “好像是,我记得好像是宁边州吧?昔年我在河东时,替大军运送补给,到过边境。”那什将回答道。

  “那按说咱们都到女真人家门口了,怎么几个月不见动静?”那士卒又问道。

  “嘿嘿,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咱们打麟府的时候,金军正在襄汉呢,哪顾得这里?不过,估计也回来了,你没发现么,这几日统制官人催得特别急。”什将笑道。

  此时,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军汉突然叹道:“离此不远,就是黄河,过了黄河,就是河东。”

  此话一出,这几名汉子都沉默了。他们都是河东老乡,自从河东失陷,他们就背井离乡,十多年了,再没有回去过。

  “是啊,一条黄河就将咱们隔在了陕西。这辈子,也不知道还没有没命回去。去他娘的,听说高世由那撮鸟作皇帝时,组织了一批人马,唤作‘淘沙队’,专门干掘坟的勾当!也不知道你我的祖坟还在不在。”什将摇头不止。

  “不怕!咱们已经收复了全陕,打回河东去还不是早晚的事?”那少年此时插了一句。

  什将抬头看了他一眼,笑问道:“怎地?你说了算?”

  少年嘿嘿一笑:“我说了当然不算,但太尉说了算。太尉还是河北人呢,能不盼着打回家乡去?”

  “咦,你这小驴日的这句话倒到点子上了。没错,咱们再等……”后头的话,那什将突然不说了。因为他听到城外传来蹄声和喊声。仅片刻之后,城上骚动起来,士卒们奔走呼告。

  什将一跃而起,大吼道:“怎么回事?”

  “哨子传回消息,女真人来了!”有人大声回应着。

  “娘的!”什将一击掌,喝道“快!咱还有器械没运上来!”

  警情被迅速报到彭杲处,这位鄜延统制官飞马而来,当他窜上城,凭墙远眺时,正好看到数十骑在丰州城北面打着转,这当是金军踏白前锋!

  彭杲四十多岁,他个头很矮,只有六尺出头,军中呼为“彭矮子”。但就是这个矮子,打起仗来一往无前,他身上的战创达十数处之多,每一处都标记着一场激烈的血战!

  此时,彭矮子站在比矮不了多少的城墙后,一双小眼睛分外有神地盯着女真游骑。沉声道:“先锋至此,后军就不远了,今日之内,北夷铁定攻城!快,派出快马,将消息传出去!”

  副手传达了命令后,颇有些担忧地说道:“丰州城小,守起来很吃力啊。”

  彭矮子回头盯他一眼,眼睛虽小,却是凶光毕露:“那你拿饷银可吃力?”

  “哎呀,哥哥,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副统制极力解释。

  “少他娘的跟我扯闲条!大帅说了,留我彭矮子镇丰州,就是要我像跟钉子一样扎在此处!今天金狗就是来十万,老子也不皱一下眉,不然,不是好汉!”彭杲怒道。

  听了这话,几名战将都觉得提气,纷纷道:“没说的!我等随统制官人死守丰州城!”

  “传我命令!除预留的八百人以外,其他弟兄全部上城!协战的勇壮,也各就各位!娘的,开战啦!”彭矮子大呼道。

  军令一下,那丰州城里各条道上,奔跑的将士便络绎不断。协助守城的羌民也集结起来,各执刀枪,等候着分派任务。总之一句话,这丰州城里,除了妇道娃娃之外,没一个是闲人。

  不到中午,一幕壮观的景象就出现守城将士们的面前。金军从北面的道路上逐渐涌来,初时,如溪水潺潺,可到后来,竟汇成江海。将本就不大的丰州城,两面围住,如铁桶一般!从城上一眼望去,入目俱是攒动的人头!有经验的老兵判断说,金人出动的兵力,少说也得好几万!而丰州城里,算上守军和勇壮,恐怕也没有一万人。

  大概是看到丰州城小,女真人毫不掩饰地守军眼皮子底下,从容不迫地布置着攻城。因为距离很近的缘故,金军此来,都携带着攻城器械。鄜延弟兄们看到了鹅车、飞桥、壕桥、甚至还有八牛巨弩!它们就排在数百步外,这个距离,分明就是要钉城墙!

  “哥哥,那几个撮鸟好生大胆!”一处敌台上,军汉叫了起来。

  先前喝水的什将望去,只见数骑竟敢抵近城池来窥视。看距离,最多也不到四百步!

  “呸!”什将将一口唾沫吐到了手掌心上,微微俯身,操起了一具神臂弩。瞄了瞄,摇头道:“不成,这个距离想一箭中的,跟摸瞎差不多。”

  旁边一个什将听到他这句话,应道:“干脆,咱们这台上几架弩齐射怎样?就算是蒙,也得蒙中一两个吧?”

  “成!”什将点头道,遂互相打了招呼,大家集合几架弩,一番齐射过去!将此事报给正在巡城的一名统领官,得到允许之后,那敌台上几架弩都绞开了弦,安上了箭,准备射杀!

  而城外的金骑显然没有意识到危险已经临近,还在那里窥视城防,指手划脚。不过,片刻之后,他们似乎完成了探查,开始扯动缰绳,调转马头。

  “放!”什将大喊一声,抡起了木锤,砸向了弩机!

  几乎在同一时间,敌台上几架神臂弩都发出霹雳般的弦响!铁箭带着万钧之力,疾射而出!就在那什将砸完弩机,抬起头来时,正好看到一敌骑人仰马翻!

  “哈哈!射中一个!还行!还真蒙上一个!”什将扔掉木锤大笑道。神臂弓临战时,一般敌进三百步才射,数弩齐发,在如此远的距离能蒙中一个,已经殊为不易了。

  城上一片喝彩声,这还没开战,士气就被激励起来。再看那几骑,猝然遇袭,骇得连坠马的同伴也不敢抢,飞也似的逃了回去。

  消息被传回金军阵中,主将大怒!

  这支金军的主将,唤作蒲察胡盏,跟金军名将蒲察石家奴出自同一族。这厮十八岁就从征,其父死后,他袭职谋克。辽亡前夕,西夏曾经出兵三万援辽,他跟随完颜娄宿迎战,以本部三百兵,击败夏军两千人。后来,更参加了粘罕领导的攻取河东之役,打太原时,城中万军出城迎战,他当时已经升为猛安,领千户,又以本部千户军,击败万余宋军。总之,这厮尤其擅长以寡击众。

  此次,他奉命率四万部队进攻麟府,这里头,女真本军只有八千人。其他的,便是汉儿军和契丹军。但即便如此,胡盏还是信心满满。因为麟府这个地方,早年就被金军拿下来,不久前才赐给西夏,然后宋军袭而取之。这么短的时间,宋军能干些什么?于是,听闻守卒以伏弩射杀自己的军官以后,胡盏大怒,当即就下令攻城!

  就在金军进攻麟府之际,徐卫正积极谋划夺取西凉。五月初一,他启程赴秦州。因为之前他与吴玠约定,五月端午再去看他。

  五月初四黄昏时分,徐卫带着卫队进城。但刚跨进城门,就发觉了异样。起初他碰到一支巡罗的队伍,十几名士卒都是行色匆匆,面露戚容。这倒还没引起他的注意,继续往吴玠府邸而去。在一处街口,他又遇到了几名军官,在城里打着马奔跑,像是有什么急事。此时,紫金虎心头一动,一种不祥的预感渐渐升起。于是,他顾不得许多,催马疾行!

  等到了吴府时,他赫然发现,吴家大门前,云集着密密麻麻的将士。都在交头接耳,议论着什么。先前他看到的那几名军官,正被士兵簇拥着。

  徐卫慌忙跳下马来,大步上前问道:“怎么回事!”

  有人回过头来,大概是没料到太尉会出现在这里,他们还没有缓过神来。直到一名军官认出徐卫,才大喝一声:“太尉到!”

  这一声喝,直喝得数以百计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将士们纷纷行礼,徐卫也顾不得答,上得前去扯住一名军官问道:“怎么回事?你们都聚在此处作甚?”

  那军官手指吴府之内,痛声道:“卑职也是刚刚得到消息,说是制置相公他……”

  徐卫大骇!撇下军官,直接往吴府里冲去!士卒们自动闪开一条道供他通过。一进吴府大门,他就看到吴家的仆人正在门檐等处悬挂白绫!心头狂跳水止,紫金虎加快脚步,几乎是用跑的!

  吴府的仆人发现了他,慌忙喊道:“快去告知官人,太尉到!”

  徐卫来过吴玠府邸,所以认得路,他径直往吴玠病房而去。当他拐出走廊时,已经听到哭声,抬头看去,只见吴玠房外,他的侍妾们、儿媳们、还有丫环们都在失声痛哭。看到这里,紫金虎走不动了。因为,眼前的场景,已经让他确信……

  “太尉到!”追上来的仆人喊了一声,以提醒一众伤心的妇道。

  听到这话,女人们全都拜了下去,徐卫在原地呆立了好一阵,才紧攥着马鞭移步往前。没走多远,房中抢出一个人来,正是吴玠长子,吴拱。

  只见吴拱一出门,就嚎啕大哭!到徐卫跟前,一头磕下去,扯住徐卫的衣摆号哭不止!随后,吴玠的几个儿子都迎了出来,在徐卫面前跪了一地。

  这种生死离别的场面,徐卫不是没见过。他老子徐彰、他兄弟马泰、他堂兄徐原,以及军中大小战死沙场的将佐……

  可经过了这么多的生离死别之后,此刻,紫金虎仍旧感觉得到难过。尤其是吴玠的五个儿子跪在他面前失声痛哭,尤其是吴拱扯着他的衣摆泪如雨下……

  徐卫拼命呼出一口气,咬着牙,俯下身去,亲手将吴拱搀扶起来,又轻声道:“你们都起来。”

  “太尉!家父……没了!”吴拱双眼通红,那悲痛的神情让人不忍相睹。

  徐卫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拍打着吴拱的肩膀,一遍又一遍。不一阵,吴玠发妻出来,因为徐卫是吴玠吴璘的老长官,有多年的提携之恩,所以吴玠之妻想给徐卫行大礼。紫金虎慌忙搀扶住,疾声道:“嫂夫人不必如此!”

  吴玠的妻子大概也出身平常,没读过书,不怎么会说话,只知道哭。徐卫见状,只好道:“我想见晋卿最后一面。”

  吴拱这才回过神来,赶紧在前引领。徐卫在跨门槛时,犹豫了一下,但终究还是踏了进去。吴玠躺在床上,家人已经给他换上了左祍的寿衣,并且擦洗干净。

  吴拱作为长子,就跪在床头,徐卫缓步过去。起初,他不愿意去看吴玠的脸,因为他不久前才刚跟这厮约定,五月端午再见面,人生天地间,无信义者非君子,你怎么……

  当他的目光触及到这位老兄弟的脸庞时,徐卫鼻头一酸。因为他眼前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受病痛折磨,吴玠比上次见到时更瘦了,尤其让徐卫痛心的是,吴晋卿还有一目未瞑!

  “几时走的?”徐卫强忍着悲痛问道。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吴拱这是据实以答,但他显然没有考虑到徐卫听到这句话时会是什么感觉。

  仅仅一个时辰之前!也就是两个小时!如果我能早到两个小时,就能见到他最后一面!两个小时,哪里挤不出来!我为什么偏偏晚到了两个小时!

  徐卫的牙交咬得格格作响,他切齿问道:“你父走时,有什么遗言么?”

  “家父临终前,嘱咐我兄弟几个,事叔如事父。”吴拱哭道。

  这是人之常情,吴璘作为吴玠的亲兄弟,在他死后,自然就是家长了。徐卫又问:“还有呢?”

  “家父还特意叮咛,说是与太尉约好明日相见。如果他不能撑到明天,让我代为致歉。说是来世,再追随太尉征伐!”吴拱越说越伤心,本来已经止住的哭声再住响了起来。

  徐卫仰面朝天,他不能哭,也不想哭。一个三十五岁的男人,一个川陕最高军政长官,他已经过了流泪的年纪了。可心里的痛苦,却没有因为这个动作而稍减分毫。

  晋卿啊晋卿,你怎么连一个时辰也不等我?想当年,我在牟驼冈练兵,得枢密院批准,从临近各军中征召军官。你带着吴璘前来投奔,这十几年下来,你一直是我的左膀右臂,立下了多少汗马功劳?我徐卫有今天,跟你是分不开的!

  现在,我们收复了全陕,稳固了西部,正是可以稍稍松口气的时候,你怎么就走了?我还有多少事等着和你商量!还有多少丰功伟业,等着你我去开闯!你到底是急个什么劲啊!

  晋卿呐!你在世时,我可能永远无法告诉你!如果,没有我“徐卫”这个人,你的成就远远不止现在这个样子!你知道吗,如果没有我,你将会是名垂青史的“南宋名将”,“中兴名帅”!

  晋卿呐,你这一走,将来我有疑问,还能去问谁啊!

  “哥哥!哥哥!哥哥啊!”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哭声从外头越传越近,不一阵,只见一壮汉,泪流满面地冲进来!正是吴玠之弟,吴璘吴唐卿!他一进来,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徐卫也在场,而是直接扑向了自己的亲兄长,捶床大哭!

  第六百四十四章 徐九又当爹

  对于吴玠的去世,徐卫悲痛不已。他损失的不止是一个相随多年的老兄弟,更是一个患难相随,生死与共的左膀右臂。为了能送吴玠最后一程,徐卫当天就在秦州留了下来,帮忙料理后事。眼下已经是五月,遗体不能放置必须尽快下葬。所以,吴玠去世后,家中匆忙搭起灵堂,供秦州各司文武官员和士绅代表们祭拜。

  吴玠作为西军高级将领,深得士卒爱戴,他去世的消息一传开,秦州驻军将士们就蜂拥而至。无法去灵堂祭拜的,就在吴府外头寄托哀思。第二天,便由吴玠长子吴拱护送着灵柩,送其还乡。

  所幸,吴玠的家乡德顺军,就在秦州北面,相隔不远,能让这位劳苦功高的西军大将尽快入土为安。徐卫代表宣抚处置司以及他本人,向吴玠家属致哀,并和陕西制置司的官员商量了公务交割之后,于第三日返回兴元。回去以后,便着手办理抚恤事宜。他先以宣抚处置司的名义,赠丧葬钱一万贯,而后上奏朝廷,报告吴玠去世的消息,请求朝廷抚恤追赠。

  像吴玠这种高级将领,他的后事不仅仅是安葬这么简单。皇帝还要下诏,评价其一生,来个“盖棺定论”。然后,要追赠官衔,拟定谥号,以及发放抚恤金,甚至拔擢其子弟,以示荣宠。

  徐卫想起吴玠追随自己十多年,战功显赫,遂提拔其长子吴拱为武义郎,充陇州兵马钤辖;次子吴扶,为从义郎,充陕西制置司准备差使。只不过,因为父亲去世,他的儿子们必须丁忧,所以暂时不能上任。

  回到兴元不久,他就收到了金军进攻麟府的消息。这本在他意料之中,所以也不惊奇,下令麟府帅徐洪见机行事,若事态紧急来不及上报请示,可便宜处置。并言明,此番作战,不求歼敌,但求稳固,借麟府险峻的地形与金军周旋消耗。

  这一日,徐卫休假,呆在家中陪伴祝季兰。他这个侍妾怀胎已经九个月,随时都可能生产。他的姐姐徐秀萍已经从秦州住到他家里了,因为徐母去世得早,她这个大姑就得准备伺候月子了。他的嫂子徐王氏也三天两头往弟弟家里跑,满心期待地等着老九添丁。

  祝季兰有徐秀萍和徐王氏陪着,徐卫偷闲跑到书房里,看了一会儿书,只觉得静不下心。又把祝季兰替他誊抄的笔记拿出来看,心里琢磨着夺取西凉的事情。据这段时间得到的情报显示,西夏国内发生的起义,虽然风云涌起,声势浩大,但想推翻李仁孝朝廷,可能不切实际。而且,现在女真人又出手相救,如果没有强大的外力再行干涉,西夏短时间之内亡不了。

  但即便如此,经历了地震、叛乱、民变之后,西夏局面势必更加艰难。因为这一系列的天灾人祸都发生在它的统治中心,兴庆府周边,党项人需要一段时间来收拾这个残局。西凉一府,甘、肃、瓜、沙四州,都远离兴庆,正所谓鞭长莫及。或许,等下个月庄稼收获以后,就是时候取西凉了。

  “九弟!九弟!”徐卫正聚精会神思考问题时,姐姐的声音远远传来。听她语气有些焦急,徐九心里头没来由地一跳,慌忙起身抢出书房去。

  刚出门,徐秀萍走得太匆忙,两姐弟撞个满怀。徐卫什么体格?徐秀萍一撞,跟撞上堵墙似的,连退几步,差点没摔倒。徐九一把捞住,关切道:“姐,没事吧?”

  “没事没事,赶紧地,叫人请稳婆去,羊水破了!”徐秀萍焦急地喊道。

  “啊?”徐卫大吃一惊!张九月连生两胎,他已经有经验了,这羊水一破,估计就得生了!

  “你啊什么啊?还不快派人去?”徐秀萍跺脚道。

  徐卫不敢多说,抽身就走,叫来府里的车夫把车赶上,带着个老干娘火速去请稳婆。随后,他赶到祝季兰的小院里,刚进去就听到了她在痛苦的呻吟。

  “怎么了?怎么了?”抢进房去,徐卫连声问道。

  张九月也来了,这会儿三个女人正将祝季兰缓缓地平放在床上,徐王氏正要替孕妇宽衣,见小叔子在那里伸长脖子看着,挥手道:“九弟啊,你左右也帮不上忙,去吧去吧,守着两个侄女去。”

  徐卫哪里放心得下,有些着急道:“她怎么这么痛?九月生产时,也不见……”

  张九月哭笑不得:“官人,为妻是行伍之家出身,打小就习武艺,哪是她比得了的?你还是听嫂嫂的话,出去带着孩子吧。”

  “那,那就麻烦姐姐嫂嫂了。”徐卫答应道。说罢,又看了片刻,这才在几个女人的催促下离开了房间。

  一出门,赫然发现,徐嫣牵着徐妠,都立在院子里,茫然不知所措。他走上前去,抱了徐妠,牵了徐嫣,柔声道:“走,爹陪你们耍子去。”

  “爹,二娘是不是病了?”徐嫣已经到了开始懂事的年纪,忍不住问道。

  “没有,二娘就要替你们生个弟弟……或者妹妹。”徐卫强笑道。老实说,这女人生孩子之前,男人总想着会生个儿子还是女儿。真到了分娩的那一刻,男人根本顾不上想孩子的性别,只希望大小平安,健健康康就好。

  怀里的徐妠拍着手叫好,欢喜不已经道:“若是个弟弟就好了!”

  “为什么呢?”徐卫奇怪地问道。

  “因为娘总说,希望二娘能生个弟弟。”徐嫣接口道。

  徐卫紧了紧大女儿的手,笑道:“弟弟妹妹都一样。”他将一对女儿带到了前堂的偏厅中,因为这里可以看到稳婆几时来。或许是因为焦急的缘故,徐卫觉得自己都等了大半个时辰,怎么还没把人请来?在他几乎要亲自出马之时,谢天谢地,府中的白干娘拽着个老婆子,跌跌撞撞地闯进来,直投后院而去。

  稳婆虽然到了,但徐卫一颗心始终悬着。正如张九月所说,祝季兰是出身在书香门第,身子柔弱,她吃得消么?都说女人生孩子就跟鬼门关走一遭似的,这个时代条件如此有限,万一有个什么……

  “爹,喝口茶。”当他失神时,徐嫣已经倒了一杯茶,双手捧着递到他面前。

  徐卫展颜一笑,开心道:“女儿懂事了。”

  话刚说完,坐在他怀里的徐妠也努力探出身去,想提茶几上的茶壶,徐卫以为她口渴,将怀子递到她嘴边:“来。”

  “我也要给爹倒茶。”徐妠奶声奶气地说道。

  “好好好,爹把这杯喝了,再让妠儿倒。”徐卫一口气将满杯茶喝光,徐妠果然费劲抱起茶壶给他倒,结果洒了满桌。

  也不知过了多久,徐卫几次都想去看看,哪怕是听听也好,但终究还是忍住了。只叫个仆妇去打听打听,结果得知,只听到满屋子的叫声,喊声,哭声,然后就是侍女老妈子们进进出出,估计还没生出来。

  揪心之时,徐嫣突然道:“张伯父来了。”

  徐卫抬头看去,果然见张庆正快步通过前庭,他赶紧唤了一声:“张三。”

  张庆一张望,才发现他父女三个在花厅里坐着,遂直走过来,笑道:“怎地?太尉这是在享天伦之乐呢?”

  “伯父。”徐嫣徐妠先后行了礼,乐得张三眉开眼笑。

  “少扯,小妻要生了,我这正等信。”徐卫说道。

  张庆一怔,在旁边坐了下来,正色问道:“要生了?嗨,我这记性!前两天,我浑家还在说,太尉府上的二娘子估计也就是这十天半月的。哎,请了稳婆没有?”

  “废话!这还用说?”徐卫随口道。

  张庆频频点头,见对方有些心神不宁地,宽慰道:“太尉放心,肯定是母子安康。”

  徐卫点了一下头,也没说什么话。张庆嘴唇一动,欲言又止,这个时刻好像不太适合谈公事。倒是徐九反应过来,问道:“你不在衙门当值,却来我家作甚?有事?”

  张庆沉默片刻,笑道:“也不是什么打紧的事,罢了,干脆,等太尉后天回来再说?”

  “有事你就直说。”这种情况下,徐卫就没有什么场面话,客套话了。

  张庆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萧朵鲁不又来了。”

  徐卫心头装着事,所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疑惑道:“谁?”

  “萧朵鲁不,上次代表耶律大石来过,太尉还亲自接见。”张庆解释道。

  徐卫眼睛一瞪:“人在哪里?”

  “收到消息时,人已经在褒城,估计也该到了。”张庆答道。

  上一回,萧朵鲁不作为耶律大石的使者,前来陕西,先后拜会了徐卫和王庶。当时,紫金虎兴致高昂,以为对方是来谈合作的。结果,人家不过是来“调研”,考察一下各方局势。后来,马扩也作为正式使节,随萧朵鲁不一同回去,但却没有实质上的成果。大石主要顾虑两点,一是金国势大,难以撼动,二是顾虑党项人为女真这藩属,决不肯相助。

  第六百四十五章 大胖小子

  这一次,大石主动又派人来,而且没有更换使者,是什么意思?莫非,想出兵复国了?想到这一点,徐卫有些激动,他正琢磨着攻打西凉,拉开打通河西走廊的序幕。如果耶律大石也在这一时期决定出兵复国,旁的咱不说,声势上绝对浩大!

  但这股欢喜劲只在紫金虎的脑袋里转了转,立马就消失不见了。因为他想起一桩事来。过去,宋辽虽然在澶渊之盟之后成为兄弟之国,但在此之前和之后,都爆发过大规模的战争。相比起来,契丹人跟党项人的关系显然好得多。即使是大石西走,但他仍旧和西夏保持着联系。而我现在做的,都针对西夏,契丹国会是个什么态度?

  萧朵鲁不一路过来,他不可能不知道西夏的局势,难道这回来与此有关?

  徐卫一时琢磨不定,遂道:“这样,为了表示我们的尊重,让德远和子充亲自去迎接一下。安排在馆驿住着,按说,大石的使者,我应该亲自出面的。”

  张庆其实也是这个意思,但谁知道太尉的侍妾今天生产?接待辽使虽然重要,但这事也不能马虎,罢了,就依太尉所说吧。

  站起身来,刚抱个拳,说道:“既如此,那……”

  “九弟!生了!生了!”徐秀萍的声音从厅外传来。

  徐卫猛然站起,抢问道:“大小平安?”

  “都平安!都平安!”徐秀萍满面喜面,笑得连皱纹都舒展开来。

  “徐三姐。”张庆行了个礼。

  “哟,张三也在啊,哎呀,这下好了,这下好了!”徐秀萍不住地搓着手,激动不已。

  徐卫听到大小平安,心里一颗石头才放下,但马上又紧张起来,问道:“姐,是儿子还是女儿?”

  徐秀萍却卖起了关子,笑道:“你猜!”

  徐卫双拳一攥,这还用猜么?姐姐如此态度,等于已经说明了!紫金虎脸上满是惊喜的神色,嘴唇动了几次,都没说出来话来,好不容易定住心神,大声道:“儿子!”

  “哈哈!没错!又白又胖!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徐秀萍哈哈大笑。

  张庆也是喜上眉梢,赶紧深深一礼,疾声道:“恭喜太尉!贺喜太尉!”

  “儿子!儿子!我,我……”徐卫使劲拍打着自己的胸口,喜形于色。

  “你瞧你,欢喜成什么样了?还不赶紧去看看你儿子?”徐秀萍提醒道。

  “哎!好好!”徐卫连声道,说罢拔腿就走。但走了三步,又回过头来,一手抱了徐妠,一手牵了徐嫣,对张庆道“你等我一下。”这才大步而去。

  到祝季兰的小院,这里早已经笑声满园。中间,还夹杂着一个响亮的婴孩啼哭声。小东西,出娘胎就哭得这么响,将来一定有出息!徐卫匆匆忙忙跨进门槛,只看到里间,堆了满屋子的妇道,正跟那儿七嘴八舌地说笑着。

  “这娃简直就跟九弟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当年我嫁到徐家时,九弟就这副眉眼。”这是徐王氏的声音。

  “还真是,你看,这娃眉宇之间,像极了官人。”张九月的语气中也掩饰不住喜悦。

  徐卫听到这里,定睛一看,却发现,他儿子被包着,也不知是谁弄了一杆秤,正把娃挂在秤钩上称重呢。

  “哎哟!五斤半!这大胖娃还真扎秤!”有人惊讶道。

  徐卫实在等不及,便叫两个女儿在外头候着,自己蹭蹭跨进去。众妇人一见他,都笑了起来:“这是着急着看儿子了。”

  徐卫没多余的话,直接伸手过去将孩子抱了过来。当他的目光落在孩子脸盘上时,禁不住笑了。虽然他没注意这孩子到底有多像他,但看着儿子红朴朴的脸蛋,浓密的头发,还有那哇哇大哭的小嘴,一股莫名的欣慰涌上了心头。

  “官人光顾着看小的,不顾大的了?”张九月在旁提醒道。

  徐卫听了这话,赶紧将儿子抱了过去,祝季兰全身被汗浸透,头发一缕缕地沾在额头和脸上,十分憔悴。紫金虎心里一紧,柔声道:“辛苦你了。”

  祝季兰伸出一支手来,有气无力地道:“太尉,让我看看孩子。”

  赶紧她费了半天牛劲,替徐卫生下个大胖小子,自己连看都没看上一眼呢。徐卫在她床边坐下,小心翼翼地将啼哭的儿子放在她枕边。祝季兰勉力侧过头,当看到儿子时,眼泪顿时就下来了。十月怀胎的艰辛,一朝分娩的痛苦,只有女人自己知道,男人永远感受不到。

  “好了好了,这是欢喜了!九弟啊,赶紧给孩子取个名吧。”徐王氏笑道。

  其实在之前,徐卫也考虑过这件事情,只是一直没有拿定主意,此时听嫂嫂提起,脱口道:“就叫徐虎吧。”

  “咦,好!娃有名了,虎头虎脑,这娃肯定好带!”跟过来的徐秀萍打着哈哈笑道。

  又叽叽喳喳说笑一阵,徐嫣徐妠姐妹两个也抢进来看了弟弟,徐王氏才道:“好了好了,季兰劳累得紧,也应歇着了,我们出去吧。”

  张九月听到这话,伸手便想去抱孩子,但祝季兰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护住。伸到面前的手缩了回来,张九月笑笑:“一儿娃饿了,你记得给他喂奶。”

  徐卫又仔细打量了儿子一番,再拿手轻轻抚了一下祝季兰的脸,这才出了房。

  “九弟啊,你这满月酒可得大办,请他百十桌,好生热闹热闹。”徐秀萍一出门就建议道。

  “那是自然要大办的,对吧,官人?”张九月笑道。

  “办!当然要办!该请的都请!”徐卫人逢喜欢精神爽。说完,想起张庆还在花厅上,便离了一众妇道,匆匆赶过去。

  张庆正在厅上喝茶,见徐卫脸上笑意掩藏不住,打趣道:“太尉,看到儿子欢喜了吧?”

  “欢喜!当然欢喜!”徐卫哈哈笑道。

  “那我回去以后,得叫浑家把满月酒的礼金备上,这回可真得整热闹些。”张庆笑道。

  徐卫连声称是,忽地笑容一收:“走,我亲自去迎萧朵鲁不。”

  “嗯?”张庆一怔,“现在就去?可你这刚刚……”

  “哎,大小平安就好了,我一个汉子,也不懂怎么照顾,由她们妇道人家去吧。走走走,来人,备马!”徐卫说话间,已经朝外头走去。张庆笑着摇了摇头,也跟了上去。

  到宣抚处置司,找上了张浚和马扩,又派人去问了守城官兵,说是还没进城。徐卫兴致高昂,索性带了一班幕僚,打马出城,到官道上去迎。

  路上,众人听说徐太尉喜获麟儿,都道贺不止。徐卫心情大好,索性提前发出了邀请,等孩子四十天时,满月酒,你们这些叔叔伯伯们,一定要早到!众官纷纷应下,都说这杯喜酒无论如何也要讨来吃的。

  顺着官道往褒城方向奔了大概有七八里,便瞧见前面一支马队正奔驰而来。因为天气热的原因,那支马队的人基本上都没有戴帽子。很多都露出光秃秃的头顶,以及颅侧的两缕长发,这是典型的契丹人发型。

  对方也发现了徐卫一行,当看到有人身着公服时,知道是官府的人来迎接了。两支人马抵近,萧朵鲁不一眼就看到了马扩,正有些吃惊时,居然又发现了徐卫!这可真有些受宠若惊了,徐太尉竟然亲自出城来迎!

  “徐太尉!多时不见,别来无恙否?”萧朵鲁不在马背上欠身问道。

  徐卫一抱拳,朗声道:“一切安好,只是甚为想念!卫率宣抚处置司官员前来相迎天志皇帝的尊使!”

  这个高帽子戴得太舒坦了,萧朵鲁不一行人无不感觉与有荣焉。萧朵鲁不急忙道:“不敢不敢,怎敢荣太尉千金之躯?真是愧不敢当!”

  “哎,咱们客气话就不说了,请入城!我已命人备下酒席,为各位接风洗尘!”徐卫大笑道。

  两帮人马合作一处,都投兴元城而去。一路上,徐卫热情地询问着耶律大石的近况,萧朵鲁不代为致谢。进了城,徐卫果然命人在城中最好的酒家备下了宴席,二话不说,直接把人领酒楼去。

  这是汉人接待亲友的规格,萧朵鲁不一行感激不已。开席后,徐卫殷勤劝酒,只问些风土人情之类,并无只言片语提及公务。萧朵鲁不等人也很识趣,酒桌上,不谈公事。契丹人确实能喝,一轮酒下来,马扩这种走路都有些飘了,人家却稳如泰山。散席,徐卫亲自安排远客在馆驿住下,这摆明了是好酒好菜先招待,有事咱们明天再说。

  回到家里,徐卫兴冲冲地又去了祝季兰处陪了许久,将儿子抱在怀里百看不厌。一直到吃饭还舍不得放手。晚间,徐胜听说弟弟终于有了捧香炉钵钵的,也高兴地来看望了。同样一口咬定,徐虎这娃简直跟徐九小时候一模一样。就是有点疑惑,这娃两边脸蛋怎么特别红呢?

  张九月此时在旁边插话说:官人在外头吃了酒回来,娃让他酒气给熏的……

  次日,就是该谈正事的时候了,徐九一大早仍旧去逗儿子玩了一会儿,可惜娃太小,除了哭、吃、睡,其他的都不会。即使如此,徐卫依旧乐在其中。

  宣抚处置司

  这次跟辽使会谈的场地,就是衙门的花厅上。因为可能涉及机密的缘故,各通道都有人把守,不相干的人严禁靠近。安排好之后,徐卫才使人去馆驿请萧朵鲁不等人来相见。在此之前,他和张浚、张庆、马扩,以及宣抚判官万俟卨就已经等在厅上了。

  从前,徐卫跟他这些幕僚们虽然公私要分明,但关系还是融洽的。但此刻,因为多了一个人的缘故,徐卫不说话,张庆马扩也只顾吃茶,万俟卨正襟危坐,不开腔,不吃茶,也不张望。

  张浚见气氛有些僵硬,遂首先打破沉默道:“太尉,辽使此来,当不是例行往来,可能带着目的。”

  “啊,或许吧。”徐卫随口道。

  张浚开了头,便又对万俟卨道:“万俟判官,此前,川陕宣抚处置司已经和大石方面接触过多次。此番萧朵鲁不是第二次来,上回马参谋去的时候,大石赠金银和汗血马作为答礼,还是重视双边关系的。”

  万俟卨听罢,说道:“大石远走西域,怕是指望不上,不应过多关注,顾着眼前是紧要。”

  马扩和张庆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什么叫顾着眼关是紧要?我们荒废了正业么?大石和我们有共同的敌人,联络他确实也有必要,你才来几天,懂个鸟!

  徐卫看他一眼,笑道:“大石世之英雄,以数百骑远走西域,征服多国,重续辽之国柞,多年来,念念不恢复故土,这与我方如出一辙。若能联结他,对抗金复土大业,有莫大裨益。我等身在其位,当将眼光放得长远,不能光看脚下。”

  万俟卨见他针锋相对,但对方到底是长官,他也不好顶撞,遂只道:“希望如宣抚相公所愿吧。”

  “太尉,辽使到。”一名佐官入内禀报道。

  “请!”徐卫大手一挥。片刻之后,萧朵鲁不独自一人,快步而入,立在厅中,先给徐卫行个礼,又跟张浚、马扩、张庆见了面,独独不认识万俟卨。便执礼道:“不知这位相公怎么称呼?”

  “此乃川陕宣抚判官,万俟卨。”张浚介绍道。

  萧朵鲁不也行个礼,这才坐下。因为马扩跟契丹人有渊缘,所以开场白当然由他来说,但当他就要开口时,徐卫却在上头笑道:“尊使,我的侍妾昨天给我生了个儿子,而你也恰好是昨天到的,所以,希望你是带来了好消息。”

  萧朵鲁不自然知道他的意思,此前马扩随自己回国,受到皇帝的接见,当时,他就代表大宋朝廷和徐太尉提出了共同抗金一事。皇帝虽然接受这个提议,但这还只是个架子,没有具体的内容。现在徐太尉又提出,可见南朝对于联合抗金一事,也是十分积极热衷的。

  第六百四十六章 首倡分割

  但,萧朵鲁不说的第一句话,却让在场的人有一种风牛马不相及的感觉。“西夏如今的局势,太尉想必是清楚的。”

  他这不是一句问话,倒像在点明什么。徐卫也毫不讳言:“当然。”

  接下来一句话,就让所有的人都失望了。只听萧朵鲁不道:“实不相瞒,在下此次来川,是奉我主之命,前来为宋夏双方斡旋调解。”

  徐卫自认还算是一个有风度的人,但听到这话立马就变了脸色。斡旋?调解?我没听错吧?契丹人来替宋夏双方作和事佬?怎么着?你是想劝退我?

  萧朵鲁不大概也料到自己的话会引起这种反应,当堂上几位官人都拿质疑的目光盯着他时,他仍旧镇定道:“党项人和契丹人多年的往来,这诸位想必是知道的。我主西征后,也与西夏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此番,西夏天灾人祸不断,而西军又牵涉其中,所以……”

  徐卫冒着失礼的风险,截断了他的话:“尊使可知道起兵反夏的人是谁么?”

  萧朵鲁不沉默片刻,如实道:“知道,李合达,昔年保护成安公主下嫁党项的侍从。”他称萧合达为“李合达”,是因为萧合达“有口才,骁勇长骑射,乾顺留之,赐国姓”。也就是说,现在夏主的老爹李乾顺在位时很喜欢萧合达,便将他留在了西夏,并赐国姓“李”。

  “那你知道成安公主的事么?”徐卫又问。

  萧朵鲁不这次沉默了好一阵,才勉强点头道:“也知道,成安公主嫁夏崇宗李乾顺,生子李仁爱。国破前夕,李仁爱请缨援辽,兵败而回,夏主决意降金,仁爱苦谏不听,悒郁而卒。成安公主既伤国破,又痛丧子,遂决食而死。”

  徐卫一声响亮的冷哼:“一个后生,一个妇道,前者请缨抗金,后者决食明志,这母子二人当真令人钦佩。然而,徐某失望的是……”

  马扩知道太尉后头要说什么,赶紧抢过话头:“尊使,党项臣服于金,贵国缘何替其斡旋?”

  徐卫倒也不介意,只听萧朵鲁不道:“党项虽臣于金,然乃时势所迫,这十几年来,与我主多有相助。夏主既遣使持书至虎思乾耳朵,我主又岂能拒绝?”

  徐卫听到这里大皱其眉,沉声道:“尊使,对你主,徐某是敬佩的。在入觐之时,曾将你主事迹禀报我朝皇帝,天子也是神往不已,誉为‘世之英雄’。但此番,你来替宋夏调解,我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党项人臣服于金,这是他家的事,我们管不了。但其响应北夷号召,陈兵边界,挑起冲突,这便是与我朝为敌,徐某受天子亲遣,坐镇川陕,岂能孰视无睹?”

  萧朵鲁不无言以对,良久,才道:“恕在下多一句嘴,陕西光复不久,百废待举。西军多年征战,折扣想必也不小,太尉何必多惹是非?”

  “怎么?西军连女真都不惧,还会怕党项人?既然作下这事,自当考虑清楚后果,这一点不消尊使操心。”徐卫轻笑道。

  萧朵鲁不又道:“此番西夏祸事不断,国力大损,想必也无力与贵国为难,还请太尉看在……”

  “罢了!”徐卫一口打断。“尊使若是来作客,徐某及本司同僚欢迎之至。若为党项作说客,那就免开尊口,此事容不得商量。”

  他态度如此强硬,萧朵鲁不再说下去也没有什么必要了,遂缄口不言。徐卫见状,估计是心绪不佳,遂道:“今日谈到这儿吧。”语毕,拂袖而去。

  萧朵鲁不见状,也只能告辞离开。万俟卨对这事兴趣本来就不大,也站起身来,抖抖衣摆,背负双手离了花厅。留下二张一马在厅上,好不费解。

  “奇了怪了,契丹人替党项人作说客?这是哪门子道理?”马扩百思不得其解。

  张庆回答道:“不是说了么,党项与契丹有旧,而我方又积极与契丹联络,夏主遂遣人持书至辽,让大石代为周旋。”

  张浚此时质疑道:“我们跟大石才来往几回?夏主为何要请契丹人出面周全?”

  “我也觉得不对,这未免太过牵强。再说,萧合达是辽国旧臣,如今以复辽为号召起兵,大石居然派人来游说,让我们不要干涉西夏内政,这岂不等于断萧合达后路?大石没老糊涂吧?”马扩越发疑惑了。

  “另外,在下觉得,夏主请辽主出面斡旋,这本身就破绽百出。”张浚又分析道。

  张庆一张脸挤成一团:“这么说来,萧果鲁不没说实话?”顿了顿,疾声道“大尉为此事而怒,得赶紧去将这些情况说明。”

  三人同离花厅,到了二堂,入徐卫办公堂。满以为太尉肯定暴跳如雷。因为他起初认为萧朵鲁不此番来,肯定是带来好消息,哪知道人家是来和稀泥的。

  但三人一进去,却发现徐卫坐在案桌后,满面疑惑。见他三人进来,徐卫忙道:“你们来得正好,我怎么越想越觉得这事不对头?夏主请辽主出面斡旋?这,这也说不通吧?”

  马扩接过话茬:“正是,方才卑职等三人在厅上议论,也觉得此事漏洞百出,萧朵鲁不的说法值得怀疑。”

  而后,张庆张浚分别阐述了理由,徐卫综合分析以后,认定:“萧朵鲁不还有话没说。”

  “那何不再去寻他问个清楚?”马扩道。

  徐卫略一思索,摇头道:“不急,他自然会再来。你跟他是旧识,这些日子可多去馆驿,他但有要求,你只管应允。”马扩应下。

  随后两天,马扩都在馆驿陪萧朵鲁不,或谈时局,或叙旧事,马子充几次试探,无奈萧朵鲁不三缄其口,不得要领。在两人的谈话中,萧朵鲁不有意无意地打听川陕的近况。诸如军队、士气、民心、财赋、战略,各个方面都在试探。马扩是个实诚人,能说的,必坦承相告,不能说的,也明白无误地告诉对方,这是机密,并不打马虎眼。

  到了五月十八这一天,萧朵鲁不也当日徐卫接待他们的酒楼订了一桌席,向徐卫等宣抚处置司官员发出请柬,邀请他们去赴宴,作是回敬。徐卫欣然同意。

  “齐没有?”到了下午,下值以后,徐卫在宣抚司门口向张浚问道。其实,萧朵鲁不请的,也就是当天接见他的五位长官。此刻,徐卫、张浚、张庆、马扩都在,独缺了万俟卨,徐卫明明知道,却故意去问。

  张浚答道:“万俟判官说是身体不适,就不参加了。”

  “真是身体不适?”张庆冷笑一声。那老儒肯定是不想跟我们这群人打堆,娘的,没他在,老子倒还自在些。

  张浚笑笑,没有回答。

  “罢了,这种事不必强求,我们走。”徐卫随口一句,便下得阶去,骑上了马。

  到了那家酒楼,店主东瞧见徐太尉来,亲自相迎,一路送上楼去。其实虽然跨越千年,但徐卫觉得这个时代跟后世还是有很多相似之处。比如这座酒楼,简直就是宣抚处置司公务接待的指定场所,而且同样的打条子,半年结一回。当然,这是由他的“公使钱”支付。

  公使钱,其实就是公务接待费,放在后世,属于媒体口诛笔伐的“三公”。但是在宋代,公使钱明确规定,这笔钱是地方长官的特别费用,主要用来宴请和和馈送过往官员,而且“公使钱得私入”,也就是说,没用完的话你自己就收着吧。

  徐卫这个级别,公使钱每年都以万计,但光用来吃喝,肯定是用不完的。所以,他有时候自己收了,有时候财政吃紧的话,也会拿出来公用,补贴军资和抚恤之类,反正也没人监督他。

  他读书时,曾学过《岳阳楼记》,开头一句就是“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这个滕子京为何被贬谪?就是因为他胡乱使用“公使钱”,结果不幸被言官弹劾了。公使钱虽然可以“私入”,但你也没必要连老婆买脂粉也拿公使钱报销吧?

  却说店主乐将一行官员引入萧朵鲁不包下雅间,人家早就到了。好像约定好似的,萧朵鲁不带了四个人,这边也是四个人,刚好凑一桌。

  客人一到,萧朵鲁不就起身添酒,笑道:“日前受太尉及诸长官款待,今天在下也聊表心意。”

  “你这就客气了,你来者是客,哪有客人请主人的道理?”马扩笑道。

  “哎!何必彼此?来来来,满上满上。”萧朵理不手下一人劝道。

  添上酒,萧朵鲁不举杯祝道:“来!请满饮此杯!”

  “干!”徐卫一声喝,将酒吞下肚去。

  萧朵鲁不一连满了三杯,三杯喝完,他深吸一口气,对徐卫执礼道:“太尉,在此,容我赔罪。”

  “这话从何说起?”徐卫主动拿起酒壶给他满上,一边笑问道。

  萧朵鲁不正色道:“实不相瞒,在下此来,并非是为宋夏调解斡旋。夏主,也从来没有请求我主出面游说。日前虚言,惹太尉不悦,因此赔罪。”

  徐卫早就知道,因此也不奇怪。张庆指着他的酒杯笑道:“空口白话谁不会说?都在酒里!都在酒里!”

  萧朵鲁不也不推辞,满饮下去,张浚就势问道:“既非调解,那尊使此来是为了?”

  “夏主确有书信至,但只提到了变故。我主既知宋夏交恶,又急于探清局势,遂命我以调解为名,经西夏来川陕。若非如此,怎到得了此地?”

  众人恍然,原来如此!确实,契丹来川陕,必经夏境,正值宋夏交恶,若大石直说派使者入宋,党项人必然不肯放行。

  徐卫闻言笑道:“既然你此来是为探清局势,那还有什么不明白,或者想知道的?”

  “宋夏双方,在下已经知道大概。却不知女真人现在……”萧朵鲁不问道。

  徐卫一指张浚:“这些事,你便要问张参议,桩桩件件,没有他不知道的。”

  张浚谦虚一句,便将近期以来宋金局势作了说明。比如,金军大举南下攻襄汉,如今又因为西夏内乱,西军干涉诸多原因,而主动提出停战,撤回了金国。眼下,正发兵攻击麟府。

  萧朵鲁不听闻金军大举南下时,不禁痛惜道:“可恨山川险阻,路途遥远!否则,如此大好良机……”言下之意,如果大石及早知道消息,真该趁虚东征!

  顿一顿,他又对徐卫道:“太尉,前几日会面时,太尉提到成安公主和李仁爱,在下当时心中委实愧疚!想成安公主,不过一介女流,却以决食身死,也表达对大辽的忠诚!李仁爱,乃辽之外孙,却能请缨出兵,抗击北夷,国破后,抑郁而卒。诚如太尉所言,一妇道,一后生,尚且如此,我大辽勇士,若不思复国,有何脸面立于天地间?”

  徐卫点头,表示赞许。

  “再说萧合达!或许诸位不知道,在他起兵以前,其实就已经派过细作来西域秘密查访。却因不熟悉情况,无功而返。此事,我主也是事后才知。萧合达受李乾顺知遇之恩,累官至夏州都统军,党项人对他,恩义不可谓不厚。但他能深明大义,以复国为己任,举义反夏,真伟丈夫也!他如今得到太尉支持,我又怎能断他的后路?”

  萧朵鲁不说到激动处,须发皆动,英气凛然!

  “此次,我奉命而来,就是为了摸清局势,以备异日出兵东征!”他这时,才道出了实情。

  马扩敬他一杯酒,而后道:“上次我受到你主接见时,他曾说担心两件事。一是金国势大,无法撼动。二是西夏为金之藩属,必不肯相助。不知道现在,你主还担忧么?”

  萧朵鲁不抿了口酒,思索片刻,点头道:“老实说,近年来,局势确实改观许多。而我方也在积极准备。金国已经不是无法撼动,可党项人也还是不可能相助。”西夏,横在金国和大石之间,如果大石出兵东征,在没有西夏支持援助的情况下,恐怕能不能见到金军都是问题,毕竟,路途太过遥远,补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而且中间还有茫茫的大沙漠。

  “我就有一点不明白,贵方既然矢志恢复旧疆,迎还故主,为何不作周密准备?听说贵国的都城距离金境有万里之遥!从那里出发,岂非空耗时间钱粮?何以不在边境重镇集结?”张庆将纠结了很久的问题问出来。

  萧朵鲁不无奈一笑,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其实,大石虽然打下一片大大的江山,但其钱粮重地,都在都城虎思翰耳朵一带。再者,为了避开女真人的锋芒,大石的军队和物资都远离边境,而且上次出兵,也略显仓促了一些,没有经过精心的准备。这一两年,大石正着手解决这个问题。

  徐卫正琢磨一件事,不过他在犹豫要不要这样作。良久,他眼睛虽盯着桌面,嘴上却道:“你方的难处在于,路途太遥远,补给困难。也就是说,如果中间没有一个落脚点,几乎连遇上金军都不太现实,对么?”

  “太尉说的极是。上回我父领兵东征,却在沙漠里遇上风暴和瘟疫,牛马病死过半,逼不得已,只能退回去。而女真人也因为同样的原因,几次发兵西侵,都无功而返。”萧朵鲁不坦诚道。

  徐卫沉吟道:“现在西夏内乱,正寄希望于金人的干预,想它襄助,是完全不可能的。但我有一个建议,不妨说出来,大家讨论讨论?”

  “太尉请进。”萧朵鲁不道。

  “党项人臣服于金,从这一点上来说,就是你我的敌人。尽管,辽夏关系一直还不错,大辽曾三次嫁公主于夏。但想想成安公主,想想李仁爱,你们应该知道怎么做。”徐卫含糊地说道。

  萧朵鲁不也不知道是真没听懂,还是假装不知,追问道:“还请太尉明示。”

  其实,张浚、张庆、马扩已经听出徐卫弦外之音。心里头不禁暗猜,这倒也确实是一个法子,一个切实可行的法子,但关键在于,契丹人愿不愿意。

  徐卫一时不答,稍后,对张庆使个眼色。萧朵鲁不看到眼里,忙道:“太尉只管放心,这整层楼,我都包了,还有我卫士把守,任何人都不得靠近,便是传菜,也由士兵代劳。太尉不必担心隔墙有耳。”

  徐九点点头,暂时没有说话。张庆虽然已经得到对方的保证,但还是不放心,亲自出去探视检查一番,这才回来示意太尉。

  “尊使,你主在西域立国,我丝毫不怀疑你们兵强马壮,士气百倍。但要命的,便是路途遥远,无法补给。所以,你们需要一个落脚的地方,一个缩短攻击距离的所在。一旦有了,我想,也就是你们复国的时候了。”徐卫认真地说道。

  萧朵鲁不却觉得他这都是些废话,这道理谁不懂,问题是,我们上哪儿去找个落脚的地方?

  第六百四十七章 瓜分西夏

  “还是请太尉明示。”萧朵鲁不执礼问道。

  徐卫直视着他,并不说话,后者见状,勉强笑道:“在下虽然猜到几分,但,却着实摸不准,因此还请太尉示下。”

  “罢了,我就实话说了吧。”徐卫朗声道。“宋夏百年恩怨,这一点世人共知,我就不多说了。徐某为抗金之故,曾经动过念头,想结好党项。不求它反水,但求不要从旁掣肘。但事与愿违,党项人心甘情愿地要作女真的臣子,与大宋为敌。所以,才有了今天的局面。”

  萧朵鲁不频频点头,认真听着。

  “现在,西夏天灾人祸不断。萧合达举兵占据着夏、石、银、宥、盐五州,不久前夏都兴庆府一带发生地震,官私庐舍皆被损坏,军民死者数以万计。眼下,更是民变四起,整个西夏局势可说是风雨飘摇。诚然,这对西军来说,是一个机会。但于你们契丹人,又何尝不是?”

  徐卫话说到这个份上,就只差没有挑明了。萧朵鲁不觉得自己要是再装傻,实在说不过去,遂试探着问道:“太尉的意思是说,让我方出兵,攻夏?”

  徐卫缓缓点了点头。

  “这个……”萧朵鲁不面露难色,尽管西夏臣服于金,又使得成安公主绝食而死,这让皇帝很恼火。但这么些年来,契丹国和西夏一直都有联系,不管使者往来,还是生意买卖,都不曾间断过。现在西夏局势混乱,契丹出兵进攻,这恐怕……

  徐卫看他模样,轻笑道:“我说过,只是建议。”

  马扩此时从旁劝道:“你主矢志恢复大辽。现在,女真人弊端丛生,不复当年之勇,此为天时;宋辽双方,都与金人有深仇大恨,当共同进退,此为人和;现在所欠缺的,便是地利!地利何来?有了西夏这片地,你们还愁山高险阻么?”

  “话是这么说,但西夏虽乱,却绝非不堪一击。所以……”语至此处,萧朵鲁不转向徐卫问道“想必太尉已经有所考虑,在下愿闻其详。”

  徐卫将面前的杯盘碗盏挪开,蘸着酒在桌面上划着。只见他画出三个圈,朗声道:“此为宋、辽、夏三方。现在,横山这一线,已经由西军和萧合达控制了。党项人可以说是屏障全无。他们现在控制的地区,就是甘、肃、瓜、沙这一条河西走廊,以及国都兴庆府周边。旁的我不说,河西走廊是联通各方的要道!你们若能夺下此地,以后若出兵,便可经夏境直达金国,岂不甚便?”

  河西走廊,自古是联通西域和中原的重要路线,现在党项人控制着它,便隔绝了大宋和耶律大石。徐卫一直积极地想打通河西走廊,与大石联合。但坦白地说,这件事情如果由西军来干,恐怕不现实。

  这条狭长的走廊,北面是大沙漠,南面是吐蕃诸部,如果西军将它夺回来,且不说费时费力,风险还大,关键是打下来之后,你怎么经略?汉唐之所以能够控制这个地方,那是疆域和实力决定的。显然,现在大宋,或者说自己,不具备这个实力。再者,这一点在朝中恐怕也通不过。

  与其如此,不如让契丹人将它打通。到时,两面合围,视局势而定,再来讨论怎么处置西夏。此事若成,则大石东归将踏出坚实的一步,女真人必然如坐针毡!

  萧朵鲁不目不转睛看着徐卫勾勒的图画,一时不语。

  “你们举兵的同时,西军也会出兵进攻西凉府,控制这一地区,以阻止夏军增援。相信,以如今西夏的局势,他们的重兵都放在兴庆府一带,河西走廊必不设防!以你们的实力,打通它,想必不是问题。”徐卫笑道。

  “太尉可曾考虑过女真人的反应?”萧朵鲁不此时问道。

  “金军此前进攻我襄汉地区,无功而返,如今正出师进攻麟府,对河西,他们是鞭长莫及。等他反应过来,木已成舟,米已成炊,如之奈何?”徐卫道。

  萧朵鲁不有些躁动不安地挪了挪身子,深深地出了一口气,看得出来,徐卫勾勒的蓝图很吸引他。他旁边那位随从,也用徐卫他们听不懂的话,小声说着什么,使得他不住地点头应声。

  好一阵之后,萧朵鲁不正色道:“太尉,实不相瞒,这个计划确实让人心动,而且也切实可行。但要请贵国和太尉理解,我们也有难处,所以……”

  “这是自然,你现在不必作任何表态,回去以后,据实报予你主,再行定夺。但我必须提醒你,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一旦党项人在女真人帮助下缓过气来,恐怕就没有这么容易了。”徐卫也郑重地说道。

  “正是,在下会尽快启程回国,与我主商议。”萧朵鲁不疾声道,语毕,举起杯子,颇有些激动。

  这次宴会,宾主尽欢。散席后,萧朵鲁不等人自回馆驿,徐卫一行骑了马,也准备各回各家。行在路上时,张浚思之再三,道:“太尉,下官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徐卫虽然没喝多少,但脸上也红了,而且心境颇好,点头笑道:“德远不必忌讳。”

  “太尉建议契丹人打通河西,夺取甘、肃、瓜、沙诸州,那么再进一步,就是图夏了。这百年来,我朝为灭夏倾尽国力,不知太尉考虑到没有,将来事成了,怎么办?”张浚认真地问道。

  徐卫露出赞许的神色,夸奖道:“德远果然想得周到。今天我没提这个事,是因为这事连个头都还没起,此时说不合适。但我考虑过这个问题,不然,我为何独独要出兵攻取西凉?”

  马扩这会儿也满嘴喷着酒气插话道:“德远,西军进攻西凉,就是要卡在中间,明白么?”

  五月二十七,丰州。

  满目疮痍,只有这个词能形容现在的丰州城。在饱受金军二十多天的猛攻之后,丰州这座城堡创痕累累。城上的女墙齿垛,被打缺多处,一看就知道是砲车的杰作。甚至城北的一个城角都被轰塌一块。整个墙体上,千疮百孔,还密密麻麻地残留着八牛弩射出的巨箭,只不过已经被守军斩断了箭杆。

  城内,靠近城墙的地方到处都散落着砲石,不少民夫正头顶烈日在搜集搬运。在城墙根的阴凉地带,士兵们大多赤裸着上身,怀抱着器械,正在吃饭。从早上打到先前,金军终于又退却了,疲倦饥渴的汉子们狼吞虎咽,没人说话,只听到一片吃食的声音。

  让人意外的是,丰州城的守将,鄜延帅司统制官彭杲居然也身在其中。他就和普通士兵一样坐在地上,打着赤膊,一手端个大海碗,一手拿着两块馍,吃得正欢。

  “统制官人,今天是第二十七天了,我们折了上千弟兄,城中的粮食也将告罄,怎地还不见大帅的援兵?”坐在彭矮子身旁的一名统领官问道。

  彭杲显得漫不经心,一边吃一边道:“徐大帅自有分寸,我们坚守城池便是。”嘴上这么说,他心里其实也隐隐有些担忧。二十七天,凭借丰州这座小城,以及四千将士,我们愣是守了二十七天!在这二十七天里,金军没能攻破一道门,一面墙!不是姓彭的夸口,如果换了帅司其他同袍来,未必也作到这样。

  现在就快一个月了,大帅那里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吃完了饭,天色已经暗下来,总算又坚持了一天。彭杲检查了各处防务以后,便回住所歇息,自不用说。

  当夜幕降临,战场的喧嚣远去后,士兵都进入了梦乡。只有寻些留在城头当值的弟兄们仍然保持着高度警惕,偶尔抬起头来,看着满天繁星,感叹一句,这得打到几时才是个头?

  这地方,温差比较大。白天热得人恨不能揭层皮下来,晚上又得穿戴整齐才不至于冻凉。但就在城墙根下,却有那么些人,席地而坐,背靠着冰凉的城墙。而且他们的分布很均匀,隔一段就有那么两三个人,显然是刻意安排的。

  “不行了,你守一阵,我眯会。”黑暗中,一个雄浑的声音说道。

  “那稍等,我去撒泡尿。”一个身影站了起来,刚走几步,突然回头。在他们栖身的地方,有一个半人高,黑洞洞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个甚。那士兵现在就走到这东西面前,将头探下去,似乎在仔细听着什么。

  夜深人静,没有其他声响干扰,士兵俯在那东西上面听了好一阵,警惕道:“哥哥,有动静!”

  一听这话,那已经开始眯眼的士兵一跃而起!扑上前来,也俯在那东西上仔细倾听。万般寂静之中,从那东西里隐隐约约传来异常的动静!

  “去他娘的!还真是!”士兵叫了起来。片刻之后,只见火光几闪,一支火把就点燃。借着光,这才看得清楚,原来那东西竟是一口大陶缸,半截都埋在土里,上面覆盖着一层薄牛皮。这个东西,叫“地听”,是专门用来监听敌军挖地道所用。

  这两名士兵已经听得清楚,地底确实传来异常动静!不但是他们,很快,附近的同袍也发现了警情!在当值军官亲自前来查听以后,消息被迅速报到彭杲处。

  彭杲从军多年,有着丰富的实战经验,他来到现场以后,亲自俯在地听上听了许久,连着把附近多处“地听”听罢,他伸手虚画一段距离,判断道:“应该是这个范围之内。”

  副统制此时问道:“别的地方没发现吧?”

  “没有,只在此处有异常响动!”下面的军官回答道。

  副统制对彭杲道:“金贼攻城多日不破,如今竟掘地道,彭统制,你看……”

  彭杲暂时没有回答,城池攻坚战中,进攻一方见强攻实在无望的情况下,就会另辟蹊径,挖地道是其中一个方法。这个战术用在丰州城,确实是有效的,因为这座城没有护城河。金贼想挖掘地道,直达城下,把城墙的地基挖空!对付这种攻城手段,早在千百年前就有应对之策了!

  “听他动静,距离应该还比较远,暂时不着急,你们用心监听着。”一阵之后,彭杲对守护地听的士兵们吩咐道。语毕,折身往回走,大小军官们都跟在后头。

  “现在城中已经能听到动静,说明金贼开掘地道已经有时间了。明天上午,你们集结民夫,从城内凿穴相迎。”彭杲命令道。

  所谓“凿穴相迎”,就是指在监听到敌军掘地道后,判断出对方的方位,然后也从城里跟他对着挖地道。当然,守城方挖的地道不一定就恰好就跟敌人对上。挖了地道之后,还从在地道里进行监听,进一步确认对方的准确位置,然后……

  第二日,金军没有攻城,守军也组织了民夫,从昨夜监听到的方位开挖。因为敌人挖地道,是为了挖空城墙的地基,为了这个目的,他们所挖的地道就不能太深。对应的,守方的地道也不会挖得过深,一般与地听下面的深井持平。

  地道挖下去以后,金军的动静越发地明显,但还不能准确地判断其方位。到了第三天,金军挖得越来越近,士兵下到地道里,把耳朵贴在地道壁上,都已经能清晰地听到就在附近!

  “统制官人,已经辨明方位了!”一名队将从地道里爬出来,大声禀报道。

  彭杲脸上闪过一抹阴冷的笑意,切齿道:“老子让他挖!来,让下面的人全部上来!你们,把东西备好!咱们给金贼一份见面礼!”

  当地道里的人全部撤上来以后,士兵们便忙碌地将一些东西搬到地道口。其中最扎眼的,莫过于一具硕大的风车。此风车,便是民间常用,给粮食去除杂物的工具。出风口接上了布袋,估计是用来定向送风。除了这具风车之外,士兵们还搬了一箱箱的火器。

  当然,不是什么“震天雷”这种新式火器,除非守军想自己把城墙搞塌。而是以前老旧的火蒺藜之类。这种火器,爆炸威力没有,它最主要的作用,就是放出大量的,有毒的浓烟!

  第六百四十八章 万俟卨的掣肘

  “应祥公,稀客啊。”徐卫笑容满面地踏进办公堂,对坐在里面的四川都转运使赵开说道。也难怪紫金虎如此高兴,赵转运在成都试行酒法,今年仅此一项,就增收四十来万缗。他的新法,说起来其实很简单,取消“供给酒”制度,也就是说以后酒就不由官府专卖了。官府只管以前设置在各处的酒槽,一切酿酒的器具和酒曲,都由官府出资购买。然后,由百姓自愿,拿米到酒槽来酿。一石米交三千钱,不设限额,想酿多少酿多少。

  新酒法在成都的成功,使得徐卫准备在全川推广,接着就是陕西。所以,赵开在他眼里,现在俨然已经是财神爷。

  “宣抚相公。”赵开起身执礼,“下官哪里是甚么稀客。”

  “几次想请你到兴元,你都说忙,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徐卫说笑间,就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赵开未语先叹,徐卫一见他这模样,问道:“怎么?遇到什么难处了?只管说来!”只要你能在不增加百姓负担的前提下给我弄来钱,什么都不是问题!

  “相公,下官已经连续两次呈文宣抚处置司,请示是否由今年下半年开始,将酒法推广全川,怎么至今没有下文?须知虽此一项,但要全川推广,前期准备就得两三个月。这可拖不得!”赵开认真地说道。

  徐卫眉头一皱,略一回忆,质疑道:“不对吧?你的请示我早就批准了,而且只有一次吧?哪来的两回?”

  赵开也纳闷了,疑惑道:“下官确实请示了两回,但都没有拿到批文!是不是……”

  徐卫想了想,摆手道:“稍安勿躁,多半是下面的人出了疏漏,我唤德远来问问便知。”说罢,便使人去请张浚来。

  趁着这个空档,徐卫问道:“应祥公,这酒法全川推广之后,依你估计,酒课每年能收多少?”

  赵开思索之后,郑重答道:“据下官预料,当在五七百万缗左右。”

  徐卫脸上笑容再次绽放,就算最低值算,四川酒课也能增加近两百万贯,这是一个非常喜人的数字!王庶去职前的推荐果然没有错,赵开确实善于理财!

  称赞几句之后,徐卫又问:“当初我问你时,你说四川百姓辛苦,不能加赋,只有从前的一些公营事业还有办法。现在酒法已经准备推广了,不知道接下来你还有没有什么想法?”

  赵开听他这么问,倒也没有马上回答,斟酌了好一阵之后,才道:“想法倒是有,但有一句话下官不得不说。”

  “但说无妨。”徐卫鼓励道。

  “这变法,不可能照顾到所有人的利益。拿酒法来说,虽然没有增加百姓负担,但却坏了一些人的好事,人家不可能不说话。”赵开含蓄道。

  徐卫一笑:“我懂你意思,从前酒由官府专卖,盈利多少还不说。但无论是官,是商,很多人都借此搂得腰包满满。现在你一变,官府不产酒了,也就断了一些人的财路,这些人现在有怨言,是吧?”

  赵开点点头。

  “你放心,不管是谁,说什么,做什么,你都别往心里去。只需要记住一点,宣抚处置司支持你,我徐某支持你。”徐卫表态道。

  赵开又叹一声,道:“多谢相公信任。”

  徐卫见他似乎还未释怀,正想再说几句,却见张浚已经踏入门槛。先给徐卫行个礼,又向赵开问了好,这才道:“相公唤下官来何事?”

  “德远,四川转运司可是有两次呈文本司?”徐卫问道。

  张浚看了赵开一眼,坦承道:“确实有。”

  “这就怪了,我记得第一次收到时,我就已经批复。为何还有第二次?再者,四川转运司也没有收到回复。四川方面的公文一般都是由你经手,怎么,是不是下面的人疏漏了?”徐卫问道。

  张浚突然面露难色,支吾道:“这事,好像,下官可能,要不下官去问问……”

  徐卫见状,心里更加狐疑,想了想,对赵开道:“赵转运,这样,你今天左右也走不了,先去馆驿住下,明天一早来见我,如何?”

  赵开显然也是个懂事的,立即起身道:“那下官先告辞了。”语毕,又给张浚打个招呼,离开了办公堂。

  他一走,徐卫就正色问道:“德远,到底怎么回事?”

  张浚也来个未语先叹,老老实实地说道:“宣抚相公,其实四川转运司第一次呈文,相公批复之后,下官就准备发回去。但是……”

  “有话你就直说,都在宣抚司理事,难不成还有什么顾忌?”徐卫催促道。

  “但万俟判官说,暂时不急。”张浚憋了好久,才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什么?”徐卫脸色一变!“不急?这怎么可能不急?现在哪处不用钱?虽说没大仗,但边境上冲突不断,军费开支不小,陕西重建也要钱,如何就不急?”

  “相公息怒。”张浚一揖道,“万俟判官的考虑是,这革新政令需要谨慎,虽说新酒法在成都试行了一段时间,但可能还没有到全川推广的时机。毕竟,各地的情况不同。”

  徐卫越发不满:“我说德远,当时你就应该问他一句。他来四川才几天?到底是他了解四川情况,还是在川多年的赵开了解?”

  “这话下官当时说过了。”张浚一脸苦相。“但万俟判官坚持己见,他是宣持判官,下官只是参议,如何跟他争辩?再说了,他如果不同意,便是相公也……”

  徐卫不耐地啧了一声,万俟卨到四川来,不仅仅是作个高级幕僚。他还有一项特殊的权力,就是四川的事务,光徐卫说了不算,任何政令都需要跟万俟卨联署,方能生效。这摆明了就是制约徐卫在四川的权力,不想让他完全掌控四川陕西两地的财、政、军大权。

  尽管万俟卨作为幕僚,没什么实际的裁决权,但“联署”这一手,确实让徐卫有些头疼。

  第六百四十九章 徐郡王

  而且这个事怎么看,万俟卨的理由都有些牵强。他从前确实在陕西干过提点刑狱,但四川的情况他知道根毛!居然还说什么不到全川推广的时候,还说什么各地情况不同,你知道四川有多少个州县么?

  徐卫心里头虽然不爽,但他明白,万俟卨初来乍到,而且是朝廷,或者说皇帝专门安排到川陕来的,现在没有必要为了这点事跟他起冲突。他猜测着,万俟卨这纯粹是为掣肘和掣肘,其目的,不过就是想告诉自己,或者各司的官员,他不仅仅是个高级幕僚。再说,新酒法能增加税收,又不加重百姓负担,万俟卨作过这么多年的官,应该明白其中的利害。

  思之再三,徐卫道:“德远,我看这样办。你马上去见万俟判官,就说我说的,现在用钱的地方多,四川之前已经借了两年的财赋,现在只能靠赵开来开源,否则,财政上就吃紧了。”

  张浚应下,却还是有些不放心,又问道:“宣抚相公,若是万俟判官还坚持己见……”

  徐卫笑了一声:“那你就问他,今年钱不够用,是打算欠军饷,还是欠官俸?”

  张浚吃了一惊:“真这么说?”

  “原话传达给他。”徐卫点头道。第二天,万俟卨就在徐卫批复过的公文上签上了名,发给赵开,命四川转运司在全川推广新酒法。

  到了六月,徐卫收到一封很特别的信。之所以说它特别,是因为写这封信的人,就是张九月的姨父,太保何灌。徐卫虽然和何灌有旧,而且论起来也亲戚,但平时基本没怎么联系。现在何灌亲自写信来,确实让紫金虎有些意外。

  但当他看到了信之后,就不觉得奇怪了。何灌在信中称,最近皇帝下了诏,要开大都督府,拟命汾阳郡王折彦质,都督江西、淮西、荆湖诸路兵马。然后,他本人,已经以年老体衰,精力不逮不由,向朝廷提出了致仕退休。

  在宋代官制中,有“大都督府”这么一个机构,但实际设置极为罕见。它的主官,也不叫“大都督”,而叫“都督某某地诸路兵马”。必以宰执重臣充任,在战时作为方面统帅,主导一方局势。

  折郡王虽然名震天下,但真要论起来,何灌的资历比他深厚得多。现在,让折郡王都督诸路兵马,也就是等于说,让何灌听从折彦质的直接节制。这肯定为何太保所不容,于是一气之下自请致仕,也就不难理解了。

  何灌在信中还声称,皇帝此举,应该是为反攻作准备。但他担心,现在就举兵北伐,时机可能还不成熟。折彦质为重利所诱,贸然举兵,恐怕要招致失败。他写这封信给徐卫,就是希望他关注中原地区,万一发生不测,西军也好迅速反应。

  徐卫在上奏行在,报告西军夺回麟府路,占据洪龙二州,以及跟萧合达取得联系这些事情时,就考虑过这个问题。他认为,金军被迫北撤,确实是一个机会。如果折家军和何太何通力协作,应该大有可为。

  但现在何灌自请致仕,他统率的神武后军的将士们会是什么反应,还不得而知。众所周知,神武后军由原东京留守司残余部队,如韩世忠岳飞所部,以及张家兄弟的部队,再加上何蓟统管的常捷军组成。

  无论韩岳,还是二张,整编时部队都不多,何蓟的常捷军占大头。经过这么些年的经营,相信何灌对神武后军的影响力不容忽视。他撂挑子走人,麾下将领们必然不满,此时折彦质又来接手指挥,能齐心协力么?

  看来小赵官家已经不是“锐意进取”可以形容的了,他简直是雄心壮志!而且把宝都押在了折郡王身上!折仲古这回若胜,那不用说,朝野声望将到达顶峰,而且一手控制江西、淮西、荆湖诸路兵权,简直是兵马元帅的级别。

  对于这一点,徐卫乐见其成。诚然,他和折彦质两个,都是如今大宋武臣里头声望最高,实力最雄厚。折郡王因为起点高,再加上是文阶,还受封了郡王爵位,隐隐盖过徐卫一头。但紫金虎并不在意这个,他希望折彦质能够成就盖世伟业。抛开个人交情不说,有折彦质在前头,他的光芒肯定就会被掩盖几分,而这正是他所希望的。

  以前刚起兵的时候,就盼望打大仗,打胜仗,把名号闯出来,把官阶升上去。到了现在,徐卫盼望的,就是别人少注意他,又尤其是杭州方面。

  六月上旬,徐卫给儿子徐虎办了满月酒。凡是故旧同僚,麾下将佐,都云集府上,席开一百二十多桌,除了陕西几位大帅因公不能到以外,其他的该来的都来了,不该来的也来了。但万俟卨虽然收到了徐卫的邀请,却以身体不适为由,没有出席。而且,人不到就算了,礼也没到。这让徐卫手下的人很不高兴,太尉请你,那是抬举,不相干的人想来还没机会呢!

  这天徐卫高兴,喝得大醉,等他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上午。

  “现在什么时辰?”徐卫从床上坐起,按着脑袋问道。

  “太尉,此刻已经日上三竿。”侍女小声答道。

  “哦,睡了这么久,酒还真误事。”徐卫自言自语道。

  “婢子这就去将饭菜热一热。”侍女又道。

  徐卫嗯了一声,点点头,随后下了床,自己倒杯茶喝下去,感觉那胸膛里面火辣辣的,娘的,别喝成胃穿孔了吧?胡乱吃了几口粥,穿戴整齐出了房,感觉脚步都还有些飘,马肯定是骑不成了,遂让车夫驾了车,把他送到宣抚处置司。

  刚进去,就让张庆给截住了:“太尉,两件事,一好一坏,你要先听哪一件?”

  徐卫拍了拍脑袋,闭着眼睛道:“先听坏的。”

  “坏的,就是萧合达派人送来消息,说是夏军已经基本平定有兴庆府周边的民变,任得敬在静州也将乱民弹压下去,可能用不了多久,党项人就会集中力量,来解决他。”张庆道。

  徐卫听罢,因为脑袋还迷糊,一时也想不清楚。遂和张三两个到了办公堂里,让人泡了一杯浓茶来,喝下去半杯,这才清醒一些。

  “他说过他自己的情况么?”徐卫问道。

  “他现在地盘反正就是那五个州,人马也有几万,具体多少不知道。但主力都摆在夏州,保护石银二州钱粮之地。”张庆道。

  “来就来吧,夏军集中力量解决萧合达,正好疏忽了西面,不论是我军攻西凉府,还是辽军打河西走廊,都要便利得多。”徐卫轻描淡写道。

  张庆看了看他,试探着问道:“太尉真的认为,大石为响应你的建议,出兵攻夏?”

  “为什么不?”徐卫反问道。

  “萧朵鲁不是说了么?党项人和契丹人关系不错,让他们出兵反目,这……”张庆轻笑道。

  徐卫摇了摇头:“听马扩说,大石昔日抗金时,就善于因势而变。在辽帝耶律延禧被金军追得逃得不知去向后,他和辽国宰相又拥立一位新君。据此可以看出,此人并非因循守旧之辈。否则,他又如何能在西域重新立国?像这种人,不说见利忘义吧,反正不会错过如此难得的机会。说穿了,契丹人和党项人之间,就是一层面子问题。大石完全有很多借口可以出兵。”

  张庆听了,倒也没有异议,徐卫想起他先前的话,问道:“还有一桩好事呢?”

  “哦,对了,官家派了内侍入川,携带着封赏你的诏书和御赐给你的财货。人已经到成都了,用不了几天就到。”张庆回答道。

  徐卫笑一声:“这是好事?”

  四天以后,果然就有内侍来到了兴元府,直接到徐卫的府上宣诏。起初,徐卫以为自己已经是正二品的太尉,最高军阶,再上升,也就是一些加官,荣誉头衔之类,估计是“开司仪同三司”。

  所以,沐浴焚香之后,便往正厅之中拜受诏书,张九月因为是命妇,也换上了仪服,与丈夫一同前往。

  在徐府厅上,几名内侍已经站在主位,居中一个手里捧着天子亲笔诏书,等着宣读。徐卫和正妻出来,先和几名内侍见了礼,而后郑重其事地在厅中央行大礼,准备接诏。

  那内侍年纪不甚大,至多也就是三十左右,待徐卫夫妇跪拜之后,徐徐展开天子诏,用尖刻的声音宣读道:“制曰,枢密副使、川陕宣抚处置副使、陕西制置使徐卫,材气不群,忠勇自奋,策足功名之会,腾声关陇之间。比者统率西师,收复全陕,建大功于朝廷。今复麟府,夺洪龙,扬我朝声威于西贼之地。朕尝言,助中兴之业者,舍卿其谁?特遣内侍入川,晋卿为天水郡王,望卿恭勉乃事,图报异恩,钦此。”

  那内侍宣读完诏书后,又徐徐合上,双手捧到徐卫面前,笑道:“大王,接诏吧。”

  徐卫此时什么心情?先是吃惊!他完全没有想到,小赵官家这么大方,一道诏书送来,直接就晋升郡王了!自己接下这道诏书后,就是在世的人中,除赵氏宗族以外,两个异姓郡王之一!

  此后,便是狐疑。因为按道理说,没有从枢密副使,直接晋升到郡王爵位的。一般来说,应该先拔擢到枢密使,然后封郡王。现在小赵官家跳着级的封赏,而且在诏书中点明了要自己“图报异恩”,是不是有什么含义?

  然后,紫金虎心里盘算起来。很快,他就作出了决定。一头拜下去,洪声道:“臣受圣上信任,执掌川陕之柄。此前,已蒙官家多次晋升,超擢为枢密副使,足以彰臣之功绩。郡王显爵,昔年神宗皇帝有言,有复燕云者,柞本邦,疏王爵。如今,非但燕云之地陷于北夷之手,便是两河故土,也还豺狼遍地!臣何德何能,敢居此显位?恳请圣上收回成命!”

  这句话出来,非但几个内侍震惊无比,便连旁边的张九月也微微抬起头来看着丈夫。这作官的,有哪个不希望加官晋爵?你麾下那些战将,不是时常都为一级半级的官阶争得面红耳赤,互不服气么?再说了,这是郡王啊!官人不是说,折郡王是天下在世的人中,唯一一个异姓王么?如今官家也封你为王,这是何等的荣宠?

  那宣诏的内侍只怕自己没有听清,还确认道:“徐郡王,敢问是要……”

  徐卫再拜,掷地有声道:“臣久在军中,素知行伍之间陋习。将帅们攀比军阶,较量官爵,为些许薄名,目眦尽裂。圣上委臣以川陕之重任,如今的官阶爵位,已足以震慑地方,实在不敢再接受郡王显爵!恳请圣上,收回成命!”

  那内侍此番听得真切,一时不知如何应付。回过头去看看几名同伴,全都是一脸茫然。这皇帝下诏,让官员夺情起复时,确实有过不受诏的先例。但这晋升显爵,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拒绝的!这有爵位,就是食邑,有食封,那可是实实在在的好处啊!徐郡王是怎地?敢为天下先?淡薄名利?

  但徐卫不接诏,他也不可能强求,僵持一会儿,内侍道:“既然徐郡王执意如此,小人只得暂时收了诏,待回行朝之后,禀明君上,再作计较。”语毕,便将诏书收回封好。

  徐卫这才和妻子起身,拱手道:“徐某也自当上奏一本,一则谢圣上之隆恩,二则解释此中原由,烦请诸位一并带回。”

  内侍勉强地笑笑:“好说,好说。”

  在送走内侍之后,张九月忍不住问道:“官人,这晋升郡王,是何等的荣耀,官人为何拒绝?”

  徐卫看着妻子,笑了一声:“你以为王是那么好当的?我如果受封郡王,又执掌着川陕之柄,还拥二十万强兵,只怕过不了多久,当朝中那些人发现局势好转,大宋危险不再之后,就得拿我说事了。”

  “那折郡王也不见……”张九月质疑道。

  “等着看吧。”徐卫叹了口气。

  在拒绝了晋封“天水郡王”的诏命后,徐卫给皇帝上了一本。在奏章中,他把听诏时说的话再详细地阐述了一次,表明自己是受天子委派,坐镇地方,用不着拿无比显要的官爵来震慑下属,哪怕就是个从九品,只要天子的信任,也没有人敢小觑他。

  七月,杭州行朝。

  皇帝赵谌已经在勤政堂里呆了整整一天,这一天,他没有批阅奏章,只干一件事情。就是把汾阳郡王折彦质送来的战略谋划,一遍又一遍地看。

  “官家,荆湖宣抚使,太保何灌上奏请求致仕退休,到底怎么处理?”沈择在一旁问道。

  赵谌的注意力都在折郡王的报告上,根本没闲心理会这事,随口道:“准了他吧,年纪大了,回去好生养老。”

  沈择听了,一时不言,过了一阵,又小声道:“是不是应该象征性的挽留一下?”

  赵谌这才抬起头来:“哦,是了,何灌怎么说,也是几朝老臣,且于国有劳。他自请致仕,确实应该挽留一下。罢了,你传朕的口谕,让有司草诏,挽留吧。”

  沈择应下,却没有动身,而是笑问道:“小奴在官家看折郡王这道本子,已经看了一整天,莫非真有玄妙之处?”

  提起这个,赵谌来了精神,用指头连续敲了奏本几下,朗声道:“你别说,到底是文武双全的折彦质!拿出来的东西那是不一样!他建议集中荆湖、江西之兵,主攻东京方向,再以淮西军,往攻淮东以为牵制。朕在想,金人在停战之后,已经北撤,其中原地区的防务必定较之前空虚。若折彦质统大军往攻,必能收获奇效啊!”

  沈择见皇帝兴奋,也附和道:“说不准,能一举收复东京故都!”

  赵谌一击御案,激动道:“这正是朕心中所想!自太上南巡以来,东京故都几历兵祸,终究还是难以保全!想艺祖陈桥受禅以来,历代先皇都在东京城里励精图治,开创太平。朕既然继承大统,首先就当以还都开封为己任!此番,若能成功,朕无论是对祖先,对天下,也都有个交待了!”

  沈择干脆来个全套的,纳头就拜道:“小奴预祝王师旗开得胜,收复东京!”

  赵谌得意地大笑,笑声未止,便见一名内侍匆匆而入,禀报道:“官家,去四川宣诏的回来了。”

  赵谌脸上笑容仍在:“朕有两员大将,一个便是折彦质,一个便是徐卫。如今,这两位帅臣都受封郡王,可算殊遇了!叫他进来!”

  不一阵,当日给徐卫宣诏的内侍快步进入,沈择眼睛尖,首先就发现了这同行肩膀上还背着诏书匣子。当时心里就纳闷了,这诏书宣读完了,徐郡王接了诏,你还背个匣子回来作甚?

  却不料,那内侍一进来,就拜在地上,取过肩膀上的匣子,疾声道:“小奴奉诏入川,传达官家诏命,晋封徐卫为天水郡王,但徐卫拒绝受诏!”

  “什么?”赵谌大感意外,拒绝受诏?

  第六百五十章 北伐中原

  沈择听得也是大感意外,除了赵氏宗族以外,近几十年来册封的异姓王只有四个人。广阳郡王童贯,剥夺王爵枭首了;清河郡王徐绍,去世了;在世的就汾阳郡王折彦质,以及天水郡王徐卫。他怎么会拒绝接诏?

  接过诏书后,他看向赵官家,也是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问道:“什么原因?”

  “有徐卫奏章一本,请官家过目。”内侍取出徐卫的本子,双手呈上。赵谌脸上阴晴不定,接过奏本后,转身走到堂中角落里,他这个动作,使得沈择也不好意思跟过去看。他挥了挥手,示意传诏内侍出去,而后便安安静静地等着。

  在赵谌看奏本时,沈泽不时注意皇帝的反应,起初,只见小赵官家那前额扭曲成一团,渐渐地,眉头舒展开来,最后归于一片平和。

  “你猜猜徐卫是怎么说的?”赵谌转过身来问道,神情不见任何异样。

  “该不是嫌爵轻吧?”沈择猜测道。朝中是有人议论,说单以军功论,无人可及徐卫,再加上他对折彦质封王也有些眼气,会不会不愿和折彦质并列郡王?所以,这是在赌气?

  赵谌闻言一笑:“那你也太小看他了,徐卫是个明白人。”说话间,他将徐卫的本子放在了案头。

  “他本子里倒都是些官样文章,诸如才德浅薄,不敢领受,愿以身作则,反对攀比云云。但他这道上奏透露出来的意思,其实只有一个。”赵谌道。

  “恕小奴愚钝。”沈择躬身道。

  “那就是担心盈满之患。”赵谌十分有把握地说道。

  沈择点了点头:“言者论徐卫,都说其征伐勇猛,但行事谨慎,看来此言非虚。”

  “这样很好,他惧怕盈满之祸,就是敬畏朝廷。武臣知道敬畏朝廷,而不是拥兵自重,飞扬跋扈,这是社稷之福。”赵谌道。“再有,他本子里有几句话让朕觉得他是个明白人。他说,他受天子之命,坐镇地方,就并不需要高官显爵来彰显威仪。这话说起来简单,真正能明白的又有几人?”

  沈择笑着接口道:“徐卫虽是太上皇一手拔擢的,但倒是明白是非曲直。居功不自傲,侍宠而不骄,颇有些风范呐。”

  也不知道这句话哪里触动了赵谌,他听了之后,又把折彦质的本子拿起来看了看,沉吟道:“徐卫拒绝郡王爵,国公与郡王并为从一品,估计他也不会接受。但有功不酬,却也不合道理……”

  沈择想了想,建议道:“官家,枢密使许翰以年老去职,刘延庆也年过七十,平常连枢密院也不去了。枢府的职权近来又常归中书,不如罢了枢密使,副使,改以知枢密院事,同知枢密院事。将‘知枢密院事’的头衔赐给徐卫,以示中央派出。”

  在宋代,枢密院的长官,称“枢密使”时,副手就叫“枢密副使”;长官为“知枢密院事”时,副手就叫“同知枢密院”。区别在于视任职官员的资历地位而定,德高望重者,自然便是枢密使,相对资浅,便是知枢密院事。

  赵谌听了,倒也合心意。其实自宋金开战以来,枢密院的职权一直被弱化。政府和枢府并设,原本是为了文武相制,但战事一起,需要一个集权的中央机构来作出决策。于是,中书的宰相们作出的决定,往往直接就被前线将帅们贯彻了,枢密院空有全国最高军事机构之名,现在已经沦落为安置荣臣的所在。

  “也好,就这么定了。”

  徐卫拒封郡王的消息在杭州行朝传开,颇得各方赞誉。因为他如果接受了“天水郡王”的封号,就等于是以武臣的身份而首封王爵之人,折彦质封王人家是文阶,正经的进士出身。而且一旦徐卫封王,那徐氏一门,可就出了两个郡王,这让一众朝臣们心里多少有点不痛快。现在他“晓事”,主动拒绝,最好不过了。

  但这些人在满足了心里那一点猫腻之后,又萌生了惜才之心,觉得人家确实有功,不封赏也说不过去,当听闻徐卫被授以“知枢密院事”的头衔时,纷纷称合适,也没人像当年称呼狄青那样,叫徐卫“赤枢”。

  狄青从前由小兵作到枢密使,但还是被人瞧不起,尤其是文官们。开封一带方言,称士兵为“赤老”,所以枢密院派去迎接狄青的官员在久等不至的情况下,大骂说“迎一赤老,屡日不来!”,他到任后,政府枢府的同僚,私下里都呼他“赤枢”,以示鄙夷和不屑为伍。

  建武八年七月,荆湖宣抚使,太保何灌,在上奏请求致仕被挽留后,仍旧坚持,皇帝遂批准他的请求。何灌起于行伍,屡立战功,更以保太上皇赵桓登位而受到重用,但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也正是因为他这一光荣事迹,让如今的皇帝有些介意。再加上他本身年过七旬,又被兀术打得大败,于是皇帝趁机迫使他退休,也是无可奈何。

  但何灌毕竟是军中元老级别的帅臣,在致仕之前,已经是太保,封爵国公,赵谌遂下诏,封其为“咸安郡王”,赏赐颇丰。何灌,便成为武臣封王的第一人。他的长子何蓟,除继续担任荆湖宣抚司都统制以外,又被加两镇节度使,以示朝廷对何家的荣宠。

  何灌一离开荆湖,赵谌马上下诏,开大都督府,命汾阳郡王折彦质,都督荆湖、江西、淮西诸路兵马,大小文武悉听节制。他这个举动,几乎等于挑明了要干什么,于是乎,上到首相朱胜非,下到御史台普通的言官,纷纷上奏表示反对。

  反对什么呢?因为皇帝没明说是要反攻北伐,于是大臣们就反对如此重用折彦质,反对他集大权于一身,反对他手握三司重兵。大臣们反弹的力度很强,这让赵谌倍感压力。有一天,一个右言正在他跟前侃侃而谈,通篇都是反对。赵谌有些恼怒,说了这么一句:“徐卫也节制二十万西军,怎么不见你们反对?”

  于是,这个右言正先是说徐卫素忠勇,性谦和,一贯得体云云,而后才道出了心中真实想法:“如折郡王,拥重兵,管三司,扼行朝之噤喉,不可不防!”

  也就是说,徐卫虽然也带甲二十万,但他远在川陕西部,对中央的潜在威胁不大。可折郡王不同,他一人节制着淮西、荆湖、江西三处,杭州行朝在他面前根本就是不设防的。假设说,他有异志,行在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赵谌态度坚决,又说了一句:“折彦质是忠臣。”

  这位右言正立马反驳一句,让赵谌噎得说不出话来:“太祖岂非周世宗忠臣?”宋太祖当年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之前,同样是以后周忠臣的面貌示人。

  尽管赵谌无法反驳文官们的意见,但他心如铁石,非要重用折彦质不可。于是不理会朝臣们的激烈反对,干脆绕过宰相,自己亲笔草诏,直接发给折彦质,命他出兵北伐!

  自宋金开战以来,宋军虽然一直处于守势,但也不是说就完全没有主动出击。比如徐卫就率西军反攻,收复了全陕。但他那毕竟是局限于陕西一隅,而折彦质此番,却是由皇帝亲自下诏的,并且挑明了是“北伐中原”“收复故都”,因此其政治意义尤为重大。

  折郡王收到诏命的时候,人在淮西的寿州,所以他不可能跟荆湖诸将面授机宜。于是他向节制神武后军的何蓟发去了命令,让他在七月底,八月初之间,出兵往攻邓唐二州。又命淮西安抚使刘光国,统制李显忠等率淮西军,进攻淮东。他自己则率折家军,进攻蔡州,打算跟神武后军一道,对开封形成夹击之势,以图一举收复中原。

  这一切,都是在朝臣们不知情的情况下进行的。因此,当七月底,折彦质率大军出征时,地方官员火速将消息捅到行在,满朝文武才知道,皇帝直接撇下了他们。

  感觉受到委曲,受到愚弄,受到蒙蔽的朝臣,其反应可想而知。上奏,已经解决不了问题,皇帝听不进去。于是大臣们纷纷跑进宫,要求面圣,把政事堂都包围起来。不说清楚不许走!在激烈的争论中,大臣们的唾沫星子都溅了赵谌一脸!可这年轻皇帝还真有些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气概,你们随便吵,随便嚎,口水溅到朕脸上,朕自己擦了就是。反正主意是不会改的,朕就是要北伐中原,中兴大宋!

  大臣们一见皇帝整个就是油盐不进,于是祭出了朝臣们惯用的撒手锏,辞职!不干了!

  上一回,因为皇帝不肯过宫探望太上皇,那些对赵桓还念念不忘的大臣曾经这么搞过一次,三十几名官员同日求去。但这一回,阵仗大了许多,除了坐中书理政的正副宰相以外,其他各司各衙的大臣,全都众口一词,上奏请求罢黜,然后也不去上班,全部居家待罪,一统计,不得了,九十几个人!

  赵谌也硬气,统统下诏不准!这么僵持了几天,大臣们见皇帝态度坚决,不可动摇,而他们也不可能一直窝在家里,于是私下里一合计,不成,官家听不进去逆耳忠言,迟早要成昏君。咱们得搬出来人来治治他。

  搬谁呢?现在有资格教训皇帝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他祖父,一个是他父亲。道君跟官家的关系倒是不错,但他老人家在葛岭上清修,不过问世事,而且最近身体也不好,去惊动他不合适。这么下来,就只剩下太上皇了。

  但如果去搬太上皇出来,朝中主和派大臣没有意见,对太上皇有希望的人也没有意见,但从前追随徐绍的主战派们心里就有些拿不准了。自从太上皇禅位以后,他并没有放弃对朝政的干预,朝中也有人时常游走于德寿宫,如果去请他出来,如果只是劝劝官家还好,万一整出事来不可收拾,那可就……

  此时,德高望重的许翰发话了,他虽然已经去职,但当年发动政变,他是主要人物之一,后来又担任了枢密使,早年还有言官的经历,以刚直不阿著称,朝中威望比较高。他告诉那些追随他激进主战派大臣,官家这事虽然做得不对,不应该绕过朝臣,但我们尽到自己的本分就行了,该劝谏就劝谏,没有必要去惊动德寿宫,以免是非。

  徐良也出面,代表中书,跟几位“居家待罪”的重臣沟通,说大家不要这样搞,中央机构搞瘫痪了没有好处,现在事情已经这样了,覆水难收,还能怎么办?

  他是徐绍的儿子,又官拜参政,主战派大臣们,虽然很多都是他的前辈,但却对他寄予厚望。于是,经许翰和徐良两人调解,部分主战派的人放弃了请德寿宫出面干预的想法。但剩下的朝臣仍旧在私底下串联,誓言非要皇帝服软不可!

  就在朝中激烈争锋的同时,前线却已经开打了。首先立功的,不是折家军,也不是荆湖军,而是刚刚组建不久的淮西军。

  淮西军统制,李显忠,奉淮西安抚使刘光国之命,进攻淮东的重镇宿州。李显忠先攻宿州治下的虹县,只半天,攻破县城,守卒两千余人皆降。随后,李显忠转兵往西,攻灵壁县,灵壁守将从前是宋军军官,后投伪韩,伪韩灭后,事金。他见李显忠统兵来犯,且兵马不多,估计是没听过李显忠的名号,竟然率数千人出城接战。结果可想而知,在淮西军猛攻下,金军很快就抵挡不住,李显忠又率百来骑贯阵而冲,金军由是大溃!

  等到刘光国率淮西主力部队跟进时,李显忠已经等着他去攻宿州城了。李显忠是西军出身,还在西夏帮党项人打过仗,这些臭鸡蛋烂黄瓜根本不放在眼里。

  淮西军进展顺利,折家军也不慢,折彦野从光州引军偷渡淮河,抢占新息县,然后架起浮桥,保护大军通过。很快,折家军就扫平新蔡真阳等县,开始向蔡州城进逼。折彦质估计也明白,何灌是因为他的原因才被迫致仕,驻防襄汉的神武后军估计多多少少会有些情绪。

  为免出现将帅不合,诸军离心的境况,他在进军蔡州的同时,派人往襄阳传令。当然不免吹捧何灌一番,然后向荆湖的战将们再次表明此次出兵的重大意义,希望诸将以国事为重。

  他担心的没有错,就有折家军和淮西军都发动反攻的同时,神武后军除了驻防襄汉前线的韩世忠和岳飞两部以外,主力都还在长江以南的江陵府休整。何蓟一早就收到了折彦质的命令,但直到淮西军和折家军已经开战之时,他还没有动。

  主持荆湖宣抚司日常事务的参议官几次询问他进兵事宜,何蓟都推说部队损失大,需要休整。驻在郢州的岳飞,一听说皇帝下诏北伐,就立马组织兵力,晓谕将士,积极地作着战前动员。可左等右等,不见何都统的军令。于是,这位耿直的汉子派人去问。得到的答复是说,不该你管的事别管。

  宋军大举北伐,很快就惊动了金军大将赤盏晖。赤盏晖虽然在歧山一役中,败给了杨彦,但他仍然受到兀术的信任和重用。兀术北归以前,特意留他坐镇蔡唐二州,防备宋军反攻。当折家军往蔡州城进逼时,他人在唐州。听闻折家军连破数县,进逼州城,一面向东京的乌延蒲卢浑报告,一面率两万马步军往蔡州增援。

  八月初,折家军攻蔡州城。金军凭城坚守,连攻两日不破,到第三天,赤盏晖援兵从唐州赶过来。折彦质虽然奇怪唐州怎么没事,但此时容不得他多想,遂遣折彦文,折彦野两兄弟迎战。

  彦文彦野率马步军一万一千人,在蔡州城西南方向的确山,与金军骤遇!此时,两军都未布阵,赤盏晖为抢先机,便令马军四千骑猛冲。蔽于军前的折彦野再次发挥他悍将的本色,带着仅有的一千余骑风驰接战!折彦文趁着空档,急令士兵抬拒马于前护住。

  赤孟晖没能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两军匆忙布阵,阵成,金军抢先进攻。汉签军步卒蜂拥而来!打到中午时分,赤盏晖见折家军侧翼松动,亲率精骑冲击。但他显然小看了折家的人马,尽管阵被冲散,但敌骑一走,士兵们马上重组,并未出现他希望的溃逃迹象。

  晌午过后,折彦质又派五千援兵赶到,与彦文彦若合力并击,赤盏晖不敌败走。宗弼引军北归,留在河南的部队有多少?十万大军!但是这十万人马里,女真本军和渤海军,基本上十无一二,绝大部分都是河北汉签军,其战斗力自然无法跟此前兀术亲自领军时相提并论。

  第六百五十一章 政变苗头

  建武八年八月,朝中的乱象仍旧没有平息。愤怒的大臣们并没有因为前线传回来的捷报而有所消解。尽管许翰徐良等宰执大臣先后出面沟通规劝,但还是有相当部分人态度坚决,连日以来,德寿宫门庭若市,许多大臣来到太上皇处申诉,指责皇帝无状,背弃祖宗家法。

  赵桓的反应很特别,他一面同意大臣们的说法,认为皇帝此举确实大大地欠妥,但同时,又对大臣们,天子年轻气盛,难免有行差踏错的时候,这也急不得,要慢慢来。结果这话更让朝臣们火上浇油,这怎么能慢慢来?官家由着性子,便发动十数万大军悍然北伐,下一步谁知道他又要干什么?

  于是,大臣们纷纷请求太上皇出面,规劝天子,以免铸成大错。赵桓这个时候又表态说,我虽是皇帝的父亲,可他时常都不来探望,还能指望他听我的规劝么?这些不阴不阳的话越发刺激了大臣。他们想起了官家登基以来的种种不是,诸如之前的裁汰冗员,削减待遇,再加上如今撇开百官,直接指挥前线将帅。

  有道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在这种激烈反对皇帝的氛围下,终于有人登高一呼!这个人,叫罗汝楫,官阶并不高,正七品殿中侍御史。但这个职务虽然不显要,却常在禁中,不但在朝会时纠劾百官,更有督促天子之责。

  罗汝楫在赵桓面前说了这样一句话,他说当今天子失德失仪失信。失德怎么说?就是背弃祖宗之法,轻士人,重武夫,且不听忠言,一意孤行。更严重的是,为人子的最基本上的孝行,他也不具备,经常拒绝过宫探望太上皇;失仪,就是指赵谌平日里行为举止,有失君王之仪;失信,就有些扯了,说是赵谌既然答应与金国议和,但转眼之间,就背信弃义,举大兵北伐。

  这番话听得当时在场的几名大臣脸色巨变!但却正中赵桓下怀,但几乎是带“暗示”性质地对罗汝楫说:“此卿一家之言。”

  罗汝楫大概是言官当久了,很敢说,抗声道:“岂独臣之肺腑?乃为满朝发声!”也就是说,他这话代表了满朝大臣的心声。

  中书省,政事堂。

  尽管是全国最高行政机关,但受这次风波的影响,中书门下也有多名官员上表求去,居家待罪。于是很多事情,几位正副宰相不得不亲自动手。徐良这会儿就自己抱着一摞公文踏进自己的办公堂。

  他身后还跟着一名官员,约有五十来岁,中等身材,有些发福,长相颇为清奇,留几缕长须,很是耐看。徐良将公文放在案头上,回身道:“坐,吃茶就得自己泡了。”

  “参政不必客气,下官实是有要事相告。”那官员名叫李若朴,权吏部侍郎,算得上重臣。他本来,也在上表求去,居家待罪的大臣之列,却不知缘何到了此处?

  “李侍郎请讲。”徐良客气道。

  李若朴往前一步,来到徐六身旁,小声道:“恐要出事。”

  徐良并不以为意,苦笑道:“已经这般模样了,还能怎地?”

  “徐参政不可大意,下官风闻有人奔走于德寿宫,屡出犯上之闻,而太上不加责备,反而纵容。照此下去,参政就不怕变天么?”李若朴严肃地说道。

  徐良眉头拧起,狐疑地嗯了一声,问道:“何谓犯上之言?”

  “据说,有人在太上皇面前指责官家失德、失仪、失信,罗织官家种种不是,大放厥词!这难道是好兆头?”李若朴道。

  徐良神情越发阴沉,又问道:“太上皇是什么态度?”

  “极尽挑唆诱导之能事!”李若朴厉声道。“大臣们心里有气,不便说出来的话,他诱导;明知朝臣反对官家一意孤行,撇开百官,太上却煽风点火,正话反说。照此下去,昔年令尊的旧事,恐怕……”李若朴话说到这里,嘎然而止。

  徐良听罢,牙关紧咬,小声问道:“谁说的?”

  “具体是谁,下官不得而知,但提醒参政一句,早作防备。”李若仆沉声道。

  徐良心知他是不肯说,既然把人家说的话都知道得如此详细,怎么可能不知是谁?他倒也不勉强。送走李若朴后,徐六越想越不对劲,当年,先父联合朱胜非、秦桧、许翰等人,发动政变,迫使太上皇禅位。紧接着,清洗耿南仲一党。如果这种事情再发生一次,显然,自己也将在被清洗之列。

  他现在官拜参知政事,参与机要,要查出来是谁说的,并非不可能。很快,他就得到了一串名字。他将此事报告给了首相朱胜非和次相赵鼎,这两位相公一见事情不好,慌忙奏到君前。

  “胆大妄为!”勤政堂里,赵谌勃然大怒,气得满面通红!

  “官家且息怒,如何稳定局势才是紧要!”赵鼎洪声说道。

  “赵相之言是也,似如此发展下去,必然生变!”朱胜非也附和道。

  赵谌仍旧愤恨难消,击案而起道:“朕登大位于祸难之中,历年来,无时不以恢复疆土,北击金贼为任!每日鸡鸣则起,夜深乃卧,不修宫室,不恋美色,丹青、书法、音律、园艺,一无所好!食不过两菜一汤,穿不过从头到脚,自认无负于天下!怎在他们口中,就成了失德失仪失信之主!真真气煞人!”

  皇帝咬牙切齿,胸膛起伏,不等几名宰相接口,又暴跳如雷地问道:“那罗汝楫何在!”

  朱胜非看向徐良,后者摇摇头,他便向皇帝道:“罗汝楫上表求去,应该,应该是在家中。”

  “哼!朕看他不在家中吧?八成是在德寿宫!去,召他进宫,朕要当面质问!看看朕到底是怎么个失德、失仪、失信!”赵谌怒气冲天。

  朱胜非见皇帝气得糊涂,分不清主次,再三提醒道:“官家,罗汝楫不过一狂生,他根本无关紧要。现在十万火急的是,怕有心人借他这类人煽动,对官家,对朝廷不利啊!”

  赵谌一屁股坐下去,将大甩一挥:“那你说怎么办?”

  朱胜非吸了口气,略一思索,答道:“依臣之见,官家当马上下诏表态,以平息大臣们的愤恨。”

  “你是让朕服软?认错?”赵谌又怒了。

  “权宜之计,权宜之计!如今满朝汹汹,官家若不放低身段,这怎么下台?”朱胜非急道。

  “你说什么?”赵谌色变。

  “不不不,臣的意思是说,这局面如何收拾?反正现在折郡王的大军已经北上,覆水难收了,官家安抚一下大臣情绪,又有甚么关系?”朱胜非急忙解释道。

  赵鼎也道:“朱相之言在理,不管如何,先解决眼前的问题才是正道。”

  徐良思之再三,提出具体办法:“官家莫如召几名上表求去的大臣入宫,将罗汝楫也包括在内,向他们表示,此前的事情确实有些欠妥。如此一来,当可平息众怒。”

  “罗汝楫?哼!朕就是召守城门的黥卒,也不见他!”赵谌余怒难消。罗汝楫是殿中侍御史,没事就在皇帝面前转悠,本来是接近皇帝的官员,现在他却背着赵谌在太上皇面前说那样的话,赵谌心中之怨恨,可想而知。

  “就算不见罗汝楫,也应该尽快安排其他大臣进宫。”赵鼎道。

  赵谌虽然气,但终究还知道继续对抗下去,哪怕他是皇帝,恐怕也讨不到多少便宜。反正目的已经达到了,服个软,认个错,也不会少块肉。再三斟酌之后,他道:“罢,你们拟定几个人选,明日召进宫来,朕自有说法。”

  见皇帝让步,四名正副宰相这才松了一口气,正互视而觑,颇感欣慰时,又听皇帝道:“罗汝楫诽谤君上,若不处置,国家法度何在?当究其言论,交大理寺治罪!”

  四位宰相真就面面相觑了,罗汝楫的话确实说过头了,而且有些也确实是无中生有,颠倒是非,要治他的罪嘛,也成。但问题是,现在的政治风气如此紧张,他又是一只排头雁,打了他,这还不引起某此人的反弹?说白了,他打了他,不等于一巴掌打在太上皇脸上?

  朱胜非是拥立大臣,这几位宰相不便说的话,他却能说,因此道:“官家,此事,恐怕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好。想他不过是个殿中侍御史,官家不想见他,给他换个差遣就是,不必跟他计较。”

  赵谌霍然而起,正色道:“朱卿,诸位贤卿,朕不是没有容人之量!如果说罗汝楫对朕不满,直接上书,或者当面指出朕的过错,哪怕他言辞激烈,有失君臣之礼,朕也不会怪他。朝廷里有敢于直言的忠臣,这是作天子的福气!失德、失仪、失信,这三点,他如果是直接对朕说,朕就算怒,最多也就是拂袖而去,不听他聒噪就是。”

  “但朕恨!他居然跑在德寿宫去发表这种言论,其居心何其险恶!他这根本不是直言敢谏,他这是搬弄是非,煽动乱象!朕岂能容他!”

  皇帝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几位宰相无从辩驳,徐六想了想,建议道:“既如此,也得先召见大臣,平息众怒,再治罗汝楫之罪。”

  “对对对,徐参政考虑周全,说得极是。”朱胜非附和道。

  赵谌费老劲舒口气,点头道:“就依徐卿之言!”

  不几日,朱胜非安排了几名具有代表性的大臣,包括主和派,主战派,亲太上派,在垂拱殿受天子召见。赵谌憋着一肚子火,赔着笑脸对几名大臣表示,撇开朝廷,直接对前线统帅发布命令北伐,确实有违祖宗之制,是朕的过失。你们也别闹了,都回来上班吧。

  大部分朝臣,本来也就是为了争一口气,现在皇帝都认错了,那口气也就消了。于是这几人回去一宣扬,众多大臣都觉得,反正军队也出发,皇帝也认错了,就这么地吧,咱们该干嘛还干嘛。

  但这样一来,却让太上皇慌了手脚。好不容易逮住这么一个机会,眼看着满朝大臣都反对皇帝,只要再加把劲,搞不好自己就一路杀回资政殿去坐着了。现在儿子一认错,反对大臣们立时跑了一大半,这可如何是好?

  当然,他不可能继续挑唆大臣指责和反对皇帝,他想出了另外一个办法,授意罗汝楫,说皇帝光口头认错怎么行,知错就要改,你绕过朝廷百官,直接命令前线统帅北伐,这件事情要从根本上矫正。

  罗汝楫很一点言官的本色,敢说,不敢当着谁都敢说,而且不长脑子。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就要大祸临头了,不但不回去上班,而且还义正辞严地上了一本,反正噼里啪啦一大篇,最后提出要求,要皇帝把部队都撤回来,维持与金国的和议。

  所以说这人没脑子,书生意气,连基本的常识都不懂。大军出征,若非重大变故,哪有中途撤回的?射出去的箭能飞回来么?

  赵谌看到他的奏本,气得是七窍生烟,恨不得马上把这厮扔到大理寺去问罪。所幸,在徐良等人规劝下,暂时忍住。

  可罗汝楫见皇帝不搭理,感觉是不是自己一个人分量不够?于是又联络多名官员,发炮一般地给皇帝上奏,甚至威胁说,如果皇帝不更改诏命,撤回部队,恐怕大臣们又要“居家待罪”了。

  朝中变故,虽然不是折彦质挑起,而却跟他有很大关系。可折郡王对此根本一无所知,正专心致志地打仗。在击退赤盏晖后,折家军继续攻蔡州,但金军凭城坚守,累日不下。在淮西军被分去进攻淮南东路(简称淮东)以后,折彦质手里的人马只有不到四万。不到四万人,进攻一座规模较大的城池,显然是吃力的。

  此时,折郡王有些恼火了,他再次派出使者前往江陵府。这回没有吹捧,没有安抚,而是又冷又硬的命令。他严令何蓟,立刻出兵北上!若拒听节制,就要以贻误军机论处!

  命令到江陵,何蓟到底还是怕了。对于他这种靠父辈恩荫进入官场的人来说,才干虽然重要,但拼爹同样重要。现在他老爹已经以“郡王”显爵致仕了,宠信他们何家的赵桓也退位了,失去了靠山的情况下,如果出了什么差池,恐怕连说情的人都没有。但他又实在不甘心把神武后军都拖出去陪折彦质耍,最后,把折郡王的命令打个折扣,让驻防郢州随州的岳飞率本部人马进北上进攻。同时,又传话给驻扎在襄州的,荆湖宣抚司副都统制韩世忠,让他盯着点岳鹏举,别让他跑得太欢太远。

  岳飞是个直人,收到命令后,大喜过望,以为恢复中原的时机终于来了!他肯定,韩世忠一定会跟他一起行动。于是,他兴高采烈地给韩世忠去了封信,问他打几哪天出兵,具体怎么安排。

  韩世忠在神武后军中,已经是高级将领,副都统级别。岳飞在军中只是统制,不过兼任着郢州知州。不过是韩世忠升得快,而是人家起点高,徐卫还是个乡兵首领时,人家已经是活捉过方腊的名人了。

  所以,岳飞去的这封信,算是请示。他跟韩世忠有志一同,关系不错。韩良臣接到信后,十分为难,他其实也想和岳飞一道出兵,积极响应折彦质的北伐。但军人以服务命令为天职,何蓟非但是何郡王之子,更是如今神武后军的统帅,不得他命令,怎敢擅自出兵?

  于是他复信岳飞,你往前拱一拱,交个差就行了,不必当真。

  岳飞全军不过一万余众,收到回信后,却毅然出兵北上,进攻唐州。此时,赤盏晖刚被折家兄弟击退,在唐州备战,一见襄汉的宋军又出来了,不敢再接战,紧闭城门,催促东京方面的援兵。

  岳飞这点人马不可能去攻城,转了一圈,夺下了湖阳县,然后扎在此地,向何蓟上报,称自己兵微将寡,难以进行攻城战,而金贼又闭门不出,请求都统派援兵。

  何蓟置之不理,反而指示韩世忠,称襄阳城至关重要,驻军不可轻动。正是因为他的拖延,让赤盏晖等来了乌延蒲卢浑亲率的四万兵马。蒲卢浑到唐州以后,马上和赤盏晖合师南下,逼向岳飞驻扎的湖阳县。

  岳鹏举自知兵力相差悬殊,难以抵挡,遂退回随州。他越想越恼火,再次给韩世忠和何蓟两人写信,催促进兵。

  韩世忠顾念着与岳飞的交情,终于回信据实以告。称何都统不满其父因折郡王的缘故被迫致仕,这是有意在掣肘折郡王,你我都听命于他麾下,不要多惹是非。

  岳飞岂是个怕是非的人?他不满何蓟因私怨而废公义,于是派他手下的大将王贵亲自去江陵府,向何蓟陈情。无奈,何蓟还是不允许。

  第六百五十二章 折家折了

  宋军北伐的消息震动燕京,因为这应该算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南方的反攻。经历了多次血腥政变,大金国的权力仍旧不在金帝完颜亶手上,他必须依靠他的四叔,领三省事,兼都元帅的兀术。

  而兀术此时却显得有些无奈,攻襄汉无功而返,西夏又内乱,徐卫又上窜下跳,现在宋军又果然如预料中那样,发动了反攻。摆在大金国和他面前的,真是如一团乱麻般的局面。这还不算其国内的动荡,以及两河之地的民变蜂起。

  尽管,宗弼心里明白,自从他决定撤兵以后,大金国灭宋的希望基本上在这一时期不太现实了。不过,最近有几个消息让他稍微好过一些,首先就是西夏国内的民变基本上已经被镇压下去,蒲察胡盏领兵进攻麟府,攻城月余不下,后来鄜延军又派兵增援,所幸被他击退,丰州守军粮尽援绝,最后破城,全部战死。目下,胡盏正进攻府州和麟州。

  宋军反攻的消息在燕京传开后,有人主张干脆把中原和山东还给南朝得了,宋金依黄河为界。但赞同这种观点的人只能是极少数,在金人看来,他们已经习惯了霸权地位,在他们眼里,南朝仍旧是一只待宰的肥羊。只不过,最近这只羊犯了性子,总爱顶人。

  正是基于这种普遍的观念,兀术不打算向南方表示哪怕一丁点“善意”,尽管他自己也担心留在河南地界的部队无数数量和质量都是很高,恐怕跟折家军这种对手打起来有些吃力。甚至,他现在也没有办法再调兵过黄河增援。多年的穷兵黩武,让大金国不堪重负……

  他给乌延蒲卢浑和盏盏晖下了死命令,我不要求你们取得多么辉煌的战功,只需把土地给我守住,尤其是东京不能有任何闪失,一旦南朝收复东京故都,那对大金国的影响就太坏了。

  八月下旬,蒲卢浑和赤盏晖两人合兵五万余,在迫退了岳飞之后,逼向正攻蔡州的折郡王。不难想象,折彦质有多恼火,因为何蓟根本就没有把他的命令放在眼里,否则,这么大规模的援兵是怎么过来的?

  此时,折彦质兵不满四万。如果是上回兀术亲率大军的情况下,他肯定会避让,但这一次他不打算这样做。首先,兀术归回,金军的精锐肯定也回去不少,留守中原的兵力非但不多,战力也无法比拟,折家军有一战的必要;其次,正如赵谌所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当听闻皇帝许诺“兼管荆湖,并何灌之军”后,折郡王确实动心了。江南西路地小,且不如荆湖富饶,如果能够兼管荆湖,那日子就好过了。荆湖,包括荆湖北路,荆湖南路,从名字上很容易看出,这个地方,大致就是后世的湖南湖北两地。能执掌后世江西、湖北、湖南三省大部分地区,这还是很诱人的。

  正因如此,折郡王决定二战确山,希望折家军能重演上次确山击退赤盏晖的局面。

  两军相遇于确山,蒲卢浑亲率游骑窥视,观折家军军容鼎盛,布列得法,心知是场恶战。尽管兵力占优势,但他也没有必胜的把握。为了先声夺人,他命士卒拖木扬尘,一时间只见半边天都被尘土笼罩,在这片巨大的烟尘映衬下,金军如潮而进。

  折家将士见此,认为金军势大,多少都有些心生畏惧。及至两军对阵,蒲卢浑命赤盏晖去亲自统率骑兵,他自己指挥步军,向折家军发动了进攻。

  折家镇守府州数百年,与党项人,契丹人,打过无数场仗。不论城池攻防,野战争雄,都非常熟稔。见金军步卒蜂拥而来,他下令全军不动,先依靠强弓劲弩轮番射杀,金军进攻的先锋部分,大半倒在了冲锋的路上。剩下的,又被折军步军截住厮杀!

  蒲卢浑眼睛都不眨一下,又增派一波步兵前去进攻。如此反复三次,不禁让折家军疑惑,这厮有多少兵力,竟敢如此铺张?折郡王也是惊疑不定,为了试探,他命前阵反击!金军三波步兵本来打得极其艰苦,冒着箭雨,九死一生地冲到宋军阵前,却怎么也啃不动。一旦宋军反攻,立时溃退。

  这部分溃退着倒回去的金兵,如洪潮一般冲击着金军主阵。紧接着,折郡王最愿意看到的一幕出现了,金军主阵被溃兵冲乱!战场上,战机稍纵即逝,能逮住机会,就能建立奇功!折彦质一声令下,折家军全线出击!看到胜利有望,将士们争先恐后,高声啸叫着冲向了金贼!在宋军强大压力下,兵力占优势的金军抵挡不住,大阵越发散乱,排在两翼的拐子马也没有及时出面阻击,最后的结果,便是金军全线溃败。

  马军见主阵已散,竟然不掩护撤退,而是自己掉头就跑!马军一跑,步军根本没有任何留下的理由,纷纷留给宋军一个个伟岸的背影,互推挤着向西奔逃!

  “掩杀!掩杀!”激动的折郡王挥刀大呼!

  滑稽的一幕在蔡州地界上演,五万多金军,被三万余宋军追得漫野逃跑。兵器、铠甲、旌旗,扔得满地都是。这可是累坏了折家将士们,又要追杀逃敌,又要抢夺战利。追出十余里,将士们因为抢夺物资分了心,没能给金军以致命打击。前方,突然出现一片隆起的地势,并不高,至多三四丈。金军步卒们惊慌失措地往上爬,因为人数太多,速度自然慢了下来。折家军将士们一看,又加把劲撵上前去。

  但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那些奔上高处的金军士兵,竟然分散到两旁,让中间空出一大段来。急于追击的宋军士兵根本没多想,一股脑子地往上窜!突然!那高处出现一排马头,眨眼之间,骑兵已经越过有高处,俯冲下来!

  他们人马俱被重甲,甚至连骑士的脸都看不到,正是兀术十分倚重的甲骑具装,铁浮屠!当一支军队没有密集的阵形,没有弓弩的支援,面对俯冲而下的重骑兵时,尽管对方只有数百骑,但他们也只有一个选择,跑!

  但已经来不及了!最前头的士兵们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铁浮屠已经挟万钧之力,以泰山压顶之势袭来!人和马的重量,加上甲骑和具装的重量,再加上奔跑的惯性,那力道足以撞塌墙壁!何况区区血肉之躯?

  或许只有“势如破竹”能形容此时的景象。如潮般的宋军士兵无法退避,硬生生被铁浮屠冲得七零八落!但凡被重骑撞上的士兵,非死即伤!惊吼声,惨叫声,军官们的呼喝声,都被淹没在铁蹄践踏大地的所发出的巨响之中!

  数百骑的铁浮屠,于万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以摧枯拉朽之势扫荡着折家军!

  灾难还在后头!铁浮屠尚未透过人海,金军拐子马又从高岗上俯冲而下!而金军步兵,紧紧跟随在骑兵后面,再次掉过头来,以刀枪作镰,收割人头……

  折家军的惨状无法形容,士兵们在遭受骑兵冲击的同时,还互相践踏,死伤不计其数。远在后头的折郡王看到一幕,他没空去想以后会面对什么样的境况,他只能考虑一件事情,如果使损失降到最低。

  折彦野,这位折家军中头号悍将,再次扮演了重要角色。他本该率领自己麾下的骑兵掩杀敌人,但因为事发得太突然,步军蜂拥追击逃敌,又一路抢夺战利,结果让骑兵根本无法施展。

  当铁浮屠冲下来时,这位悍将指挥他的骑兵部队冲出人潮去,也根本顾不得会践踏到同袍。正是因为这个,他的部队没有被铁浮屠踩扁。当金军重骑势如破竹地往前冲时,他就率领着骑兵在旁边追赶。

  等铁浮屠完全冲出人海后,还没有来得及停下,就被折彦野赶上。折家马军截住了铁浮屠,使其无法回头再冲。重骑兵最主要的作用,就是冲阵,如果跟轻骑格斗,显然不占优势。

  可折彦野能截击铁浮屠,却无法顾及到拐子马。就在他们追击铁浮屠之时,背后,已经军败如山倒。方才发生在金军身上的事,如今转到了宋军,士兵们丢弃了战利品,甚至扔旧了自己手中沉重的器械,和身上碍事的铠甲,全力逃命。

  折彦文见大势已去,无力回天,急劝折郡王赶紧撤离战场。作为主帅,折彦质深知此败他该负的责任,也不忍抛弃同袍,但场面已然无法收拾,在兄弟们的苦劝下,他只带着数百亲兵往淮河奔逃。他一走,折家军群龙无首,根本无法组织抵抗,纷纷溃逃。金军一路追击,所向披靡,只有折彦若和折彦野两人,引三千马军掩护在后,以使折家军免于灭顶之灾。

  一直追到真阳县,因为彦若彦野两兄弟的断后,也因为不知道宋军虚实,更因为兀术守土为上的策略,金军放弃了继续追击。

  折家军损失巨大,接近四万马步军,逃到淮河边的,不到两万千人,军需物资,武器装备,更是遗弃殆尽!折郡王不敢停留,指挥残军火速通过淮河。当过河之后,有人建议一把火烧了浮桥,以断绝金人进攻淮西之路。

  所幸,折郡王没有被失败冲昏头,拒绝了这个建议。从当天晚上,到第二天,陆续有部队归建,最后统计兵力,得两万七千,也就是说,此役,折家军阵亡、失踪、被俘,达一万余众!这是一个巨大的损失,更不用说物资装备几乎全部折掉!折家军这回,真折了。

  大败之后,军心浮动,人无固志,折彦质为防淮西遭到进攻,遂在淮河边布置防务。但金军似乎并没有进攻淮西之意,打扫了战场之后,便在蔡州扎了下来。

  此时,一个严峻的形式摆在折郡王面前。怎么交待?怎么向朝廷交待?怎么向赵官家交待?

  试想,天子此次绕过朝臣,直接向他发布北伐命令,可见天子期望之高,同时,也不难想象朝臣们的态度。当他们听到前线战败的消息,那将会引发何其激烈的争执!天子势必陷于被动,大臣们势必群起而攻!一旦追究起责任来,天子是不会有错的,错的只能是大臣!

  这个责任,谁来负?当然是折郡王!几乎可以预见,所有的矛头都会指向他!

  此时,折彦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他必须马上拿出对策来!但光是想想,都觉得头痛,因为他好像没有什么借口可以找。此战的失利,不在于金军有多强,计谋有多阴,而在于折郡王的轻敌和大意,他应该负主要责任。

  就在折郡王准备要自解行在请罪时,他的一位幕僚,一名干办公事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说是这次战败的责任,你一丁点都不能往自己身上拉,你必须得让别人去垫背!这个人是谁?神武后军都统制何蓟!

  本来郡王你命令他七月底,八月初出兵,他到此刻还没来。正是因为他贻误军机,才使得金人调集重兵来攻,所以追击战败的责任,首先就是严办他!

  另外,你也不能对朝廷说战败了,北伐玩完了。你一方面奏报失利的消息,一方面还要请求朝廷拨发粮饷军械,集结部队,以备再战。咱不管江西还剩下多少部队,但这个姿态一定要作足。尽管皇帝和大臣都绝对不会再同意继续北伐,但这个姿态,你一定要作足。朝中没几个懂军事的,所以,你不能让他们感觉到北伐破产了。

  这个办法,虽然不算光明磊落,但折郡王却感觉拨云见日。重赏了这名干事,马上依照他的建议,上奏朝廷。除了报告失利的消息以外,又狠狠告了何蓟一状,指责他违背节制,贻误军机,导致神武前军孤师奋战,铸成大败。同时,请求朝廷再拨军械物资,准备再次北伐。

  九月,杭州行在。

  大臣们“罢工”的乱象,在皇帝和宰相们的努力下,渐渐平复,大部分朝臣已经回到各司各衙理事。只有少部分人仍旧揪着不放,继续吵着要休兵罢战,以免惹上祸事。不用说,言官跳得最欢,其中又以罗汝楫为最!

  赵谌终于忍无可忍,让朱胜非下令,宣布罗汝楫“诽谤君上”的罪状,免去其一切差遣,交大理寺论罪。大理寺,是全国最高司法机关,官员犯罪,必由大理寺审核定猷。

  罗汝楫被抓到大理寺关押,顿时在朝中再掀波澜。首先发难的,就是他所在的台谏的同僚们。能作言官的,一般比较正直,刚烈,敢说话。为了营救因言获罪的罗汝楫,言官们纷纷替他开脱。但罗汝楫诽谤皇帝,证据确凿,想给他作无罪辩护,显然不可能。

  于是言官们另辟蹊径,上奏请求,将罗汝楫从大理寺提出来,关到“乌台”就行。乌台,就是御史台,因为汉代的御史台外,遍植柏树,很多乌鸦在树上筑巢,因此得名。宋神宗元丰年间,曾经发生过一起文字狱,主角就是大名鼎鼎的苏东坡。东坡先生当时属于跟变法派对立的保守派,他在给皇帝的上奏中,讥讽被王安石新近提拔起来的帮助变法的官员。结果惹恼了这些人,遂指责他诽谤新法,又从他过去的文章里逐字逐句搜索,断章取义,证明苏东坡一贯是坏分子。于是乎,这位名震千古的大宗师,被抓进御史台,关了四个月,天天被人逼着交待问题,写材料。

  现在,台谏的官员请求把罗汝楫从大理寺转到御史台,就是借用这个曲故。因为,他们认为罗汝楫这是标准的因言获罪,应该由御史台内部先处理。

  显然,赵谌不可能答应。于是乎,罗汝楫被关在大理寺,也是天天有人逼着他交待问题,让他写为什么要诽谤君父。如果说,罗汝楫能大义凛然,坚持到底,拒绝认罪。那么,不管他的做法对错,正少这个人还是有些硬骨头的。

  可罗汝楫一旦被捕,就失了分寸。他根本没想到自己身为言官,就批评了皇帝几句,虽然是当着太上皇的面,但竟然落到了这么一个下场。一进大理寺,新任大理寺卿何铸,对他还算客气,没扔进大牢里,让他住在一间杂房中,每日好酒好饭招待。但惊慌失措的罗汝楫茶饭不思,终日惶惶。

  被抓进去第二天,就认罪了。老老实实地交待自己出言无状,诽谤君父,实是有罪。何铸见他认罪,也不为难,综合考虑之后,判了罗汝楫一个“广州安置”,安置,就是监视居住。是大宋针对犯了过错的官员的一种处罚。

  但审判结果报到皇帝面前,赵谌大为不满。他认为何铸判得太轻,罗汝楫的罪过,怎么可能只是“诽谤君上”,他还有更严重的问题!什么问题?赵谌亲自给他定性,挑拨两宫!

  第六百五十三章 宰相救火

  挑拨两宫,换言之,就是挑拨太上皇和皇帝的父子关系。这个罪名,放在哪一朝哪一代都绝对轻不了,哪怕是以政治开明著称的宋代!赵谌将这么大一顶帽子扣在罗汝楫脑袋上,显然是一辈子再不想见到这个人。

  何铸得到上意之后,心惊不已!因为如果按照这个罪名来判,罗汝楫莫说仕途毁于一旦,他这一生差不多也就只能凄凄惨惨戚戚了。他看到罗汝楫那副怂样,感觉这个人其实就是个没脑子的大嘴巴,没什么险恶的用心。思来想去,就向皇帝求情,说不至于。

  但赵谌铁了心,认定罗汝楫居心叵测,要求大理寺依法办理。何铸还真算个热心肠,见皇帝这里走不通,又去跟首相朱胜非打招呼,希望他帮着劝劝,给罗汝楫弄个“免职安置”就成了。朱胜非成天在皇帝跟前,哪能不知天子的心思,劝何铸说,这事你就甭掺和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何铸眼见如此,没奈何,只能依皇帝的意思,重判罗汝楫。最后的判决结果,除名,吉阳军编管。除名,就是取消罗汝楫原来的官员身份,贬为庶民;编管,就是羁押,安置的话,你只是受到监视,在安置地,你想干嘛就干嘛,还可以邀朋会友,接见访客。但编管,却要受到管制,你的任何行为都要得到当地官府的允许;吉阳军,就是后世的海南三亚。可在宋代,那里并非旅游圣地。

  为了贯彻皇帝的意思,判决结果一出来,罗汝楫就被火速押解出行在,送往海南。以至于御史台的同僚相见他一面,替他送行都没有机会。此事暂时还没有引起激烈的反弹,但不满的情绪却在朝中蔓延,只有有一点火星子溅出来,很快就会引燃。

  而这点火星,已经从淮西溅到了行在。

  本来以为金军退兵,宋金停战以后,自己能轻松一点。但却又碰上皇帝绕过朝廷,直接下诏北伐,徐六作为主管军务的副相,仍旧每日忙碌操劳着。在四个正副宰相里,只有他对军事有一定见解,没劳他劳谁?

  不过,徐良却觉得,累一点也值。因为前线不断传回捷报,振奋人心!先是李显忠破淮南东路的重镇宿州治下两县,紧接着,折郡王也报捷,称在蔡州治下的确山县击败金军。再后,淮西安抚使刘光国上报,称淮西军已经攻破宿州,正在淮南东路扩大战果。

  至少,到目前为止,北伐还是相当顺利的,这禁让人看到了北定中原的希望!

  这一天,已经到了黄昏时分,政事堂里,首相次相和另一个副相都已经下值回家了。他却还在办公堂里埋头批阅公文。他自己能定的,直接批复,不能定的,也要在公文上注明,转呈哪司哪衙哪位长官审阅。

  光线越来越暗,他抬起头来,眨了眨又干又涩的眼睛,向外头喊道:“把灯掌上。”喊过之后,外头却没有反应,料想是佐吏开小差去了。不得已,自己起身点上烛火,借着光继续看。

  不一阵,听到外头有脚步声,因为同僚下属都回家了,所以政事堂里格外寂静,听得非常清楚。那脚步声估计是到了政事堂正厅以后停下,又过片刻,听见有人喃喃道:“坏了。”

  徐六因为专门审阅公文,也没有在意,直到外头那人可能是看到了灯光,喊话道:“敢问还有长官在么?”

  “谁?”徐良抬起头来问道。

  一个身影闪进他的办公堂,也看不仔细,只觉身材高大而已。那人进来以后,也不敢靠前,只在原地行礼道:“下官折知常有礼,没请教相公……”

  徐良也没回答他的话,直接问道:“你有事?”

  那折知常往前一步,答道:“下官奉都督江西、淮西、荆湖诸路兵马折郡王钧旨,赴行在报告军情。方才进城不久,虽知已过时辰,但因为事情急切,因此唐突。”

  一听是折郡王派来的人,徐良来了精神,他起身端上烛台绕出案桌,只见来者二十多岁,面黑,无须,双目在烛光映照下显得有些闪烁。抬头看了徐良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去。

  “你刚才说你叫什么?你是折家子弟?”徐六持烛问道。

  “下官折知常,汾阳郡王乃家父。”折知常再次回答道。

  徐良大感意外,笑道:“原来是折郡王之子,来来来,坐下说。”既是折郡王儿子,那自然就不一样了。

  折知常却不敢坐,沉声道:“下官有紧急军情禀报,需得见中书长官。”

  徐六自己坐下,将烛台放在茶几上,笑道:“我是参政徐良。”

  折知常大吃一惊!他因为没到过政事堂,也没见过徐六,所以并不晓得。一旦听清,才知面前的是清河郡王徐绍之子,参知政事徐良。遂以子侄之礼,大礼参拜!

  徐六骇了一跳,这文官之间见面,哪怕是品级相差悬殊,也不必下跪的,于是问道:“你这是作甚?”

  “昔年徐枢密与下官之父并肩作战,当是下官长辈,而相公乃徐枢密之兄,下官执子侄礼,理所应当。”折知常朗声说道。他这里说的徐枢密,自然就是指徐九。

  徐良笑呵呵道:“不必多礼,起来说话。”他如果知道折知常即将报告的消息,恐怕就笑不出来了。

  折知常起身后,仍不肯坐,在身上摸索着,一阵之后,取出一物,双手呈到徐良面前,道:“此折郡王亲笔所写奏本,遣下官送来行在。”

  “哦,可是前线又战胜了?”徐六一边问,一边接过。折知常默然无语。

  徐六的笑容还保持在脸上,翻开了折郡王的本子,他每日所看奏本少说也得数十件,因此根本不管排头这些,直接看实质内容。瞄了没几眼,脸上笑容凝结,很快,笑意全无,面上阴云密布。看到最后,一双眼睛瞪圆,面上已是冷若冰霜!当合上本子时,已是全无表情!

  战败!大败!折郡王的部队在蔡州确山为金军击溃,现在已经撤过淮河,屯驻于光州。折郡王的本子里,除了上报战败消息以外,并没有详细的损失数据。更多的是,则是指出失败的原因,就在于神武后军违背节制,失期不至,导致神武前军孤师奋战,终究不敌!

  这还不算,折郡王请求朝廷再拨粮饷军械,要再集结部队,继续北伐。这一点,如果是旁人看,或者还能蒙混过去,可徐六本就身在行伍之家,而且在东京留守司、陕西宣抚司、川陕宣抚处置司呆过多年,你怎么可能瞒得过他?

  都被金军击溃主力,打得退过了淮河,还谈什么继续北伐?你都在要求再拨粮草军械了,也就是说,你原本的物资都丢干净了吧。败成这模样,还怎么打?

  徐六的副相不是白当的,他看完之后,首先考虑的不是前线局势的变化。而是这一消息一旦公开,会在朝中引起怎样的反应!

  平地一声雷!肯定是这样!山崩海啸,轩然大波,一片哗然,群情激愤……

  徐良突然感觉太阳穴炸裂一般的疼痛,他叉开虎口,用一只手揉着脑袋,冷声问道:“到底折损了多少士卒,丢掉了多少物资?”

  折知常见他神情有异,倍加小心道:“这个,具体的……”

  徐良一拍茶几,指着自己的鼻子厉声道:“小子,你应该我的背景!本相是因为走的科举,要不然,现在正跟我家兄弟们带兵打仗!休要拿假话来诓骗!”

  折知常被震住了,一阵沉默后,小声道:“将士阵亡、失踪、被俘,计一万两千余人。军械物资损失,极大……”

  徐六听得心痛,摆摆手道:“你,先去歇着,此事容本相细加思量。”

  折知常本想借着其父和徐九这层关系,求徐六周全则个,但看他现在这副模样,话是怎么也不敢说出口的,遂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退出堂去。

  他一走,徐六盯着折郡王的奏本,忍不住沉重地叹息。折郡王啊折郡王,你本是功盖当代,名震四海的军队统帅,此番却败得太不是时候!老实说,败一仗,损失万余将士,丢弃些粮饷军械,放在从前,不说不算个事,至少不算是捅天大事。但问题在于,此次官家冒着风险,绕过朝廷直接下诏,简直就像是在豪赌。朝中不知多少苟且,在等着看笑话。更有,此番是宋军首度反攻北伐,其意义之重大,就不多说了,你这一败,其影响之恶劣,不止于你本人,更要牵连许多……

  看看外头,已然黑尽。徐良深吸一口气,将牙一咬,心一横,将折郡王奏本揣到袖中,举步出了中书,竟往内廷而去。也顾不得时辰了,必须得夜闯禁中,哪怕皇帝这会儿跟皇后睡下来,也得给他拉出来!

  但刚出中书省没几步路,徐六突然觉得不对。这事暂时可以不急着跟皇帝说,但咱们几个在台上执政的,必须要先通通气。这么想着,又打算出宫,去找朱胜非和赵鼎,至于黄潜善,找不找都那鸟样,反正屁也不放一个,夹着尾巴作人的宰相。

  因为经常加班的原因,徐六府上的轿夫也没来接,走了好一截路,才雇到顶轿子。当轿夫问他去哪时,他却没说去朱相赵相的府邸,而是回自己家。到家以后,急忙吩咐仆人前往朱、赵、黄三相的府上去请,就说有急事,赶紧来。

  赵鼎第一个到,当时徐六正扒冷饭,他也不好坐在旁边看着人家吃,就在厅上喝着茶。黄潜善第二个到,跟先到的在厅上没边没际地闲谈。徐六把冷饭都吃完了,朱胜非才姗姗来迟。进来就一句:“何事如此着急?不能明天说?”

  徐六被冷饭噎得直打嗝,真想堵他一句老糊涂了吧,事情不急,我能连夜请你们到家里来?但顾念到他是首相,当年又和自己老爹共同拥立新君,因此忍了下来。坐到主位,命仆人掩闭门窗,其他三位见他行事如此神秘,心里都犯嘀咕,什么事这么不得了?

  “朱相,赵相,黄参政。”徐六一一唤过,举起折郡王的本子,正色道“祸事来了。”

  一语惊满堂!赵鼎身体往前一倾,几乎要站起来,脱口问道:“甚么祸事?”

  徐六叹了口气,无奈道:“方才收到消息,折郡王战败!”

  “什么?”三位重臣异口同声。

  赵鼎再也忍不住,起身上前,接过本子,甚至顾不得回到原坐,就立在那里展开来看。朱胜非一见,也坐不住,凑上前去同看,只黄潜善安坐不动。

  这一看不得了,首相次相看得面如死灰!赵鼎将本子往朱胜非手里一递,怒道:“何蓟安敢如此!简直目无国法军纪!”

  徐六眉头一皱:“赵相认为此次前线失利,主要责任在何蓟?”

  听他这么一问,赵鼎一怔,随即问道:“徐参政认为这是折郡王推托之辞?”

  徐良苦笑一声:“罢了,等三位看完再说吧。”

  朱胜非览毕,合上本子伸出去,黄潜善起身上前接过。都看完后,各回本座,朱胜非满面阴沉,轻声道:“此番果真是祸事了……”

  “在下收到消息时,本欲面圣,但思之再三,还是觉得我们宰执要先商量。此事一旦公开,朝野震动,其影响不可估量,我们得先有个准备。”徐良道。

  赵鼎频频点头:“徐参政此言在理,这消息一旦传开,不亚于地震呐。”

  朱胜非显得分外恼火,一张脸几乎扭曲成一团:“这满朝大臣的愤恨刚刚平息,罗汝楫的事一挑,人心又告浮动,现在这事再一搅,局势堪忧!”

  黄潜善此时插一句:“折郡王指责何蓟违背节制,贻误军机,这事须得严查。”

  徐六接口道:“事情莫须有,但这是后话,现在要紧的是,我们四人都商量好,这事到底怎么处理。可以预见,一旦传开,朝中必然舆情汹汹,但矛头会指向谁?”

  “这还用说?自然是前线将帅,尤其是何蓟!”黄潜善道。

  徐六看他一眼,质疑道:“仅此而已?黄参政忘了是谁下令北伐?”

  黄参政脸色一变:“不至于吧?”

  “不至于?有德寿宫,怎么不至于?”朱胜非白他一眼,“这事瞒,肯定是瞒不住的。早晚得大白于天下,我们四人要商量的,最主要就是如何应付朝中即将出现的变动!大臣们刚刚消停了些,因为罗汝楫被编管,台谏方面正暗中蓄着力,一旦他们知道消息,必群起而攻。”

  “但也不会攻击官家吧?”黄潜善道。

  “明着,是不会,但肯定会攻击我等宰辅,施压圣上。德寿宫如果再从中挑唆,难保不会出现无法预料的情况。”朱胜非道。

  几人都沉默,朱胜非见状,继续道:“老夫有个想法,三位姑且一听。”赵、徐、黄都将目光投向他,倾听高见。

  “此事,不能牵扯到官家,一定要让前线将帅把责任担干净。何蓟严办,折郡王也要有所表示,以平息众怒。再有,就是遣使金国,把此事的影响消除掉。唯有如此,才能过了这一关。”朱胜非不愧是拥立大臣,一门心思替赵谌着想。

  赵鼎心里并不认同,他是积极抗战派,而朱胜非此时的言论,已与主和无异,因此他不表态。黄潜善在这种大问题上,向来保持沉默,因此也不说话。

  徐六听罢,沉吟道:“倒也是个办法,但朱相,是不是忽略了一点?”

  朱胜非诧异道:“哦?哪一点?”

  “朱相忽略了官家的反应,圣上会不会同意这么作?”徐六提醒道。

  朱胜非更加不解:“这本是为官家设想,怎会不同意?”

  徐良一伸手:“朱相再把折郡王的本子看看。”

  朱胜非将信将疑,又取过本子看了一遍,恍然大悟道:“亏得你提醒!是了,折郡王要求朝廷再拨粮饷军械,卷土再来。”

  “最大的问题就是这里。”徐良点着指头道。

  赵鼎思索片刻,试探着道:“徐参政是担心,官家会同意折郡王所请?”

  “正是如此。”徐六点头道。

  “徐参政,我们之中,数你最知兵,依你之见,这仗还能打么?”朱胜非赶紧问道。

  徐六无奈地摇摇头:“在下问过了,神武前军折损万余,军械物资丢失殆尽,可算是大败,短期根本无力再战。神武前军一退,荆湖的神武后军则更不用说,至于淮西军,除了退回来,没有别的路可走。不客气地说,北伐,已经结束了。”

  “既然如此,你只需将此话上禀官家,官家自然就不会同意。”赵鼎道。

  徐六还没回答,朱胜非就已经摇头否定道:“赵相,你想错了,官家很有可能会这么干。”

  “这却是为何?”赵鼎真的疑惑不解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官家不至于昏聩至此吧?

  第六百五十四章 拒绝议和

  “老夫辅助天子多年,知道官家的性情,官家很可能为了掩饰铤而走险,同意折郡王再战的请求。”朱胜非忧心忡忡地说道。

  几人一想,还真是。官家年轻气盛,一门心思都想着恢复故土,驱逐北夷,此番他冒着风险出兵,结果刚开始不久,就等来如此大败。官家心中的恼怒可想而知,在这种情况下,很可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一条路走到黑!

  然而,这么做的结果可能适得其反。前线战败,已经让朝臣们有足够的理由来反对用兵,如果官家执意再战,那只能把朝廷搅成一潭浑水,真好,让有心人出来摸鱼。

  想明白这一点,宰相们头大如斗。官家刚登基时还好,对宰相的意见是言听计从,但现在很有些自己的想法,不想受人左右。他真可能一意孤行……

  “几位,身为宰执,有辅弼天子之重责!此番,哪怕拼却头上这顶乌纱不要,我等也要结束战事,万不让官家由着性子来!”朱胜非满面严肃地建议道。

  赵鼎点点头:“只要于国有利,我没意见。”

  “此乃作臣子本分,又何须多说?”徐良也表示赞同。

  黄潜善根本没多余的话,只一个字:“好。”

  朱胜非又道:“劝停官家之后,我们就要尽全力让官家撇清关系,责任必须由前线将帅来承担。何蓟之事,如果属实,一定要从严从重处置。至于折郡王,战败之责他也难逃干系。希望通过处理他们,以平息朝野的愤怒。”

  众人都没有异议,因为这个时候,保皇比什么都重要。莫说何蓟之事属实要严办,就算是空穴来风,何蓟也要处理,没办法,皇帝不能错,就算错了,也得由大臣来背黑锅!

  徐良此时点提一句:“还有一件事,不知几位是何看法。”

  “徐参政但说。”朱胜非催促道。

  “这事我们先捂几天,折郡王是派他的儿子带着奏本火速来朝,短时间内消息还不至于扩散。趁罗汝楫现在还没有走远,赶紧把他追回来,官复原职。”徐良道。

  听了这话,其他三人不约而同地点起了头。确实,罗汝楫被重判,虽说师出有名,但毕竟官家给定性的“挑拨两宫”有些过头,这已经引起了朝臣的不满,认为是以威权堵塞言路。如果这时候战败的消息再一传开,就很不利了。先把消息压下,将罗汝楫追回,以后也好说话些。

  “等这些忙完,再遣使赴金,约定议和。只说进攻是前线将帅所为,将影响消除。如此一来,当可稳定局势。”朱胜非再次提到“议和”。

  赵鼎终于挑开了:“朱相,为求稳定局势,咱们什么事都可以作。唯独这一件,使不得。”

  “如何使不得?”朱胜非质问道。

  “要处置将帅,追究责任,这好说,毕竟是内政。但对金,绝不可示弱!凭什么要向北夷求和?莫不是为了迎合朝中某些人?”赵鼎正色道。

  朱胜非显得对他的话很不理解,直视对方道:“现在可是打了败仗!”

  “那又怎样?胜败兵家常事,此次北伐失利,以后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直到成功!”赵鼎坚决道。

  朱胜非猛然站了起来:“这几年是打了不少胜仗,但赵相还没有看清么?女真人依旧强大!否则,焉有此败?”

  “此次失利,不在于女真强大,而在于官家仓促举事,准备不足,而前线将帅又不能齐心合力。我们该作的,是继续强兵,而非向北求和。”赵鼎针锋相对。

  朱胜非顿时有些恼火:“你身为次相,只知守备强兵。名曰守备,守未必备,名曰强兵,兵未必精!否则,焉有此败?”

  赵鼎也火了:“这战败与我何干?金人几次攻襄汉,都铩羽而归,这难道不是强兵之功?难道不是守备之力?你说守未必备,兵未必精,你是忘了西军么?忘了徐卫么?”

  “你少扯徐卫,西军底子本来就厚!”朱胜非恼道。

  “怎么能不扯徐卫?现在徐枢密非但拿下了麟府,更掣肘着西夏,借此牵制女真!你要是一求和,北夷开出条件来,让西军撤出麟府,停止干预西夏局势,你让徐枢密怎么办?让人家白忙一场么?你这怎么跟人家交待?”赵鼎连声质问。

  朱胜非一进答不上来,强撑道:“我为何要向他交待?犯不上!”

  “相公莫忘了,他现在是‘知枢密院事’,虽说坐镇地方,可你不能不把人家当回事吧!反正一句话,别的都好说,主动向金求和,我不同意!”赵鼎掷地有声。

  两人争吵之际,徐良黄潜善都没插话。此时见他两个收不住缰,徐良道:“两位相公息怒,听我一言。”

  他一调解,朱胜非赵鼎都忿忿地坐下去。徐六虽是副相,但其影响力不可小视,首先他是徐绍的儿子,清河郡王一死,他就进入中枢,被普遍寄予厚望,认为是接老子的班。其次,此人深得官家倚重,别的不说,宰相中,只有他一个人熟悉地方情况,又通晓军事,所以分管兵务。

  “我赞同赵相意见,什么事都作得,独对金求和作不得!”徐良道。

  “你……”朱胜非火又有些上来了。“徐参政,现在没有比求稳更紧要的了!如果不这么作,女真人兴师问罪,问题只会更加严重!”

  徐良摆摆手:“相公稍安勿躁,听我说。徐九在川陕,借麟府和西夏掣肘女真,北夷根本没功夫南顾。就算咱们不吭声,金国也拿咱们没办法,求和实在没有必要。如果咱们真这么干了,只能被朝中某些人认为示弱,这样反而会助涨其气焰,甚为不妥。”

  朱胜非看起来是没听进去,负气地一哼,不说话了。

  次日,当皇帝赵谌听闻折郡王战败的消息后,其震惊和懊悔不难想象。这位二十多岁的年轻皇帝果然正如他的宰相们所预料的那样,为了掩饰首次北伐失利,也为了自己的脸面,更因为心中还存着侥幸,竟想同意折彦质的请求,再拨粮饷军械,继续北伐!

  四位正副宰相苦劝,当赵谌离席欲去时,赵鼎甚至冲上前去扯住他衣袖不准走。终于,在费尽口水之后,痛陈利害之后,赵谌同意了。并下诏将罗汝楫追回,官复原职。又让中书商议如何处置前线将帅。

  但赵谌此时作了一个决定,显示出他确实比他老子强。他现在自己都被动得紧,但却不愿意让大臣背尽黑锅。他指示宰相们说,何蓟的事一定要查明,如果确实有,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如果没有,也不要冤屈了他。至于折郡王,北伐是朕下的诏命,就算要给天下一个交待,也不要处罚过重,更不可远窜。

  前线战败的消息,在罗汝楫回到行在以后公布,正如预想的那般,举朝震惊!而在短暂的震惊之后,爆发了巨大的政治风波!从台谏,到三省,再到枢密院,乃至于诸寺监,大臣们都在激烈地谈论这件事情。对皇帝的不满,借由折彦质兵败,膨胀到极点!

  不单单是此次抛开朝廷,损兵折将,连带着从前削减待遇,精简官员,甚至对太上皇不孝顺,这桩桩件件都被翻了出来。朝中主和派大臣,亲太上皇大臣,在暗中串联,汇聚成一股巨大的力量!

  为了救火,中书派人至荆湖淮西,查明何蓟的问题之后,给予了严厉的处分。何蓟被罢去一切差遣,削夺兵权,贬万安军安置。万安军,也在后世的海南,地处偏远,条件艰苦,何灌到处托关系,才让儿子改为“道州安置”。

  至于折郡王,战败之责也难免。被削夺王爵,从郡王贬到保和殿大学士,足足贬了三级,降到正三品。非但如此,他都督诸路兵马的差遣也被取消,朱胜非甚至想撤掉他“江西宣抚大使”的差遣,改以提举宫观去赋闲,但因为皇帝和赵鼎徐良的反对而作罢。

  尽管如此,朝中汹汹舆论仍旧没有平息。在这种情况下,朱胜非再次提出对金求和,以迎合朝中部分大臣之心,但赵鼎徐良联手抑制,赵谌也明确拒绝,甚至说出,“便以国毙,誓不北屈”的话。我就算亡国,也不向北面求和!

  他这话,本来是激于义愤,但传到大臣们耳朵里,却完全被解读成其他意思。朝政,乱象频生,德寿宫,笑而不语……

  徐良忙着救火,自然没空给堂弟写信,远在川陕的紫金虎自然不知道朝中局势。不过,他现在也没空操这闲心,丰州被金军攻破,守城将士全部遇难,这让他非常恼火。下文斥责徐洪迁延,并将救援丰州不力的鄜延帅司统领夺官罢爵,严令鄜延军守住府州,再敢退一步,必加严惩。徐洪是个老实人,没有替自己辩解,马上就命儿子徐勇亲率一万五千精兵,北击女真。

  徐家之所以能在西边壮大,实在是因为这个家族人才辈出。不光他徐卫这一辈,子侄之中,更不乏干将。徐勇率精兵马不停蹄地从绥德出去,过晋宁军,经麟州,直扑往府州。当时,金将蒲察胡盏正围攻府州城堡,断绝内外交通、联系、水源。徐勇一到,就跟金军八千人接上仗,一战下来,斩级千余,逼向金军驻扎地。

  胡盏又遣一汉儿军万夫长,引万余精兵来阻击。徐勇以强弩射杀,接着派精锐步军结阵而前,猛力绞杀,金军再败。胡盏一见势头不对,撤府州之围,亲自率领主力来战。

  徐勇不甘示弱,以一万五千步军迎战将近四万金军。胡盏自侍兵多,大模大样地中路推进,两面包抄,企图一举击溃徐勇。

  而徐少帅则令部队结成严阵,强弩硬弓轮番射杀,箭雨不断!而胡盏的部队确实勇猛,迎着纷飞的利箭冲上来,很快就隐隐形成三面包围之势。但他们最终发现,根本撕咬不开西国的严阵,反而在对方密集的箭雨下付出了巨大的伤亡。

  胡盏大怒,遣马军迂回西军阵后突击,哪知徐少帅早有防备,阵后尽环战车,拒马,非但是为阻敌,更为了显示一步不退!双方激战至黄昏,金军前后五次进攻,都未能撕开宋军阵形。徐勇就势反击,而此时府州兵民也出城助战,胡盏不敌,在马军掩护下败退至丰州。清点战果,斩级三千余。而宋军伤亡,不满一千五百。

  徐洪在延安得知消息后,并不欣喜,命令儿子严密监视,金军必卷土重来。

  此时,徐卫在兴元府接见了夏主李仁孝的正式使节。夏使指责徐卫攻战麟府,洪龙,又支持乱民,夺取威州,更联合萧合达,要求川陕方面立即归还领土,并停止支持萧合达。

  徐卫根本不加理会!麟府乃我故土,金人强占,我无话可说,你们党项人安敢接手?我诚心与你们改善关系,你们怎敢在边境上陈兵耀武?莫不是欺我西军无人?夺洪龙,不过略示惩戒而已!归语夏主,好自为之!

  一顿杂七杂八,将夏使打发回去。立即命令环庆帅刘光世,密切注意夏军动向,其最近很有可能举大兵进剿萧合达。

  徐卫所料不差,眼下,党项人已经通过察哥,任得敬等,大体剿灭了各地的起义。正准备腾出手来,解决萧合达的叛乱。但夏国上下,深为忌惮西军,满以为大金国的军事介入,会让徐卫收敛一些,可没想到,徐卫根本不吃这一套。

  而党项人更想不到的是,徐卫已经向雄踞西域的耶律大石发出了邀请,分食西夏!至于大石林牙会不会欣然而来,暂时还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算大石不来,徐卫也必取西凉,打通河西走廊,只不过时间早晚而已。再者,耶律大石也没理由不来,他在西域已经足够强大,怎会摆着这么好的机会不要?

  第六百五十五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建武八年十月,从西湖之北的葛岭上传出噩耗,太皇太上皇,道君赵佶驾崩,无疾而终。据在抱朴庐中侍奉道君的内侍说,赵佶临死之前,命内侍给他沐浴更衣,声称自己已经得道,马上便要羽化飞升。当天,没有飞升成功,次日清晨,内侍见道君久不起,便入内查看,才见道君盘坐于塌上,已然气绝。面目安祥,仍旧如生。

  这事是真是假,行朝里的人不知道。哪怕道君真的飞升了,但从此以后天人永隔,还是不免让人悲伤。当今天子赵谌,跟他这个祖父亲自披上黄袍,扶上御座的,因此跟爷爷感情不错,一旦得知道君驾崩,哀痛欲绝,立刻着手准备国丧。

  然而,与此同时,却还有另外一个人表现得比赵官家还要痛苦。那就是住在德寿宫的太上皇赵桓,百官们得到的说法是,太上皇乍闻噩耗,立时昏厥。醒来之后,号哭不止,眼中竟哭出血来!

  群臣闻言,也不禁为太上皇的孝心所感动。尽管,在此之前,这对父子关系多年紧张,赵桓无论在位还是退位,除非逼不得已,否则决不会去探视他的生身之父。

  本来,几名宰相向皇帝提出建议,说道君驾崩,我们自然是悲痛的。但也正好借此机会,转移朝中的注意力,让朝臣别再揪着北伐失败的事情作文章。赵谌也表示了同意,准备亲自主持道君的丧礼,岂料,这顺理成章的事情,竟闹出了风波。

  风波,从赵谌准备前往葛岭参加道君法事而起。道君去世,作为在位的皇帝,赵谌主持丧礼,应该说是合情合理的。但德寿宫却有不同说法,赵桓派了他的内侍来向皇帝传话,说你虽然是皇帝,但我是你的父亲,道君又是我的父亲,道君的丧礼,理应由我主持。

  他这个说法,也没有错。父亲既然还在,孙子主持爷爷的丧礼好像有点不合适。赵谌一时犹豫,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历史上没有先例可寻,有史以来,太上皇就已经是凤毛麟角了,更何况“太皇太上皇”?这简直是独一份!

  然而此时,朱胜非提醒皇帝,道君在世时,太上皇都不去探望,现在却抢着要主持道君的丧礼,这岂非此欲盖弥彰,其中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再联系朝中最近的动荡局势,我们有理由要谨慎小心一些。徐良也赞同朱胜非的意见,认为不能由太上皇来主持道君的丧礼。赵谌听后,予以拒绝。不但如此,赵谌更以太上皇腿脚不便为由,让他也不必去葛岭参加法事,等太上皇的遗体从葛岭送回城内再说。

  太上皇闻讯,在德寿宫终日号哭,内外皆悲之……

  这天是十月十一,在禁中,皇帝赵谌全身素服,双眼犹红,他人本来生得瘦弱,此时看起来更加弱不禁风,从朱胜非到黄潜善,以及台谏的长官,枢密院的签书,以及大理寺卿何铸,以及翰林学士,馆阁学士代表,十数人皆服素,正准备前往葛岭。

  君臣一行出垂拱殿,方走不到百步,远远望见前方一行人也匆匆而来。这些人也都穿着孝服,人数约莫二三十,等走得近一些才发现,竟都是朝中官员。其中,有罗汝楫,还有枢密都承旨王次翁,礼部侍郎王安道,户部侍郎冯由仪,甚至还有皇帝的舅公公王宗濋。其他人,也都是升朝官。

  两队人马相遇,另一方自然大礼拜下去,赵谌面露不悦之色,问道:“卿等何以阻拦去路?可是有事?”

  群臣皆不答,礼部侍郎王安道却朗声答说:“臣等特来请命!”

  朱胜非脸色一变,厉声问道:“你等为谁请命?”

  “人伦纲常,向来有数,今道君驾崩,天下同悲。身为人子,太上皇也是肝肠寸断,此前太上皇要求主持道君丧礼,官家拒绝,此事着实于情不妥,于理不合,还请圣上体念太上皇苦心孝心。”王安道奏道。

  赵谌脸色很难看,一言不发。徐良见状,赶紧解围道:“诸位该体谅圣上苦心孝心才是。太上皇患有风疾,行走甚为不便,此去爬山拾阶,岂是太上皇能承受的?官家之所以请太上皇留在城中,是为太上皇着想。至于丧仪,理当由皇帝亲自主持,又何必争论?”

  “自道君驾崩,太上皇于德寿宫终日号哭,内外同悲。伏请官家以孝行为先,不可因宰相之言,横加阻挠。”说这话的是王次翁,自从被徐卫从四川撵走之后,这厮就被召回行朝,任枢密都承旨。

  “你这是什么话?谁横加阻挠?”徐良抗声问道。

  “徐参政心知肚明。”王次翁竟毫不畏惧。开玩笑,他连徐九都不怕,还会怕徐六?

  徐良盯他一眼,对皇帝道:“大臣出言无状,不明是非,官家不必理会,当速往葛岭参与法事为重。”

  赵谌点点头,抬腿就走。那几十名大臣,虽然七嘴八舌同声喊着“官家”,却没人能够将赵谌留下来,率领一班重臣,出宫而去。

  皇帝上了车驾,百官也坐了轿子,正欲启程时,黄潜善突然来到御辇前。赵谌一见,问道:“黄卿怎地?”

  “官家,臣有句话,不能不说。”黄潜善一礼道。

  “哎,这是什么时候?有话等回来再说。”赵谌心烦意乱,挥手道。

  黄潜善却不退,坚持道:“臣必须现在说。”

  此时,朱胜非发现了情况,也下轿上前,问道:“黄参政,怎么回事?”不等对方回答,赵鼎和徐良也围了过来。

  “官家,三位,德寿宫坚持要主持道君丧礼,已属可疑。现在,官家和宰执大臣都离城而去,而道场要作几天几夜,这城中没个留守的,可能不行。”黄潜善道。

  经他这么一提醒,君臣几人心里倒有些担忧。黄潜善的话虽然颇有些杞人忧天的味道,但时机敏感,还是小心为上。

  朱胜非首先表态道:“黄参政谨慎之心可以理解,官家,宰执大臣都上了葛岭,虽说时间不久,但毕竟还是防备着的好。”

  第六百五十六章 杭州剧变

  “没必要吧?”赵鼎却有不同意见。

  徐良沉吟道:“赵相,小心驶得万年船,依我看,还是留重臣在城中的好。”

  赵谌想了想,问道:“那留谁?”

  几个人都没说话,黄潜善道:“由臣留守,可否?”

  “嗯,黄卿素来谨慎,你留在城中最好不过。有事,你尽可派人上葛岭通报。”赵谌吩咐道,黄潜善领旨。皇帝都这么说了,朱胜非等人自然也没有意见。当下,黄潜善便留了下来,赵谌亲率大臣往葛岭而去。

  道君赵佶生前崇信道教,自号“教主道君皇帝”,退位以后,尤其是复辟的希望不复存在之后,便一心向道,常年居于葛岭抱朴庐上,不问世事,潜心修炼。闲暇时,以丹青书法自误。没有了国事的烦扰,赵佶的功力大进。

  当然,修道的功力是否有成,这个没办法考证。但其绘画书法却是炉火纯青!那瘦金体写得便是不懂书法的人看了也得赞一声好。朝中大臣,都以得到道君墨宝为荣,拿回去裱起来,流传子孙后代。但朝臣得到道君墨宝的极少,徐卫非常荣幸,他因为收复河南府,保护了陵寝,全了赵家孝道,这让赵佶很欣慰,专门赐了墨宝给他。

  幸好,徐卫虽然读书不算很多,但却知道宋徽宗赵佶当皇帝不行,却是个杰出的艺术家,遂将道君真迹小心收藏。

  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上,赵佶和儿子赵桓同被掳往金国,封为“昏德公”和“重昏侯”,在耻辱之中,病死五国城。因为历史的改变,赵佶虽然没能复位,但最后能清闲地度过下半生,并且比原本多活了好几年,最后无疾而终,也算是幸运了。如果非要说还有什么不顺心的,便是他的亲儿子,太上皇赵桓,跟他关系紧张。连当皇帝的孙子都时常来探望,他一个悠闲的太上皇倒没有时间。

  因为赵佶笃信道教,所以赵谌遵从爷爷的信仰,就是在葛岭替他举行道教法事。等法事完毕,再迎遗体入行在,举行正式丧礼。

  当他们到了葛岭之后,见到道君遗体,果然是神态安祥,慈眉善目,不曾有半点病态。尤其令人称奇的是,道君面色仍旧红润,栩栩如生,完全像是入眠了。为此,大臣们都劝悲伤的皇帝,说道君真的是飞升仙界了。

  法事一开始,那就是繁文缛节,冗长不堪,但赵谌为了表示孝心,硬是从头到尾全程参与。他好歹是个年轻人,可就苦了朱胜非和赵鼎这种年在花甲间的老臣,随着法师的吆喝声,一跪一起,一跪一起,折腾到晚上,两人跪都跪不稳了,却还得硬撑下去。

  你还别叫苦,其他大臣想来都没有机会。能出现在这里的,都是朝中重臣,权臣,皇帝的亲信!你想想,皇帝的爷爷去世了,作法事,这是他的家事,作为臣子,你能参与到皇帝的家事中来,不证明了皇帝对你的宠信么?正因为如此,听说要留大臣在城中时,这几个都不争,由得黄潜善去。

  当天,一直折磨到深夜才算完事,后头,还有整整两天的法事。因为道君住在葛岭,所以朝廷在葛岭上修建了许多的房舍,因此不愁住的地方。法事暂告一段落后,众臣送皇帝去歇息,而后才到安排好的住处休息。

  徐良这一天起起跪跪少说几十回,两条腿跟灌了铁水一般沉重,烫了个脚之后,拥被睡在床上,脑袋里没头绪地想着最近的事情。最后想到黄潜善留守这件事时,心里头始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因为太劳累,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又是一整天的法事,徐良没空多想。就跟那儿起起跪跪,哭哭啼啼过去了。到晚上睡觉时,他躺在床上,听着外头的秋风吹动树木,又没头没脑地想着事情。突然想起昨天晚上思索的那一桩。

  黄潜善自从被朱胜非弄回来作参知政事以后,可以说是夹着尾巴在作人。跟谁都一脸和气,从来争执,安安分分地搞自己的本职。便是遇到军中大事,他也一般不发表意见,如果其他三人意见统一,他就附和,如果有异议,他索性就沉默以对。这也难怪,他作为太上皇的旧臣,而且跟耿南仲关系密切,所以新君一登基,他就被撵出了中央。现在好不容易回来,自然低调作人。

  但是,这回他主动提出小心防备,又自告奋勇地留守城中,看起来确实有那么一丝意外。或者,他想通过此举,向官家表忠心?

  话说回来,他的意见还真不是杞人忧天。现在局势那么敏感,朝中大臣,多有对官家不满者,再加上前线兵败的冲击,满朝都有怨气。虽说处理了前线将帅,但也难以杜绝悠悠众口。

  现在皇帝离开杭州城,要到葛岭上呆三天,倘若怀有异心之人借此起事,串联举事,而宰执大臣也都随皇帝来了葛岭,那城中岂不是要出变故?

  “黄潜善倒真是个谨慎人……”徐良这么想着,又欲睡过去。突然!他猛然睁开眼睛,而后又从床上爬将起来,手忙脚乱地摸索着点上灯。望着那昏暗的灯光,脸上满是惊骇之色!

  不对,不对,黄潜善此番作法大异于前!他从来都是埋头干事,绝不张扬,现在却主动要求留守城中,这其中难道没有原因?他当年是耿南仲一党,而耿南仲,是太上皇在东宫时的旧臣,死忠于太上!现在,皇帝和宰执都不在城中,独留他一个,万一……

  一念至此,徐六不禁惊出一身冷汗!最近朝政动荡,人心难测,但愿自己是多想了!

  此时,夜已深,不可能去惊扰皇帝,朱相赵相两个年纪大了,打扰他们也不好。只能等到明天早上再说,反正明天下午就护送道君灵柩回城了。

  这么想着,徐六便打算吹熄灯。可心里那块石头怎么也放不下,左思右想,干脆穿上衣袍,掌了灯,打开房门出去。外头秋风阵阵,他一手护着灯火,一边极目寻路。他住的这地方,是一幢别院,朱胜非和赵鼎就住在楼下。

  他小心翼翼地下了楼,还险些跌一跤,终于摸到赵鼎门前,便伸手扣敲了房门。赵鼎估计睡得熟了,连敲几次都没有反应。徐六心头愈急,门就扣得愈响,好大一阵,才听到里头一个声音:“何人敲门?”

  “赵相,我是徐良。”徐六答道。

  里头一阵响动,好像还撞倒了什么东西,片刻之后,房中传出光亮。又等一会儿,赵鼎披衣开了门,眯着眼睛问道:“徐参政,这什么时辰,你怎地……进来说。”

  徐六进了门,赵鼎本来打算掩上房门,但最后却全部推开,以示君子坦荡荡。徐六在桌边坐下,神情阴鸷,赵鼎在他对面坐下,见状问道:“徐参政何事如此?”

  “赵相,有件事我是越想越不对,实在没奈何,这才惊扰了你。”徐六道。

  赵鼎拉了拉肩上的衣袍,疑惑道:“什么事?”

  “昨天来时,黄参政主动要求留守城中,你不觉得奇怪么?”徐良沉声道。

  赵鼎因为被惊扰了睡梦,这会儿脑袋还迷糊着,随口道:“有甚奇怪?”

  “相公试想,黄潜善是什么人?他回到中枢以后,行事谨慎,如履薄冰,从不轻易发言。然而昨天,他那番话,再加上他主动请求留守城中,这不是有些不同寻常么?”徐六分析道。

  赵鼎听罢,想了想,道:“或是徐参政多心了吧?这有何不妥?”

  “赵相啊,现在什么局势?我们出发时的场面你看到了,几十名大臣跪地陈情,要求官家允许太上皇主持丧仪,出席法会。但我后来想想,官家率领我等出发时,他们虽然同声悲呼,却无一人上前阻拦。那里头,谏官言官可不少,他们向来是最敢说,甚至不惜溅官家一脸的唾沫。按理,应该出来那么一两个胆大的,扯住官家不放才是。”徐六道。

  赵鼎仍旧不相信,摇头道:“不至于,定是你多想了。”

  “我倒情愿是多想了,但此事不可不防!”徐六坚定道。

  “你若不放心,明天下午法事完毕,回去一看就知。”赵鼎劝慰道。

  徐六大摇其头:“这种事,朝夕必争,岂容等到明日?”

  “那你说怎么办?”赵鼎问道。

  “相公是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此时我们不便惊动圣上,相公应该派人持你手札,回城查证!”徐六建议道。因为此时,城门铁定已经关了,若无宰相的手札,恐怕进不去。

  赵鼎却觉得这有些唐突,一时不决,在徐六再三催促提醒下,他才取了笔墨,写下一道手令。因为随皇帝来葛岭的,除了重臣,就只有随扈的几百兵士,和几名内侍。沈择肯定是要侍奉官家的,动不得,遂另派了一名内侍,执次相手札下山,回城查看。徐六特意嘱咐他,若遇守城官兵盘问,你只说赵相偶发旧疾,回来取些药便是。赵鼎对此,没有意见。

  但内侍一走,赵鼎像是想起什么,道:“徐参政,倘若真有什么变故,他恐怕也回不来。”

  “真有什么变故,他只怕连城也进不了……”徐六喃喃道。

  却说这名内侍老大不乐意,睡得正香呢,给人拎起来,又派这么个鸟差事,连夜回城!黑灯漆火的,还得打着火把走,这两位相公也不知怎么想的。回城查看,有什么好看的?

  虽然不痛快,但这名内侍还是带着几个军汉,坐着车往杭州城赶。没多久,已能在夜色之中窥得杭州城轮廓。等到城前时,城门自然已经关闭了。内侍便使军士上前叫门,并表明身份。

  城上许久没有动静,最后能见有人提着灯笼,在城楼前向下喊道:“城外何人?夜已深,有事明早再来!”

  也看不真切终究是谁,内侍在车上放声喊道:“我乃入内小黄门,持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赵相手札,有事要进城!速速与我将门打开!”

  赵谌即位以后,十分宠信宦官,尤其是他作太子时东宫的宦官。因此,才有沈择以宦官之身,掌内卫禁军之事,宦官地位提高,这也时常成为大臣们批评皇帝的一个理由。

  城上又哑了一阵,而后,才有人喊道:“今夜城中发生命案,州衙得有司批准,封闭城门,待缉获凶犯为止,现在城中正搜捕,恕不能从命!”

  那小黄门有些恼火,你逮你的凶犯,难不成我还能将凶犯带出城去?再说了,你就开半边门,我们也能进去,不信凶犯能趁这个机会从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爬出去?因此吼道:“废话休说!我持赵相手札,你敢抗命?”

  “对不住,小人听命长官,不敢擅自作主,请回吧。”城上抛下这句话后,任小黄门如何叫唤,都没有回音。

  小黄门无奈,只得原路返回。等他气喘吁吁回到宰相们住的别院时,赵鼎已经睡了,只有徐良的房中还透着灯光,遂爬上楼去,只见徐参政门也没关,遂报道:“参政,小人回来了。”

  徐六一见,脸色剧变!

  这么快回来!铁定是连城都进不去!他猛然站立起来,大步抢到门前,喝问道:“怎么回事?”

  小黄门喘息着:“说是城中发生了凶案,杭州衙门得有司批准,要封闭城门到逮捕凶犯为止,此时城中正搜捕,所以不能开城。”

  凶案?这么巧?

  “你可仔细观察了城上?”徐六疾声问道。

  小黄门一征,随即摇头道:“夜黑难以视物,小人无法观察。”

  徐六不耐地“啧”了一声,挥手摒去内侍,心里越发惊恐难安。此事定有蹊跷!想到这里,二话不说,又蹭蹭下楼去,这回不光叫醒了赵鼎,连朱胜非一起,也惊醒起来。

  听两位宰相听闻此事时,也觉得太过巧合,令人难安。他两个的意思是,明天下午天子就要迎道君灵柩回城,这事,是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阻拦的,所以等到明天下午再说。

  “在下并不这么认为,倘若城中真有变故,莫说等到明天下午,就是明天早上,恐怕也为时已晚!”在朱胜非的房中,徐六严肃地提醒道。

  朱赵二相默不作声,他们虽然也认为事情有蹊跷,但却不愿意往最坏处想,认为徐良有些小题大做。

  徐六见状,急切道:“无事还好,若真有个闪失,二公犹豫之间,已陷圣上于险地!”

  听他这么一说,朱赵二人为之色变!赵鼎问道:“那你说怎么办?”

  “往最坏处想。”徐六用指头点着桌面。

  最坏处?最坏能坏到哪去?大臣们因为对官家不满,所以封锁城门不让官家回去?这可能么?你别说,朝中部分大臣趁此机会拥太上皇复辟吧?这不可能吧,官家出来不过两天,两天时间能成什么事?

  见两位宰相又不说话,徐六干脆挑明了:“朱相,昔日,先父与相公同心戮力,拥立官家登基的旧事,你还记得吧?”

  朱胜非怎么可能不记得,没用到一晚上,事情就已经尘埃落定了。这头大臣们往太上皇住所里冲,另一头,徐绍搬了军队,迫使张家兄弟开了城,一举政变成功。

  想到这事,他不禁打个冷战。确实,太上皇平日里就一直干预朝政,大臣们中,也有不少人奔走于德寿宫,而官家又一直没下决心清洗。太上皇若真有复辟之意,肯定要早作谋划,万事俱备的情况下,只一晚,便足够了。

  “唯今之计,确该防备。”朱胜非点头道。

  “若城中真有变故,方才小黄门就已经暴露我们的担忧。我怕,等不到明天早上,就有人奔着葛岭而来!”徐六不断地给两位前辈施加压力。

  朱胜非吃了一惊:“保护官家来葛岭的,只有三百武士,假如真发生变故,恐怕难以周全!”

  见他两人紧张成这模样,赵鼎劝道:“这一切还只是猜测,并无任何凭证,咱们无须如此吧?”

  徐六看着他:“等到凭证来时,恐怕悔之晚矣!”

  朱胜非不理会赵鼎,只道:“徐参政,你有可行之策么?”

  “官家必须马上离开葛岭,以防不测!”徐六语出惊人。

  朱胜非不断地摆着手:“这不可能!官家正在悲伤之中,法事明天下午就作完,如此关头,官家是绝计不肯离开的。”

  徐六站起身来,拱着手对两位宰相道:“两位相公,徐某情愿自己猜错了。但以目下种种来看,事情委实巧合得出奇!若不预先准备,非但你我,便是官家也将身处险地啊!我等身为宰执大臣,须得当机立断!”

  “怎么说?”赵鼎问。

  “首先,此间官兵,不足以保护圣驾。官家须得马上离开!我等请来诏命,火速调两浙宣抚司的部队前来!”

  第六百五十七章 改天换日

  徐六的意见终究没有被两位上司采纳,因为这事任谁看起来也太扯了。仅仅因为杭州城里发生了凶案,官府封闭城门缉凶,而让内侍进不去,就判断说城里出了变故,这怎么可能说得通?

  徐良要把事情捅到皇帝跟前去,朱胜非和赵鼎都不同意,天子这几日本来就悲痛,法事的繁文缛节又让他疲倦不堪,这时候着实不应该去惊扰圣驾。反过来,这两个前辈还开导徐六,说事情不会是你想的那样,洗洗睡吧。

  徐六上了楼,可怎么睡得着?虽然经过朱胜非和赵顿一顿打击劝导,他自己都有些动摇了,但从方方面面分析,事情确有发生的可能!如果今晚不采取任何行动,等到明天,官家和我等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看看窗外,仍旧一片漆黑,也估不准时间。徐良每过一阵,心中焦忧便增加一分。他虽是分管军务的副相,但没有皇帝的授意,宰执的允许,他连一个兵也调不了。哪怕距离此处三十多里外的仁和县,就驻扎着一支两浙宣抚司的部队。

  在房中躁动不安地来回走动,徐良猜测着万一真发生变故,将会有什么后果。太上皇一旦复辟,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官家一定被废。我们这些宰执大臣,可能都在清洗之列,必然远窜穷乡僻壤!更可怕的是,太上皇若复位,铁定要全面更改路线,摒充父亲在世时的各种政策,对金讲和,甚至于,老九在西北的努力,都会付诸流水!

  于公于私,这都将是一场灾难!而他现在能作的,就是坐视这场灾难的发生!他在焦虑中等到了天明,收整衣冠之后,出了别院,匆匆往皇帝住处而去。可能时间还是太早,连侍奉皇帝的内侍都还没有起来。

  徐良等在院外,祈祷着时间过得快一些。但转念,又希望过得慢一点,因为时间越往后,葛岭的危险就越大。正当他心急如焚地原地转动时,一个声音传来:“徐参政?”

  徐六抬头望去,只见一名年少的内侍执着扫把,看起来是准备打扫庭院。看到他,徐六大步进去,问道:“官家起来了么?”

  “这,小人如何知道?”内侍一怔。

  “那沈押班呢?”徐六又问。

  “这,也不知道。”内侍回答说。

  “那你不会去看看?”徐六有些恼火。见他这副模样,内侍慌了,扔了把握就往院里跑。不一阵,领着一人出来,徐六定睛一看,暗呼一声“无上太乙天尊”,来的正是沈择。

  “徐参政,这么早,可是有急事?”沈择一边出来,一边问道。

  徐六迎上前两步,一把就将他拉到旁边,沈择诧异莫名:“这……”

  “沈押班,我必须马上见官家。”徐六郑重地说道。

  沈择面露难色:“这不好办,官家这两日悲劳,眼下还没有起来,怎能去打扰?”

  “你听我说……”徐六话说到这里,没有接下去。

  沈择还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等候下文,见他不说话了,问道:“说什么?”

  徐六之所以顿住,是因为这件事情跟宰相讨论可以没有任何顾虑,一旦捅到天子跟前,万一没这事,倒不说要担什么责任,但总归不好。思之再三,他还是开口道:“我怀疑黄参政主动要求留守城中,恐怕另有原因。昨天夜间,我与两位相公商议,派了一个内侍回城查看……”

  沈择眉头一皱:“我怎么不知道?”

  “当时也不好惊动你。”徐六心知官家宠信宦官,而面前这个又是官家面前最吃得开的。

  沈择淡淡笑笑,也没说什么。

  “可当内侍叫门时,城上守卒却说城里发生了凶案,正全城缉捕,不能开城。天下有这么巧合的事么?”徐六小声道。

  沈择听罢,疑惑道:“那徐参政的意思是,城中有什么变故?”

  “当然!要不然我岂能……”徐六一摊手。

  “你现在急着见官家,就是为此事?”沈择看着他。

  徐六点头,哪知,沈择一笑:“徐参政多虑了,官家出城不过两日,能有什么事情?”

  “不管它有没有事,你只须替我通报一声就成,余下的事,我自有分寸!”徐六急了。

  沈择不为所动,一拱手道:“此事恕难从命,参政还是多等一阵,官家早起后,我再替你通传吧。”语毕,竟转身就走。

  徐六在后面连呼几声,对方只“恩恩啊啊”,却头也不回地走了。却说这沈择离开之后,进了院子,到皇帝所住房前等候。不一阵,天子醒来,他即入内侍奉洗漱。赵谌一边擦脸,一边问道:“方才听得有人唤你,好似徐卿的腔调?”

  沈择没想到皇帝听到了,遂如实道:“确实是徐参政。”

  “他有事?”赵谌又问。

  沈择一时迟疑,他跟黄潜善私下里有来往,黄潜善知道皇帝信任宦官,所以入朝之后,极力巴结沈择。现在徐良直指黄潜善有异心,他本想替黄遮掩。但转念一想,倘若真是如此,岂不妨了官家?

  再说,这事也遮掩不过去,稍后,徐参政自会求见官家。想到这里,沈择答道:“徐参政说是有急事。”

  赵谌一听,便道:“待梳洗完毕,你便召他进来。”

  沈择应下,便替皇帝梳发。这洗脸、漱口、梳发、更衣,一切忙完,沈择便出去宣了徐良进来。施罢礼后,赵谌问道:“徐卿,你有何事如此着急?”

  徐良也不废话,便将事情合盘托出。赵谌听得将信将疑,黄潜善是受朱胜非举荐回来的,入中书以后,一直勤勤恳恳,行事谨慎,不至于吧?不过,内侍因为凶案而进不得城,这确实巧合得让人生疑。

  赵谌思之再三,倒也没有同意徐良所请调兵,却派沈择亲自出马,再往城中查探。皇帝也不大相信就这么短短两天时间,行朝里还能变了天不成?徐六见他如此态度,也不便说什么,只盼着沈择赶紧把消息带回来。最好,是自己多想了。

  估计是为了安抚徐良的情绪,或者认为这个副相确实很忠义,赵谌命徐六跟自己一起用早饭。这抱朴庐里,也没甚好东西,都是些清粥小菜,没半点荤腥。徐六心在不焉,赵谌却好似并不介意。

  “徐卿,如何不吃?你且宽心,沈择稍后自有回应。”赵谌笑道。

  徐良应了一声,喝了口粥,听到背后有脚步声,他猛然回头,不过是送面点的内侍而已。赵谌见他有些草木皆兵,心知沈择不回来,他绝计不肯安心的,遂也不劝了,只顾自己吃。用了早饭,还要法事呢。

  饭吃一半,听到楼梯处“咚咚”直响,显然是有人奋力在朝上奔跑。徐良放下筷子,转过头去等候。赵谌看了他一眼,摇头笑了笑,继续吃。

  一个身影抢进屋来,不是沈择是谁?只见他脸色煞白,神情惊恐,进来之后,立在门口不知所措,眼神涣散,漫无目的地到处打量。

  赵谌将碗筷一放,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沈择使劲吞了口唾沫,胸膛起伏不定,显然被惊吓住了。片刻之后,他行了一礼,喘息道:“小奴奉诏回城,行至西湖畔,望见大股官兵往葛岭而来!”

  徐良如遭雷击,脑袋里嗡地一声,一片空白!而赵谌则是霍然弹起,又重重跌下!面色死灰!徐良缓过劲来,起身厉声道:“官家!事态危急!此必乱臣逆贼举兵犯驾!”

  赵谌突然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杯盘碗盏颤抖不已,切齿道:“胆大妄为!这是谋逆!”

  “官家!现在没空理会这些!”徐良疾声道。

  赵谌抬起头来,目光落在他脸上,眼中的愤怒渐渐消逝,代之以不安。立即问道:“依卿之见,该当如何?”

  “首先!决不能让乱贼上得葛岭!护从官家来此的有五百兵士。让他们立刻封锁道路!”徐良不愧是出身在行伍世家,又在前沿历练过,此时虽慌不乱。

  赵谌使劲点头:“准!就交由徐卿去办!”话刚出口,又道“不成不成!沈择去便是!这都是禁中的内卫,他熟悉!朕还要与徐卿商议应对!”

  沈择还呆立在旁边,徐良见状喝道:“你没听见官家诏命么?”

  沈择身体一颤,这才回过神来,掉头就跑!他刚走,徐良就道:“陛下,当务之急,是必须把消息传出去!否则,一旦被围在山上,万事皆休!”

  赵谌连声道:“好好好,速召众卿来商议!”

  徐良嘴唇一动,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来。抽身而出,派人先通知了两位宰相,接着又去叫御史中丞,大理寺卿,签书枢密院,以及那些个学士们。众臣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正是早饭时间,天子紧急召见,却是为何?

  十数名重臣云集在赵谌住处的院中,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最后都跑去问朱胜非和赵鼎两位宰相。这两个也还蒙在鼓里,猜测着,是不是徐六把事情捅到官家跟前,所以我等才被召来?

  徐参政忧虑过头了,不过就是碰巧城中发生凶案,禁止出入而已,何必如此?

  “徐参政来了!”有人叫了一声。

  朱胜非和赵鼎寻声望去,只见徐良从外头跑步入内,两人堵上前去,赵鼎抢先问道:“徐参政,到底怎么回事?”

  徐良痛苦地闭上眼睛,朱赵一见,心头格登一声,莫非……

  正当此时,二楼的栏杆处,出现赵谌的身影。这位大宋天子面无表情,双手紧紧抓住栏杆,目视着院下诸臣。

  嘈杂声立止,大臣们正欲施礼,只听官家道:“众卿,有一支兵马,正往葛岭而来。”他说得并不大声,声音甚至有些颤抖。

  众臣莫名其妙,什么意思?兵马往葛岭来?但朱胜非和赵鼎一颗心,猛然落了下去!他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短暂的惊恐之后,懊悔随之而来!昨天晚上,徐参政就已经察觉到了危险和异常,可自己怎么就不信?

  徐六见皇帝失措,也无法顾及许多,转过身,对一众同僚道:“有权调动军队的人都在此地!诸位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么!”

  此话一出,不啻晴天霹雳!明白过来的大臣们炸开了锅!谋逆!这是有人要谋逆!是谁!是谁这么大胆!擅自调动军队,是想对天子不利么!

  赵鼎反应也快,大吼道:“封山!封山!”

  “已经派沈择去了!现在,我们必须拿出对策来!乱军随时可能攻上来!”徐良沉声道。

  这句话更让在场的大臣们惊骇不已!攻上来?难道他们还想杀人不成?他们,到底是谁?

  朱胜非已经吓得面如土色,举止失常,赵鼎身为次相,举臂高呼道:“诸位静一静!徐参政,你把事情简明扼要地跟诸位说说!”

  徐良深吸一口气,尽量使自己平静一些。而后,迎着众臣的目光,将如何怀疑黄潜善有鬼,昨晚又是如何与两位宰相商量,以及派内侍进城不得等等,简要地说了一遍。

  刚说完,指责声大作!大臣们纷纷怪两位宰相,既然昨天晚上就发现了异常,怎么不采取措施?徐六厉声喝止道:“诸位,现在不是指责之时!想办法!想办法!想办法!”

  他的狂怒,震住了现场的大臣们,赵鼎定住心神,焦急道:“徐参政,昨晚你说调兵,现在恐怕来不及了吧?”

  “此刻,乱军恐怕已经在山下了!他们既是有备而来,必然围山!”徐良咬牙道。

  这句话一出,现场一片死静!完了!祸事临头了!不是,到底是谁谋逆啊?黄潜善么?他凭什么?

  “那就趁他们没围山,赶紧派人下山去!把消息传出去!调兵!勤王!”赵鼎疾声道。

  这句话提醒了众人,大臣们纷纷赞同!都一个劲地说着,快派人!快派人!正吵闹时,一名内侍连滚带爬闯进院子,大声道:“官兵已到山下!”

  吵闹声嘎然而止,不少人的脸上都露出绝望的神情!完了,乱军已到山下,想派人出去也不成了!

  朱胜非这会儿才缓过来,只见这位老臣拼命喘息几口,结结巴巴道:“官家,老臣,老臣去跟他们理论!朗朗乾坤,青天白日,老臣不信……”

  徐良不客气地打断他:“朱相!”

  朱胜非一怔,木然地盯着对方。

  “能文争,他们就不需要派兵来!”徐良一句话,直接把朱胜非惊到张口无语。

  楼上的赵谌此时拼命地摇着栏杆,咬牙切齿道:“你们吵有甚用!对策!朕要对策!”

  “官家!乱军已至山下,道路想必已经封锁。可择矫健勇武之士,寻他处下山,传递消息!调兵勤王!”赵鼎洪声道。众臣又是一片附和,好好好,快派人!快派人!

  赵谌此时,显然极为信任徐六,问道:“徐卿,你意如何?”

  “官家,派人传递消息出去,这是现在唯一的办法。”徐六道,但话锋一转“可是!寻常人去不得!必须是朝中重臣!否则,如何取信将帅!又从哪里调兵!”

  赵谌几乎绝望!重臣?重臣就这十几个!有哪一个像是矫健勇武之士么?全都是一帮老太爷!似朱胜非这种,莫说另寻他处,就是让他走正道,他也得有人搀扶!

  徐六深吸一口气,脚往后一挪,跪拜下去,双手伏在地上,以头磕地。皇帝和大臣们见状,都不明所以。只听他道:“陛下,若信任微臣,臣愿脱身去搬兵!”

  赵谌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撞撞跌跌地从楼下跑下来,一把搀起徐良道:“爱卿是朕肱骨之臣!不信你信谁?只是……你如何下得山?”

  徐良正色道:“臣自有办法!”

  赵诚抓着他的手,紧紧地盯着他,好一阵后,下定决心道:“爱卿随朕来!”语罢,执着他手往楼上而去。

  一众大臣就这么目送着,徐参政?他也不是矫健勇武之士吧?哎,这厮会不会是一见情形不对,他要反水啊!

  赵鼎略一思索,撩起衣摆,也蹭蹭往楼上窜。朱胜非已经完全失了神,还在同僚的提醒下,才慌忙追上去。

  赵谌将徐良带进屋子,东张西望,口中念念有词,却是在找纸笔。赵鼎随后追进来,见状建议道:“官家!本为道君作法事,并不曾带得印玺,便是官家手诏,又如何证明?”

  赵谌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不错,印玺都没有一方,如何叫人相信这是朕的手诏?又如何调得动兵马?所幸,这个皇帝还没有被吓傻,他突出惊人之举!将身上的孝服一股脑扒了,露出里头浅黄色的单衣来。这种颜色,民间禁穿,是皇家专用。

  赵谌七手八脚解了腰带,将那件黄袍脱下,身上只剩下亵衣,只是这种紧要关头,谁还能顾得了体面?只见他将黄袍铺在桌上,赵鼎已经取来了笔墨,皇帝执笔在手,沾足了墨汗,突然问道:“调哪处兵?”

  第六百五十八章 生死关头

  “当然是越近越好!就调殿前司在行朝周边诸镇的部队!”赵鼎说道。殿前司,属于“三衙”之一,但自从朝廷南迁以来,三衙有名无实,军队实际上都归各大宣抚司节制。独殿前司还保留有部分兵马,以供卫行在,保护皇帝。

  徐六点了一下头,但随即又摇头:“不行!逆贼既然作得如此大事,之前必有所筹备!他们如何能忽视殿前司?殿帅张仲雄留在城中,恐也不保,殿前司的部队是指望不上了!”

  他两个说话之间,赵谌已经等不了,伏下身子,奋笔疾书。没一阵,他将那件黄袍抓起来,疾声道:“徐卿,你持此袍前往调兵!”

  徐六接过一看,只见黄袍的背面,写着“贼子谋逆,朕陷彀中,社稷有累卵之危,朝廷有倒悬之急,召王师入援行朝,听良号令,如朕亲临”这样一句话。赵鼎凑上前来看毕,问道:“徐参政,你打算往何处召兵?”

  徐六紧抓着黄袍,神情凝重道:“如今,恐怕也只有指望两浙宣抚司的部队了。”

  赵谌一把拉住他的手,急切道:“不论调哪一路兵马,徐卿当快去快回!迟了……”

  “官家,这正是臣所担心的!”徐六正色道。“逆贼既然有备而来,必欲执官家而回。此间只五百将士,倘若动起手来,绝计撑不了几时!”

  站在门前的朱胜非听到这一句,失声道:“那官家岂非要……”

  赵鼎思索着徐良的话,沉声道:“徐参政所言不差,我等能挡得了一时,然而绝计撑不过今天。倘若殿前司的部队指望不上,就算徐参政在今天之内调得兵来,恐怕也救不了急。”

  赵谌脸色煞白:“卿等的意思是说,朕无论如何避免不了被他们押回城里?”

  三位宰相都沉默,事情恐怕确实是这样。赵谌无力地跌坐在凳上,他心里清楚,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自己的父亲必然已经在城中复辟。一旦自己被带回城里,马上就会被软禁,自己这些大臣也会被控制,随后贬官远窜……

  一念至此,他不禁叹道:“既然如此,那调兵还有何用?”

  “官家,就算被逆贼所执,也断断不可作出一丝一毫的让步!天子于德无亏,自即位以来,矢志恢复,天下军民莫不感念!逆贼作乱,不得人心!只要官家不松口,臣就有希望!”徐良朗声道。他只怕,自己去调兵的同时,皇帝被抓回城中,到时受太上皇和乱臣们的逼迫,答应退位。到时,就算自己调集到了军队,恐怕也无力回天了。

  赵谌缓缓地点着头,无奈道:“既如此,贤卿速速动身吧,迟则生变。”

  赵鼎也催促道:“徐参政,快动身吧。带着十来名军士保护,以防不测!”

  “不!人多反而坏事!我独自一人前往即可!朱相,赵相,倘若守不住山,回到城中,两位无论任何遭遇,断不可失了气节!”徐六郑重提醒道。

  赵鼎勃然道:“这何须多说?便是舍了这条命,也绝计不作苟且之事!”

  朱胜非惊魂未定,连声道:“你放心,你放心。”

  时间紧迫,不容多说,徐六将那件黄袍折叠起来,揣在怀里,正打算告辞时,皇帝道:“徐卿一身素服,恐惹人注意!赵卿,你快去取一套道袍来!”

  赵鼎二话不说,转身就往外奔去。赵谌又打量着徐良片刻,道:“徐卿,朕这件黄袍,你穿上。”

  徐六一直还算镇定,但听到这句话,骇得脸都扭曲了,一下子拜倒在地上,颤声道:“臣万万不敢!”黄袍只有天子能穿,臣子披黄袍,是想学太祖皇帝么?

  “非常时期,不要拘泥!”赵谌提高了音量。“你这揣在怀里,反而惹人侧目!”

  徐良坚持不肯,不一阵,赵鼎抱着一团衣物进来。徐六扒了身上的素服,皇帝直接将黄袍拿起,披在他身上,坚持让他穿着。无奈之下,徐良只得将有天子手诏的黄袍穿在最里头,外边罩上宽大的道袍,他身材比皇帝要高大,那件黄袍紧紧裹在身上,倒也不会显露出来。

  刚穿好,下面一片喧哗,赵鼎奔出去问道:“何事惊慌?”

  下面的大臣纷纷喊道:“乱军围山了!”

  徐六在里头听得真切,再不敢丝毫停留,拜于天子脚下,神情坚毅道:“臣此去,不成功,便成仁!”

  皇帝亲自将他扶起,咬牙道:“朕和朝廷,都在徐卿身上!”

  徐六顿首,随即站起身来,对赵鼎和朱胜非一揖,拔腿就朝外头奔去。皇帝和宰相都追了出来,只看到他人已经窜到楼下,在众大臣茫然的目光中奔出别院而去。

  “但愿他此去成功……”赵谌扶栏叹道。

  葛岭所在的山,名唤宝石山,在西湖之西,面向杭州城的一侧,有石阶可上山。但山后,却根本没有路可走,因为再往西,都是一片山区。徐六出了抱朴庐,到后山无人之地,将衣袍扎紧,顺着并不陡峭的山体往下滑走。遇有近丈高的地方通不过,他竟然纵身一跳,动作十分敏捷。下了葛岭,他趴在草丛里,十分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然而祸事就在此时发生,他听到了人声!

  “快!都麻利些!”一个雄浑的男声吼叫着。徐六此时所在的位置,是栖霞岭和葛岭之间的一个山坳。他本打算从这里下山去,但声音从南边传来,显然对方已经在往此处爬。想下山,已经没有可能了。想出去,只有翻过面前的栖霞岭!

  打定主意,不敢迟疑片刻,起身就往栖霞岭上跑。遇到陡峭处,抓草根,扯树枝,奋力往上攀登。很难想像,一个进士出身,在朝堂上辅佐君王的副相,竟还能干这些。当他爬到半山腰时,往下俯瞰,果然见到一群士兵爬了上来,封锁住了葛岭。他如果在山坳里多停留一阵,此刻怕是已经被逮捕了。

  不敢出声,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喘,拼命往栖霞岭顶部攀去。所幸,这是在南方,山都不高,要是在西部,只怕一不小心,就要跌个粉身碎骨!翻越栖霞岭后,眼前仍旧一片茫茫的山区,偶尔能看到几户人家,他也不敢去,专挑僻静处行走。等他一直朝西,走出这片山区时,确定安全之后,又折身向北。估计走了大半天,终于走上了驿道。

  一路上,他只顾低头赶路,不与任何人接触。便是有路人,见他一副道士装扮,也没谁生疑,更不会想到他是当朝参政。就这么一直朝北走,直到腹中饥渴,才发现身上根本没钱。遂问道旁的人家讨了碗水喝,借机问路,才知已到余杭。

  他此行的目的地,就是镇江府,两浙宣抚司所在地。他要去征召两浙宣抚使赵点,让他起兵勤王!

  再说另一头,徐六走后,赵谌就得到报告,说是乱军要强行登山。沈择虽然掌握着内卫禁军,可他毕竟是个宦官,而非战将,下令官兵挡住之后,竟脱离前沿,跑回到皇帝所在的别院。

  君臣十数人,战战兢兢,如临末日……

  危急关头,次相赵鼎挺身而出,他倒不是要学朱胜非去跟逆贼理论,而是要去将事情弄清楚,哪怕就是死,我也得死个明白!上到皇帝,下到同僚,都不让他去。但赵鼎坚持己见,皇帝没奈何,只能让他出面,刺探消息。

  那葛岭上山的石阶中段,保护天子的官兵们已经架起了路障,他们不是野战军,此行也是仪仗的成分居多,所以连弓箭都没有携带,只有腰里的刀,手里的枪。士兵们在路障后,将枪排成长林,而他们的对面,则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军阵!人家已经刀出鞘,箭上弦了!

  赵鼎来到这里时,山上的军官正跟对方派来的人说着什么,双方都很紧张,路障后官兵手中的铁枪,几乎顶到来人的身上。

  他一出现,那正说话的军官就迎上来,颤声道:“相公,如何是好?”

  赵鼎虽是书生辈,但颇有胆气,面对着山下黑压压的人潮,强作镇定,盯着路障之前的几人喝问道:“你等何人?识得赵鼎么!”

  宰相毕竟是宰相,除了皇帝,就数他了。那几名军官看到他,先怕了几分,再听他一喝,都俯身执礼道:“见过相公,我等皆殿前司军校。”

  “你们奉了谁的命令?”赵鼎问道。

  几名军官不敢抬头,也不知道如何回答。赵鼎见状,大袖一挥:“去!找能说话的来!”那几名军官竟还真的乖乖退下去。

  他们一走,身旁的那名“内殿直”都知说道:“相公,倘若真打起来,我们撑不了许久。”

  “尔等皆在班直,乃天子近卫,皆武艺绝伦之辈,怎还畏惧逆贼?”赵鼎怒道。

  那都知一听,俯首道:“卑职不惜死,但恐圣上不测。我手下只五百人马,对方则有数千之众,而且……”

  “而且什么?”赵鼎追问道。

  “相公,这山下的兵马,都是殿前司在行朝诸镇的部队。”那都知答道。赵鼎心头一紧,果然如徐六所料,殿前司被控制了!之所以说控制,而不是倒戈,原因就在于,当今张皇后,就是出自殿帅张仲雄家族,张家没有任何理由反水。

  此时,他望见一人,在士兵簇拥下,拾阶而上。当看清此人是谁时,赵鼎怒火冲天!

  “见过相公。”罗汝楫在路障前七八阶下,就已经停住,士兵将他围在中央,生怕有变。

  赵鼎忍住滔天之怒,咬牙问道:“罗汝楫,你为何在此?”

  “奉诏而来。”罗汝楫大声道,他有意要让官兵们都听清。

  “官家在岭上,并不曾传诏于你!”赵鼎道。

  罗汝楫却不应他的话,而是提高声气,对着山上山下的人群喊话道:“天子失德、失仪、失信,内不能安黎庶,恩朝臣,外不能和番邦,靖边陲。我大宋,以仁孝治天下。官家穷兵黩武,非但结怨金人,更使得百姓遭祸,此为不仁;太上居于德寿宫,官家数月不过宫探视,道君驾崩,竟又拒绝太上主持丧仪和出席法事,此为不孝。朝中大臣商议之后,报请太上皇批准,决定迎太上皇复位,诸……”

  赵鼎按捺不住,一口截断道:“罗汝楫!你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完全是一派胡言!”语至此处,他振臂呼道“天子即位于危难之时!自登基以来,以天下为念,以祖宗基业为念!矢志恢复故土,驱逐北夷!并不曾有丝毫失德!罗逆汝楫等贼,趁官家为道君尽孝之际,欲行不轨,十恶不赦!此等贼子,当天下共诛之,天下共讨之!诸军,有杀此贼者,当为殊勋!”

  他声音哄亮,响彻四方,那山下诸军,听了此话,顿时一片哗然!罗汝楫听得脸色大变,回首望去,只见军队骚动,慌忙抢道:“休要听他妖言惑众!太让皇已然复辟,今我等奉诏而来,一是保护官家回城,二是捉拿朱胜非、赵鼎、徐良等奸侫!名正言顺,鬼神钦服!”

  赵鼎大怒!一把抢过身旁士兵手中的长枪狠掷过去!那枪虽然被罗汝楫的卫兵拨开,但其人还是被骇得蹲了下去!心惊胆战地吼道:“这厮恼羞成怒了!回去!快回去!”随后,被士兵包裹着,仓皇逃下山去。

  赵鼎面对千军,声传四方:“诸军听好!圣驾在葛岭,有谁敢登阶一步,便是谋逆!必然祸及父母妻儿!若能反戈一击,襄助平乱,则是大功一件!”

  罗汝楫回到山下,张臂喊道:“赵逆蛊惑人心,休听他聒噪!冲上山去,捉拿奸臣!”他一声令下,那将士们却是面面相觑,拿不定主意。便是有人朝前,却见同伴们不跟随,也茫然地退了回来。

  赵鼎见事态紧急,扭头对那都知说道:“快去请官家来!”

  葛岭就那么大一坨,赵鼎振聋发聩的喊声,身在抱朴庐中的皇帝其实都能隐约听到。当班直军官前来请他出面时,大臣们都以为天子不可以身涉险,但这位年轻皇帝只是稍稍犹豫了一下,便昂然而出。

  大臣们一见,天子都不怕死,我们哪里还有偷生的道理?罢罢罢,今日以身殉国!也落个名垂青史!

  却说罗汝楫正强令军队往山上攻,赵鼎也已下令守卒拼死一战,保护圣上周全。冷不防,有人大吼一声:“圣上驾到!”

  喧闹声立时消失,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那石阶的尽头。只见皇帝赵谌,在以朱胜非为首的大臣们陪同下,缓步而来。

  山上的官兵们皆跪地高呼万岁,这个举动,使得山下的乱军不知如何自处,咱们是不是也应该跪迎圣上?罗汝楫一见官家出面,心里倒有些畏惧,但转念一想,当年,徐绍朱胜非等人,不正是发动政变拥立了官家登基么?我们今日作的事,与他们当年一样,我为何要怕?

  这么想着,底气稍复,昂首挺胸立于阵前,并不行臣子之理。

  赵谌来到路障下,看着山下密密麻麻的部队,到底还是有些胆怯。他是作皇帝的人,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但非常之时,硬着头皮也要上!

  只是,这话从何起?

  “官家,领兵前来的,正是罗汝楫,他诽谤圣上失德、失仪、失信。”赵鼎在旁提醒道。

  一听这话,赵谌就有话说了,只见皇帝轻轻拨开挡在他面前的一名军官,洪声唤道:“罗汝楫何在?”

  罗汝楫就立在阵前,此时却不敢应声。

  “不作声?没关系,朕有一言,诸军静听!”赵谌腔调有些抖,但还算响亮。“苟且之徒,诽谤朕失德、失仪、失信。然朕自践柞以来,每日鸡鸣则起,深夜乃卧!所为者何?是因为国土沦陷,黎民遭难!金人起于北,数十年间,扫荡天下!夺我土地,害我子民!历年来,王师浴血奋战,虽收复区域,然两河、中原、山东等地,仍在北夷手中。此间人民莫不翘首以盼王师北伐!朕每每想到此事,心如刀绞!恨德才浅薄,不能一举驱逐狄夷,还我山河!”

  “朕自问,即位以来,并无骄奢之举,亦无倒行之状!却不知哪里薄待了如罗汝楫之辈,以至于引兵犯上!刀枪最是无情,朕不忍见尔等流血!快快放下器械,莫背负一个逆贼的名声!”

  赵谌一席话说出来,山下诸军震动!罗汝楫听得背后有异响,回头一看,只见有军官从马背上下来,放下兵器,伏拜于地。军官一带头,士兵们哪里还敢迟疑,纷纷扔了器械,跪了满地!

  咱们只是奉命行事,可没想对圣上不昨啊!再说,咱们也没有这个胆子!

  “你等作甚!太上皇已经复辟!说话之人,现在已不是大宋之主!快起来!快起来!”罗汝楫急得又窜又跳,气急败坏地喊道。

  第六百五十九章 忠奸自辨

  事态如此发展,显然大出罗汝楫预料之外!而他显然也低估了皇帝和宰相!他认为军队也会和他一样,对皇帝深为不满,真心实意地拥护太上皇复辟。坦承地说,赵桓在位前期,还是颇有些雄心壮志的,也干了不少实事。但自从被逼得逃往福建,风疾发作导致病变以后,什么都消磨干净了,任用耿南仲等人,肆意破坏抗战,对金妥协,这非但让朝中主战派大臣不满,也让军方很不是滋味。

  只不过,在宋代崇文抑武的氛围下,军队必须绝对服从朝廷,服从文官集团,纵使有怨言也无可奈何。而此刻,军队正用他们的方式,来表达对委曲投降的不满。赵谌纵使有错,但他锐意进取,是深得民心和军心的。

  罗汝楫见势不好,慌忙派人回城报信,又一面极力弹压官兵。而在半山上,赵鼎见情形有变,急忙进言道:“官家,军队虽受胁迫,但心向天子。可向山下将士承诺赦免,许以重赏,如此事情或有转机!”

  赵谌此时也很激动,他自己都没有料到几句话,就说得千军俯首。听了建议之后,一点头,随即中气十足地喊道:“山下诸军听好!朕知你等不过奉命行事,身不由己!只要尔等效忠于朕,反戈一击,朕保证,不追究尔等任何责任!若能建功,朕不吝惜重赏!”

  那跪了满地的将士们听闻此言,却也不敢轻动,他们得听命于军官。而军官们确实拥护皇帝对金强硬的政策,也不敢对天子不利,但现在太上皇已经在城中复辟,改天换日了,事情怎么发展,谁也不知道,万一站错了边,文官们还好说,咱们这些带兵的武人,恐怕就得人头落地了。

  罗汝楫慌得手麻脚软,急道:“今早,太上皇已在资政殿受百官朝贺,宣告复位,谁敢违诏,就是谋逆!”

  这双方你来我往,互相攻击,当兵的所能作的只有一件事,跪在地上,头也不抬,谁的命令也不听。

  就这么一直僵持着,对峙着,拖到半上午,这边的皇帝和宰相,那头的罗汝楫,把口水说干,凡是能想到的正理歪理,全都说了出来。苦的则是山下那些将士,一直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也没人叫他们起来,因为双方光打嘴仗了。

  “官家,又来兵马来!”一名官员突然喊道。因为他们在半山腰,视野广阔一些,首先就看到一支兵马沿着西湖边朝葛岭方向来。

  赵谌和大臣们急视之,果然如此!这一下子,皇帝有些绝望了,新来之军是从杭州城方向来,那么肯定就是太上皇派出的部队,而他们绝对不会是来帮助自己的。

  稍后,罗汝楫也发现了援兵,心中稍安。那支军队,约有千余人,而带领他们的,是一名外戚。正是太上皇赵桓的舅舅,皇帝赵谌的舅爷爷,以前曾经作过殿帅的王宗濋!他是道君元配皇后王氏的兄弟,太上皇在位时,深得信用,出任殿帅,执掌兵权。

  但这个人,完全没有任何军事素养和造诣,甚至是常识。当年金军一度打到东京城,正是他,派了神棍郭京,祭出所谓“六甲神兵”,企图以这种怪力乱神来击败敌人,结果,就不用多说了。

  赵谌被拥立之后,立志恢复故土,像王宗濋这种仅仅凭借裙带关系执掌兵权的人,自然是从哪来,回哪去。王宗濋因此心生不满,时常奔走于德寿宫,今日之变,他毫无悬念地参与其中。

  又因为他曾经作过“殿帅”,天子的近卫军队中,还有他不少旧部。所以,这种冲锋陷阵的事,由他出面,再好不过。

  “太尉!”口干舌燥的罗汝楫奔上前去,“官家和赵鼎等人,蛊惑军心……”

  王宗濋年不满六十,这个人身材高大,提拔,加上目光如炬,留有长髯,很有一股子勇武的范儿,此时又身披铠甲,腰悬宝剑,乍一看,你还以为百战名将来了。殊不知,这位可能至今没弄明白朝廷的军制。

  不等罗汝楫说罢,他一举手制止了,下得马来,一手插着腰,一手握着剑柄,眼光在那跪了满地的官兵们身上扫过,突然发作,厉声喝道:“圣上自在禁中,你等这是跪谁?都给我起来!”

  他拥着援兵而来,一声断喝,众军惊心。军官们没奈何,互相观察着站起身来,士兵见状,也有样学样,重新起身,拾起了兵器。

  山上的皇帝、大臣、官兵们一见,顿时预感不妙!

  王宗濋这才转过身,面向半山腰的皇帝,倒也没冒犯,先躬身一礼,大声道:“太上皇顺应天意民心,已于昨夜在群臣拥护下复登大位,今晨,于资政殿受文武朝贺。请太子速速回宫面圣!”

  这绝对是盘古开天以来的头一遭!太上皇夺了儿子的皇位,又把儿子降成了太子!

  但问题是,太子已经作了皇帝,他能再回去作太子么?而赵桓又怎么容许一个对他怀有怨恨的儿子,将来“再”继承他的皇位?

  赵谌一时默然无语,因为这次谋逆,不是乱臣贼子要篡位,而是当年将皇位让给他的老爹,如今又要夺回去。这争来抢去的,都是在赵家内部,所以严格说起来,算不得谋逆。更让人头疼的是,如果说是兄弟子侄要抢夺皇位还好,他大可义正辞严地批判,可抢他皇位的是他老爹,他的皇位本来又是大臣们在得到道君许可之后,发动政变,从他老爹手里夺过来的,如果道君真的羽化成仙,此时在天上,恐怕也会为这局面而纠结。

  或许,还带有一点点的感慨。因为他当年跑出东京以后,就企图在东南复辟。现在,他没作到的事,他儿子作到了……

  见皇帝不表态,赵鼎低声道:“官家莫不是忘了徐参政之言?”

  这句话不啻醍醐灌顶!徐良临去之时曾经再叫嘱咐,情况再艰难,绝不可作出任何让步!你要是迫于无奈承认了这件事情,那么就算他调来了兵,非但于事无补,而且可能还要落个兴兵作乱的罪名!

  赵谌一个激灵!手指王宗濋,脱口骂道:“乱臣贼子!安敢如此!”

  “臣是奉圣上之命,请太子回宫,如何算得乱臣贼子?”王宗濋面色不改。

  赵谌一时语塞,他不可能公开将矛头对准自己的父亲!此时,一个人派上了用场,大理寺卿,何铸!大理寺是全国最高司法机关,对律法这些条条款款实在太熟悉不过了!见皇帝说不出话来,扯着嗓门道:“王逆休要胡言!你等胁迫太上皇,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有何面目来见圣上?还不伏法认罪!”

  众臣恨不得给他热烈鼓掌,这话说得太及时,太正确了!没错,就该这么说!就是乱臣胁迫太上皇!

  一时间,山上的大臣们异口同声,纷纷指责乱贼胁迫上皇!王宗濋却是死猪不怕滚水烫,显然早有准备。自怀中取出一物,徐徐展开,遍视众军。那是一道诏命,不用说,肯定是太上皇的手笔。

  其实,不用想也知道这道诏命说的是什么。果不其然,但王宗濋用他洪亮的声音宣诏时,内容正和大臣们预想的一样。不过是指责皇帝登基以来,诸多失德之事,尤其着重强调了穷兵黩武,丧财费师,既害百姓,又怒金人,违背了祖宗家法云云。

  宣诏毕,赵谌和大臣们都不予承认,直接咬定这是乱臣所为。

  王宗濋见状,知道软的是不行了,今天想把“太子”迎回宫去,只有一个办法!恰巧此时,罗汝楫凑过来,小声道:“太尉,下官遍视山上,太子和大臣们都在,独独少了一个!”

  王宗濋脸色一变!一边漫无目的地在人群中搜索,一边问道:“少了谁?”

  “参政知事,徐良!”不得不佩服罗汝楫,这种场面下,他还能留心山上少了谁。

  徐良!怎么会?王宗濋极尽目力,可陪同“太子”到葛岭的大臣全部都在,还真就少了徐良一个!按说,太子和大臣们都出现了,他没有理由躲起来吧?而且,山已经被围了,他也不可能逃得出去才是!他不过一介书生!但转念一想,不对!徐绍虽说以“贤相”而闻名天下,可他当年是正经的西军军官!那是在战场上浴血拼杀过的!后来因为其兄长的关系,以及本人用心苦读,学有所成,才转的文阶!他两个儿子中,次子如今是西军大帅之一,这长子没理由手无缚鸡之力吧?坏了!八成是跑了!

  一想到这个,王宗濋禁不住冒了一头的冷汗!徐良如果脱逃出去,就意味着事情传开了!他如果搬来救兵……

  这不是没有可能!我等虽然控制了殿前司的部队,但他可以去找两浙宣抚使赵点!可以去找江西宣抚使折彦质,哪怕都不成,他还可以找他堂弟,川陕宣抚处置副使徐卫!而他手中,必然握着“太子”的信物!

  王宗濋的手缓缓拔出了佩剑,厉声道:“太子若执意不肯回宫,臣就只能冒犯了!”

  山上一片骚动!官兵们作好了战斗的准备!而大臣们却慌作一团,不是说这些人没气节,只是读圣贤书出身的人,面对刀兵,如何淡定?

  “官家,此地凶险,请速回避!”赵鼎打算将“皇帝”扶走。大臣们都劝他赶紧躲到山上去,这里还是交给将士们吧。

  可赵谌却拨开了他的手,有些悲凉道:“若真动起武来,这点人马不可能挡得住。”

  “那……”赵鼎无言以对。

  “官家速往山上暂避,乱军若要上山,就从臣等尸身踩过。”何铸说这话时,并未慷慨激昂,而是说得极平常。

  赵谌以一种欣慰的目光看他一眼,叹道:“罢了。”

  众臣都不知道他这句“罢了”到底是何意思,正当此时,下面的王宗濋已经失去耐性。只见他将手中佩剑一挥,先期到达的乱军还没怎地,他带来的士卒就蜂拥往山上冲来!眼看着流血不避免,这葛仙人清修之地,道君赵佶“羽化”之所,就是血流成河!

  赵谌突出惊人之语:“抬开路障。”

  “官家!”多名大臣挡在他面前。

  “让开!”赵谌怒喝道。语罢,竟自己动手去搬动那个由道观中燃烧纸钱的铁铸火炉所组成的路障。只是皇帝养尊处优,怎么搬得动这千斤重物?

  “官家!臣等就是身首异处,也当与乱军拼杀到底!”内殿直都知悲呼道。一语既出,满山响应!天子无畏,激起了班直猛士们的血性和忠心!

  “事已至此,无谓牺牲就不必了。”赵谌道。嘴里说着话,手却没有停,最后还是几名军官合力,才将路障移开。

  赵谌面无表情,挺胸抬头地踏阶而下。蜂拥往山上冲来的乱军一见,生生煞住脚!而后头的不知情,还在拼命往上挤。人群如同麦浪一般。

  赵鼎脸上焦急的神情也消失不见,一整衣冠,跟了上去。他一带头,何铸叹一声,一把撩起袍摆,紧紧相随。御史中丞、签书枢密院事、馆阁学士、翰林学士,依次而前。朱胜非嘴唇颤抖,面上惊恐之色不曾稍解,见所有大臣都昂然而下,将牙一咬,心一横,也跟了上去,死就死吧!

  “尔等也是父母所养,朕安忍见到血洗葛岭?”面对着手执兵刃的乱兵,赵谌颇有风范。至少他这分胆气,要比祖父和父亲都强。

  乱兵们茫然不知所措,无一人敢上前。最后,还是下面看清情况的王宗濋捅了捅罗汝楫,后者才拨开众军士,硬着头皮上来,躬身一揖道:“请太子回宫。”

  赵谌也不搭理他,在千军夹道下,缓步走下了台阶。到王宗濋跟前时,他手中还握着佩剑,赵谌视而不见,朗声道:“囚车何在?”

  听到这话,王宗濋弃了佩剑,执礼道:“迎太子回宫,何来囚车?臣已备好车驾,请!”

  片刻之后,有士兵驾着车马过来,赵谌在登车之前,回头看了一眼追随他的大臣,似乎想说几句什么,但最后,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他知道,现在一别,他很有可能就看不到这些忠义之士了。当他一只脚踏上车时,背后传来朱胜非的悲鸣:“圣上!珍重!”当年那场政变,其实主要谋划者,是徐绍秦桧等人,不过因为他当时是宰执大臣,所以大臣们推他挑头。现在太上皇原模原样来一场,怎么会放过他?

  赵谌上了车,王宗濋使个眼色,罗汝楫会意,马上带着官兵“护送”太子车驾回城。而十几名大臣,却被留在了当场。

  王宗濋的目光一一从这些大臣们面上扫过,嘴角一扬,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自得的笑容。赵鼎一见,毫不客气地挖苦道:“小人得志,猖狂至此!”

  王宗濋大怒!那口气到了嗓子眼,又生生压下去,对众臣道:“前日,你们十四人随太子上葛岭,今日为何少了一人?徐良何在?”

  大臣们或怒目而视,或看向旁边,没一人回应他。王宗濋又问一次:“我问你们,徐良何在?”众大臣仍旧沉默以对。

  “哼!”一声冷哼,王宗濋狞笑道“不说是吧?来人,全带回城去!”

  大臣们被赶上了车,在军队押送下往杭州城而去。王宗濋却没有走,望着葛岭,下令道:“搜山!”尽管知道徐良肯定不在山上,但样子还是要作一作的。结果很快就报上来,葛岭之上,除了道士,以及道君的遗体,再没有其他人。

  “太尉,想必是趁兵马围山时,潜逃了。”一名军官说道。

  王宗濋脸上阴晴不定,徐良如何脱逃,必定是带着“太子”的命令去搬救兵!他最有可能的,就是去镇江府,找两浙宣抚使赵点,相信他还没有走远!一念至此,沉声道:“快!你亲自带一队马军,往北追!务必截回徐良!”

  要调两浙宣抚司的部队,程序上来说,必须有枢密院的命令。当然,皇帝的诏命更管用。官家赴葛岭作法事,并不曾带着玉玺,所以他无法书写正式诏命。可徐良是参知政事,如果他带着天子的信物,将事情告诉赵点,后者还是有一定的可能出动兵马“勤王”。倘若事情成真,那可就不妙了。

  本来是打算将官家和十几名大臣带回宫去,加以控制。这样,消息就不会走漏,而太上皇复辟木已成舟,大事就定了。徐良这一逃脱,却给事情增加了变数!

  想了一阵,感觉光是追徐良还够,太上皇必须得马上将复辟的消息公告天下,造成既成事实。如此一来,徐良调兵勤王,就可以指为举兵作乱!

  打定主意之后,王宗濋飞身上马,带着部队往杭州城而去,竟连道君的遗体也不顾了!赵佶魂魄不远,看到这一幕,不知作何感受?

  第六百六十章 公道在人心

  建武八年十月十二,太上皇赵佶趁皇帝赵谌至葛岭替道君作法事之机,在以黄潜善为首的大臣支持下,复辟夺位!

  这天子的废立,绝非小事,讲究的是“名正言顺”。历史上,哪怕是权臣篡位,都要找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比如说自己仁义布于海内,又比说如原来的皇帝失德。而赵桓,夺他儿的皇位,理由是什么?就是以罗汝楫“三失”为基础,炮制出了长篇大论。指责赵谌不仁不孝,不恤百姓,违背祖制,结怨金人。所以,赵谌不再适合作皇帝。

  在十月十二的晚间,王宗濋就控制了杭州城里的殿前司部队,以及驻在禁中的内卫,并且封闭城门,严禁出入。而后,赵桓在群臣“拥戴”下,于德寿宫,重披皇袍,并定下了政变的步骤。

  次日一早,他离开德寿宫,前往资政殿,受“百官”朝贺,正式宣布复辟。并公开了指责赵谌的诏命,命言官罗汝楫领兵前往葛岭,迎太子回宫。当赵谌和他的一班宰执大臣回到杭州城后,赵桓集结终于松了口气,认为“政变”已经成功了。

  十三日上午,赵桓连发诏命,先是罢去首相朱胜非“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差遣,改提举宫观的闲职。紧接着,又罢徐良参知政事的职务,出判江宁府。这两个人事变动,不难看出,赵桓是在秋后算账。因为朱胜非是当初挑头赶他下台的大臣,而徐良又是徐绍的儿子。

  王宗濋回来以后,报告了徐良脱逃的消息。诏命马上被更改,徐良贬岭南安置!光这样还不够,赵桓马上以皇帝名义下亲笔诏,遣金牌快马送往镇江府,他要在徐良见到赵点之前,先把两浙宣抚司控制住。

  忙完这些,赵桓打算让儿子跟大臣们见个面,一来是证明他安然无恙,二来也想让赵谌在大臣们面前表个态,承认了这个事情。赵谌被软禁在永安宫,当内侍前来请他出去时,他一言不发,不予理会,拒绝承认此事。

  赵桓见状,想到毕竟是他儿子,也不打算用强。可随后发生的事情,让他始料未及。

  垂供殿上,赵桓正和拥立他复位的功臣们议事。黄潜善、王宗濋、王次翁、罗汝楫等人都在。

  “圣上,赵鼎该如何处置?”黄潜善问这话显然是有来由的。首相和一名副相被罢,只剩他和赵鼎两人。如果赵鼎也给撸了,那没说的,就该他执政了。

  赵桓复辟成功,但看起来倒并没有欢欣鼓舞,眉头紧拧,一时不语。黄潜善见状道:“赵鼎是太子对金强硬的积极拥护者和主要谋划者,如果仍旧让他执政,恐与上意不合。”他知道,赵桓是肯定要改弦易辙,跟北方和谈的,而赵鼎却是积极抗战派的代表人物。

  “暂时不动他吧。”良久,赵桓答道。这话让黄潜善不禁有些失望,但也不好多说什么。

  此时,旁边一名内侍道:“圣上,老奴去请太子时,太子曾有言,道君的遗体还在葛岭。”

  如果不是他提醒,赵桓险些忘了这事,闻言道:“罢了,无论如何,道君的丧礼,必须马上举行。”不是他对道君皇帝有多孝顺,而是此时他必须作足架势,以显示自己有多么孝顺。

  “圣上!圣上!”一名朝臣匆忙奔入垂拱殿,一脸晦气相。

  在这种敏感的时机,他的神态举止使得众人暗自心惊,这是出了事?那人是中书舍人,本来是掌管起草诏命的官员,只是如今朝廷发生巨变,宰执大臣如今都被看管起来,他倒负责起中书省的事务来。

  “何事?”赵桓问道。

  中书舍人顾不得喘口气,疾声道:“三省、枢密院、六部、台谏、三衙、诸寺监、御营司、共计大小官员六十九人,上表自黜!”

  一句话,使得殿内炸开了锅!赵桓大声喝道:“什么!”

  “这是臣到先前为止,收到了的本子,想必今日之内,还有会大臣继续上本!”中书舍人苦道。

  都说“文武百官”,但其实历代朝廷的中央官员并非一百人整数,有时多,有时少,眼下,杭州行在有中央官员一百一十多人。六十九人上表辞职,这是什么概念?这代表着,中央机构的完全瘫痪!

  其实这在赵桓等人看来还是小事,当官是天下最容易的事情,你不当,自然有抢着来当。但问题在于,这些人为什么同时上表求去?原因很好理解,那就是对太上皇复辟的不满,以辞职的方式表示反对!

  不光赵桓始料未及,就如黄潜善等辈恐怕也搞不清楚。他们这是干什么?效忠“太子”?太子在朝中还有这般威信?哎,前些时候太子绕过朝廷,直接命令军队北伐时,你们也搞了这么一出,按理说,你们也应该对太子不满才是,如今太上皇复辟,你们怎么又唱这一台戏?

  如果算上被软禁的大臣,那么朝廷里,不光各部门的主官没了,就连下面办事的也没了!只剩支持赵桓的三十几名主和派官员,他们能撑起一个朝廷么?

  中央尚且如此,一旦消息公告天下,地方大员也来这么一手,事情怎么收场?赵桓脸色铁青,他实在没想到,自己退位几年,大臣们的心,竟然都向着儿子去了!

  王宗濋仗着自己是赵桓的舅舅,又有拥立之功,大模大样道:“既然他们求去,圣上不如准了他们,看这些人如何应对!”

  话说完,半天没有回应,王宗濋四周望望,没趣地闭上了嘴。在场的人都清楚,如果这些官员真的同一时间辞职了,中枢必将陷入停滞!更可怕的是,中央官员群起反对,你还怎么证明你的合法性,正当性?

  “卿等有何良策应付?”赵桓语气生硬地问道。

  黄潜善一语道破天机:“太子不出面,此事就难以解决。”只要赵谌出来面对大臣们,承认和接受了这个事,那这些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舍此之外呢?”赵桓又问,殿下一片沉默。赵桓见状,强撑着站起身来,在内侍搀扶下,往内而去。

  十月十六,镇江府。

  镇江距离杭州不到六百里,但杭州城中的剧变还没有传到这个昔日的行在来。镇江因其地理位置特殊,再加上从前曾经是行朝,因此极为繁荣。此时,街市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百姓们仍和往常一样,该干啥干啥。

  一辆马车飞快地驶进了南方,但到了街上,回为人群密集的缘故,不得不放慢速度。车里坐着的人不住催促,急得车夫也只好连声吆喝。车在城里行了许久,车夫问了多次的路,最终才到一处所在。

  门匾上写得分明,两浙宣抚司。到了这里,车夫心里不禁嘀咕,这道人却是奇怪得紧,你一个方外之人,到衙门来作甚?莫非要申冤?即使如此,你也应该去找提刑官才是。

  车帘掀处,一名道士跳下车来。他身上的道袍脏乱不堪,头发散乱,脸上也是团团污渍,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

  “道长,小人可是把你平安送到了,这就得回去交差。”车夫等他下车以后说道。

  这人正是徐良,他逃出宝石山以后,向北到达余杭。他估计太上皇会派兵来追,因此不敢走官道,专拣小路走,足足转了两天,才到杭州北面的湖州治下武康县。说来惭愧,堂堂参政知事,走到武康时,已经是山穷水尽,饥渴难耐。他既不敢去馆驿,又不肯学出家人去化缘。吃饭尚且是问题,更不用说赶路!

  此时,他开始琢磨,如果步行去镇江府,自己身上一文钱没有,估计走在半道上,就得作饿殍。思来想去,他去找了一个人,武康知县。本地的知县,是他父亲在世时,一名老下属的儿子,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当徐良以“游方道人”的造型出现在武康知县面前时,对方惊诧莫名,并告诉他,行在来了公文,现在各州县都画影图形,正捉拿你呢!恩相,你到底犯了什么事?

  徐良一听,知道瞒不过,遂将事情合盘托出,请求帮助。那武康知县哪里肯信?徐六无奈,脱去道袍,露出身上所穿黄袍,以及天子御笔亲书的勤王诏。武康知县大骇,对袍而拜,急忙赠给盘缠,又派了一辆马车送他往镇江。徐良很感激,一个小小的知县,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帮助他,难能可贵!

  两浙宣抚司虽然就在眼前,赵点八成也就在衙门里,可徐良不敢贸然进去。看时间,很快就会到午饭点,官员们应该都会散值出来,近的可以回家吃饭,远的也可以找个馆子。

  他为了使自己看起来更像出家人,便盘腿坐在街边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哪知,刚坐下,旁边一个乞丐就拿打狗棒捅他,喝道:“你这道士好不晓事,如何来抢我地盘?”

  徐六不知该哭该笑,起身挪了一段,继续盘坐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他根本不在意,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衙门口。

  估计等了有半个时辰,衙门里开始有官员出来。都是些青袍绿袍,一个红袍都没见着,更不用说赵点了。又过一阵,已经不见有官员出来,徐六有些耐不住了,赵点是不是不在衙门?

  正当他疑惑时,只见一顶官桥停在了衙门前,轿上下来的人,身着紫袍,仔细一看,不是赵点是谁?

  徐六不假思索,立即起身上前!

  “相公留步!”这句话刚出口,他就被赵点的随从挡住了。

  “去别处乞食!”随从厌烦地喝道。

  赵点回头看了一眼,堂堂宣抚使,怎会把一个游方道士当回事?所以,赵宣抚很快就回过头去,继续往前走。但刚登顶台阶,他就停住了,再次回过头来,打量着徐良。而后者,也直视着他。

  片刻之后,赵点折身返回,道:“倒是饿了,罢,先回府。”语毕,又钻进了轿子。

  徐六会意,等他起轿以后,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也不知转了几条街,最后在一处大宅前停下,赵点下得轿来,还张望了一番,看到徐良之后,神色如常,吩咐道:“你们去吧。”

  轿夫和随从自去,赵点不也理会徐六,径直朝家里走去。徐六站在街边,赵府一门人随后下来道:“道长,请随我来。”

  进了赵府,也无暇观光,便在那门人引领下,穿过前堂,直接到了后头,最后进了一处所在,房中陈设有书籍,想是赵点的书房。门人将他领到这里后自去,徐六猜测着,稍后赵点会怎么对他。太上皇必定在他之前,已经有命令传给赵点了。

  不一阵,听得外头脚步声,徐良回头望去,只见赵点匆匆进来。这位昔日的秦凤帅不知道是不是在江南安逸之地呆得太久,身材发福,挺着老大一个肚子,将官袍撑得浑圆。只是那黝黑的皮肤,和锐利的眼神,还残留着西军大帅的威仪。

  “赵宣抚。”徐良拱手道。

  赵点没还礼,径直到书案后坐下,以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对方,稍后,冷声道:“日前接到朝廷明令,若遇前参知政事徐良,立即逮捕,押解行朝。徐参政,你有什么话说?”

  “你若是要逮我,在宣抚司门口就可以动手了。”徐良镇定道。

  赵点颔首道:“没错,此事让人好生费解,你堂堂参政,清河郡王之子,如何落到朝廷发文通缉的下场?”

  徐六未语先笑,长叹道:“赵宣抚可知发令给你的是谁?”

  “当然是圣上!”赵点毫不怀疑地答道。

  “哪个圣上?”徐六这句话,问得赵点有些找不着北。天无二日,国无二君,皇帝只有一个人,还能是哪个圣上?

  “徐参政什么意思?”赵点拉长脸问道。

  徐六不废话,一把扯下身上的道袍!赵点脸色一变,勃然起身道:“徐逆!我容不得你!”

  第六百六十一章 无胆鼠辈

  徐六知他误会,也不解释,眼睛盯着对方,不紧不慢地剥下黄袍,大大地扯开,让对方查看。赵点起初不知是何用意,当看到黄袍上还有字时,这才起身往前,细细观察。

  “贼子谋逆,朕陷彀中,社稷有累卵之危,朝廷有倒悬之急,召王师入援行朝,听良号令,如朕亲临。”

  赵点脸上的震惊之色难以掩饰,他又往前一步,几乎将头凑在黄袍上。以他的地位,当然得到过皇帝的亲笔诏命,所以认得皇帝的笔迹,至少表面上看,这字和官家的字体一样。而浅黄色是帝王专用,官民严禁穿用,而这件袍子上绣着暗花,应该也假不了。

  笔迹不假,黄袍也真,但是这个面的内容却让人不敢轻易相信。贼子谋逆?这怎么可能?朝廷自己有法度在,昔年清河郡王徐绍主持朝政,大权在握,也没敢说有二心。现在朝里还有谁有这个实力和声望?敢行此捅天之事?

  看了好一阵,赵点直身腰板问道:“你这黄袍,从何而来?”

  “圣上亲手脱下,御笔亲书。”徐良严肃地说道。

  “为何?”赵点追问。

  徐良叹一声,上前几步,将黄袍悬在书案上,小声道:“朝中出了逆臣,胁迫太上皇,复辟夺位。”

  赵点又是一惊!胁迫太上皇?这,这倒是唯一能解释得过去的理由。因为如果说朝臣犯上作乱,大宋开国一百多年还从来没有过,也只有搬出太上皇,发动政变,才有成功的可能。

  徐六不等他再问,便将事情详细阐述。从最开始怀疑黄潜善,到派内侍回城遭拒,再到兵临宝石山,以及君臣商议对策,皇帝亲脱黄袍书写诏命。桩桩件件,毫无隐瞒。最后,才提出要求:“两浙宣抚司距离杭州最近,你马上集结部队,随我回师勤王!”

  赵点看着那件黄袍,抿着嘴,作沉思状。徐良一见,问道:“怎么?有问题?”

  “这个,徐参政,只凭你一面之词,就要本帅调动大军勤王,这未免草率。”赵点道。

  徐六脸色一变:“你看不到官家御笔亲书?圣上笔迹你不认得?”

  赵点面露难色,支唔道:“笔迹没有问题,黄袍也真是的,但此事你总得容我细细思量……”

  “容你思量?谁容官家?谁容宰执?此刻,官家必然已被软禁,宰执大臣恐怕也逃不了远窜边,你若迟一步,知道后果么?”徐六大声责问道。他毕竟是副相,而赵点是武臣,被他一喝,后者不知如何应对。

  想了好久,才道:“徐参政不妨在我府中住下,我保证你的安全,勤王之事,万请容我考虑,不不不,容我斟酌,不,容我可证!”

  “赵宣抚,我徐良官拜参知政事,如果不是事出非常,怎能如此?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要助纣为虐,还是勤王保国?”徐良不打算给对方退路。

  赵点越发为难,赔笑道:“徐相,不用说得这么重吧?事出突然,在下思量考虑,也是应该的。你总不能说让我马上起兵?说句不当说的,倘若此事有假,我一起兵,只怕将来杭州城头枭首示众,就有赵某一份呐。”

  徐良听他如此说,倒也不好再强逼,思之再三,点头道:“我容你一日,明天这个时候,你务必下定决心!”

  “好,参政想必一路劳顿,我且让下人收拾房舍,歇着再说。”赵点连忙道。

  徐六就在赵点府中住下,洗漱一番,换了身穿戴,他一路委实心力交瘁,但却不敢大意,在房中开着门窗,随时注意外面的动静。现在那帮人已经以“皇帝”的名义在两浙境内发出海捕文书,保不准有人要打自己的主意。

  一直呆在晚上,徐良着实困了,十月的气候,已经有些凉了,他却合衣而卧。便是外头过个赵府的仆人也会将他惊醒。就这么艰难地等到第二天早上,赵府仆从送来了早饭,他吃用完毕后,心头焦急,又打算去寻赵点,催促起兵。然而,没等他去,赵点却来了。

  “赵宣抚决定了?”徐六将赵点让进屋来,急迫地问道。

  赵点完全换了一副态度,拉长着脸,并不说话。到房中坐下以后,徐良再三追问,他才道:“徐参政,我就说句实话吧。”

  徐六预感到不对,警惕地问道:“什么实话?”

  “我和参政不同,你是正经出身,位列宰执,令尊又是名满天下的徐郡王。赵某在陕西,受父荫入仕,从八品小职,作到今天一路宣抚,我凭什么?”赵点问道。见徐六不答,他又自己答道“就凭小心谨慎,无论对上对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我不怕你笑话,这件事情,我确实没胆子参合。”

  徐六本来忍着,当听到这里,再也按捺不住:“参合?赵宣抚,你当这事是争权夺利?谋逆啊!朝中有人想改天换日!你怎么分不清是非黑白?”

  “参政息怒,我是武臣,政事轮不到我过问参与。再说,仅凭你一番说辞,一件黄袍,就让我起兵勤王,我着实心里没底。”赵点说到这里,见对方又要发作,赶紧抢道“但有一点,看在令尊的面上,我绝不会将你交给朝廷。但是……”

  徐六冷冷要盯着他,等着下文。

  赵点可能自己也觉得有些惭愧,几番作势欲说,最后才道:“但,我也不敢留你。趁着现在还没人知道你在我府上,请徐参政,尽快离开吧。”

  “哼哼,赵点,你好歹曾经是西军诸帅之一,也是战场上拼杀过来的!怎一到南方,就变得胆小如鼠?水土不服?而且这也不是胆大胆小的问题!这是大是大非!圣上受难,你我身为臣子,如何不救?你知道你这是什么性质吗?”徐六怒道。

  赵点脸上有些挂不住,干咳两声道:“徐参政,我再多说一句吧。四大宣抚中,你弟徐卫威震两河川陕,手握二十万西军精锐;折宣抚功盖当代,名动天下;何郡王事数朝人主,资历深厚。我赵点算老几?淮西军一分,我手里连水师算上,不到四万人马,且分屯各地,我怎么勤王?更何况,你这事是真是假,我也拿不准。”

  第六百六十二章 峰回路转

  话都说得这么明了,徐良觉得没有再继续下去的必要。诚然,赵点拒绝起兵,可能也有对事情真伪的担忧,但更多的,则是不愿冒这个风险。否则,他大可将自己抓了,绑赴杭州。“拿不准”云云,不过是个借口而已。

  “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徐良冷笑一声,扭头就走。赵点手都伸出手,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但犹豫一下,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

  徐良出了房,径直朝外走去,当他到大门口时,只见一辆马车已经等在赵府门前,那赶车的车夫手里执着鞭,见他出来,一把掀起了车帘。显然,这是赵点吩咐的。徐良在台阶上立了片刻,深吸一口气,大步而下。

  上了车,车马一甩鞭子,马车驶动,朝城外而去。徐良揭开帘子问道:“你送我去哪里?”

  “江边,渡口。”车夫话不多。徐良没再问,赵点指望不上,他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折彦质了。虽说赵点的态度让他有些意外,但之前他已经有过两手准备,如果赵点这条路走不通,他就去找折仲古。

  而且,找折仲古应该是最靠谱的,他是最受官家信任和重用的大臣,此次北伐虽然失利,他也受到处分,但官家极为维护他,只削夺了王爵,罢去了都督,根本没有动他的兵权。只要官家在,将来还会有他建立盖世殊勋的机会。

  没多久,车到江边渡口,车夫在外喊了一声:“官人,到了。”

  徐良闻声下车,落地一看,这处港口停泊的竟然全部是战舰!这应该是水师的军港!在他观察之际,车夫道:“官人请随我来。”语毕,径直朝前走去。

  到水边,有一艘战船似乎早就等在这里,几名水军士卒见到车夫来,都从船上起身,将木板伸了下来。车夫停下脚步,转身道:“这艘船送会官人过江,这个官人带上。”说着,将肩膀上的包袱取下,递到徐六面前。

  徐良接过,感觉颇为沉重,里头应该有钱。他也不拒绝,直接挎上肩头,踏上了木板。到船上,也没谁跟他说话,士卒们立即开船,朝对岸驶去。赵点之所以安排水师送他过河,想必是出于安全和保密的原因。如果走民用码头,人多眼杂,说不定撞到鬼。

  此时徐良对赵点的恨意稍稍消解,这个人虽然怕事,但还算良心未泯。且他从的安排来看,折彦质现在应该人在淮西,否则他何必送自己过江?只是经过这么一遭,徐良更加着急,时间拖得越久,对官家越不利……

  过了长江,到达扬州扬子镇,徐六下了船,本欲在镇中雇佣车马,却遍寻不着。原来前些日子打仗,别说马,连牛都征用了。没奈何,只得步行往扬州城赶,希望在州城里能雇到车。

  一直走到下午,才至扬州城。扬州是淮东名城,号称富甲天下,只是再繁荣的地区也经不起战争的折腾。眼下的扬州城倒不至于破败,但昔日荣光已经不在。徐良行走于街市上,感叹着乱世艰难。

  因为走了大半天的路,腹中饥渴,他寻了个不起眼的小馆子,买了些饭食,狼吞虎咽地吃着。又抽空问了店里跑堂哪处能雇在车马,得到的回答却说,难,除非你在军队里有关系。

  这馆子因为小,食客并不多,除他外,只靠门的地方有两桌有人。他刚开吃不久,又来几个人,年纪都在三四十左右,进来以后,也坐在靠门的地方,却不点酒饭,而跑堂的居然也不去问他们。

  那几人的目光不时朝徐良这边飘来,时而又交换眼色,不一阵,几人同时起身,两个向前,剩下的把住门口。就在他们起身的同时,徐良放下了筷子,猛然站了起来!那向前的两人突然停住,保持戒备的姿势盯着他。

  回过头来,凌厉的目光在几个脸上扫过,徐六沉声问道:“你等作甚?”

  “嘿嘿,你心知肚明。劝你束手就擒,省得受皮肉之苦。”一名汉子狞笑道。

  徐六观察的局势,对方有五个人,又把住了出口。想要夺门而出,少不得要来硬的了。叹了口气,他故意道:“休动手,我跟你们走便是。”

  那两名汉子一听,即举步上前,就在此时,徐六猛力掀翻了桌子,趁对方本能躲闪之际,一把抄起长凳,劈头盖脑打过去!脚下却也没停,直冲门口!那几人不防他猝然发难,等回过神来时,他已经窜出门口!

  街上一片惊呼!行人见他冲出来,纷纷闪避!徐六扔了长凳,拔腿就跑!那几人追在后头,大声呼喊道:“莫走了逃犯!”

  徐良不顾一切狂奔!也不知撞了多少人,堂堂参知政事,竟被人追得满大街逃窜!正当他飞奔之时,突然,前面窜出一群身着军衣的士卒,徐六收势不及,一头撞了上去!倒地之后,还没来得及挣扎,人就已经被压制住了!

  先前几个汉子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一见犯人落在军汉手里,几人面面相觑,最后一人出面上前道:“诸位节级,此人乃朝廷通缉要犯,我等是扬州衙门捕役,还请诸位……”捕役和快手这些人,在当兵的眼里,那就是个屁。

  士兵们没一个鸟他,将徐六提起来,反剪了双手,竟然要直接押走。几外捕役根本没胆去挡,只在后头道:“节级们抓走了人,我等无法交差!还请周全则个!”

  “想要人?叫你们上头管事的拿钱来营里取!这抓逃犯,不都有悬赏么?咱们弟兄不能白替你们抓是吧?”一名估计是小军官的汉子笑道。说罢,将手一挥,带着弟兄扬长而去,街上的行人避之唯恐不及。

  几名捕役无奈,其实徐六进城不久,他们就发现了,一路尾随,直到对方吃饭时才动手。谁知半路杀出一伙贼配军,白白坏了好事。看来,只好请州衙出面,问军队要人了。

  却说这一头,士兵们押着徐六往营里去报功。落在当兵的手里,徐良反而不着急了,淮西安抚使刘光国,是刘延庆的长子,而刘延庆跟自己老爹关系还不错。再说,刘延庆的次子,刘光国的二弟,刘光世,是老九麾下大帅之一,有了这层关系,事情或许有转机。

  一念至此,他拼命挺起腰板问道:“你们是谁的兵?”

  “嘿嘿,咱是天子之师,赵官家的兵!”有士卒打趣道。

  “我是问你们,受谁节制?刘光国和刘光远何在?”徐六急道。

  先前放话给捕役的小军官听了这一句,一脚过去,骂道:“你个该死挨刀的逃犯,安敢直呼长官姓名?”

  “我是你们长官的故人!带我去见刘光国!刘光远也成!”徐六大声道。

  那军官一听,侧首打量他几眼,见这人倒也不像是跑江湖的,心里虽然不信,却还是问道:“既是长官故人,我问你,可知刘安抚出自哪家?”

  “刘安抚是刘枢密长子,他二弟刘光世如今是西军环庆帅,三弟刘光远,也在淮西军中作统制官。”徐六脱口而出。

  “哎,哥哥,这厮怎这般清楚?”有士卒疑惑道。

  军官也是狐疑,思量片刻,又看几眼,道:“且不管,先交给统制官人再说。”

  “哪个统制?”徐六追问道。因为他是分管军务的副相,淮西军统制以上的军官,他还知道两三个。

  那军官却不再回答他,只顾走路。一阵之后,至营区,来来往往的都是官兵,几名士卒推推搡搡将他赶进一间营房,先是来了一个三十几岁的军官,看了几眼,问了几句,便走了。

  又过好一阵,才来一个官人,三十多岁,生得好相貌!身长七尺有余,体魄雄健,神态威武,穿一领红袍,未戴幞头,进营房以后,背负双手,打量徐六几眼,问道:“你所犯何罪?怎敢自称刘安抚故人?”

  见他穿红袍,当是五品以上官员,徐六心里有了底,问道:“阁下既不是刘光国,那该是李显忠?”

  来人怔住了,背在后头的双手也放开来,疑惑道:“你怎知我是李显忠?”

  “淮西军里,能穿红袍的,也就那么三个人。你不是刘光国,又是这般年纪,除了李显忠,我想不出还有谁来。”徐六揉着发酸的胳膊道。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徐良参知政事不是白当的,分管军务也不是白干的。李显忠北伐有功,虽说整个战局失利了,但有功就必须得赏,朝廷拔擢他为淮西安抚副使,这事还是徐良亲自经手的。

  “你到底是谁?”那军官问道。

  “你还没有回答我,可是李显忠?或者,该叫你李世辅?”徐六反问道。

  连这个都知道?那军官变了有色,沉默片刻之后,点头承认:“我便是李显忠,你终究是何人,报上名来,倘有半句虚假……”

  “少唬我!”徐六轻道,“你能归国,任职淮西,都是我弟一手促成。你升任淮西安抚副使的任命,还是我经手的。”

  李显忠仔细查看了他的容貌,确实不认得,但把他的话反复思考了一遍,试探道:“我引军归国,赖川陕徐宣抚提携;而拔擢安抚副使,又必经宰执之手。你莫非自认是……”

  “不用自认,我便是徐良。”徐六正色道。

  李显忠大吃一惊!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把身居高位的徐参政,跟面前这个逃犯联系在一起!他不是三岁孩童,遂问道:“你既自称徐参政,何有凭据?”

  “你引军归国,在我弟麾下效命攻打延安时,我在绵州的川陕宣抚司。等我回到行朝,你已经到外头带兵了,所以不认得我。但北伐之时,你攻取灵壁,虹县,又助攻宿州,战果报上来后,对你晋升,是我和赵鼎拟定的。”

  李显忠还是不信,质疑道:“这些事,想知道,并不难。”

  徐六一笑,补充道:“那这么地吧,昔年你和你父李永奇,身陷金营。曾想有投奔西军,我弟命令环庆帅刘光世予以接应,但不幸事泄,你父及满门遇害,你只引二十六骑投奔党项,平青面夜叉之乱,夏主借兵予你,与王枢等人同往延安。后面的事,还需要说么?”

  “真是徐参政?”李显忠失声道。此刻,他毫不怀疑徐良的身份,因为能知道得这么详细,已经足以证明了。“那参政如何沦为通缉逃犯?”

  “这,说来话长了,但我可以告诉你,朝廷里发生了变故,我必须尽快见到折宣抚,晚了,就变天了!”徐六道。

  赵桓指使人发出海捕通缉,遍布两浙路,甚至越过长江,来到了扬州。所以,徐六才会被捕役盯上。但这事淮西军中并不知道。

  既然确认对方是徐六,再加上徐九这层关系,李显忠当然不会阻拦,立即表态道:“这好办!折宣抚现在人应该还在寿州,卑职这就派人护送参政过去!”

  “如此最好不过!”徐六大喜。

  有了李显忠的帮助,徐六安全上再无顾虑,他由士兵保护着,快马加鞭往寿州赶。十月二十日,徐良一行达到寿州,一问,折彦质果然还在!折家军遭受大败之后,折彦质一直在淮西处理善后,布置防务,最近正在寿州何整,还没有来得及回江西。

  徐六直接找上了门,折彦质一听徐良到此,大感意外!

  花厅上,徐良正喝着茶,折彦质从内间匆匆而出,一边走,一边拱起手道:“徐参政如何到了此地?”

  一见到他,徐六有些把持不住,起身拱手,话没出口,倒像是被堵住了,索性深深一礼下去!

  折彦质满头雾水,快步上前扶起,惊道:“徐参政这是作甚?”

  徐良抓着他的手,痛声道:“折宣抚,行朝祸事了!”

  折彦质心头一跳,赶紧问道:“这从何说起?”

  徐六不废话,直接扯开胸襟,扒掉外衣,而后背对有对方。折彦质双眼圆瞪,仔细看了背部的赵谌亲笔诏以后,惊得面如土色!连声道:“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徐良穿上衣,将事情原原本本转告予他,而后道:“此番天子安危,都在宣抚相公身上了!”

  听闻此事,折彦质的态度跟赵点有些类似,他也没有急于回答,而是沉默以对。转身缓缓坐到主位以后,喃喃道:“这恐怕不是逆臣胁迫太上皇。”

  与面对赵点不同,折彦质是文阶,正经进士出身,而且曾经作过西府长官,身在宰执之列,所以徐良毫不避讳地说道:“你我心里都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哼了一声,折彦质不屑道:“朝臣鼠目寸光,此次北伐虽然失利,但却吹响反攻号角!其意义重大!官家不曾失德,他们如何敢作下此等事?”

  “正是如此!或许,折宣抚也知道,太上皇当年被迫禅位以后,一直没有停止过对朝政的干预,此番,借北伐失利之机,悍然发动政变,这无论是于法、于理、于情,都说不过去!还望折宣抚早发勤王之师,肃清朝纲,拯救天子!”徐六正色道。

  折彦质摆了摆手:“这事,先不说。”

  徐六已经在赵点那里吃了一回憋,所以分外敏感,霍然起身道:“怎么?连折宣抚也要学赵点?你置官家于何地?不需要我再提醒……”

  折彦质见状,赶紧解释道:“你误会我的意思,我是指,先把事情理顺,拟定好策略。”

  徐六转怒为喜:“这么说来,宣抚相公是同意发兵勤王了?”

  折彦质严肃道:“这是自然!官家亲笔诏书在此,我如何不奉诏?太上皇身体不便,且已经禅位,如今悍然复辟,是何道理?官家即位以来,锐意进取,矢志恢复,这才是中兴明君该有的架势!兵,我一定发!”

  听到此处,徐六终于放下了半颗心,赞道:“宣抚相公深明大义,在下钦佩至此!”

  折仲古招招手,示意他坐下,沉吟道:“发兵倒是容易,但得师出有名。矛头,自然不能对准太上皇,否则天下人都将看笑话。只能按你的说法,指朝中逆臣胁迫太上皇复辟,所以我出兵勤王,是为了征讨逆贼!这一点,我们必须坚持!”

  “宣抚相公所言极是!”徐六拱手道。

  “另外,为了尽快到达杭州,必须经过赵点的防区,你认为他会配合么?”折彦质问道。

  “配合不一定,但观他言行,放我们过去应该没有问题。”徐六分析道。

  “如此最好,倘若行不通,就得绕路,空费时日。”折彦质点头道。“另外,你说那帮人控制着殿前司的部队?殿前司有多少人马?”

  “殿前司禁军、班直、内卫,加起来不到七千人。”徐良道。“不过,我个人认为,一旦宣抚相公大军兵临城下,打起来的机会,不大。”

  “话是这么说,但总要作好最坏的打算才好。”折彦质小声道。

  第六百六十三章 起兵勤王

  “徐参政,老实说我现在手里的兵能调走的不多。前些日子的事情你也知道,折了我不少人马,我甚至连江西的部队都调过来了。要起兵勤王,我们得征诏淮西军。”折彦质道。

  徐良点点头,没说什么。折彦质见他不明白,挑明道:“徐参政莫非忘了,淮西安抚司是受两浙宣抚司节制的,没有赵点的命令,我恐怕指挥不动刘家兄弟。而且,不瞒你说,就算是赵点,也不一定能让刘光国和刘光远两兄弟俯首听命。”

  徐良将手一挥:“这个好办,只要折宣抚你一出兵,我持天子亲笔诏书调刘光国刘光远。退一万步说,如果他兄弟二人也推托,也还有李显忠!”

  “李显忠能听节制?”折彦质问道。

  “宣抚相公忘了他是怎么到南方来的?”徐良反问道。

  折彦质这才恍然大悟:“哦,是了,你们家老九对他有恩。”提起徐九,他倒想起一桩事来。自己新败,如果又出兵去杭州勤王,不可避免地会造成淮西防线的虚弱,倘若女真人得知情况,举兵来犯,那可就首尾不能相顾了。

  想到这里,他建议道:“徐参政,我倒有个想法。”

  “宣抚相公但说就是。”徐六道。

  “我这抽兵一走,怕金军趁虚而入。现在朝廷里想必也混乱,请示是没有办法了。左右你们家老九有处置大权,我打算以江西宣抚司的名义行文川陕宣抚处置司,请西军方面协同中原防务。请徐参政以个人名义,同书一封,送往四川,这样更有效一些。”折仲古建议道。

  徐六虽然很着急,但却没有一口答应,想了片刻,问道:“那如何协防?”

  “西军不是收复了河南府,据着虎牢关么?一出来就是郑州,其实也不需要徐卫大动干戈,只要增强河南府兵力,就足以牵制东京一带的金军。徐九手里二十万马步军,想必是没有问题的。”折彦质道。

  徐六听罢,细想一阵,终究点头道:“好,这封信我写!”

  “如此,我便没有后顾之忧了!”折彦质松了口气,“这样,事态紧急,今天晚上我就召集军中将佐,由你宣布消息,我们争取三天以内动身,随后还得去征召淮西军,耽搁不得!”折彦质正色道。

  徐六缓缓点头:“最好不过!”

  就在折彦质答应起兵勤王之际,杭州皇宫里,正上演一出逼宫的戏码。朝中大臣,除了少部分支持太上皇的主和派以外,其他人都是“举朝求去,如出一口”。虽然,赵谌的一些做法,让大臣们反感,尤其是绕过朝廷,直接指挥前线将帅,这违反了赵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祖制,再加上他长期跟太上皇赵桓关系紧张,所以引起了大臣们激烈的反弹。

  但不满归不满,一旦有人要将赵谌赶下台,自己坐皇位,大臣们就不干了,哪怕这个人是太上皇。赵谌虽然有错,但他个人品行没有问题,勤奋、节俭、矢志雪耻,要挑他的毛病,至多也就是年轻气盛,急功近利。

  这能成为赶他下台的理由么?那试问,太上皇你在位时是怎么干的?任用耿南仲那撮鸟,惹得天怒人怨,一心向金求和,甚至不惜国体。而且,你年纪虽然不算老,可你有风疾!最近是好了些,但你能自如行走么?万一哪天又严重了,朝政怎么办?

  因为这些原因,朝中大部分官员反对太上皇复辟。但问题是,赵桓已经这么干了,而且控制言路,控制杭州,又将官家软禁,宰执远窜,剩下的朝臣们没办法将他赶下去,只能用撂挑子不干的方式来抗议。

  赵桓也恼火,逐一批复大臣们请辞的奏本,统统不许!但即使如此,也没人到衙门坐堂。有鉴于此,赵桓不敢将消息公告天下,朝臣尚且如此,万一消息传出,地方官员也有样学样怎么办?甚至地方官员都好说,那几个手握重兵的宣抚使要是反对,事情就大了。

  而最让他恼火的,则是徐良没有消息,也不知这厮躲到哪处去了。一天不抓住他,就等于在头上悬把大刀!

  要解决这些问题,关键就在儿子赵谌身上。只要他点头,承认了这件事情,什么都好办。他一出面,那些居家待罪的大臣还有什么好说的?

  赵桓先后派了大臣内侍去劝,都不奏效,最后没奈何,他不可能亲自出马,遂派了一个人去,一个女人去。

  永安宫

  赵谌从葛岭被带回来以后,就软禁在此,内侍宫女,全部都是赵桓一手安排的,没有他的旨意,任何人不能见赵谌。

  “郎君,皇后来看望了。”一名三十多岁的内侍,尖着嗓子对埋首案间的赵谌说道。

  听到这句话,赵谌放下笔,起身相迎。不多时,只见一妇人踏入房中,不到四十岁年纪,个头不甚高,身板显得有些削瘦,但还算保养得法,颇有几分颜色。衣着虽华丽,却掩饰不了她眉宇间的忧色。

  赵谌上前,俯首执礼道:“太后。”

  先前,内侍说“皇后”来了,现在他却称之为“太后”,这就表示不承认。来的,是他生身之母,赵桓的元配正妻,朱氏。当年赵桓被迫退位,赵谌尊他的生母朱氏为太后,现在赵桓复辟,太后又变成了皇后。

  朱氏在历史上不甚知名,但他们家后来出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那个人叫朱熹。

  听儿子这么叫,朱氏脸上忧色更重,看着儿子问道:“你眼睛通红,气色也不对,是没睡好?”

  “朕一切都好,多谢母亲。”赵谌道。

  朱氏叹了口气,伸手拉住儿子,带到椅子旁,母子两个坐下,又摒退了内侍,这才道:“大郎,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实在是让人难堪。”能不难堪么?老子抢儿子的皇位,从炎黄以降,历朝历代,有这样的事么?

  赵谌不说话。

  “今天来,也是你父让为娘来的。他想让为娘劝劝你,出面安抚朝中大臣,不要再继续僵持下去。”朱氏也不隐瞒,实言相告道。

  赵谌听出来些意思,随口问道:“朝中大臣如何僵持了?”

  朱氏沉默片刻,小声道:“朝中诸多大臣上表辞职,举朝求去,如出一口。”

  赵谌嘴角微微一扬,但马上恢复如常,正色道:“太上皇执意如此,朕又为何要去安抚大臣?倘若真如某些人所说,太上皇复辟是顺应天意民心,又怎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朱氏肯定是说不过他儿子的,于是不在这些事上纠缠,只语重心长道:“大郎啊,这事还是快些了了吧,否则,天下人都要看笑话!”

  到底是作儿子的,赵谌见母亲为难的模样,心里也不好受,叹道:“母亲,什么事情都好商量,唯独这一桩,儿子不能让步,这并非是我们赵家的家事,而是事关大宋国本!祖宗创业艰难,如今两河、山东、河南、淮东,还在北夷手里。倘若太上皇真坐稳了,他能怎么办?对金求和?继续伯侄之国?继续送岁币?母亲,朝中大臣反对,这已经说明问题了。”

  朱氏无言以对,良久,才道:“即便你父复辟,你也还是太子,将来……”

  “母亲,这话……”他本来想说,这话你自己信么?但考虑到母亲的感受,没有说出口。一旦太上皇坐稳位置,头一件大事就是要改立太子,是个傻子都能想到。

  朱氏见儿子态度坚决,估计也说不通,叹了好一阵气,又道:“大郎,有件事,不是你父要问,是为娘想知道。”

  “母亲请进。”赵谌道。

  “听说当时跟你上山的,一共十四名大臣,回来时,却少了参知政事徐良,有这事么?”朱氏问道。

  赵谌不正面回答,却反问道:“母亲问这作甚?”

  “为娘只问你,是,或不是?”朱氏正色。

  赵谌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

  “这么说来,是你让他脱身离去?”朱氏有些慌了。赵谌再次陷入沉默。

  “儿啊!你万万不可这么干!你让徐良脱身而去,必是为了征召军队!你知道这是干什么吗?父子之间,怎能兵戎相见?不管你父作了甚么,他到底是你父亲!你召军队来作甚?勤王吗?那你打算怎么处置你父,怎么处置为娘?”朱氏疾声道。

  赵谌面无表情,好半天憋出一句话:“朕只能先国后家。”

  朱氏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儿子是她怀胎十月所生,又一手抚养长大,这孩子聪颖好学,但从来没觉得他还有这样一面。先国后家?什么意思?莫非等你把军队召来,将你父赶下皇位去?

  缓缓将起身来,朱氏忧伤不已,一边是丈夫,一边是儿子,她能怎么办?深深看了儿子一眼,哀声道:“天气凉了,你依时加衣强饭,不要坏了身体。”语毕,移步往外而去。

  赵谌起身相送,至门口时,低声道:“太后回去,只需对太上皇说朕不答应就是,旁的,就不必多说了。”

  “为娘晓得。”朱氏丢下这句话,带着内侍宫女远走。赵谌看着母亲的背影,脸上也不禁闪过一丝落寞之色。

  十月二十四,江西宣抚大使折彦质,发一万七千勤王之师,从寿州出发。至庐州,徐良亲自找到淮西安抚使刘光国,示之以皇帝黄袍御诏,刘光国刘光远兄弟表示奉诏,但以淮西军兵少,且要防备金人为由,一兵一卒也不肯发。

  徐六苦劝无果,便要调李显忠的部队。李显忠是淮西安抚副使,如果没有刘光国的命令,他想动也动不了。而刘光国当然不可能放李显忠,此去若成,李显忠有功,他们兄弟就得背锅,若败,李显忠是他部下,他也难逃干系。

  徐良深忧折彦质兵力不够,到扬州时,对李显忠晓之以情,动之以义,后者毅然率本部四千兵马同行。刘光国听闻消息,引兵来追,被折彦质斥退。

  两万一千人马在长江北岸,遍征民船渡江,自不用提。再说长江对岸的镇江府中,赵点自徐良离开后,一直留心朝中局势。数日之内,从杭州连续发来两道诏命。第一道,晋升他为正一品少保,封国公;第二道,则是命令他看紧江防,以防不测。

  到底什么“不测”,诏书中没有明说,但赵点却心知肚明。十月最后一天,赵点接到了第三道诏命,要他注意淮西动静,这几乎把事情挑明了。

  徐六在扬州城险些被捕,虽然被李显忠护送至寿州,但消息还是很快上报到了杭州城。赵桓等人据此判断,首先,徐良没有说动赵点,所以赵点可以派上用场;其次,徐良是要去找折彦质,所以才让赵点注意淮西方向。

  “报!”一个雄浑的男声在两浙宣抚司衙门二堂里响起。随后,一名武官闯进了赵点的办公堂。

  “何事?”赵点抬头问道。

  “相公,江北有大批兵马迹象,正四处征集舟船,企图渡江!”武官洪声道。

  赵点眉头一皱,他知道,徐良一定是搬到了救兵!当下不敢迟疑,麻利地起身走来,命令道:“马上命水师戒备!我随后就来!”

  “得令!”武官应了一声,转身大步而去。赵点立在原地想了想,神情越发地阴沉,来的必是折彦质,这可如何是好?如果说打,自己倒不怕他,大江之上,乃水师争雄之所。自己麾下这支水师部队,就是当年折郡王在江面上大败金军的那一支。折家军虽然战力强悍,但水战么……

  只是,这仗能打么?思前想后,心里拿不定主意,也匆匆出了堂去。

  离了镇江城,不一阵至江边军港,水兵已经登船,正等候着他。先前那名武官迎上前来道:“相公,战船已经齐备,是否出发?”

  赵点摇了摇头:“且慢,你派两艘快船,跟着我。”语毕,在卫兵搀扶之下,上了一艘战船,即命朝对岸驶去。两艘快船,各载百十名军士,左右两侧保护着他。

  行一阵,船至江心,赵点远眺对岸,果然看到一大片舟船的影子。再驶得近些,便能看到对岸来来往往的身影。更近一步,就连战旗也能看到了。

  没过多久,对岸也发现了有战船靠近。十数艘大小船只离了岸边,对着面冲过来。

  “相公,是否迎敌?”旁边战船上,水军战将大声问道。

  赵点只摆了摆手,示意部下不要轻举妄动。很快,那十几艘大小船只都围了过来,估计是看到赵点身旁有两艘快船保护,也不敢贸然行事。

  “来者何人?敢犯水师战船?”一名水军将佐喝问道。

  对方却不知道,对峙片刻,都掉头北去。部将一见,劝道:“宣抚相公,回吧。”

  “别急,再等等。”赵点立在船头道。

  果然不出所料,没等片刻,但见对岸一艘可载数十人的大船缓缓驶来。距离拉近后,还能看到船头上站着一人。

  稍后,赵点看得清楚,来的正是徐良!

  “赵宣抚,你引战船至江中,是何用意?”徐良也看到了对方,在船头上高声问道。

  赵点没有回答,却吩咐道:“将船靠近过去。”

  对头徐良一见,也道:“靠近他。”

  两船相隔不远,双方都能看清对方的面容,赵点见徐良一身戎装,不免吃惊,问道:“徐参政这是从哪来?”

  “你何必明知故问?我持天子诏,征得江西折宣抚大军,眼下便要赴行在勤王。赵宣抚,你打算怎么办?”徐良直接问道。

  赵点神色不变:“赵某接到朝廷多道诏命,让我紧守江防,防备淮西,参政说说看,我该怎么办?”

  徐良没什么耐性了,开门见山道:“赵宣抚,咱们废话少说。现在我与折宣抚率江西宣抚司,淮西安抚司诸路部队勤王。你若奉诏,就休要阻拦,待大军登岸,你也率本部前往杭州;你若要违诏,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淮西军?淮西安抚司,受我节制,没有我的命令,你无法调动!”赵点心知徐六是在唬他。

  徐良不答,转身向船里说了几句,片刻之后,只见一将登上船头,抱拳道:“卑职李显忠,见过宣抚相公!”

  赵点定睛一看,不由得脸色大变!还真是李显忠!这么说来,连淮西军也参与其中?刘家兄弟仗着他们的老子在朝中作枢密使,向来不服自己,没想到,徐六居然说动了他们?

  这一下子,他心里却没底了。他并不担心能否阻止对方过长江,有精锐水师在手,对方就是来十万大军也无可奈何。问题在于,折家军和淮西军都出动了,两浙宣抚司的部队难道要跟同袍大打出手?血浸长江?

  在他犹豫之际,徐六郎声道:“赵宣抚,逆臣胁迫太上,人神共愤,天下共诛!今折宣抚率五万大军勤王,唯望宣抚相公明辨是非,勿加阻拦!”

  第六百六十四章 迫退千军

  赵点的脸上写满焦虑,他并不想和折彦质开战,但朝廷的诏命他也不想违背。将来事情怎么发展谁能预料得到?万一站错了边,那可不是什么降官夺爵能过得去的。一念至此,他对徐良道:“徐参政,赵某接到的命令,是不可能放一兵一卒过大江。你们要去杭州,倘若不经过我的防区,我管不了。若要从此处经过,却是万万不能!我不想跟你和折宣抚为难,所以,你们也不要为难我。”

  徐良毫不客气地揭穿他心里那点想法:“赵宣抚,你想明哲保身,谁也不得罪是么?但我告诉你,你现在就得作出决定!到底是站在逆臣一边,还是勤王保国!”

  赵点摆摆手,似乎不容商量:“我是武臣,以服从节制,听从命令为上。朝廷既然命令我看紧江防,我必须尽职。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请转告折宣抚,大家都是袍泽弟兄,怎可兵戈相见?”语毕,下令船调头。

  徐良也没再多说什么,他知道赵点是怎么想的,多说无益。遂也命掉头,返回北岸。入军营,进牙帐,折彦质正与他的兄弟彦文彦若议事,见他回来,问道:“事情如何?”

  徐六黯然地摇了摇头,折彦质眉头一皱:“先前,参政不是说赵点共同举兵未必,但却可能放我军过去么?”

  “估计这几天,太上皇给他下了诏命,或者加官晋爵,许以重利。”徐良沉声道。

  折彦质沉默片刻,开解道:“无妨,他既然不肯放行,我们再想办法。”

  “还能有什么办法可想?赵点手里握着精锐水师,都是大船巨舰,我们不说船不够,就算够了,又怎能拼得过水军?”徐良有些灰心,甚至开始想着改道了。

  此时,折彦文笑道:“参政莫非忘了当年是谁坐镇对岸,击退金人?”

  经他一提醒,徐良这才想起,昔年太上皇在位时,率百官逃亡福建,就是留折仲古坐镇镇江府。他指挥镇江水军,在江中大败金军水师,使北夷打消了强渡长江,进入江南的念头。

  “我怎么忘了这一节?镇江水师,当年在折宣抚麾下听命。今日宣抚相公率大军至此,他们怎肯刀兵相向?”徐良的晦气一扫而光,有些激动了。

  折彦质笑着摇了摇头:“不要高兴得太早,昔年镇江水师确实在我麾下打过仗,但时过境迁,人家卖不卖我脸面,还得别说。”

  “不会不会,只要宣抚相公你一现身,镇江水师怎肯将矛头对准老长官?赵点虽作得两浙宣抚使,但他的亲军只是从陕西调来的秦凤军,水师未必对他俯首听命!”徐良道。

  “这样吧,船只我们已经尽力搜寻,估计也差不多了。明天上午,开始渡江,我走第一遭,你们见机行事,指挥部队随后跟来。”折彦质吩咐道。显然,他的作法,正是徐六所说的。

  当夜一直无事,诸军都按命令准备过江。徐六一夜没睡,好不容易挨到第二天,冬月初一清晨。胡乱吃了点饭,天已放亮,只是仍旧雾蒙蒙一片。他发现将士们已经饱食,却都留在营里,没有往江边开拔。跑到折彦质牙帐里,大声问道:“宣抚相公,如何不渡江?”

  折彦质安抚道:“参政莫急,这雾锁大江,暂时渡不得。等上午过后,雾散了,再走不迟。”

  徐六听了,也无可奈何,只得耐着性子等待。每过一阵,他就出帐看一次,只盼着大雾赶紧消。直到半上午,阳光穿透云层,驱散雾气,折彦质才下令,大军渡江!

  一声令下,长江北岸,全副武装的将士们蜂拥登船。他们扫征用的船只还真是五花八门,小到打鱼的蓬船,大到载客的渡船,应有尽有。

  折彦质立在江边,背向着滔滔长江,抱拳道:“徐参政,折某先走一步,你们随后跟来。”

  “好!宣抚相公速行!”徐六还礼道。

  折彦质又正色吩咐折彦若道:“你务必保证徐参政的安全,倘若有变,你立即派人送参政回江北。”

  “兄长放心,便是折了我,也不会少参政一根汗毛!”折彦适朗声答道。

  折仲古点点头,这才登上了船。六十多艘大小船只,载着折彦质和千余将士离开北岸,朝长江南岸驶去。折彦质坐的是一只渡船,可载三十多人。船头上插着一杆大旗,上面一个“折”字写得分明,在河风中猎猎作响!他身后,数十只船破水而进,虽然大小不一,倒也壮观!

  似他这般,一次只渡千余人,两万余大军,恐怕要整整一天才能渡过长江。这还是在镇江水师不加阻拦的前提下!

  折彦质似乎对此颇有信心,他让人在船头前摆了把交椅,就放在大旗之下,他本人坐在交椅上,一手扶膝,一手按刀,神情平静地望着前方。

  因为都满栽着人,所以船只行进并不快。好一阵,都没有发现前方有什么异样。但很快,折家军的将士们就发现前方的江面上出现了一字排开的五艘巨舰!曾经在镇江抵抗过金军的折家将士们对这种船并不陌生。

  这是镇江水师最大的战舰,其名为“飞虎”,船长十余丈,可载五六百军士。如果只是船大还不甚打紧,最要命的是,此船前有撞角,稍小一些的船迎之则碎。而且,船前后都设有“拍杆”,如同攻防城池所用之砲车,发射巨石,像折家军现在乘坐的这些船,一打一个翻,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再则,这种战船都有“明轮”,水军踩动明轮板,驱动战船击水前进,速度上也有优势。当年折彦质指挥水师,将金军仓促组建的船队打得全军覆没,全靠这种飞虎战船。

  现在,赵点一出手就是五艘,恫吓的意味很浓。

  折彦质显然也看到了迎面过来的巨舰,但却神色如常,泰然处之。不久,两只船队越靠越近,几乎到了相隔不到百步的距离!折家军的船队仍在前近,而镇江水师的五艘战船也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距离拉得越近,将士们越紧张。因为对面五艘战船近乎全速而来!

  “不会真对咱下手吧?”已经有士兵小声嘀咕道。

  “难说,难说,娘的,老子不会凫水!”旱鸭子们着急了。

  “你个怂包,相公还在前头,你怕个甚?”军官闻言骂道。

  当两支船队相隔八十步左右距离时,折家将士们突然看到那五艘战船上腾起几个黑点。所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气,坏了,对方真他娘的下黑手了!

  那几个黑点腾上半空,又疾速落下!正是飞虎战船上“拍杆”所发射的大石!只听几声巨响,江面上腾起几丈高的水柱!声势骇人!

  石弹就落在折家军船队前方二十几步远的地方,如果再靠前,必被石弹击中!折家军里有几个会水的?就算不被石弹砸死,也会被打翻入江给淹死,再不然,就是被飞虎战船撞得粉碎!

  有人害怕了,摇橹的民夫吓得手都软了!尽管他们住在此地,没少看到水师战船。可这会儿不是水师在操练,还是要真刀真枪地干仗!

  见折家军船队没有停下,飞虎战船又发射了一轮石弹!身在船队最前方的折彦质,脸上甚至感觉到了溅起的水雾,可想其距离之近!

  听到背后将士们的惊呼声,折彦质侧首道:“继续前进,退却者死!”

  将士们大多不习水性,立在摇摇晃晃的船上本来就已经心惊胆战,此时见巨舰逼来,又发射石弹阻吓,心中惊恐可想而知!但宣抚相公的命令逐船传来,将士们纵然怕,也绝计不敢违抗。

  两支船队越来越近,折彦质虽然稳如泰山,但他扶膝的手已经攥成一团!

  而正对面,一字排开的五艘飞虎战船仍旧没有停止的迹象。居中的一艘显然是负责指挥的,船头,一群水军士卒正往皮套里装填石弹,准备来一下真的!

  “行!来!”一名军官见石弹装填完毕,挥刀大呼道。这一记石弹出去,必然落在折家军船队之中!

  就当此时,有士卒发现了异常,大呼:“折字旗!折字旗!”

  听到这句话,军官心头一震,不假思索地吼道:“停!停!”喊罢,确认士卒没有在发射以后,极目望去!只见迎面而来的这支船队中,最前面一艘船上,赫然插着一面大旗!旗上一个“折”字分明,定睛一看,旗下还坐着一个人!

  折字旗?难道是江西折宣抚的部队?上头怎么没说?折宣抚又怎么到了此处?一连串的疑惑让这名军官无从得解,但事情严重,他立即转身朝楼上喊道:“统领!迎面来的,好似折宣抚部队!”

  你想想,这飞虎战船,上下三层,指挥船队的统领在最上头,下面的人都看到了,他怎么可能看不到?

  听到下面军官的呼喊,他扶栏喝道:“休管是谁的部队,敢强渡大江,我必击之!发石弹!”

  此话一出,下面顿时一片哗然!从军官到士卒,都议论纷纷:“折宣抚那是我们的老长官!当年他率领我们一举击溃金军水师,把北夷挡在了北岸,入不了江南!那一战后,折宣抚推功将士,咱们都受了好处!今天既是他来,我等又非狄夷禽兽,如何敢向老长官下手?做不得!做不得!”

  此时,左右两边的战船上,也传来呼声,将士们都喊着“此折宣抚兵,做不得!”

  那居于楼上的统领,乃赵点的亲信,原秦凤经略安抚司主管机宜。赵点一收到消息,就知道定是徐良和折彦质要强渡长江,他也担心折彦质的余威仍在镇江水师之中,遂派出自己的心腹来指挥船队。为的,就是防止水军官兵念着旧日恩情,不肯敌对。

  见水军违背命令,那统领在楼船上大喝道:“你等违背节制,不怕军法么!快!撞过去!”距离越拉越近,发射石弹已经没有必要,不如直接撞去的快活!五艘战船一字排开,这要往前一撞,折家军船队立时就会四分五裂!

  “哥哥,这不但是折宣抚的部队,宣抚相公本人更可能坐在船上,如何下得手?”士兵们围着那名军官,急切地说道。

  军官盯着前方,他已经能看到折彦质,只不过分不清面容而已。但试想,坐在折字旗下,十有八九就可能是宣抚相公!将刀往船上一钉,这军官咬牙道:“快!转向!”

  他一开腔,士卒们同声发喊!声传江面!

  片刻之后,五艘战船竟像约好似的,纷纷转向!以避免撞上对面的船队!统领大怒!一把抽出佩刀,杀气腾腾地从船楼上奔下来,一边走,一边喊道:“你等敢抗命!不怕就地正法!”

  当他冲到甲板上,只见官兵们都看着他,竟无一人面露惧色!那下令的军官大步上前,抱拳俯首道:“命令是卑职下的,统领要砍,直管砍了卑职的人头!”

  统领扬着刀,却怎么也砍不下去,因为他能感觉到四周射来的目光中,带着怒意。

  “你临阵违节,是何居心?”

  军官昂然道:“来的是折宣抚的人马,折宣抚昔日是我等上司,于士卒有恩,如何能向他下黑手?”

  “你只知道恩情,不知道国法么?”统领怒得脸都扭曲了。

  军官默然不能答,但此时,五艘战船都已避开,折家军的船队就从他们让开的空隙中,穿行过去。没有一艘飞虎战船发射弓箭,本来以为此番苦也的折家将士们欢呼不已!

  坐在船头上的折彦质稳稳起身,脸上看不出来任何异样,他拱起双手,分别向左右两边飞虎战船上的将士致意。他先前对徐良说,人家卖不卖面子,还难说得很。但现在看来,他虽然去了江西,但在镇江水师中余威仍在,否则,不至于五艘战舰全都避让!

  这一关算是过了,只要渡过长江,登上南岸,即便赵点派兵来攻,他也不惧。莫说是两浙宣抚司部队,就算是徐卫麾下的西军,他也不认为会比折家军强。

  左右张望,五艘飞虎战船都朝军港方向驶去,他转过身,洪声谓众军道:“全速前进,尽快登岸!”

  回应他的,是折家军将士们如雷般的欢呼声!

  第一批部队顺利登岸,没有遇到任何阻拦。赵点显然是没有料到水师会不加阻拦,放折家军过来,因此并没有沿江设防。消息传到北岸,全军欢声雷动,徐良迫不及待,马上随第二批部队渡江。

  “宣抚相公威震南北,实是钦佩!”徐六掩饰不住自己的激动,望见人群中的折仲古,老远就执礼喊道。

  折彦质迎上来,轻笑道:“这算不得甚,不过是镇江水师为忠义所感召,方才行此义举。”这话委实太过谦虚,镇江水师官兵恐怕连青红皂红都还不知道。之所以不加阻拦,完全是因为他往日的威名。

  “折宣抚何必有谦虚?”徐良随口一句,“只是,现在恐怕仍旧不能大意,万一赵点派兵来阻……”

  不等他说完,折仲古举起手道:“这你不用担心,但有三四千人过了江,何惧赵点?”

  徐六心里觉得他这话说得有点大,赵点的部队虽说没你江西宣抚司的部队仗打得多,但人家的底子是西军中的精锐,秦凤军,宋金开战以前,秦凤帅可是西军名将种师中!

  因此劝道:“勤王军虽然避开镇江城,但此地距离府城不远,宣抚相公不可不防!”

  折彦质笑笑:“当然,我还得布置一些事情,就先失陪了。”

  “好,宣抚相公自去忙。”徐六执礼相送道。

  勤王大军登陆的这个地方,叫作大港镇,距离镇江府城只数十里。折家军是半上午开始登陆,到晌午时,已过来近半。但意外的是,这么长的一段时间,两浙宣抚司的部队居然没有任何动静!

  赵点想必已经收到消息,按理说,在勤王军过来三五千人时,他的部队就已经赶来阻击了,何以到眼下仍旧不见踪影?

  折彦质却没空去想这个,不来最好,来了也不怕。他命折彦文继续督促部队登岸集结,自己召集其他将佐商议后续事宜。既然是在镇江府登岸,那接下来肯定就是直扑杭州行在。此前,徐六曾有言,说殿前司在杭州周边的部队,不过七千余人。只是现在还得把赵点也算进去。

  如果打起来,野战的话折家军谁也不怵,就怕两浙宣抚司的部队凭城坚守。如果你去攻城,那就完蛋了,仗得打到什么时候?如果你不攻城,两浙军队待你过去之后,威胁你的退路,怎么办?勤王军带的物资并不多,如果陷入僵持的局面,那可就不妙了。有鉴于此,大小将领都一致认为,兵贵神速,不管其他的,直接杀奔杭州城!能尽快解决问题,平息事态那最好,如果不能,也还可以等着咱们江西过来的人马!

  第六百六十五章 兵临杭州

  时间回到当日上午,两浙宣抚司,白虎节堂。

  节堂是主帅点将之所,轻易不得入,此时,赵点已经换上戎装,高坐于上。下面,左右两排,十数人尽是本司将佐。一名年在三十左右的军官正拿根棍在地图架上比划着,口中道:“水师一旦截住对方,估计折仲古也不敢硬闯。所以个人认为,不需要调太多的兵力来沿江布防,有我镇江水师,足够封锁大江。”

  “话是这么说,可你莫忘了,当年折宣抚还作西府长官时,曾经奉诏镇守江防。水师在他的手下打了一场歼灭战,金军水师大小船只一百余艘,弄了个全军覆没。至今,水师的弟兄还念着他旧日恩情,怕是……”语至此处,这名战将看了一眼赵点。

  “周载在前头指挥,他知道该怎么做。”赵点淡淡道。

  众将听他这么一说,也都没有异议了。周载是赵宣抚作秦凤经略安抚使时的主管机宜,宣抚相公派他去,当然就应该考虑到了可能出现的情况。

  又说一阵,便有士卒在外禀报道:“宣抚相公,周统领回来了。”

  众将面面相觑,这么快?打完了?还是说折彦质的部队逃回北岸了?想想倒也不意外,对方能搜查的舟船,不是渡船就是渔船,哪能和飞虎战船相比?再说,折家的部队在江面上,根本无法和镇江水师的官兵相提并论。

  赵点朗声道:“叫他进来。”

  不一阵,周载入内。众人看他形容,先就吃了一惊。周载这个人大家都比较了解,肚里装不住事,喜怒皆形于色。如果说他挡回了折家军,肯定不会是现在这副急匆匆的模样。

  周载踏入节堂,抱拳喘息道:“卑职见过大帅。”秦凤军的老班底还沿用了“大帅”这个称呼。

  赵点手往帅案上一拍:“打得如何?”

  周载面上顿现怒意,愤愤道:“卑职率五艘飞虎战船入江迎敌,哪知折彦质亲自带船队强渡,他的船走在最前头,船首插一杠大旗,上书一个‘折’字,他自己就坐在旗下。水师的官兵一见,不肯对老长官下手,擅自更改命令,五艘战船非但不发矢石,甚至主动避让,驶回了军港!”

  赵点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中,盯着周载好一阵,又缓缓落座回去。满堂的将佐们鸦雀无声,刚才怎么说来着?就怕镇江水师念着折彦质旧恩,不肯敌对,如今果然不幸言中。这可如何是好?

  一将愤然起身,主动请缨道:“宣抚相公,卑职愿带部队到江边阻击!想折家人马渡过江来的应该不多,趁其立足未稳,将他们赶下长江去!”

  赵点还是不说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周载此时道:“这倒行得通,折彦质的船队不过五六十艘,而且多是小船,一次也载不了多少军士。若马上集结镇江府的兵马去阻击,还来得及。”

  众将纷纷附和,但下面说得热闹,上头的赵点却一言不发。直到部将催问,他才道:“折家的人马原本就剽悍,这几年在折彦质率领下屡次与金人拼杀,其战力不可小视,镇江府的兵力恐不足以抵挡。”

  这话未免有些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当时就有人道:“折家有甚么了不起?不就是据着一个府州么?最盛时,也不过就兼管麟府路,我们秦凤军几时把折家放在眼里过?当年那些个战役,哪次不是咱们主打,折家策应?有一回由折家主攻的么?大帅何必惧他?”

  “这确是实话!他折家人马能战,我们两浙宣抚司的部队也不是吃干饭的!”

  赵点摇了摇头,众将满以为他要解释一下,却见他只字未吐。良久,他才道:“镇江府辖内马上能集结起来的部队不到四千人,怎么打?万一水师来个反戈一击,怎么整?”

  众人都迷糊了,宣抚相公今天是吃醉了还是怎地?四千人又怎样?折彦质一次运兵能有多少?咱们马上杀奔过去,不信打不了他一个措手不及!至于水师,哼,咱相信他们会因为折彦质的旧恩威名而不肯敌对,但反戈一击?他们恐怕也没有这个胆子!

  一将企图揭破这一层,刚一动,被旁边的同袍扯了一把,心中犹豫一下,老老实实坐着了。

  一直到诸将散去,这事也没议出个结果来。赵点离了节堂,到二堂自己的办公处,也没打理公务,就坐在案桌后,出神地想着事情。

  周载出现在门口,见他陷入沉思之中,转身欲去,可想了想,还是轻轻扣了扣门。赵点抬起头来,见是他,又点了点头,周载这才入内。

  “坐吧。”赵点道。

  周载谢座,之后问道:“大帅,为何……”他似乎有什么顾忌,话只说了一半。

  “难呐。”赵点沉重地叹息一声。周载追随他多年,听他这么说,一揣测,试探着问道:“大帅不是畏怕折仲古,而是犹豫该不该跟他冲突?”

  赵点未置可否,只道:“你说我辈武人,政治上的事哪是我等该过问的?偏生这事躲也躲不过,硬逼着我上。这些日子,没一天睡得踏实啊。”

  “但朝廷有明令给大帅,务必守住江防,不可放一兵一卒过长江,倘若大帅不立刻发兵阻击,折彦质可就……”周载提醒道。

  “朝廷?”赵点苦笑不已。“现在谁是朝廷?哪个的朝廷?就他娘的一潭子浑水!我是真不想去淌。杭州城里的人叫我守住江防,那头扯件黄袍出来让我勤王,稍不留心,我就两头不是人!思来想去,最好两边不得罪。”

  周载闻言,疑惑道:“大帅,恕卑职直言,这事可骑不得墙!”

  “骑墙?”赵点看他一眼。“我没想骑墙,我压根就不想参与这件事情,只想置身事外。”

  “这,有可能么?”周载道。

  “先前还没可能,所以我让你去指挥水师吓阻折仲古。不过现在,倒是可能了。”赵点道。

  周载琢磨着他这句话,却不得要领,遂问道:“卑职愚……”刚说到这儿,猛然省悟!

  赵点又看他一眼,知道他明白了,这才道:“我已经尽力了,但水师违背节制,念着折彦质的旧恩放他过来,我也没有办法。”

  周载会意,道:“卑职懂了。”

  冬月初一,折彦质率领两万一千勤王之师顺利渡过长江,赵点紧闭镇江府城门。折彦质和徐良也没打算去和他打个招呼,直接带着人马风风火火地赶杭州赶。

  途中出了点小事情,折家是党项人,他们带兵的风格就是号令严明,让你进,哪怕前面是万丈悬崖,你也不能退;让你退,哪怕后头有金山银山,你也不能进。但这些骄兵悍将打仗不怕死,干其他事情胆子也大。成天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的人,逮着点机会,总要发泄发泄。

  于是乎,在前往杭州的途中,就发生了不少“扰民”的事情。顺手逮只鸡,捉条狗,这算轻的,甚至还有入户骚扰,抢夺民财事情。你想徐良是正经考出来的进士,又是当朝副相,他怎么见得这种事?

  于是跑去找折彦质,义正辞严地告诫说,我们是勤王之师,尤其要注意影响,怎么能干这种事?宣抚相公你必须得重办那些乱兵!

  可同样进士出身的折仲古一句话噎得他说不上来,徐参政你不带兵,不知道带兵的难处。我前些时候折了一阵,部队元气未复,现在又赶着来勤王,将士们虽然听我的号令来了,但多少有些情绪。算了,由着他们吧。

  徐良虽然不满,但却不便多说了。他虽然是饱读诗书出来的,但并不迂腐,自己手里虽然握着皇帝的亲笔诏,但不得不承认,现在是自己“求”着折彦质,所以不好跟他起争执。

  就这么一路扰,终于在十一月初六下午,抵达余杭附近,距离杭州城,不过几十里。在此处,折彦质和徐良竖起了“奉诏勤王”的大旗。

  “报!”一骑飞驰,至折彦质和徐良之前停下,马上骑兵洪声道“前方临平镇中有兵马出来!”

  徐良一听:“该是殿前司的部队。”

  折彦质牙疼似的咂巴着嘴,问徐良道:“依参政之意,打还是不打?”

  “能不流血最好。”徐六道。

  “是这个道理。”折彦质表示赞同。语毕,左右张望,众人皆不解其意。最后,他的目光落到一个亲军的指挥使身上,召了召手。

  那军官跑步上前,抱拳道:“相公有何差遣?”

  “你去见前方临平镇出来的人马,告诉他们,我折彦质奉诏勤王,师出有名。让他们前来帐下听命。”

  这话恐怕也只有他才说得出来,让即将跟他开战的军队听他节制!偏生那指挥使丝毫不犹豫,立即领命而去!指挥使,就是一“指挥”的长官,一指挥就是一营,五百人。连武臣都算不上,只能叫军官。派一个指挥使代表自己前去,可见折彦质也没把前头过来的人马放在眼里。

  却说这指挥使单枪匹马,离了大队,直朝南面奔去。行了约莫四五里地,远远望见前方人潮涌动,怕是有数千人之众。他却也不惧,继续纵马前行。很快,对方就发现了他,十来骑迎面逼来。

  双方在相隔七八步时停下,这指挥使操着枪,打量着对方,大声道:“我乃江西宣抚大使麾下军官,要见你们的长官!”

  对面十来骑都不应声,只看到互相议论着什么,片刻之后,才有人喊道:“折宣抚不在江西,却带着兵马来行朝作甚?莫非要造反么?”

  “放你娘的屁!我们宣抚相公是奉诏勤王!你等休要再装!快叫你们长官出来!迟个一时半儿,折宣抚就把你们当叛军处理!”一个小小的指挥使,敢说这话。

  那伙马军也不知是被这句震住了还是怎地,竟都调转马头回去。这指挥使一见,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便驻原马地等着。不一阵,只见对方部队停下,竟开始布阵。有数十骑霍奔离了大队,迎上前来。

  众骑拱卫之中,一战将喊话道:“折宣抚坐镇地方,不得诏命引军至行在,便是欲行不轨!”

  那指挥使根本不搭理对方的话,自顾言道:“我奉宣抚相公钧旨,前来知会你等!我军奉诏勤王,师出有名,你等撤阵听命,那便好说!如若不然……”

  “两军对阵,从来没有听说靠口舌能分出输赢的!”对方抛出了这样一句话。

  这指挥使一听,没再废话,调转马头就走。回去报告宣抚相公,折彦质闻言大怒!又听对方只有数千兵马,当即就下令,大军压上去!

  那头,殿前司四千余人马从临平镇出来,正有模有样的列阵,准备迎敌。忽听步伐整齐,器甲碰撞的声音传来,官兵们抬头看去,只见折家人马如潮而来!真个漫山遍野,声势骇人!尤其军中一杆大旗,上书“奉诏勤王”!

  殿前司的部队得有多少年没打过仗了?一看到这架势,士卒们心里先就怕了几分。再一想,这可是折郡王军,这几年光跟金军厮杀了,咱……

  折家军以及淮西李显忠部,也开始布阵,准备拼杀。折彦质立于中军,遥望前方军队,冷笑道:“这种队伍,看城门还行。”

  旁边折彦文也笑道:“可惜老六没来,如若不然,让他引八百骁骑,足以击溃。”他口中的老六,就是折彦野折六。

  “八百?打这些撮鸟,五百骑足够了。”折彦适亦笑。

  徐六在旁边听着,也不插话。只是心里盘算着,能不战而胜,那是最好不过。但,折仲古已经派了一回使者,以他的作派,估计也不可能再派一次。思之再三,他主动道:“折宣抚,我观对方阵容散漫,士无斗志,再加上兵力远逊于勤王军,当可不战而胜。要不,我再去劝劝?”

  “徐参政想必已经被挂上名了,你就不怕?”折彦质问道。

  第六百六十六章 人心向背

  徐六觉得他这话有轻视之意,笑了笑,催动战马奔离大阵,直朝对方过去。他到底是参知政事,折彦质一见,吩咐道:“派人跟着他,他要有个闪失,徐九那里我见了面也不好说话。”

  折彦文回头喝了一声,便有数十骑尾随而去。徐六奔至场中,殿前司驻军也派了人出来。那人刚奔出不多远,看到徐良,仔细辨认之后,居然掉头就回。一直奔入阵中,大声禀报道:“都指挥,来人是徐参政!”

  “你没认错?”军中主将是一名殿前司捧日军都指挥使,听到这话,吃了一惊。

  “绝不会认错,他分管军务,曾经检阅过殿前司部队,卑职识得他!”那军官肯定道。

  徐良已经被罢免“参知政事”差遣,朝廷明令岭南安置,他怎么出现在这里?又怎会跟折彦质搅在一起?

  以这捧日军都指挥使的身份地位,自然无法参与机要。不过,这一个月以来,行在谣言四起。百姓们都在议论,说是太上皇复辟。徐参政是官家倚重的大臣,他领着兵马来到此地,又竖起“奉诏勤王”的大旗,这里头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这些事情,不是他一个小小的都指挥使能够想得通,管得着的。徐良既来,必有话说,也罢,且听听他有何说法。想到此处,这都指挥使再次打马出阵,迎向徐良。

  双方仅隔着几步距离停下,折家的士兵想把徐六围在中间保护,却被徐良制止,立于众人之前,朗声道:“你等认得我么?”

  那都指挥使点点头。

  “那就好,废话我不多说。朝中逆臣胁迫太上皇,发动政变。我奉天子诏命,征得江西宣抚司,两淮安抚司部队前来勤王。你等若能明大义,当调转矛头,共襄义举。否则,立即撤去。”徐六肃色道。

  一席话,说得对方满头水雾。逆臣胁迫太上皇?这怎么回事?

  “我等殿前司部队,负有拱卫行在之重任,责无旁贷。”那都指挥使说道。

  徐六闻言,自身旁取出写有赵谌御笔亲诏的黄袍,一抖开,示于众人道:“这是当日在葛岭,官家危急之时,御笔亲书的勤王诏。信与不信,在你们,但我提醒一句,你们自忖是折宣抚的对手么?”

  这句却是大实话,莫说兵力悬殊,殿前司的部队一直跟着皇帝跑,多少年了没打过仗,跟百战余生折家军相比,何异于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那都指挥使有些犹豫,打吧,必败无疑,不打,又违背了节制,这却如何是好?

  徐六见他动摇,步步进逼道:“今折宣抚率两司八万精兵而来,士卒何罪之有,白白送死?”江中见赵点时,他说带了五万兵来,现在又称八万,可见自古以来行军作战,对外宣称的兵力十有八九都是虚的。

  “兹事体大,请容商议。”那都指挥使终于松口道。

  徐良将黄袍一收:“可以,但我有耐性,折宣抚未必有,好自为之吧。”语毕,不再多说,引卫兵回阵。

  这头,捧日军都指挥使也打马回阵,迅速召集军官商议对策。他将徐六的话原封不动传达给军官们,而后道:“徐良手持黄袍一领,上面写有‘听良号令,如朕亲临’的字样,自称是官家御笔亲书,如之奈何?”

  一众军官皆沉默不语,这些人大多都是粗鄙军汉出身,一些人连字都不认识,哪里懂得什么朝政大事?只知道双方兵力实力都悬殊,打起来只有一个结果。

  “徐良之言,且不论真假,但今天这场仗,九死一生!”有人道。

  “都指挥,有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此时,一名副统领军官压低声音道。

  几人都将目光转向他,都指挥使问道:“却有何妨?”

  “我妻弟在内殿直供职,本月十一,他随圣驾往葛岭,给道君作法事。据他说,十三日那天,王殿帅带着兵马……”

  “噤声!”都指挥使听到这儿,再不敢让他说下去。

  “你说这作甚,又不是不知道。”同僚们责怪道。

  那副统领一怔,小声道:“怎么?都知道?”

  “这事还有人不知道么?”同僚反问道。这事在杭州城里早就已经传开了,只不过民间传说素来有添枝加叶的习惯。现在杭州里出现多个版本,有说王宗濋拿着刀架着天子押回城,还有人说乱军逼迫圣上之时,道君曾经显灵;最扯的,莫过于还有人说徐良忠义无双,挺身护驾,被乱军斩杀。

  那副统领左右一张望,极力压低嗓门:“当时上山的人都被带回城,独独少了这个。我妻弟说,他有些手段,趁乱脱身,另有所图。莫非就是指这事?”

  都指挥使扯着下巴上的胡须,照这么说来,徐良手持的黄袍御诏,真假还就说不准了。为难道:“依你们看,这事如何处置?”

  “这里头的水有多深,我等也摸不清。反正打,几败无疑!现在殿前司在杭州的部队不满万,后头的事天才晓得会怎么样。”那副统领道。

  “但不打又能怎地?还真去听折宣抚号令?万一……”有人担忧道。

  “反水做不得,但既然明知不敌,何苦白白送死?不如撤回城去,对上只说折宣抚人多势众,我等抵挡不住,如何?”有人道。

  那都指挥使还拿不定主意,忽听对方阵中号角齐鸣,高亢而急促!骇得他脸色一变,切齿道:“罢了,传令,撤!”

  军令一下,正合士卒们心意,也不消军官指挥,纷纷掉头往杭州城方向跑。几千人马,眨眼之间跑了个干干净净。

  那一头刚失去耐性的折彦质一见,不禁扭头对徐良道:“徐参政几句话,就说得数千人马偃旗息鼓,佩服。”

  徐六轻笑道:“这都是折宣抚威名所至,与徐某何干?他们是自知不敌,与其白白送死,还不如遁去。”

  折彦质亦笑,也不多言,吸了口气,朗声道:“传我将令,向杭州城进发!”

  第六百六十七章 威逼利诱

  不徐良和折彦质引勤王之师兵临杭州城下时,朝中已经僵持了快二十天。赵桓动用了除武力以外的所有手段,企图让儿子承认事实,但赵谌态度坚决。不管你用什么手段,统统不理,就是不承认复辟。

  其实,如果说赵桓能稳住局势,他承不承认并不打紧。关键在于,那些“举朝求去,如出一口”的大臣都等着赵谌的出来发声。赵桓也深明这一点,见儿子不妥协,遂转向大臣,威逼利诱,花样百出,成果倒也有。少部分人回到衙门理事,但这并不等于他们认同了太上皇复辟的合法性。剩下的,都心急如焚地等在家里,因为你也出不去城。

  前些日子,一个消息在官员之间流传。说是太上皇派兵围山时,将官家和重臣们都押回城来,唯独少了参知政事徐良。至于他到哪里去了,没有人知道,但朝臣们相信,徐参政一定是去搬救兵了。所以,他们期盼着徐六能尽快回来,结束这场闹剧。

  终于,在冬月初六,让他们等到了。

  在驻扎临平镇的殿前司兵马逃入杭州城时,消息就传开了。满城躁动!百姓们担心一旦打起来,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但现在逃也来不及了,只能祈求祖宗保佑。而那些“居家待罪”的官员则兴奋不已!他们知道,这定是徐良搬来了勤王之师!尽管,勤王军还没有进城,但官员们开始私下串联,谋划着迎官家复位。

  新任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黄潜善在宫门前下了轿,行色匆匆,神情焦急,一张脸上就写着两个字,晦气。

  消息最先报给他,言参知政事徐良,江西宣抚大使折彦质,引大军勤王。黄潜善一听,就知道祸事了,所以急忙赶入禁中。也合该出事,他心头一急,方寸就乱,进宫门时一不留神,脚下一滑,摔了个四脚朝天!一骨碌爬将起来,顾不得疼痛,也管不了仪态,一手捞着袍摆,一手扶着幞头,迈开步子往宫里跑。

  赵桓因为有病的缘故,他一般不在垂拱殿理事,而是在他寝宫附近的博雅楼里。其实严格说起来,他也没有什么军国大事可以打理,自复辟以来的二十天里,中央机构近乎瘫痪。

  黄潜善至博雅楼,问守门内侍,得知赵桓正在里头。遂整衣冠而入,到了里头,却见赵桓坐在椅上,腿上搭着条皮褥子,手里拿着不知道是奏本还是什么东西看得出神。

  事态严重,黄潜善也顾不得许多,甚至连礼也没有行,就減道:“官家,祸事了!”

  赵桓极为敏感,这句话骇得他手中奏本抖落,掉进了面前的火盆里。失声问道:“何事?”

  “驻临平镇的殿前司部队已经败退回城,徐良折彦质引军至城下了!”黄潜善大声道。

  赵桓嘴唇微张,再也合不上,他神情呆滞地看着黄潜善片刻,勃然道:“怎么可能?他们如何过得大江?”

  黄潜善摇了摇头:“陛下,现在讨论这些于事无补,还是准备应变吧!”

  赵桓无力地靠在椅背上,一双眼睛漫无目的四处打量,连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一阵之后,他问道:“折彦质进攻了么?”

  “暂时没有,但据说部队已经扎在城外。”黄潜善答道。“陛下,城中守军只数千人,若开战,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赵桓断然摇头:“真到了开打的份上,大势已去。这仗,不能让它打起来!”

  刚说到这里,一名内侍入内禀报道:“官家,王宗濋、罗汝楫、王次翁等大臣求见。”

  赵桓一语不发,急思对策,黄潜善见状,对内侍使个眼色,后者会意,即外出宣众臣入见。不一阵,大臣们蜂拥而来,一入屋内就七嘴八舌地闹将起来。

  “徐良折彦质大军至!如之奈何?”

  “折彦质的兵马都在淮西,他是怎么渡过长江的?”

  “是不是赵点水?我早就说武臣靠不住!”

  黄潜善见赵桓眉头紧皱,面含怒意,慌忙回首对同僚们连连摆手,示意众臣噤声!

  赵桓拉长着脸,沉声问道:“事情卿等既然已经知道了,那如何应对?”

  房中鸦雀无声,大臣们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拿不出一个办法来。赵桓见状,掀开褥子,在内侍搀扶下站起身来,两腿僵硬地走了几步,来到众臣面前,大声问道:“怎么?都没办法?那是不是去永安宫,请太子复位?”

  这句话听在大臣们耳里,不啻于一声惊雷!“太子”一旦复位,我们如何自处?经此一激,众臣病急乱投医。罗汝楫不改言官本色,头一个发言道:“莫如发出勤王诏,召,召……”

  “召谁?”赵桓铁青着脸问道。

  折彦质的军队已兵临城下,赵点是指望不上了,江西是折彦质的防区,就更不用说。剩下的,便只有荆湖宣抚司、川陕宣抚司,这两个,有一个靠谱的么?

  “徐良折彦质的亲属都在城中。”王次翁冒了这么一句。随即,他迎来了鄙夷的目光。

  赵桓一声冷笑:“当日举事时,你们一个个唯恐不够足智多谋,如今是怎地?”

  黄潜善想了想,硬着头皮道:“陛下,唯今恐怕只有一条路可走。”

  他是首相,大臣们都静听下文,但愿这唯一的一条路不是认输。

  “说吧。”赵桓叹道。

  “劝说折彦质。”黄潜善道。

  赵桓听了,许久无言,其他大臣心里也嘀咕,这可能么?折彦质之前极受“太子”信任,还绕过朝廷,直接对他下达北伐命令,想让他反戈一击?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赵桓无奈道。“折仲古昔日与种师道等一同勤王,朕见他正经出身,文武双全,悉心栽培拔擢,他才有了今天。”

  “陛下,臣听说,当日折仲古之所以同意北伐,是因为太子许他荆湖。”黄潜善提醒道。光是凭旧日恩情,恐怕也说不动折彦质,还得来点实际的,才有希望奏效。

  “你的意思是……”赵桓问道。

  “复他郡王之爵,封他江南荆湖宣抚处置大使。”黄潜善道。他所说的江南,包括江南西路和江南东路;荆湖,则包括荆湖北路和荆湖南路。如此一来,整个南方的军队,大部分都处于折彦质节制之下。

  王宗濋此时质疑道:“莫非太过?”

  赵桓沉声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能有什么办法?罢,朕亲降御笔,只是,派谁出城跟他会面?”

  这个问题一出来,满堂大臣们都屏气凝神,生恐皇帝点到了自己的名。赵桓大怒:“祸到临头,你们的忠义何在?”

  “陛下,可否派折可求……”王次翁问道。

  当日晚间,折彦质将部队扎在杭州城北,为了壮声势,恫吓城中,他命令士卒在营里多置篝火。以至于杭州城头的守军一眼望去,只看到城外军营里灯火通明,不知来了几十万大军!

  在他的牙帐内,徐良、折彦文、折彦适都在,正商议着下一步的打算。

  “打是最简单的,不过我军并不知道城中虚实,是不是等援兵来?”折彦文道。他们出发之时,折彦质就给江西宣抚司本部下了命令,让折彦若引一万人马往杭州来。

  折彦质坐在上头,听了这话,问道:“徐参政意下如何?”

  “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打。依我看,还是投书城中,阐明我等立场,先礼,后兵。”徐六道。

  “徐参政,能不流血当然最好。但卑职认为,不太可能。”折彦适道。

  徐良摆摆手:“你们听我的便是,倘若此路不通,再作计较。”

  他虽然不是折家的人,但手里握着皇帝的黄袍御诏,上面又写得分明“听良节制,如朕亲临”,所以折家兄弟也不好逆他的意思。

  “报!宣抚相公,老经略来了!”一名军官入帐禀报道。

  听到这话,折彦质都吃了一惊,父亲大人来此作甚?难道……

  三兄弟都变了脸色,急切地迎出去,刚出帐,就见折可求大步而来。折家三兄弟都上前行礼,折彦文抢先问道:“父亲,家里没事吧?”

  折可求摆摆手,道:“进去再说。”

  三兄弟将父亲迎入帐来,徐良上前见了礼,只听折可求道:“城中虽然变了天,但对于我等致仕老臣还没怎么样。只是今日,你兄弟几个领兵前来,太上皇命内侍持诏至府中,让为父出城来劝。”这位一开头,就把底抖了个干净,不难看出他的立场。

  “说了什么?”折彦质问道。

  折可求并不答,自怀里取出赵桓的亲笔诏,递到儿子面前。折彦质接过一看,太上皇在诏书中满怀深情地回忆了他在位时,对自己的种种培养和提携。接着,仍称坚他顺应天意民心,重登大位。最后,才来了点实际的,复自己汾阳郡王之爵,并委任为江西、江东、湖北、湖南四路宣抚处置使。

  折彦质看罢,将诏书攥在手里,若有所思。折可求见状,似乎要说什么,但可能顾及到徐良在场,欲言又止。徐六当然看得出来,但他却非常不识趣的不走。

  气氛有些怪异,折彦文折彦适两兄弟虽然极想知道诏书里写的是什么,但又不方便去问。折彦质思索入神,一言不发。折可求则顾及到有“外人”在,也不好多说。

  提心吊胆的反而是徐良,折仲古将诏书看完,就紧紧攥在手里,这个动作让他很是担心。他几乎可以猜到太上皇在诏书里说了什么,无非就是替自己辩护,再则就是给折家点甜头,舍此之外,还能有什么?

  折彦质他不会动心了吧?

  好大一阵之后,只听折彦质问道:“父亲,城中局势如何?”

  提起这个,折可求直摇头:“乱!自当日事发之后,各处城门都被封锁,严禁出入。直到数日以前才开放,城中人心惶惶,谣言四起。”

  “朝廷里呢?”折彦质又问。

  “更乱!”折可求叹道。“大半朝臣不满太上皇复辟,举朝求去,如今仍旧在僵持。据说,各司各衙几乎都成了摆设。”

  徐良忍不住问道:“折公,可有官家消息?”

  “这就不得而知了。”折可求摇摇头。“不过,首相朱胜非被罢相位,由黄潜善继任。次相赵点虽然没动,但据说也闭门在家,并不曾入中书理政。其他大臣,或贬谪,或去职,牵连甚广。王宗濋充任殿帅,王次翁作了参知政事,罗汝楫也升了侍御史知杂事。”

  “哼,鸡犬升天。”徐良冷笑。

  折可求看了看他,审慎道:“徐参政,你也被免去‘参知政事’的差遣,贬岭南安置。”

  徐六冷笑不止。

  当下,因折可求不明内情,折家兄弟便将当日事发,以及徐良脱身,持天子亲笔诏,征召勤王之师一事转告。折可求是一个标准的武臣,不像儿子这样,所以他表现得比较谨慎。听完之后,说道:“帝王家事,本不该我等干预,既有天子诏,你琢磨着办吧。”

  折彦质点点头:“父亲既出城,今晚就暂时别回去,且在营中住下。”语至此处,便让折彦适陪折可求去歇息。

  随后,折彦文也告辞,按理,徐良应该自去,可他心里放心不下,因此迟迟不走。折彦质显然知道他的心意,遂将手中诏书递过去:“徐参政请看。”

  徐良也不推辞,接过之后,展开细看。览毕,只一句:“满篇荒唐言。”

  折彦质笑了一声,并不评论。徐良将诏书送还,问道:“宣抚相公尊意若何?”

  “你说呢?”折彦质笑问道。

  “良实不知。”徐六可笑不出来。

  折彦质闻言大笑,边笑边摇头道:“徐参政何以如此轻视折某?你以为,区区一纸诏命,就能动摇折某勤王之心?太上皇虽然复我旧爵,又委我诸路宣抚大权,但是非曲直,自有公道在,折某岂能为小利所诱,而屈大节?”

  “没错,太上皇对我有知遇之恩。当年我与小种经略相公入朝勤王,兵不过数千,官不过低品。正是太上皇栽培,方有今日。不止是我,你弟徐九,若非太上皇提携,如今能作得西军总帅?但旧恩归旧恩,太上皇既已退位,朝政就该他过问。天子锐意进取,有中兴之象,并无失德之处,如何就该被夺位?这是大是大非的问题,折某绝不含糊!”

  徐良听在耳里,心头放下大石,也觉得自己的揣测有些无礼,遂执礼道:“倒是徐良多心了。”

  “哈哈,也怪不得你,徐参政身负天子重托,自该小心谨慎。”折彦质打着哈哈。

  他表面上的话,虽然并不假,但未免太过冠冕堂皇。更重要的原因在于,他本人的倾向,是主战,他甚至是主战派的旗手之一。太上皇赵桓在位后期,就已经明显倾向于主和,这不是私人恩怨,这是两条路线的矛盾!

  赵谌登基,蛰伏数年之后,渐渐显露其志向。矢志恢复故土,对金强硬,这正符合如折彦质,徐卫等军队统帅的意愿。再加上,赵谌对折彦质也是拉拢、信任、重用。甚至封他为郡王,让他担任北伐的“总指挥”。

  折彦质非常清楚,就算他现在倒向太上皇赵桓,复汾阳郡王爵,作了江西、江东、湖北、湖南四路宣抚大使,那又怎么样?自己主张对金强硬,用武力驱逐北夷,收复故土。太上皇能这么作么?如果他一意对金求和,自己就算拥着兵,有什么用?带着数十万马步军每天过家家?玩泥巴?如果反对太上皇这个路线,时过境迁以后,早晚就给撸下来。

  综合这些原因,有什么理由反戈?

  “那么接下来,宣抚相公打算怎么作?”徐良拱手问道,此时,他已经顾不得“听良号令,如朕亲临”了,因为他发现,他根本不可能指挥得动折彦质。

  折彦质想了想:“就依徐参政之言,先投书城中,阐明我等立场,先声夺人吧。我父不能回城了,恐有风险……”说到这里,他才想起,徐良的家小可都在城中!

  “嗯,这个我亲自捉刀起草。好,时候也不早了,宣抚相公早些歇息,徐某这就去拟定檄文,明天却投往城中!”徐良道。

  “好,不送。”折彦质拱手道。等徐良走后,他再次拿起了那道太上皇赵桓亲笔所写的诏命,看了几眼,哼笑一声,随手扔在了桌上。

  这一头,徐良回到自己帐中,挑亮灯火,磨好墨汁,仔细斟酌之后,奋笔疾书。先就将十月十三日发生在葛岭的事情公诸于众,而后表明自己奉天子诏命,征召勤王之师来援,名正言顺,于法于理皆有依据。而后,将矛头对准以黄潜善为首的“逆臣”,指责他们“胁迫”太上皇,复辟夺位。号召有志之士,无论官民,皆群起而击之!

  写完之后,审阅一遍,署上名:江西宣抚大使折彦质,参知政事徐良。

  第六百六十八章 闹剧收场

  徐良亲笔写下的檄文现在就摆在赵桓的案桌上,之所以称它为“檄文”,是因为这篇文章虽说是对于折可求出城传诏的答复,但它却将矛头对准了以黄潜善为首的大臣,指责这些逆臣胁迫太上皇发动政变,罪不可恕。赵桓当然明白徐良和折彦质的用意,他们不将矛头对准自己,一是不想让赵氏颜面扫地,进而引起人心混乱;二是也为自己找了一个很好的理由来拉拢人心。

  “徐绍这个儿子,还真是颇有其父风范。”赵桓面无表情地说道。

  黄潜善跪在他案桌前三步远的地方,双手撑在地上,额头挨着地面,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很久。赵桓语毕,抬起眼皮看他一眼,无力道:“起来吧,别跪着了。”

  “臣本着一腔忠义,与朝中有志一同之人,拥立陛下复位。今内外汹汹,皆指臣为奸逆,万望陛下救臣!”黄潜善哀声道。折彦质拒绝了引诱,态度鲜明地支持“太子”,这等于宣告黄潜善等人的末日到了。

  城中的兵力是绝对打不过勤王之师的,所以动武不行;他们拥立太上皇复辟,既得不到赵谌的承认,也没有大部分朝臣的认同,更无法取得外头军队统帅的支持,所以讲理也说不过去。文的武的都不成,那还有什么办法?

  黄潜善预感到,他完蛋了。

  应该说,他出来挑头迎太上皇复辟,私心肯定是有的。虽然受朱胜非举荐,回朝任参知政事,但他每天都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只顾埋头办事,不敢多说一句。这种日子,他实在是深恶痛绝。至于公义,倒也不是没有,他本人政治立场并不坚定,早期倾向主战,但那不是为了恢复故土,还都东京,而是为了保持现状。女真人一再进攻,灭宋之心不死,他怎么能不主战?

  但是现在,力量此消彼长,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大金国没有能力灭亡大宋了。所以,他认为,战争应该结束了,守着南方富庶之地,兼有川陕从旁牵制,这样也挺好。而赵谌这个皇帝有着年轻人的通病,一腔热血随时都在沸腾,早想着要作中兴之君,要恢复江山,要洗雪国耻,这跟他的主张大相径庭。而处在原来的位置,他是绝对不敢说出口的。

  趁赵谌到葛岭迎道君遗体发动政变这个主意,其实最先就是由他提出来的。赵桓一伙人当时还琢磨夺来道君丧礼的主持权,借赵谌近期犯的一连串错误,来发动复辟之事。

  可惜,前后二十来天,这场戏好像就要落幕了。黄潜善怎么也想不到,那些平时指责官家最起劲的官员,竟然也是这回反对太上皇复辟最坚定的人。直到现在,他才相信,原来人心不止思定,更渴望雪耻,渴望荣耀。

  首相当了没半个月,转瞬就要成过眼烟云。功名利禄在此时已经不打紧了,他现在担心的是,性命。徐良,这个中书政事堂里的同僚很抬举他,直接将他“认定”为此次事变的主谋,这个说得简单点,就是谋逆,尽管本朝有“不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之人”的祖训,可从来都要排除一条,那就是谋逆。

  一旦勤王之师进城,他很有可能是头一个出来替赵桓背黑锅的,难逃一死。

  “事到如今,还能有什么办法?”赵桓叹道。“太子不松口,大臣不承认,徐良折彦质又引着兵马相逼,真到了……”绝境两个字,他没有说出来。

  黄潜善以头磕地,哀声道:“陛下救臣一救!”

  话音方落,王宗濋匆匆闯进堂来,气急败坏地说道:“陛下,城外传来消息,限今日之内开城,否则明天上午就起兵来攻。臣亲自上城头,只见城外兵将已在置办器械!”

  赵桓脸色铁青,黄潜善几乎瘫软!怎么办?难道真就这么完了?片刻之后,罗汝楫王次翁等大臣也匆匆赶来,一踏进堂里就察觉到了氛围不对,“君臣”相对,默然无语。祸事还不止于此,很快,就又有内侍来报,言数十名大臣,以及已经致仕退休的许翰、徐处仁、王庶等人聚集在皇宫宣德门之前请愿,要求迎赵谌复位。

  “事已至此,如之奈何?”赵桓嘶声问道。

  还能怎样?现在有第二条路可走么?众臣虽知没有余地了,可谁也不敢把话挑明。赵桓见状,长叹一声,无奈道:“去永安宫,请太子谌。”

  话刚说完,黄潜善和王次翁异口同声:“臣马上去!”说罢,两人对视一眼,黄潜善拔腿就走,王次翁也不甘落后,让人齿冷的是,片刻之间,跟出去的大臣竟有六名之多!到最后,堂里只剩下王宗濋和罗汝楫两人陪着赵桓。

  而赵桓此时已怒不起来,也不管还呆立在堂中的两名大臣,自顾磨起了墨,稍后从笔架上取了笔,沾上墨汁,似乎要写什么。可最终,他还是将笔放下,低声道:“罗汝楫,草诏。”

  却说这一头,黄潜善几乎是用跑的往永安宫撵,王次翁跟在后头亦步亦趋,再后多名大臣争相追赶。

  不一阵,至永安宫。黄潜善顾不得喘息,大喝一声:“奉太上皇诏,请官家复位!”

  他这么一吼,把守的内侍也不敢拦他,径入宫中而去。问了人,得知赵谌今早用过膳后,就在庭院里看书,慌忙赶了过去。永安宫中庭的屋檐下,搭了把椅子,摆了张矮几,赵谌正坐在那里,捧着本书看得极专心。他身后立着一名内侍,且监视着呢。

  黄潜善略整衣冠,看了旁边和他作着同样事情的王次翁一眼,后者低下头去,不敢与之对视。

  “臣黄潜善,奉太上皇诏命,前此迎官家。”

  赵谌听到这声音,放下书本,转头看了一眼。也不知他是不是没有留意黄潜善称呼的变化,好似兴致不高,又回过去看书,随口问道:“何事?”

  黄潜善不及回答,后头跟来大臣都到了,挤在门槛外跪了一地。赵谌这才发觉事情有些不对头,释卷起身问道:“你等此来所为何事?”

  “奉诏,请官家复位!”黄潜善道。

  赵谌沉默了片刻,面上神情如常,完全看不出欣喜或是愤恨,只道:“太上不欲称制?”

  一句话问得众臣哑口无言,又不好实话实说,便端端正正地跪着,大气也不敢喘。赵谌见此情形,心里也猜到几分,甩甩衣袖,朗声道:“走罢。”语毕,昂然而去。黄潜善等慌忙爬将起来,跟在后头。

  至博雅楼,方知赵桓等已去了资政殿,遂又转去。宋代之资政殿,好比明之“奉天殿”,“皇极殿”,清之“太和殿”,乃国家举行重大典礼之场所。

  赵谌到达殿中时,殿里除了内侍以外,只有三个人。赵桓坐在殿上御座之旁,王宗濋和罗汝楫两个则是跪在殿下。

  赵谌并不看这两个当日带兵围山的臣子,只冲赵桓一礼,也不说话。赵桓指了指旁边的御座,生硬道:“这个位置,终究还是要你来坐的。”

  赵谌仍旧不发一语,赵桓见状,吩咐道:“宣诏。”

  跪在地上的罗汝楫此时起身,内侍捧了诏书到他面前,接过,声音有些颤抖,念短短一段诏命,竟结巴了多次。所言,不过就是赵桓决定再次退位,禅予赵谌。

  宣诏毕,赵桓又道:“黄潜善,取黄袍给天子着上。”

  当内侍捧了天子冠冕服饰,黄潜善欲亲手给赵谌穿上时,皇帝却一伸手挡住,正眼也不瞧他,黄潜善惊恐万状!

  赵桓一见,也不便多说什么,道:“请皇帝登大位。”

  赵谌稳步上得前去,拾阶至御座旁,缓缓落座,殿下众臣都呼万岁!简单的仪式完成后,赵桓似乎也不想多呆,道:“我自还德寿宫,大臣们此刻都在宣德门外,皇帝可自召之。”语毕,便让内侍搀他下殿,往德寿宫而去。

  赵谌仍不开腔,只起身表示相送。赵桓经过黄潜善身边时,后者微微抬头,满是乞求的眼神,可赵桓却昂着头平视前方,看也没看他一眼。

  赵桓一走,殿下这些大臣就像是被抽了筋一样,个个俯首贴地,不敢仰视。赵谌也没有什么话好跟他们讲,只吩咐道:“传诏,宣众大臣晋见。”

  皇宫正门宣德门外,也和资政殿上情况类似,跪了满满一地的大臣。上到已经致仕的元老级人物,如原西府长官许翰、原首相徐处仁、原川陕宣抚处置副使王庶,下到诸寺监乃至行在所的官员,都保持同们姿势。双膝跪地,上身挺直,面容肃穆,一丝不苟。

  他们已经得知勤王大军兵临城下的消息,此时,便是借此形式向宫中施压,要求赵谌复位。

  这种场面,从前可从来没有过。百姓们被士兵隔在外围,里三层外三层,将皇宫正门围了个水泄不通,人言汹汹,都猜测着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一阵,内侍出宣德门,朗声道:“奉圣上诏命,宣众大臣资政殿晋见!”

  百官一听,纷纷起身,靠前的搭把手,扶起了许翰徐处仁等老臣,七嘴八舌道:“此去,无论如何要说动太上皇,不能再闹下去了!”他们还不知道,刚才赵谌已经复位。

  几十名大臣蜂拥而往资政殿,路上议论个不停,人人情绪激动,个个热血沸腾。可等他们到了资政殿,往上一瞧,集体傻眼!圣上怎地,怎地在此处?再一看,黄潜善、王宗濋、罗汝楫、王次翁等“逆臣”全都俯拜殿下。

  众臣总算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大礼还没施,先自欢呼起来!

  徐处仁一欣袍摆,跪将下去,高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岁!”

  众臣方才醒悟,万岁之声响彻大殿!赵谌这才转入后面,更换了皇帝冠服,再受群臣朝贺,宣告正式复位。在君臣同欢之际,黄潜善等大臣一直保持伏拜的姿势,不敢轻动。

  赵谌得以复位,自然欢喜,但却更关切一件事情,在群臣贺毕之后,他急切地问道:“可有徐良消息?”

  “禀陛下,徐参政折宣抚同率勤王之师,正在城外!”

  赵谌大喜!一下子从御座上弹起来,疾声道:“快,宣两位贤卿入宫!”此时,他才知道,太上皇之所以还位,却是因为徐良折彦质到了!

  内侍得了皇帝诏命,出宫之后,飞马往城外。那城门一开,几名内侍骇了一跳!只见城外人山人海,全副武装的将士们正在置办器械,准备攻城!还没到军营,几人就被拦下,那些粗鄙军汉可不管你内侍外侍,扯了就去见折宣抚。

  当时,折彦质正和将佐们研究杭州城防,听闻有内侍来传诏,估计是太上皇派来的,却不知是否答应咱们的要求。

  几名内侍被带至牙帐,他们不认得折彦质,却一眼发现了徐良。都扑过去,欢喜道:“徐参政,官家宣召入宫!”

  徐良见他们这副模样,心头一动,问道:“城中情势如何?”

  “便在先前,太上皇已经禅位,群臣入宫朝贺毕,圣上听闻参政与折宣抚在城外,便遣小人等来宣召!”一名口齿伶俐的内传快声道。

  一语既出,满帐欢腾!

  徐良按捺不住激动,连声问道:“当真?果然?”

  “千真万确!小人怎敢拿此事玩笑?”内侍喜气洋洋道。

  徐良长舒一口气,拍着胸口,扭头对折彦质道:“兵不血刃,大事已成。”

  折仲古笑道:“我原以为少不了要动刀兵,不想竟如了参政的愿,滴血未流。”

  当下,二人更换冠服,折彦质又特意带上了他两千名亲军,皆高大少年,铠甲鲜明,步伍整肃,令人望而生畏。然后,带着这支兵马,雄纠纠,气昂昂往城里而去。那杭州城里的百姓,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见有军队进城,都躲在家里不敢出来。至多门窗开条缝,偷偷打量。

  至皇宫前,折彦质命两千精兵列于宫前,便和徐良同入禁中。刚进宣德门,就撞见皇帝最信任的宦官沈择。

  “哎呀,徐参政,折宣抚,官家在资政殿久等不到,特遣小人来迎。快快快,官家和大臣们都等着两位哩。”沈择殷勤非常。当天在葛岭上,徐良要他通报时,他可没这么热心。

  不过,徐良知道他深得皇帝宠信,因此客气道:“劳烦领路。”

  折彦质哪会把宦官放在眼里,应也不应一声,只顾跟着走。路上,因为徐六询问,沈择便把太上皇下诏退位,黄潜善等到永安宫迎官家复位,群臣请愿,入内朝贺等事情笼统地说了一遍。而后添上一句:“此番,两位相公居功至伟啊!”

  “理所应当,不过人臣本分而已。”徐良道。折彦质只笑笑,心里还在想,你堂堂参知政事,今番又立大功,跟个内侍废什么话,不嫌有失身份?

  至资政殿前,两人整理衣冠,沈择自入内通报。不多时,回说,天子宣召!

  当徐良和折彦质踏进宫殿时,迎来了无数赞许感激的目光!若不是在殿上,大臣们只怕已经拥了上来!在文武百官的注目之下,两人至殿下,推金山,倒玉柱,高呼万岁!

  赵谌见到了二人,心中感慨良多,忙道:“两位贤卿平身。”等他们起来后,又道“朕已听说大事之所以能定,皆赖二卿引军勤王之力,真社稷功臣!”

  徐良谦逊道:“此陛下得道多助,臣何敢言功?”

  折彦质也道:“此臣本分而已。”

  赵谌频频点头,谓众臣道:“常言,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经此一变,朕方知忠奸呐!”

  众臣无不感慨,但此话听在一些人耳朵里,却不啻晴天霹雳!这伙人,就是还跪在旁边的黄潜善等。

  赵鼎本来一直闭门谢客,大臣们来请愿,也考虑到了特殊的身份,没找他搭伙。但此刻,他已经被宣入宫来,听皇帝这句话后,出班奏道:“启奏陛下,国家自有法度在,奸侫之臣胁迫太上皇,发动政变,罪大恶极!臣请依法严办,以儆效尤!”

  赵谌点点头:“此事朕自有分寸。众卿且先退去,各司本职,朕今既已复位,断不可荒废了朝政。行在解除戒严,开通诸门,听百姓自便。徐良、折彦质、赵鼎留下,另外,大理寺卿何卿也留下。”

  众臣听在耳里,都暗道,官家留大理寺卿何铸,恐怕就要启动司法了。黄潜善等已经被定性“胁迫太上皇,政变复辟”,罪无可赦,等着他们的,将是大理寺的审判!

  黄潜善没说的,他以参知政事的身份参与主谋,罪大恶极,恐怕难逃一死。罗汝楫早就犯了法度,如果不是特殊原因,他早就成囚徒了,这回估计也轻不了!至于王宗濋王次翁,都为虎作帐之徒,绝不可轻易放过!

  黄潜善强撑着站起身来,可能是跪得太久,刚起来有些不适应,只感觉脑袋里嗡一声,眼前一黑,扑头就栽倒下去……

  第六百六十九章 斩首示众

  资政殿上简单的仪式之后,赵谌引着折彦质、徐良、赵鼎、何铸四臣来到他日常理事办公的“勤政堂”。他二十来天没到这里,但勤政堂内还是打扫得干干净净,整理得井井有条,好似知道他早晚要回来一般。

  赵谌坐下,四周一打量,双手抚着案桌,颇有感触。沈择立在他身旁,也是满心欢喜。折彦质等人立于堂中,见天子如此模样,也不奇怪,经此大变,如今一切终于又回归正道,还不该感慨片刻么?

  “四位贤卿都坐。”赵谌语气非常亲切。四臣谢坐,赵鼎是次相,自然坐首位,徐良是唯一副相自然坐第二位,折彦质在他坐下以后停了片刻,这才坐在第三位,何铸最末。

  “朝廷出现如此变故,幸得诸卿齐心协力,才能结束乱局,朕甚感欣慰。”赵谌这句话不是客套,而是出自真心。其实他自己都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人支持他。在政变发生以前,满朝大臣基本上都对他有意见,最严重的,就是绕开朝廷指挥部队,最终还战败。但事情一发生,那些当初激烈批评他的人,又坚定地反对太上皇复辟,这使得赵谌坚信,矢志恢复,对金强硬是人心所向!

  赵鼎拱手道:“陛下,此番能迅速平定局面,足以证明朝廷此前路线是得人心的。”

  赵谌现在最想听,恐怕就是这句话。能平息事态,固然让人高兴,但更让他安心的是朝中大臣普遍支持恢复。因为,反对太上皇复辟,就是反对苟安!有恢复之君,又有恢复之臣,何悉功业不立,大事不成?

  现在大局已定,接下来要办的事有两件最急。第一,是善后;第二,是赏功。

  赵谌遂问道:“此事后续如何处置,卿等可有想法?”

  问题出来以后,众臣都还在思索之际,徐六已道:“陛下,此事须得谨慎处理,且不宜太过张扬扩大。”

  这话正合赵谌心意,忙问道:“贤卿可有具体的办法?”

  这勤政堂里没有旁人,徐良也就直言不讳道:“臣以为,此事当止于黄潜善,不能再深往追究。否则,民心难安。”

  在座的人恐怕都知道,黄潜善顶多就是飞鹰走犬而已,真正该为此事负总责的是赵桓。但是,他是太上皇,国家曾经的元首,臣民的君父。如果想对太上皇怎么样,首先遍观天下没有这个道理。大宋以仁孝治天下,孝是伦理道德的核心之一。所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当儿子,纵使父亲有错,你能不认他么?

  其次,如果真相大白于天下,军民怎么看?两父子争皇帝?老子造儿子的反?此事若传扬得举国皆知,非但是一个天大的笑话,而且也会引起思潮的混乱,更会动摇百姓对赵氏的信心,这是绝对不能发生的。

  所以,黄潜善必须出来顶缸受罪,把一切都担下。

  赵谌郑重地点头,表示认可。徐良又道:“此事当定性为逆臣胁迫太上,意图不轨。凡参与此事者,当以谋逆论处。”

  虽然料到会是这样,但当真正听到话时,几人还是不免吃惊。参与此事的大臣,将士,数以千计,若都以谋逆论处,那得杀多少人?

  大理寺卿何铸首先就担忧道:“徐参政,如此一来牵连太广吧?”

  徐良点点头:“话当然要这么说,具体的,视犯行轻重,可以区别对待。似黄潜善、王宗濋、罗汝楫之辈,可谓首恶,必严办以正国法。余众,可从轻发落,正好彰显天子仁德。至于参与事变的殿前司将士,他们不过是奉命行事,可免予追究。”

  赵谌听了很是满意,这样无疑是最好的处置方式。如果牵连范围太广,搞得血流成河,对谁都没有好处。

  “诸卿可有异议?”

  “徐参政所言于情、于理、于法,都是合适的,臣附议。”次相赵鼎表态道。

  折彦质虽然是地方大员,但也道:“首恶严办,足以正国法,余众从轻,也可彰仁德,臣附议。”

  大理寺卿何铸见状,也道:“臣赞同。”

  见重臣都无异议,赵谌定案道:“好,此事就依徐卿之言办。黄潜善、王宗濋、罗汝楫三人,交大理寺按律审判处置。余众,以其官阶高低,情节轻重,区别对待。参与此事的殿前司官兵,免予追究。”

  这“罚罪”的基调算是定下了,赵谌便琢磨着赏功。不用说,徐良折彦质二臣,引军勤王,居功至伟,要重赏;当日随他往葛岭,后来被太上皇贬谪、流放、软禁的官员也要厚赐;太上皇复辟期间,上奏辞职,不甘与之同流的大臣,也要嘉奖。

  想到这里,他笑问道:“徐卿,当日你身负诏命脱围。朕还担心你有个闪失,不料竟然功成。你离了葛岭之后,是如何找到折卿的?”

  皇帝一问,其他几名大臣也都来了兴趣,洗耳恭听。

  徐良未语先苦笑,皇帝一见,疑惑道:“贤卿如何发笑?”

  徐良答道:“臣当日离了葛岭,山后无路,只得连滚带滑,间或跳跃,刚下葛岭,乱军已然围山。臣无奈,只得翻越栖霞岭,好容易走出山区,转向北路,一问,却是已至余杭。臣恐有人追捕,不敢走大道,专寻小径,转了两日,已是饥渴难耐,身无分文。至武康县,寻得知县,以官家亲笔诏示之,知县深明大义,赠给盘缠,又派车马一路送到镇江府。”

  众人听他堂堂参政,竟然落到身无分文,饥渴难耐的地步,都不禁嗟叹,同时也为其忠义所感动。赵谌频频点头,以示嘉许。

  “臣本想找两浙宣抚使赵点,召其起兵勤王。奈何……”徐六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因为他说一句话倒是容易,可是,赵点的祸福都在他一念之间。他如果往好了说,赵点虽则无功,却也不至于受牵连,若往坏了说,赵点也就完了。

  “赵点不肯?”赵谌已经察觉到什么。

  徐良还停片刻,才道:“倒也不是不肯,只是光凭我一番说辞,一领黄袍,赵点不敢深信。偏生此前,杭州又给他发去了诏命,让他逮捕微臣。在臣极力解释规劝之下,赵点虽然没有答应出兵,但也安排人护送过了长江。”

  折彦质此时插话道:“臣认为,赵点心里恐怕也是知道对错的。之所以按兵不动,是想明哲保身。”

  徐六注意到,皇帝听到这里,微微皱眉,似乎不悦。

  “臣到扬州,险些被抓捕,幸得淮西安抚副使李显忠相救,方才见到折宣抚,共议起兵。本欲征召淮西安抚使刘光国兄弟,但他以兵少防金为由,没有出兵,只李显忠引部相随。大军渡江时,赵点虽然派了战船拦阻,但也是做做样子,及至后来勤王之军登,他也未予阻击。”徐良道。

  赵谌听罢,感慨道:“不想贤卿受如此磨难,叫朕心中难安呐。”

  “此臣本分也。”徐良俯首道。

  “好,待善后毕,朕自当论功行赏。”赵谌许诺道。

  几名大臣退去后,赵谌还坐在原处,感慨良多。这二十来天,恍如梦境一般。从前,就有大臣劝他,要肃清太上皇在朝中的势力,可当时他没有痛下决心。现在想来,正是因为当初的纵容,才有了现在的事情。这下,正好借此机会,将怀有二心之人驱逐出朝。

  至于太上皇,此番失势以后,他恐怕也不会再有其他想法。就踏踏实实地住在德寿宫,安享富贵吧,旁的事,就再也不要操心了。

  当他思索之时,沈择捧了一杯茶过来,放在案桌上后,随口道:“官家,方才小奴听徐参政遭遇,直感鼻头发酸呐。堂堂参知政事,竟如此落魄,可谓历尽艰辛。更难为他一介书生,却有如此毅力。”

  赵谌闻言笑道:“他可不是书生辈,徐家累代从征,听说从徐良的祖父起,就在西军供职,征战沙场。到了他父亲这一辈,有三兄弟,都善战,为西师将佐。其伯父徐茂,官至经略,党项畏之;其二伯徐彰,就是徐卫之父,昔日号称西军第一虎将,杀人如麻。致仕之后,逢金军南侵,遂重新出山,勇赴国难,立下赫赫战功;他父徐绍,本也是武臣,不过却好读书,学有成,因徐茂之请,转换文资。所以,徐家子弟,都有忠勇之性,徐良生此行伍之家,又岂能是手无缚鸡之力?”

  “原来如此,倒是小奴孤陋寡闻了。”沈择笑道。

  “不过,你的话也没错,徐良确实难能可贵。一路历经波折,方才征来勤王之师。若非他,此事还不知是何结果,朕一定要重酬他。还有折彦质,朕打算复他郡王之爵。”赵谌道。

  沈择眼睛几眨,笑道:“折宣抚自然功大,但之前因北伐失利方才被贬,如今不过旬月之间又复郡王爵,恐怕引人议论。”

  赵谌想了想,摇头道:“无妨,这勤王之功,还抵不得战败之过?”

  沈择劝道:“官家,此前对于北伐,朝臣已有不满。方给异心之徒有机可趁,如今不可不慎。再者,小奴先前去迎徐折二大臣时,见折宣抚领兵进城,士卒皆高大少年,铠甲鲜明,此时正列于宫前,以此炫耀武力。惹得城中百姓避之惟恐不及,这事岂非唐突?”

  赵谌闻言,倒有些意外:“果有此事?”

  “非只小奴亲眼所见,城中百姓亦有目共睹,岂容诳骗?”沈择道。

  赵谌思索片刻,挥手道:“想是他怕城中还有变数,因此引军进来,别无他意。”

  见皇帝替他开脱,沈择也就不便再说什么了。赵谌看了他几眼,告诫道:“你随朕多年,朕对你亲近,但你说话作事要有分寸,似此朝政大事,你不可草率评说。若宰执大臣知晓,对你没有好处。”

  沈择脸色微变,俯身告罪道:“小奴谨记。”其实,徐良跟他关系好么?不然。折彦质跟他有过节么?没有。他之所以想起说这么几句,无非是因为方才迎二臣之时,徐良对他客气,折彦质根本不拿正眼看他。

  皇帝复位以后,杭州城内逐渐恢复平静,百姓都松了一口气,好在没有打起来。秩序虽然恢复,但流言远没有停止。各种版本的传说在坊间流传,为了杜绝悠悠众口,第二天,赵鼎和徐良就启动了司法程序。

  黄潜善、王宗濋、罗汝楫、王次翁等十数人被拘押,悉数收监大理寺,名单是徐良一手拟定的。大理寺的长官何铸也准备审理此案。性质,被定为“谋逆”,黄潜善为首恶,王宗濋等为帮凶。

  因为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更兼上头有指示,因此审判很快就有了结果。黄潜善、王宗濋、罗汝楫三人犯谋逆不赦之罪,处极刑,而且是立即执行。剩下的,或流、或徙、或安置、或编管,最轻也是贬穷山恶水。

  支持赵桓的朝臣几乎被一网打尽。宣判当晚,何铸亲自去见了几个死囚,问其遗言。黄潜善自知难免一死,遂只有一个要求,希望不要戮于市曹,能死得体面一些。

  何铸为之上达天听,赵谌起初不同意。因为谋反放在哪朝哪代都是十恶不赦之罪,必斩首示众,才以震慑人心,本朝也是如此。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柴氏后裔。太祖皇帝有勒石三戒。其一,保全柴氏子孙;其二,不杀士大夫;其三,后代若不从,天必诛之。其中,保全柴氏子孙又有细说,“有罪不得加刑,纵犯谋逆,止于狱中赐死,不得行戮于市曹,亦不得连坐支属”。

  黄潜善跟柴家八杆子打不着,他凭什么享受这个待遇?在何铸劝谏之下,他也考虑到黄潜善罪当诛,然其实非首脑,也就同意了。

  当夜,何铸将消息传达给了黄潜善,后者致谢,求毒酒不得,遂求白绫,自悬于牢中,一命呜呼。次日,王宗濋和罗汝楫也被斩于闹市,枭首示众。朝廷公告天下,黄潜善等逆臣,胁迫太上皇,罪大恶极,伏法受诛。

  第六百七十章 徐六拜相

  建武八年,腊月,陕西。

  又到一年最后关头,每当这时候徐卫就特别忙。在公,一年到头不管是军队还是地方上都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处理,又得准备向朝廷报告这一年的得失。光是那本奏折怎么写,就够让人头疼了;在私,眼看着要过年了,亲戚朋友那里都要走动,一些阵亡高级西军将领的家属需要他亲自出面慰问,总之忙得不可开交。

  不过,忙也值得。这一年他的收获不小,在西夏通过萧合达和环庆军泾原军,他控制了横山一线,这里土地肥沃,物立丰富,党项人从前几次进攻陕西,无不是从横山地区出发,获取兵源补给。控制了横山,就扼住了西夏的命脉,只要耶律大石雄心仍在,西夏估计也蹦不了几天。

  除此之外,西军重夺麟府路控制权,将一柄尖刀捅到了女真人面前。金军大举进攻麟府路,已被麟延军挡了回去,虽说损失大了点。

  其实,军事上的成就他已经不太欢喜了。尤其让他引以为豪的,是在内政上颇有建树。其中又以经济为最。赵开不愧是财神爷,在不增加百姓负担的前提下,他通过大变酒法茶法,使四川一地今年税收增加可观。以前,每年川陕财政都吃紧,独今年开支之后,还余下四十多万贯,这都是他的功劳。

  有劳必赏,这是徐卫的一贯作风。对于赵开,他不吝惜任何虚的实的奖励。因为他有“便宜黜陟”的权力,所以晋升赵开两级,报备朝廷之后,也得到认可,加赵开“龙图阁侍制”头衔。

  陕西的重建,渐入正轨,各地招复流民七十多万。原来野草丛生,虎豹出没的地方,又重新搭起了房舍,开垦了土地,关中平原上初现良田千里的景象。

  不过,也有闹心的事。那就是徐六和折彦质都写来信。说是朝中发生了变故,他们要赶着领兵去江南,要西军帮忙照看着中原地区。他们虽然没有明说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变故,但徐卫猜也猜得出来,都需要动用军队了,那十有八九跟皇帝有关。于是,他调永兴帅司一部进驻河南府,以警告东京的金军不要轻举妄动。

  派出部队以后,他就一直等着回音,一直等到腊月初八。

  从宋代开始,中国人就过腊八节了。这一天,徐卫在衙门里忙到晚上才回来。一家大小都等在饭厅里,桌上各色菜肴,最主要的当然是腊八粥。

  “等我作甚?快吃,我换身行头就来。”徐卫踏进厅里,摸摸女儿的脑袋,再逗逗儿子徐虎,笑着退了出去。

  “姐姐,相公最近怎么特别忙?”祝季兰抱着徐虎,小家伙闹个不停,她一边诓着儿子,一边问道。

  张九月起身替家人舀粥,随口道:“到年底都这样,再等十来天更忙,外地的官员要来兴元报告,他又一直坚持亲自去慰问阵亡将领家属。来,你先吃吧。”

  祝季兰谢过,正要吃时,张九月忽道:“哎,对了,今日不是收到六叔的信么?”

  听她提起这个,祝季兰哎呀一声:“我给放在相公书房里了,要不我去取来?”

  “你吃你的。”张九月摆摆手,随即朝外喊道“白干娘?白干娘?”

  片刻之后,一老妇快步入内,问道:“夫人?”

  “你去相公的书房,放在哪儿了?哦,案桌上有封信,你马上取来。”张九月道。

  不一阵,徐九一阵风似的刮了进来,紧了紧身上的皮袍,骂道:“娘的,衙门里冷得要命,还是……”话没说完,忽见祝季兰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这才省悟,对两个女儿笑道:“爹是粗人,别跟爹学,来,喝腊八粥哦!”

  此时,那老仆妇双手拿着信进来道:“相公,信。”

  徐卫接过,随口问道:“谁写来的?”

  “六哥,下午收到的。”张九月答道。徐卫将信放在身上,并没有马上看。因为他知道,徐六这封信里肯定就有答案了,自己一旦看了,估计这顿饭也吃不好。腊八节,不管怎么说,也要陪家人踏踏实实喝碗腊八粥吧?

  吃完饭,因为天气冷,众人都各回各房,徐卫先陪张九月把两个女儿安顿好,再跟她说会话,又到祝季兰那里把儿子哄睡着,也跟她说会儿话。等他们都睡下了,自己才一个人到书房里,掌上灯,泡上杯热茶,将徐六的信拿了出来。

  看信之前,他猜测着,如果事败,估计自己也收不到这封信。结果一看,果不其然。徐六在信里,将前因后果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他的说法仍旧是官方的,指逆臣胁迫太上皇。徐九当然知道这是假的,太上皇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在不惑之年怎肯放弃权力?所谓“逆臣”云云,不过是给赵家留面子而已。

  他行在复辟,前后不过二十来日,就因为朝臣激烈的反对以及六哥和折仲古大军兵临城下,被迫下台。黄潜善、王宗濋、罗汝楫三人,经大理寺审判之后,处以极刑,不过黄潜善心知必死,自己在牢里自尽了。

  现在官家已经复位,看到这里,徐卫眼睛一亮。因为徐六在信中告诉他,凭着勤王之功,皇帝下诏,改赵鼎为“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成为首相。而他,则升任“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成为次相,正式上台执政。

  另一个功臣折彦质,被晋升为太子少保,从二品。折彦质之前受封郡王,因为兵败的缘故,连降三级,现在晋升太子少保,只升了一级。徐六在信里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满以为折彦质会恢复郡王爵位。

  总之,这封信,既可以看作是家信,也可以当成是宰相给地方大员的公函。徐六在信里告诉堂弟,经此一变,越发坚定了官家对金强硬,武力收复失土的信心。他上台执政以后,施政方针,将会围绕这个问题展开。作为大宋最精锐军队的统帅,你一定要让我在中央可以扬眉吐气。

  第六百七十一章 契丹使者

  当然,也不是叫你光出力不讨好。我既在中枢拜相,自会在圣上方面替你周全,只管安心强兵备战。另外,据我得到的消息,官家很有可能近期再次下诏封你郡王,这是“顾全朝廷颜面”之举,你不可再推托。

  徐卫看罢,将信收好。郡王爵位,是宋代大臣在世时能获得的最高荣耀,尽管也有大臣被封王爵的,但全是死后追赠,如原来历史上的南宋七王。但徐卫跟旁人不同,他对这些虚名不太在意,郡王不郡王的,无关紧要,紧要的是,找机会把万俟卨给弄走。有这厮在,四川的事务无论如何也绕不开他,很是麻烦。如果陕西是一对铁拳,那么四川就是一双大腿。空有铁拳,没有大腿的支持,你怎么打?

  虽说自己已经作了川陕最高军政长官,且有便宜行事之权,但朝廷把万俟卨往自己身边一插,无异于监视。但这事也急不得,缓图之吧。

  不管如何,六哥作了次相,对自己而言,当然是好事。旁的不敢奢望,至少朝中有人好作官。最重要的是,他的理念和想法跟自己一致,同属主战派,在这一点上来说,没有矛盾。只是不知道,他能不能作到三叔的地步?

  转眼,至建武九年,这个年号用得算久了,皇帝丝毫没有更改的意思。看来,赵官家是铁了心不走寻常路了。

  自从收复全陕以后,西军并没有大的战事,一直在养精蓄锐,严加训练。为了不增加财政上的负担,同时也免得有人无谓担心,徐卫下令西军停止扩编。所以,现在鄜延、永兴、泾原、环庆、熙河、秦凤六个经略安抚司,节制正规军二十万。

  这里头,兵力雄厚的如泾原路熙河路,就有马步军四万余。少的如永兴帅司,只两万多将士,便是徐卫亲掌的秦凤帅司,也只三万余步骑。但是,不能光以正规军来衡量西军的兵力,因为陕西治下,还有战力不逊于正规军的番兵数万,准军事化部队的乡兵,人数就更多了。这也是为什么徐卫停止诸路帅司扩编的原因之一。

  虽然停止扩充行伍,但徐卫却没把其他的事落下。比如研发器械,之前设在陇州的“陕西都作院”所研发的器械深受将士赞誉,尤其是“威远砲”,被视为攻防城池的神器。不过,秦凤军则不这么认为,因为他们装备有新式火器,突火枪和飞火炮。

  在经过不断的改良之后,现在最新的飞火炮,可打一百二十多步,炮发之时,铁炮弹从炮管里呼啸而出,无坚不摧;突火枪被加长了身管,并且有了比身管粗壮的药室,借以填充更多的火药,射程也达到了八十步以上。经过试射证明,五十步距离以内,突火枪能够打穿除了“步人甲”以外的其他任何铠甲。对于经常不穿铠甲上阵的敌军轻骑兵,这将是一种极具威胁的器械。

  徐卫的骑兵,超过三千骑装备了突火枪,形成强大的战力。因为骑兵的迅猛发展,重步兵的作用显然就被削弱,有鉴于此,秦凤军抛弃了最重达七十斤的重铠,改换更为轻便的铠甲,以提高机动性灵活性。

  除了秦凤军以外,徐卫也开始给其他各路西军装备火器。如震天雷、奔雷箭等。他甚至打算在四川设立一个规模庞大的作院,负责制造冷兵器,陕西都作院则专门负责研发制造火器。但因为万俟卨不同意,只能暂时作罢。

  西军厉兵秣马,等待着更大的胜利……

  到建武九年二月开春,徐卫从边境上收到消息,西夏以静州都统军任得静为首,调集七万余兵马围剿萧合达。很快,萧合达本人也向徐卫报告了这个消息,希望陕西方面密切注意时局变化。

  挑明了说,就是希望徐卫盯着点,万一我扛不住,还得请西军出面摆平。只是,这仗还没开打就求援显然说不过去,如果这般脓包,西军支持你作甚?

  徐卫给他的回信说,稳扎稳打,不求速胜,你能拖着他,消耗他,就算成了。毕竟有我西军在旁边杵着,夏军一边进攻你,一边还得防着我,够他们受的。

  萧合达也确实这么做了。任得静出兵以后,直扑夏州,而放着夏州西南的盐州宥州不管。不是他不想管,而是因为这两州太靠近环庆军,刘光世重新修复了古乌延堡,便得夏军未敢轻动,遂将力量都集中在萧合达据守的夏州上。

  萧合达上回险些遭了任得静暗算,因此这回小心谨慎。任得静大军逼进夏州城,他来个坚守不出。夏州建成极早,城池经过几代经营,非常坚固。任得静指挥大军攻城,强打七日不下!

  偏生此时,环庆帅刘光世又命令前线部队作佯攻态势,任得静一看,以为西军要抄他的后路,慌忙后退。他一退,西军又缩了回去。就这么来来往往,搞了一个多月,夏军军心涣散,士气低迷。

  萧合达一见,认为机会到了。遂引军出城,寻任得静决战。两军大战于三岔口,从晌午杀到傍晚,不分胜负。任得静麾下的横山步跋子是可以和西军齐名的精锐步军,极其顽强剽悍。而萧合达的契丹军也不是吃素的,在复国理想的鼓励下,奋能作战。傍晚时分,天色昏暗,也不知是谁挑头,大喊着西军来,西军来。夏军惊疑不定,任得静无奈撤退。

  此战之后,他上书夏主李仁孝,认为西军问题不解决,萧合达平不了。其实萧合达根本不算个事,问题都在西军身上。

  可李仁孝这个少主能有什么办法?原来指望女真人替他出头,哪知金军攻下丰州之后,在府州遭遇挫败,重整旗鼓再来,仍旧被鄜延军击败,已经撤回了燕云。于是乎,给他的外公回复说,勉力为之吧。

  此时,任得静动了一个心思。他认为,党项和陕西之间,原本不用到这一步。徐卫曾经不断向西夏示出好意,通过各种措施来改善双边关系。但因为女真人的缘故,双方交恶,才有了如今的局面。

  西军击败金军,收复全陕,士气如虹。接下来,肯定是要进兵河东,收复故土的。他们现在控制了横山一线,扼住西夏命门,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大夏的前途就堪忧了。不如,摒弃与金国之间的藩属关系,转而与宋结盟,取得徐卫的谅解。使其放弃对萧合达的扶持。如此一来,天下格局,就是宋、夏,耶律大石三方,对女真一强,恐怕谁也奈何不了谁。

  可是,他这个建议提上去,李仁孝倒是有些动心。因为之前徐卫态度确实不错,又是开放边境,设置榷场,有事没事使者往来,互致问候,还送些礼物,实实在在是想和大夏搞好关系。

  只不过,因为女真人的缘故翻脸。如果此时转向与宋结盟,燃眉之急倒可以解,但以后呢?他的忧虑,也正是西夏大臣们的担心,把持朝政的晋王察哥就明确表示了反对。只是这些人反对归反对,却也拿不出更好的法子来。谁叫党项人倒运,天灾人祸全碰上了!

  三月,仁多泉城。

  自从姚平仲率领熙河军,在徐卫亲自督促下,收复仁多泉城以后,一方面派遣军官充任城主,以精兵驻守边关。另一方面,仍旧用吐蕃豪强来管治地方。彝生者龙在归附以后,表现倒是不错,善抚部众,便其安居乐业。又和仁多泉城的守将一道,清查户口,编练番兵,很是积极。不积极也没办法,且不说西军就在身旁,他的长子还在徐枢密那里作军官呢。

  彝生者龙的驻地离仁多泉城不远,周围聚集着近千帐吐蕃羌人。开春以后,气候回暖,万物复苏。草原上,成群结队的牛羊,正在牧人的看护下,悠闲地散着步,吃着草。天蓝、风和、日丽,偶尔还能听到几句牧人引吭高歌,音调高昂,声传四方。

  一匹雪白的骏马从高处冲下来,马上的长辫飞舞,衣袂飘飘,仔细一看,竟然是个女人。可她的气概,却不输任何男子。身穿羌袍,足蹬皮靴,腰里挎着刀,鞍上放着弓,眨眼之间已经冲进了营地。

  远处牧人见了,歌声为之一扬。如果在徐卫生活的那个时代,他唱的便该是,“草原上的格桑花”。

  这女子的骏马到一处高大的圆帐前停下,她非常利落地跃下地来,一甩满头的小辫,吩咐帐前武士替她牵了马之后,掀起帐帘踏了进去。

  “阿爸拉。”女子进帐以后,就朗声叫道。

  帐里那铁塔一般魁梧的羌汉,正是彝生者龙,而这叫他的女子,便是将徐卫汗血宝马给顺走的白玛达娃。

  “嗯?”彝生者龙正翻看着什么,没有抬头。

  “哥哥几时才得回来?”白玛达娃来到父亲身旁,有些不悦地问道。

  “难说。”彝生者龙仍旧低着头。

  “是那个太尉不放他么?”白玛达娃又问道。

  听到这里,彝生者龙放下了手里的事情,抬起头来道:“你哥哥虽说在徐太尉跟前作军官,其实是扣为人质,怕我们再度反叛。所以,只要我们相安无事,你哥哥就万无一失。至于放还,那就不知几时了。”

  正说着,一名番将闯入帐中,大声道:“头人,我们抓住了一伙强人,缴获良马数十匹,金银珠宝许多!”

  彝生者龙也不惊奇,这是经常有的事情。随口问道:“问过么?是什么人?”

  “不知道,言语不通,听不懂。”那番将洪声道。

  言语不通?这句引起了彝生者龙的注意,如果对方也是吐蕃人,那就不存在言语不通的情况。如果是党项人,多少也应该知道一些。却说言语不通,哪来的?

  “你去带来,我亲自问。”彝生者龙吩咐道。

  “言语不通,那就不是吐蕃人,也不该是党项人,却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白玛达娃疑惑道。

  彝生者龙摇摇头,心里却猜测着,有几十匹马,莫非是商队?不一阵,随着一阵呼喝声,几个人被押进帐来。彝生者龙看他们穿戴,倒也有些眼熟,几个的年纪都不大,三四十之间。仔细打量一遍,用羌语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从哪来?要到哪去?”

  对方之中,有一人噼里啪啦说了好一阵,显然有些焦急,一边说,一边还比划。可他所说的语言,彝生者龙根本就听不懂。

  一阵之后,彝生者龙放弃了沟通询问的想法,因为根本就是对牛弹琴。遂对白玛达娃道:“你去叫几个走过四方的人,看能不能呼懂他在说什么。”

  白玛达娃还没有应声,对方那人已经惊喜道:“你会说汉语?”

  彝生者龙对女儿说的是汉语,现在这人说的也是汉语,当然,都不怎么流利,生硬得紧,不过意思却是听明白了。

  “你也会?”彝生者龙更意外。

  “略通一二。”那人点头道,随即,不等对方再问,已自顾介绍起来“我们都是商人,这一趟就过来作买卖的。”

  “商人?”彝生者龙可不好糊弄。“既是商人,你们贩的是什么货?我听说,你们带有兵器,马匹,金银,却独独不见货物。”

  对方面色不改:“我们携带金银,正是想去采买货物。”

  彝生者龙盯着他:“你们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我们是从契丹国来,跟党项人和宋人作生意,没有确定的去向。”那人回答道。

  对于耶律大石在西域重建辽国的事情,彝生者龙仅仅是耳闻,具体并不知道。而且他也没有兴趣想知道,既然问明白了,他便挥挥手道:“东西都留下,马可以还给你们,从哪来,回哪去吧。”

  对方一听急了,另一人道:“契丹人,与西夏往来不断,我们天志皇帝与夏主也颇有情谊,还请……”

  彝生者龙没等他说完就笑了起来:“夏主管不到我头上。”

  “你不是党项人?”对方惊奇地问道。彝生者龙笑笑,并不回答。

  “那该是吐蕃人,此处是西凉府地界,夏主怎就管不到你?”对方打破沙锅问到底。

  彝生者龙挥挥手,不耐道:“如今这地方姓宋了,去吧去吧,惹急了我,马也不还,你们都拉去作奴。”

  “姓宋?”那人惊讶不已,与几名同伴交换眼色之后,都笑了起来。

  他们一笑,彝生者龙却怒了,喝道:“你们笑什么?来人,给我……”

  “且慢!”对方也喝一声。“你知道徐卫么?”

  听他提起徐卫,彝生者龙眼珠子一转,反问道:“你知道徐卫是谁么?”

  “自然!南朝陕西长官,西军帅守。”对方答道。

  彝生者龙想了片刻,挥手道:“罢了,既然知道徐太尉,我不为难你们,牵上马,给你们些吃食,走罢!”

  “恐怕走不了。”对方笑道。“实不相瞒,我是契丹国主的使者,此行便是要去陕西,拜会徐太尉。”

  彝生者龙将信将疑,哼道:“如今不作太尉了,改作酥蜜。”

  “不管作什么,只要他还是陕西长官,我们就要去找他。”那人道。

  彝生者龙盯他一眼:“我怎知你说的是真是假?你们要拜徐枢密,所为何事?”

  “这恐怕不是你该问的,见了徐,徐枢密,自有分晓。”对方既知此地已归大宋,自然无须跟一个地方豪强多费口水,有话直接跟徐枢密说。

  彝生者龙暗思,如果真是使者,要去拜徐枢密,我若拦下,吃罪不起。不如将东西还给他们,押到仁多泉城,看城主怎么说。

  一念至此,也不搭理对方,却吩咐武士道:“将这几个带下去,东西还给他们,送往仁多泉城,请城主定夺。”

  对方一听,有些着急道:“时间紧急,我们必须尽快见到徐枢密!”

  “那就由不得你了,徐枢密是你想见就见的?我作个都巡检使,一年到头还见不得他一面。”彝生者龙哼道,语毕,便将卫士将他们押了出去。

  那契丹人只能自认倒霉,遇到这么一个狗屁不懂的夷人,真是有理也说不清。幸好他还懂几句汉语,要不然今天岂不枉死?

  待契丹人走后,白玛达娃忽道:“阿爸拉,这些人要去见徐卫,不如就让女儿押他们去如何?正好,也可见到哥哥。”

  “你?你一个女子,怎能作得这事?”彝生者龙笑道。

  “如何作不得?到了那边,见到徐卫,我说几句好话,兴许就把哥哥放回来了。”白玛达娃认真道。

  彝生者龙虽然还是笑着摇头,心里却活动起来。长子被作为人质,平日里也没有机会见到。不如真派个儿子去,名义上负责送契丹使者,顺便也看望一下长子。同时,多备些礼物给徐枢密,他一高兴,说不定还真会将儿子放回来。只是,以女儿的性格,她恐怕非要跟去不可!

  第六百七十二章 新的篇章

  徐卫这些日子一直在等耶律大石的消息,但是他没有想到这个契丹枭雄动作会这么快。

  在兴元府川陕宣处置司的正厅上,徐卫正和本司官员接见契丹国的使者。听说,这群人在仁多泉者城一带险些让彝生者龙的部众给劫了,幸好彝生者龙懂些汉语,否则,恐怕就要引起外交风波。

  这回来的却不是萧朵鲁不,而是一个正经姓“耶律”的人。众所周知,原辽国的上层主要有两个姓构成,一个是国姓耶律,一个便是萧姓。其中耶律是契丹人的姓,萧是奚人的姓。奚人臣服契丹以后,辽主“善抚其部,拟为国族”,当成自己人。

  此人名叫耶律元术,他的官职名称很拗口,徐卫也没有记住,反正是辽主麾下的大将。耶律元术先代表辽帝,转呈了给徐卫的礼物。都是些西域特产名珍,中土绝计见不到。

  徐卫谢过之后,话从萧朵鲁不说起,他问道:“不知此前的使者近来可好?”

  “多承枢密相公过问,萧朵鲁不如今正在军中效力,相信徐枢密很快就会见到他。”耶律元术笑道。

  这句话引起了在场所有川陕官员的注意,很快?怎么说?莫非耶律大石同意了咱们的提议,要进攻西夏了?徐卫心头一跳,疾声问道:“上回,我托萧朵鲁不转达辽主的消息,不知道……”

  “在下正为此事而来。”耶律元术正色道。他顿了顿,脸上的神情变得严肃。“自萧朵鲁不归国,并带来徐枢密的口信,我主极为重视。召集朝臣经过许久讨论,最终决定,联宋、迫夏、攻女真、雪国耻!迎还圣上,重建大辽!”现在的契丹人,可称为“流亡者”,尽管耶律大石在西域打下万里江山,但契丹人的根始终不在那里。所以,就不难理解耶律元术为何如此神情。

  此言一出,满堂欢腾。在座的,除了契丹使者以外,还有川陕宣抚处置司的马扩、张庆、张浚、万俟卨等。这些人都知道徐卫联辽的计划,此时听闻耶律大石同意,如何不喜?大石若能打协助打通河西走廊,非但于契丹人来说,东征复国变得切实可行;于大宋,于西军,都有莫大的好处。从此以后,女真人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

  徐卫不禁都有些激动,一拍大腿:“好!辽主果是世之英雄!当机立断,魄力非凡!尊使,敢问贵国几时动兵?”

  这句话一出,那些契丹使者都相顾而笑。徐卫看得一头雾水,我这话有什么好笑的?

  耶律元术执礼道:“在此,要请枢密相公勿怪。只因路途遥远,事前难以知会。在萧朵鲁不回朝两月有余后,我主就已经下诏出兵。”

  堂上一片哑然,川陕宣抚处置司的官员们几乎要怀疑自己听错了!萧朵鲁不是去年五月,吴玠去世之际回国的,马扩去过虎思翰耳朵,他知道从陕西到那里,最快最快也要走半年。也就是去说,萧朵鲁不回到虎思翰耳朵,已经是年底。再准备两个月,然后出兵,算算时间,岂非开春之后?也就是不久之前?

  徐卫除欣喜外,也有些吃惊。当初,他向萧朵鲁不建议攻夏,打通河西走廊时,萧朵鲁不还说了一通诸如契丹党项历来交好之类的话。他本来猜测,萧朵鲁不回去以后,大石肯定要犹豫再三,却不料,他如此坚决!

  紧接着,另一个问题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既然已经出兵,那打得怎么样?当他问出这个问题时,得到的答案更让人吃惊。

  “我主以南院大王萧斡里剌为主帅,同知枢密院事萧查剌阿不为副帅,部族首领耶律燕山为都部署,护卫耶律铁哥为都监,发十一万骑,从哈密力出发,进攻沙州。现在,已顺利夺取沙州、瓜州、肃州,党项守军降者颇众。眼力,我大军正围攻甘州,萧大王派在下来,就是知会徐枢密,按原定计划,两军在西凉府会师,商议后续。”

  耶律元术一语惊满堂。

  契丹人竟然已经连下沙、瓜、肃三州,正围攻甘州?那接下来可就是西凉府了!耶律大石好快的手脚!

  正当徐卫还在震惊之中时,耶律元术问道:“在下来时,曾在仁多泉城一带逗留,那处已被宋军收复,想必西凉府对枢密相公来说,已经如探囊取物一般了吧?”

  徐卫笑了笑,没有马上回答。老实说,他确实再三下令给熙河帅司,准备进攻西凉府,原本早就应该动手的。只是中途出了折彦质引军勤王,要他帮忙照看中原这档子事。于是就给耽误下来,现在,人契丹军都快打到跟前了,西军还没动手呢。

  “好说,你回去只管回禀贵军主帅,计划未变,贵我两军仍在西凉府会师。”徐卫笑道。

  “那是最好不过,实不相瞒,我军取沙、瓜、肃三州都不算艰难,唯独甘州强攻多日不下。而西凉府为党项重镇,如果西凉兵进援,那就费事了。所以,还请徐枢密……”耶律元术笑道。

  徐卫正色道:“这你放心,我保证西凉府的夏军一兵一卒也无法西进。”他这不是吹牛,也不是顾面子。在攻取仁多泉城和济桑城两处以后,西军就已经对西凉府构成也巨大威胁。但是,西夏国内的局势摆在那里,他们根本无力西顾,力量都集中在对付萧合达上。取西凉府,对姚平仲的熙河军来说,不算难事。

  耶律元术见他如此自信,倒也放下心来。尽管,契丹人对南朝印象不怎么样,对宋军的印象更不怎么样。但几次遣使到陕西,又时常通过党项人得到消息,所闻所见都证明,西军今非昔比了。皇帝之所以下定决心,摒弃党项,联盟南朝,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知道西军一举收复全陕,将金军驱过黄河。当然,后来西军竟然还插手西夏事务,这更让皇帝刮目相看。

  又说一阵,耶律元术话锋一转,提起了一件事情。

  “徐枢密,宋辽从前是兄弟之国,今番再度联手,一直是通过枢密相公。我主的意思,此番我来,一是拜会相公,二是看是否方便,去一趟江南?”

  正如他所说,一直以来,大宋和契丹之间,都是通过陕西在联系。以至于耶律大石都在疑惑,宋辽两国之间的事务,是不是陕西长官说了就算?不用经过宋帝?上回萧朵鲁不来,曾经隐晦地问及过此事,得知是因为徐卫有“便宜行事”的权力。

  耶律大石听后,便吩咐出征文武,去拜徐卫时,看有没有机会去一趟江南,也见一见宋帝,这样更稳妥一些。

  徐卫反应很快,立即答道:“这是自然,就算尊使不提,我也会安排。徐卫虽然受天子命,镇守地方,但终究是臣子。朝廷授予我便宜大权,原本是为救急。宋辽相逢一笑泯恩仇,此等大事,当然要由圣上和朝廷最后定夺,岂是徐某敢擅权的?这样,你一路也辛苦,且在兴元歇息两日,我尽快安排,如何?”

  耶律元术大喜,执礼道:“如此,就多劳枢密相公费心了!”

  “客气,今天晚上,我设下宴席,替各位接风洗尘,也预祝贵我两朝能击败强敌,鼎定天下,再续兄弟之谊!”徐卫笑道。

  “好!在下一定到!”耶律元术喜道。

  随后两日,徐卫尽量把公务排开,专门在家里只作一件事情,写奏本。他虽有便宜行事的权力,但更有事后报备的意义。关于结好党项,联络契丹这些事情,虽然一直是由他主持,但也都向朝廷报备过。

  只不过,那是例行公事,不算详细。而朝廷大概也没有太过重视这回事,可能杭州那帮人认为这事不太靠谱吧。这一回,趁着契丹使者去江南的机会,他必须把这件事情详细说明,这样才不至于让赵官家和六哥一头雾水。

  奏本写好之后,他用枢密院专门的红字牌加急发往行在。宋代的官方通讯,皇帝的诏命要用金字牌传,而且上面写明“御前文字,不得入铺”;接下来,就是枢密院的青字牌;再下,就是地方各司用的银字牌。御前金字牌,规定一昼夜行五百里,枢密院青字牌,一昼夜三百五十里,而银字牌就从来没到过一昼夜三百里。徐卫现在带着“知枢密院事”头衔,所以他可以用青字牌来传递消息。

  送出奏本以来,他又安排耶律元术前往杭州。紧接着,一道军令发到熙河帅司,命令姚平仲发兵收取西凉府,同时派陕西转运司的转运判官,权充军前转运使,负责协调粮草。至于他自己,这回就不去了,你作为军事统帅,发手下大将打仗,没事就亲自去,这让底下人认为你不信任他。

  却说杭州方面,在平息了政变以后,朝中开始了清洗。凡是跟太上皇有瓜葛的官员,都受到处置。严重的,如黄潜善、王宗濋、罗汝楫之流,丢了性命。次之如王次翁等辈也除名编管。剩下的那结,不是贬谪,就是安置。

  徐六升为次相,他借此机会,捎带着把一些没有参与此事,但却极力主和的官员排挤出朝,纷纷下放到地方上任职。他这个作法,受到了台谏激烈的批判。宋代政治较为开明,其中一个最主要的表现就在于言路的畅通。御史台虽然只是一个监察机构,既没有行政权,也没有司法权,更不用说兵权,但上到皇帝,下到百官,没有人敢对台谏掉以轻心。罗汝楫为什么敢上窜下跳,大放厥词?因为他是言官,可以风闻言事,而且不因言获罪。

  宋代名臣包公包拯作言官时,为了反对皇帝提拔张贵妃的伯父为宣徽使,数次直谏,宋仁宗不为所动,坚持己见。包拯火了,撺掇整个御史台的官员,在下朝之后,截留满朝文武,当着百官的面,激烈地反对皇帝的作法,甚至公然说张贵妃伯父是“盛世垃圾,白昼魔鬼”,说到冒火处,包拯是越走越近。

  当着朝臣的面,皇帝也不好发作。包拯又是他信任的臣子,于是皇帝退步了,以商量的口吻道:“既不作宣徽使,改作节度使如何?反正节度使是粗官。”

  仁宗的本意是说,节度使在我大宋,已经不如唐末五代那样把持大权了,而且多是授给武臣,被那些带兵的粗人视为最高荣耀来追求,所以称为“粗官”。

  哪知这句话捅了马蜂窝,包拯怒火冲天道:“节度使太祖,太宗都作过,恐非粗官!”他这一激动,唾沫星子溅了仁宗一脸。廷辩结束回到后宫,皇帝的爱妃上前询问是否替她伯父要到了官职,仁宗气不打一处来,一边用袖子擦脸,一边责怪道:“你就晓得替你父要宣徵使,宣徵使,你可知道包拯是御史!你看看吐我这一脸的口水!”

  “殿丞向前说话,直唾我面,汝只管要宣徽使,宣徽使,岂不知包拯为御史乎?”

  从此事不难看出,宋代重视言官,容忍言官是有传统的。徐良虽然是次相,但受到言官群起而攻,按理,他应该谦逊谨慎,收敛一些。可徐良不这么干,他手里有人事权,首先就把御史中丞给撤了,换了一个叫作周三畏的接任。结果,又遭到言官们的激烈反弹,他接下来更狠,把几个态度最坚决的正言,司谏,御史,全调离台谏。

  他这种作法,叫作控制言路。皇帝一般都不这么干,他却敢,为什么?因为正是赵谌的授意。经过此变之后,赵谌认识到,自己还是太过心软,如果早些听宰执们的意见,清理跟太上皇有瓜葛的官员,不就没有后来的事了么?

  当然,你作宰相,光是换批官员还不行,你上台执政,得有施政纲领。徐六也是雄心勃勃,誓要超越其父。他施政的重心,就放在战备上。至于民政经济什么的,延续从前的政策就行。

  那战备怎么搞?赵鼎之前,已经弄了个五十万精兵的计划,你跟着学么?徐良还真就不怕拾人牙慧,他认为赵鼎之前的计划很好,五十万精兵是一个合理的数目,要继续推行。但光有兵不够,得有能征惯战之将,于是他提出了选将法。之前,武臣的晋升,其实都掌握在军队统帅的手里。他们往上一报,说谁有功,该怎样,朝廷就批准。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朝廷并不知道。选将法,就是要以军功为唯一晋升标准。

  兵有了,将有了,接下来就是要精器械,练战力。他因为在陕西任职的缘故,所以对西军很熟悉,他认为西军为所以能在对金作战中屡立战功,与其器械精良,战术灵活是分不开的。以徐卫为代表的西军将帅非常强调武器装备,和战略战术,这是南方宋军所缺乏的。徐良决定,从荆湖宣抚司、江西宣抚司、两浙宣抚司、淮西安抚司中抽调军官,到西军中去观摩交流。

  赵谌对他这些举措非常支持,全部照准施行,私底下还对沈择称赞徐良“真宰相也”。

  不过,皇帝也不是全部满意,他认为徐良这一揽子计划虽然不错,但缺乏一个主线,一个整体的战略。你只说了要办哪些事,却没指明办这些事是为什么,你未来的规划是怎样?

  徐良不是没想到这一点,而是他知道,朝廷的大战略一提出来,就不能草率更改,要完全杜绝太上皇在位时期的朝令夕改。一旦战略拟定,那么举国上下,就奔着这个目标去努力。所以,在这一点上,务必要谨慎。战略一错,那就步步皆错了。

  正当徐六多方寻求答案时,他堂弟给他帮了大忙。这一天是四月二十六,徐良仍旧和往常一样,早朝之后,在宫里吃了皇粮饭,然后到中书政事堂理理。先去跟首相赵鼎说了一阵话,无非就是交流近日要着重办事哪些事务,而后坐到了自己的办公堂。

  这个位置,原来是赵鼎坐的,而赵鼎现在坐的位置,却是朱胜非的。朱胜非被太上皇远窜他乡,本来大臣们以为,朱胜非当年有拥立之功,平息政变以后,他应该就回来了。哪料,皇帝并没有召回朱胜非,而是给了他一个宫观闲职,又赏赐许多财物,有让他养老,但不让他致仕的意思。

  赵谌并不是一个薄情寡恩的皇帝,他也记着朱胜非的耿耿忠心。但是,忠心是一码事,能力又是另一码事。这回政变,他对朱胜非比较失望,完全没有一个宰相该有魄力和应变能力,只知道震惊,惶恐,这怎么能执掌政府?还是守着荣华富贵养老吧。

  徐六在办公堂坐定以后,看到桌上已经排好了公文,其中有一个本子特意放在案桌中央。他拿起来一看,顿时来了精神,因为这个本子,正是他堂弟徐卫送上来的。

  第六百七十三章 徐卫功大

  将堂弟的本子翻开一看,徐良有些吃惊。因为他发现徐九这一本很厚,再拉开来,双手伸平居然都够不着!要知道,徐九上本子,那是惜字如金,最多就几百字。当然,武臣差不多都这样,肚子里没有多少墨水,所以还是有事就说事,能两个字说清楚的,绝不添一笔。而这一本,少说有数千言,怎地?老九读书了?

  “这厮,信也不给我回,倒有心写这般长的奏本。”徐良这样想着,便从头开始看来。徐九本子的开头,还是议论了一下现在的宋金局势,他明确指出,女真人进攻,我朝防守的日子已经成为过去。这从金军退出陕西,以及两次大举进攻襄汉,都无功而返可以看得出来。现在,可以称之为战略相持阶段,我朝应该抓住这个机会,下大力气加强军备,准备反攻北伐。

  他这个意见,跟皇帝和朝廷是一致的。而且,以西军总帅的身份说出这一点,更具说服力。徐良提起了精神,继续看下去。

  随后,徐卫提到,虽然女真人威风不在,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北夷仍旧拥有强大的实力。要想收复失土,洗雪国耻,不光自己埋头苦干,还需要争取外援。说到此处,他“检讨”了自己结好西夏的策略,认为是自己太过于乐观,所以没有取得实质上的成果。

  因为西夏国小,民贫,在大国之间的夹缝中求生存,这就必然养成它反复的性格。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而契丹人则不同,他们跟汉人一样,对女真人的入侵有切肤之痛,更何况,我朝虽然丢失大片领土,但至少保住了南方和西部,且一直在作抗争。而契丹人,则有亡国之殇,其对女真人的怨恨,可谓入骨入髓!

  所幸,天不绝契丹。耶律大石率部西走,在西域打下万里江山,延续了契丹人的国柞。而大石乃世之枭雄,念念不忘恢复故土,迎还辽帝。几年以来,陕西与契丹之间往来不断,已就抛弃前怨达成一定的共识。

  去年五月,辽使再来陕西,他提出宋辽联手,共图西夏的计划。现在已经证实,得到了契丹人的认同。眼下,契丹人又遣来了使者,告知契丹军已经开始进攻西夏,并夺取了河西走廊上的沙、瓜、肃三州,正围攻甘州。而他自己,也已经命令西军,夺取西凉府,阻西凉兵增援。

  但是,此等大事,非他所能最终裁夺,所以报请圣上和朝廷正式宣布联辽图夏攻金。在奏本送到行在之时,辽使已经在前往杭州的路上。

  这是上天赐给大宋的机会,宋辽联手,必能鼎定天下,一雪前耻!“臣有幸,逢此盛事,当披肝沥胆,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徐六花了很长时间看罢,忍不住一击案桌!老九这个本子来得太及时了!自己正苦思对策,这就不是现成的么?联辽,攻金!

  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惭愧。想当初宣和年间,大宋联金攻辽,铸成大错。且不说什么兄弟之国的道义,联金攻辽的后果摆在面前,任谁看了也追悔莫及。所幸,有老九的努力,现在大宋有了一个机会,来弥补这个过错!

  当下,徐六激动得其他本子也不管了,将堂弟的奏本拿了,赶到赵鼎的办公堂里将此事一说,后者也是喜出望外!当下,两名宰相什么事也顾不了,风风火火地扑往勤政堂。

  其时,赵谌正在勤政堂里。这个年轻皇帝旁的不说,勤奋这一点上众口皆碑。他虽然跟他父亲不和,但却继承了他父亲一些优点,那就是没有奢侈的喜好,为人节俭,什么书法丹青,音律园艺一无所好,一门心思就想着政务。他多次自称“鸡鸣则起,夜半乃卧”,并非虚言。

  此刻,他正阅读宰相上的本。何灌致仕,何蓟也被重处,这荆湖宣抚司群龙无首,宣抚之位空缺,必须得尽快拟定人选。只因荆湖之地直面中原,且有拱卫襄汉之重责,必托付合适人选。

  本来,他曾经许诺折仲古,让他兼管荆湖。但是一来北伐失利了,二来折彦质在勤王时一些作法引起了争议,所以只能作罢。朝中大臣都有意让曾经作过宰相的抗战派代表人物李纲接任荆湖宣抚使。李纲一生坚持抗金,历尽波折,其心不改。他曾经担任过陕西宣抚使,经验丰富,本是合适人选。但赵谌另有考虑,首先李纲年纪太大了,身体也不好,恐难当此重任。还有,李纲虽然作过陕西宣抚使,但是他自己也称“臣书生辈,实不知兵”。

  现在几大宣抚使,徐卫和赵点都是武臣,折彦质虽然是文阶,但他出身西军将门,从小耳濡目染,你能把他当成一个纯粹的文臣么?

  思来想去,赵谌打算在荆宣抚司里挑选一个有名望,有能力的武臣出来,暂时代摄宣抚使职权。因为荆湖宣抚司的部队,是以后北伐的中坚力量,必然有一个熟知军事的人来领导。

  他正思考人选问题是,赵鼎和徐良就来了。

  “两位贤卿来得正好,朕有一事打算和卿等商议。”赵谌道。

  皇帝开了口,赵鼎徐六两个就算再急,也得听他说下去。当下,赵谌便把自己对于荆湖宣抚使人选的考虑说了出来,询问二臣意见。

  “陛下,这事恐怕不合适吧?荆湖宣抚司的部队,是由原东京留守司残部,河北招讨司残部,以及常捷军组成。成分比较复杂,何灌之所以能镇得住,一是因为常捷军由他长子统率,二是因为其人名望既高,又熟知军事。若从现有武臣中挑选一人,恐怕……”赵鼎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赵谌听罢,不置可否,又问徐良:“徐卿意下如何?”

  徐六想了想,答道:“陛下,赵相之言不无道理。但如果非要如此,臣倒有一个人选。”

  赵谌一喜,忙问道:“是谁?”

  “现在任荆湖宣抚司副都统制,韩世忠。”徐六道。

  赵谌微皱着眉,喃喃道:“韩世忠?这个名字朕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韩世忠,字良臣,绥德人。早年在西军当兵,颇有勇力。方腊举逆,西军奉诏平乱,韩世忠数战有功,军中号为‘万人敌’,后来亲手俘虏方腊,声名鹊起。后来,在勤王抗金之中,也都有所建树。”徐良介绍道。

  赵谌这才想起,笑道:“朕总觉得在哪里听过,原来是俘虏方腊之人。好,算韩世忠一个,来日交由大臣商议。”语至此处,他才想起两位宰相是主动而来,因此问道“两位到勤政堂,莫是有事?”

  徐良飞快会从袖中取出徐卫奏本,双手呈到皇帝面前,道:“刚刚收到的陕西宣抚处置副使徐卫本。”

  “徐卫的本子?”赵谌说着,脸上就露出了笑容。这几乎成了他的一个习惯,凡是徐卫上本,必有好事!

  “奇哉怪也,往昔徐卫上本,惜墨如金,唯恐多写一句,此番怎连篇?”赵谌一边说着,一边看了起来。

  因为奏本很长,而且古代没有标点符号,断句依靠的是“之乎者也”这类虚词。偏偏徐卫写本子,从来都是言简意赅,很少用之乎者也,所以要是看他写的文章,那是最费劲的。以前,他的本子在自己写好之后,一般都要让人润润色,修改修改。但涉及机密之事,不能让旁人知道的,他就只能自己捉刀。皇帝和宰相都知道他这个习惯,所以并不意外。

  但如此一来,就苦了皇帝,洋洋洒洒数千言,还得逐字逐句地去断,所以用时很久。两位宰相也只能老老实实在旁边呆着,因为皇帝似乎看得入了神,忘了赐座。

  终于,赵谌将本子看完。他没有像徐良那样激动,抚着奏本叹道:“从前,徐卫多次上报他联络党项契丹的事,可朝中一直不以为意,认为不切实际。也难为他,还真作到了。”

  “官家,大石的使者已经在路上,朝廷得赶紧准备。”赵鼎提醒道。

  按说,外邦使者来朝,自然有相关部门接待,赵鼎为何格外提醒一句?原因就在于宋辽关系的特殊性。早期是生死仇敌,杀得难分难解,后来澶渊之盟结为兄弟之国,为两国取得了前后凡一百二十一年的和平岁月。直到徐卫穿越的那一年,这种和平被打破,宋金海上之盟,相约攻辽。

  从此“兄弟反目”,大宋自食苦果……

  现在,辽使再来,大宋怎么定位?这必须要有一个明确的说法,不能和稀泥混过去。也就是说,你对历史问题必须得有一个表态,到底是对是错,把这个弄清楚,今后才能通力合作。

  但问题是,人一般不会承认自己有错,更何况皇帝?乃至国家?

  赵谌也感为难,谁都知道,当年联金攻辽是大错特错,但知道归知道,你不能承认。总不能辽使一来,朕就对他说,不好意思,当年我们错了。

  “赵卿可有对策?”赵谌问道。

  赵鼎似乎已经胸有成竹,不慌不忙道:“昔日童贯主持边事,率军攻辽的也是他,遣使联金的还是他。”

  赵谌立马会意,仔细一想,别说,还真是个办法。童贯已经伏诛,把责任都推到他身上,对契丹人也有个交待。这样虽说间接认错,但至少也顾全了大宋的颜面。

  “徐卫此前多次上奏言外援事,今终于通达契丹。辽军已下沙、瓜、肃诸州,徐卫也准备发兵取西凉。如此一来,党项人西部尽失,南部横山,东部麟府皆为西军控制。宣和年间未竞之业,莫非就在本朝?”赵谌笑道。

  他说的,是宣和元年第五次宋夏战争,西军攻占横山,西夏失去屏障,行将亡国之旧事。只是,当时南方爆发方腊叛乱,西军只能草草结束对夏战争,调到南方平乱,这才给了党项人喘息之机。此后,党项人不断吞食被西军夺取的土地城池,不过慑于西军的战力,始终没有再发动过大规模的入侵。

  现在,徐卫又将横山控制,并联络了契丹共图西夏,可谓大功一件。

  “官家,西夏还是其次。我朝能联结契丹,就可以对女真人形成极大的威胁!从此以后,女真人恐怕再无南侵之闲!”赵鼎一针见血地指出此事的意义。

  “赵卿所言甚是!但女真人不南侵,我朝却要北伐!诚如徐卫所言,这是天赐良机!趁西军与辽军图西夏,女真人无暇南顾之际,南方要厉兵秣马,北伐中原!剑指两河!一举完成中兴之业!”赵谌洪声道。

  赵鼎徐良皆执礼道:“臣等愿佐陛下,助成中兴大业!”

  赵谌很高兴!又说一阵,便让赵鼎自去,独留下徐六。想起徐家两代人殚精于朝堂,征战于沙场,不禁对徐良道:“你们徐家将相辈出,你父亲徐绍昔年执掌西府,你伯父徐彰统领大军,如今你任次相,徐九又总节西军,岂非美谈?”

  赵谌这句话有没有其他含意不知道,但徐良却一个激灵,俯首道:“臣惶恐。”

  赵谌见状,摆手笑道:“朕虽然登位不久,但看人却明白。你此番历尽艰辛,征召大军勤王,居功至伟,朕决不忘你勤王殊勋!你弟徐卫,虽然是太上皇一手提拔的武臣,但他事君得体,为人谨慎,朕实爱之。你们两兄弟,一文一武,一相一将,必能助朕成就大业!”

  一席话,说得徐六感动不已,伏拜道:“臣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赵谌上前亲手扶起,抚慰道:“你们兄弟都是国家栋梁,理应受到荣宠。”徐良再谢。

  “此前朕操之过急,现在看来,还是你弟在西边踏踏实实,稳稳当当来得有用。朝野都赞誉折彦质‘功盖当代’,朕现在看来,徐卫也不输他。此番他联结到契丹,实为大功一件,朕该怎么酬他?”

  第六百七十四章 平夏铁鹞子

  徐良想起前些时候他和皇帝的一次谈话,当时,赵谌对北伐失利耿耿于怀,因为朝中一些大臣在折彦质兵败之后,对现行策略产生了质疑。而皇帝又想证明自己是对的,但是怎么证明?那就是竖一面旗帜。

  而这面大旗非徐卫莫属,从他带领乡兵出大名,在相州与金军遭遇第一战开始,紫金虎的战功恐怕他自己也数不清了。正因为如此,他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他就能证明坚持军事斗争的路线是正确的。

  只要把这人典型树立起来,必然能在一定程度上消除天下人对任用武臣,坚持抗战的质疑。赵谌当时就说,要再次下诏,封徐卫郡王爵。

  现在他又问起,徐六遂道:“前些时候官家不是说……”

  “嗯?哦,是了,朕当日就已经说过,要册封徐卫为天水郡王。不过,上次封他,他拒绝了,此番要是再不奉诏又该如何?”赵谌问道。

  徐六已经写了信给徐九打招呼,正要说不用担心时,心中一动,改口道:“陛下,臣这个堂弟打仗虽然勇猛,但为人处世,尤其是在事君上,十分谨慎。若封他王爵,他一则担心盈满,二则也自认不配,不如赐他一些钱物,拔擢他麾下的战将,如何?”

  谁知,赵谌听了这话,反倒坚决了:“不行,有功不赏,如何服众?徐卫的功劳那都是实实在在,用心拼回来的。朕若不予殊赏,岂不寒了忠臣将士们的心?就此决定,册封徐卫天水郡王,不许他再拒绝!朕就是要树一个榜样都人看,让那些聒噪的人闭上嘴!”

  徐六一听,俯首道:“一切但凭陛下圣裁。”

  建武九年五月,大宋皇帝赵谌在杭州行朝举行盛大的欢迎仪式,接见了契丹使者耶律元术。赵官家详细询问了耶律大石远走西域,借力当地契丹部族,接连征服西域多国,重续大辽国柞的经过。在耶律元术从头到尾讲述以后,赵官家神往不已,称赞大石为世之英雄,甚至以汉光武刘秀相比。

  当然,仅仅是客套话,还不够。不等辽使开口,赵谌主动提出,当年海上之盟,联金攻辽是一个巨大的错误。而铸成这个大错的罪魁祸首,奸侫童贯,已经伏诛。希望宋辽两国,能摒弃前嫌,同心协力,再造家国。待鼎定天下,宋辽将再续兄弟之谊!

  皇帝这个表态,算是给当年一桩旧事定了调。辽使虽然心知童贯不过是个背黑锅的,反正人已经死了,死也对证。但大宋方面总算给自己找了一个台阶下,遂也就顺水推舟,代表皇帝耶律大石宣布,将与宋结盟,共图复兴。

  之后,宰执大臣和辽使密集会晤,商讨联合图夏攻金的具体事宜。最后,签定了国书。

  在辽使离开杭州时,赵谌赠与颇丰,委托使者给耶律大石带去了珍贵而丰富的礼物,并再三嘱咐耶律元术转告耶律大石,“吾与汝主一家也,自此当以盟好为念,生灵是爱。”

  这句话,是当年宋仁宗对偷跑到东京的辽国太子,后来的辽道宗耶律洪基说过的。赵谌用这句话来作临别赠语,可看出其对结盟契丹一事寄予厚望。

  耶律元术在杭州受到热情的接待,看到大宋方面如此有诚意,心中也是欢喜,当即表示,必然将南朝君王的意思,转达给天志皇帝。

  在辽使前往杭州途中,陕西就已经打起来了。熙河帅姚平仲,在徐卫命令下,率领熙河正军、番兵、弓箭手数万人进攻西凉府。者龙族都巡检使彝生者龙也听徐卫钧旨,出吐蕃兵一万一千人助战。

  西凉府,以前称凉州,既后世甘肃武威,历来都是兵强马壮的所在。《三国演义》中,西凉铁骑四出征伐,马超还以之在潼关杀得曹操割须弃袍。虽非真实,但也看出,世人对西门这个地方的印象,总和剽悍,善战等字眼相关。

  在西夏统治时期,西凉也确实曾经兵强马壮,但多年的征战,对夏军是一个极大的消耗和损失,尤其是近年发生的叛乱和天灾,使得西夏国势一蹶不振。现在,它的主要军事力量多集中在国都兴庆府附近,一是平叛,二是防备西军大举进攻。至于西凉一府、甘肃瓜沙四州的河西走廊,实在是有心无力。

  姚平仲进军西凉府的途中,仅遇到两次阻击,而且只有一次规模稍大,约有数千骑。本来,夏军的铁骑也曾经是天下首屈一指的劲旅,但在姚平仲强兵硬弩,步骑协同作战下,也只能败退回府。

  四月底,熙河军就兵临西凉城下了。在此,夏军拿出了看家的本事,集合西凉守军一万八千马步,又有从各处征召的吐蕃羌兵两万余,接近四万人,与熙河军对阵。姚平仲居然发现了多年不见的“平夏铁鹞子”,它和“横山步跋子”,是夏军常规部队中的两大精锐。论起来,女真人的铁浮屠,只能算是“铁鹞子”的孙辈。

  小太尉知道,只要打赢这一仗,西凉就不难下了。所以,他也拿出最强大的阵容,两万五千熙河正军,扎在中路,番兵和弓箭手在左翼,彝生者龙的部队在右翼。另有一支三千五百骑规模的马军,随时准备突击。

  姚平仲是员悍将,他绝不肯让对方抢战先机,本来是打算先动手,哪知党项人比他更急,一照面,铁鹞子就放出来了。熙河军,是大宋昔日开边的主力,什么阵仗没见过?铁鹞子在他们看来并不稀奇。正是因为熟悉,所以他知道铁鹞子的厉害。那是人马被重甲的移动堡垒,如果没有密集的阵形,强大的远程打击,任何人都不可能挡得住重骑兵的冲击。

  所幸,这两样东西,熙河军都有。

  当铁鹞子挟山崩地裂之势冲撞过来时,熙河军的强弩任意射杀着目标。但铁鹞子重骑兵人马以铁索相连,骑士虽死不坠,最终还是无可避免地撞了上来。而夏军的步兵就跟随在铁鹞子的后头,企图一举打乱熙河军的部署。

  第六百七十五章 徐郡王

  这种时候,没有机巧可言,谁胆够大,皮够厚,命够硬,谁就能活下去。那批百战余生的熙河老兵,大部分折了在鄜州,折在了一个叫耶律马五的人手里。现在的熙河军是姚平仲一手招募训练出来的,或者他们的实战经验不如老兵们丰富,可他们的勇气不容置疑。

  尽管铁鹞子迎头撞来,可那密如深林的长枪阵还是没有丝毫动摇。雷霆一击的冲撞之后,姚平仲的主阵被撞出一个巨大的缺口,他的严阵没能挡住铁鹞子……

  将士们在重骑兵的冲击之下,就如同怒潮中的一叶扁舟,瞬间就被吞没。而随后,夏军的步兵狂嚎着压了上来。就在此时,左翼的番兵和弓箭手迅速出击,截住夏军步兵厮杀开来。幸运的是,铁鹞子只来了一个回合,就因为兵力过少,损失过大,而没有继续冲击。姚平仲抓住这个机会,指挥部队迅速重组阵形,把住了阵脚。

  两军陷入令人发狂的血腥搏杀之中,足足拼了两个时辰,战局仍旧胶着。双方的步军混杂成一团,入目俱是扬起的战刀,上面带着扎眼的血光!士兵们的嚎叫声,足以令人胆战心惊!

  打到下午,夏军才渐渐不支,小太尉等的就是这个时候。三千五百骑马军迅速出击,在广大的战场上来回穿插,分割敌军!黄昏,夏军抵挡不住,往城内撤退。这场战斗之后,熙河军一清点战果,赫然发现,己方居然阵亡了四千多人!尽管夏军的损失比熙河军多得多,但这还是让小太尉非常恼火。既然夏军退进了城,他发誓,要用最精良的器械,砸开这座坚城!

  而退入城中的夏军也为熙河军优势的兵力,强悍的战力而感到恐惧。他们也清楚,几乎不可能得到大规模的增援,要保住西凉府,只能靠他们自己。西凉府地处河西走廊东端要冲之地,历朝历代,都是兵家必争之所,高大坚固的城池,那是多少代人心血的结晶。

  夏军有足够的自信,能够守住这座要塞。可姚平仲更有自信,他能砸开这块硬骨头,吸干里面的骨髓。因为他此次出征,不仅有威远砲的技术支持,更有都作院发来的大量新式火器。

  奔雷箭,本来是一种非常便捷,火力凶猛的武器。可因为装备熙河军不久,士卒没有操练娴熟,甚至因为发生过一次训练意外,使得士卒们抗拒这种新装备。所以,它在两军对阵中,没能派上用场。

  但姚平仲手里还有震天雷,这种火器是最简单不过的,士卒们从前都使用,只是震天雷威力更大而已。

  在准备攻城之前,熙河军一夜之间起威远巨砲上百座,且数量还在持续增加。士卒们将方圆十数里内的石块搜刮一空,全部送到阵前。

  西军在准备,夏军也没有闲着。他们从历次对宋战争中,学会了对方一些先进的技术。他们已经能造出在射程的强弩,将它布置在敌台马面上,又将尽可能多的弓手部署到城头,每一处城门都留下预备部队,以防不测。

  四月末,熙河军正式开始攻城。在近前进攻之前,数百座威远砲连续不断地轰击着城池。这种不靠人力牵扯的新式器械,发挥了巨大的威力!而且,因为它是通过“配重”的方式来抛射石弹,所以极为节省兵力。从前一座数百人才能操作的巨砲,现在十几个士卒就能轻松摆平。非但如此,它发射的频率更快,几百座砲车分批抛射,足以保持连续不断。

  这种新式砲车给夏军造成极大的损失和恐慌,整整一天的轰击中,西凉城上的敌楼全部被击毁,城上的多次女墙被打缺,尽管士卒伤亡不大,但恐惧在军中蔓延。

  而最让他们震惊的是第二天的上午。熙河军不再用石弹,改换以“震天雷”!震天雷,是徐卫的虎儿军使用量最大的火器,它以铁壳盛药十余斤,砲起火发,其声如雷,百里之外亦可闻,由此得名。

  夏军跟宋军打了几十年的仗,对于火器,他们不陌生。但那时期的火器,不外乎就是声音大一点,浓烟多一点,震慑作用大于实际作用。但现在却不同,当第一颗“震天雷”在凉州城里爆炸时,夏军就知道祸事来了!这种火器,非但声响巨大,威力也无与伦比!若落在身旁,整个人都会被炸起来,断无活命之理!就算落在附近,那火器爆炸时,震烂的铁壳碎片呼啸而来,打在身上,连铠甲都能击穿!

  震惊的夏军将士渐渐感觉到了绝望。日前野战,尚能跟西军拼个势均力敌,现在如今坐守坚城,反倒受制,如何是好?尽管军心动摇,但姚平仲随后发起的近前攻城作业,还是受到了夏军顽强的阻击。

  打了两天,士卒伤亡数千人,部将有些气馁。劝姚平仲说,我们兵力占优势,而西凉兵也不可能得到增援,不如围着它,待其疲敝,再一举而破之。

  姚平仲大怒!当即拔刀相向,骂道:“徐枢密遣我取西凉,所图者,不为契丹所轻!今契丹人已取沙、瓜、肃三州,甘州城破,只在旦夕!待彼来,见我未破西凉,定生轻视之意!如何联手?汝进此言,当死!”说罢,就要杀这部将。

  一众将佐纷纷相劝,才留下那部将性命,小太尉严厉告诫诸将,我军有优势兵力,有精良器械,再许三日,若不破城,都受军法!这么一整,上下震惊,没人再敢心生倦怠。从次日起,猛力攻城!

  三日期限未到,城中吐蕃兵反水,打开城门迎西军进入。党项军除战死以后,全部投降!小太尉大喜,志得气满地向徐卫报告称,卑职率熙河精锐,已轻取西凉,请枢密相公派人检阅!

  五月中旬,兴元府,川陕宣抚处置司。

  徐卫在办公堂里,正审阅今年四川从诸夷手中买马的报告。四千多匹可供军用的良马,看得让人眼谗,但没办法,这批马仍旧是发往荆湖的。

  “报,枢密相公,天使已到八里坡!”一名佐官在堂外报告道。

  “知道了。”徐卫头也没抬。他早在徐六的信里,就晓得皇帝近期会派内侍来宣诏,具体是什么不知道,但能猜测一二。前些日子,成都知府曾经上报,说内侍已经到了成都。今天一早,又得知其进入兴元府地界,就这么地,从上午到现在,已经收到以了好几次报告。只等内侍进城,他便要召集宣抚处置司大小官员接诏。

  抬起笔,在公文上批复半署名之后,他对外唤道:“来,这个马上发下去,让他尽快把马送往荆湖。”

  哎,荆湖宣抚使的位置,自从何灌致仕以后就一直空着,何蓟也倒了血霉,朝廷怎么还没派人接任?

  过一阵,又有人来报,说内侍进城了。徐卫一听,放下手里的事,吩咐佐官道:“召集本司官员,正堂候诏。”

  不久,川陕宣抚处置司,从徐卫以下,所有官员只要没出差的,全部到齐,济济一堂。众人嘴上虽然不说,但心里明白,徐枢密这回联结契丹,立了大功,天子派内侍不惜跋山涉水而来,肯定是为了嘉奖枢密相公的殊勋。

  上一回,官家就要册封枢密相公为郡王,但相公“高风亮节”,拒绝接受。这一次……

  那堂里,除徐卫以外,沿有宣抚判官万俟卨,参议军事张浚,参谋军事马扩,主管机宜张庆等高级幕僚,以及一批干办公事,准备差使,准备差遣等官员。很容易就从这些人的表情看出他们的心境。

  比如马扩张庆两个,面上都颇有得色。他们是徐卫的老兄弟,老班底,徐卫得到嘉奖,他们也与有荣焉,所以得意。又比如张浚,双手交手腹前,神情淡定,这表明他对徐卫荣升,是乐见其成。

  但万俟卨却不同,你很难从他那张老脸上看出什么来。只微微低着头,眼睛看着地上,双手背在后头,与马扩张庆两个形成鲜明对比。至于其他官员,都神情如常,来就来吧,升就升吧,反正徐枢密功劳摆在那里,应该的。

  片刻之后,几名内侍风尘仆仆地踏入了宣抚处置司的正堂。徐卫作为主官,上前执礼道:“天使一路辛苦。”

  “呵呵,徐枢密客气。”那为首的内侍最多也只有二十多岁,面皮白净,姿容秀美,说话笑眯眯的,似乎很好相处。“既然众位都在,那咱们闲话少说吧?”

  徐卫点点头。

  那内侍遂从同伴身上取了匣子,当着众官的面开封,拿出天子亲笔御诏,尖声道:“天子诏下,徐卫听旨!”

  徐卫一甩袍摆,跪将下去,后头十数名官员也都跟着跪拜。只听内侍大声宣读道:“制曰,知枢密院事,川陕宣抚处置副使,徐卫。材气不群,忠勇自奋,扬威诸夷之内,腾声关陇之间。所谓世之虎臣,非卿而谁?今促成联契丹,图金夏,功不可没。前者,朕降明诏,册封王爵,卫谦逊不受。然朕尝思,无由抚慰忠臣之心,再三不安。今遣天使,持诏册封徐卫为天水郡王,望卿积伫爪牙之利,一总西师之雄,以助中兴大业,莫负朕望!钦此!建武九年。”

  内侍读罢,徐卫朗声道:“臣徐卫,接诏!吾皇万岁,万岁,万岁!”

  内侍将诏书收起,双手递到他面前,笑眯眯道:“徐郡王,接诏吧。”

  徐卫双手接过,这才率一众官员起身,内侍此时道:“小人来时,官家再三交待说,知道徐卫谨慎,若他再不奉诏,你可传朕口谕,郡王显爵,虽是荣耀,更是鞭策。朕封徐卫郡王,是要再观后效。”

  “臣鞠躬尽瘁,九死不悔。”徐卫一本正经道。

  “除册封之外,官家御赐钱十万贯,玉如意一对,金带一条,御用戎服器械一套,以及官家御笔亲书字帖一本,请大王点收。”内侍道。

  徐卫听到前头什么金带戎服这些,本不为奇,但居然还有一本字帖,就让他有些汗颜了。皇帝这是提醒他,练练字吧,你那笔东西实在没脸见人。

  当场点验完毕之后,内侍道:“呵呵,好了,使命已经达成,小人等就……”那内侍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徐卫多懂事的人?立马接口道:“请诸位馆驿歇息。”

  “好,那就贺一声郡王,暂时告退了。”内侍仍旧一脸笑意。徐卫亲自送出门槛,待其走后,看着手里的诏书,脸上并不见欣喜欲狂的模样。

  他淡定,但他手下的官员们却不这样。马扩和张庆两个先过来,都执礼称贺。张浚也面带微笑,上前道:“恭贺大王得此殊荣。”

  这三个一挑头,剩下的官员都七嘴八舌道喜,整个堂上欢声笑语不断。万俟卨见状,也移了几步,那一双手就抬到肚脐眼上,不冷不热道:“恭喜徐郡王,实至名归。”

  “哪里,卫得此殊荣,实赖众同僚之力。”徐卫笑道。

  当时在那堂上欢笑一阵,众人都拱着徐卫要设席相庆。然而,平素里十分大方的徐九,却笑着糊弄过去。众官欢闹一场,也就各回各位了。

  徐卫捧着天子诏命到办公堂里,展开又看一遍,嘴里啧啧连声。老实说,名这个东西,他看得淡,他更注重“利”。但没奈何,皇帝执意要封郡王,而且六哥又打了招呼,说封你郡王不是仅仅对你的荣宠,更是顾全朝廷颜面的举措。

  也说是说,皇帝要通过你,让天下了看,他的策略是对的。你们都指责这里战败那里战败,但看看徐卫吧,他那儿不断报捷呢。

  从这一点上来说,这个郡王爵位,说得好听点,就是顾全朝廷颜色,说得难听点,就是块遮羞布,没啥了不起。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道诏命一下,徐卫就成了在职的,唯一的郡王。折彦质的郡王给撸了,何灌虽然也是王爵,但他致仕了。

  “徐郡王,徐郡王,啧……”徐卫轻笑一声,将诏命放在桌上,又拿起公文看了起来。

  没看两句,张庆的身影就出现在堂外,轻轻扣了扣门,笑道:“大王刚刚喜获殊荣,怎不把天子诏多看两眼?”

  “少扯。”徐卫随口道。

  张庆入得内来,笑道:“这封王,是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情,怎地到了徐郡王这里,倒成累赘?”

  徐卫抬起头看他一眼,张庆摆手道:“罢了,卑职知道大王心意。”

  “郡王什么的,但不甚打紧,我现在关心的是姚平仲打得怎么样。千万别有个什么闪失,到时候让契丹人笑话。”徐卫道。

  “应该没有问题,之前我军已经控制了仁多泉城和济桑城,只剩下西凉孤城一座。而此番姚希晏又拥重兵,携利器,哪有不胜之理?”张庆宽慰道。

  “嗯,姚平仲这个人呐,如今也到知天命的年纪了,但脾气还是那样。我担心他急于求成,所以……”徐卫刚说到这儿,就听到外头传来一声“捷报”。

  刚开始,他以为自己听错了,还问张庆:“外头说什么?”

  张庆不及回答,外头“捷报”声已经响成一片。眨眼之间,一官步入堂内,喜气洋洋道:“枢密,大王,熙河帅司报捷!”

  “哦?人在哪?”徐卫喜出望外。

  那官员朝外头喊了一声,不一阵,只见一人如一阵风般刮进来,三十左右,一看他就知道是谁的种,因为长得跟他爹一样,又粗又壮,那方面大脸也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看到他,徐卫就想起当年在紫金山浮桥,第一次见到姚平仲讨人厌的模样。

  这厮正是姚平仲的儿子,姚炍。这家伙只见过徐卫一面,还是徐卫视察熙河路的时候,这回来兴元府大城市,又见的是川陕最高长官,所以可能有些激动。步子走得快,也收不住缰,竟一直冲到徐卫跟前,若不是徐卫退一步,他几乎要撞个满怀!

  张庆在旁边看得乐了,笑道:“你这是撞大运来了?”

  姚炍更紧张了,赶紧后退一步,抱拳行礼道:“卑,卑,卑……”

  他一连三个卑,好似口吃一般,连徐卫都有些忍俊不禁:“你是来报捷的,怎开口就悲悲悲?”

  姚炍吞一口唾沫,疾声道:“卑职奉父帅之命,特来向枢密相公报捷!我军已于不久之前,攻克西凉城,俘虏党项吐蕃诸军众多!”

  徐卫大喜,连声问道:“哦?事情经过是怎样,你详细给我说说!”

  “是!父帅出兵以后,又得彝生者龙出吐蕃兵相助,直扑西凉。途中仅遇两次阻击,皆一鼓而破,直逼西凉城下!守军出城列阵接战,我军与之血战半日,方才杀退。围城之后,借威远砲之利,火器之威,只六天,攻破城池!其间,城中吐蕃兵心知无望,所以反水开城,遂平定西凉!”

  第六百七十六章 辽军东来

  徐卫听罢,真比受封郡王还高兴,几个大步窜出案桌之后,眉飞色舞地喜道:“西凉府乃河西重镇,我向来以为要取西凉必少不了连日恶战。不料,你父竟然如此神速!得西凉,西军有马了!”

  姚炍见他夸赞,心里也欢喜,使劲点头道:“父帅遣卑职来见枢密相公,一则报捷,二则请示,接下来该如何作?”

  徐卫握着手,仰着头想了想:“首要,就是安定,要妥善处理降兵降将;其次,是招抚四周诸夷,严禁军士抢掠屠杀,违此令者,必处极刑!你父若纵容,我就拿他是问;再次,就是马,你父应该知道怎么作。”

  姚炍初见徐卫笑容满面,本已放松,现在见他严肃得紧,心头又一跳,慌忙道:“卑职回去,一定将枢密相公钧旨传达父帅。”

  张庆见他一口一个“枢密相公”,提醒道:“天子已册封天水郡王,不可再称枢密。”

  姚炍一愣,俯首抱拳道:“卑职实不知。”

  徐卫摆摆手,丝毫不介意,又缓和语气道:“你回去转告你父和军中将士,此番夺取西凉,立得大功,宣抚处置司定会在正式战报送上来后,按例嘉奖。”

  “多谢大王。”姚炍再拜。

  “好了,另外还有一桩事。”徐卫正色道。“倘若契丹军拿下了甘州,到了西凉府地界,叫你父好生接待,既不可莽撞,也不可失了威仪,明白吗?”

  姚炍当然不明白,但原话转达他总会,遂拼命点头道:“卑职记下了。”

  “甚好,你去罢,让你父叔用心办事。”徐卫吩咐道,姚炍再拜而出,跨出宣抚处置司大门时,口中还在喃喃念道“安定、招抚、找马、接待、郡王……”

  姚平仲夺取西凉府以后,便按照徐卫的指示,妥善安置降兵降将,又派出将佐,四出招抚西凉诸夷。居住在西凉府一带的居民,大多都是从前的凉州吐蕃,但也部分其他民族。西凉府失陷以后,还有不少部族拉着队伍要来增援,但都被熙河军击败。这些人见西军来势汹汹,且一举拿下了西凉府城,所以招抚使者一到,大多表示顺从效忠大宋。少数人负隅顽抗的,小太尉也派彝生者龙的人去劝说,实在不行,就一举灭之。

  但徐卫“不许抢掠屠杀”这一条,大体上熙河军是执行的,但要完全杜绝,那是不可能的。西军当年两样东西最出名,一是善战,二是野蛮。昔日为平方腊,朝廷把这群西部的骄兵悍将调到南方,虽然最终灭了方腊,可把百姓也祸害得不轻。其军纪之坏,可见一斑。徐卫执掌西军兵权以后,虽然作了许多努力,但要从根本上消除这种传统,实非易事。

  熙河军一进城,就大肆抢掠,姚平仲知情,却没有制止。直到他儿子姚炍回来,转告了徐卫再次重申的命令,他才下令军官们约束士卒,不要滥杀。

  至于找马这件事情,他跟徐卫一样积极。凉州本就是产马地,小太尉拿下西凉府后,士卒到处抢马,三日之间,得马四千匹。这也是导致一些夷人反抗的原因,后来徐卫的严令到了,姚平仲才不太情愿地发下命令,凡不是从战场上缴获而来的马匹,抢谁的,就照数还给谁。

  这一日,小太尉正在西凉城中的官衙里,处理一些善后事宜。其实也就是下面的人报上来,他签押而已。比如招抚了多少帐的番民,又有哪些部族归降之类。

  “大哥!”姚必隆踏入堂中,喊声如雷。姚平仲小时候,他的父母就去世了,从父姚古将他抚养长大,而姚必隆则是姚古亲生,但平仲与他自小一起长大,所以和骨肉一般,没有区别。

  “作甚?”小太尉把笔一扔,问道。

  “怎地让弟兄们把马还了?几千匹马,这可不是小数目!”姚必隆边说着,边解下了佩刀。

  “没办法,这是徐枢密,不对,现在得称徐郡王。这是徐郡王的命令,严禁抢掠屠杀,违者处死,如果长官纵容,也严加查办,包括我在内。”姚平仲沉声道。

  姚必隆听了,咂巴两下嘴,也没什么好说的。且不说紫金虎在西军中威望之高,也不说他对熙河军有再造之恩。只一条,他现在总节西军,对西军上到大帅,下到士卒,都有处置之权,谁敢造次?而且,他自己手里也握着雄兵,还掌管着钱粮,有谁活得不耐烦了,敢去捋他虎须?

  “西军都缺马,如今还了,是要怎地?拿钱买?拿茶换?”姚必隆扯着胡须问道。

  “你也就这点出息,如今得了西凉,这方圆几百里水草丰盛,是绝佳的牧场,买是要买的,但我们有了这块宝地,不会自己放养战马?”姚平仲白了兄弟一眼。

  姚必隆想想,大喜道:“哥哥,此番你稳当了!”

  “怎么说?”姚平仲不明就里。

  “取西凉,使西军有了产马地,这是百十年来朝廷梦寐以求的,这岂非大功一件?徐郡王如今都称王了,大哥怎么地也得封个太尉吧?这一下,哥哥就是名副其实的太尉了!”姚必隆满脸堆笑道。

  姚平仲好像也忍不住想露出笑容,但还是道:“尽想美事,太尉岂是那么容易作的?从前非三衙长官,不授太尉。后来宋金开仗,外头带兵的也能获晋太尉。但我方才作到节使,要节度使作久了,才能加检校官,检校官还得把检校少保、检校少傅、检校少师依次作完,才能拜太尉,早着呢。”

  姚必隆却不以为然道:“徐郡王极待见哥哥,此番立了大功,再加上前时取仁多泉城济桑城的功劳,必然超擢。”

  姚平仲笑而不语,虽然说他知道太尉还有一段距离,不过以他的功劳,和跟徐郡王的关系,肯定是要升检校官的。只要作到“检校少师”,就等着拜太尉吧。到时,叫了几十年的“小太尉”,就成真太尉了。

  这两兄弟正说着,一将气急败坏地抢进堂来。姚平仲一见,喝道:“何事惊慌!”

  “大帅!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伙强人,在西面抢马!被我巡弋官兵撞见,对方人多势众,弟兄们未敢轻动呐!”那军官喘息道。

  姚平仲顿时大怒!击案而起道:“作死!敢在本帅眼皮子底下抢马!”

  “此时,想必这伙强人已经跑了!”那军官大声道。

  “跑?跑得了?姚必隆!”小太尉大喝道。

  “卑职在!”姚必隆麻利地佩上了刀。

  “你引两千骑,火速去给我追!他们带着马群,也跑不了多快!一旦追上,休问原由,给我杀个干干净净!否则,这些撮鸟不知道西军的厉害!”小太尉厉声道。

  姚必隆不多话,捉着刀就蹭蹭奔出了堂去。奔到城外军营,点上两千骑兵,在军官引领下,火速往西追赶。熙河军打了胜仗,士气正旺,一听说有人抢马,真比被戏了婆姨,打了孩子还冒火。两千骁骑,风驰电掣般往西追去。

  追出五六十里,不见踪影,问吐蕃牧民,都说往西跑了,走得不久。姚必隆一听,又引军疾追!一直追出百多里,终于被他们追上!

  只见前方,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大群奔腾的骏马!看得人眼谗!再定睛一看,那马群两旁后头,都有骑士的踪影。因为距离比较远,也看不真切穿戴模样,再者姚必隆也不关心这个,纵马狂奔,距离稍后,他就取下了鞍上的弓箭。他的骑兵也跟他一般,骑士们各执弓箭在手,扣弦待发!

  而前头的人显然发现了后面的追兵,他们纷纷调转马头,朝后方集结。不一阵,已经布起队形,很明显是训练有素的骑兵,而非马贼。

  姚必隆看在眼里,也觉得奇怪,莫非是夏军?不管他的,是夏军更好!

  眼看着双方就要火并,正当此时,姚必隆身旁一骑突然放声喊道:“统制官人,莫非是契丹人?”

  姚必隆没听清楚,那人又连声喊道:“怕是契丹人!契丹人!”

  姚必隆终于听明白,心头一震,不假思索地举起手中长枪,示意部队减速转向。而对方也正待冲击,见追兵转向,遂也按兵不动。

  待部队停下来后,姚必隆转头问向那名军使:“你说这是契丹人?”

  “确有可能!方才牧民也坚称,从来没有见过这些人,而且他们是从西边来的。”那名军使回答道。

  姚必隆沉默不言,如果是夏军,或者马贼之类,杀个干净也不是个事。倘若是契丹人,那就不一样了。徐郡王一直致力于联金图夏攻金,而且听说契丹人已经打下了沙、瓜、肃三州,正围攻甘州,距离西凉府只数百里。倘若跟契丹军打起来,恐怕不太好。一念至此,觉得还是先问明白再动手。

  “去个人,问问什么来路!”姚降性驻马喝道。

  那提醒他的马军军使应了一声,纵马向前。剩下两千骑,仍旧排成攻击阵形,随时准备冲锋!

  对方见派了人来,也同样地派出一骑迎上。

  两人相隔不到十步停下,那军使仔细一看,觉得对方好像就是党项人。你看看,穿的袍子,还有锃亮的脑袋瓜,还有耳朵边的发辫。看到这里,他喊道:“你等打何处来?怎敢抢我战马?”

  对方回了一句,可这军使听得云山雾罩,跟天书一般!眉头一皱,又喊道:“你说甚?”

  对方又说一句,还是听不懂,那军使心想,难道说的是胡语?熙河路因为地处边界,军中官兵们有的人多少懂一点吐蕃语和党项语,而这军使本就是吐蕃人,所以他肯定对方说的不是吐蕃语,好像也不是党项语,莫非真让自己猜中了?

  但他却不懂契丹语言,正作难时,对方又派出几个人来,轮番发问。那军使跟听鸟语一样,完全不解,直到一个汉子用带着其他地方口音的汉语问道:“你们是谁的军队?”

  他的口音虽然跟陕西有区别,但还听得懂,这军使马上回答道:“我们是大宋川陕宣抚处置司下,熙河经略安抚司的部队!你等是何人?安敢抢夺马匹?”

  让他纳闷的是,对方带有他乡口音的汉语他听得懂,而他带着吐蕃口音的汉语,对方却听不明白。费了牛劲解释半天,对方终于道:“熙河?你们是西军?”

  “少他娘的说废话,你们是哪来的?”军使有些不耐。

  “我们是天志皇帝的兵马。”对方洪声回答道。

  “我只晓得我朝赵官家是皇帝,北面女真人有个皇帝,党项人也有个皇帝,哪冒出来个甚么天志皇帝?”军使大声道。

  对方见他如此言语,有些光火,怒道:“我们是大辽军骑!”

  “大辽?你们真是契丹军?”军使变色道。

  “当然!且问你,如何引军来追?”那说汉语的骑士问道。

  “我先问你如何敢抢夺马匹?这西凉府,已是我大宋疆土,休说牛马,便是一草一木,也是大宋所有!”军使估计也没读过书,但这句话说得还算得体。

  对方不回答,用听不懂的鸟语跟他的同伴嘀咕着什么,一阵之后,才对军使道:“稍等。”语毕,与同伴打马回去。

  军使一见,也调转马头奔回阵前。姚必隆劈头问道:“到底是什么人?”

  “真是契丹人!”军使回答道。

  姚必隆垂下器械,皱眉道:“既是契丹人,倒不好跟他开打。这样吧,把马还来,咱旁的就不说了!”

  “卑职看他们只有数百骑,十拿九稳!”军使提醒道。姚必隆点点头,没有说话,他朝军使身后盯了一眼,呶嘴道:“又来了,去吧。”

  军使又奔回原位,这次对方只有了会说汉语的那一个,见面就先打个拱手,倒知些礼节,朗声道:“我们长官说了,此番东征,本就是为了跟南朝联手对付女真,岂能自相操戈?不如我两军各走各的。”

  “这没问题,你们要走,我军绝不阻拦!但有一条,马需留下!”军使大声强调道,为了让对方听明白,他还得有意说得缓慢一些。

  “这个……我军一路东来,颇有些损耗,征些马匹以供军用,你们回去禀报长官就是。”对方回复道。

  “那不成!我们统制官人也没权力把马送予你!”军使否决道。

  “那谁有权力你就报告谁。”对方好像也没什么耐性了。

  “哼!告诉你,这事须得兴元府的徐枢密说了才算!你要有空,跟我走一趟兴元!”军使也有些火了。

  “兴元在何处?有多少路程?”对方还真问起来。

  “兴元却也不远,十几二十天的路程。”军使冷笑道。

  对方怒了,一挺手中铁枪:“你在消遣我?”

  军使冒火三丈,飞快地扯起长弓,搭箭上弦:“消遣你又怎地?马留下,人走!否则,你自己看看我身后!”

  那人往他身后看一眼,足足两千精骑,列成阵势,随时可以进攻。而他们,只有两百多骑,实力相差过于悬殊。而且,跟宋军冲突的话,回去也不好交待,这一趟本来也是捞过界了。

  想到这里,也不理军使,掉头就走,军使一见,以为要开打了,遂奔回阵前。姚必隆听了话,破口骂道:“娘的!只盼你们来联手攻金,如今倒先作起强人来了!弟兄们,准备迎敌!杀他个干净,徐郡王也不会降罪!”

  “是!”骑士们高声发喊。

  结果,这时候怪事发生了。对方数百骑散了阵,都朝西奔走,而且并没有再驱赶马群。不一阵,便消失是无影无踪。

  姚必隆冷哼一声:“算他们精灵!”当即,遂下令将马群赶回去,一清点,竟有八百多匹马。

  回到西凉城,将事情详细报告了平仲,小太尉听了,判断说,既然辽军都出现在西凉府附近了,那就说明契丹人已经拿下了甘州!很快就会到西凉来!

  虽说两国联手,但观今日契丹人之作派,还是得防着为上。基于这种想法,他下令部队加强警戒,尤其是要多派哨骑四出侦察,密切关注契丹人的动向。

  姚平仲所料不差,此时,辽军确实已经攻取了甘州。今日前来抢夺马匹的辽军,则是受遣招抚诸部的一支部队,他们本来距离西凉还有些距离,却因为想抢夺物资,而深入了西凉府境内。

  辽军拿下甘、肃、瓜、沙四州,宋军夺取西凉府,标志着西夏失去了对河西走廊的控制。党项人现在据有的国土,仅仅是一片片大沙漠,以及国都兴庆府附近的土地城市,已然陷于三面合围之中!

  如果没有外援强有力的干预,那么仅凭党项人自己的力量,恐怕没法抵挡宋辽两军的攻势。西面河西走廊完全丢失,南面横山之险不复存在,东面又有萧合达叛乱,可谓内忧外患,其亡国之期,可能已经不远了!

  第六百七十八章 中枢派员

  五月末,契丹使者耶律元术从杭州归国,途经兴元时专程拜会了徐卫。转告大宋皇帝已经正式与他正式缔结国书,两国摒弃旧日恩怨,协力合作,共图恢复,并恭贺徐卫受封天水王。徐卫当然是乐见其成,知他马上要返回契丹,遂准备了一份礼物,托他转送耶律大石,以谢辽帝当初赐马之情。

  辽军攻陷甘肃瓜沙四州,西军夺取西凉府,这惊人之变不久就传到夏都兴庆。西夏举朝震惊!西军趁火打劫,这他们不奇怪,但契丹人如何也跟汉人沆瀣一气?党项人跟契丹人的关系多年来都是不错的,辽国还曾经把成安公主下嫁。即使后来西夏无奈臣服女真,可跟大石之间,平常也都联系来往,怎么说翻脸就翻脸?招呼都不打一个?

  不过,党项人没闲心去把这些事情想清楚,他们马上就将要面对立国以来最严峻的形势!横山没了,河西没了,西军又插到了麟府,除了隔在陕西与西夏之间的瀚海,他们已经无险可守。更不用说,还有萧合达的叛乱未曾平定……

  夏主李仁孝作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火速将消息报告给了他的宗主,女真人。因为党项人知道,一旦西夏完蛋,女真人也得跟着遭殃。就算大金国实力再雄厚,要同时对付宋辽双方,恐怕也得灰头土脸!

  第二件事情,就是把任得静大军召回来,固守夏都周边,以防宋辽两军夹攻。自李元昊开国以来,党项人从来没有如此害怕过,他们已经嗅到了亡国的气味。

  六月,麦收时季。今年四川粮食收成还凑合,但陕西因为雨水不足,情况比不了去年。看样子,还得吃两年四川的粮。不过让徐卫高兴的是,时至眼下,陕西流民返乡的,已达百万之众。在这个时代,人就是最重要的战略物资,有人,什么都会有的。再说这八百里秦川,天府之国,最是富饶,还怕没有出头的一天?

  六月上旬,朝廷派来了一名川陕宣谕使,姓郑名刚中,探花出身,作过枢密院编修,也作过殿中侍御史,现在带的职官是刑部侍郎。据说此人刚直,作殿中侍御史时,常常面刺皇帝之过,而且有话当天说,绝不留过夜,朝中颇有声名。

  前些时候的政变中,第一个上表求去,居家待罪,反对太上皇复位的,就是此人。这回派他来宣谕川陕,恐怕也是皇帝想让他来走走过场,立点功劳,回去以后好重用。

  当然,这些消息,都是徐六给徐九的信中提到的。

  徐卫在宣抚处置司的花厅里接待了这位宣谕使,宋代的宣谕使,有些类似于后世的“钦差大臣”,代表朝廷而来。只不过后世的“钦差大臣”,都是带着专门的差使,而宣谕使的职责就是到地方上看看,考察官吏,访问民生。

  不过,郑刚中这回还带着另外一个使命,那就是代表朝廷,暂驻川陕,参与宋辽双方高级将领的会谈。

  “郑宣谕一路辛苦,何不在馆驿歇息一晚,明日再谈公事?”徐卫知他有贤名,所以表示了优待。

  郑刚中五十多岁,个头不高,但身板还算硬朗,精神也足,尤其是一对浓眉直插鬓角,看起来颇有些威仪。浑身上下,从头发到胡须,都收拾得整整齐齐。

  “下官奉诏而来,不敢懈怠,敢问大王几时和契丹商谈?”郑刚中似乎对徐卫的关切不太感冒,不冷不热地回答道。

  徐卫笑笑,似乎并不介意,道:“契丹人已经拿下甘州,据熙河帅司报告,契丹人已给他发去了照会,打算近日派出使者,与我军商谈后续。”

  “那大王又是如何安排?”郑刚中又问。

  徐卫有些不太喜欢他的口气,你刑部侍郎的职官,带“宝文阁侍制”的阶官,是为从三品。我怎么说也是长官,你如何一副垂询的口气?

  但想到对方是代表皇帝,代表朝廷而来,徐卫仍旧和颜悦色道:“会谈地点,就在西凉府即可。暂定由宣抚处置司参谋官马扩代表我方,为首出席。郑宣谕既来,当然与之同行。但具体时间还待定,要不,宣谕且在兴元府逗留些时日?”

  郑刚中一听暂时还不谈,遂摇头道:“既然如此,那下官身负宣谕之责,就到各地看看。”

  “也好,宣谕使掌考察官吏,访问民生之重责,是下情上达的关键,那就听郑宣谕自便。只是有一点,倘若地州县有什么问题,还请郑宣谕多多指正。”徐卫笑道。

  这句话说得算是客气了吧?可郑刚中还是那副模样,不咸不淡道:“下官直接对朝廷负责,恐怕……”

  徐卫笑容仍旧:“既如此,那就悉听尊便,一旦定下会谈的日子,我便使人知会郑宣谕。”

  听到这里,郑刚中起身一礼:“下官就告辞了。”

  徐卫也起身一抱拳:“恕不远送。”

  郑刚中走后,徐卫脸上的笑容渐渐收起。本来,朝廷不定期派宣谕使,这不是什么怪事。但巧就巧在眼下这个时机。自己刚刚受封郡王,朝廷就派一个宣谕使下来,这岂非是传说中的“打一棒给一甜枣”?先封你个郡王,荣耀无比,接着派个有考察地方之权的宣谕使,给你念念紧箍咒?

  再者,我马上就要跟契丹人会谈后续对夏事宜,朝廷派个中央官员来参与此事,即使只是列席旁听,不参与决策,恐怕也脱不了监督的干系。

  这么看来,皇帝虽然一再优待自己,但他心里,多多少少还挂念着自己是太上皇一手拔擢的旧臣这一节,尤其是出了政变的事情之后,他对这些事情更加小心。说起来,不光是自己,折彦质跟何灌,都是太上皇的旧臣。不过,何灌致仕了,而折彦质这回有勤王之功,想必已经让赵官家对他放心。

  建武九年六月,宋辽两军约定在刚刚平定不久的西凉府会商对夏后续事宜。双方对此事都高度重视,徐卫派出了宣抚处置司参谋军事马扩为使,而辽军主帅萧斡里剌则派出了他的儿子,陕西人民的老朋友,萧朵鲁不。

  马扩进入西凉城时,受到了姚平仲热情的欢迎,小太尉亲自带着麾下将佐将他请进衙门。想姚希晏是节度使,从二品。而马扩如今的头衔是右武卫上将军,这种叫作“环卫官”,也就是武散官,从三品。

  按理说,姚平仲官阶比马扩高,完全不需要如此。但宋代官场上,重阶不重品,重职不重官,也就是你几品不打紧,关键看你是干什么的,你的实际差遣是什么。走马承受公事,八品小官,你一个带节度使头衔的二品大员,敢跟他大声说话么?

  马扩的差遣是宣抚处置司的参谋军事,高级幕僚之一,也就是说他是上司派员,姚平仲虽是边帅,却也不敢轻视他。

  “姚经略太客气了,这是作甚?”马子充一落地,就抱拳对一众熙河将佐笑道。

  小太尉大步上前,抱拳道:“马参谋代表的是徐郡王,姚某怎敢托大?”

  马扩笑笑,将身一侧,介绍后面那人道:“这位是川陕宣谕使,郑宣谕,受朝廷指派,参与会谈。”

  姚平仲看郑刚中一眼,行个礼,却什么话都没有。马上,就伸手邀请道:“请诸位进城。”

  马扩见姚平仲似乎没把郑刚中放在眼里,于是故意让郑刚中走前头,后者也不谦让,便与姚平仲并肩而行,这让小太尉有些不悦。马子充是宣抚处置司参谋军事,又是徐郡王面前得力干将,他跟我齐头并进,可也。你怎地也冒上来?

  不过,既然是马扩坚持的,他也不好说什么,便一路无声地到了衙门。路上,只见西凉城秩序初步恢复,但还是随处可见全副武装的将士,街市上也少有本城的居民在行走,高压氛围很明显。

  入衙门,至厅上坐定,谁都还没开腔,郑刚中先问道:“姚经略,这夺取西凉,不知拓边几何?抚众又几多?”

  姚平仲微微皱眉:“此事,本帅已向徐郡王禀报过。”他这话的意思就是说,这是军事上的事,我跟你说不着。

  郑刚中又问:“那西凉的官署几时得立?”

  “还没到那一步,宣抚处置司的意思,是先稳定书面,至于司仪行政,后头再说吧。”姚平仲答道。

  郑刚中听他这话,纠正道:“司仪行政不是小事,大帅不可掉以轻心。”

  马扩临行时徐卫曾经提醒过他,要好天处理跟郑刚中的关系,此时他唯恐小太尉跟郑宣谕起争执,赶紧插话道:“郑宣谕所言在理,此事宣抚处置司已经提上日程。”

  郑刚中这才点点头,不多话了。

  马扩见状,方向姚希晏问道:“经略相公,不知辽军的使者到了没有?”

  “昨天下午就到了,已经遵照徐郡王的指示,既要善待,也不可失了威仪,所以安排他们先住下,等候进一步消息。如今马参谋和郑宣谕来了,本帅这便使人知会他们来。”姚平仲道。

  “不急,今天时候也不早,见了面也谈不出什么来。劳请大帅通知对方,明天一早,咱们就在这衙署里会谈吧。”马扩道,语至此处,又转向郑刚中,“宣谕以为如何?”

  郑刚中朗声道:“我只是出席,并不参与决策,马参谋自主便是。”

  “那好,就这么定了。”马扩道。

  又闲谈一阵,姚平仲道:“两位车马颠簸,想了劳累,我已派人收拾了住处,请先事歇息,晚间咱们再聚。”

  郑刚中闻言起身:“明日便要会商,今日须得养精锐。”说罢,就要离开,姚平仲遂派人引领他前去。

  等他一走,小太尉就皱起眉头:“马参谋,这厮什么来头?一照面就问长问短,宣谕使不是考察官吏,访问民生么?这军旅之事,自有大王过问,何需他聒噪?”

  马扩朝外望一眼,道:“带着刑部侍郎的衔,充川陕宣谕使,主要就是监督两军会商。”

  “哼!最见不得这种中枢派员,狗屁不懂,指手划脚。”姚平仲不满道。

  马扩摇摇头:“这人在朝中颇有贤名,再者,他代表的是天子,你怎可对他无礼?他喜欢问,他就让他问,左右他也不参与决策,只是列席旁听。”

  姚平仲根本没听进去,岔开话题道:“此番跟契丹人联手,不会跟当年海上……”说到这里,他猛然省悟,自知失言,忙解释道“姚某绝没有其他意思,只是一时口快,一时口快。”

  过去了快二十年,马扩对此事仍旧耿耿于怀,只是因为对方是姚平仲,他也不好给脸色,勉强笑道:“无妨。”吸口气,思索片刻,续道“契丹人有亡国之痛,他们比你我更痛恨女真人。宋辽有共同的敌人,所以,不会。”

  “那就好。”姚平仲点头首,“参谋是不知道,前些时候,一伙契丹马军,竟然窜到了西凉境内,抢夺马匹。我弟姚必隆引军追击,方才把马夺回来。为着这事,我始终担心会……”

  “这种小事,无关大局,不必深究就是。”马扩提醒道。

  “这是当然。马参谋,此番跟辽军会商,不知道谈些什么?”姚平仲对这一点很感兴趣。

  因为契丹人已经连夺四州,但西军卡在西凉府,所以他们现在无法东进。他担心的是,这河西,大部分都是契丹人打通的,上头该兴地把西凉拱手相送吧?这可是块宝地,有了它,我熙河军哪里还缺马?倘若西凉府划给了契丹人,那咱们不是白忙活一阵?

  马扩随口道:“还不是对夏的后续事宜。只有先商量好了,才能动手。”

  姚平仲闻言,踊跃道:“如今西夏已是日薄西山,何不邀辽军同行,一举攻灭它?我军有横山在手,何惧党项?”

  “这马某就不得而知了,还得跟契丹人谈了再说。”马扩不想把事情说得太细。

  第六百七十九章 划分地盘

  “哈哈,马参谋别来无恙否?”萧朵鲁不一进门就响起一片爽朗的笑声。辽军势如破竹,接连夺取河西四州的喜悦,都写在这位脸上了。

  马扩起身上前,执礼道:“莫非这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萧朵鲁不又大笑道:“说起来,这还得记上徐太尉一份功劳。在下归国以来,将此事上报,国主当机立断予以批准,这才有了今日啊。”

  马扩亦笑:“贵我两方协力合作,何愁大事不成?来,引荐一下,这位是我朝廷派出的川陕宣谕使,郑刚中郑宣谕。”

  听说是宋廷派下来的,萧朵鲁不执礼甚恭,郑刚中也十分客气地还了礼。双方人员就着一条大长桌坐定。宋方有马郑二人,另外还有一个宣抚处置司的“书写文字”,一个“干办公事”,还有一个通契丹语的翻译。辽方则有萧朵鲁不,另外三人都是文官,反正不姓萧,就姓耶律。

  闲话毕,马扩首先把话引到正题上来:“贵军已夺取河西四州,我军也如期拿下西凉府,接下来怎么走,就得贵我两方商量着办。在下先问一声,贵军可有什么打算?”

  萧朵鲁不停了片刻,收起笑容道:“想法,倒也有。就是不知道合不合贵方的意。”

  “既是来商量的,有话但说无妨。”马扩点头道。

  “好,我辈行伍中人,直来直去,就不拐弯抹角了。”萧朵鲁不也痛快道。“眼下,河西俱入贵我两方之手,另外横山一线,也有我族人萧合达以及西军控制住,可以说对党项形成合围态势。此时,若两军夹击,灭西夏不是不可能。”

  马扩边听边点头,表示赞同对方的意见。

  “但话说回来。”萧朵鲁不话锋一转。“贵我两朝的生死仇敌,乃是女真,而非党项,马参谋以为如何?”

  马扩听出来弦外之音,并不表态,只伸手道:“继续。”

  “所以,我们的意见是,党项虽是小国,然其民风剽悍,若必欲灭其种族,恐怕兽穷则搏。虽说我两方占据绝对优势,但真要打,也并非是探囊取物。”萧朵鲁不说到这里,有意观察马扩和郑刚中的反应。

  见两人都没有发言的意思,才继续道:“南朝所恨党项者,一是扰边,二是附金。以目前的情况,党项人相对南朝什么威胁,已经不可能。至于依附女真,非但为南朝所痛恨,亦为我朝所不容。有鉴于此,我们的意见是,迫使西夏脱离女真,站在我们这一边。”

  他陈述完意见之后,堂内好一阵没有动静。马扩来之前,宣抚处置司曾经就此事专门会商,拟定两条路线。

  其一,就是瓜分西夏,大宋取横山地区到西凉府一线,剩下的归契丹,不过河西四州暂时可以借给契丹人,以后仍要归还。这是徐卫最愿意看到的结果。因为横山到西凉府一线,除了萧合达占据的地盘之外,其他的基本上都是西军控制之中了。也就是说,剩下来的仗,跟西军基本上没多大的关系。要我出兵也可以,但话得说清楚,我这就是在帮你契丹人的忙了。而且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把女真人拖下水,宋、辽、金三国,在西夏的土地上耍耍。

  其二,就是迫使西夏脱离金国控制,横山到西凉府一线属宋,河西四州暂时归辽。这样一来,大宋掌握了横山命脉,党项人就无法对陕西构成威胁,而契丹人也有进攻金国的跳板。这样做,虽不如直接把西夏灭了痛快,但也有其好处。

  现在萧合达提出的,正是第二条路线。

  马扩好一阵之后,才回答道:“若能返使西夏脱离女真,倒也成。只是,这土地城池?”

  萧朵鲁不听他这么问,反问道:“不知贵方可有想法?”

  马扩也不藏着掖首,直言不讳道:“石、银、夏、洪、龙、宥、盐、威、应九州,西凉一府,归宋,西军可不进兵。”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马子充一开口,就要九州一府!而这大一片土地,正是西夏跟大宋叫板的本钱!若归宋,党项人的脊梁也就断了!拿这个条件去讲,党项人可能答应么?

  但马扩不在乎,或者说徐卫不在乎。答应最好,不答应就走第一条路线,该我得的,照样跑不了。而且九州一府里面,大部分已经在西军手里,所以,爱咋咋地。

  震惊的,不光是辽使,甚至包括了川陕宣谕使郑刚中!作为京官,还曾经出使过一次金国,在郑刚中的印象中,大宋在外头从来都只有受气的份,几时说过这么硬气的话?

  “九州一府?马参谋,这可就要了党项人的命了。”萧朵鲁不笑道。

  “不止,除九州一府外,河西四州也属宋。”马扩这句话一出来,满堂的人都以为他是疯了。郑刚中不禁转头看向马扩,想提醒他是不是说错了?

  萧朵鲁不面色渐渐阴沉,冷声道:“马参谋,在下没有听错吧?河西四州也归宋?那敢问置契丹于何地?”

  马扩不慌不忙道:“稍安勿躁,听我说完。河西四州虽然归宋,但暂时可以借给贵方,等到将来仗打完了,再还不迟。”

  “那怎样才叫把仗打完?”萧朵鲁不又问。

  “驱逐女真,恢复旧疆之时,就是狼烟熄止之日。”马扩这话,掷地有声!

  萧朵鲁不默然无语,许久,不悦道:“天志皇帝出兵十一万骑,将士们浴血奋战,夺下河西四州,如今却说属宋,有这样的道理么?马参谋,在下相信,徐太尉是诚意与契丹合作,但此事恐怕……”

  “要不然,就走另外一条路。瓜分西夏,我方仍占九州一府,河西四州,其他的归辽。”马扩道。

  萧朵鲁不眉头越发紧拧:“这跟之前的有区别么?”

  “有,九州一府,河西四州,党项人已经失去了控制。都在你我双方手里,所以不用打。但剩下的地盘,仍在党项人管辖下,需要辽军去攻,但我方也可出兵相助。”马扩答道。

  宋辽威武

  宋辽威武

  “马参谋留步。”第一轮会商结束后,马扩步出堂外,郑刚中急忙追了上来。

  “郑宣谕有事?”马扩回身问道。

  郑刚中的不满都挂在脸上,责怪道:“怎么提出这般要求?人家损兵折将打下的河西四州,怎肯拱手相让?能取九州一府之地,已是了不得了!徐郡王怎这般安排?”

  马扩轻描淡写道:“大王自有考虑,郑宣谕不必着急,契丹人会答应的。”

  他没有胡说,在宋辽双方谈判结束时,萧朵鲁不果然就答应了这个要求。首先,河西四州现在的实际控制者是辽军,既说约定最终归宋,但有那是在战争结束以后。也就是说,要等到大宋收复中原、山东、两河,大辽收复全部国土时,河西四州才还归……鬼晓得是猴年马月?就算真到了那时候,局势是个什么样子,谁知道?到时再说吧。

  其次,徐卫让辽军取河西四州,他自己取西凉,是有原因的。西凉府一来距离熙河路近,二来又是河西走廊的东端。西军卡在西凉府,辽军拿着河西四州又有何用?

  最后,现在对于契丹人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取得立足之地,这一点他们现在已经作到了。接下来,就是迫使西夏反水,然后准备复国!

  对于马扩提出了的另外一条路线,瓜分西夏,契丹人不赞同。这里面自然有其考量在,但或多或少,契丹人还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他们曾经跟党项人关系不错。

  宋辽双方谈妥,这才给党项人送去消息。而此时,党项人还急切地盼望着女真人出来主持公道。

  不难想像,当金国朝廷听闻宋辽联手进军西夏时,其震惊可以说是无以复加。因为在中原战场击败宋军北伐而带来的那一点点喜悦,顿时被消除得干干净净。金帝完颜亶,召集宗弼等辅政大臣紧急磋商,要求尽快拿出对策。

  可直到宋辽双方谈完,金廷都还没有一个统一的意见。有人主张出兵援助西夏,打击宋辽的嚣张气焰;也有人建议,趁宋军新败,再次集结重兵进攻襄汉,逼徐卫把注意力放到中原来;还有人认为,干脆不管,现在我们自己麻烦一大堆,哪有闲心去管党项人的鸟事?

  作为把持朝政的权臣,完颜宗弼在大臣们各抒己见时,却没有作出任何表态。这事确实让他为难,在对宋战争中,金军要么失利,要么无功,这对整个大金国的影响非常坏。幸好,去年乌延蒲卢浑挫败了宋军的反攻,才挽回一些颜面。

  没想到,现在徐卫竟又撺掇了契丹人,合起来欺负党项!按他一贯的作派,肯定是马上提虎狼之师进入夏境,将宋辽两军驱逐出去。可宗弼明白,现在大金国暂时没有这个能力。连年的征战,让女真人消耗很大,不仅仅体现在将士阵亡,户口减少上,也不止于耗费甚巨,入不敷出。更重要的是,马上打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这些年大金国将精力都放在南侵上,忽略了内政。

  正因如此,才导致两河民变迭起,北方时有叛乱。自从第二次进攻襄汉失败,无奈退兵以后,宗弼就他的心思都放在内政上。打算大刀阔斧的改革,以稳定女真的统治。比如,去年到今年这一段时间,他就颁布了许多法令,禁止掳汉人为奴;禁止随意屠杀奴婢;取消“剃发不如式者杀”,改以黥刑;解散部分两河签军,使其归耕田亩之中;又减两河之税三成;并开始在金国朝廷中,扶持汉官。

  宗弼所作的这一切,很容易就看出来,他是为了缓和民族矛盾,发展生产,巩固大金国的统治。

  可徐卫从出大名府那一天开始,就注意要给大金国捣蛋。你这刚要休心养性,好好治理国家,不打算再打架了,他就喊来帮手,一齐欺负你的小弟。

  兀术现在几乎对徐卫恨不起来了,因为如果要去恨徐卫,迟早被气死。从他二哥斡离不被阻紫金山开始,徐虎儿已经不知道坏了大金国多少好事了。要整理出来,估计都能成册。

  当金帝完颜亶询问他对策时,宗弼颇有些无奈地回答说:静观其变。这等于是宣告大金国不会出兵援助党项人。

  七月初,宋辽双方的使者同时出现在夏都兴庆府。此时,党项人还不知道他们被女真宗主抛弃了,李仁孝下令,拒绝接见宋使,驱逐宋使出境。这在外交史上,绝对是个异数,自古以来,拒绝使者提出的要求,经常有,可很少有连使者都不见的。

  但李仁孝念着原来跟契丹人的关系,还是勉强接见了辽使。可是,当辽使提出割河西和横山一线时,李仁孝大怒,拒绝这一“无理”要求,让辽使也哪来哪去。

  他这一举动,触怒了徐卫,立即以西夏辱其使者为由,命泾原王禀徐成二帅兵出威州,与此同时,辽军的铁骑也经过西凉府,直扑应理。而割据一方的萧合达听闻宋辽联手,喜不自胜,徐卫根本没叫上他,这位也激动得出兵两万,从夏州攻往西平府。

  七月中旬,辽军破应理,应理即后世宁夏中卫。破应理之后,三路兵马迫近西平府。坐镇此处的任得敬大惊,一面飞马报告夏都,一面坚守城池。

  亡国之期到了!

  这是西夏大臣们听闻噩耗的第一反应!宋辽两路兵马,外加萧合达一路叛军,三路逼进西平府,距离国都兴庆府已经不远!李仁孝没盼来金军,却引来三路虎狼,这位年轻皇帝六神无主,问计于晋王察哥。

  察哥是夏崇宗李乾顺的弟弟,也就是李仁孝的叔叔,多谋略,有勇力,长期握兵,战功显赫。见国难当头,这位大王拍案而起,主动请缨要领兵到西平府去迎敌。他的态度,使得西夏君臣们看到了希望,李仁孝命发三万精锐,由察哥统率,往援西平。

  出征之时,李仁孝亲自出城相送,临别之际,他拉着察哥的手泣道:“愿皇叔念祖宗创业不易,勉力维持。”

  察哥却豪气万丈地表示:“臣去去就还。”语毕,飞身上马,引万军出征,其英勇如昨。

  察哥之所以如此自信,是因为他确实有这个本钱。在宋夏战争中,他战功彪炳,被后世誉为“大宋神将”的原熙河经略安抚使刘法,就是败在他手里,也死在他手里。这次西夏国内暴乱,也是由他出兵平叛,很快就平息事态。

  总之,察哥这位沙场宿将,引着三万精锐马步军火速增援西平府。等他赶到时,三路兵马已经在西平城附近扎下营寨,作围困状,只是并没有进攻。

  察哥抵达以后,连气都没喘一口,就下令进攻。离他最近的,是从夏州赶过来的萧合达部。所以,萧合达便成了他第一个攻击对象。

  两军对阵,察哥放两千“平夏铁鹞子”直冲萧合达中军,步军紧随其后掩击。萧合达的部队虽然也不乏悍不畏死之卒,可惜他们没有宋军那样精良的远程器械,被铁鹞子一冲,阵形散乱。

  随后夏军步兵压上,捉对厮杀。萧合达急令重组阵形,察哥却不给他机会,亲自率领精骑从侧翼攻入,萧合达部溃败。因为战事结束得太快,以至于泾原军闻讯赶来助战时,只看到萧合达已经跑得没了踪影,而察哥的部队已经顺利进城,与任得敬合师。

  王禀和徐成认为,夏军挟胜之威,明日必来应战,遂联络辽军,约定明日合力击溃夏军。统领辽军前来的,是耶律大石的护卫耶律铁哥。护卫,就是禁卫军的军官,而耶律铁哥,在此次东征大军中,充任都监。其人号称万夫莫当,能手格猛兽,勇冠三军。在大石西征立国的战争中,屡立奇功,极被倚重。

  此番,他引万骑,轻取应理,直逼西平府。见宋军来约,他痛快地答应。当天,宋辽两军后退三十里,养精蓄锐,以备大战。

  而城西平城里,察哥也对任得敬说,我牛刀小试,便一举击溃一路。明日随我出城,招灭来犯之敌。他大败萧合达时,任得敬在城上看得真切,只见晋王的军队锐不可挡,认为取胜的把握很大,遂也满口答应。

  次日,晴空万里。一大早,刺眼的阳光就毫无遮掩地覆盖大地。到了上午,那毒辣的日头能把人的头皮烤得生疼。

  率大军出城的察哥对任得敬说,敌军不习这气候,必败无疑。后者也是信心满满,催促部队快行。

  当他们看到宋辽联军时,征战一生的西夏晋王,也不禁为眼前的景象所震惊。宋辽两军,虽然兵力上并不占优势,但其军容之整肃,步伍之严谨,实不多见。

  泾原军两万兵直面夏军,而辽军的万骑摆在侧面,虎视眈眈。察哥虽惊,但却没有动摇信心,他窥视敌军军容之后,让任得敬去对付泾原军,他自己进攻辽军。

  任得敬从前是西安州的通判,而西安州归泾原路管辖,如今遇上“老东家”,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他为先声夺人,率先发起进攻。

  他手里有七百重骑兵,也学昨天察哥的战法,先把重骑放出去冲一阵,等敌阵形散乱,步军压上厮杀。可泾原军号称陕西六路兵力最雄,哪是萧合达可比?七百铁鹞子地雷霆万均之势压过来,泾原军的严阵不为所动。

  敌进三百步,神臂齐射,两百步,床子弩踏张弩轮番射杀,奔到近前,泾原军中响起连窜的呼啸声。一条条火龙窜出,猛烈的爆炸声响彻战场!战马受惊,四处敌窜!等到铁鹞子撞上泾原军的严阵时,恰似撞上一堵铜墙铁壁!

  很快,这些重骑就失去了机动性,被泾原步军团团围住,上挑兜鍪,下砍马足,不一阵,便淹没在人海之中!

  任得敬在阵中目睹此惨状,惊诧莫名!他派出的步军,此时仍旧嚎叫地冲向了对方。结果可想而知,漫天的箭雨把任得敬的心浇得冰凉。看着步军成片成片地栽倒,短兵相接之时,又被泾原军迅速两翼钳击,他知道这回祸事了……

  而另一头,察哥集中了任得敬部的轻骑,却不急着用。他观辽军尽是马军,必然先发制人,遂结严阵,摆强弓而待。

  果然,辽军兵分两路,直插两翼。其速度之快,协调之密,为察哥平生所仅见。夏军士卒们甚至还没回过神来,敌骑已经入弓箭射程范围。但辽军并没有直接冲击夏军严阵,而是轮替骑射侵扰,乱其阵形。

  辽军的战马,出自西域良种,根本不是夏军或西军所用的河曲可比。其马身形高大,四肢有力,速度快,耐力强,很快就将察哥的军队扰得混乱不堪。

  察哥见状,急令马军出击,精骑截击来犯两路,铁浮屠直冲辽军主阵!一场罕见的骑兵大战在西平府外上演。

  夏军的精骑,都是经过无数血战锻炼出来的精锐。可他们跟辽军骑兵一交手,才发现人上有人,天外有天。对方骑术之精绝,战马之优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往往一合之后,夏军骑兵正重阵队形时,对方已经开始回击。

  而冲向辽军主阵的铁鹞子就更郁闷了。辽骑一见重骑兵冲过来就跑,他们的马快,铁鹞子根本追不上,就一直撵在屁股后头,而辽军骑兵趁势回头还射。奔出一段距离,铁鹞子的速度渐渐跟不上,只能停下来。

  他们一停,辽军马上打个转追回来。重骑兵一旦失去机动性,就只能等着挨打,于是乎,被逼无奈,只能再跑起来。如此反复几次,铁鹞子终于扛不住了。他们被辽军包围,切断了退路……

  这场大战,双方投入兵力超过七万步骑,按说是一场大规模的会战,应该从早打到晚才是。可没到午饭时间,夏军就兵败如山倒。铁鹞子几乎全军覆没,轻骑也损失巨大,至于步军,那更是惨不忍睹。夏军溃退回城时,已经找不到建制,被宋辽两军的骑兵追在后头,丢盔弃甲!

  察哥被亲军保护着逃回城里,惊魂未定。此时,他才终于认识到,西军早已不是他干掉刘法时那个模样了,而辽军,则比其亡国之时更为强大!

  他引以为豪的平夏铁鹞子,在宋辽两军手里,根本不算甚么!宋军有强弩,有严阵,有火器,铁鹞子难以对其构成威胁。而辽军,则有快马,铁鹞子去打他们,简直就是送死!没法子,这仗没法打!

  次日,萧合达听闻宋辽两军战胜,又集结部队回来,三路兵马合围西平府!消息在这今天下午传入兴庆皇宫,李仁孝骇得面无人色!晋王察哥,是西夏的战神!战神却一阵溃败,这还怎么整?

  西平府被围,如果不去救,一旦西平府失陷,那么国都兴庆府就将直面威胁!李仁孝完全失去了分寸!求救于金国,至今不见回应,横山一线,河西州府,又陷于宋辽之手,难道真是天要亡我大夏么?

  此时,朝中以王枢为首的大臣提醒皇帝,女真人至今没有援兵过来,看样子是不想淌这浑水,我们被大金国抛弃了!

  这种话,对李仁孝来说,不亚于晴天霹雳!他无法想象西夏失去了大金国的庇护之后,会是个什么样子。南面有几十万精锐的西军,现在西面又来了契丹恶狼!党项人还能靠谁?

  王枢等趁势提出,莫如就从了辽使的建议,割地吧,反正这些地区,现在已经不在我们手里。但李仁孝却担心,万一西夏割了地,宋辽仍不罢手,如何是好?

  王枢自侍跟徐卫有个交集,主动请缨作为使者,去陕西会见,以求宋辽罢兵。李仁孝很犹豫,首先是割地,宋辽要横山和河西十几个州府,这可是大夏的命脉所在!一旦丢失,大夏就完全受制于人了!

  其次是脱离大金国,西夏跟女真接壤,倘若大金国闻听此讯,兴师问罪,倒霉的不可能是宋辽,还是咱党项?

  正当他不决之时,又听闻宋辽三路兵马合围西平,晋哥察哥和他的外祖父任得敬危在旦夕!经此一吓,李仁孝再不敢犹豫,遂以王枢为使,前往兴元府拜会徐卫,答应割横山至河西十余处府州,并宣布即日起,脱离与大金国的藩属关系,加入宋辽这一阵营,共同对付女真!

  王枢火速出发,先赶到西平府,亮出自己议和使者的身份,见到了泾原帅王禀,和辽军都监耶律铁哥,备说西夏愿意割地,愿意脱离女真的意愿。请两军暂缓用兵,一切等待徐郡王裁决之后,再作计较。

  王禀和耶律铁哥本就为此而来,当然表示同意,保证只围城,不进攻。王枢稍稍宽心,带领使团马不停蹄地入陕西,赶往兴元府。而徐卫此时,正在布置在西凉府设置行政机构,开始司仪行政的事情。

  第六百八十章 割地求和

  建武九年,七月末,兴元府。

  徐卫这几天整成了热伤风,所以今天没有去衙门,留在家里休息。伤风这个病虽是小疾,却着实让人厌烦。头也痛喉也痛,还不住地流鼻涕,身上也发酸。他本来打算趁今天有空,把祝季兰给他抄写的笔记看看,但刚开始一会儿就放弃了。

  正郁闷时,门口突然闪出一个影子。只见一个一岁多的孩子,只穿着一件没袖的小褂子,底下裤子都没穿,长得是又白又胖,一双眼睛又大又黑,正扶着门,忽闪忽闪地看着徐卫。

  徐卫一看他,奇怪道:“嗯?你咋跑这来了?”说着,起身绕出案桌,上前俯下身抱起儿子,头伸出门去四周一张望,嘿,怪事,这带孩子的人也太粗心了吧?他把徐虎抱回座位,放在膝盖上抖着玩。那小子嘿嘿笑个不停,徐卫乐了:“笑,老子都病了你还笑,笑,再笑。来,爹看看长了几颗牙?”

  徐虎似乎听得懂这句话,爹一喊,他就大大地张开嘴,露出几颗小牙来。徐卫哈哈大笑,刚没笑几声,突然感觉身上一热,低头看去,却是儿子撒尿了,将他的衣服淋湿了一大片。

  “嘿,这小东西,干坏事。”徐卫站起身来,佯装生气道。

  正在这时,祝季兰出现在门口,看到儿子在徐卫身上,脸上的惊慌才渐渐消退。快步踏入书房,从徐卫手里接过孩子,解释道:“奴家一转眼,他就不见了,原来却是来找爹。”

  徐卫知她带孩子辛苦,也没有责怪,只是提醒道:“你一个人带难免有疏忽的时候。”

  徐虎是这府上的宝贝疙瘩,祝季兰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自然疼爱。而张九月连生两个女儿,如今好不容易盼来个男丁,自然也是极喜欢的,所以时常想带带。可儿是娘的心头肉,祝季兰哪舍得?现在听徐卫这么一说,赶紧道:“奴家以后小心就是。”又见徐卫身上的衣服给尿湿了,遂岔开话题道:“大王可要去换一身?”

  徐九还没有回答,已听仆人在外头道:“大王,张机宜来了。”

  话音未落,张庆已经踏入房中,祝季兰手里抱着孩子,遂一曲膝,算是行礼,张庆也点点头,目光随即落在徐虎脸上,禁不住笑了起来:“这娃是越长越讨人喜欢,我那儿子一岁多的时候皮包骨,哪似小官人这般壮实?”

  祝季兰知道张庆如果没有公事,肯定不会找到家里来,于是抱着孩子告辞了。张庆见徐卫的袍摆上湿了一大块,笑道:“大王不去衙门理事,却有闲心在家里逗孩子玩。”

  “这种机会可遇不可求。你说我这爹当得,孩子都长了好几颗牙了,我还不知道。”徐卫叹道。

  张庆收起笑容,点头道:“这也是没奈何的事,川陕都指着大王,你顾得了公,就顾不得家了。”

  徐卫回到椅子坐下,感叹道:“有时候想想,要是哪一天不打仗了,我们这种人肯定就要卸甲归田。到时候回大名府去,建座宅子,买它几十顷田,守着女人孩子,倒也过得。”

  张庆往前走几步,也坐下来,颇有些吃惊地问道:“大王这话当真?”

  徐卫看着他,似笑非笑:“你说呢?”两人相视而笑,并不言明。

  张庆一抖袍摆,朗声道:“闲话就不说了,卑职此来,是有件让大王高兴的事要禀报。”

  徐卫将手一举:“别急!我猜猜!是不是前头又打胜了?”

  “嗨,日前一战,夏军大败,早吓破胆了,哪还有心思再战?”张庆不屑道。

  徐卫想了想,又道:“那就是夏使来了。”

  张庆双眼一瞪:“大王如何得知?”

  “废话,既不是打了胜仗,那肯定就是夏使来了,否则还有什么事情能让我高兴?”徐卫笑道。

  张庆嘿嘿一笑:“还真有,杨大那撮鸟准备纳第六个妾,帖子都来了,大王准备送礼吧。”

  徐卫一听,一张脸扭曲成一团,头撇到一边:“这厮真不是个东西!他娘的,这是纳妾还是敛财啊?怎么一窝窝地纳妾?我费在他身上的礼金,起码好几千贯了!还让不让人活?”

  张庆深有同感:“是极是极,我也遭了一大笔。这泼皮,收不住缰!逮个母的就想迎进门!索性,大王给他下道死命令,严禁再纳妾,否则军法论处!估计也只有这样,才制得住他!”

  “成吧,我拟个命令,你正式行文发下去,另外公告六大帅司,共同监督。”徐卫一本正经。

  张庆大笑,直摆手道:“罢罢罢,玩笑不说了。大王所料不差,正是夏使到了。”

  “别急!我再猜猜!”徐卫又举起手。

  “这还有什么可猜的?”张庆不解其意。

  徐卫仰头朝天想了片刻,一拍案桌道:“王枢!是不是?”

  张庆吸口气,诧异道:“这倒怪了,大王能猜到夏使来,不稀奇,却为何连是谁都知道?”

  “这有什么怪的?夏使此来,必为求和。纵观西夏官员,只有王枢跟我有过来往,不派他派谁?任得敬?”徐卫轻笑道。

  “任得敬敢来,一刀结果了他!”张庆冷笑道。“王枢已经在馆驿住下了,他急得很,非要马上见到大王不可。这不,卑职就来请示了。”

  “他急?急个甚?你让人转告他,就说我身体不适,在家休养,让他且住着吧,兴元富饶,有的是好酒好菜招待他,咱不差这三瓜俩枣,招待他住半年都没问题。”徐卫吩咐道。

  “要真如此,王枢非得急疯不可!现在三路兵马围着西平府,他一日得不到大王的点头,党项人就一天得不到安宁。”张庆道。

  “咎由自取!”徐卫哼了一声。“当初,我诚心诚意去结好西夏,还不指望他们反金,只希望不要添乱,结果党项人不领情。现在……”

  王枢被晾在馆驿里足足五天,这五天里,他最先是每天派人去宣抚处置司问,后来干脆不顾国家使者的威仪,亲自出面求见。因为他深知,自己在兴元府多呆一天,后方就多一分危险。

  军队在前线,非是运筹帷幄的主帅能够完全掌控的,更何况围攻西平府的,不光是西军,还有萧合达叛军以及辽军。万一谁等得不耐,发动强攻,如何是好?

  第六天,他一大早就起床,其实压根没睡。早饭也没吃,就跑到川陕宣抚处置司衙门,刚下马,就看到参议官张浚。

  “张参议,今日徐郡王可来了么?”王枢快步上前问道。

  张浚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看着王枢叹道:“王签书不易。”虽说两人立场不同,但王枢这份忠心体国的心,张浚还是很佩服的。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没奈何,再难也得来。”王枢由衷说道。“万请张参议周全,无论如何也让在下见徐郡王一面。”

  “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张浚问道。

  王枢无言以对。张浚见状,也不为难他,侧身道:“请吧,徐郡王要见你。”

  王枢一怔,立即一把撩起衣摆就往衙门里走。张浚一路引着他到厅上,只见宣抚处置司的主要官员,以及川陕宣谕使郑刚中都已经在座。

  徐卫穿代表三品以上官员的紫色常服,顶乌纱,束二十五两重御仙花带,着黑皮靴。他虽受封郡王,不过郡王为从一品,所以常服上并没有区别,仍旧是九品以上穿青,七品以上穿绿,五品以上穿红,三品以上穿紫,这是沿袭唐朝的规定。

  见王枢进来,他直视着对方,并不故作威严之态,可王枢一进门就感觉到无形的压力,低着头走到厅正中,执礼拜道:“夏使王枢,见过大王。”

  徐卫也起身还了礼,并没有说什么。张浚又引导王枢跟其他人见了礼,着重强调了郑刚中,然后请他落座。

  “王签书此来,想是夏主有话要你传达?”徐卫问道。

  王枢一拱手,坦承道:“回大王,昔日大王主动释出善意,于缘边开槯场,恢复通商,与我朝改善关系。这一点,我主是明白的。”

  “既然明白,为何还有后头的事?”马扩沉声问道。

  王枢此来,一惧徐卫,二怕马扩,但事到临头,也只能硬着头皮道:“实是朝中奸侫之人,蒙蔽我主,再加上女真人弹压,不得已,这才有了后头。”

  “呵呵,王签书,你我不是头一次打交道了。北夷让麟府给党项,你们也兴高采烈地接受了嘛,没见为难。”马扩冷笑道。

  王枢无奈道:“我主年少,朝政大事多赖辅弼大臣,这一切的事情都出自朝臣。”这也是大宋惯用的手段,凡是事情不对的,都推给大臣,皇帝是没有错的。

  徐卫听到这里,正色问道:“前头的事,就不说了。宋辽派出使节前往兴庆,你主为何驱逐我大宋使臣?侮辱使者,形同侮辱国家,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你们不会不知道!”

  王枢的头上冒出了冷汗,纵使他巧舌如簧,这件事情也遮掩不过去。正当他无言以对时,张浚在旁边替他解了围:“王签书,宋夏之间,百年恩怨,要说,是说不尽,也说不清的。”语至此处,又转向徐卫道“大王,是是非非且放一旁,咱们务实如何?”

  徐卫一扬头,示意他去问。

  张浚见状,遂问道:“王签书,你主虽然没见我大宋使者,但相信辽使也将我方要求转告,你们意下如何?”

  王枢总算稍稍松口气,答道:“我主会同朝臣相商,已决定即日起脱离女真,终止藩属关系,与宋辽结盟,共图金国。至于,大宋提出的河西四州一府,以及与陕西接壤的九州之地,我方完全照办,割予大宋。”

  此话一出,堂上的宋臣们互递眼色,都有欣喜之状。就连不苟言笑的郑刚中,也喜上眉梢。想宋夏百年征伐,前后五次大战,费钱粮何止亿兆?折性命何止百万?最成功时,也就不过是宣和时间,拿下横山一线。但随即西军南下平方腊,北上攻契丹,接着宋金战争又爆发。

  党项人不断蚕食西北领土,又将横山一线夺回,甚至还威胁陕西。这二十年来,大宋屡屡丢地失城,但在陕西,却是另外一番景象。西军收复了全陕不说,如今又拿回横山一线,甚至还有河西之地!要知道,河西这个地方,唐朝安史之乱时,河西和陇右唐军被征调到内地平乱,吐蕃人趁势进攻。从此,河西被吐蕃人统治了六十年。

  直到一个叫张议潮的英雄在六十余年后,率众起义,驱逐吐蕃守将,收复沙州,随后,张议潮接连夺取河西州县。并派遣使者,携带河西十一州地图户籍前往长安,敬献唐天子。大唐在河西设置“归义军”,以张议潮为节度使,至此,河西重归中国所有。此后,经历多次内忧外患,河西地区前后坚持了一百多年,直到大宋开国,归义军的领袖又上表,大宋仍旧封其为归义军节度使。

  可惜,仁宗天圣年间,归义军被沙州回鹘攻灭,河西从此脱离中国。距今,又过百年。可现在,河西又重归中国版图,尽管河西大部分地区,现在实际由辽军占领,但契丹人也白纸黑字写下了约定,承认此地是大宋领土。

  不得不说,这确实是西军和陕西文武的功劳,而天水郡王又居功至伟。

  王枢停了停,这才提出西夏的要求:“但我方希望和约缔结之日,宋辽分别退兵,不再围西平,至于萧合达,也请宋辽双方弹压,使其后撤。届时,三方再派出使者,共同划分疆界。在和谈期间,也请宋辽双方,约束前线部队,不得进一步扩大事态。”

  徐卫嗯了一声,转向郑刚中:“郑宣谕以为如何?”

  郑刚中能说什么?一拱手道:“但听大王裁决,下官没有异议。”

  第六百八十一章 三国同盟

  八月初,宋、辽、夏三方正式缔结和约,三国结成同盟,共同对付大金国。夏割河西四州一府,以及与陕西接壤的九州予宋;宋借河西四州予辽;夏中止与女真的藩属关系。随后,宋辽双方,又就萧合达问题展开磋商。

  因为萧合达据着夏、石、银、盐、宥五州,现在这已经是大宋领土,而他本身又是受西军庇护,听徐卫节制,所以问题比较复杂。萧合达自己当然是愿意接受耶律大石的领导,共同复兴大辽。但同时,他又不愿意把地盘交出去,跑到河西去跟同胞会合。

  不过,让他难堪的是,这件事情他自己做不了主。徐卫的意思是,既然萧合达愿意接受耶律大石的领导,那就把地盘交出来,到河西四州去效命。但辽军方面,虽然乐于接纳萧合达,但是突然来几万人马,伸手要饭吃,也确实负担不小。在经过协商以后,双方都作出让步。

  萧合达将盐州和宥州让出来给西军,而夏、石、银三州暂时借给他作安身立足之用。等到将来辽军东征复国,打下了地盘之后,就归还陕西。一切事情谈妥,而西夏割让之地本就已经处于宋辽两军的控制之下,因此只需派出割地使,走个过场了事。

  泾原军、辽军、萧合达部,随即撤离西平府,解除了对夏都的威胁。自此,宋、辽、金、夏四方形势大变,女真人被完全孤立!当金廷听闻此讯时,举朝震动!兀样预感到,大金国的麻烦来了……

  八月十五,川陕宣谕使郑刚中完成使命,在徐卫亲自送别下,离开兴元府,启程回江南。此人在川陕期间,可以说跟地方上的军政要员相处得并不愉快,因此川陕宣抚处置司的官员都担心,这人回去,可能不会说好话。而徐卫却处之泰然,忙着在收复的各州设置官署,规定统辖,派兵驻守等事。

  八月末,在荆湖宣抚使之位久悬之后,杭州行在终于作出决定,以擒方腊而名闻天下的韩世忠被任命为“荆湖宣抚副使”,以岳飞为都统制,以常捷军将领刘佥为副都统制,整顿神武后军,为北伐作准备。

  对于提拔韩世忠,朝中争议很大。韩世忠名气虽然大,但他之前只是荆湖宣抚司的副都统,一步登天而拜“宣抚副使”,于制度不合。但赵谌坚持任命,并对其寄予厚望。

  在上次北伐失利以后,赵谌很是检讨了一番。认为自己操之过急,在准备不充分的情况下贸然举兵,因此导致失利。此番,他听从徐良的建议,着眼全局,精心筹备,再打就要打出个名堂来!

  杭州,禁中,勤政堂。

  赵谌正埋首案间,笔下不停,批阅着奏本。皇帝形容有些憔悴,他人本生得瘦弱,再加上脸色苍白,双眼通红,看起来更让人担心。沈择端杯茶轻轻放在御案上,小声提醒道:“官家,夜深了,歇了吧。”

  赵谌头也没抬:“你没看到这么多的本子等着批复?几时了?”

  “都到三更天了,要不明早再批?”沈择轻轻地挑着灯。

  “明天要早朝,下午还要到德寿宫去问安,这些都是几大宣抚司的事,拖不得。”赵谌打着呵欠答道。“有点冷,取件袍子来。”

  沈择脸上露出担忧的神情,见劝说无效,不得已只得取了一件袍子给皇帝披上。然后这站在皇帝旁边,看他批阅奏本。赵谌正批的,是淮西安抚司的本子,要求扩充行伍的。他大概也是累了,所以精力不集中,写到李显忠时,仍书“安抚司统制”。

  沈择一见,想了片刻,纠正道:“官家,李显忠已升任淮西安抚副使,并非统制。”

  赵谌已经把这本批完,放在旁边,听这么一说,拿起来再看,果然是自己写错了。颇有些懊恼地把本子一合,叹道:“人若是不用睡觉就好了,唉。”

  沈择看他一眼,小心翼翼道:“恕小奴多嘴,先前官家批的本子里也有好几处笔误。与其如此,不如歇息,养足了精神明日再……”

  赵谌连连摇头:“不成不成,拖不得呀。”说着,便将已经批好的本子拿回来,打算一本一本地重新审阅。

  但刚翻开一个本子,就有些气馁,随口道:“你既然看出来了,那就把有错有误的地方改改,朕实在不想再回头去看了。”

  沈择一怔,脱口道:“这不合适吧?”

  “这不是权宜之计么,朕如果再翻回去,只怕忙到早朝还批不完。”赵谌却不甚介意。沈择听了,便不再拒绝,将那摞本子抱到旁边,放在一张椅子上,蹲着批改。赵谌见状,又赐他坐。

  没过多久,他便将皇帝的笔误一一更正,赵谌取来看,很是满意,红着眼睛笑道:“亏得你粗通些文墨,替朕打打下手倒也成。再把朕刚批的看看,若有错误,一并改了。”

  这两人便在勤政堂里忙活了一夜,才将所有本子批完,等到结束时,却已快到早朝时间。赵谌见此情形,便道:“罢了,就不回寝宫,朕在这里打个盹,你把本子整理一下,到时发往各司。”语毕,便靠在御座上眯了起来。

  沈择也一夜没睡,却还得忙活。但他是皇帝最为亲近之人,旁人想操这份心还没有机会呢。皇帝眯了不到一顿饭时间,已到早朝时分,他遂叫醒了皇帝,取来了朝服就在勤政堂里替赵谌换上,然后陪着他去了资政殿。

  早朝毕,用了早膳,沈择劝赵谌趁去德寿宫问安之前这段时间,回寝宫去歇息,便赵谌在早朝时,听说川陕宣谕使郑刚中回来了。他挂念着联辽之事,遂转往垂拱殿,召见郑刚中。

  沈择一见,知道今天又完了,等皇帝接见完郑刚中,就得马上去德寿宫问安。照例,不可能坐坐就走,得陪太上皇和太后说说话,还得吃了太上皇和太后的赐宴,然后才能走。这么一搞,又到晚上……

  第六百八十二章 捕风捉影

  垂拱殿上,赵谌面无血色,双眼窜满血丝,呵欠连连,显然疲倦已极。而郑刚中又久不至,他只得强打精神等着,把那浓茶满杯喝下去,希望能提提神。

  一阵之后,郑刚中快步入得殿内,大礼参拜道:“臣郑刚中,宣谕川陕还朝,向陛下复命。”

  赵谌使劲睁了睁眼睛,伸手道:“郑卿起来说话。”

  “谢陛下。”郑刚中顿首,而后起身以备咨询。

  赵谌先没问联辽图夏之事,而是问道:“此番郑卿宣谕川陕,都到过哪些地方?”

  “臣自荆湖入川,沿途查访各州府,直至成都。而后,又一路北上兴元,再后则随川陕宣抚司官员往新近夺取的西凉府。”郑刚中答道。

  “川陕情况如何?四川饱受供养征战之苦,如今可曾恢复?陕西则久历兵祸,重建情况怎样?各司各地的官员是否尽忠职守?有无触犯法度之事?”赵谌连声问道。

  郑刚中遂就自己所见所闻所访,发表看法。他认为,四川地区如今虽然仍旧供养着陕西,但情况已经好转许多。尤其是四川都转运使赵开,在增加百姓负担的情况下,大变酒法茶法,收效很大,岁增财赋以百万贯计。而陕西的重建,不得不说,可谓神速。就他查访的几个州县来看,徐卫等川陕要员不遗余力地招回流民,又从政策上予支持,使其重建家园。如今在陕西各地,很少看到荒芜的田地,倒是随处可见百姓新近搭建的房舍。假以时日,陕西必能恢复往日繁荣。

  至于各司各地的官员,大体上都还算称职。只是比较起来,四川官员的懒散跟陕西官员的进取有差别。他到四川以后,甚至还有地方官向他举劾赵开,说赵开变法搞得很多人破产。但据他查证,情况并不属实,赵开搞掉的,很多都是从前官商一体的人。

  总而言之,在陕西收复,狼烟暂熄之后,川陕两地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恢复和发展,形势还是不错的。

  赵谌听罢,很高兴,赞道:“从前有不少大臣说,徐卫是武臣,让他代天子守牧地方,恐怕不相宜。如今看来,徐卫还是能行的。”

  郑刚中马上接口道:“这正是臣所担心的。”

  赵谌听到这句话,很感意外,问道:“怎么说?”

  “徐卫确实能行,但问题在于,他太行了。”郑刚中这话颇有些深意在。“臣在陕西,见西军兵强马壮,士气高涨,无论官兵,都积极向往收复失地。”

  “这,有问题么?”赵谌不解其意。兵强马壮,士气高涨,且将士们都有心收复失土,这不正是朝廷所期望的么?

  “臣去时,恰逢契丹人夺取了甘州,双方派出使者在西凉府商谈图夏事宜。”郑刚中道。赵谌对此事尤为感兴趣,动了动身子,安心听着。

  “当时臣认为,徐郡王要求的,不外乎就是西军占领的几个州。谁知道,代表川陕宣抚处置司出面谈判的参谋军事马扩一开口,就要河西四州一府,以及与陕西接壤的九州之地!”郑刚中此时提及这事,都还显得有些不可思议。

  更不思议的则是赵谌,他连忙追问道:“河西四州,不是契丹人打下来的么?岂能白白送给大宋?”

  “臣也是这么想,但意外的是,契丹人居然答应了。双方约定,大宋暂借河西四州予辽军立足,待收复失土之后即归还。”郑刚中道。

  赵谌惊喜道:“这岂非好事?”

  “陛下听臣说完。”郑刚中提醒道。“此后,宋辽分别派出使者入夏,要求割地。我方使者被驱逐出境,徐郡王大怒,遂派泾原帅司部队会同辽军,以及叛夏的萧合达,三路兵马进逼西平府。”

  莫说徐郡王大怒,赵谌听到也怒了:“侮辱使者,形如侮辱我朝!正应出兵讨伐,方才解恨!”

  郑刚中继续道:“党项人派兵增援,却被泾原军和辽军打得大败,退回城中,坚守不出。夏主被逼无奈,只能派遣使者入陕西,求见徐郡王。”

  赵谌听到此处,不禁神往!立时困意全无,击案叹道:“王师深入敌境,败其军,围其城,迫使其遣使求和,所谓扬国威者,无过于此。”

  郑刚中诧异地看皇帝一眼,又道:“夏主派出的是签书枢密院事王枢,这王枢到了兴元府,被徐郡王晾在馆驿五日,不予接见。王枢先是每日遣人询问催促,后来自己亲自出面求见,直到第六日,徐郡王才接见了他。”

  赵谌听罢大笑:“徐卫当初有心结好西夏,而党项人却不领情。如今党项人求到门下,他自然要端着。”

  “会见王枢时,臣也在场。那副场景,臣记忆犹新。王枢以一国使者之尊,在徐郡王面前大气不敢喘,由始至终,低着头说话,几近乞求。徐郡王及本司官员,面责党项种种不是,王枢先是百般狡辩,后来根本无言以对。后来是张浚出面打圆场,才使其有台阶下。随后,答应割十三州一府予宋,并中止与女真人的藩属关系,与宋辽结成同盟,共同对付金国。”郑刚中叙述了整个经过。

  赵谌听完以后,含笑道:“郑卿,朕听你一番言语,种种都是扬眉吐气,你的担忧从何而来?”

  郑刚中闻言正色道:“陛下,徐郡王上马能管兵,下马能管民,深得军心,威震四夷。将士敬之若父,狄夷畏之如虎,他若有个想法,则祸事大矣!”

  赵谌听得眉头紧锁:“你的话有根据么?莫非你入川陕,徐卫有飞扬跋扈,不尊朝廷之举动?又或是轻视于你,没有礼遇?”

  郑刚中顿了顿,如实答道:“臣入川陕,徐郡王亲自迎接,走时,又亲自相送。与臣谈话,颇有礼仪,遇事也问臣之意见,并无飞扬跋扈之态。”

  赵谌沉声道:“这就怪了,徐卫行事如此得体,你为何怀疑他有二心?”

  郑刚中连忙解释道:“臣并非怀疑徐郡王有二心,只是提醒陛下,不得不防。”

  “郑卿,不知是你的话前言不搭后语,还是朕昨夜未眠,失了精神,怎么就听不懂?据你的叙述,徐卫行事得体,敬畏朝廷,然而你又说要防着他,这是什么道理?”赵谌有些不高兴了。

  郑刚中好像自己也糊涂了,把所说的话前后一串,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其实他的行为很好解释,大宋立国,便“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所以这些文官们天生的有一种使命感,他们不止要效忠皇帝,更要效忠这个国家,这个朝廷。再加上“扬文抑武”国策的影响,使得他们对武臣有一种天生的防备和警惕心理。

  郑刚中这次川陕走一遭,看到的,都是徐卫的功劳和威风。徐卫一句话,要十几个州府,党项人不敢不给。这让他震惊之余,隐隐不安,始终觉得,这样一个拥兵数十万的统帅太能干,不是好事。

  “臣的意思是,防微杜渐。徐郡王权力既大,功劳又高,更兼深得军心,威震边夷,对朝廷是一个潜在的威胁。更何况,徐家子弟多在西军中担任要职,而徐相又在朝中执政,岂能不防?”郑刚中最后说道。

  赵谌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好一阵没说话,而后才道:“你这话,在朕面前说了就丢,不要外传,影响不好。”

  “臣遵旨。”郑刚中俯首道。

  “好了,来回也辛苦,去吧。”赵谌挥手道。

  郑刚中告退后,赵谌一直坐着没动,反复思索着对方的话。诚然,徐卫节制二十万西军,还有众多的弓箭手、番兵、乡兵、勇壮,四大宣抚使,他兵力最雄。而且,他还有“处置”之权,对川陕官员又有黜陟之便,权力大是真的。而且他的功劳又极高,威名又极盛,郑刚中所说的潜在威胁,并非空穴来见。

  但其人事君颇忠,以边帅之位,数次自请入朝觐见,这是很不容易的。再者,他为人也谦逊,并不争名,先封他为郡王时,还坚辞不受。自言,奉天子诏镇守地方,不需高官显爵彰其威仪。应该说,还是很不错的一个人,除了他是太上皇旧臣这个身份让自己有些许介意之外,其他的还真挑不出来什么毛病。

  不过,徐卫权力大,而且徐家子弟又多在西军担任要职,徐良还在朝中执政,这确实是个威胁。

  可话说回来,如果徐卫不是手握大权,如果不是徐家子弟多在西军,他能取得今日之成就么?西军历来桀骜不驯,违节抗命之事时有发生,朝廷派出的历任宣抚使,都无法统一西军指挥。徐卫之所以能办到,这跟其兄弟子侄担任要职是分不开的。事情得两面看,有利必然就有弊,皇帝要作的,就是区分利弊大小,作出明智决策。

  想了好一阵,赵谌撑着膝盖站起来,道:“摆驾,德寿宫。”

  路上,沈择问道:“郑刚中之言,虽然没有根据,但其人也是一片忠君体国之心。”

  赵谌没说其他的,只一句:“徐卫也是忠臣。”

  话是这么说,但郑刚中的言论还是给赵谌多少提了个醒。徐卫的权力确实太大,川陕两地的军权、政权、财权、人事权都在他手里。当然这是形势所迫,不得不如此,而徐卫本人也一贯谨慎,但还是有必要给他提个醒。你的一切,都是朕给的。

  不久,赵谌就下诏,川陕宣抚处置司“便宜行事”之权照旧,但收回黜陟之权。也就是说,徐卫不再拥有对川陕两地官员的任命和罢黜权力。

  诏命传到兴元府,徐卫心知肚明。

  九月,陕西,永兴军。

  永兴军,就是从前的京兆府,军城就是从前的长安县。永兴帅杨彦,是徐卫的铁杆弟兄,担任帅守之后,颇为称职,无论练兵还是营田,都有所建树。徐卫这次趁视察地方之机,顺道到长安参加他的六婚。

  杨彦这厮在大名府夏津县时还看不太出来,后来作了官,渐渐露出本性。就是好色,纳了五个妾还嫌不够,如今又要弄第六个。而且这厮忒没水准,纳的妾有四个是风尘出身。

  这一天,杨府宾客云集。说起来杨彦这家伙也没皮没脸,纳妾,而且是纳第六个妾,换成旁人,只怕低调处理。他倒好,和娶妻一般,大肆操办。除了宴请同僚部下之外,甚至还把帖子发到了兴元。

  他倒不是想敛财,而且觉得纳妾是个大事,怎么着也不能把老兄弟们忘了。所以,他也没指望徐卫和张庆会来。

  杨府门口,停了一溜的桥子,仆人们更是手不停脚不住地替宾客牵马,热闹非凡。

  徐卫和张庆两个远远骑马过来,徐卫骑着他的汗血宝马,实在扎眼,所以很快就被街上的民众认出来。长安城里,有不认识他的么?

  “看看,那厮脸皮多厚,还在这大办呢。”张庆笑骂道。

  徐卫也是笑着摇了摇头:“没奈何,来都来长安了,不去也不好。”

  两人到杨府门前,初时,那进进出出的人还没认出来。直到一名官员撞了张庆一下,两人对视,赫然发现这是宣抚处置司的张相宜,那官员慌忙赔礼道:“卑职一时不慎,机宜勿怪。”

  说罢,往旁边一瞧,顿时俯首道:“见过大王。”

  “吃酒么,不用拘礼。”徐卫挥手道。

  那杨府的管事也因为忙于就会宾客,直到徐卫和张庆两人到他面前时才方认出,这下不得了,打拱作揖忙个不停,一面又亲自引领二人入内。庭院里,已经摆满了桌席,坐在外头的,都是军中的中下级军官,这些人爱咋呼,吵吵闹闹个没完。徐卫也不想让他们拘束,一路低着头往里走。就这,还惹得军官们发笑,你看那俩撮鸟,这吃喜酒怎么跟犯王法似的,低头认罪呢?

  到了里间,坐的就是永兴经略安抚司的高级官员了。这些人地位既高,休养自然也就不同,都互相说着话,也没像外头菜市场一般。见徐卫和张庆进来,众官都吃一惊,急忙上前叙礼。

  “大王请坐,小人这就去请经略相公。”管事侍奉徐卫张庆坐下之后,一溜烟地跑了。

  “都坐都坐,别客气。”徐卫不停地按着手。永兴帅司的部队,基本上可以算是从徐卫手下分出来的。因为杨彦当初组建永兴军时,班底就是李成梁兴等降兵,以及从秦凤军里带出来的一部。这些人都是徐卫的老部下,如今见到老长官,自然是格外欣喜亲切,纷纷问安。

  不一阵,披红戴绿,幞头上插满花枝的杨彦闯进堂来,一看到徐卫张庆,喜出望外!快步上前,手一拱,腿一矮,就要行大礼,徐卫一把捞住:“得了,今天你办喜事,就别行大礼了。”

  “卑职见过大王,谢大王赏脸!”杨彦颇有些激动。

  “少来这套!我和大王是视察地方,顺道路过长安,左右腹中也饥渴,就来吃顿饭,讨杯酒,咱可没给你准备礼金。”张庆一本正经。

  杨彦大笑道:“大王能来,已是天大的面子,哪敢要礼金?哈哈!白吃!白吃!吃不了,兜着走!”一句庆,惹得哄堂大笑。

  张庆白他一眼:“你才兜着走!拿去!”语毕,从怀里掏出一封钱送上。徐卫也取了礼金交给他,笑道:“你这腌臜泼才,小心身体。”

  “是是是,谨遵大王教诲。”杨彦笑眯眯地收了礼,转手交给管事。又吩咐道“你去接待宾客,我得在这儿陪着大王。”

  “罢了,你也别招呼我,该干啥干啥去,我这正好跟你司官员聊聊,看看你有没有过失。”徐卫笑道。

  此话一出,那堂上文武都笑道:“杨经略,今天这顿酒,你若是不招呼弟兄们喝好了,可就别怕咱告你黑状!”

  杨彦作揖不停:“兄弟们万请据实禀报,大王面前,可打不得诳语!”又说笑几句,这才外出。

  徐卫遂和经略司的官员们闲谈起来,问的无非是重建进度,军中安稳之类。杨彦迎了亲之后,火速赶来陪在徐卫旁边。他纳的这第六个妾,却是他府里的侍女。惹得众人直笑话他,兔还不吃窝边草呢。

  酒足饭饱,玩笑开够,宾客们渐渐散去。徐卫和张庆被请到花厅上奉茶,杨彦这点倒也懂事,宾客还没有送完,就跑来同坐相陪,自然免不了又被张庆奚落一番。

  说一阵风月之后,杨彦忽道:“大王,卑职怎么听说朝廷收了你的权?”

  徐卫抿口茶,将杯子放下,不愠不火道:“只是便宜黜陟之权,并无旁的。”

  杨彦有些不乐意:“九哥在川陕,治理得井井有条,又不曾有半点差错,朝廷何故如此?是不是哪个奸臣进了谗言,娘的!”

  “别乱说话。”张庆提醒道。

  “这怎么是乱说?当年川陕都弄到啥地步了,你不知道?谁收复的?又是谁治理的?还不用问你,咱出城去,随便拉个农夫,你问他,他保管说是九哥!”杨彦忿忿不平。

  第六百八十三章 河东!河东!

  “你这么想,人家杭州的人不这么想。他们只知道大王手握重兵,执掌大权,这让他们睡不踏实。”张庆笑道。

  杨彦火气愈发大了:“去他娘的!从前怎么不说?哦,等到现在陕西也收复了,党项人也整趴了,契丹人也联结了,就来说这些?是不是想搞鸟尽弓藏这一套?滚他娘的蛋!要干这种事,先问西军弟兄答应不答应!”

  徐卫变了脸色:“你嘴上怎么没个把门的?这话是乱说得么?军队是朝廷的,是皇帝的,不是我徐卫个人的。你这话若传到旁人耳朵里,知道是什么性质么?”

  杨彦仍旧火大,怒道:“我只知道,如今这局势是九哥带弟兄们浴血奋战拼出来的!谁想干过河拆桥的勾当,老子不认黄!”

  徐卫嘴一动,似乎又要训斥道,张庆在旁道:“大王,这厮就这张破嘴,你也别跟他一般见识。”

  “祸从口出!你记着,有些话说得,有话还是烂在肚子里好。罢了,今天你办喜事,我不训你。”徐卫沉声道。

  厅上沉默片刻,张庆道:“杨大,此番来,除了让你搜刮之外,还有一桩要紧的事,你得用心。”

  杨彦看他一眼:“何事?”

  “接下来估计得打河东了,到时候你永兴军就是第一批出发的部队。不过宣抚处置司担心你们永兴军组建在最后,恐怕担不起这个责任。”张庆故意激他。

  杨彦一听,差点窜起来:“姓张的,这话是不是你在九哥面前进的谗?什么叫担不起这个责任?我永兴军是吃素的?弟兄们每日辛苦操练为的是什么?不就是等着有朝一日打回河东老家去?旁的我不敢说,用我们永兴军为先锋,我一路直接往太原打!”

  张庆大笑,对徐卫道:“大王看见没,这还没打呢,牛皮吹上了。”

  “有这份雄心固然好,但别空口白话才是。”徐卫道。

  “大王放心,你是知道兄弟的,我从不干拉稀摆带的事。”杨彦自信道。

  等徐卫从永兴鄜延视察回来,已经是九月底了。回到兴元,他才得知,在他出去视察期间,辽军派人来了两回,可能是有什么事。徐九手里有一大堆事情要处理,所以也没当回事,反正对方肯定还要来。

  这一天,他刚给陕西都作院批了十八万贯钱,就有佐官入办公堂来禀报道:“大王,辽使萧朵鲁不到。”

  “嗯?怎么事实也不招呼一声?人到哪儿了?”徐卫一边取出大印,使劲按在公文上,一边问道。

  “就在外头。”佐官回答道。

  “那请他到花厅用茶,我随后就到。”徐卫随口道。语毕,便让人公文下发。又把几份要紧的文书看了,签字盖印,这才匆匆赶往花厅。

  厅上,亮出光秃秃脑袋的萧朵鲁不正在吃茶,见徐卫到,赶紧扣上帽子,起身执礼道:“见过徐郡王。”

  “甭客气,坐。”徐卫几个大步坐到主位上,端起茶喝一口,立即问道“尊使此来,所为何事?”

  “就佩服大王这痛快!”萧朵鲁不笑道。“我也就开门见山了,是这样的,此番我主发十一万骑东征,第一步就是打下河西,这一步已经作到了。接下来,我军打算东征。所以,受我父帅派遣,特来与大王协商有关事宜。”

  徐卫听罢,想了片刻,点头道:“说说你们的打算。”

  “好,我军的计划是,今年就不说了,等到明年二月开春。在此期间,女真人如果有反应,另当别论。如果没有,我军就出兵。在下此来,就是想知道,南朝能否配合?”萧朵鲁不说得很直接。

  若是放在几个月前,徐卫毫不犹豫,直接没问题。但现在情况又不同,皇帝虽不至于说对自己起了戒心,但是从收回黜陟之权这事上可以看出,赵官家是在有意提醒自己。于是再三思量之后,谨慎道:“我个人没有意见,宋辽既为兄弟,你们出兵东征复国,我们也要收复失土,理当共同进退。只是,徐某也不好裁夺,这样,我向朝廷请示一下,尽快给你答复如何?”

  “不是听说……”萧朵鲁不有些惊讶。因为他知道徐卫手握大权,有事直接就决定了,事后向朝廷报备一下就是。之前,徐郡王也一直是这样作的,但此番为何……好在,萧朵鲁不也是个明白人,估计是猜到了什么,遂点头道“好,那就静候大王佳音。”

  徐卫显然对此事很感兴趣,招手道:“来,虽说现在不敢肯定,但这无妨我们事先规划。”

  “我也正有此意。”萧朵鲁不笑道。

  徐卫起身到地图架前,笑问道:“你看我这图如何?”

  萧朵鲁不上得前来,仔细查看,点头道:“精细,准确。”

  徐卫听罢,伸出手去道:“现在,辽军在这个位置,你们要东征复国,不可能再绕到漠北去。所以,就要从横山以北进军,进攻这里。我说得没错吧?”

  “大王是行家,又何必问?”萧朵鲁不又笑。

  “辽军如果攻这西三州,势必就会吸引金军主力。”徐卫说到这里,把手往下一拉。“此时,西军就渡过黄河,进入河中府,攻掠河东。不瞒你说,河东我谋划已久,三晋之地有多支义军听命于陕西。近来收到消息,金军在河东围剿很凶,义师有些撑不住。正好,西军过去替他们解围。如果,贵我两军能够配合好,将大有可为。”

  他这么直率,萧朵鲁不也不藏着掖着,将背在后头的手伸出来,指着地图道:“大王的构想与我方颇有些类似。我方的战略目标,就是先夺取西三州,控制通往漠北的枢纽。”

  听了这话,徐卫问道:“怎么?漠北有你们的人?”

  “不瞒大王,在辽遭逢剧变之后,一部分人跟随我主去了西域,还有的就逃到漠北。这次,我们打算号召契丹人复国,并征召蒙古人助战。”萧朵鲁不这句话一出来,就把徐卫给震住了。

  “蒙古人?”对于这三个字,徐卫是绝不陌生的。

  “对,大王知道蒙古人?”萧朵鲁不也有些吃惊。

  “哦,听过,不太熟悉。”徐卫随口道。他怎么可能不熟悉?就是这一族,在辽金之后,崛起于北方,几代人努力,创建了一个横跨欧亚的大帝国,同时,也带来了文明史上最黑暗的一幕。现在,契丹人要征召蒙古人,怎么听,都有些像大宋“联金攻辽”这种桥段。

  “蒙古人有很多部族,从前虽然都臣服于辽,但互相攻伐,内乱不断。女真人征服他们之后,盘剥压榨很凶,蒙古人多有怨言,若能征召他们,对于大辽复国,将有好处。”萧朵鲁不侃侃而谈。

  徐卫抱着膀子笑了笑:“但愿。”

  蒙古崛起,那应该是很多年以后的事,到那时候,自己还在不在都是个问题,搞不好坟头上草都长了一人高了。现在暂时不用操这个心。如果契丹人能够征召他们参战,至少对女真人来说,不是好消息。

  徐卫的请示很快送到了杭州行在。众所周知,皇帝赵谌和江西宣抚大使折彦质推动的第一次北伐,以失利告终。无论是神武前军还是神武后军,损失都不小。这表示,南方想在一两年之内再发动北伐,是很困难的事情。

  但徐卫这时候为什么还要求出兵?

  首先,距离西军上一次大规模用兵,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在此期间,西军一直在休整训练,在兵力士气上没有问题。

  当然,打仗不光是拼人,后勤补给很重要,说白了,就是烧钱烧粮。大军屁股一动,那钱就跟泄洪似的往外涌,南方虽然富饶,但经历两次防守,一次进攻之后,消耗也让杭州行在有些吃不消。

  但川陕不同,太上皇赵桓还在位时就立下规矩了。南方的钱粮,不会用去填补西部。因此,川陕两地的财政一直是独立运作的,也就是自己想办法。你能收了多少粮,征多少税,那就花销多少。

  钱粮这两样东西,徐卫都不缺。当年收复全陕,预借四川两年财赋,当时其实结余了很多,更何况从昔日抄孟邦雄的家,所得巨万;至于粮食,陕西一直缺粮,要靠四川供给。但那是指民间,军队从来不缺,六大帅司都在营田,那不是闹着玩的。

  而且,这回有契丹人配合,打河东绝对不会比收复陕西艰难。辽军在北面打,宋军在南面打,女真人顾得了头,就顾不着尾,可以说,眼前的抗金形势,是宋金开战以来最好的时期。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担心的话,那就是党项人。徐卫其实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宋辽把西夏瓜分了,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但契丹人不同意,他也不可能单干。留下现在这么一个局面,若宋辽两军在前方打得正猛,党项人在后背捅刀子,那可就不妙了。

  第六百八十四章 打回家乡

  “陛下,天水郡王徐卫有本到。”沈择踏入皇帝的寝宫,见赵谌披衣坐在塌上,这才开口禀报道。最近天子身体抱恙,其实病是小病,不过感染了风寒而已,据御医说最主要的还是长期的劳累过度。赵谌被群臣逼迫着穿上黄袍坐大位时,不过十几岁的少年郎,还很显稚嫩,几年皇帝作下来,现在的他也不过二十几岁,看起来却如同三十好几一样。

  赵谌一直觉得喉头发痒,一直想咳嗽,闻言强忍了下来,招手道:“快拿来我看。”他很想知道,在朝廷收了徐卫便宜黜陟之权后,他会有什么反应。是上本抱怨呢,还是安然接受?

  不过,他没从徐卫的本子里找出答案来。因为紫金虎上本子,根本就不是为了这件事情。而是向朝廷请示,契丹人准备东征复国,要求西军配合,不知道朝廷的意见如何?赵谌看罢,放在旁边,喘息道:“徐卫到底是个明白人。他本有处置大权,却故意向朝廷请示,这就是他对朝廷收其黜陟之权的回答。”

  “官家,这不久之前,折宣抚才败了一阵,损失不小。现在不应该再贸然举兵吧?”沈择显然已经看过了本子。

  赵谌拉了拉肩膀上的袍子,摇头道:“不一样,川陕一直以来保持相对独立运转。折彦质之败,影响不到徐卫。”说到此处,又问道“宰相们有什么意见么?”

  “送本子来的时候,中书的人没说什么,只是请圣上裁决。”沈择答道。

  赵谌一笑:“徐良也加小心了,这两兄弟倒也有意思。”

  “那徐卫的请示……”沈择问道。

  赵谌仰着头,想了好一阵,点头道:“你执笔批复。”等沈择准备好之后,他补充道“可行,望审时度势,量力而为。”

  沈择写好之后,看了几眼,提醒道:“官家,是否需要言明,止于何种程度?”

  “什么?”赵谌似乎没听太明白。

  “小奴的意思是说,是不是要限定西军打到哪里为止?以免前线将帅不好拿捏这个‘审时度势,量力而为’?”沈择解释说。

  赵谌这时候感觉有些冷,便召来内侍侍奉他躺下,拥了锦被,思量片刻之后:“还是不要,这前线打仗,朕不中制。”

  建武九年,十一月,凤翔府。

  在收到朝廷的批复以后,徐卫召集秦凤永兴两个经略司,以及两兴安抚司的主要将领到凤翔府召开军事会议。秦凤帅司的张宪、杨再兴、李成卫;永兴帅司的杨彦、吴璘、李成;两兴安抚司的王彦、徐胜悉数出席。

  这里是凤翔兵马都总管直辖的军营,驻扎着秦凤军的精锐:选锋军一部,以及游奕军和突火骑。虽然已经是冬月,天气寒冷,但秦凤帅司的将士们还是穿着单衣在校场上卖力操练。他们当中,很多都是河东子弟,近来军中盛传,大王要带领他们打回河东去。所以上下热情高涨,盼望着传言成为现实。

  而这两天,这个传言越发地真了。因为将士们发现,不光秦凤帅司的张经略杨都统来到了凤翔,连永兴帅司的杨大帅吴副帅和李都统也到了。两大帅司的长官云集在此,莫非就是为了河东?

  徐卫穿着紫色常服,披一件大氅,纵着汗血宝马在寒风中奔驰。他的身后,跟着宣抚处置司的参谋军事马扩,以及两兴安抚使王彦和副使徐胜,在大队卫兵的保护下,直奔军营而来。

  那把守营门的官兵最先发现,顿时,欣喜的呼喊声在军营里回荡:“看呐!大王来了!”将士们奔走呼告,一时之间,军营里人如潮涌,都投营门而来。那校场上,正原地歇息的士卒们蜂拥而起,呼喊着冲了出去。

  徐卫早望见这情势,没到营门就勒住战马,缓行而前。将士们如洪水般涌出来,军官们挤上前去,七嘴八舌地喊道:“大王!近来可好?弟兄们甚是想念呐!”

  徐卫举着马鞭向将士们致意,可人越聚越多,将他和随行人员以及卫队围得水泄不通,无数双手伸到他面前,无双张热情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徐卫面带笑容,俯下身去,一一拉着他的军官们,从那一双双粗壮有力的大手中,他感觉到了力量。

  “大王,弟兄们想你啊!都盼着大王带领我们打回家乡去!”一个年逾五旬的老兵拉着徐卫的手,竟掉下泪来。自从徐卫到兴元府以后,他就很少出现在秦凤地界了,这些他一手带出来的弟兄如今看到他,如何不激动?

  徐卫没有说话,只是尽可能多地去握那一双双长满老茧的手。当然,敢围到他面前的,都是秦凤军中的军官,追随他东征西伐多年的老兄弟。普通士卒虽然也激动不已,却是万万不敢奢望的。

  张宪、杨彦、吴璘等人率领一众军官拼命挤进来,安抚众军道:“弟兄们!大王至此是有要事,且先让开道!”

  军令如山,可不是开玩笑的。很快,将士们便闪开一条道来,以供徐卫等人经过。紫金虎见将士们热情很高,心中一动,对张宪道:“宗本,你马上集结部队到校场。”

  这处军营里,有马步军将近七千人,张宪得令后,并不问原因,马上传达。秦凤军的训练有素很快就表现出来,七千人一旦得令,都在各自统兵官的带领下往校场集结。以营为单位,迅速列队。

  等到徐卫下马,脱去大氅,稍坐片刻之后,率领三司将帅登上校阅台时,下面七千将士已经排得整整齐齐。

  三司将帅立在他身后,紫金虎一人上前,话没说,便先抱拳四周。将士们难掩心中情绪,欢声雷动!

  但当他双手一按,以七千之众,顿时鸦雀无声!

  “弟兄们!”徐卫的声音铿锵有力。“自打收复全陕以后,你们厉兵秣马,养精蓄锐!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驱逐北夷!还我河山!”有军官带头喊道。

  顿时,七千将士同声发喊,驱逐北夷,还我河山!声震屋瓦,直入云霄!

  “对!驱逐北夷!还我河山!你们,都是追随我多年的弟兄!你们之中,有河北人,有河东人,有陕西人,有河南人!而这些土地,除陕西之外,都还在北夷手里!我们厉兵秣马,养精蓄锐,就是等待时变!方才,我入营时,你们中有人向我陈情,说是盼望打回家乡去!是也不是?”

  “是!是!是!”将士们虎吼。

  “那我就告诉你们!这个时机快到了!女真人在陕西失利,他们知道在我英勇西军将士面前,他们绝计讨不到半点便宜!所以,女真狄夷将进攻重点转到了襄汉地区!可是,在神武前军和神武后军两支兄弟部队的顽强抗击下,金军两次铩羽而归!现在,金军的力量正所谓强弩之末!而我们,又得到了契丹人的响应,届时,辽军将会和西军一道,发起东征!所以!军中河东的弟兄们!你们回家的日子快到了!”

  此话一出,全场沸腾!士卒们背井离乡多年,家人是否还在?祖坟是否完好?这是他们最牵挂的事,多少年来,他们只能在梦里见到的景象,很快就将成为现实!

  在营房里,将帅们还在为刚才徐卫的话而激动,尤其是河东籍的将领们。比如王彦,此时仍旧激动不已,连声道:“娘的!娘的!盼了好多年!终于要打回老家去了!大王,你说怎么打!”

  徐卫坐了下来,笑道:“子才,士卒激动可以理解,你一路守臣可以沉住气。”

  同袍皆笑,王彦这才收拾住,众将坐了下来。徐卫晃眼一看,都到齐了,遂道:“此番,召你们三司弟兄来,就是商量进军河东。此前,契丹人派出使者来问,他们打算开春之后东征,问西军能否配合,我向朝廷请示,已经得到批准。”

  “好!太好了!”

  “大王,如何只召三司?这次出兵,以我们三司为主?”秦凤经略安抚副使兼兵马都总管张宪问道。

  “嗯,正是这个意思。我不能把西军都拉出去,第一是没有必要,第二是消耗太大,第三……”徐卫解释道。

  “第三,是要防着党项人,和,契丹人。”马扩接过话头。这话没有任何人有异议,因为政治上虽然结成同盟,但从军事角度出发,一支强大的军队在卧塌之侧,这始终是个潜在的威胁。

  “所以,此次进兵河东,就以秦凤、永兴、两兴三司部队为主。适当配上一些番兵和弓箭手。预计总兵力六万左右,基本之战略目的,在于渡过黄河,夺取河中府、平阳府、绛州、慈州、隰州等地区,在河东打出一块缓冲地带,也给河东义军开辟一块根据地。当然,这是底限,到时看战局发展,再作更改。”

  说完了战略目的之后,徐卫又问道:“基于这个目标,诸位有何看法?”

  杨彦是永兴帅,最靠近河东,所以首先发言:“大王,诸位弟兄,据查,现在坐镇河东的金军将领是我们的老对手,韩常。”

  “不是马五么?”张宪问道。

  “不是,马五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在我军收复全陕以后不久,他就被调离了。现在韩常作河东安抚使兼诸路兵马都总管。韩常以擅守而著称,所以他在河中府善加经营。除了浮桥壁垒之外,更布置了重兵。如果想要正面攻过去,可能有些难度。”杨彦汇报道。

  “你是说,如果我们想从浮桥过黄河不现实?”王彦问道。

  “正是,不止如此,就算我们从风陵渡坐船过河,成功的机会也不大。韩常已经把河中府打造成了铁墙铁壁。想要过河,得费些手段。”杨彦道。

  王彦在地图上一指:“那就从陕州渡黄河,前后夹击,夺取河中府。”

  “不行,如果从陕州北渡,那就隔着中条山,韩常以守出名,他也会想到这一点。”杨彦摇头道。

  徐卫遍视众将,见永兴经略副使吴璘一直没发言,遂问道:“唐卿有何高见?”

  吴璘大概没想到大王突然点他的名,一怔之后,起身道:“大王,卑职倒是有个想法,就是不知道……”

  “有就说,这是会商,无论对错好坏,都说出来,大家讨论。”徐卫点头道。

  “卑职认为,强攻黄河就算成功,恐怕伤亡也大。不如兵分两路,一路正面佯攻,吸引韩常的注意,一路出潼关,经陕州,入河南。迂回到邙山一带,从河清河阳渡河,然后溯沁水而北上,进攻泽州平阳一带。这一路一旦成功,那么河中府之敌就后院起火,纵使不逃,也会军心大乱。”吴璘说罢,打量着众人的反应。

  王彦早年一直追随徐卫征战,听了吴璘这个意见之后,咧着嘴道:“从河清河阳渡河?这怎么听着有些耳熟?”

  杨彦马上接过话头:“当年,老太尉率领大军拒粘罕,金军就是从河阳渡过黄河,劫掠河南府。”他所说的老太尉,便是指徐卫的老子,徐彰。

  “这倒也是个办法,但是我军总兵力只预计六万,一分兵,则更少。万一……”王彦有些担忧。

  “你莫非忘了此番我们并非孤师作战?”徐卫笑问道。“辽军会从横山以北向东进攻,其主攻方向,如果不出意外,应该是前辽的东胜州、云内州、丰州,这西三州。这一地区毗邻燕六十州,足以威胁到女真人中枢。因此可以预见,金军必然将主力放在对付辽军身上。这就大大减轻了我军的负担。”

  “但是大王也不要忘了,西军动手在先,我们首先就吸引了金军的注意。”王彦提醒道。

  “这个我晓得,但你还忘了一桩。”徐卫笑容仍旧。

  王彦皱着眉头想了许久,突然一拍桌子道:“是了!还有河东义军!大军出动以前,先让义军搅乱河东!我军便可混水摸鱼!”

  第六百八十五章 势如破竹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唐代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被后世尊称为“诗圣”的杜子美,安史之乱时避祸于四川。当他听闻唐军收复了河北河南的消息以后,即兴写下了这首流传甚广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不过,要是他生活在宋代,此时恐怕就得准备写《闻官军收河东》。

  从建武九年冬月开始,徐卫就着手准备东征。他命秦凤、永兴、两兴三司各自拿出存粮,又从四川征调了一部分,双从四川都转运使赵开,陕西转运使刘子羽手里弄出一笔钱,再加上宣抚处置司的储备,解决了钱粮问题,都往同州发运。

  因为这回出动三司兵马,所以他不得不亲自带队。大军出征之前,最紧要的,莫过于安排好家里。他为川陕最高长官,他一旦出行,按制度,就该宣抚判官主持宣抚处置司的日常事务。可万俟卨当家,他能放心么?

  于是,这次出征,他决定马扩和张庆都留守。如此,一个参谋军事,一个主管机宜,应该能在宣抚处置司里牵制着万俟卨。其实,徐卫一直很想拉拢张浚。其实说起来,张浚并没有什么过人的才能,但此人胜在中正,不偏不倚。尽管作为中央派员,而且是文臣,他对徐卫应该有些本能的东西。

  但共事这么久,徐卫发现,此人行事,但凡于大局有利的,他都能支持,而且还能变通。不会像万俟卨那样,为掣肘为掣肘,为反对而反对。也正是因为如此,他跟徐卫一直若即若离,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安排好内务以后,徐卫就派人前往河西,给辽军主帅萧斡里剌打招呼,言西军已经准备就绪,预计二月下旬发动进攻,让辽军相机而动。同时也提醒萧斡里剌,防着党项人一手。从宋辽逼迫西夏割地到现在,这么久的时间,女真人没有任何反应,这十分反常,一定要小心。

  萧斡里剌收到消息后大喜过望,对于徐卫的忠告,他也听进去了。遂决定,此番东征,由自己亲自率领都部署耶律燕山,都监耶律铁哥出征,留兵马副都元帅萧查剌阿不坐镇河西,以防有变。并回复徐卫称,如果西军果于二月下旬发动进攻,那么辽军就将在三月上旬出发。以此,扰乱金军视听,干扰其部署。

  宋辽两军磨刀霍霍,准备着复仇雪耻。而此时,女真人在干什么?

  在西夏被迫割地求和,脱离大金国之后,女真人渡过了他们立国以来最忐忑的一段时期。正是因为大金无力救援党项,才导致了宋、辽、夏三方结盟。这对大金国是一个巨大的威胁!再没有眼力的人也不难察觉,接下来,宋辽双方恐怕就要开始反攻了!

  兀术自然深明这一点,在决定不援党项之后,他就开始精心布置防务。他判断,契丹人得了河西,那么就不会再从漠北过来,最有可能的进兵路线,就是从横山以北,借道夏境,从旁斜攻燕云。而徐卫,则有两个可能。第一,是出虎牢关,攻略中原,以期建立收复故都东京的大功;第二,则是渡过黄河,进兵河东,配合契丹人。这两种情况的可能性都比较大,但兀术以自己对宋廷,对徐卫的了解,认为徐虎儿最最可能的,怕还是进兵中原。因为相较于河东这三晋之地,中原意义更重大一些。

  于是,兀术作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原来布置在西线,防备耶律大石的部队调入燕云,与常驻燕云的金军精锐一道,分区驻防,重点则放在西三州。紧接着,他命令留守东京城的乌延蒲卢浑,加紧防备。

  第三件事情,兀术考虑到,虽然徐虎儿最有可能进兵中原,但也不能不防河东。于是,下令给河东安抚使韩常。

  腊月初七,同州,蒲津渡。

  自从前些年“礼送”金军出境以后,西军和金军就隔着蒲津大浮桥对峙。这座大浮桥,是唐代兴建。当时,为了架设这座浮桥,唐王朝可谓倾举国之力,这绝不是危言耸听。蒲津浮桥开建之前,计划两岸各用四头,共计八头铁牛作为固定地锚。光是这铁牛,每头就达八万斤重!连同牵牛的铁人,固然船只的铁柱,串联船只的铁链,以及铁山绞盘等物,修建蒲津浮桥所用的铁,就占当时全国生铁产量的八成!

  可以说,蒲津浮桥,就是唐代的“三峡工程”!

  从浮桥建成,一直到现在,四百多年过去了。河东陕西的人民,靠着这座大浮桥往来,在人们的印象中,它几乎已经不算是一座建筑物,而是与山川一般不朽。然而,世事无常……

  傍晚时分,天色已经暗下来,长长的浮桥静悄悄地飞架在黄河之上。在河西岸的壁垒之上,西军官兵们仍旧和往常一样,来回巡弋,偶尔抬头看向对岸,也是下意识的动作。因为此处已经许久不闻金戈之声了。

  “哎,桥上是不同有人?”有巡逻的士卒突然停下了脚步。

  “哪儿呢?没看着。”同伴们也停了下来,带队的队将闻声眺望过去,但黑洒灯瞎火的哪有什么人?不过,为了谨慎起见,他们还是留在原地仔细看了好一阵,确认没有异常情况之后,才继续巡弋。

  又过一阵,天色越发暗了,这腊月间,天一黑就伸手不见五指。当刚才那支巡逻队伍完成巡防,打算换班时,那士兵又叫起来:“不对!桥上就是有人!”

  “不是,兄弟,你夜光眼呐?先前你就说看到人,这会儿更暗了,你怎么看的?”同伴讥笑道。

  “我这眼睛晚上真能看见一些,桥上真有动静!”士兵坚持道。

  “行了!别乱说!回去!”队将喝了一声,带着弟兄下了关城。另外一支队伍马上上来接替巡逻。

  这一队下城以后,还没来得及走远,城上突然叫了起来:“桥上有人!桥上有人!”随后,尖锐的号角声大作!

  那队将骇了一跳!怎地?那厮还真能晚间视物?没空多想,又带着原班人马冲上城去!一把拉过那士兵,喝道:“再看!”

  士卒瞪大眼睛远眺,厉声道:“有人在桥上堆放东西!”

  “怎么回事?什么情况?”值夜的军官冲了上来,大声问道。

  “长官!桥上有动静!”官兵们七嘴八舌地喊道。

  “什么动静?什么动静?”军官连声问道。

  “桥上有人堆放东西!都堆到二十几丈外了!”那士兵大声回答道。

  “二十几丈?二十几丈外你都能看到?这,这天都黑了!”军官有些不信。

  队将慌忙解释:“统领官人,这厮真能晚间视物,方才就是他首先发现了异常!”

  那统领一听,不再犹豫,断然下令道:“部队上城!点火!准备迎敌!”军令一下,本已经准备休息的守卒们操了器械就往关城上抢。可一直到所有人员就位,仍旧不见敌军进攻。但是,无论官兵,谁也不敢大意,这座蒲津浮桥是联通河东与陕西的要道,金军一旦攻进来,可就进入关中平原了!

  可左等右等,等得一些人困意都上来了,却还是不见有任何敌军进攻的迹象。那统领狐疑起来,正考虑着是不是派一队人马上桥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立马就出事了。首先,是那个夜间能视物的士兵发现从东岸腾起一片星星点点的火光。

  紧接着,不少士卒开始喊“火!火!”当大桥上窜起一片火光时,所有人都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金军在烧桥!他们要烧掉这座浮桥!

  建武九年腊月初七,河中府金军趁夜火烧蒲津浮桥。这是韩常承兀术之命,下令河中府守军干的好事。大唐倾举国之力建造,四百多年来沟通河东陕西,代表着力量与智慧的蒲津大浮桥就这么被一把火给烧毁。女真人肯定不知道,当初为了修建这座浮桥,大唐动用了多少人力和财力,他们肯定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了修成这座浮桥而贡献了力量和智慧,他们更不会知道,这其实代表着人类对大自然的开拓进取。所以,一把大火,烧了个稀烂。

  金军企图借烧毁浮桥,来阻挡西军渡过黄河,进兵河东。消息被火速报给杨彦,杨大闻讯震惊,又立即报到兴元。徐卫知情后,也深感意外,金军几时自认沦落到要靠烧桥来阻挡西军的步伐了?

  但老实说,蒲津浮桥一毁,确实给西军造成了困难。这么一搞,西军想要渡过黄河,几乎就只能靠坐船了。这还没开打,金军就先给了一个下马威。有人问,金军烧了浮桥,我们的作战计划是否要更改?徐卫牙一咬,不改,一切照旧!

  为了提前给东征作准备,也为了报复女真人烧毁蒲津大浮桥,徐卫派人秘密潜入河东地界。号令各路义军,从今年年底到明年年前,在河东境内四处出击,不求其他,但求给金军制造麻烦!

  河东的义军当初大小数十支,其中两支最著名。一支就是从前帮助徐卫参与平阳保卫战的邵家兄弟;另一支,就是平阳城陷落之后,逃出去的没角牛杨进部下拉拢人马起事。这几年,女真人在河东围剿得很凶,许多力量弱小的义军,不是被歼灭,就是投降。其中邵家兄弟的残部损失最大,已经许久听不到消息,要么是被灭了,要么就是藏在深山里了。而从虎儿军残部发展起来的这一支也在苦苦支撑,多次给徐卫发来消息“河东义师数十万,皆打徐字旗号,愿公早渡。”

  现在,他们终于盼来了。因此,当徐卫的使者一到,传达命令以后。义军将士无不感激涕零,遂于腊月到正月之间,多次发动攻势。袭击州县,侵扰金军。最初,金军以为这是乱贼们在抢夺过年货,没太在意。但随后发生的一件事情,让他们坐不住了。一位从燕京下派到河东来,担任隆德府知府的金官,走在半道上,被义军截杀,满门遇害。算起来,这位没到任就归西的知府,还算个远房宗室。所以影响极坏!不等燕京下令,韩常就组织兵力狠命围剿,发誓要将这伙乱民杀尽!

  河东开始动乱,而与此同时,西军已经在开始往同州集结。二月中旬,秦凤经略安抚司,永兴经略安抚司,两兴安抚司三路正军,再加上番兵,弓箭手,总计六万三千马步军集结于同州。

  徐卫召开了隆重的誓师大会,河东籍的两兴安抚使王彦,在全军面前慷慨陈词,号召将士们无惧牺牲,打回河东老家去了!全军上下,由是士气高涨,恨不得长出一双翅膀作鸟人,飞过黄河去!

  随后,徐卫经过慎重考虑,以永兴经略安抚副使吴璘,率领一万八千人出潼关,经陕州,入河南府,执行原定的计划。而他自己,则指挥剩下的部队,准备“强渡”黄河。

  与事前预料的一般无二,金军在河中府设下重兵,西军几次组织舟师从蒲津关和风陵渡两处强渡,都被打了回来。从此以后,徐卫开始“消极”,时常隔两三天才组织一次试探性的进攻。

  而另一头的吴璘,进展就顺利得多了。他率领一万八千兵马,其中永兴帅司的部队有梁兴司有数千人,他自己亲掌的部队四千多,以及徐卫调给的番兵和弓箭手数千。出潼关,经陕州,入河南府,一路通行无阻。

  到了洛阳时,守将杨从义还特地赶至军中慰问,以壮声威。吴璘所部很快赶到北邙山下,经过仔细侦察,确认对岸没有金军驻守,遂选在河清县和河阳县之间渡河。杨从义给予了大力支持,数日之内,征集数百艘大小船只,使得吴璘所部一天就渡过黄河。

  过了黄河以后,第一个目标,就是怀州。怀州地小,所驻的金军也极为有限。当吴璘部神兵天降一般出现在怀州城下时,怀州知州早就吓破了胆,没怎么费事就攻破城池。所谓兵贵神速,打的就是一个措手不及,拿下怀州以后,吴璘并不丝毫停留,马上挥师北上,溯着沁水往上打。

  三月上旬,兵临泽州阳城县,县中有金军千余,见宋军突至,紧闭城门坚守。吴璘劝降不成,下令强攻。打了一日,城池不下,吴璘命部将梁兴亲自带队,限期破城。将士们齐心协力,攻破城池,投降金军全部被杀。

  拿下阳城县以后,吴璘没有马上北击,因为隔着沁水,就是泽州州治所在的晋城县。阳城县丢失,泽州金军必来相攻。他遂令部队于沁水西岸扎营,果不其然,第三日,泽州州城里的金军就出现在沁水东岸。

  吴璘本以为要打一仗,谁知道,第四日清晨一看,对岸的金军全没影了。

  “这却是咄咄怪事,怎地一夜之间,跑了个干净?”沁水西岸,全身戎装的吴璘捋须道。

  “想是畏惧我军,逃遁了。”梁兴在旁答道。

  吴璘摇了摇头,不至于,金军还没有脓包到那个地步,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变故!否则,不至于如此!

  “罢了,既然敌军自遁,传令部队收拾器械,准备北上!”吴璘朗声道。说罢,刚转过身,便听士卒发喊,说是西岸有兵马出现。

  他猛然转身看去,果见西岸一片人潮涌来,其中还间杂着旌旗。等一阵,两军隔河对峙,吴璘部的将士们赫然发现,对方打的居然是徐字旗!当时,将士们还没有在这个“徐”字上多想,直到对方派出人隔河喊话。

  “对岸是哪家的部队!”

  堂堂之师,自然不用藏头露尾,马上就有军官喊道:“我们是陕西部队!你等是何来路!想来送死?”

  “可是徐招讨的部队?”对方大声问道。

  “徐招讨?哈哈!尔等这是哪年的黄历!如今我们大王早已晋封郡王,不作招讨了!”军官大笑。

  那人立即打马回去,不一阵,只听东岸一片欢腾!那些士卒都欢声雷动,场面热闹!这却把西岸的西军闹了个一头雾水,怎么回事?吴璘见状,猜测着这莫非是河东义军?

  果然,立马就有人隔河相呼:“长官!我等是义师!原是平阳城杨进旧部!”

  吴璘一听,大喜过望,亲自发声呼道:“既是杨进旧部,便是我等袍泽兄弟,可速速过河来!”

  对方应下,表示马上过河会师。吴璘转身往营区走去,扔下一句话:“小心戒备,恐防有诈!”梁兴会意,密令部队弓箭不得松弦。

  不一阵,对方开始渡河。不过这支部队虽然号称义军,但他们似乎看出来西军有防备之意,所以过河之时尤其小心,不亮兵刃,不执弓箭,为的就是不让西军多心。

  他们这支部队约有三四千人,还是用了好大一阵方才全数渡完。几个为首的找到梁兴,询问统军将领姓名,得知是吴璘以后,都笑道,原来是吴都统之弟。因为吴玠生前,曾经担任过徐卫的都统制,所以这些遗留河东的孤军,仍旧以都统相称。

  第六百八十六章 望风而逃

  几名义军首领,在梁兴引领下进入吴璘的牙帐。这些人基本上都能保持一套完整的披拔挂,另外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脖子上都缠着红巾。吴唐卿一见,就知道这些人应该是河东义军中的一支,红巾军。据说,河东义师中实力最强的有两支,一支是活动在河东南部的红巾军,另一支就是活动在太行山一带的邵家兵。

  进入牙帐后,这些义军首领们见吴璘的大帐里武士林立,威严肃穆,因此不敢小视,纷纷俯首。梁兴介绍道:“这位便是永兴经略安抚副使,吴经略。”

  “卑职见过经略相公!”几名义军首领执礼甚恭。

  吴璘此时已经解除对他们的戒备,因此道:“罢,坐吧。”

  几名义军首领坐下,自我介绍姓名职务,其中有两个为首的,一个叫郑普,一个叫黄守。吴璘听会了们名号耳熟,问道:“你二人举义之前,是作甚勾当?”

  郑黄二将对视一眼,都露出悲戚的神色。那黄守四十多岁,极壮实,抱拳道:“吴经略容禀,我与郑普昔日都是陕华经略司军官。当年,招讨相公回师关中以后,我二人随杨进杨守御坐镇平阳。我为都头,郑普为指挥使。”

  听他们一提,吴璘恍然大悟,疾声道:“可是平阳城破时,脱逃出来,揭竿举义的?你们后来还到过陕西,受到大王接见?”

  “正是,昔年我等入陕西见招讨相公,禀报了杨守御殉难之经过。招讨相公命令我等回来河东,好生经营,以待大军东征。没曾想,这一等便是数年之久……”郑普说着,眼眶已经红了。

  红巾军,就是当年金军攻破平阳府时,从城里逃出生天的虎儿军军官一手组建的。他们一直打着“徐”字旗,以紫金虎旧部自居,在河东声势很大,跟邵家兄弟的义军南北呼应,很让女真人头疼。但近两年,女真人围剿得很凶,红巾军被迫分散,伤亡惨重。从最盛时的七八万人,锐减到现在的三万余。两月前,徐卫的使者入河东,联络各路义军,命令他们四出袭扰金贼,为大军东征作准备。河东义军由是振奋!此番,郑普黄守恰巧欲图泽州,正好碰上了吴璘。

  当郑普将这桩桩件件叙述时,吴璘也不禁感叹道:“你们不容易啊。”西军在陕西呆着,饿了有公粮吃,冷了有衣袄穿,每月还按时领军饷,各色精良器械让人眼花缭乱……而义军在河东,一切都得靠自己,还时时处在女真人的追杀之下,他们顽强地挺过了这么多年,实在不易。

  “幸而,我们这些弟兄终于挺到招讨相公再入河东!”黄守的这句话大概代表了义军的心声。“此役,愿作大军先锋,为光复河东,尽绵薄之力!”

  而这,正是吴璘所需要的。他立马问道:“你们久在河东,可知北夷虚实?”

  “回禀经略相公,太原一带有金军重兵防守,各路义军从来没有能接近此地的。另外就是河中府、解州、绛州也有精锐金军驻防。据说,韩常最近也到了河中府。”郑普道。

  吴璘来了精神:“哦?韩常也在河中府?”以现在的情况来看,要占领泽州几乎没有问题。泽州一下,就威胁到河中府金军的后路,其必乱无疑。如果此时,他率军往西,去进攻河中府金军的后背,当然能收到一定的成效。但相比起来,不如直接往北,进攻平阳府。因为这个地方,是河中府金军北撤,以及太原金军南下的必经之路!只要他堵在这里,一来可以断绝韩常北逃之路,二来也可阻挡太原之敌南下增援!实是一举两得!

  吴璘倒也果断,一念至此,立即道:“此番破贼必矣!”

  河中府,府城所在,河东县。

  郑普说得没错,韩常确实人在河中府。在接到兀术的命令,烧毁蒲津大浮桥时,他就来到了河中府,亲自监督此事。烧毁浮桥之后,本欲回太原,但恰在此时,西军发动了进攻!此时,他才察觉到,都元帅的判断有误!徐虎儿的目标,不是中原,而是河东!

  震惊之余,他一面布置防守,一面火速召太原金军南下驰援,并向燕京报急!不过,他也知道,燕京要作出反应,尚需时日,而河东北部的金军大多都还在剿匪的征战中,要集结起来南下驰援,恐怕也得要一段相对较长的时间。在这段时间之内,必须确保西军无法渡过黄河!为此,他决定留下来!

  然而,让他意外的是,西军只有最开始几次进攻算得上猛烈,从此以后,几乎跟摆家家酒一般,隔三差五的派支船只,压根就不像是真想强渡。此时,他不禁疑惑,难道徐卫是想声东击西,他真正的目的,仍旧是中原?

  然韩常以擅攻守城池而闻名,擅攻者,必具胆气,擅守者,必然稳重。韩常虽然摸不准徐卫的真实意图,但他认为,以河中府的兵力和布置,西军纵使有百万之众,也休想强渡过来。这一点自己知道,徐卫也应该知道。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来碰钉子?尽管徐卫从前打仗的风格,从来都是迎难而上,最不怕的就是踢铁板,但也不至于傻到这种程度吧?

  韩常推己及人,隐约感觉到,徐卫一定还有别的企图。他真实的目的,恐怕不是正面突破河防。虽然没猜透,但韩常还是以军人的敏锐作出了相应的布置。那就是命令驻扎在解州和绛州的金军小心防备。因为解州绛州两处位于河中府后方,只要这两处不动摇,就算战局不利,河中府金军仍旧可以安然退往太原。另一方面,太原的部队也可以顺利进入河中。

  在河中府城里,随处可见挎刀执枪的士卒往来巡弋,街市上少有行人,显示出这座城市处在高压之下。而距离城池不远的黄河东岸,金军将士更是严防死守,莫说是西军,就算是只鸟也休想飞过来!

  韩常立在关墙上,他的面前,是那座前不久刚被烧毁的蒲津大浮桥遗迹。木板木船已经全部化为灰烬,随着奔腾的黄河东流。只阁下被烤得漆黑的铁柱和铁链,孤零零地横在大河之上。泛黄的河水就在下面汹涌而过,令人胆寒!

  “宋军上一次发动进攻是几时?”韩常捉刀问道。

  “回安抚,是前天上午。”部将回答道。

  前天上午?也就是说,宋军已经两天多没有动静了。这会像是要强渡黄河的样子么?韩常越发怀疑了。

  “你继续坚守壁垒,不光此处,风陵渡也要严加防范!”韩常抛下这句话,便匆匆下得城去。

  跨上了马以后,随从问道:“回城?”

  “不,去解州!”韩常沉声道。

  解州,为武圣关二爷之故乡,即后世山西运城市治下。徐卫当年作定戎知军,解州曾归其管辖,他还在此经营炭井,挖取石炭。金人据有河东之地后,也从此地取炭,无论民用代薪,军用冶铁,都甚为便利,号为“黑金”。

  韩常马不停蹄赶到解州,视察防务,却是一切如常,并不见任何异样。他还不放心,又赶往绛州。绛州是唐代名将薛仁贵的家乡,徐卫昔年也曾经率领虎儿军在这里跟金军干过一仗。

  “韩安抚,再往前十余里,便是绛州城了。”随行军官提醒道。

  韩常并不答话,他心里始终有一丝不安,好像要发生什么事情一样。只顾催马快行,十几里路,眨眼便至,远远望见绛州城,似乎没有什么不妥。韩常悬着的一颗心,方告放下。遂率卫队,直投城中而去。

  可当他们一行人靠近城池时,韩常脸色一变!就算绛州没有战事,但河中府已经打起来了,绛州也应该严加守备才是!何以城上不见半个兵卒?心知出了事,他一骑当先,纵马冲入城中!

  此时的绛州城里,却是热闹非凡,街上民众云集,都在激烈地议论着什么。他们看到有军队冲入城中,顿时一片骚动!伴随着嘈杂的惊叫声,百姓纷纷往街边闪避!韩常和卫队在人群中呼啸而过,直投衙门而去!

  他们一过,百姓又重新聚集起来,有人惊疑道:“这是哪家的部队?”

  “废话!披发左祍,这是夷兵!怪事啊,这真叫人看不懂!”

  “不妙,大家赶紧回家去!不知道怎么变天呢!”百姓们议论一阵,很快就散去大半。

  却说韩常冲到绛州衙门,同时也是本地驻军的指挥部,只见衙门口一个守卫也没有,大门完全洞开。他飞身下马,呛一声拔出弯刀,蹭蹭往衙门里窜。入正堂,鬼影也没一个,再转后堂,大声呼喊,仍旧是一片寂静!

  “坏了!”心中暗叫一声,他飞快返回正堂。几名卫队的军官正立在堂中,茫然不知所措。这大白天的,人都去哪儿了?

  “快!去城里查!绛州的官员和驻去都哪里去了!”韩常大吼起来。

  几名军官一怔,随后几乎不约而同地转身朝外抢去。韩常还刀入鞘,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双眼漫无目的地在地上打量,思索着这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如果说绛州驻军遭到了进攻,那应该有战斗痕迹。

  而如今,只见城门洞开,衙门空荡,但城中的百姓却仍旧云集在大街上,说明没有战斗。既然如此,人哪里去了?难道凭空消失不成?

  不一阵,一名军官回来报道:“报安抚,军营里空无一人,一片狼藉,但未见争斗迹象!”

  一个念头闪过韩常脑子里:“难道是跑了?”很快,他这个猜测就得到了证实!

  “报!报!韩安抚!据城中百姓言,在我们进城之前,城中的官员和部队,就已经匆忙撤走!据称,是往北撤了!”

  韩常愤然起身,大怒道:“没有我的命令!怎敢擅自撤退!走,追上去!”当下,率领卫队出北城,全速追赶!一路上,尚可见驻军仓促撤退所遗留的特件。韩常怒火中烧,手中马鞭几乎不停!

  一直追出几十里地,终于望见前方一支步军正队形散乱地往北脱逃!韩常的卫队齐声发喊,那支步军见此情形,非但没停,更加快速度逃窜,甚至有人脱离队伍,往旁边窜去!

  但两条腿的人终究跑不过四条腿的马!很快,这支步军就被韩常的卫队包抄截停下来!韩元吉一提缰绳,战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

  “你等何故逃窜!”韩常怒喝道。

  那百十名军士都低着头不敢应声,韩常一挥马鞭:“军官!出来答话!”

  一个汉子躲躲闪闪地步出人群,对他行个礼,低声道:“卑职是本部谋克。”

  “你们为何撤离绛州?你的长官在何处!”韩常厉声问道。

  “卑职也不知缘由,只知道上面传了军令,说是立刻撤离绛州,往太原方向去。不过……”那汉谋克答道。

  “不过什么!休要吞吐!再敢支吾,取你人头!”韩常怒骂道。

  “不过,不过军中弟兄传言,说是虎儿军打过来了!”那汉谋克说话间,竟打了个冷战!

  韩常气得七窍生烟,切齿道:“本帅尚在河中府坐镇,虎儿军怎能……”语至此处,嘎然而止!本来涨得通红的一张脸,渐渐泛白,最终,竟成土色!

  虎儿军自然不可能从河中府打过来,但……

  想到此处,他不禁从头凉到脚!以马鞭指向那谋克道:“你立刻率部回绛州城!胆敢脱逃者,死!”语毕,扬鞭催骑,往北而去!

  行不到十里地,远眺前方山坡上立着一排马军,韩常也没有多想,以为是绛州军,遂迎头上前!奔不至数十步,忽见对方冲下山坡,直杀奔过来!

  韩常大惊!一把勒住战马,疾视之!娘的,难道你们不止脱逃,还想造反不成!

  “韩安抚快去!那是宋军!”

  第六百八十七章 辽军复国

  韩常怀着满腔愤恨回到了绛州城。陆陆续续从北面溃逃回来的金军将士逐渐使整件诡异的事情有了清晰轮廓。原来,就在韩常离开解州,往绛州赶来时,绛州的守将风闻西军渡过黄河,攻下了泽州。此前,他们已经了解到西军大举进攻河中府,而现在泽州又被攻占,这意味着他们将腹背受敌,陷入绝境!

  于是乎,绛州守将“当机立断”,马上命令部队开拔,向北运动。上头传给将士们的命令是说,西军突袭泽州,企图切断我军后路,我们现在就要立即北上,赶在西军之前抢占平阳。这样,才能保证河中府的韩安抚有退路,也能保证太原的友军能够顺利支援。

  但绛州守将终究是为了大局着想,还是为了弃城逃跑,这事不得而知。韩常知道的是,绛州军北上不久,正好撞到西军刀口上,五千多人的部队一触即溃,现在回到绛州城的,仅仅几百人而已。

  现在,他面临的形势非常严峻。不用说,后路被切断了,这路西军的主将但凡有一丁点脑子,也会出兵抢占平阳府,那里根本没多少守军。而黄河对岸的西军,恐怕很快也会发动猛攻!

  韩常知道如果现在一乱,那么一切都完了,徐虎儿甚至有可能一路打到太原府去!当务之急,就是稳住局面!绛州不能丢!绛州一丢,解州也会地震,进而连累到河中府!但现在绛州城里兵不满千,且都如惊弓之鸟,万一西军来攻?怎么办?他确实有胆气,决定亲自坐镇绛州,并派人往解州调兵增援。

  果然,当天下午,吴璘麾下王符部引数千人来攻绛州。却见城上竖着韩常的大旗,金军士兵立于城头,执弓在手。这让王符心里没底,吴璘派他来是因为击溃了绛州军,预想绛州城应该是一鼓可定,却没想到仍旧防备森严,且还有韩常的军旗在,他来绛州了?

  王符自思兵力不够,也不敢贸然攻城,遂扎在城北,派人火速请示吴璘。此时,吴璘已经带着大部队亲自去攻平阳府,在半途被追上,听闻韩常有可能在绛州时,他有些犹豫了。

  如果继续北上攻平阳府,就算拿下来,太原的金军很快就会得到消息,南下增援。而韩常也可以发兵北上,两面夹击。徐郡王的大军还在西岸,如果河中府不乱,一时半会儿可能还过不来。

  这可如何是好?他召集梁兴范忠两名原伪韩降将商议,后两者都认为,虽然大王给我们的命令是抢占泽州,然后北上夺取平阳,切断太原和河中府的联系。但现在情势有变,韩常在绛州,这就说明他有所准备,如果我们继续北上,难保不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况。与其如此,不如转兵南下攻绛州,让韩常来尝尝这腹背受敌的滋味。

  这样,虽说一时阻断不了太原和河中的联系,却有可能让河中府陷入混乱。大将带兵在外,自然该是专政,随形势变化而作出决断,不可拘泥于命令。

  吴璘有些为难,他不是吴玠。如果吴晋卿在,肯定想也不想,立刻转兵攻绛州。可吴璘素以持重著称,执行命令不打折扣。他尤其清楚,这次徐郡王派他单独引一军,并非是因为他提出这个建议,而是有心让他立功。

  在诸将苦功之下,吴璘最终还是决定,暂时放弃攻打平阳,转而进攻绛州。这下,就苦了韩常。

  三月上旬,西军吴璘部攻绛,城里兵不满千,但在韩常亲自指挥下,硬是挡住了吴璘军一天半的进攻。但巧妇终究难为无米之炊,第二天下午,绛州就被吴璘攻破了北城,韩常只率卫队从南城出逃,吴璘部将范忠引军狂追,杀韩常卫队近半。然而,追到绛州正南方向八十多里外的解州闻喜县时,突遇大股金军援兵,范忠急忙掉头回来,归告吴璘。

  吴璘闻讯也不敢大意,连夜组织兵力加固城防,然而,让他意外的是,第二日韩常并没有引军来攻。原来,范忠半路碰到的,正是从解州赶来增援的金军,他们救下韩常之后,自忖无力攻取绛州,遂引军回解,别作打算。

  但受这一惊,吴璘再也不敢分兵去取平阳,紧守着绛州和泽州两处,并密切关注解州和河中府方向的金军动向,只派小股部队四出肃清县城市镇,招纳义师,相机进攻解州。

  韩常退到解州之后,召集所有谋克以上军官,郑重告诉诸将,解州和河中府是最后的底线,任何一处都不能有闪失。如果丢河中府,西军就将大举进攻河东,解州必不可保;如果丢解州,河中府也孤掌难鸣,最后逃脱不了溃败的命运。所以,务必保住这两处。

  要保住河中府容易,一条黄河阻挡住了西军,只需要少量兵力就能固守河防。但解州城小,难以抵挡猛攻,要保住解州,唯一的办法,就是以攻代守。

  他认为,这突然出现在背后的西军,必然是徐卫派出的偏师,兵力不会太多。而现在,河中府解州加起来,有多少兵马?两万七千余,大部分集中在河中府。所以,从河中府抽调一万精兵到解州,进攻这支突然出现的西军。

  就在韩常调兵增援解州之时,远在西北的河西四州却有了大动作。得知西军按时进兵的消息以后,萧斡里剌大喜,于三月上旬,按照契丹人的传统,杀青牛白马祭天地祖宗之后,亲自率领都部署耶律燕山,都监耶律铁哥等一大帮追随大石远征西域的勇将,发七万骑,东征复国!

  契丹大军从河西出发,沿横山之北,浩浩荡荡朝东进发。路过夏境时,夏主李仁孝派他的外祖父任得敬代表劳军,并预祝辽军能旗开得胜。辽军此行的进攻目标,就是昔年被他们自己称为“西三州”的东胜州、丰州、云内州。此地控制漠北通道,拿下西三州并且占稳脚,就能联络旧部,征召蒙古人前来助战!

  第六百八十八章 船坚炮利

  建武九年三月,宋军吴璘部和金军解州兵大战于闻喜之北。两军兵力相当,金军略占优势,然吴唐卿一阵破敌,杀金军谋克以上军官八人,斩级三千余,金军大溃!仓皇逃往解州城!从开打到金军溃逃,不到两个时辰!

  不过老实说,吴璘有些胜之不武。因为金军布置在河东,尤其是河东南部的部队,多为汉签军,而且其中还有不少是从前“伪河东兵马元帅”李植的旧部,其战力和意志自然无法和西军,乃至真正的金军相提并论。

  经此一败,金军龟缩于解州城里,打死不肯外出一步。当吴璘引军逼近时,韩常欲派几名千夫人出城接战,但却无一人敢去。甚至还有人哀求说“玠璘皆虎帅大将,如果敢掠其锋?”

  韩常迫于无奈,杀也杀不得,逼也逼不动,只得坚守城池,被动防御,盼望着太原金军早日南下。然则太原金军日子也不好过,就在三月中旬,辽军七万骑迫近东胜州。东胜州,有黄河贯穿其境。辽太祖耶律阿保机昔年攻入胜州后,将军民尽数迁往黄河东岸,别筑新城。因为新城位于旧城东面,所以改称“东胜州”。

  金攻灭辽国以后,将东胜州黄河以西的土地赐给了党项人。辽军入境,不费吹灰之力渡过大河,并得到在此地居住的契丹族人热烈欢迎。只两日,攻下东胜州城。然后迅速转兵北上,围攻云内州,又是两日,拿下城池。

  因为辽军动作太过神速,以至于金军来援时,契丹人已经又转兵向东,攻打丰州了。丰州,是女真人西南招讨司所在地,若失,则大同府危。因此,金军援兵跟契丹人激战于丰州境内。

  辽末期,契丹人腐化,军队战斗力下降,在新锐的女真人面前不堪一击。然而,耶律大石出走西域,破十余国,打下万里江山。在这过程中,打造出一支百战雄师!不论是领军的元帅萧斡里剌,还是前线总指挥“都部署”耶律燕山,乃至于都监耶律铁哥,皆是能征惯战之将。而辽军士卒,时隔二十余年后,重返故土,哪个不想拼死一战,收复旧疆?

  所谓“士气百倍”,绝非虚言。金军援兵两万余人,骁将耶律铁哥引三万骑,浴血拼杀。按说,金军是有心理优势的,因为他们灭亡了不可一世的辽帝国。但真正打起来,他们才发现,这支辽军剽悍善战,仿佛西域的水土使得他们涅槃重生一般!

  两军激战至傍晚,金军抵挡不住,向东溃败,退入丰州城。耶律铁哥紧追不放,一直追到城下乃止。随后,萧斡里剌引主力前来围城。辽军昔日跟宋军打了多年的仗,对攻守城池这一套并不陌生。很快就置办起各色攻城器械,准备强攻城池。

  西三州被辽军掌控,引起金廷地震!正当金国朝野惊恐不安时,河东又传来消息,言西军已经渡过黄河,攻入三晋之地!

  此时,女真人才理解了汉人那句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的俗话。不过,兀术却还沉得住气,小小的失利动摇不了他。在辽军转攻丰州之时,他已经迅速调动五万精锐,向大同府集结。其里头,清一色的女真本军和渤海军。

  这几年,女真人渤海人对南侵兴致不高。因为从前南下,总能赚得盆满钵满,不管是南朝赔款,还是自行劫掠,从来都没有空手而归的情况。然而,近几次对宋军用兵,不是战败,就是无功而返。他们最怕的,就是损兵折将,而捞不到好处。于是乎,一提起南征,无论女真人,还是渤海人,都大摇其头。

  但此番不同!辽军攻入了西三州,拱到了燕云十六州范围内!这是大金国的核心所在!别说捞不到好处,就是赔上身家性命,也得跟契丹人死磕到底!因为这不是作买卖,这是在保命!

  五万虎狼之师火速增援丰州,萧斡里剌侦察到消息,遣其次子萧朴古只沙里引八千骑拒敌。于青冢击败金军先问部队数千人。女真人占领的丰州和西军占领的麟府路丰州是两个地方,这里就是后世的内蒙古呼和浩特,青冢,也就是中国四大美女之一的王昭君墓。

  很快,金军主力赶到,萧朴古只沙里见敌人铺天盖地而来,知其势大,遂退往丰州城。萧斡里剌,与诸将会商,认为金军来势汹汹,必须谨慎应对。遂放弃攻打丰州,往西南撤了七十多里,准备与金军在平原地带展开会战。

  三月二十日,金军五万精锐进抵与辽军相隔不到四十里的地方。辽军侦知其动向,不待其立足,悍将耶律铁哥就亲率八千骑直冲过来!辽军速度之快,让女真人大吃一惊!所幸,他们的反应也不慢,迅速以战车、鹿角、拒马、铁钩等布置一道防线,挡住耶律铁哥的攻势,又派出五千骑接战。双方冲了几个回合,互有死伤,铁哥见突袭不奏效,悻悻而归。

  当日,双方都在紧张地准备着一场大会战。萧斡里剌激励将士们说,我们在西域血战数十年,为的就是积蓄力量,以图复国。

  现在,我们脚下踩的,就是故国的土地,四周出现的,就是我们的族人。只要打胜这一仗,就将迈出复国坚实的一步!愿神灵庇佑,祖宗庇佑!女真人当然也知道此战的重要性,这会儿也在救他们的萨满大神保佑一举击溃辽军!

  三月二十二日,两军对阵!辽军复国雪耻的急迫心情再次表露无疑,铁哥又率数千精骑趁金军阵未成发动冲击。结果女真人还是故伎重施,又以各种障碍环绕,阻挡其攻势。可能是因为金军跟宋军打了快二十年的缘故,他们的作战思想也受到了宋军的影响,凡战,必以结阵为先。

  而辽军久在西域,压根不理会这些,逮着机会就冲!萧斡里剌见铁哥被挡,又派战将引数千骑从另一侧发动攻击。金军疲于应付,大阵始终未能成形!

  就这么一直袭扰到中午,金军将士疲倦。萧斡里不抓住战机,派出一万铁骑直冲金阵!此时,女真人从西军那里学来的战术派上了用场!神臂弓,床子弩,各色远程利器发威!箭如雨下!

  辽军久在西域作战,不尚坚铠重甲,骑兵大多穿皮甲上阵,有的甚至不穿铠甲。因此,在金军的箭雨之下,损失颇大。萧斡里剌不为所动,第一波骑兵上去之后,又命令第二波骑兵待命!

  金军的大阵虽然未能最终成形,但居前的步军仍旧组成了相对较为严密的阵形。辽军第一波骑兵撞上去,根本无法突入阵中。今天这战场上,若换成宋金两军,一旦骑兵冲不进阵,那么接下来就是该是丧失机动性,等着被步军捧了。

  然而辽军却没有这样!第一波进攻无效之后,骑兵们马上分别向两端撤离!紧接着,第二波又来!金军的步卒正射杀第一波辽骑,冷不防第二波又至!正要调整方向射杀时,辽军骑士们已经扯开了长弓,利箭呼啸而来!

  第二排仍旧未能撞入阵中,但他们还是迅速撤离,第三波又来!

  这种战术,让女真人直感匪夷所思!这说白了,就是不断地拿骑兵往阵上撞!这是个什么玩意?然而,到第五波骑兵来时,女真人终于知道这种战术的厉害!辽军铁骑显然训练有素,配合得当,每当前一波骑兵刚撤离金军弓箭射程时,后一波就到了!中间这个空隙,往往是金军损失最严重的时候!

  因为弓弩还在射杀前一波,新来的辽军就以骑射相压制。如此反复数次,金军阵形就开始越发地散乱了!

  当神情肃穆在萧斡里剌在中军发出两翼包抄的命令时,就意味着总攻的发动!左右两侧,各一万骑,风驰往前!金军主将察觉到了危险,不敢再有所保留,两翼拐子马同时放出,截击来敌!

  激战一直持续到下午,金军靠前结阵的步军几乎损失殆尽!在辽骑一波接一波不要命的冲击之下,女真人的大阵完全乱了!辽骑突入阵中,肆意砍杀!然此时,金军仍旧没有溃败的迹象。中军迅速构筑一道障碍,阻击辽骑贯穿全阵。弓弩迅速后撤,密集射杀!

  阴山下,厮杀之声震天动地!怕从卫霍北击匈奴以后,再也没有发生过如此惨烈的战斗!双方动用兵力超过十万,且大部分为骑兵!徐卫如果看到这个场面,一定为之神往!

  打到傍晚时分,金军渐渐显出颓势,萧斡里剌提出佩刀,号令全军突击!苦苦撑了一天的金军再也撑不住,大阵完全散乱,士卒在马军掩护下争相奔逃!

  此战,辽军歼灭俘虏金军一万四千多人,夺得战马数以千计!是为东征复国以来首场大胜!当夜,萧斡里剌在军帐中替众将庆功,这位追随大石西征的元老动了感情,举杯祝贺旗开得胜!契丹人,看到了复国的希望!

  次日,辽军得知,金军已经溃逃往大同府方向,遂安然收拢兵马,继续进攻丰州。按说,目睹了援兵的溃败以后,丰州守军应该胆战心惊,甚至献城投降才对。可当辽军发动猛攻时,守城金军仍旧顽强抵抗。辽军一连强攻三日,无法破城。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河中府,已经战成一锅粥。金军兵败,退守解州河中以后,就完全陷入了被动。徐卫于三月中旬正式发动强渡,大军从蒲津渡,风陵渡两处强行渡河。西军一直以攻防城池,野战争雄而著称,从来没有搞过像样的水师部队。

  而这次,徐卫听从部将的建议,造了大船数十艘,一船可载两百多人。又把威远砲装上战船,发射震天雷,轰击东岸壁垒。

  在此之前,西军一直没有动用过火器,每次只派规模较小的船队去试探性地进攻。这就给金军造成一种假象,以为西军不过如此,有了黄河天险,你们休想过来。

  但震天雷的怒吼声,惊醒了他们的美梦……

  韩常在河防上花的心思不可谓不少,沿河设立栅栏,栅栏之后广立砲车,壁垒上又多置强弩硬弩,一旦宋军强渡,砲车弓弩一齐发射!直打得河面上水柱四起!只是可惜,他们的砲车射程比起威远砲来差得远了,强弩虽然够得着,但对高大的战船又有何用?

  在砲船的掩护下,西军乘坐较小的船只强渡!将士们用撞杆撞倒栅栏,蜂拥登岸!砲船也趁势前移,将砲弹延伸!守军在这惊天动地的攻势之下,很快就退却,不到半天,西军登上东岸的就有数千人。

  脚一沾地,将士们心里踏实了!各自拿出看家本领,到处突杀!金军见成功登岸的宋军越来越多,遂放弃河防,往城中撤退。当日,西军就分别从蒲津渡,风陵渡两处,顺利渡过黄河,围攻河中城。

  徐卫等将帅,在对岸守军刚开始溃退时就已经渡河。当夜,即派两兴安抚使王彦率部往解州方向运动,割断解州和河中府的联系。这时,他还根本不知道吴璘已经兵临解州。

  入夜,西军营寨里篝火堆堆,将士们围着火堆高歌呐喊!河东籍的官兵尤其激动,这是多少年以来,他们再次踏上黄河东岸!情感丰富的,甚至禁不住想俯下身去,亲吻这片故土!

  河东,故乡,我们回来了!

  徐卫的牙帐里,同样热闹非凡。今天这一仗着实过瘾!过瘾之处,不在于多么激烈的战斗,而是将士们在坚船利砲的掩护下,所表现出来的绝伦勇气!西军里,有几个会水的?但震天雷一炸,把士卒们的雄性完全迸发出来!人人争先恐后拥上船,嚎叫着向对岸冲去!

  自从那一年徐子招讨河东归来以后,西军再也没有踏上河东的土地。而这一次,西军将士用如此华丽的开场,宣告他们的归来!这不让人高兴么?

  徐卫一身戎装,头盔放在旁边,手里捧着酒碗,起身笑道:“我带兵快二十年,还从来没有哪一次出征,一开场就解酒禁的!此番算是破例了,来,众将官,请满饮此碗!贺我军旗开得胜,重返河东!”

  众将齐刷刷一片起身,虎吼道:“旗开得胜!重返河东!”喊罢,个个仰起头,一饮而尽!

  “痛快!痛快!有士卒之勇,器械之利,此番东征,必能收复失土!安抚河东父老!”杨彦歇斯底里地喊道。

  徐卫眉头微皱,笑骂道:“杨大帅这还没醉呢,就发酒疯了。”

  杨彦嘿嘿一笑,复叹道:“哎呀,大王啊,这进入河东,离河北就不远啦!记得上次到河北是什么时候么?”

  徐卫仰着头想了想,竟记不起来了。从他组建乡兵开始,大大小小的仗,连他自己都数不清了,哪里记得这些?

  杨彦自己给自己倒上一碗酒,大声道:“上次到河北,还是追击斡离不残部,我们一度打到真定地界。这么一晃,多少年过去啦!河东的撮鸟们别高兴得太早,等着看吧,用不了许久,大王就会带领我们重返河北!”

  徐卫闻言大笑!回河北,他也想。旁的不说,他老爹徐彰至今未能归葬故里,中国人有落叶归根的传统,作儿女的,总希望能尽这最后一份孝心。

  不过话说回来,打河东力所能及,河北可能就鞭长莫及了。中原不复,怎么打河北?神武前军,神武后军两支不雄起,又怎么复中原?简而言之,哪一天折宣抚发威了,估计河北就有望了。

  “哎,大王,这吴经略率部迂回也有些时日了,却不知进展如何?”张宪问道。

  “吴璘个性持重,用兵稳当,必不负所托。”徐卫颇有信心地说道。

  “如果是这样,那就容易了。我大军已经渡过黄河,破河中府也就是最近的事情。如果吴经略进展再顺利的话……嗯,既定战略目的就不成问题。”张宪笑道。

  徐卫将酒碗一放,啧啧连声道:“我说你等怎么回事?怎么总忘了我们还有友军?”

  这他倒是有感而发,不知怎么的,虽说经历许多波折,才与契丹人结盟。可在西军将帅们的心里,始终还是没把这事太当回事。看问题,总局限于自身。没有大局观,没有国际观嘛!

  “哦,是了!契丹人要在北面发动攻击,女真人应该将主要精力放在他们身上才是!”张宪恍然道。

  “嗯,契丹人的进攻目标,是西三州,那里邻近燕云地区,女真人铁定要重兵阻击。这样一来,我们的压力就小了许多!所以,不能光盯着既定目标,那只是最基本的底线!我要求你们,把眼光放长远一些!”徐卫洪声道。

  张宪追随徐卫多年,颇知他心事,一听这话,试探着问道:“大王所指,可是……”

  “说!但说无妨!”徐卫挥手道。

  “太原?”

  第六百八十九章 摧枯拉朽

  三月末,在宋军炮火猛烈轰击之下,河中府守将开城投降。此时,进兵解州的王彦传回消息,他已与吴璘部会师,正猛攻解州城。但城中守军顽强抵抗,部队急需火器支援。徐卫遂命降军作为前部,往攻解州城。

  到达解州以后,徐卫得知韩常极有可能就在此城之中。他见解州城小,而西军五万余众云集城下,要攻破解州并非难事。然韩常乃金营名将,西军与金军多次战役,他都参与其中。若得生致此人,对金军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打击。有鉴于此,徐卫下令暂缓攻城,不顾字迹潦草,亲笔修书一封,投往城中。

  先是夸赞了韩常一通,说他是金军名将,威震黄河两岸。又指出,此番西军东进,志在收复河东,今河中府、绛州、泽州、怀州皆陷,只余解州一座孤城。你韩常素来以擅长攻守城池著称,那你自忖凭解州的城防体系,能否挡得住西军一击?徐某敬佩你是沙场宿将,且你在大河东岸苦心经营,四处奔走,也已尽到职责。今若凭城顽抗,势必玉石俱焚,徐某着实不忍。今虚位以待,盼元吉兄以士卒百姓为念,开城归顺。徐某必上奏朝廷,以委重任。

  收到紫金虎的亲笔信,韩常很是吃惊。因为他虽在河东,但也收到风声,说是徐虎儿如今封了郡王,贵不可言。没想到,以天水王之尊,竟然还亲自领兵出征。所谓内行看门道,韩常心里十分清楚现在的形势。城中的守军早已斗志全无,若不是自己勉力支撑,恐怕吴璘和王彦就已经拿下了解州。

  现在虎儿军兵临城下,一旦发动强攻,顶天了,撑两日。两日之后,唯死而已。但是要一个征战沙场几十年的老将开城投降,韩常难以接受。他对部下说,常身受国恩,又肩守土之责,今唯以死报朝廷,再无其他。于是,也不给徐卫回信,只分遣将士紧守城池。

  徐卫等了一天,不见回音,便命砲击解州西城。那震天雷何等动静?炮起火发,声传百里,城中守军皆掩耳奔走,斗志瓦解。

  部将们都苦劝韩常,军心已散,无力回天,事已至此,除了投降没有别的路了。若此时投降,还能保全性命,倘若被西军攻入城来,只怕难逃一死。韩常万般无奈,想打,从军官到士兵都已经瓦解了。

  遂派人出城拜见徐卫,提出两个条件。一是不得杀降;二是不得侮辱,徐卫完全接受。三月二十八日下午,韩常亲率守军近万,出城投降。徐卫也亲自出面受降,当着韩常和金军官兵的面,承诺善待,决不妄杀。韩常下拜致谢,被他搀起。

  韩常的投降,意义重大。他是宋金开战以来,投降的最高级别金军将领。其人担任河东安抚使兼诸路兵马都总管,地位等同于大宋的一方宣抚使。以如此尊崇的身份投降,对大宋来说,当然是一个巨大的胜利,而于女真人来讲,则是沉重的打击。

  在他投降后,徐卫问河东虚实,韩常据实以告。言河东南部已无金军,只有太原周边还有部分汉签军和契丹军,以及少量的女真本军。但此前都在剿匪,现在有可能已经集结,准备南下增援了。

  徐卫又问,西军现在该如何行动?韩常不愿发表意见,徐卫见状,也不为难他。马上命令吴璘和王彦两支部队,进攻平阳府,堵住河东南北的通道。

  吴璘王彦整军出发,过绛州,进入平阳府境内。襄陵、临汾、神山三县望风而降。老百姓无不箪食壶浆以迎王师。随后,吴王二将又轻取洪洞、岳阳、赵城三县,一时河东大震!藏匿起来的大小义军纷纷来投,不其而至者,竟有万众!

  很快,吴璘王彦两军就已经兵临平阳府城。这座城池,对于西军,尤其是虎儿军来说,有着重要的意义。当初那一场平阳保卫战,虎儿军将防守发挥到了极致。徐卫用王禀为都统制,全面更新城防。开创性地运用了“两壕三墙”的城防体系,并首次提出“以砲制砲”的战术。

  那一场平阳保卫战,得到了义军的大力支持,邵家兄弟中的邵翼亲自率领义军参战,防守羊马墙。金军以十数万之众,猛攻数月,付出巨大的伤亡代价,却无法撼动平阳分毫。最后,只能改以“锁城法”围困。后来,折家军奉命驰援平阳,与虎儿军内应外合,一举击败金军。混战中,金军名将完颜银术可被折家小将折彦野一枪搠中面门,扯旗裹头而逃。

  徐卫突出重围之后,即与折家军合师驰援关中,获得了一场巨大的胜利,定戎大捷。他撤出平阳之时,留没角牛杨进为守御使坐镇此城。然而不幸的是,粘罕在完颜娄宿惨败之后引大军驰援,西军从此未能再踏入河东一步。

  而留守平阳的杨进部,也最终被攻破城池,全军覆没。金军进城,深恨西军之顽强,城池之坚固。非但屠尽全城军民,更一怒之下,将平阳两座羊马墙推倒,放火烧城。大火烧了几天几夜,平阳城化为一片废墟。

  当吴璘王彦两军进城时,看到的只是一片残垣断壁。城中杂草丛生,甚至还有野兽出没其间,偶尔还能看到几具枯骨,大多都肢体不全。

  面对如此情景,吴璘和王彦真不知该喜该悲。如果说,金军没有毁掉平阳要塞,而是派兵拒守,以平阳的城防体系,纵使西军神勇无比,器械锐利万分,恐怕也轻易攻不下来。而狄夷终究是狄夷,以一己之怒,毁掉这座坚城,更毁掉了自己将来阻挡西军北上的重要关口。

  吴王二将没有在平阳废墟上过多停留,马上启程,分兵奔往汾州和威胜军,汾州和威胜军一下,太原就在眼前了。然而,这一回却不再顺利。吴璘引军往汾州,必过阳凉南关。当他赶到关前时,阳凉南关上,金军已经严阵以待。

  第六百九十章 人心向背

  “大王。”吴璘快步奔上前去,趁徐卫下马之前作势扶了一下。后者一落地,就手搭凉棚眺望前方的关城。只见果然是座雄关,东西有太岳山,吕梁山相夹,汾河又从中流过,确是易守难攻。据说此关从前名叫冷泉关,是汉高祖刘邦为北拒匈奴所创,因有泉水寒冷,由是得名。现在金军拒着此处,有居高临下俯瞰之优势,确实有些棘手。

  “图绘了么?”徐卫看罢问道。

  “已绘制好,并详细询问了此地百姓。听说,前几天才有大股金军进驻关城,想是知道了我军的动向。”吴璘答道。

  “拿来我看。那个谁,杨彦张宪,还有元吉兄都来。”徐卫说着,解了身上战袍,旁边亲兵递了几把马扎过来,一众将帅就地坐着,展开关防图看了起来。

  吴璘因为熟悉情况,充作解脱,手指地图道:“这阳凉关依山而建,整个抬高,我们去就是仰攻,如此一来威远砲恐怕力有不逮。河东重镇,三晋雄关之称,绝非虚言。”

  徐卫细看那关防图,必须打下这阳凉南关,然后再打下阳凉北关,才能进入太原盆地。光是想想就让人头痛了,这两座关若只以险要程度而言,几乎都可以和潼关相提并论。硬攻的话,伤亡大是避免不了的。

  “没奈何,再难也得上,打下阳凉两关,才能攻入太原。大王,我来吧。”杨彦是从来不会给徐卫丢份的。

  徐卫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韩常,只见他面容平静,仿佛置身事外。遂摆摆手:“暂时不急,此关甚是险要,得拟出一个详细的作战计划再动手,贸然上去,是拿弟兄们的性命开玩笑,先扎营吧。”

  军令一下,各军遂在关前安营扎寨。徐卫出兵时,马步正军,加上番兵、弓箭手、乡兵、勇壮,计有六万余人。河中府和解州先后投降,又得万余兵马。所以,阳凉关前,西军的人多势众,让关上金军将士胆战心惊!一入夜,只见宋军大营里处处篝火,映照得黑夜如山白昼!

  徐卫在牙帐里独自吃着饭,行军在外,伙食也简单,不过就是几块馍,一盘肉,一盆汤,那一道小炒,已经算是统帅的优待了。

  “大王吃饭呢?”吴璘掀起帐帘,见状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

  徐卫抬头一看,点头道:“唐卿,进来,吃过没有?要不给你添副碗筷?”

  吴璘来到桌边,摇头道:“卑职吃过了,大王自便。”

  “找我有事?坐下说。”徐卫知道他肯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遂问道。

  吴璘缓缓落座,像是在思索着话题,一阵之后,才开口道:“这阳凉南北两关,自古便号为三晋之雄,如今金军据守,若去强攻,虽说有可能攻得下来,但伤亡必大。卑职所忧者,正在于此。”

  “嗯,这是我揪心的地方。”徐卫赞同道。吞下口中的食物,他盯着桌面继续道“唐卿,不瞒你说,此番东征,我原本不抱多大的期望,是本着响应辽军而来。但是一入河东,战局之顺利超乎我的预料。”

  吴璘听到这里,猜测道:“有可能是女真人将主力都用去对付契丹人了。”

  “不排除这个可能。”徐卫道。“所以,这才让我不得不思考,我们的既定战略是不是保持了一些。”战前,西军的作战目的,是攻下河中府,扫荡河东南部,最终占领平阳府。平阳府是太原盆地进入临汾盆地和运城盆地的必经之道,地势狭窄,易守难攻。只要据守这里,以后金军想南下,就不容易了。

  但是开战不到两个月,西军的既定目标已经完全达成,甚至还迫使金军名将韩常投降。徐卫带兵多年,这一回恐怕是打得最容易的。

  “卑职个人认为,此次攻打河东,是有可能直逼太原的。而且这个机会难得,契丹人在北面牵制了金军主力,我军若不趁此机会尽量扩大战果,将来可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吴璘郑重说道。

  “我晓得,但阳凉两关横在面前,飞也飞不过去,如之奈何?”徐卫问道。

  吴璘闻言,将身子往前倾了一些,低声道:“卑职有个想法,或可不战而下两关。”

  徐卫看向他:“你是说韩常?”

  “正是!”吴璘重重地点了一下头。“韩常是女真人在河东的主将,眼前之敌都是他的旧部。他现在投降了我军,如果让他招降守军,或能奏效。”

  徐卫放下碗筷,叹了一声:“我不是没想过。但这么些天来,相信你也看出了,韩常虽降,但他的心却没跟我们在一起。如若不然,他早就主动请缨了。”

  “这可由不得他!”吴璘变色道。“既降我军,就该听大王节制!他若不肯,就是心系故国,如今能留他?”

  “韩常是金营名将,自然有些傲气在。”徐卫笑道。

  “这管不了,如果他不肯,大王就发他的旧部去攻阳凉关!”吴璘怒道。

  徐卫连连摇头:“此事断断不可。之前他投降时,与我约定两事。一是善待士卒,二是不加侮辱。我既然答应他,就不会反悔。”

  “大王惜降卒性命,难道就不吝自家弟兄的……”吴璘十分不解。

  徐卫招招手,亲兵过来收了碗筷,擦了桌子。他又起身到文案前,取了一个本子,扔在桌上道:“看吧。”

  吴璘不明就里,遂取过本子翻看来看。刚看到排头,他就怔住了,因为这是徐郡王写给朝廷的奏本。再往下看,大王在本子里报告了进军河东的成果,着重提到大金河东安抚使兼诸路兵马都总管韩常以城降的事。并上报称,打算让韩常到杭州行在面圣,听候裁决。

  吴璘看罢,越发不解:“大王非但不让他劝降,还要使他往江南?”

  徐卫轻笑一声:“唐卿呐,你如果是韩常,愿意去江南么?”

  吴璘想了想,否定道:“恐怕不想,离开部队,孤身入境,但凡有得选,肯定不会这样做。”

  “这就是了。”徐卫笑道。

  吴璘见徐郡王成竹在胸的模样,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又思索片刻,恍然大悟!疾问道:“大王这是想逼他就范?”

  徐卫看着他道:“不算吧?要么替我去劝降,要么就到江南去,他有两条路可选。”

  吴璘笑而不语,起身道:“既如此,那卑职告退了。”

  “嗯,顺便,去请韩常来吧。”徐卫应道。

  吴璘出帐而去,穿行于营中,不一阵至韩常的军帐,在外唤了一声:“韩安抚在么?”韩常虽然投降,但他在宋军中没有差遣职务,因此仍以他原来的官衔相称。

  “哪位?”韩常的声音在里头响起,片刻之后,掀起了帐帘。“吴经略,有事?”

  “哦,方才我去徐郡王处,大王使我来请韩安抚至牙帐相见。”吴璘道。

  韩常眼睛往下一看,随即道:“是,我这便去。”

  吴璘见状,径直离开。韩常看着他的背影,猜测紫金虎唤他去所为何事。良久,深深吸上一口气,往中军大帐方向去。

  进帐后,见徐卫坐在帅案后,正写着什么。他便在帐下执礼道:“大王唤我?”

  “哦,元吉兄,坐,坐。”徐卫热情地招呼道。自己也离开帅案,到下面和韩常平坐。他先没提正事,而是问道:“这些天来,你部弟兄可有怨言?”

  “蒙大王开恩,善待士卒,将士们并无丝毫怨言。”韩常回答道。这倒是实情,虽然战场上兵不厌诈,但对于降军,徐卫还算是言出必行的。

  “那就好。”徐卫频频点头,随即话锋一转,“是这样的,元吉兄乃大金河东长官,地位尊崇,非比一般。今举义来归,非但徐某满心欢腾,想必朝廷得知此讯,也是喜出望外。此外,徐某虽是一方守臣,但终究只是受天子派遣坐镇地方而已,似元吉兄这般身份地位,徐某还裁夺不得。因此,我已写好奏本,打算请韩安抚下江山,入行朝,觐见我朝天子。这样,也好讨个差使,不至埋没元吉兄一身本事。”

  他这话虽然说得冠冕堂皇,但韩常一听就垮下脸来!可以他如今的身份,岂敢在徐卫面前放肆?遂控制情绪,勉强问道:“大王欲押解在下去江南?”

  “怎么说押解?韩安抚既已归顺,便是自己人,同为宋臣。去行朝面君,这可不是一般人有的待遇。”徐卫笑道。

  韩常又不是三岁孩童,哪这么容易哄骗?皇帝有什么见头?更何况还是宋帝!你这分明就是想让我和投降的部队隔离开来!

  徐卫等了一阵,见他不说话,故意问道:“怎么?元吉兄不愿意去?”

  “这……”韩常不知道该怎么说。“非是不愿,只是……”

  “哎,有话但说无妨,徐某虽然征战沙场多年,可以说杀人如麻,但对自己人,向来是好说话的。”徐卫“鼓励”道。

  听到这里,韩常心头一跳。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于是道:“只是,眼下大军北上,这阳凉南北两关堵在面前,当然,以西军之勇,必然能攻克此关。但是,可能会增加不必要的伤亡。”

  “哦?这攻城拔关,伤亡难免,何谓不必要?”徐卫明知故问。

  韩常心头暗骂,嘴上却道:“从太原到两关,守军皆是在下部属,若大王有命,在下自当略尽绵薄之力。”

  徐卫是个会装的人,话说得这么明了,他还作难道:“实不相瞒,徐某也想过这个主意。你我都是带兵的,哪个不珍惜自己弟兄?我也想请元吉兄前往劝降,但恐兄面对旧日袍泽,有些……”

  韩常暗笑,沉声道:“既受大王活命之恩,当思回报。另外说句矫情的话,常本辽东汉儿,也是炎黄之后,今既归宋,怎敢不尽力?”他心知徐卫让他南下是假,想逼他去劝降守军是真,但他现在处在这个位置,也没有别的选择。因为一旦触怒徐卫,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下场是明摆着的。

  而徐卫当然不会相信他的话,炎黄之后?嘿嘿,契丹人还自称是炎帝子孙呢。昔年刘光世的老子刘延庆,被童贯任命为都统制,总管十数万大军进攻燕云。刘延庆采纳郭药师的意见,想以轻骑突袭燕京,以为这样必能得到城中汉人的响应。结果呢?宋军入城,先是错误地下了一道命令,要杀尽城中契丹人和奚人;随后,西军因军纪败坏,一入城就四处抢劫,杀人放火。引起城中各族百姓激烈反抗。最后,宋军惨败!

  由此可见,汉民族的认同感,在宋代,可能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强烈。

  但是面子上,徐卫还是“由衷”道:“元吉兄深明大义,卫佩服之至。好!倘若韩安抚能劝降关上守军,征河东之役,当书首功!”

  韩常谦逊道:“在下虽愿尽力,但能否劝降成功,却不敢保证。”

  “没有关系,只要元吉兄肯帮忙,成与不成无关紧要。倘若守军不愿投诚,我再取不迟。”徐卫轻描淡写地说道。

  韩常点点头,沉默片刻后,道:“倘若大王信得过,在下明日便到关前劝降,如何?”

  “这有什么信不过?但去就是。”徐卫昂然道。

  当夜无事,到第二天上午,徐卫召集将帅,言明此事之后,方命韩常前去劝降。不过,为了“保护”,他让自己的悍将杜飞虎,带十数人陪同韩常前往关墙。

  风和日丽,万里无云,阳凉南关前,是近五万宋军虎视眈眈;而关上,金守军也是严阵以待,双方大有一触即发的态势。在这种氛围下,韩常被保护着,骑着马行进在上关城的小路上。

  这阳凉南关依山而建,形势较为陡峭,走到半路,战马已经难行。众人遂下得马来,步行往上。那关上的守军早望见了这队人马,只不过见他们十数人,一没穿铠甲,二没带兵器,心知并非来扣关的,必是有话要传递,所以也没有攻击行为。

  至关墙前,韩常还没有停步,杜飞虎疾声道:“韩安抚,便在此处喊话就是,再往前,恐有危险。”

  韩常知道他担心什么,也不多言,便停了下来,手搭凉棚望向关上,喊话道:“城上弟兄,唤你们长官刘堂来见。”

  那城上的不是普通士卒,就是低级军官,没谁识得韩常,因此有人回话道:“你是何人,因何要见长官?”

  “我乃河东安抚使兼诸路兵马都总管,韩常,韩元吉。”韩常回道。

  可以想象,阳凉关上的守军将士听到这句话会是什么反应?震惊?恐惧?搞笑?或许都有。他们虽然没有见过韩常,但却都知道,韩常是河东最高长官。哦,马五曾经干过,不过听说朝廷有人不待见他,于是给撸了。

  总之,河东金军的最高长官,从宋营而来?这,这是他娘的怎么回事?

  关上议论纷纷,将士们虽然不信,但话还是必须得传的。于是,不一阵,那个名叫刘堂的守将就匆匆奔上了关城。他是韩常的老部下,当然,是对汉签军而言。

  不久前,韩常从太原去河中府的时候,路过阳凉关,还亲自见了他,嘱咐事宜。所以,他一上关城,凭城往下一看,就发现了韩常。

  可他还不相信,使劲眨了眨眼睛,仔仔细细看个真切之后,方地确定,没错,下面那个人,确实就是韩安抚!这怎么个事?韩安抚为何从宋营而来?南边怎么了?

  韩常似乎没发现他,还在静静地等着。刘堂好不容易定住心神,连吞几口唾沫,这才向下喊道:“下面的,可是韩安抚?”

  韩常定睛一看,朗声道:“正是,来的可是刘堂?”

  “正是卑职!不知安抚相公……”那守将刘堂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我有一言,你等静听。”韩常洪声道。关城上自然是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尽管个别人已经猜到。

  “大宋川陕长官徐郡王,提虎狼之师进兵河东。眼下,已破河中府、解州、绛州、怀州、泽州、平阳府等地。今兵临阳凉关下,念及对敌两军,都是同胞。西军中,颇多河东子弟,算起来,可能跟你们当中还有亲戚。徐郡王不忍看到骨肉相残,因此遣我来告知你等,若能献关归顺,既往不咎,且有功。徐郡王必一视同仁,绝不食言。”

  话讲完,关上一片哗然!人声汹汹,都感不可思议!只因这话是从河东金军最高长官口中说出来的!怎么的?要我们献关投降?

  那守将刘堂,三十岁都不到,听得这话也是六神无主!一时之间,根本不知道如何应对!旁边的部将还疑惑说:“这真是韩安抚?”

  “千真万确,假不了,就是他。”刘堂沉声道。

  “那可如何是好?倘若不降,真打起来,我们是虎帅的对手么?”有人道。

  “哼,未必!阳凉关控扼险要,易守难攻,我们把住此处,西军未必就能攻得破!”

  刘堂摇头如搏浪,不耐道:“你们休聒噪!容我好生想想!”

  下面的韩常,见关上不回话,又喊道:“刘堂,士卒有何罪过?怎忍让他们白白送死?西军已破多处州府,势不可挡,你自认能够守住阳凉关么?”

  刘堂听到这话,心头更是慌乱,还是不回答。

  此时,一直保持沉默的杜飞虎发话了,只听这厮破锣一般的嗓音吼出来道:“关上的弟兄听清!我乃徐郡王麾下战将,杜飞虎,代表大王表个态。阳凉南北两关,确实险要!但再险的关口,也休想阻挡西军收复故土!我军中,多两河子弟,自事变以来,流落异乡多年。今追随大王,重返桑梓,誓言恢复旧疆!你们,也都是河东子弟,怎忍同室操戈?若能献关投诚,军官,大王必重用,士卒,大王必待之如子弟。此一节,韩安抚便可证明!”

  韩常立即接口道:“自我率部起义投诚,徐郡王恪守承诺,善待士卒,与西军一般无二,弟兄们不必担忧!”

  杜飞虎打铁趁热,又看了一眼手板上的提示,大声道:“河东的弟兄们!你们在女真人管辖下多少年了?难道还没受够么?披发左祍,禁穿汉服,还要忍受么?我们大王就在军中,已经置办好了酒肉,准备好了赏钱,只要你们出关投诚,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各分金银!今后,还能追随大王麾下,北击狄夷,匡扶家国,告慰祖宗之灵,岂不痛快?”

  城上一片嘈杂,无论是官是兵,都没有了主张。尤其是听到虎帅就在关下宋营之中时,他们更加震动。徐卫的名号,且不说传遍天下,但在两河川陕,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即使在金军中,将佐时常呼为“徐虎儿”“紫金虎”,但士卒们平日里,都称“虎帅”,以示敬畏。现在,他亲自督兵来战,我们能挡得住?

  刘堂见关城上的将士们议论纷纷,完全一团乱麻,连本来不该在关城上守备的弟兄都先后挤了上来,想听个究竟。

  此时,又听韩常道:“刘堂,你自问手段比我如何?想清楚这点,可作决断!”

  刘堂一时还真就难以决定,思之再三,没有头绪,遂喊道:“韩安抚,请暂退,容我与众家弟兄商议再说!”

  韩常闻言,扭头看了杜飞虎一眼,后者点点头,他这才道:“好!今日之内,等你回音!”语毕,杜飞虎马上护着他,往下面回去。

  到营中,上至徐卫,下到将佐,都在等候消息。当韩常将事情的经过详细禀报之后,西军将领们也是议论纷纷,都猜测着,这劝降能不能奏效?

  徐卫倒是淡定,笑道:“好,有劳了,不管成与不成,元吉兄这份苦功,徐某记下了。想必说得口干舌燥,且去吃碗茶,歇息歇息,到了下午,自有分晓。”

  第六百九十一章 决战在即

  再说这阳凉南关的守将刘堂,本是河东上党人,跟西军两兴安抚使王彦是同乡。早年在李植手下当兵,李植以威胜军这一块地盘叛投女真,他也就跟着作了李军。后来伪韩被废,李植也被解除兵权,作了闲王,他又稀里糊涂地作了金军。

  而现在,又要他作回宋军。刘堂自己无法作出决断,遂在请韩常暂退以后,召集部下军官商议前途。阳凉南关,守军四千二百八十余人,他一个万户下面,还有三个猛安,数十名谋克。刘堂将他们统统召集起来,选了一处营房,闭门商量。

  从进门开始,军官们就七嘴八舌,各抒己见,闹哄哄一团。刘堂进来以后,把佩刀往桌子上一拍,大声道:“都给我闭嘴!”

  房内嘈杂声渐渐低了下来,刘堂环视众军官,眉头紧锁道:“众家兄弟,今天这事关系到我们弟兄的生死和前途,不得不慎重。在商量之前,我说几句。”

  语至此处,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我们这四千多弟兄,有的是从前追随李知军的旧部,有的是后来女真人征的签军,不管如何吧,咱们这伙弟兄,改头换面也不知道多少次了,不在乎这一回。但是,一个条件,那就是得保证咱们弟兄周全,要有饭吃,有衣穿,不挨冻,不受饿,再有,就是要有饷钱,否则白干怎肯?总之一句,趋吉避凶,看站哪边有好处!就这么地,你们说说看法吧。”

  他话音落地,却无一人接口,刘堂一怔,问道:“怎地?都没主意?”

  “这,万户,咱们话分两面说。”一名猛安军官道。“如果说不降,开打,凭我们阳凉南关,能挡得住虎帅么?”

  刘堂脸上的肉抖了几抖,作难道:“这,我还真说不准。阳凉关险要,纵使十万雄兵,也休想轻易夺取。但话回来,来的不是一般人,而是紫金虎。他的底子,不用我给你们抖了吧?”

  这还用说?河东这一面,有哪个不晓得徐卫那一档子事?河北起兵,剿匪,勤王,紫金山浮桥挡了大金国的二太子,由是得了一个紫金之虎的花名。再后来,更不得了,转战各地,东征西讨,打出来赫赫威名!女真人最头疼的就是他了!现在手握几十万悍卒,牛!

  “就是,打,不一定能打得过。但如果降的话,有没有风险?”那猛安又问道。

  刘堂想了一阵,突然发作:“娘的,我是在问你们看法,你怎么句句反过来问我?”

  那猛安赔个礼,自顾道:“我们虽说身在金营,但也有颇多无奈。大宋朝廷素来是养兵的,我估摸着,过去了,虎帅也不至于把咱们怎么样。”

  “所以呢?你的意见是降?”刘堂问道。那猛安勉强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刘堂见状,又看向一众军官:“你们呢,都说说,这不是哪一个人的事,关系到咱们几千弟兄,马虎不得。”

  “依我看,降了算了!跟谁打仗不是打?反正我这身皮是穿够了,去他娘的!死人才左祍呢!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女真人非让老子剃个秃瓢。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死也没法见祖宗,降吧。”这人倒是干脆。

  马上就有人出来反对道:“你说得倒轻巧!哦,光凭女真人让你剃发易服,你就降了?要是过去徐卫那里,连脑袋都保不住,你又怎么说?”

  “脑袋都没了,我还说条俅我说!”

  “万户,要按我说,顺归虎帅的话,应该没什么风险。韩安抚还是咱河东帅,他都降了,咱们为何不能降?再说了,他也好好的,没见徐卫杀了他啊。”

  “话不能这么说,韩安抚人家什么地位?留着他有用,我们就不一定了,人徐虎儿也不缺咱这几个人。”

  “不降!韩安抚要降,那是他的事。咱们死守着阳凉关,量徐虎儿也打不进来。到时候,他一退兵,咱们不就立下大功了?燕京朝廷还能不封赏咱们?过去徐虎儿那里,顶多就是不杀,接着卖命,比得上立功受奖么?”

  “哎,这倒是句实在话,刘万户,这说法不错。”

  刘堂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不管是主张投降的,还是主张抵挡的,似乎都说得有道理,这怎么整?正纠结时,一人抗声道:“诸兄弟难道只看眼前之利么?”

  众人疾视之,刘堂疑惑道:“焦文通,你所言何意?”

  这焦文通,从前是太行山一支义军的首领,据说风光时手下也有千把喽罗,其力也颇有勇力,能开三石硬弓。但终究抵不住金军的围剿,被迫投降,被发到阳凉关来,作了个猛安百夫长。

  “刘万户,眼光要放长远一些,若只顾眼前,必有后患。”焦文通约有四十多岁,身长近八尺,立在那处宛如金刚一般!面皮黝黑,再加上浓须密布,使人望而生畏。

  “那怎么才叫眼光放长远一些?”刘堂又问。

  “女真人起兵南侵时,其兵威之雄,如日中天!南军莫敢掠其锋!然二十年下来,金军威风不在,而南军西军越发强大!愈往后,形势将愈明朗,何去何从,卑职想,万户自有分寸。”焦文通道。

  话刚说完,便有主张抵挡的军官讥笑道:“焦文通,你兵败势穷,投降女真。如今又在这里鼓吹金军愈弱,南军愈强,你这是不是有点……”

  焦文通默然无语。

  刘堂制止了那些正欲群起攻击的部下,正色问道:“焦文通,你且细说来。”

  “是,万户,试想,从陕西全丢以来,再到都元帅领兵攻襄汉,这数载以来,金军可曾打过胜仗?”焦文通问道。

  刘堂想了想,点头承认:“确实败多胜少。”

  “不错,这正是攻守易势的时机。虎帅如今发动反攻,进军河东,难道万户还想不明白这标志着什么?上回南军反攻中原,虽然失利,但说明南方已经开始着手北伐。”焦文通道。

  “然这也不足以证明宋金强弱态势的易形吧?”有人质疑道。

  “就是,这虎死架不倒,再说大金国还没到那份上。将来鹿死谁手,还说不定呢。”

  焦文通摇了摇头:“如韩安抚,金营名将,女真南下时,他攻城掠地,何其勇猛?但说句难听的,各位想想,他在西军手底下,吃过多少回败仗?后来还被逐出陕西,如今甚至……”

  这话一出来,众人无法辩驳了,因为事实摆在眼前。

  “所以,你认为我们应该降?”刘堂问道。

  “不应该说是降,我们本是两河之民,脚下本是宋土,如今只是回归罢了。另外,卑职从前举义抗金,对于河东义师的情况比较了解。不瞒各位,往前几年,河东义师有数十万众。如今虽然在金军围剿之下,损失巨大,但北面的邵家兵,南面的红巾军,以及其他诸路义军,十来万还是有的。而且这些人皆打徐字旗,以虎帅部属自居,如今西军进军河东,他们必然群起响应,时间一长,这河东的局势,就将越不利于女真。我们此时回归,正得其时!”

  也不知是被他这番话触动了,还是唬住了,营房里一时落针可闻,鸦雀无声。

  刘堂一眼扫过房中数十名军官,朗声道:“集合部队!”

  四千余金军被集结起来,刘堂当着他们的面,大发了一通感慨,几乎说得涕泪横流。他说,我们都是河东子弟,理当肩负守土抗敌之责!但是,我们要分清,谁是敌?是谁占领了我们的家乡,是谁逼迫我们剃发易服,又是谁掳去我们的兄弟姐妹充作奴婢,谁就是我们的敌人!

  如今,大宋川陕长官,虎帅徐卫率领西军精锐,收复河东来了!虎帅仁德,不忍看骨肉相残,遂使已经投诚的原河东安抚使韩常前来传递消息,只要我们献关归顺,非但既往不咎,还会委以重用!此刻,虎帅已经在营中备好了酒肉银钱,等着咱们弟兄呐!所以,现在我们就打开关城,献关回归!

  他这套说辞,不过是场面话而已。但没有想到,一经宣布,军士欢声雷动!军官们决定投降,有其利益考虑在。但士卒就纯朴得多。他们高兴,一是不用打了,二是打从心底,他们还是更认同“宋”,而非“金”。

  刘堂当即派遣焦文通出关,去拜见徐卫,表明愿意献关回归的意愿。并请徐卫派员入关,清点兵马器械。

  徐卫及西军将帅们闻讯后大喜!老实说,对于能否劝降守关金军,徐卫自己都没多大的把握。因为阳凉关确实险要,真要打起来,虽然有可能会攻得下,但时间呢?

  现在,不费一兵一卒,仅仅几滴唾沫,就拿下阳凉关,这不值得欢喜么?遂善加抚慰焦文通,并派人随其入关,清点兵马器械,并召刘堂等守将来见。

  刘堂等人虽然决定投降,但一听说徐卫召他们到西军营寨去时,还是有些犹豫。但话已经宣布全军了,此时若反悔,恐怕是开弓没有回头箭。遂在焦文通一再鼓励之下,率三名猛安千夫长出了阳凉关,向宋营而去。

  “娘的,万户,我这眼皮直跳,此去莫非凶多吉少?”一名原本主张抵挡的千夫长突然说道。

  刘堂正犹豫,听了这话,停下脚步,紧张道:“你这一说,我也觉得不妥。莫非徐卫是想把你我四人召去营中,一刀结果了性命?”

  “有可能,咱们还是别去吧?”那千夫长建议道。

  刘堂啧了一声,扭头看向连绵的宋营,拿不定主意。此时,另一名千夫长道:“万户过虑了。试想,我军已经答应献关归顺,虎帅又何必多些一举,害我等性命?若在关外杀了我匀,岂不让关内士卒哗变?再说,他又为什么要杀我等?没有道理。”

  刘堂一听,感觉是这么个理,遂又迈动脚步,往山下而去。走不到十几步,忽见下头来了一行人,约莫五六个,从装束上来看,绝非普通士卒。都是全副披挂,衣甲灿烂。他们认出其中一个,正是韩常,而韩安抚,还走在一人之后。

  刘堂心里一惊,慌忙大步往山下窜,后头三个千夫长撵都撵不上。

  两边相遇,刘堂只认识韩常,遂抱个拳行礼道:“卑职是阳凉守将刘堂。”

  他对面一个人,三十多岁,身长七尺有余,双目炯炯,鼻梁高挺,唇上蓄浅须,真个风采照人,威仪无比!

  那人含笑看着他,道:“我是徐卫。”

  一听这话,四个禁不住都打个冷战,徐卫?便是徐卫?眼前这人,竟真是虎帅?

  此时韩常在后头道:“刘堂,见了徐郡王,怎如此失仪?”

  刘堂身不自主地就跪了下去,双膝着地,额头贴土,恨不得把脸也贴在地皮上,惶恐道:“卑职,卑职,怎敢,劳,劳虎帅大驾!”后头三个千夫长跪得整齐,都把头贴在地上,没一个敢抬头仰视的。

  徐卫伸出手去,搀起刘堂,笑道:“你能知进退,明大义,我很高兴。你等放心,徐某说出的话,绝不反悔。既然献关归顺,便是我弟兄!”

  刘堂等人感激莫名,结巴道:“卑职身在金营多年,脸面上,不甚光彩。今后,定当追随……”

  “大王。”韩常在后头提醒道。

  “定当追随大王,以洗往日之污。”刘堂正色。

  “如此甚好。走罢,我已在营中备了酒肉,专为你等举义相庆。”徐卫执刘堂之手,向下走去。

  原来,在召刘堂等人来见之后,徐卫就一直等着。当看到刘堂等四人走在半道上,却又犹豫起来,他惟恐生变,遂亲自来迎。这才打消刘堂等降将的疑虑。

  西军拿下阳凉南关之后,次日起兵,直扑阳凉北关。这一回,却没那么容易了,虽然有韩常刘堂等人“现身说法”,但换回来的,却是辱骂和挑衅。皆因阳凉北关,是进入太原盆地的最后一道防线,万不容失。所以,布置在阳凉北关的金军,不止有汉签军,更有契丹军和渤海军。汉人和契丹人就算了,渤海人跟女真人,简直是铁哥们,岂能被你区区几句话说动?徐卫心知劝降无用,遂命令将帅,准备强攻。

  且不说徐卫扣关,却说这辽军在西三州扫荡一切牛鬼蛇神,五万精锐的金军援兵,愣是被契丹人铁扫帚扫得七零八落,逃往大同府。随后,势不可挡的辽军攻破丰州城,尽屠城中女真人,裂其尸以泄愤。

  至此,西三州全部被辽军收复,进展之迅速,连辽军都元帅萧斡里剌都感到振奋!他甚至也和南边的徐卫有着同样的想法,莫非我们此行的既定目标太保守了?女真人已经沦落到这般田地了?

  很快,他就发现,不是这么回事……

  辽军取西三州后,随即进兵大同府北部,夺取宣宁等地,受到了这里契丹族人的热烈欢迎。辽国被金军攻灭以后,女真人对契丹人的压榨到了随心所欲的地步,盘剥掠夺都是小菜,甚至掳平民为奴,征契丹人充军……因为女真人极度不信任契丹人,有一个耶律大石在西域,契丹人的希望就不会破灭,女真人又怎能不提防契丹?最后,甚至到了,每一户契丹人,要由两户女真人夹防这种地步!

  有鉴于此,看到“王师”重新东归,深受女真人压迫的契丹人,怎能不感激涕零?尽管,这支“王师”里多了一些头发眼睛跟他们不是一个色的异类。

  就在辽军信心爆棚,认为复国大有希望之际,兀术也得知了前线战败的消息。其实他早就离开燕京,前往大同府督边。而他带着大军赶到大同府时,正好撞上败兵回来。兀术大怒,处死一名万户,七名千户,将首级挂起来示众,严厉告诫众军,此番事大,若不效死,我就让你死!

  随后,他重整兵马,将败军和他从燕云各地,以及女真老家征召而来的部队编在一起,共计八万大军,其中骑兵就超过一半。他带着这支汇聚了大金国精锐的大兵团,往北进发,寻找辽军,伺机决战。

  兀术军团北行不满百里,就探知辽军已经攻破了丰州城,其主力现在正在宣宁,两军相隔已经不远。此时,兀术利用契丹人对金人苦大仇深,急欲报复的心理,下令停止前进,就地扎营布阵。又派出少量部队,前去侦察袭扰,引辽军前来应战。

  金军的动静,很快被萧斡里剌得知,这位辽军统帅慷慨激昂地号召将士,一举击溃金贼,复我西京!大同府,曾是辽国的西京,若能攻下大同府,势力引发金国强震,同时,亦能极大在鼓舞辽军士气!

  萧斡里剌遂引耶律燕山,耶律铁哥等引大军南下,准备跟兀术来一场面对面的较量!要让女真人看看,我们在西域苦战二十年所打造出来的百战雄师!

  第六百九十二章 祸从口出

  四月,兴元府,川陕宣抚处置司。

  自徐卫领兵出征以后,宣抚司日常事务是由宣抚判官万俟卨主持。这让万俟宣判很激动了一把。朝廷派他来川陕,主要是因为徐卫以武臣的身份执政川陕大权,总要有个人盯着,才能让上头安心。至于“宣抚判官”的本职,那倒是其次的。

  但这不等于说万俟卨就成天盯着徐卫就行,没旁的追求,他也希望能在川陕这一片能干点啥出来。但问题是,徐卫手握处置大权,政务方面他说了算,最多就是碰到四川方面的大事让万俟卨联署签名;至于军务,就是让你参与,你懂么?

  宣抚处置司的其他幕僚,如参议、参谋、主管机宜这些,好歹还有具体的分工,偏偏地位最高的宣抚判官好似个摆设。这让万俟卨十分不得劲,现在好了,徐卫走了,他一下子成了川陕临时最高长官,似乎可以为所欲为?

  不,差得远。徐卫是军政首脑,大政方计是他定的,你就算主持日常事务,也无权更改。所以只能在具体的事务上作文章,但徐卫出征,幕僚一个没带,马扩张庆两个把军事这一摊管完了,政务这一摊,又有张浚“代劳”,万俟卨还是没事可干,成天坐在堂里,就等人拿公文来请他签押。

  这么过了个把月,万俟宣判觉得不过瘾,他不愿意像个泥菩萨似的被供的,就开始琢磨着怎么彰显我的存在呢?机会,还真就来了。徐卫最为倚重的理财高手赵开,这两年是殚精竭虑,绞尽脑汁应付川陕两地庞大的开支。

  他先后在四川陕西推行了新酒法和新茶法,收效都不错。尤其是茶法一项,非但缓解了茶农、茶商、官府、边夷之间的矛盾,更大大增加了四川的税收。徐卫是个从来不亏待下属的人,随意川陕两地财政收入的节节攀升,赵开的官阶也水涨船高。

  最近,经过酝酿和试点,赵开准备变盐法了。盐法,倒不是他的新创,而是参考东南那边的盐引条约。打算印发盐引,拟定价格,并开盐市合同场,使盐业贸易规范化。这个已经在四川试点过了,证明有效可行的,赵开遂上了详细的条陈,呈请宣抚处置司批准施行,全川推广。

  因为这事属于四川事务,就算徐卫在,也要跟万俟卨联署。所以,万俟宣判直接把赵开的条陈打回去,说不够详细,理由不够充分。赵开一看条陈给打回来了,仔细查阅,没发现有什么地方不详细,或者有疏漏。但既然上头发了话,他也只能费尽心机修改补充一次,然后又呈到兴元府。

  这一回,万俟卨看都不看,直接扣下来。他倒不是跟赵开有什么过节,而是因为赵开在四川变酒、茶两法,引起了一些争议和反对。虽然绝大部分都是从前的既得利益者,但也有一些地方官员,本着各种各样的目的,对赵开,乃至于徐卫,颇有微词。

  万俟卨就是要抓住这个机会,树立他在四川官场的“形象”。徐郡王支持的又怎样?我万俟卨觉得不对,我就是不准,我就是这么地不畏强权,敢于担当!

  这就苦了四川都转运使赵开,他那一头万事俱备,人手也安排了,招呼也给各级官府打了,只欠领导签个字。可左等右等,不见批文。心急的他,一路跑到兴元府,亲自拜会万俟卨。

  赵开虽然善于理财,但眼力显然不够。面对万俟卨,他恳切地说明情况,请求长官尽速批准。因为徐郡王在前头打仗,正要用钱,而且班师回来以后,不管是嘉奖和抚恤,花费都将巨大。不赶紧弄钱,到时候怎么办?难道伸手问杭州要么?

  万俟卨根本不关心这个,他就等着赵开来跟他闹。于是,以种种不靠谱的,在赵开这种专业人士看来极为无知的言论来刺激对方。赵开倒也有耐性,百般地解释,直说得口干舌燥,万俟宣判还是不为所动。

  泥人还有三分土性,赵开有些光火,说了一句:“这事,下官之前已经跟徐宣抚通过气了。”

  哪知,这句话捅了马蜂窝!万俟卨勃然色变,喝斥道:“休拿徐郡王来压我!四川事务,是由我两人共断!我说你这不行,就是不行!”

  赵开顶了一句:“那你倒是说说到底哪里不行?”

  万俟卨要的就是这句话,于是,从最开始的变酒法,到现在的变盐法,在他口中都成了祸害百姓,扰乱经济秩序的手段。又说,现在四川很多官员都对你有意见,你难道不知道检讨么?甚至把话说得十露骨:你这么积极追随协助徐郡王,你的立场呢?

  赵开又急又怒!他不敢想像,时至今日了,居然还有人会说这样的话!立场?难道你我跟徐郡王不是一个立场?这川陕要没他,早完了,你现在跟我谈立场?我作的一切,都是徐郡王批准和支持的,并得到了朝廷的明令嘉奖,你居然说我祸害百姓?

  这场会面不欢而散,赵开回到成都以后,就给气病了。想来想去想不通,一怒之下,将一道辞呈送到了杭州行在,请求改派他职,这四川都转运使是作不了了!

  万俟卨听说了这个事,丝毫不以为意,并以川陕宣抚处置司的名义下文给四川转运司,既然赵转运病了,这日常事务不能落下,转运判官上吧。

  这一日,万俟卨又出新招。光是在四川立威还不成,陕西徐卫经营多年,眼下快到麦收时节了,何不到陕西去视察视察?遂知会有司,就准备启程。

  “宣判要动身了?”张浚踏入万俟卨的办公堂,见他正整理穿戴,随口问道。

  “嗯,麦收很重要,我得去看看。”万俟卨答道。

  张浚手里拿着几份文件,沉默片刻之后,说道:“宣判,下官听说现在四川转运司出了点问题。”

  “嗯?什么问题?”万俟卨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头问道。

  “赵开患疾之后,本还在坚持理事,但宣抚司让宣抚判官主持日常事务,很多事就进行不下去了。”张浚道。

  万俟卨听到这里,轻笑一声:“德远过虑了,不必担忧。四川转运司离了赵开就不成?没这个道理吧?想是一些别有用心之人传谣,不足采信。”

  张浚见他这么说,也不再多方,上前几步,将手中的文书递上:“这是前线送回来的公文,有徐郡王的命令,也有随军转运使的请示,还有战报,宣判过过目吧。”

  万俟卨扣上幞头,皱眉道:“怎么都在你手里?马扩和张庆为何不来?”

  “哦,马参谋和张机宜手头都有事,就让我一并……”张浚解释道。

  不等他说完,万俟卨一声冷哼:“这两个赤老!何曾将我放在眼里?”他是开封人士,而开封俗语谓士卒为“赤老”,有贬低之意。马扩张庆两个,都是以武职而充任宣抚处置司高级幕僚,他当然看着不顺眼。

  张浚不再说话,万俟卨接过几道公文,回到案桌后坐下,这才展开来看。他首先看的是战报,得知西军已经收复河东诸多府州县,正往太原方向打去。心中也不免吃惊,他从前担任过陕西提点刑狱,对西军并不陌生,知道这帮人能打,但没想到进展如此之快,都往太原顶去了?

  随后,他又看了随军转运使的请示,一句话,就是让安排人手输送物资。他知道这个是耽误不得的,遂马上提笔批示。

  最后,才拿起了徐郡王的命令。徐卫在命令中称,大军进入河东之后,河东义师群起响应,短短时间聚拢数万人!这都是在河东跟金军周旋多年的义勇,西军攻入河东之后,这些义军就配合官军,收复州县。他认为,这些人就是以后河东的军事力量,朝廷应该善加抚慰,以彰其功。所以,他让以川陕宣抚处置司的名义上奏朝廷,请求对这些人授以官阶。

  之前他有“便宜黜陟”之权,不就是任命一批官员么?直接下令就是。但现在朝廷已经把这权力收回去了,所以,必须得请示杭州。

  万俟卨看罢,本没有在意,对张浚道:“德远,这事你经手一下吧,以本司各义上奏朝廷,把徐郡王的意思传达天听。”

  张浚应下,万俟卨起身,正打算出门。千不该,万不该,张德远此时多了一句嘴:“有西军之精锐,更兼义师之响应,此番进攻河东,大有可为!也是徐郡王,旁人何来如此之大的号召力?”

  万俟卨笑着插了一句:“谁叫徐郡王是带乡兵出身的?”

  张浚听出他有讥讽之意,也笑道:“倒不是这个原因,大王从前担任过义军总管,对河东义军扶持颇多,因此深得义军敬重。河东失陷以后,义军皆打‘徐’字旗,以大王部属自居,无时无刻不盼望王师东进呐。”

  第六百九十三章 天威难测

  万俟卨本来已经朝外迈步了,听到这句话收回脚来,眉一皱,嘴一张:“你说什么?”

  张浚显得有些疑惑,我这句话哪里说错了么?你如何这般模样?遂答道:“我说,徐郡王威震两河,河东义军都听他节制。”

  “不对不对!”万俟卨连连摇头,走了回来。拉着张浚坐下后,问道“另外一句,你说河东义军怎么来着?什么旗?”

  张浚越发疑惑,想了想,恍然道:“哦,因为徐郡王从前曾经担任过河东义军总管,所以河东义军一直打着‘徐’字旗,以大王部属自居。”

  万俟卨听了,脸上阴晴不定,口中喃喃道:“徐字旗,徐字旗……”

  “怎么?有问题?”张浚反过去问道。对方异常的举动,让他很意外。

  万俟卨沉默片刻,忽地轻松一笑:“哦,没事,随口问问。正如你所说,也说是徐郡王,旁人哪来这么高的威望,对吧?”

  张浚不答话,看了对方一眼,起身道:“若无事,下官就去忙了。”

  “好好好,去吧。”万俟卨挥手道。张浚一走,他也麻利地起身,背负着双手在堂里走来走去,里面抬头向天,里面俯首向地,嘴里不时发出“啧啧”的声音,像是在考虑纠结什么事情。

  一阵之后,他突然朝外喊道:“去,请张参议来!”

  张浚这回是彻底糊涂了,万俟宣判今天不对头啊,怎么如此反常?他回到万俟卨的办公堂以后,进门就问道:“宣判,唤下官来何事?方才不是……”

  “来,德远,坐坐坐。”万俟卨显得很热情,拉着张浚并肩坐了下来。

  张浚坐下之后,仍旧问道:“到底何事,让宣判如此在意?”

  万俟卨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叉着手笑道:“德远啊,你到川陕有些年头了吧?”

  张浚眉头几乎拧成一个陀螺,这人今天怎么了?哪根筋不对,跟我扯什么老黄历?不过对方终究是长官,他还是回答道:“下官到川陕已经多年,早先在陕西宣抚司勾当,后来短暂地在陕南招讨司呆过,再后就一直在宣抚处置司了。”

  “我记得,你好像是从西府派下来的,对吧?”万俟卨问道。

  “没错,下官昔年确实在枢密院任职,怎么?万俟宣判问这作甚?”张浚问道。

  万俟卨松开了手,吸了口气,沉声道:“德远,你我都一样,是中央派员,对吧?”张浚不应声,从对方这句话里他隐约地感觉到些什么,再联想之前的种种,他不敢贸然接口。

  “我们到地方上来,不止是担任本职,更有为朝廷张目明聪的责任。”万俟卨道。

  “嗯。”张浚淡淡道。他已经能猜到对方想说什么了。

  “从宣和事变以来,国难当头,多事之秋,这朝廷许多法度典则都有改动。祖宗家法也得权宜变通,这是大局所迫,没有办法,对吧。”万俟卨还在为自己后头的话作铺垫。

  “嗯。”张浚还是应一声。

  “但话说回来,有些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却是不容含糊的。”万俟卨道。

  张浚一笑,直视对方道:“宣判到底想说什么?”

  万俟卨毫不闪避对方的审视,似笑非笑道:“我想说的是,眼下这个局面不太对。”

  “哦?下官不知宣判这话从何说起?”张浚问道。

  万俟卨哼了一声:“方才,你说河东义军皆打徐字旗?”

  “是。”张浚点头承认。

  “这就怪了,这些义军为什么都打徐字旗?”万俟卨又问。

  张浚正色道:“下官方才不是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么?只因徐郡王从前曾经担任……”

  没等他说完,万俟卨已经一口截断:“不,你没有理解我的意思。”

  “那宣判是什么意思?”张浚问道。

  万俟卨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问道:“在德远看来,徐郡王是何等人?”

  张浚脸色微变,答道:“西北柱石,国之长城。”

  “哼哼,德远评价很高。”万俟卨笑道。“诚如你所说,徐郡王地位既高,权力也大,威望还重。节制二十万西军,管辖数千里土地,更有便宜行事之权。再者,徐郡王保蜀口,复全陕,如今又征伐河东,势如破竹,若说功盖当代,我看不是折彦质,非徐郡王莫属。”

  张浚不吭气,他知道万俟卨不管怎么绕,都会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万俟卨见他不搭腔,咳了两声,继续道:“当然,我也知道徐郡王向来是没有飞扬跋扈,蔑视朝廷的行为。然而,你今日的话却让我深感忧心呐。”

  张浚看着旁边,笑道:“这就让下官难解了,本是向宣判告捷,为何倒还忧起来?”

  万俟卨见张浚这个态度,收起笑容,严肃道:“张参议,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张浚却不承认:“下官委实不明。”

  嘴角一扯,万俟卨似乎有些不悦,但最后还是道:“那我索性就明说了。徐郡王手握重兵大权,朝廷自然介怀,但形势所迫,西北必须有他这样一个人。可如今,似乎有些过头了。他不担执掌在川陕,连河东都奉他号令,那各路义军都打徐字旗,这很说明问题。”

  “那,宣判想怎么作呢?”张浚问道。

  “要怎么作,那进朝廷决定的,轮不到你我来想。我们要作的,就是据实以报,将这个情况送到行朝。请圣上和宰执大臣们去考虑。”万俟卨这才算说出了目的。

  “宣判的意思是说,要上奏弹劾徐郡王?是这个意思么?”张浚问道。

  “也不能这么说,弹劾谈不上,下情上达吧。”万俟卨道。

  张浚一阵沉默,而后道:“这是宣判的事,下官不便评论。宣判要作,自作。”

  万俟卨眼睛一眯:“你不想参与?”

  张浚缓缓起身,笑道:“下官是宣抚处置司参议,我的职责,是协助宣抚相公,分管方面,而不是履行监司的职责。”

  万俟卨叹了口气,似乎十分惋惜:“德远,你还是不清楚自己的位置。”

  张浚不再说什么,对他一礼,折身退出了办公堂。万俟卨胸膛起伏,看着他离开之后,摇了摇头。

  时间进入五月,天气渐渐转热,而河东战场也跟天气一般。王彦引两兴军转道进攻李植从前的老巢威胜军,四战四捷,克威胜。远近义师争相来投,一时气势大盛。王彦抓住机会,迅速转兵进攻隆德府。

  整个河东南部,金军的防御土崩瓦解。深受女真迫害的百姓喜迎西军,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来了光复。

  而徐卫本人则率领大军,猛攻阳凉北关。此关倒敢不愧是雄关,西军前后陆续攻了数次,其中大规模进攻就有两次,都被挡了回来。可太原盆地就在这阳凉北关的后头,如此巨大的吸引力,促使紫金虎忍受着伤亡,非要拿下阳凉北关,进兵太原不可。

  而在北方,一路神勇的辽军算是碰上了硬骨头。与兀术的大军在大同府境内展开的会战,震动燕云。但此役,辽军的进攻却为兀术挫败。契丹人所凭借的,是马军之利,此番东来,耶律大石足足发了十一万骑。而进攻西三州,萧斡里剌又发动了七万骑,清一色的马军。

  而兀术的兵团,则是步骑协同。他调集了大量的强弩,光是神臂弓就数以千计。这给企图用骑兵击溃金军的辽军造成了重创。所谓败也骑兵,成也骑兵,落败之后,辽军正是凭借其强大的骑兵力量,能免遭兀术大军的掩击追杀。一路退到云内州,整军以备再战。

  可以说,此时,正是河东局势的关键时候。辽军是肯定不可能一举打下燕云,复国成功的。但西军却有可能一举拿下太原,鼎定河东局势。

  这个机会数十年难遇,北面有辽军吸引了金军的主力,留在河东境内的多是二线部队,以强击弱,如果还不能建立殊勋,你让西军的脸往哪放?

  而徐卫本人,对此也很有信心。他不光有最强悍的军队,最优秀的将领,更有一个稳固的后方,不管是援兵,物资都可以源源不断地输送过来,再者,仗怎么打,他不受任何人的约束。

  五月下旬,杭州。

  发生在不久之前的那桩政变,虽然凶险,但老百姓知道的内情却并不多。因此时过境迁以后,大家渐渐淡忘了这桩,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五月的天气,最适合泛舟西湖,欣赏湖光山色,看白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只需记住,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朝廷里,也渐渐恢复了平静。虽说西军进兵河东,但那终究远离江南,从皇帝到百官,各司其职,并没有什么异样。如果非要说什么不同寻常的事,那就是皇帝实在太勤奋了。

  勤政,从来都是评价一个帝王的重要标准。一个勤奋的皇帝或许不一定是好皇帝,但一个只顾享乐的皇帝,绝对是昏君。赵谌很勤奋,勤奋到了终日操劳的地步。本来,他正当青年,精力旺盛,这样作没什么不可以。

  但问题在于,赵谌身体本就不行,有些先天不足。就他那小身板,没日没夜地操持国事,铁打的也受不住。这段时间以来,虽然没什么大疾,但小病不断。朝臣们每次见到皇帝,都觉得他气色不好,最后,开始有大臣劝他,注意御体。但赵谌矢志恢复,要作一个中兴之君,因此并没有把这些话记在心上。

  禁中,内侍省押班沈择,行色匆匆地走在回廊上。他保持着一贯的低头弯腰的姿势,所以看起来倒像是在俯冲。入勤政堂,却发现皇帝没在御座上,一问守门的内侍才知,官家方才起身,估计是净手去了。

  沈择听了这话,看了看手中拿着的东西,显得有些焦急。不时朝帘子后头张望,等了好一阵,终于看到脸色苍白的赵谌一手按着肚子,缓步出来。

  “官家,这是怎么了?”沈择见皇帝走路步子都有些飘,赶紧上前搀扶着。

  “说不清,今日用过早膳之后,泻得厉害。”赵谌在他搀扶之下回到御座,重重地坐下去。

  沈择侍奉他坐好之后,又看一眼手中的东西,欲言又止。

  赵谌似乎想起什么来,问道:“不是说有本么?取来了?”

  沈择将手中的本子递上:“取来了,川陕宣抚判官万俟卨的本。”这地方上上的本子,一般先到中书,宰相视大小,呈报皇帝,一般都是亲自送来,为何这一本,却要沈择去取?

  原来,万俟卨这个本子根本就没有经过中书,而是直接上达天听,所谓“密折专奏”,就是这样。这是当初他赴任时,赵谌特许的,一直到现在,他才首次动用了这个权力。因此不难想象,肯定有要重要的事。

  赵谌接了本,也顾不得肚中还一阵阵蠕动,便展开看了起来。沈择显然已经看过,并没有在旁边偷瞄,只时刻注意着官家的神态变化。

  赵谌初看时,可能因为肚子不舒服,偶尔还露难受的表情。但越往后看,神情越是凝重。看罢,放在案上,那张削瘦的脸庞上阴云密布,极是纠结。

  “徐卫动作倒是利索,短短时间,已经攻克河中府、解州、绛州、泽州多地,并且迫使女真河东安抚使兼诸路兵马都总管韩常投降。宋金开战以来,如此高级别的金将,还是头一个。”赵谌说的这些,都是喜事,但他脸上却看不出来一丁点欢腾。

  沈择因为知道本子上还写了什么,所以并不奇怪。

  “可是……”赵谌起了个头,后面的话却没有说出来。又拿起万俟卨的奏本看了几眼,复扔在案上。“沈择,你说徐卫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小奴不好说。”沈择为难道。

  “有什么不好说的?朕让你说。”赵谌道。

  第六百九十四章 疑人不用

  “小奴从前在东宫侍奉官家时,偶尔倒是听说过徐郡王的事迹。不外乎就是百战百胜,力挽狂澜之类。因此,除了能征惯战之外,没有旁的印象。及至官家登基,知道的事情多了,又认为徐郡王事君倒也得体,且并没有什么跋扈不法的举动。总的说起来,应该还是忠臣良将吧。”沈择道。

  听了他的话,赵谌微点了一下头:“忠臣良将,朕也是这么认为的。但万俟卨在本子里说,河东诸路义军,多年来都打着徐卫的旗号在坚持抗金。此番,西去一过去,河东义军争相来附。他担心,徐卫权力既大,威望又高,且手握雄兵大权,终非长久之计。”

  沈择听在耳里,应道:“徐郡王固然没有什么不周不正之处,但万俟卨的担心也不是杞人忧天。”

  “确实如此。”赵谌点头道。“徐卫虽然向来行事得体,万俟卨说的也都是实情。他建议朝廷要有防备之心,应该对徐卫的权力作出一些限制。你怎么看?”

  沈择想了想,道:“小奴一未带过兵,二未行过政,这实在不懂。”

  赵谌端过茶喝了一口,感觉索然无味,合上盖子叹道:“这事麻烦!要恢复旧疆,就必须得依靠这些带兵的人。但祖制又一向对这些人加以防范。朕纵使决心一革陈弊,也不可能事事反着来。”

  沈择听了他这话,试探着问道:“那不如就从万俟卨所请?”

  “哪有那么简单,徐卫的权力都是朝廷授予的,怎么限制?取消他的便宜行事之权么?川陕距离江南何其遥远?倘若事事需得朝廷批准,岂不有误?”赵谌摇头道。

  沈择想了想,忽道:“此事官家既拿不定主意,何不召宰相来咨询?”

  这话却提醒了赵谌,思索片刻之后,吩咐道:“去,召徐良和赵鼎来。”

  时徐良赵鼎两个,都在中书政事堂料理军政,听闻皇帝召见,也不疑有他,放下手里的事务便赶到勤政堂来。

  到皇帝跟前,行了礼,赵谌笑道:“两位贤卿,好消息。”

  徐良赵鼎一对视,好消息?什么好消息?马上,就听皇帝道:“西军为配合辽军东征,出兵河东,进展可谓神速啊。短短时间,就已经攻克河东南部诸多州县,河东义师群起响应,形势一片大好。看样子,北伐中原还在筹备,徐郡王就快要把河东给夺回来了。”

  二相一听,喜上眉梢!果然是好消息!哎,你说我们这一头打个仗那么费劲,怎么到了天水郡王那里,好像吃面条似的?到底是徐卫啊,行!

  赵鼎是坚定的抗战派代表人物,此时喜道:“陛下,有徐郡王在河东攻略,中原河东恐怕也为时不远了!陛下的中兴大业,已见端倪!”

  “呵呵,但愿吧。”赵谌轻笑道,右手却不停地把万俟卨那本奏章翻翻合合。

  徐良早就注意到他这个动作,也注意到了皇帝的神情和往常不一样。如果是从前,只要有捷报一传,皇帝哪还坐得住?只怕就是振臂高呼,喜形于色了,何心这般淡定?莫非,他手里的本子有什么问题?

  “哦,倒忘了,两位贤卿坐吧。”赵谌忽道。

  徐赵二相谢过,坐在侧面,赵鼎又道:“徐卫能在川陕励精图治,有所作为,这证明陛下和朝廷的策略是正确的。”

  “但是,有人不这么想。”赵谌此话一出,徐赵两个就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赵谌使个眼色,沈择会意,取了万俟卨那个本子,先送到赵鼎跟前,毕竟他是首相。后者翻开一看,见是川陕宣抚判官万俟卨所奏。前一段是报捷,看得赵谌心花怒放。但随后笔锋突转,议论起了川陕军政。

  末了,报告了一件事情。说是河东义军数十万,皆打徐字旗,以徐郡王的部属自居。显然,是徐郡王经过多年苦心经营的结果。他认为,徐卫位高权重,隐隐不安,希望朝廷重视这个问题,加以限制。

  赵鼎看到这里,不动声色,随后递给了徐良。徐六接过,看罢,尽量使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些,将奏本交还。

  此时,他心里可谓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因为万俟卨报的这件事情太敏感!很容易就使人往不好的方向去想。

  而且,皇帝当初派他去川陕,其目的虽然不明说,但大家都知道,就是为了监视老九。如今,他密折专奏,皇帝会不会对老九起疑心,进而,甚至引发到自己身上来?

  “赵卿,徐卿,说说看,有什么想法?”赵谌见他们两人都看完,遂问道。

  赵鼎动了动两条腿,沉吟道:“此事……可大可小。”

  “大怎么说?小又怎么讲?”赵谌问道。

  “往大了说,万俟卨所述皆是事实,若朝廷认为这样不妥,自然可以加以整改;往小了说,这件事情也没有什么好担忧的。如果臣没有记错的话,徐卫昔年充任过义军总管,河东义军打他的旗号,不过是为了聚拢流民散兵,以彰显自身的端正,不必过分解读。”

  这可能是赵鼎所能为徐卫作的最大辩护。因为从大宋立国以来,这种事情谁沾上都没有好果子吃。最明显的例子,就是仁宗朝的狄枢密。他也是南征北战,功盖一代。在北面多次击败党项,在南面又一力平定叛乱。仅仅是因为作了枢密使,引发满朝议论,最终,仁宗皇帝还是听从了朝臣们的建议,将狄青贬到外地。不久,狄青就忧虑而死。

  而现在的徐卫,其名声武功与狄青相似,且手中还握着重兵大权,正所谓瓜田李下,哪能不招人非议?

  赵谌听罢,不置可否,又转向徐良道:“徐卿的意见呢?”

  徐良一时不答,他必须要慎重又慎重!因为他和徐卫是堂兄弟,稍有不慎,就难免让人说闲话。作为读圣贤书出身的官员,他也有一些文臣的基本特征。但是,因为他在东京留守司、陕西宣抚司、川陕宣抚处置司都供过职,对于地方上的情况很了解。所以,他并不认为现在徐卫的情况不合理。

  但话回来,皇帝如果心里没有什么,他也不会把这件事情端出来说。既然如此郑重地召首相次相来商议,说明他也在意。如果自己替老九说话,还真不知是福是祸。万一让皇帝怀疑我两兄弟互相遮掩,那可就不妙了。

  徐良缩在袖子里的两支手,已经攥出汗来,再三思索之后,答道:“陛下,倘若朝廷相疑,那徐卫就没有必要再呆在现在的位置上。”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赵鼎转过头来,诧异地看着他;沈择也偷偷斜着眼,打量他的神情;赵谌更是面露迟疑之色,问道:“这,这何从说起?”

  “国家自有法度,徐卫虽然并无犯行,但若是陛下和朝廷有担忧,为防微杜渐,完全可以给他另谋差遣。”徐良道。

  赵谌听在耳里,也不评价,问赵鼎道:“赵卿以为如何?”

  赵鼎却很感为难,他跟徐卫倒是没有什么交情,但从公正的立场上来说,徐卫为稳定西北作出了巨大的贡献,正是因为他,四川才能保住,陕西才能光复,西军才能够重整雄风,再现辉煌。他的功劳,确实极大!如果真如徐良所说,那这件事情就必须慎重再慎重!因为这不仅仅是换一个官员那么简单!

  “陛下,此事臣也只是从万俟卨的奏本上得窥一斑,不敢妄下结论。但是……”赵鼎俯首道。

  “直言无妨。”赵谌鼓励道。

  “但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赵鼎道。

  赵谌品味着这句话,又不时打量徐良。勤政堂里的气氛,一时有些诡异。君臣三人,外加一个沈择,各怀心事。

  作为赵谌自己来说,他倒不相信徐卫会有什么二心,因为没有任何蛛丝马迹。但作为一个皇帝,就没有绝对信任谁这种事。连亲爹老子都靠不住,这世上还有谁能完全相信?但徐卫的情况确实比较特殊。如果是一个知府知州,或者转运使提刑官什么的,朝廷但有半分忧虑,随时可以撤换,但徐卫行么?

  “哈哈!”赵谌突然笑了起来。

  赵鼎徐良同时抬头,不知皇帝笑些什么。

  “赵卿说得对!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朕既然封徐卫为郡王,那就是信任他的。万俟卨也是本着一腔忠心上报,然徐卫事君得体,为人持重,朕将川陕两地和数十万西军托付给他,是放心的。如今举国上下,都盼恢复,正是武臣效力之时,朕岂会因一面之辞,而介怀大帅?罢了罢了,此事从此不必再提。”赵谌朗声道。

  徐良暗暗松口气,偷偷将手心里的汗擦在衣袖里。

  “徐卿啊,你这人也是。你那堂弟是什么身份,你不知道么?怎能轻言替换?他是二十万西军的大帅,要是无凭无据地换了他,岂不动摇军心?川陕需要徐卫,中兴需要徐卫。你今后要内举不避亲,不能因为徐卫是你堂弟,你就苛责过甚。”赵谌倒教训起来。

  徐良岂能不知这话有多假?但还是起身俯首道:“臣谨遵陛下训示。”

  “好了,你们去吧。”赵谌挥手道。

  两位宰相各行了礼,退出勤政堂,往中书省而去。一出勤政堂,走远几步,徐良就摘下幞头,擦拭着脑门上的汗珠。赵鼎看在眼里,有意无意地说道:“蜚短流长,防不胜防。”

  徐良苦笑一声,扣上帽子,快步而去。

  五月三十,阳凉北关。

  震天雷的轰鸣暂时停止,空中的硝烟却还没散去。经过一轮强攻之后,西军再次退了下来,休整补充。而关上的金军也紧急调整兵力,以备再战。从山坡上,一直到山脚下,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西军弟兄的尸首,受伤的,都被拖了下来,送到棚子里,由军医紧急救治。

  徐卫在远处军营里观察着战事,旁边部将们不时向他分析战况。

  “右手边接山那几个马面,压制得最厉害,强弩都集中在那里。如果搞不掉,对我军威胁太大。”永兴帅杨彦说道。

  “不止,关键是这坡太陡!我军仰攻太吃亏!一上去,他的滚石火球就下来!就算接近了,也只能用最简易的云梯往上爬,基本上没有防护。去他娘的,这么搞下去,伤亡只会越来越大。”杜飞虎道。

  徐卫眉头紧锁:“这地形限制了我军的展开,威远砲够不上,无法砲击关内。打了多少天了?”

  “回大王,十三天了。”一名军官道。

  徐卫深深吸了一口气,切齿道:“暂停进攻,召统制以上军官到营中议事!”说罢,转身就走。

  可能是看到西军往军营里收拢,估计暂时不会进攻了,阳凉北关上的守军顿时爆发出一阵挑衅性的欢呼声,恨得西军将士们牙痒!

  回到牙帐,徐卫摘了头盔扔在桌上,亲兵赶上来替他卸了铠甲。不一阵,从经略使到统制官,几十名将佐齐聚牙帐之内。

  因为天气热的缘故,徐卫里头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他一面拿着根帕子擦着脸颈,一面道:“这么打下去,看来是不行了,必须得重新拟定战术,你们都说说吧。”

  “大王,这地形限制,我军施展不开不说,还尽是仰攻,太吃亏了。”

  “正是,守军多备强弓硬弩,我军几乎往上一冲,就遭到压制。反过来,我军的远程利器又打了折扣,实在是……”

  徐卫将帕子一扔,喝道:“我要听的不是这些!老子又不是新兵蛋子,我自己不会看呐?我要的是对策!是战术!少扯废话!”

  将领们一时全安静下来,对策,战术,哪有那么容易。行军打仗,地利是取胜最重要的条件之一,现在敌人占着地利,我们能奈其何?

  “大王,这阳凉北关依山而建,靠的就是山形。正面强攻,很难奏效,能否……”一名兵马总管话没说完。

  徐卫就怒了:“你别告诉我派人探路,迂回从侧翼背后进攻。这方面百十里,全摸遍了,没路!”

  满头大汗,身上还沾着血迹的张宪低着头想了片刻,往前一步,抱拳道:“大王,卑职有个想法,但可能……”

  “有就直说,别但但但的。”徐卫挥手道。

  “我军集结起步之处,地势较低,将砲车设在这里,打不到关上。若是退后,则超出射程。不如,把它填了。”张宪建议道。

  堂中一片哑然!填了?张宗本,你是开玩笑吧?咱天天在那里打转,你不知道那地方方圆有多大么?这可不是填护城河,护城壕那么简单!这得多大的工程?得用多少人手?得用多少土石?

  “宗本,你这也太……”杨彦都觉得这事不靠谱。

  徐卫挥手制止了他,问道:“详细说说。”

  “是!”张宪大声道。“近来,多支义军向我军聚拢,人手上,我们不缺。大王不如命令这些义军,广积土石,把地势填高,到足够砲车发射为止!阳凉北关虽然险要,但关城并不长,我们也不需要都填平,只要能放置数十座砲车就足够。到时,有威远砲先行轰击掩护,攻起来,就容易一些。”

  徐卫沉思不语,突然迈开步子,风风火火往外闯去。将佐们纷纷闪避,跟在他后头,出了牙帐,军营。

  眼前的阳凉北关,夹在两山之间,高有十数丈,再加上关城的高度,所以砲车打不上去。而山脚下的地势,跟大军扎营之地相比,明显低得多,形成一个巨大的深坑。西军每次进攻,就是从这里发起。

  如果把这坑填起来,至少能安放二三十座威远砲。虽比不上攻城动辄百砲千砲的,但也足以对关上形成威胁。

  徐卫仔细查看之后,问道:“要将此地填平,需要多少人手,多少时间?”

  有懂工程的军官琢磨之后答道:“大王,至少得发五六千人,片刻不停地搬运填充,恐怕即使这样,也得十来天。”

  徐卫不假思索:“五天!最多五天,把这里给我填起来!把威远砲给我安上去!误期,军法从事!”

  次日,清晨,当早上的第一缕晨曦穿透云层照射下来时,在城上守了一夜的金军将士看到了令他们不解的一幕。在山脚下,宋军突然不进攻了,人潮如长龙一般,前后绵延数里之远!也不知在干些什么!

  等天色越来越明,他们赫然发现!宋军竟然在一刻不停地搬运土石!似乎想要把山脚下那片低洼填起来!

  看到这个情况,守卒迅速报给了军官,而军官又报到了守将那里。等守将冲上关城朝下眺望时,他禁不住打了个冷战!他知道宋军想干什么!把地填起来,好安置器械!但是,就算他们将地填平,又有什么器械能够打得到关上来?这可是几十丈高的高度!用强弩么?我们在关城上,你怎么射?用砲车么?什么样的巨砲,能够打上如此之远的距离?

  尽管不明白宋军最终的目的,但是他仍旧不敢掉以轻心,命令将士严密监视!并向太原乃至燕京发出急报,请求援兵!

  第六百九十五章 夜袭宋营

  “大王,关上有情况!”张宪抢入牙帐,洪声报道。

  “嗯?什么情况?”徐卫正和一帮将帅在那儿研究地图,听到这句话,所有人都转过头来。

  张宪抹了把汗,快步上前道:“卑职这几日指挥部队运送土石,一直观察着关上,从昨天开始阳凉关上守敌动作颇为频繁。据卑职等观察,敌军一直在添置器械。这有可能是因为得到了增援!”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如今西军还没有把地填起来,对方的援兵却先到了。徐卫低着头想了片刻,问道:“最快还要多久?”

  张宪马上回答道:“至少还需两日。”

  “加紧,务必如期完成。天气越来越热,不能再拖了。”徐卫嘱咐道。

  “是。”张宪应声,正欲转身出帐,冷不防一人抢进来,差点没给他撞上。定睛一看,却是他麾下一个兵马钤辖。

  “大王,张经略,守敌发弩!义师弟兄畏惧不敢前!”那兵马钤辖大吼道。

  “什么?”张宪显得有些难以置信。从关上到施工地点,至少有五六百步的距离,就算是神臂弓也没有办法到达这射程,莫非是……

  “去看看。”徐卫挥手道。张宪不多话,转身奔出牙帐,当他跟那名兵马钤辖来到事发地点时,只见已经填了大半的工地上空无一人。只留下数十支巨大的标枪!张宪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一枪三剑箭!这是八牛弩发射的巨矢!

  娘的,关上守敌添置了八牛弩!八牛弩,是俗称,正式的名字叫作“三弓床弩”,由两正一反三张弓合力发射巨箭,能射一千步,“所中城垒无不摧毁,楼橹亦颠坠”。难怪义军的弟兄都缩了回来,看那场中,不幸被巨箭命中的人,早已被钉死在地上。

  “张经略,怎么办?大王严格控制工期,这八牛弩一发,谁还敢上去?”部将问道。

  张宪四处一张望,沉声道:“不能停下来,你指挥他们多运土石,移至近前,不进入八牛弩射程便是。”语毕,又匆匆往大营而去。

  阳凉北关金军有了八牛弩,白天是没法干活了,张宪遂想办法在夜里偷着施工。幸好现在是月初,晚上没有月亮,否则一定会被敌军察觉。即使如此,守敌在夜间也不定时地发射一轮,借以袭扰。义军就是这样冒着生命,连夜赶工。

  但第二天,守军就发现了宋军趁夜施工的事情。当天晚上,几乎每隔一个时辰,关上就会发射一轮巨箭,这给施工造成了极大的困难。张宪命令暂时停止,一直等到天亮以前,才突击干了一阵。

  想按照原定计划,五天完工,显然是不可能了。一直到第八天,工程渐渐接过尾声,保守估计,只要今天晚上能干两个时辰,明天威远砲就能架上来。为此,徐卫专门把张宪叫去,严令必须今天晚间完工,明日大军就要开始扣关。张宪也担保今夜一定完工,否则甘当军法!

  五月初九,晚间。

  经过一天的炙烤,大地在入夜之后似乎都还冒着热气。在西军大营之前的义军小寨中,勇壮们大多光着膀子,他们刚刚吃了晚饭,很不错,上头体谅他们连日辛苦,今晚特地慰劳他们。不但有肉,凡是近前作业,要冒风险的,都得两大碗酒,吃喝得爽利!

  现在,就盼着今晚把活干完,明天大军就攻破此关,直奔太原!到那时,河东光复,恐怕就为时不远了!

  “哎,怪了,往常这个时候,金军已经发弩砲,今天怎么不见动静?”有人疑惑道。天色暗,也看不清是谁说的。

  “你能说点好听的么?难不成你还盼着他们发弩砲?”同伴斥责道。

  “呸,我盼它干嘛?连日地提心吊胆,今晚总算要出头了。”

  “就是,今晚咱们弟兄加把劲干完,明天就看西军进攻,攻进关去,杀光这群屌毛,娘个屄!”

  “现在什么时辰?要早的话,我睡一阵。”

  “睡吧睡吧,早着呢,你一觉睡起来,只怕还没有活干。”

  “那我真睡了?万一有长官来,你得叫醒我。”

  哪知,这人刚睡下不久,正迷糊时,忽听内伴喝道:“张大帅来了!”慌得他从草地上一跃而起,当听到一片笑声时方知是同伴戏弄,遂骂骂咧咧重新躺下去。

  光着上身躺在草地上,不免有些痒,偶尔还有虫蚊什么的来骚扰一下。这人好不容易睡着,在梦里只见得大军攻破了阳凉关,一路打到太原府,他还扛着面大旗在太原城头使劲挥啊挥,哪知一不留神,脚下踩了空,从城头上跌落下来!

  “哦呀!”一声惊呼,他猛然坐了起来。四周一看,旁边的同伴都在,一些人躺着,一些人坐着,要么睡着了,要么打着盹,甚至还能听见鼾声。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他打个呵欠,懒懒站将起来,伸个懒腰。

  突然,他听到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中间还夹杂着兵器铠甲相碰撞的铿锵声,那声音越传越近,显然是从后面往这处来的。

  不一阵,只见夜色中,一队人马从他们寨子旁边经过,几个黑影走进了营来,边走还边说着话。他慌忙喊道:“弟兄们!快起来,来人了!”这一喊,四周的义军士兵互相叫醒,都陆陆续续站起身来。

  “怎么不在帐里?”一个雄浑的声音问道。

  “回经略相公,天气热,弟兄们情愿在外头呆着。”这声音义军士兵们却识得,正是他们的首领。而他口中的经略相公,必是秦凤经略安抚副使张宪张大帅无疑。

  张宪听罢,朗声问道:“金军发了几次弩?”

  “一次也没有。”

  “正是,小人们还觉得奇怪呢,往常到这时候,金军少说都射了两三轮,今日却不见动静。”

  张宪听到这话,不禁有些狐疑,这会儿都二更时分了,金军居然一箭不发?此时,旁边义军将领部道:“大帅,是否开工?”

  张宪觉得不太对头,遂道:“别急,再等一阵。”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不见任何异样,张宪还是不放心。唤来自己一个部将,吩咐道:“你去营里,请大王调一百奔雷箭来,快。”

  部将领命而去后,他又唤来义军首领,让他先发数百人去工地上干活,但有警情,只管掉头跑回来。

  不一阵,数百名义军便在夜色之中,搬运着土石靠近了工地,开始填充。而从大营里调来的一百奔雷箭手,也被张宪安排在工地边上。众人都不解其意,只张宪的部将知道,大帅这是在诱敌。今晚情况反常,金军不发巨弩,有可能是想搞其他名堂。

  也不知过了多久,半空中突然传来响动!前方工地上,义军士卒们惊呼四起,掉头就跑!几乎就在同时,工地正前方的山坡上,传一片喊杀声!

  “驴日的!还想偷袭!”

  “奔雷箭,义军一过就放!”张宪大喝道。

  工地很是宽阔,数百名义军士卒发足狂奔!很快,他们的身后就出现一片移动的黑潮!对方放声大呼,也不知来了多少人!

  “稳住!别急!”张宪喝道。奔雷箭射程有限,距离如果过远,那几乎跟给别人放爆竹差不多。数百名义军从奔雷箭手们身旁冲过,他们已经能够看到扑过来的金军!对方人群中不时有火光闪现,看样子不止想偷袭,还想趁机火烧宋营。

  “放!”张宪一声断喝。话音方落,早已经准备就绪的奔雷箭手们点燃了药线!只见一团团焰火直往前窜!眨眼之间,就已经烧进箭筒!

  一支支奔雷箭拖着尾焰从箭筒里呼啸而出时,宋军这一边终于借着火光看清了来犯之敌!人数并不多,千把人而已,都带着短兵,蜂拥而来!但他们显然没有料到宋军有备,因此,当奔雷箭正面袭来时,他们甚至来不及闪避!

  连窜的爆炸在人群中炸开,金军的攻势立时被止住!士兵们惊叫痛呼不断,跟先前的义军一样,掉头就跑!奈何前面的掉头,后面的不明真相,还在往前突,自相推挤践踏,一时大乱!

  正在此时,旁边有义军跃跃欲试,似乎想冲上去痛打落水狗。幸而被西军军官及时止住,你这时候追杀上去,是想当关上八牛弩的靶子么?

  一阵混乱之后,前来偷袭的金军连滚带爬逃回山上去。张宪派人上前摸了几个没死的,带回营里审问。虽说挫败了敌人的偷袭,但他并不高兴,因为这意味着今晚也别想干活了。大军发起强攻,又得往后推。

  经过审问俘虏,他得知,阳凉北关确实得到了太原方面的增援。兵力多少不知道,但带来了许多重型器械,其中就包括八牛巨弩,以及一批火器。而且,守将也换了人,据说是女真将领,今天这场偷袭,就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只是没想到,没烧着宋军,倒被宋军给烧了一把。

  第六百九十六章 炮弹横飞

  “大王,好消息!”李成卫一阵风似的卷进牙帐,声若洪钟。

  徐卫的亲兵正替他穿上铠甲,看对方一眼,说道:“别说是砲车架妥了。”

  “不是!”李成卫面露喜色。“方才有两兴军使者至大营,报称王安抚已经攻破隆德府,附近州县皆降!”

  这倒确实是个好消息,隆德府一下,整个河东南部就尽入西军之手了。不过想到眼前的局势,徐卫眉头皱了起来:“王彦以两兴一支孤师,就破威胜军,陷隆德府,此处云集秦凤永兴两司主力,还有数万义军,若再拿不下来阳凉北关,脸面上不好看。”

  “大王放心,十七座威远砲已经全部就绪,只等大王一声令下!”李成卫道。

  穿好铠甲,徐卫取过头盔罩在头上,拔腿往外走去:“走!看看!”

  烈日当空,万里无云,阳凉北关山前阔地上,数万西军义军将士已经蠢蠢欲动。从前的那个低洼已经消失不见,在义军的连日努力下,它已经被完全填了起来。此时,十七座威远巨砲静静地停在后方,只等开打。

  徐卫穿行于阵中,一直抵达中军,杨彦、张宪、吴璘、杨再兴等将见他来,纷纷俯首执礼。登上楼车,远眺关城,只见关上守军林立,各处敌台马面上,能清晰地看到巨弩的样子。他甚至看到关城上多处飘着清烟,如果没有猜错,应该煮着沸油。

  徐卫呲着牙,这必定是场恶仗!他转过头唤道:“杨彦。”

  “卑职在!”杨大快步两步,到他跟前立定。

  “砲击之后,你们永兴军打前阵。你和你的军官应该知道这场仗不好打,既然主动请缨为先锋,我就把丑话说在前头。许进不许退,怯阵者,军法从事!”徐卫严肃道。

  杨彦将头一昂,正色道:“无论如何,此番必拿下阳凉关!”

  “好,去吧!”徐卫挥手道。杨彦一礼,大步而去。

  “吴璘!”徐卫又唤道。

  “卑职在!”吴璘应声。

  “军中一应弓弩砲车,你亲自指挥。务必掩护永兴军,压制守敌。你有足够的箭矢和火器,不要替我节约,有多少打多少!”徐卫命令道。

  吴璘应声而去。徐卫又唤过张宪,嘱咐道:“宗本,倘若永兴军攻势不顺,你就指挥秦凤军上。记住,大军不能再在这里拖着!”

  “得令!”张宪也领命而去。徐卫又嘱咐了几名义军将领之后,万事俱备,只等令下。徐卫手搭凉棚,看了看日头,朗声道:“动手吧。”

  军令层层下达,已经来到弩阵中的吴璘一得令,呛一声将佩刀拔出,猛力一挥,厉声喝道:“放箭!”

  成排的八牛巨弩,在这一声断喝的同时,弩手们用木锤奋力砸向了弩机!这八牛弩三张弓相合,超过十二石的力!只听弦响如霹雳,居中的一枪三剑箭和左右各六箭巨矢轰然而出!

  那些首次见识如此大阵仗的义军将士们忍不住抬起头来,看着漫天的箭矢呼啸着往关城袭去!八牛弩威力奇大,可射一千步,巨箭挟雷霆之势而往,摧金裂石,贯入城墙!

  两轮一过,前军杨彦得到命令,举刀大呼:“进攻!”

  随着他的呐喊,永兴军将士如巨浪般狂喊着向山上冲去!每个人都尽量跑得快一些,因为他们知道,马上,守军的箭雨就要来了!将士们争先恐后,很快就卷过那片被填起来的洼地,前头已经到达了山脚下!

  就在此时,守军发箭了!同样的八牛弩,同样的一枪三剑箭,挟贯穿金石之威袭来!将士们只顾埋头冲锋,谁也顾不得看箭往哪里射!只听到同伴的声声惨呼,眼睛的余光看到一个个被巨箭死死钉入地皮的袍泽!

  因为八牛弩的威力实在太大,士卒中箭以后,暂时还不会气绝,他们被巨箭贯穿身体,钉在地表,双手拼命扯着粗如枪杆的箭杆,可惜,任凭你再大的力气,也休想动摇得分毫。就这么一直惨号着,直到断气!前头部队仍旧奋力朝上仰冲,中间不少人抬着云梯,但有一个倒下,后面的人自动接上。

  杨彦在后头看到他的官兵渐渐包裹了山坡,脸色却越发沉重。因为距离越近,危险越大!他不时朝后打量,希望威远砲快一些进入发射场地,这样一来,就能缓解近前扣关部队的压力。

  但后头的吴璘显然想让永兴军尽可能多地吸引守敌的弓弩,以免随后威远砲阵遭到八牛弩的打击,因此迟迟不发射。

  当杨彦再回头往前看时,发现守敌已经开始动用弓箭,漫山的人潮中,士卒们一个接一个倒下,可喊杀声却丝毫没有减弱!

  “大帅,火球。”李成在旁边小声提醒道。

  杨彦自然看到了,关城上,守军将一个个大如簸箕的物体推上了墙头。经过之前几次进攻,西军已经了解到这种东西的威力。其实它并不是什么神秘的器械,不过就是用干草扎成的大球,放在油里浸泡,一点就着,而且能燃烧许久。

  很快,那一个个草球就被点着了。不长的关城上,燃起的火团竟有十数个之多!杨彦咬紧了牙关!弓弩并不能让永兴军溃散,但火球一来,势不可挡!它的杀伤力根本无法和可弩相比,但对进攻阵形的破坏却是最凶猛的!

  十几个火球被先后推下城!借着地势,迅速朝下滚来!永兴军的将士们不可谓不剽悍,他们可以无惧矢石,可人的天性,没有不惧水火的。一看到比人还高的大火球滚滚而来,士卒们本能地闪避。进攻阵形,顿时散开!

  与此同时,弓弩片刻不停,不间断地射杀着进攻的部队。而城上的守军,除弓弩手以外,其他人也各抬着滚木擂石往下扔。永兴军的前锋部队几乎是遭受着饱和的攻击!

  “娘的,吴唐卿怎么还不发炮!”杨彦跳了起来。

  “大帅,冲上去了!”梁兴突然喊道。

  杨彦定睛一看,只见最前头的部队已经抵达关城下,几架云梯已经竖起来,开始有弟兄顺着梯子往上窜!但很快,就有两架云梯被撞倒下来!没有爬云梯的士卒,就抓住先前钉入城墙的箭杆,借势往上爬。

  城上的守军防守有方,这跟之前碰到的金军完全不是一个档次。阳凉北关的驻军,不光有汉签军,还有契丹军和渤海军。这里是阻止西军进攻太原盆地的最后一道关口,女真人怎么可能不重视?

  关城上,弓箭手分作两排,交替射杀;各处马面上布置的巨弩,也已最快的速度收割着性命;其他步军,有的朝下扔着石头木桩,有的抬着撞杆去撞西军的云梯。配合得十分默契,城上虽然人多且杂,但在军官的指挥下,各司其职,显示出较高的战术水平。

  而越过关城往里看,在这阳凉北关厚实的城墙之后,除了来来往往运送器械特效的将士外,还聚集着更多的预备部队。他们大多坐在地上,手握器械,只要城上需要,他们随时可以冲上去。

  不过,从前几次的战况来看,可能是没有这个必要。以阳凉关之雄,西军攻不到半日,就会知难而退的。

  而关后的那一个小镇上,居民们早已关门闭窗,男丁都被抽调去替金军劳作了,妇孺只能躲在家里,盼望着仗早点打完。

  吴璘一直密切关注着战局,他是永兴副帅,前头扣关都是他朝夕相处的弟兄,如何不心痛?眼见时机已到,他放声大喊道:“威远砲,上!”

  十七座威远砲,在士卒团团簇拥之下,被缓缓地推向前方。这一座座如小山丘般的巨型器械,好似一头头蹲坐的猛兽,即将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士卒们有节奏地喊着号子,砲群步步前移,立即就引起了城上守军的注意。

  但此时,他们已经无法安心去对付砲车。宋军的近前扣关部队时刻袭扰着,随时都有人攀爬上来。

  砲群达到预定位置,操砲手们麻利地打桩固定巨砲,其他人也迅速将砲弹送抵。一颗颗震天雷被放入了皮套,操砲手执定火把,望子校准方位,焦急地等待着命令。

  每一座威远砲,都有一个都头在指挥,他们也在等待吴璘的命令。当吴经略手中的战刀落下时,都头们迫不及待地嚎了起来:“点火!”

  一股股硝烟窜起,火星飞溅,药线慢慢向前延伸……

  “放!”

  操砲手等的就是这一个字!话音未落,他们就挥刀斩断了绑缚砲杆的绳索。绳子一断,另一头悬掉的巨石立即下沉,砲杆猛烈弹跳!皮套中的震天雷腾空而起,在半空中划出一条弧线,飞速地向阳凉关落去。

  一砲发完,砲兵们迅速准备第二击。众人合力再将重物升起,稳定砲杆,填入炮弹,动作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一般。

  那升空的砲弹呼啸而往,关上的守军只隐约觉得一些黑点从半空中袭来。他们自然知道那是砲车发射的砲弹,但眼前紧张的战斗,迫使他们无暇他顾。

  一颗颗震天雷在守军头顶上划过,落入了关后。一瞬间,剧烈的爆炸声接连响起,伴随着猛烈的震动感,使得城上正奋力阻止的金军将士都忍不住回头看去。这一看不打紧,只见关下那些集结的预备部队,以及运送物资的队伍,正四散奔逃!

  他们本来很镇定自若在等待着召唤,城上的同伴示警他们,说是有砲弹袭来时,他们才紧张起来。他们之中,有人就是当初跟随韩常从陕西撤过来的,他们知道西军火器的厉害,尤其是用砲车发射的那种砲弹,其声如雷,威力巨大,一砲就能掀翻一片。

  可当他们起身准备躲避时,显然已经来不及了。震天雷在人群中炸开了花,不幸的人,在猛烈的爆炸中血肉模糊,当场毙命,幸运的,则抱头逃窜!

  小镇上的居民听到这惊天动地的剧响,还不明就里,开个窗户探出头来看。哪知砲弹不长眼睛,砲力也有大小区别,一枚震天雷直接打到了小镇上,炸塌了半边瓦房!回过神来的百姓夺门而出,扶老携幼往后奔窜。

  那新来的金军守将指挥部就设在镇上,听到巨响,心知不妙。抢出门来一看,只见他的预备部队已经四分五裂,经验老道的,迅速跑到关墙根下,因为这里是砲弹攻击的死角。一些没经验的,则到处乱跑,而西军的第二轮砲弹,已经落了下来。

  关隘,不比城池。城池一般为四方,而且内部广大,城墙也长。关城,却要依着地利修建,卡住要冲,因此相对较短,有的甚至仅仅只有一道关城,再没有其他附属建筑。阳凉关不幸,恰好就是这种。

  除了一道高大坚固的关城之后,只有后头配套兴建的营房,以及那个有数百户人家聚居的小镇,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而且因为两面都有山相夹的缘故,这关后地势较窄,根本没有多少可供躲避的地方。

  和关内的混乱不同,外头进攻的永兴军,先前已经被守军凶猛的攻击打得有些抬不起头来。当他们听到震天雷所发生的怒吼时,就如同听到了雄浑的战鼓声!人人勇气百倍,努力争先!

  云梯被撞倒,没有关系,再抬起来搭上接着爬!嫌云梯碍事的,干脆直接抓着箭杆往上攀!但凡翻越城头,一落地,什么也不管,先乱砍一通!

  但守军的抵抗仍旧顽强!威远砲虽然射程远,但却没有什么精准可言。它只能保证把砲弹打到关城的后方,想要直接命中城头,那只能是碰运气。

  砲弹的轰鸣声,两军将士的喊杀声,响彻四野。那些首次参与大规模作战义军总算是开了眼界,不得不承认,跟正规西军比起来,他们从前那些所谓的攻城掠地,几乎就跟娃娃们扮家家酒差不多了。

  第六百九十七章 太原!太原!

  大战仍在持续,第一批上去的永兴军三千多人,伤亡惨重。杨彦在等待着机会,把第二批派上去。这个机会,就是阳凉关的大门!

  一支身负特殊使命的小部队,十数人,突到关下以后,迅速藏进了门洞里。不管是城池还是关隘,它们的出口处一般都造有厚实无比的大门。而大门不可能跟城墙平齐,都是缩在里面。要攻破城门关门,就要用破城锤猛撞。但西军现在应该不仅仅用这种战术了。

  藏进门洞的士卒,一进来之后,就扛起铁钎,撬开了地上的石头,接着又有人扬起锄头,飞快地在地上刨出了一个坑。一名军官马上命令手下,将一颗巨大的震天雷埋了进去,只留长长的引线在外头。

  “去!招呼外头的弟兄闪开!”那军官亲手执着火把,用尽力气喝道。门口的士卒放声大喊,提醒周边的弟兄不要靠近。那军官将手一伸,点着了药线,拔腿就跑了出来。与手下士卒闪避在门洞两旁,等待着那山崩地裂般的动静!

  一声巨响,如预料中那般在身边炸响!滚滚硝烟从门洞里涌出来,那军官不等硝烟散尽,就冲了进去,挥手驱散着烟雾,定睛一看。不禁骂起娘来!去他娘的,这关门也忒扎实了,这么大的震天雷,居然没把关门给炸烂,仅仅是将其中一扇门轴炸断,使半边门裂开,露出一条巴掌般的空隙来。透过这个空隙,军官瞧见了关里的混乱景象。

  关门受袭!隐藏在关城根下的金军迅速作出了反应,蜂拥往门洞冲来!不少人放声大呼,声称宋军进攻关门!

  想通过弄开城门来攻陷城池关隘,基本上不太现实。因为城门洞口空间很穿,非常容易防守。但这不重要,杨彦并不是想从关门攻进去,他要的就是金军的慌乱。

  一见关门冒烟,他迅速下令第二批部队上!

  时间在两军将士的浴血拼杀中渐渐流去,人在中军阵中的徐卫抬头望日,却已经时过正午。而眼前的战局,并没有什么可喜的变化,陷入了胶着之中。攻城扣关,抛开战术不谈,基本上就是拿人去填。这一仗,却不知要填多少人进去?

  扣关有某种程度来说,比攻城更难。因为一般的城市,都建立在平坦之处,四面都可进攻,大型攻城器械都能派上用场。但扣关却不同,拿眼前的阳凉北关来说。这是依山而建,夹在两山之中,而且地势相对陡峭。这就注定,如鹅车洞屋这种带有防御性的攻城器械用不上,士兵只能用最简易的云梯来进攻,这就极大地增加了难度。

  如果有得选的话,他情愿面对一支精锐的金军步骑,去野战争雄,也不愿意攻城扣关。但战争,从来都是没得选择。

  激战到晌午时分,战局终于有了转机。因为威远砲连续不断地轰击,导致关内的金军布置全乱,预备部队除了隐藏在关墙根下的以外,其他的都已经撤到砲弹射程之外去了。而且西军攻势凶猛,守军需要的一些器械无法及时送上城来。

  晌午之后,城上的形势危急。有多段关墙被西军攻上来,尽管最后都压制下去,但却险象环生。预备部队已经上城接战,杨彦的第三批部队也已经顶上。双方都在耗,耗到对方支撑不住为止!

  “大王,震天雷所剩不多,要不要换石弹……”吴璘派来了人请示。因为就算攻下了阳凉关,后头肯定还有攻坚战要打。

  “不必!打光!”徐卫毫不犹豫地喝道。控制了阳凉关,我还怕不到补给么?

  一阵之后,他身旁一个文吏突然喊道:“上去了!上去了!”

  徐卫定睛一看,只见右手边,接连山体的那一段关墙,被西军攻上去,并且稳住了脚步,将士们正拼命往前突。这是个好现象,从以前的战例可以得知,一旦城墙有一段被控制住,那么破城就有望了。

  不止他察觉到了,连进攻的永兴军将士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因为敌军的压制明显减轻,这是战胜的征兆!再加劲,破了这鸟关!

  随意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永兴将士攻上城头,双方在就在上面进行着惨烈的贴身肉搏!关城上空间极为有限,两军士卒几乎要面对面地厮杀,血肉横飞,绝不是一个夸张之词!

  杨再兴一直守在徐卫身旁,他是马军统制官,攻城扣关这种事一般轮不到他。此时,见战局有所好转,他激动得全身都在发抖,真想求大王破个例,让他带一部弟兄上去,保管杀个痛快。只不过,他如今已经不是一员剽悍的偏俾之将,容不得无谓冒险。

  关城上,西军渐渐控制了局势,守军在有限的关上被分割成几段,而关后的预备部队也在威远砲猛烈的轰击之下,难以成规模建制地援助,只能是冲过来多少是多少,和添油一般。

  借着关上混战,金军无暇顾及关前的机会!前线军官指挥士兵抬着一根粗如面盆的树干,猛力地撞击着已经裂开的关门!

  “一二三!一二三!”在巨大的撞击力量下,那厚实的关门越裂越开。关门后头的金军则用血肉之躯堵着门的另一面,他们就像波浪一样,随着西军的撞击,一前一后地摆动。

  “再来些人!加把劲啊,弟兄们!”军官大声鼓舞着士气。“攻破阳凉关!大王有赏!”

  终于,在一次撞击之后,那扇本来已经断了下边门轴的关门轰然倒下,将后头的金军砸倒一片!

  “杀!”军官挥刀大呼!士卒蜂拥而前!短兵相接!宋金士卒几乎是脸贴着脸!最前头的根本无法动弹!后面的人则拼命使着刀枪猛砍猛砸!一名士卒,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面前的敌人被砍掉半边脑袋,血水和脑浆溅了他一脸!

  “推!”

  这时候,几乎就是人墙再撞!金军不敢放弃,因为一旦关门被破,宋军就可长驱直入!宋军却势在必得,破了城门,进了关去,就大局已定了!

  攻防双方正在作着最后的拼搏!

  身在小镇后方的金军主将眺望到这情形,心急如焚!局势本来不应该到这地步的!可宋军有火器之威,几乎完全封锁住了通道,让援兵不敢过去!他十分明白,再这么下去,要不了半个时辰,阳凉关就将易主!

  就在此时,他突然发现,那几乎不曾间断的剧烈爆炸声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声沉闷的撞击!宋军已经打完了震天雷,此时不得不以石弹代替!

  一发现这情况,金军主将爆发出了血性!手执一口砍刀,亲自率领援兵压上来!呼啸而来的石弹,在人群中溅起血雨,但对金军而言,这总好过震天雷那骇人的声势!

  “闪开!闪开!”关门之前,一彪形大汉左右两手各提着一颗震天雷,冲撞着自己的同袍。推不过去的士卒们扭头一看,不禁骇得变了脸色!娘的,你是要把震天雷扔人群里?

  进了城门洞范围,这大汉再也动不了。这厮发了狠,狂吼道:“点火!”

  “这么远,你扔得过去么?”拿着火种的同伴担忧地问道。

  “去你娘个屄!点火!”大汉怒骂道。

  “这,这先点先哪边?”同伴有些慌了。

  “我日你个娘!”大汉狂怒!

  被骂得有些火起的士卒心一横,直接点燃了他右手的药线。这壮汉进了城门洞,跟其他士卒紧紧推挤着,所以他两只手一直是举着,这就无法挥动手臂借力。只见药线飞快地往前窜,他大吼一声,将手中十来斤重的震天雷往前一抛!

  另一头,金军正以人墙堵住宋军的进攻,冷不防一个东西砸下来,直把一名金军士卒砸得头破血流!因为人群太过密集,这颗震天雷根本就没有落地,卡在两名金军的肩膀上,药线已然已经烧尽!

  “不好!”这金军话刚出口,震天雷就炸响了!

  想想看,装药十斤的铁壳雷,就在你肩膀上爆炸,它就是颗小炮仗,也得炸得你够呛!那一声巨响之后,附近几名金军的脑袋几乎没有完整的!但人群实在是太密集了,一颗震天雷居然没把金军给炸开!

  但别着急,第二颗又来了!这么一搞,堵门的金军再也没有胆气!顿时松懈!而宋军越势往前狠推,如洪水冲破堤坝一般,涌进了关里!

  正当胜利在望的时候!进关的将士们赫然发现,眼前人如潮涌,金军的援兵正好接上!

  手刀、长枪、骨朵,各色器械上下翻飞,两军陷入激烈的肉搏!金军援兵又逐渐将进关的宋军压制回门洞中!而另一股,则抢上城头,企图将上城的宋军再赶下去!

  杨彦在山脚下看到这情况,急得直跳脚!一把捞过身旁的传令兵,吼道:“去见大王!老子要奔雷箭!奔雷箭!”

  很快,一队好似扛着风箱的士兵从大阵中脱出,来到杨彦面前。后者揪住指挥的军官,切齿道:“你去!给我打开一条道来!”

  那军官知道他的脾气,不敢多说,只应了一声是,随后便带着弟兄蹭蹭往山上窜。到关城底下,分兵两路,一路借云梯往城上攀登,一路直朝门洞而去。

  那上了城的奔雷箭手,大声呼喝着弟兄闪开!跟在他后面的同伴,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点燃了药线!奔雷箭,是以四尺长的大箭,前端系有药筒,一旦发射,几十支箭几乎是同时窜出!它的威力并不大,甚至无法致死,但威慑力却十足!几十条火龙窜过来,还伴随着巨大的响声,是人都会怕!

  奔雷箭一放,本来还算有序的金军顿时节节后退,避之惟恐不及!而宋军则步步进逼,拼命将他们往关城下面赶!

  往门洞增援的奔雷箭手们麻烦一些。因为门洞很狭窄,两军士卒在这里较劲,根本施展不开。奔雷箭的指挥军官不得不号令堵门洞的士卒先行退出来。

  “退后!退后!奔雷箭来!”士卒们口口相传。后头的人先散到两旁,前面的士兵也逐渐往外退。

  攻得正猛的金军一见,还以为是己方占了优势,遂尽全力往外推。当宋军全部退出门洞,闪到两旁时,金军士兵们突然发现,外头一具具风箱正对准他们!

  几乎没有反应的时间,奔雷箭呼啸而来!那四尺长的大箭,在火药的推力之下,力道虽比不上由弩发射,但却足以插入这些几乎没穿铠甲的敌人。

  因为奔雷箭在设计制造的时候,就考虑到了射程和爆炸时间的问题。所以,当铁箭扎在身上时,那药线还在往前窜。反应快的金军一把扯下来,想往回掷。可惜,没等他们把箭拔下,第二轮,第三轮,接踵而至!

  爆炸声响成一片,金军大惊!本能地向后退却!而他们正面的奔雷箭却一刻不停,奔雷箭手交替发射,那门洞里好似过年一般,热闹非凡!

  没用多久,金军全部缩回关后!

  奔雷箭打前阵,士卒们扛着箭箱,漫无目的往前发射,步军跟在后头,再次攻入关中!

  “永兴军!全军突击!”杨彦将刀一挥,本能地就要往山上冲。旁边几名军官大惊失色,冲上前去拦腰抱住!

  “直娘贼!拦我作甚!”杨彦大怒。

  “大王有严令!不许大帅亲自参战!”军官们喊道。

  “放屁!这都什么时候了?哪还有什么危险?撒开!”杨彦怒道。

  军官们死死拖住不放!杨经略的脾气他们还不了解,一旦接了战,那肯定是杀得性起!万一他有个好歹,怎么跟大王交待?

  “经略相公息怒!且在此等候,我等率军突击!”

  杨彦无奈,只得依从,永兴军全军冲上山去!后头的张宪本来还等着秦凤军露脸的机会,一看这阵势,知道没门了。胜利在即,宋军大营前后,都爆发出阵阵欢呼声。徐卫在楼车上看见,终于松了口气,扭头对杨再兴道:“稳了。”

  “杨大帅倒确实有些手段,永兴军组建不久,这战力却不俗。今日攻城,永兴将士甘冒矢石,从无退却之象,叫人钦佩啊。”杨再兴从不轻易夸人,可见杨彦确实折服了他。徐卫笑笑,虽然没有说什么,心里头却是高兴的。

  当西军大举攻入关中之后,金军的抵抗迅速瓦解。其主将见无力回天,早已经骑上马,带着卫队逃跑了。无人指挥,留下作最后一搏的金军将士也很快失去了斗志,丢盔弃甲,拖械而逃!

  一旦斗志消失,指挥不灵,再勇猛的军队也只有被追杀的份。所幸,在这地方,西军的骑兵派不上用场,追出几里地后,各部队就掉头回来,打扫战场。

  经过大半天的激战,西军终于攻下了阳凉关。徐卫进关以后,只见那小镇已经被轰得面目全非,民房靠近关城的这一截,几乎没一座是完好的,那条通道上,遍布弹坑。关上关下,死尸满目。没断气的,还在血泊之中呻吟。

  这种时候,给他一刀来个痛快,其实对他是一种解脱。

  将士们开始打扫战场,经过初步估计,今天一战,西军折损三千余人,算上前几次的损失,光是攻这阳凉北关,七八千人的伤亡跑不掉,损失不可谓不小。但这却是值得的,阳凉北关一下,太原盆地就几乎没有遮掩地暴露在西军面前了!

  而太原,是河东的心脏!

  徐卫深一脚清一脚地走在满目创痍的石板路上,他的身后跟着一大群身着戎装的战将。得知战事结束,赶回家来的本地居民,哀伤地看着残破的家,不知该喜该忧。从河东沦陷以来,他们受到女真人残酷的压迫,被剃发易服侮辱不说,还要负担沉重的税收。早就盼望着官军前来光复。

  但现在,虽说光复了,可家却没了。这使得光复的喜悦打了个折扣。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打仗,再所难免。

  徐卫来到一位长者面前,抱个拳,问道:“老汉怎么称呼?”

  那老汉显然没料到这战将突然跟他说话,一时回不过神来,直到旁边提醒,他才道:“小人姓徐,家中行九,没大号,只叫徐九。”

  此话一出,徐卫背后的将帅强忍着不敢笑。而他本人却笑了出来:“哦,老汉也叫徐九?”

  可能是受到惊吓,这徐老九一时没想明白这句话的含意,俯首道:“正是。”

  “那还巧了,你是徐九,我也是徐九,合着是一家?”徐卫笑道。

  此时,百姓们心头才一惊!徐九?这人莫非就是陕西那位?那徐老汉抬起头来看着徐卫,结结巴巴道:“官人也唤作徐九?敢是那,那陕西……”

  徐卫点点头,笑道:“大军征伐河东,是为光复故土。今日一场激战,坏了你们的房舍,本帅也深感不安。但此事再所难免,你们也不必担心!如今此地光复了,你们再也不用披发左祍。等局势稳定下来,上头自然会有安排,到时,你们便可重建家园!”

  第六百九十八章 初生之犊不畏虎

  阳凉北关一下,此关之后的介休、孝义、平遥、西河四县应声而降,整个汾州宣告光复。西军俘虏金汾州知州以下官员十数人!跨出汾州,就入太原府地界!在西军光复汾州之际,消息已经被传递回燕云。西军的神速,震惊了金国朝野!

  此时,兀术还在西面跟辽军血战,徐卫已经打到太原他还完全不知情。紫金虎在较短时间之内夺取河东数十州县,即将兵临太原城下,燕京一片惊慌。丢城失地固然让人胆战,但更让女真人心惊的是,连河东金军统帅韩常都降了徐卫!这可如何是好?

  这种情况显然来不及通知掌权的兀术,而且金军勇将大多跟随兀术在对付契丹人,燕京一时无大将可用!

  所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此时,一个人主动请缨,要到太原去统兵抗敌。这个人就是曾经跟随兀术南下进攻襄汉的,完颜亮。金帝完颜亶的父亲完颜宗峻,是金太祖阿骨打的嫡长子;而完颜亮的父亲完颜宗干,是金太祖阿骨打的庶长子。所以这两个,是亲亲的堂兄弟。

  金帝一见完颜亮挺身而出,十分高兴。到底是自家兄弟啊,危急时刻,还得靠完颜氏的子弟!于是加完颜为龙虎卫上将军,赐给珠袍金带,命他代掌河东安抚使兼诸路兵马都总管职权,统率河东金军,抗击徐卫。

  当时,在燕京城里,除了皇帝的卫戍部队,几乎没有其他兵马,精锐都跟着兀术打辽人去了。完颜亮只带着十几个随从从燕京出发,直奔河东。入境之后,征召代州、忻州、宪州驻军,得兵六千余人,直下太原。

  他抵达太原府时,城中官员将士人无固志,甚至还有建议弃城而走者。时太原城中和周边有步骑多少?三万多人!而且还陆续有前线的溃兵北来。初出茅庐的完颜亮志得气满,认为凭四万马步军,足以和徐卫一战!

  完颜亮宗室子的皇族身份,使得在金国受到很好的教育。他年少时曾拜燕云大儒张用直为师,也曾向韩昉讨教过学识,金人称他“学奕、象戏、点茶、延接儒生,谈论有成人器”,这一点跟倾心汉化的金帝完颜亶十分相似。有一天,完颜亮入到子居室,见房中花瓶里的花内灿然绽放,溢彩流金,诗兴大发,当即索笔为诗曰:绿叶枝头金缕装,秋深自有别般香。

  一朝扬汝名天下,也学君王著赭黄。

  应该说,他还是具有相当才情的一个人,只是他运气还不错。此时的女真人虽然加速汉化,但毕竟还没有学通透,没把一些汉文化中的糟粕吸引过来。否则,就凭他这一首诗,足以弄个文字狱,以谋反罪名杀头了。你还“也学君王著赭黄”,怎地?想黄袍加身作皇帝?

  从这首诗里不难看出,完颜亮胸怀大志,希望能建功立业,名扬天下。因此,值此危急之时,他挺身则来,也就不足为奇了。

  只是,他太不把徐卫放在眼里了。年轻人有朝气,有拼劲,初生之犊不畏虎,这是好的。但问题是你面对的这头猛虎正当壮年!你穿开裆裤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带兵纵横四方了!

  但完颜亮无视这些,入城之后,就召集文武官员,表明死守太原的决心。他当着众人的面慷慨陈词,一通忠孝节义,比汉人说得还好听。或许是受了他的感染,又或者他特殊的身份确实激励了将士,恐慌被遏制住了,军心稳定,准备固守太原。

  这既然是固守,你就应该加强城防,多积物资。太原可是座坚城,如今的西军泾原帅王禀,昔年仅凭数千人,就守住了太原大半年。你现在手里有三万兵马,至少也能撑住几个月吧?

  可完颜亮雄心勃勃,他才不愿意龟缩在太原城里等着徐卫来打。他责问将领们,你们怎么都惧怕徐卫?他有三头六臂么?什么紫金虎?我专门打虎!以后都叫我打虎亮!于是,他打算派遣一支精兵,去守太原的南大门榆次,在那里阻止西军。

  可是城中的金军将领,没有一个敢去的!完颜亮大怒!你说汉军将领怕徐卫就算了,这些货都是贪生怕死之辈,靠不住!怎么契丹将领和渤海将领也不敢?一怒之下,完颜亮豪气万丈地决定,留少部分兵马守太原城,他亲自统兵前往榆次,在那里跟徐卫来场大战!

  诸将都劝,说徐虎儿挟胜利之威,其锋不可挡。现在应该凭借太原坚城紧守不出,以待时变。完颜亮不听,执意出兵,诸将无奈,遂只得以马步军三万相随,前往榆次迎敌。完颜亮热切地盼望,凭这一战,打出他的威风,好叫他的皇帝堂兄和叔父兀术看看,咱这才叫年青有为!

  徐卫还不知道有位年轻的女真宗室等着揍他,光复汾州以后,他暂停下来。与将帅们商议下一步策略。一致决定,以义军为主,扫荡太原盆地里的其他州县,西军精锐直扑太原城下!

  计议已定,遂分遣河东义军往攻文水、祁县、交城、太谷、清源各地,自率西军虎狼直线奔往太原。一路上,几乎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于五月下旬,进逼榆次。

  在到达榆次之前,徐卫就已经收到消息,说有一支大军进驻榆次县,恐有阻击西军之意。徐卫遂下令离榆次二十里扎营,并遣出游骑侦察情况。

  完颜亮也得知西军到来,激动不已,恨不得马上挥师接战!他号令诸军,当夜早睡,养精蓄锐,明日一早饱食一顿,发兵打虎!不过,到底是女真人,他虽然学文,对军事却也不是一窍不通,仍派出精骑侦察西军情况,诸如驻军位置在哪,营寨扎建如何,以及何时有何动静等等。

  天色渐暗,西军的大营一片灯火,炊烟袅袅。接连战胜,使得西军士气高涨,又尤其因为军中多河东子弟,此番能打回故乡,实在兴奋。全军上下斗志昂扬,恨不能一举光复河东,直捣黄龙!

  徐卫的牙帐里,气氛也是热烈。眼看着就要打到太原府了,此番东征,可谓斩获颇丰,战果累累。有什么比打胜仗更能让将帅们高兴的么?打了胜仗,就意味着升官发财,立功受奖,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杨彦的嗓门最大,没奈何,人家拿下了阳凉关,就该大声说话。

  “行了,别吹了,夺取一关算得甚?等拿下太原,再欢喜不迟!”徐卫在帅位上喝道。

  帐中一时安静下来,徐九的心情看来也不错,说话脸上总带着一分笑意:“自渡河以来,诸军弟兄无不效死,才有今日之功。然,太原乃河东重镇,太原一日不下,则河东之局势仍有变数。眼下,太原近在咫尺,你等休要轻敌懈怠,破了榆次金贼,夺取太原城池,才是相庆的时候。”

  “大王说得是!太原重要性不言而喻,金人必以重兵设防。再者,太原城池坚固,定是场恶仗,懈怠不得。”张宪应声道。

  诸将见状,都称是。

  徐卫头一扬,忽道:“却不知辽军打得如何。如元吉兄所言,驻扎河东的金军极少有女真本军,也就是说,女真人把精锐都用来对付契丹人,他们的压力可不小。”

  “嘿嘿,合该女真人倒霉!竟把精锐拖出和契丹人打,如此小觑西军!”杨彦冷笑道。

  韩常此时发话道:“非是小觑西军,而是事前梁王对西军动静估计有误。他本以为,徐郡王会发兵攻中原。”

  徐卫笑笑,中原还轮不到他去打。

  “韩安抚,你既然在此,那坐镇太原的是谁?”吴璘插了一句。

  “如果燕京没有新派守将的话,当是安抚副使,仆散忠义。”韩常答道。

  “仆散忠义?哪族人?”徐卫闻言问道。

  “他是女真人,姓仆散,本名乌者,忠义是汉名。祖,父两代都从军征,世袭谋克,年刚三十。此人魁伟,长髯,最喜言兵,颇有将略。以我对其人的了解,他应该固守太原才对,如今却分兵前来榆次,倒叫人不解了。可能,是因为得到大举增援的缘故吧。”韩常道。

  徐卫听到这话,倒起了小心。如果说金军大举增援太原府的话,倒万万不可掉以轻心。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更何况女真人现在只是不复往日之威,还是很有分量,远不到瘦死的程度。

  刚这么想着,只见帐下将帅们都东张西望,有人还站起身来。他遂问道:“怎么?”

  张宪吸了口气,作疑道:“卑职好像听到外头有动静?”岂止是他,帐中不少将帅都听到了。张宗本几个大步上前去,挑起帐帘一打量,只见那东北角上一片火光!

  徐卫起身下来一看,心头就跳了一下,这是走水了还是怎地?不假思索,当即命令杜飞虎道:“你去看看,尽速来报。”

  杜飞虎也不废话,拔腿就走。这边徐卫带着将帅们出了牙帐,一直立在那里观察。因为中军距离火光冒出之处较好,因此也听不真切声响。没一阵,杜飞虎没回来,却有军官来报,称大营东北角遭受金军袭击!

  不过,短暂的慌乱之后,扎在那里的秦凤军一部已经击退了敌人,损失一百余人。现在,弟兄们正救火。

  徐卫闻讯,不禁冷笑一声,摇头叹道:“摸营,从前我是最爱干的,没想到,如今倒被人摸了一把。”说到这里,又回身谓韩常道“看来你说得不错,这仆散忠义,确实有些手段。只是,摸营这种勾当,从来都是夜深人静,军士入眠之时才好下手,现在天黑不久就来,不嫌早了点?”

  韩常不语,心中却是狐疑万分。以自己对仆散忠义的了解,这完全不是他的作派啊!诚如徐郡王所说,就算要摸营,哪有天黑不久就来的?

  徐卫吩咐众军当心以后,又引将帅回帐,初步拟定明日战术,便叫众将回去歇息,准备明日对阵。

  另一头,完颜亮等到奉命摸营的军官回来,得报之后,颇有些自得。虽说战果并不算很大,且被西军击退回来,但不管怎样,总算骇了紫金虎一跳,还在他营中放起火来,这便算下马威了。明日,再跟你动真格的!

  当夜一直无事,次日清晨,西军将士也是饱餐一顿,收拾军械马匹,披挂整齐,各级军官详细检查之后,逐级上报,最后汇总到徐卫处。紫金虎一声令下,出营,开战!

  因为王彦引两兴军复隆德府,义军降军又分兵去取太原府下各县,此刻徐卫手里的西军正军、弓箭手、番兵加起来,也是三万多不到四万,跟金军旗鼓相当。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不到四万人里面,就有七千马军。而统领这七千马军的人,绝对都是让金军闻风丧胆的人物,一为杨再兴,一为李成卫。

  大军开拔,完颜亮立刻就得到报告,遂下令全军出城,列阵,准备迎敌。

  连日的艳阳高照,在今天却有了变化。也不知老天是否预见到了一场大战,所以故意以阴天来显示肃杀。虽说是阴天,但气候仍旧炎热,披上铠甲的将士们还没动手开打,就已经汗流浃背了。但这对于训练有素,久经战阵的将士而言,不过是小菜一碟。

  金军直接出城列阵,当然就抢占了先机。西军进入战场时,金军的大阵已见雏形。“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这是中国自古以来,冷兵器时代的兵家们所认同一个常理,在宋代尤其受备推崇。二十年打下来,女真人也受到了一些影响。近几年来,双方先阵后战屡见不鲜。

  完颜亮身在中军,被铁甲猛士包围着。尽管大金河东安抚副使仆散忠义几次劝他,身为主帅不当以身涉险,请他回城去观战就是,但他严辞拒绝。“使士卒知我在,则必戮力争先”。

  第六百九十九章 鸟枪换炮

  “虎儿军来。”有金将大声说道。

  完颜亮停止跟仆散忠义的对话,转头向前眺去。他首先看到的,就是如潮而来的骑兵部队!在女真人刻板的印象中,从来不曾把宋军的骑兵当回事,甚至于他们认为南边的马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然而,徐卫发展军队最注重两样东西。一是火器,二是骑兵。且他在骑兵上花的心思,并不比火器少。西军如今已经拥有一支两万规模的马军,尤其是夺取了西凉府之后,使得西军有了一个相对稳定的战马来源,更促进了骑兵的发展。

  完颜亮神情凝重,这个二十出头的女真宗室明显感觉到自己心跳在加速。怎如此之多的马军?紫金虎从哪弄这许多的战马?岂止是他,所有金军将士都感觉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宋军骑兵之多,远超他们的想象!

  马军抵达战场后,就地列阵,不用想也知道,步军肯定就在他们后头。此前,完颜亮还盘算西军到来以后,趁其阵势未成,先遣马军冲击,但一看对方这排场,只得打消念头。

  杨再兴似乎有些急不可待,挥舞了几下手中的铁枪。追随徐卫多年,昔日的年青将领,如今虽正当壮年,但他在虎儿军中的资历,足可称“老将”了。唯一不变的,是其剽悍的本性。

  而另一头的李成卫显得沉静一些,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观察着金军的阵形,寻找着可供突破的薄弱点。他手中的三眼铁铳隐隐泛着黑光。背后传来闷雷般的脚步声,西军主力已经抵达战场。

  骑兵自动往两翼排开,随后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黑甲。身披厚甲的重步兵一手持刀,一手执盾,排在了全军的最前头。重装步兵一直以来,都是徐卫的头等主力,无论攻守城池,还是野外争雄,都立下了赫赫战功。发展到现在,虎儿重步已经已经是一支战术灵活,值得依赖的精锐之师。

  紧随他们之后的,则是一阵不装备盾牌,只有双手持大刀、重斧、骨朵的重步,这是一支典型的突击步兵。用于在战局取得初步优势的时候,击破对方的阵形。

  再后,则是人数众多的弓箭手。他们大多穿着轻甲,腰里一边挂着短柄斧,另一边悬着箭袋。背上背着黄桦弓、黑漆弓、铁胎弓等利器。作为兵力最多的兵种,弓箭手在西军中具有不可替代的地位。在弓箭手之后,就是令敌闻风丧胆的弩阵了。一座座战车般的巨弩迅速被安置到相应位置。

  纵观西军今日布阵之法,骑兵虽然仍旧蔽于两端,重步依旧在前,弓箭还是在后。可却少了原来拱卫两肋的重步。在跟金军作战当中,女真人时常迂回攻击侧翼,两肋不设防,这就表明西军今日主打的就是进攻。

  这一点,金军也看了起来。仆散忠义当即就对完颜亮道:“观虎儿阵形,他是锐意进攻。我军强弓硬弩不少,且待他来。先以弓弩射杀,再随机应变。”

  完颜亮眉头紧锁:“倘若他先放马军出来,如之奈何?”

  “我说过,随机应变。”仆散忠义加重语气道。因为他已经看出来,这位年轻的宗室对战阵好像不怎么在行。

  西军的大阵渐渐布成,仆散忠义此时又说道:“虎儿两翼不备,只列拒马,今日之战若要胜,关键就在于破他的弓弩,等吧,等他步骑都压上来,就灭了他的弓兵弩群。”

  “怎么灭?”完颜亮扭头问道。

  仆散忠义一时沉默,本想说句“不解释”,但奈何对方如今是河东统帅,想了想,随口道:“马军迂回,突然袭击。但前提是,我军的大阵不破。”

  完颜亮不再聒噪,似乎懂了。

  大战一触即发,就在此时,两军士卒都不约而同的抬起了头。因为太阳突然钻出云层,洒下万丈金光。

  徐卫在他的指挥楼车上眯眼一眺,淡淡道:“好天气。”

  杨彦、吴璘、张宪、杨再兴、李成卫、韩常等一班大将都立在他身后,等待着最后的指示。紫金虎转过身来,首先对韩常道:“仆散忠义倒有些门道,今日金军阵势布置得妥当。”

  韩常点了点头。金军阵形是把骑兵统一放在左面,主阵四周全是步军,弓弩被围在当中。在步军和弓弩之间,还环列拒马,摆明了就是一个防守阵形。看来,仆散忠义深知他今天要作的是什么。

  “张宪,你指挥虎捷磐石两军,正面陷阵!”徐卫开始下达作战命令。

  “得令!”张宪洪声道。

  徐卫又看向杨再兴:“倘若重步进展顺利,敌骑必来增援。你今日不能冲阵,敌骑一出,你马上出击。纵使敌兵力优于你,也必须顶住。”

  一听不冲阵,杨再兴似是有些不快,但还是抱拳道:“得令。”

  “李成卫,杨再兴一出,你就趁乱脱离大阵,往西北迂回,一直绕到敌军背后发起奇袭,斩杀他的弓手弩兵。如果一切顺利,我则号令全军突击。”徐卫道。

  “得令!”

  “如果重步兵一开始就进攻不顺,则仍由杨再兴出击增援,重步退回,列阵再战。吴璘指挥弓弩,杨彦随我在中军坐镇。”徐卫说罢,补充一句“有问题么?”

  “没有!”众将齐声答道。徐卫手中马鞭一挥,什么也不说。众将纷纷奔下楼车,各回本军,准备作战!

  众将一走,杨彦立马道:“大王,怎不派我永兴军?”

  徐卫目视前方:“怎么?你自认你的部队比虎捷和磐石更适合陷阵?”

  杨彦一笑:“倒不是这个意思,杀鸡焉用牛刀?卑职观金军军容阵法,不咋地嘛,永兴军足以担当。”

  “你部攻阳凉关损失不小,所以不让你担负突击任务。再则,功劳都让你得了,人家干什么?”徐卫道。

  杨彦听了这句,不再多说。他是徐卫的兄弟,正经的嫡系部队,当然,秦凤军也是徐卫一手创建的。不过,从早年就追随徐卫征战的将领多的是,为何杨彦独独出来作了大帅?张宪的能力不在杨彦之下,而且资历也足够,为什么他不能当永兴经略安抚使?这里头当然有些不方便说开的原因在。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徐卫要让张宪立功。一碗水虽然永远不可能端得平,但你得尽量去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