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历史军事>盛唐风华【完结】>第六百章 雄都(三十十九)

  开皇年间修建大兴宫时,便已经考虑到庆典的需要。大兴宫正门承天门,便是元旦、冬至举行大朝会等大典之处,比附周代宫殿之“大朝”或“外朝”。只不过这种庆典乃是朝仪的一部分,和民间的节日庆典不可同日而语。历经大乱之后的大治,首先便是希图彰显威仪,万民敬畏,乃至开皇天子本人在内也不曾考虑过与民同乐。

  他绝不会想到,自己视为天下第一等庄严肃穆之所的大兴宫,有朝一日会沦为军将聚会饮酒的场所。承天门大敞其开,门下省、史馆、弘文馆、中书省、舍人院等庄严之地沦为有将军名爵的武人饮酒之地。那些地位较低的军将,则置身于廊道之内,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大声骂娘,喝得好不畅快!把事关朝廷体面的朝会重地改作军将畅饮之所,自大隋立国以来,这还是第一遭。

  李渊所部兵马如今已过十二万数,军将数字自然也极为可观。而且这些兵马来源不一,其中如李神通又或是其他世家将门起兵时,又滥发将军衔头,导致名爵浮滥。眼下晋阳军中将军众多,即便都是些杂号将军未掌重权,对于李渊来说依旧是沉重负累。

  大胜之后便是封赏,这是军营里铁打的规矩。厮杀汉冲锋陷阵不避矢石,用自家性命博富贵乃是天经地义之事。临阵之时一声令下,赴汤蹈火也无甚话讲。可是事成之后若是将主吝啬不肯贲赏,让这些军将悍卒心怀愤懑,也会惹出大祸。

  尤其眼下正在乱世,人心并不易掌握,一旦让三军失望,闹出哗变或是营啸都不奇怪。南北朝时也发生过这种情形,本来打了胜仗,结果因为犒赏不及时,或是赏赐不够多以至军心涣散,由大胜而至大败,又或是大哗溃逃,让对手白捡了便宜。

  是以对军主而言,打仗固然是求胜,可是得胜之后如何安抚士卒,保证三军听命,也是对主将本领的极大考验。

  李渊出身将门世家,幼承庭训耳濡目染,对如何驾驭士卒军将自然不陌生。比起当下大多数武人,李渊在这方面的本领更为高明。虽然眼下长安在手,手上广有金银财货,可是他并没有像暴发户一般随意挥霍钱财,一股脑把财帛散出去邀买人心。

  毕竟打天下是个漫长的过程,未来还有的是仗打,一次把大隋几十年积蓄挥霍一空,今后的日子就难过。若是把兵将的胃口养成无底洞,最后还是自己遭殃。

  守着金山银山,自然不能不发赏赐,可也不能一味以金银收买人心。对于这些有能军将而言,收买部下的方法远不止财货一途,就像眼下这酒席,便是手段之一。

  所谓兵随将令草随风,军将乃是控制三军的基石,笼络住他们就控制住整个军伍。李渊虽然不像李世民那样平日与军将待在一起,对于这帮人的心思却也掌握得清楚。哪怕是河东六府鹰扬宿将,也不曾见过长安更别提皇宫,其他新附军兵就更不必说。

  这些人对皇宫的好奇,还远在对财货的期待之上。只要让他们过了这个瘾心里就欢喜,于财物上也就看得淡了。在皇宫大吃大喝肆意喧哗,更是他们做梦不敢想的事。满足了这个心愿,比得到大笔钱财更满意。

  一顿惠而不费的酒宴,就能抵得上海量财帛,自然是上上之选。即便有少数军将只想要钱,对这等安排不满,终究人单势孤掀不起风浪。对李家来说,自然是稳赚不赔的好买卖。至于朝廷颜面体统因此受损,这一点根本不在李渊考虑范围之内。

  毕竟现在所谓的皇帝还是杨侑,削的也是大隋面皮,让军将随便折腾,对自己并无损害。等到将来天下抵定之后,自己再立规矩也不晚。

  李渊的首席设于天子于朔望日听政的大兴殿上,其高居首位,身后有宫娥侍立。虽说身上穿的依旧是官袍,但是气派已经和天子并无区别。在他这一席饮酒的,便是裴寂、温大雅等心腹,再有几位朝中幸存大臣中与李家最为亲厚,地位也最要紧的人物。

  朝中文武不同于杨家子弟,他们归降之前担心身家性命,归降之后就要争夺权柄地位。若是不能让他们满意,肯定还会寻机闹事。天下未定,这些人就是其他大隋臣子的榜样。所谓千金买马骨,对他们越好,其他大隋臣子就越容易对李渊心生感激,日后劝降就省了许多力气。是以李渊不惜血本,也要让这班臣子满意。把他们安排在首席,自然也是笼络人心的手段。

  在这桌席上以文官为主,哪怕个把武将也是须发皆白的老人。人老不以筋骨为能,不管昔日何等神勇,眼下都已无力冲锋陷阵,所谓武人身份只不过是个衔头罢了。真正意义上的武人,就只有徐乐一个。

  长安城的那场大火,让徐乐的名字在官员之间再次流传开来,比起蒲津斩鱼俱罗时更为响亮。毕竟蒲津之事长安文武看不到,何况身为武将战死沙场也是寻常事,鱼俱罗年事已高被人斩杀也不算奇怪。倒是长安城这场大火,才让城中文武从心里畏惧徐乐。

  哪怕扑救及时,也有六座坊巷在火海中化为白地,还有十几个坊受到牵连,或多或少都有房屋被焚毁。若不是卫玄处置果断及时投降,这些大员宅邸也免不了付之一炬的下场。自大隋立国以来,国朝中也出过不少能杀善战的猛将豪杰,其中更不乏胆大心雄之辈。可是敢在长安城肆无忌惮放火,乃至准备火烧皇宫的,却只有徐乐一个。

  李渊手下有这等人在,一如养了头吊睛白额虎,不知几时就会出笼伤人。是以众人看徐乐的目光里都充满戒备,对李渊的态度也格外恭顺。

  于群臣的态度徐乐心知肚明,他素来敬佩豪杰好汉,看不起无能鼠辈。这等蝇营狗苟之徒,自然难以入眼。他们就算对自己有再多不满或是戒备又能如何?自家在李家立足,靠的是一身本领,一刀一枪舍命搏杀换来,不需要顾虑这些鼠辈的心思。再说对一员新附斗将来说,若是处处逢源八面玲珑,只怕是祸非福。自己入城远比李渊为早,却不和这些人结交的原因也在于此。若是今天酒席上,这帮大臣和自己格外热络,李渊再怎么仁厚只怕也不会放过自己。

  说到底斗将一如宝刀,乃是主人披荆斩棘的利器。对李渊来说,自己能够震慑群臣,同时又孤高不群,才和他心思。是以这帮人看自己越不顺眼,自己越是欢喜。因此宴席之上固然觥筹交错高声欢笑,徐乐却一言不发面沉似水,一副闷闷不乐模样。这副样子显然也让那群大臣心里忐忑,言语上都格外小心,生怕说错一句话给自己带来不测之祸。

  除去震慑群臣之外,徐乐也确实没心思说笑。固然攻下长安战功彪炳更是让李家反败为胜,彻底奠定关中霸主地位,可是付出的代价同样非同小可。城里城外连番交战,损失的玄甲袍泽超过八十人。由于向来奉行精兵路线,玄甲骑的人数不多,这等损失算得上伤筋动骨,乃至于刚刚立下赫赫战功的军队,接下来就得转入休整状态。

  何况这些阵亡的玄甲骑成员里,不少是徐家闾乡亲或是梁亥特部落勇士。自己带他们从军杀敌破阵立功,是为了在乱世中给大家找一条可以挺胸抬头活下去的光明大路,日后可以封妻荫子过好日子,也算是对得起自家阿爷和罗敦阿爷的嘱托。

  没想到连番鏖战,这些人却一个个离自己而去,身边的熟面孔越来越少。本想给他们找一条活路,反倒是把他们带进了鬼门关。阿爷在日常说慈不领兵,自己也以为练就了铁石心肠,如今看来却远远不够。只一想到那些战死袍泽,心里就觉得难过,琼浆玉露也难以入口,又怎么笑得出来?

  好在他凶名在外,没人敢来撩拨,只要李渊不见怪,其他人也就随他去。否则这等时日,大家都在畅饮大笑,只徐乐一人板着面皮,少不得要惹些麻烦上身。

  李渊为人随和,尤其在酒席宴前更是没有架子,吃酒说笑如同家中宽厚长辈。边吃酒边夸奖身旁徐乐:“阿乐乃是我李家故人之后,虽为异姓实属一家,某把他当作自家子侄看待。他从小生在神武,不懂京城规矩,若是哪些地方行差踏错开罪列公,还请看在某的薄面上,多多担待。”

  今时今日的李渊俨然隐天子,能让他开金口保全之人,放眼天下也寥寥无几。群臣能活到现在,自然都是极乖觉人物。只听这话就知道徐乐在李家地位非同小可,绝不能以斗将视之,就更加不敢招惹。

  也就在此时,窦奉节一手提壶一手持杯,踉跄着向徐乐走来。

  第六百零一章 雄都(四十)

  今晚大宴以军将为主,自然也就不能讲究规矩体制。尤其刚刚打了一场大胜仗,不少人更是顶着万钧神弩攻城冲阵,用自己性命为李家搏天下。天下未定,日后还有不知多少险关等着这些军汉去拼杀,正值豪杰用武之时自然不会对他们有太多约束。是以今晚哪怕李渊在场,也不会阻止军将吃酒说笑,乃至喝得酩酊大醉当场骂娘都没关系。只要不出大格,李渊都不会追究。在这种气氛烘托下,窦奉节多喝几杯酒就算不上什么过失,李渊也不至于追究他失仪之罪。乃至他举着酒杯向徐乐敬酒时,李渊还含笑点头,觉得自家这不成器的女婿,难得开窍了一次。窦奉节之前想要找徐乐麻烦只是有五分把握,另外五分则是不甘。如今借着酒力,再看岳父以及众多官员在场,心中的把握已经到了九成。于徐乐的神勇,也不那么畏惧。不管怎样,长安乃至关中,都是李家的天下。徐乐区区一斗将,难道还敢欺到李家人头上不成?

  想到这里他胆气更壮,举杯道:“乐……乐郎君,某敬你一杯。”

  徐乐点点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后酒杯放在旁边,对窦奉节道:“大郎今晚喝得已经不少,不必再敬什么酒,还是趁早回去休息吧。”

  “怎么?你莫非看不起我?”窦奉节把眼一瞪:“某是有名海量,这点酒才哪到哪,怎会吃醉?今晚老泰山大宴众将,大家心里欢喜,乐郎君不该扫兴。”谢书方与李建成一直关注着徐乐情形,眼看窦奉节走过去,彼此对了对眼神,知道自家所谋将成,全都打起了精神,都等着一会出面以窦奉节做筏,借机结交徐乐。李建成想要起身,却被谢书方拉住,暗示他先看看再说。李世民这时也看到窦奉节走过去,眉头微微皱起,想要过去阻拦却又走不开。今晚李渊为主,李家儿郎分居各桌招待客人,以示李家对群臣众将的重视。李世民这一桌上既有朝中大臣,也有军中上将,全靠他在这里招待。若是此时急匆匆离开,难免产生误会,让人以为李世民目中无人。再说窦奉节那里只是敬酒未曾与徐乐产生冲突,自己就算赶过去也没理由阻挠。只是按照窦奉节素常行径,这敬酒行为透着古怪,背后必然藏着什么蹊跷。李世民眉头皱起,两眼不错神地盯在徐乐身上,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外界的喧嚣吵闹,此时全不入耳,只有徐乐这边的情形,牵动着李世民全部心思。徐乐并未端杯陪饮,面色也越发难看。他和李世民交好,对李家子弟各自品行性情也自然有所了解,知道窦奉节是何等货色。如果不是碍着李渊,他根本不想搭理窦奉节这种人。眼下陪他喝一杯酒,已经是仁至义尽,见他还在这里喋喋不休,心头不由得怒火升腾。不过李渊在旁,又有这许多官员,不能轻易发火,只是冷声道:“大郎那桌上的客人,想必都要等急了,大郎若是未曾尽兴,正好回去陪他们喝个痛快。”

  “他们?他们又怎能和乐郎君相比?今日我等能在这里吃酒,乐郎君乃是大功臣。我这个人知恩图报,自然要先感激你这个功臣,与你喝个痛快再去找别人慢慢喝……呃…

  …“窦奉节打了个酒嗝,身子也一阵摇晃,随后勉强站稳,对着徐乐满面堆笑:“往日里只听说乐郎君勇猛过人胆大包天,某还不太相信,这回算是开了眼界!敢在长安放火的,怕是找不出第二个!听说整整六坊被烧得精光,还有几座坊也被烧得一塌糊涂,前后上千间房子给烧成了白地。大手笔!这才是大手笔!往日我在家烧个草场或是点几间房子,都有一堆人出来说我的不是!就该让他们过来看看乐郎君的手段,包准一个个都把嘴闭个严实!“徐乐心里越发觉得不对,这窦奉节看似语无伦次,实则话里藏锋。依照李世民介绍,其就是个纨绔子弟酒囊饭袋,文武皆无所能,就连这番明褒实贬的言语也编排不出。

  显然背后有人替他出谋划策,让他过来向自己说这些废话。这人到底是何居心?又想做些什么?自离开家乡闯荡直到投效晋阳军麾下听用,徐乐始终奉行自己心中“直道”而行。他并非有勇无谋的匹夫,否则也不至于在李世民面前说出阴世师的种种不当之处。只不过他不喜欢用计设谋,更不喜欢靠阴谋算计安身立命。大丈夫行事但求无愧于心,其他种种根本不必在意。既然看出窦奉节居心不善,就越发不愿敷衍,至于其所图为何背后谁人主使,管他作甚?

  因此徐乐的面色更为难看,却也不屑于做口舌之争,干脆不再理会窦奉节,任他胡言乱语。反正李渊在此,不会允许自家女婿信口胡柴丢李家颜面。就在这时,却听窦奉节继续说道:“说起来也不奇怪,乐郎君杀人放火的本事乃是家传,自然不是寻常人可比。当日黑甲徐敢宝马大槊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杀人的手段算得上天下第一。如果不是被王仁恭手下一箭射死,还不知要杀多少人。乐郎君跟着这样的长辈,自然也是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除了杀人之外,放火的手段,想必也是家传。听说当初废太子被焚时,令尊徐卫也是一把大火,把自己全家烧得一干二净,连点灰都没剩下。这本事谁敢不服?大家放火都是烧别人,徐卫放火却是烧自己。乐郎君放火的时候,是不是也想起了自家天伦手段,所以烧得格外爽利?”

  “住口!”从方才一直没开口阻止的李渊脸色陡然一变,乃至同席大臣心头都陡然一惊,未曾想到素来以好好先生形象示人,又有“钝重”之称的李渊,居然也有做雷霆之怒的时候。

  只看他面色眼神,就知道乃是动了真怒。如果眼前的不是自家女婿窦奉节,恐怕他已经下令一旁挎刀侍立的锦衣家将动手拿人。也就在李渊开口训斥的同时,李建成、李世民两兄弟不约而同离席而起,向着李渊这边走过来。窦奉节的嗓门很大,这番话又是刻意说的,目的就是让众人听见,这两兄弟当然也都听得清楚。李建成面色阴沉,李世民却是怒目圆睁,悄然握紧双拳。窦大郎实在太过分了!哪怕是自家亲眷,李世民此时也没有半点袒护窦奉节的意思,反倒是准备将其痛殴一番,为徐乐出气泄愤。军营里都是些糙汉,言语口角互相骂娘都是寻常事。但是徐乐和这些人不同,他很少用粗话骂人,更是避讳言语间辱及对方先人。乃至把他气急了,也是动手就打,不会信口乱骂。李世民自然明白,正是因为未曾谋面的父母对徐乐而言意义非同一般,在他心中乃是如同神圣般的存在,所以他才会在言语间刻意避讳,不会用恶言辱骂。他尊重别人的父母,自然也是对自家父母的尊重,谁若是不开眼辱及其去世的双亲,肯定要惹得徐乐做雷霆之怒,不知要如何收场。李世民甚至秘密嘱咐过身边家将,让他们给那些军将提醒,说话留几分口德,免得惹祸上身。如今窦奉节公然拿徐乐的父母打趣,所提及的还是那场大火,这简直就是自寻死路。不狠狠教训一顿,便对不起自己与徐乐的交情,更没法让徐乐出气!

  不管是李渊还是李建成、李世民,他们的言语动作都已经算是极快,可是他们加起来也没快过徐乐。窦奉节一言出口,就觉得眼前一花,随后双脚便离地而起。

  他做梦也没想到,徐乐出手会这么快,更没想到会如此干脆利落,甚至连想都没想,直接对自己出手。徐乐的双手抓住窦奉节前襟和腰带,两臂向上一抬,便将他整个人举过头顶。窦奉节这时才刚反应过来,口内哇哇大叫手足乱动,酒壶酒杯都落在地上。徐乐却似压根没听到一样,只把眼看向身旁不远处那粗大的朱漆圆柱。

  “放下大郎!”

  “这简直是反了!”

  “来人,快来人!”几个与窦奉节交好的世家子,以及李家几个女婿这时也全都发现情形不妙。不管窦奉节为人如何,这时候大家自然只能向着他说话,纷纷呵斥徐乐让他撒手放人。只有柴绍一言不发,手捏酒杯盯着徐乐,嘴角微微翘起不知安得什么心思。今晚负责警戒的乃是李家锦衣家将,这些人自然要听家主命令,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李渊身上,等待家主示下。一些家将已经把手放到刀柄上,只要李渊一声令下就抽刀冲上。这班人都是李家死士,只要家主下令,哪怕徐乐武艺再高,他们都会不顾一切舍命向前与徐乐以死相拼。作为破长安最大的功臣,玄甲骑今晚不分官兵,都被请来赴宴。普通军卒都在院落廊道内喝酒吃肉,军将则全在大殿里和那些将军同席共饮。一见徐乐举起窦奉节,韩家兄弟立刻推席而起。虽然身上未携寸铁,可是那份气势却依旧如同猛虎怒龙,让人望而生畏。随着两人起身,其他玄甲军将纷纷离席而起,对那些锦衣家将怒目而视。宋宝正喝得欢喜,没想到风云突变,他愣了片刻,眼看玄甲军将全都起身,也跟着站起身形,紧紧盯住一旁的锦衣家将。

  韩约一声大喝:“玄甲骑!”

  他嗓门洪亮声若洪钟,这一声大吼殿上满是回音。伴随着这一声吼,其他军将也一声接一声地喊道:“玄甲骑!”

  “玄甲骑!”

  片刻之后,外间便有了回应:“在!”

  上百人的声浪如同波涛海啸,自殿外冲入殿内。院落里分坐各处的玄甲兵卒已然纷纷起身,朝着殿内张望。今晚赴宴军汉身上无甲腰间无刀,玄甲骑再怎么勇猛,手无寸铁也难当白刃,与李家家将动武自然讨不到便宜。可是这些玄甲军将个个面无惧色,那些英勇善战的李家家将在玄甲骑眼中俨然是土鸡瓦犬不堪一击。

  眼看徐乐就要把窦奉节扔出去,李建成脚下加紧,高声道:“快把人放下!”

  李世民却站住脚步,叉手行礼口内大喝:“还请乐郎君看在某家薄面,手下留情!”徐乐与李世民对视片刻,随后将窦奉节朝着明柱所在用力掷去!

  第六百零二章 雄都(四十一)

  “可惜!”徐乐居处,小狼女步离面色阴沉,冷冷吐出两个字以后就闭口不语。巴掌小脸沉得像是一汪水,两把精光闪烁的匕首在少女的掌间盘绕起舞。在一旁韩约、韩小六、宋宝等人皆扎束整齐,每人身上都是弓刀俱全外带几样短兵,一副临阵厮杀的模样。其实不光是他们,以徐乐“安乐坊”住宅为中心向外辐射半里方圆,皆是武装齐备的玄甲兵将。虽然所有兵将都没上马,但是战马全在身边且已经备好鞍鞯携带长兵,只要跳上马背就可纵马厮杀。每匹马上都放有干粮袋,里面放着三日行粮乃至喂马料豆。兵士往来巡逻全神戒备,几处临街屋顶上更有梁亥特部神射手持弓而立,俨然一副临阵模样。

  如今长安为李家所有,玄甲骑又居于城中,这等戒备针对目标为谁,自然不问可知。

  倒也不怪玄甲骑这副模样,实在是徐乐闯的祸实在太大。固然他在最后关头手下留情没有结果窦奉节性命,可是依旧把人扔到了明柱之侧,砸翻了一桌酒席。当时的情形极是凶险,窦奉节头上的折脚襥头直接从明柱漆面上碾了过去,若是他的头生得再大些,或是那根木柱有些许弯曲,窦大郎的结局都免不了头破血流乃至脑浆迸裂。哪怕是平素以胆气豪勇自夸的游侠儿,也未必能受的起这种惊吓,就更别说窦奉节这样的纨绔。他本就吃多了酒,再加上惊吓,一时失了计较,以至于没分清大兴殿和茅厕的区别,直接在大殿上完成了“更衣”的过程。酒肉香气中忽然混入了这股古怪味道本就不妥,尤其这股味道又是李家门婿发出,就更足以成为话柄。一场旨在庆贺大捷顺带彰显国公仁厚的酒宴,以这种方式不欢而散,谁的心里都不会高兴。作为罪魁祸首的徐乐,更是理所当然成为众矢之的。固然李世民拍着胸脯表示这件事罪不在徐乐而在窦奉节,李渊也下令窦奉节禁足三月不得外出以为惩戒,可是玄甲军将并未因此大意,一连两日都摆出这种如临大敌的阵仗,整个城池的气氛也因此变得格外紧张。

  并非玄甲骑众人小题大做或是反应过激,实在是此事牵扯重大,哪怕是李世民愿意为徐乐出头,能否抗下这桩麻烦也未可知。李渊于大兴宫设宴犒赏,既是收拢人心,也是向一干大隋旧臣乃至宫中那位傀儡皇帝炫耀武力。眼下大隋基业虽如风中残烛,可是放眼天下,大多数郡县名义上依旧遵奉大隋朝廷节制,那些世家门阀家主也以隋朝臣子自居。虽然杨侑看上去暗弱无能,朝中群臣对大隋的那点忠心也被阴世师挥舞屠刀斩杀干净。可是天下事总有万一,何况那位老谋深算的卫玄也还活着。天知道谁会生出什么心思,谁又能保证长安城内只有一个阴世师?万一有人不惜同归于尽,以天子命令召集天下诸侯勤王,又或是想要在京中搞风搞雨,对于当下的李渊来说,都是颇为棘手之事。要想让这些人不至于生出异志,最好的办法就是以武力震慑,让他们看到晋阳李家兵威不敢生出二心。军将对李渊的拥护以及服从,自然是最好的证明。本来一切都按照李渊的想法进行,偏生闹出窦奉节这一出。徐乐作为李家麾下第一斗将,居然当着李渊的面殴打窦奉节,其麾下玄甲军将也不惜为了维护主将与李家家将对峙,若是当时处置稍有不当,说不定好端端的宴席就变成火并。这等情形落入有心人眼中,不知会做出怎样文章。李渊再怎么仁厚也有限度,终归是要争霸天下的枭雄人物,又怎么可能容人这般放肆?哪怕是惯于调和鼎鼐的上古贤相,面对这等情形多半也束手无策,何况眼下城中多是率性而为的军汉,并没有几个善谋之人。就算是有,也和徐乐没什么交情,不趁机落井下石就是万幸不能指望他们从中调停。何况这两日里李渊只处置了窦奉节,对于徐乐一字不提。这等反常行径也让玄甲骑众人不放心,觉得李渊是引而不发,一旦做出决断,多半就是一场腥风血雨,说不定就是徐家闾旧事重演。乱世之中最能保护自己的便是身上甲手中刀,是以这两日玄甲骑摆出临阵姿态,人不解甲马不摘鞍,就是防备着有人趁机偷袭暗算。私下里众人已经打定主意,固然眼下徐家闾的女眷妇孺都在晋阳,也不能有着李家人加害乐郎君。说到底徐家闾整个村子是因徐敢而存在,没有老太公照拂,大家不是饿死就是被人杀害。边地男儿有恩必报,宁愿舍了家小也要保住乐郎君。其他人的心思也差不多少。纵然是那些新加入玄甲骑的兵将和徐家感情没这么亲厚也知道整个军伍是因将主而存在,而且由于徐乐特立独行的性情,整个队伍在晋阳军中都是异类。就算自己想要改换门庭,别人也未必肯见容。若是由着国公处置了将主,自己这些人也没有好日子过。徐乐带兵最大长处,便是能在极短时日内让部下归心,不管来自何方都能将袍泽视为至亲之人,把军营视为家园。是以此番众人不惜以白刃护卫徐乐安全的决定没人退缩,整个玄甲骑在外力面前变得空前团结,不管是谁犯到郎君头上,他们都会以死相拼。反倒是徐乐本人如同无事人一样,根本没觉得有甚凶险。就连甲胄也不曾穿,依旧是一身轻便布衣走来走去,操持军务一切如常,也没做任何临阵调遣,惹得小狼女步离老大不高兴这两天没少了给他脸色看。本来她就因为李渊大宴众将未曾邀请自己而生气,再看徐乐这副模样,就越发不满。徐乐对小狼女已然颇为了解,知道这丫头惜字如金,大多数时候不说话,能跟自己说两个字已经是天大面子。懒洋洋道:“一个纨绔子弟,杀他如杀一犬,有甚可惜之处?某本来寻思着,将他摔死在明柱上,让他的脏血去配大殿里那几根烂木,倒也算合适。可是二郎与她骨肉至亲,结果了他二郎心里需不好受。只好手下留情,容那狗才多活几日罢了。”

  步离哼了一声,说了两个字:“披挂!”

  “披挂乃是战阵之物,可不是随便穿来耍的。你可知一副甲胄有多重?随随便便就穿在身上走来走去,纵然是韩大这等力士,也觉得疲累。你从来不穿甲,自然不知道披挂的辛苦,看他们穿成这样子就以为披挂毫不费力不是?若是战时,身为军汉随时可能上马厮杀,顶盔挂甲乃是本分,自然无可推脱。现在天下太平,穿戴成这副样子又图什么?”

  韩约知道徐乐是拿小狼女逗趣,不过也觉得徐乐有些过于大意,在旁说道:“李渊虽与老爷子有旧,可终究人心隔肚皮。何况这两日也不见下文,郎君不可不防。”徐乐并未说话,而是看着其他人。宋宝这时说道:“韩大这话说得有理,总归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再说闹了这一出,李家的饭碗再端着也未必有意思,不如收拾行李走路。我听说蒲山公带着瓦岗军在洛阳打得天翻地覆,大隋三大粮仓都在他手里,手上有米山面山吃不完的粮草。瓦岗军也是出名的人强马壮,看情形这天下归谁还难说得很。

  若是我们投到蒲山公麾下,就凭乐郎君的名气本事,还有咱们玄甲骑这身艺业,日子绝不会差。“韩小六往日与宋宝最为不对,可这次也破天荒支持他:“这话不差,与其在这里提心吊胆,还不如另投明主。过去咱们窝在村子里眼界短浅,以为天下就那么大点,谁都不敢得罪。现在我算是明白了,天下大乱只要自己有本事能杀人,不愁找不到个去处。李密也好还是其他人也罢,不管投谁都不至于缺饭吃!”

  徐乐看看几人:“你们或是家小在晋阳,或是如今在这里已然扎稳根基,还有几个本就是李家旧臣。就这么跺脚一走,心里也舍得?”韩约道:“这有甚舍不得的?身为军将若是牵挂太多,沙场上又如何舍命搏杀?男子汉大丈夫想做就做,哪里顾得了那许多?便是阿娘在此,也肯定是这般说。我若是念着家里不走,才真的会把娘气死。再说我这身本事都是老爷子教授,不管去哪都得跟着郎君,否则天地不容!“宋宝道:“这等年月想安逸也安逸不下来,四海为家早就惯了,换个地方吃粮也没什么要紧。再说我们如今吃好喝好,靠的都是乐郎君关照。如果我们不走,也不会有好日子过。依我看既然要走就越早越好,若是等李家把兵马调度完毕,再想走就不容易了。咱们不如趁今天晚上,给他来个神不知鬼不觉”徐乐摆摆手打断宋宝的话:“你等有这般心思我很感激,不过事情还不至于如此”正说话间,小狼女步离的脸色忽然一变,紧握住那一对匕首,双眸盯住门首。随后就听到院落里传来女子的声音:“我要进去见徐乐,倒要看看谁敢拦我!”

  随后又是几个玄甲骑军卒的声音传来:“将主未曾传令,任何人不得擅闯,九娘可别让我们为难。”

  “既然知道我是谁,还敢拦我?真当我不敢动手不成?”

  徐乐不用看人只听声音就知道,来得乃是李嫣。他朝韩约说道:“让她进来吧。”韩约迈步而出,时间不长就听一阵急匆匆地脚步声,李嫣风风火火从外面冲进来,进门之后朝徐乐说道:“赶快让你的部下放下兵器脱了甲胄,现在这样简直太不成话了。不就是打了个窦奉节么,这等小事包在我身上,保你平安无事!”

  第六百零三章 雄都(四十二)

  望着面前气喘吁吁的九娘李嫣,徐乐的神情依旧淡定并无半点欢喜颜色,既没有起身行礼更没有道谢,而是反问道:“九娘几时入城?可曾拜见过国公?”李嫣一愣。她本以为此番徐乐惹下杀身大祸于先,又不知进退,以如此拙劣手段应对已然走到了末路穷途,正是心头惴惴正等着别人救命。此时有人赶来相助,他理应满心欢喜感激不尽才是。自己从晋阳一路赶来车马劳顿,本想寻窦奉节晦气好生教训其一番,不料未曾进城便听闻此事,乃至顾不上拜见父亲也顾不上休息就跑到徐乐居处。不提其他,单是这份热心,徐乐也该对自己千恩万谢才对,怎么他反应如此冷漠,居然还反口问到自己头上?是他太过胆大?还是过于无知?真以为自己一身本领过人,就可以肆意妄为?还是以为在军中有的是人为他说话?慢说他初来乍到没什么交情可用,就算是戎马半生袍泽遍布全军的老将,犯下这等事也得提心吊胆,哪里会如他这般放肆?除去自己这等血心赤胆的侠女,还有几个人敢出头管这桩闲事?她满怀热情而来,却被徐乐的态度兜头泼了盆冷水,不由得大为失望。念着徐乐教训的乃是那该死的窦奉节,如今又是这般处境,自己身为女侠不和他一般见识,强压着怒火说道:“乐郎君不必担心,我既然来了,便不会看着你被人欺负。此事由我承担,你定然无事。”

  李嫣把话说得更为明朗,就是想让徐乐知道自己的处境以及欠了自己多大的人情。不料徐乐依旧无动于衷,仍然反问道:“九娘几时入城?可曾拜见过国公?”

  “徐大郎!”李嫣本就不是个温婉性格,如今自己一腔热血被人如此相待,心头怒气更盛,终究是压不住火气怒吼出声:“你知不知道自己惹下何等祸事?又知不知自己如今是何等处境?放眼军中除了我,还有谁肯为你出头?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指望着二郎?我知道你与二郎交情莫逆,可是也不能事事都让他出头?何况此事关系着窦奉节那混帐,二郎就越发不好说话。若是为你出头,旁人岂不是要疑心此事乃是二郎主使?家中其他人,又该对二郎如何看待?玄甲骑披甲持兵,情形一如谋逆,这等行事若是与二郎扯上关系,他又怎样向大人交待?这些事情你想过没有?”

  看着李嫣气急败坏的样子,徐乐的神情依旧从容,既未曾起身行礼,更不曾赔礼认错。乃至连说话的语气都没变:“九娘几时入城?可曾拜见过国公?”

  “你!”李嫣用手指着徐乐,一张粉面气得煞白,眼泪在眸子里来回打转。自她记事以来,从不曾受过这等窝囊气。上面有母亲、长姐护持,又有父亲关爱。不管走到哪里,大家恭敬维护都来不及,谁敢惹九娘生气?更别说让她受这等委屈。平日里她行侠仗义的事情做得多了,固然不贪图财货或是谁舍命投效,但是几句好言乃至日后杀身报恩的誓言总是应有之义。像徐乐这种毫不领情,甚至不想和自己说清原委的,还是第一次碰到。她只觉得一口气横在心里,压得她呼吸都不顺畅。眼泪在眼眶里不知打了多少个滚,总算是在心里反复提醒着自己不可丢了李家女儿脸面坏了侠女名头,强自把眼泪忍住,转身向外便走。宋宝看着风风火火冲进来的李嫣,又看看徐乐,张开嘴巴想要说话,可是最终还是没敢出声。

  军中不同民间,此时情形也和往日不同。大军何去何从,都由将主一言而决,这时候胡乱开口搭腔,很容易被认为心怀异志,被一刀砍了都不奇怪,他哪里敢去犯忌讳?不过嘴上不说不代表心里不想,在宋宝看来徐乐不是被吓得失了方寸强作镇定,就是背着自己这干人,已经与其他豪强通信联络,准备另投他处。若非如此,实在不能解释他眼下的作为。玄甲骑这点人马,绝不是十几万晋阳兵将敌手。如今摆出这番模样,更多是表示态度保住徐乐,等待有人出面说项把事情化为无形。原本宋宝是寄希望于李世民,可是听李嫣方才言语,他也感觉是自己想差了。终归不是世家中人,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李世民不管和徐乐再怎么亲厚,也不过是朋友而已,窦奉节则是他的姻亲。哪怕李世民私下和窦奉节不睦,在外人面前,也必须表现得亲厚,非如此不足以维持一个大家族的存续。世家子不怕纨绔无能,也不怕为非作歹,但必须懂得如何维持家业不坠。若是李世民真的为了朋友得罪姻亲,李渊第一个不会答应。是以这次的事,只怕指望不上李世民。其他人和徐乐没什么交情不可能出头,就算想出头也说不上话。好不容易老天派个李九娘出来救命,乐郎君非但不感谢,反倒是一副冰冷模样把人气走,自然是下定心思谋反,且有了准确去处,才如此有恃无恐。自己所图无非功名富贵,既然得罪了李家前程无望,换个人投奔也无不可。不过乐郎君怎么也该先打个招呼,让自己这些军将心里有数才是。到了现在还不肯说实话,未免也太过谨慎,又如何对得起自己这颗忠心?“徐乐这个混帐!我为他奔走,他却如此对我?他到底有没有良心?”一路上强撑着不哭得李嫣,见到嫂子长孙音之后终究还是按捺不住,乃至于扑倒在嫂子怀里哭了个痛快。长孙音也不说话,由着她把徐乐臭骂一顿,直到她得怒气消散大半之后,才把她扶起来问了小姑子与徐乐相见始末,随后便陷入沉思之中半晌不语。李嫣本以为嫂子会帮自己骂徐乐一顿,或是为自己想办法出气,没想到她也是这般模样,心头颇为迷惑。过了好一阵之后,她忍不住问道:“阿嫂,你在想什么?莫非你也和他们一样,认为乐郎君有反心?“长孙音摇摇头:“此等军国大事,妇人不该干涉。况且你我初来乍到不知原委,怎能全凭一己好恶臆断他人是否忠心?是以我从一开始,就劝你不要随便管这桩事。总要搞清楚始末原由,才好知道该如何处置。”

  “阿嫂这么说,是说我活该了?”李嫣的语气里又带了几分怒意,虽然对二嫂的看法极佳,又佩服她为人大气行事明白,足以执掌李家这等豪门。可是在这桩事上,若是二嫂也责怪自己不该随便帮人,她也忍不住要翻脸。

  长孙音却微微一笑:“我怎会如此说?九娘这次做得非但没错,反倒是帮了大忙。”

  “帮忙?帮什么忙?那混账东西这般对我,我才不给他帮忙呢!”

  “我不是说帮他的忙,是说帮了我的忙。本来我也不知徐乐此时想法,听九娘一说,我便放心了。二郎看人的眼光不差,乐郎君果然是我李家忠良,谋反之说不必理会。”李嫣这下被彻底闹迷糊了,徐乐翻来覆去就那一句话,把自己气得差点吐血,怎么到嫂子这里就能剖白其心性?只听长孙音说道:“其实乐郎君并非无情之人,相反,他正是因为承九娘的情,才不想让你卷入其中。若是那等小人,巴不得九娘出手相助,自然要好言好语奉承,指望九娘向阿翁讨人情。这等人倒是不会让九娘生气,可是你想想看,倘若乐郎君真是那等小人,又岂能为我李家立下赫赫战功?又岂能入得了九娘法眼?你若是为这等人奔走,岂不是更加不值?“这一番话入耳,李嫣心头的委屈便消散了三成,越琢磨越觉得嫂嫂说得有道理。徐乐这等反应,说明自己没看错人,也不枉费自己的心意。乃至于脸上泪痕未去,又忍不住要露出笑容。只是她随后又一摇头:“那他也不该恶行恶状?再说这番话又怎叫为了我好?”

  “徐大郎与窦奉节的冲突可大可小,乃至这件事本身的关系,也不在于拳脚殴斗上,不知道会闹出怎样事来。徐乐问你,不光是为了赶你离开,也是为了知晓事情到了何等地步。倘若你拜见了阿翁,再去见他自然是奉了阿翁命令,彼此有个落场势。若果真如此,乐郎君自然不是那般对待。可是你既未曾拜见阿翁,便是自己私下前去,乐郎君对你若是太过热情,岂不是把你架在火上烤?依你的性情,必然会不管不顾一心为他出头,乐郎君又不知阿翁是何想法,此事背后又牵扯到何人,不想让你冒险,是以才反复相问。乃至你走的时候也不说一句话,都是为了保全你才用的手段。“李嫣听得目瞪口呆,她毕竟是世家女,对这些伎俩并非不懂只是不屑。此时听长孙音分说,才渐渐明白过来,可是随后又摇头道:“那也不对,那他反复问我几时来的又是何意?“长孙音微微一笑:“我说了,他这么问就是为了保全你啊。”

  第六百零四章 雄都(四十三)

  “其实我心里也有同样的疑惑,你我一路前来,人还没进城,事情就传到耳朵里。纵然此事非同小可,可是若无人推波助澜也不至于传得这般快。那人故意把消息散布开去,又传到你我耳中,所为何故?又为着谁来?乐郎君自然也是想到了这一层,担心你不知轻重一脚踏进去,所以翻来覆去的问。就是让你想想,是谁对你说了这些,又是为了什么。他那张脸哪怕再冷,也是一颗热心。你骂他几句倒是应该,怪他就不必了。”

  李嫣擦了擦眼角泪水,瞪大眼睛看着嫂子:“这……这是真的?”

  长孙音点点头:“板上钉钉。这种时候他若是对你诉说委屈,那就是要害人了。这般对待,又如此相问,证明他对你并无恶意,是个可以结交的朋友。更证明他不可能谋反也不会投奔他人。否则他犯得上如此保全你?再说他不管是想反还是想走,把你这李家掌珠捉起来要挟阿翁,岂不是更好?他让你从容来去,便说明了自己的心思。你这一趟绝不会白走,从你入玄甲驻地到你离开,其中情形阿翁肯定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此刻也该放心,相信乐郎君并无二心,于你而言目的已经达到,再往后的事也不该掺合进去。”

  李嫣诧异地问道:“我就这么走了一遭,便有这么大用处?”

  “那是自然。我们李家九娘岂是等闲人可比?你这几步胜过他人千言万语,别看你什么都没说,已经为玄甲骑求了个天大人情下来。阿翁就算是想要处置徐乐,也得想想九娘的心思。至于那窦奉节,他若是不依不饶,也得小心九娘你去寻他晦气,给他个好看!”

  长孙音说到此又是微微一笑,既是安抚小姑,也是心头一块石头落地。毕竟眼下群雄逐鹿,玄甲骑这等精兵未生反心,自然是天大的好消息。自家丈夫和徐乐情同手足,倘若徐乐真的谋反或是另投他人,丈夫难免受株连。至于背后那人是谁,所图为何她已然猜测出来。虽然情势凶险,但自己和丈夫也不是等闲之辈,也未必怕了他!

  得到嫂子夸奖,李嫣心头既是欢喜又有些羞涩,还夹杂着几分失望。总觉得这些言语若是出自某个混账东西之口,或许更好一些。一想到徐乐,她又忍不住问道:“阿嫂,我走这么一遭,乐郎君和窦奉节这场厮打是不是就烟消云散了?”

  长孙音轻叹一声:“哪有那么容易?你也不想想,这事情背后是何人指使?那人又岂会让此事如此容易揭过?再说眼下又是什么时候?不知有多少人盯着名爵位分,乐郎君一个神武乡下后生得将军号,不知拦了多少人的路,碍了多少人的眼。大家寻他的错处还寻不到,眼下这么个把柄送到眼前,谁又忍得下来?这种时候自然人人都要踩上一脚,再加上窦奉节不依不饶,即便是阿翁有心维护,也必要找个合适的由头。否则的话,只怕难以交待。若是强行保全,那便是爱之足以害之,对乐郎君有害无利。”

  李嫣闻言面色一变,她终究涉世不深平日又有许多人护持,对于世间险恶体会有限。本以为无非是一场厮打再加上误会,只要父亲那里不起疑心,事态自然可以平息。乃至方才听长孙音分说时,心头还隐约有些不忿,觉得徐乐小题大做把事情看得太过凶险。直到听了分说,才明白这背后还有如此隐情。

  与背后的这些阴谋诡计相比,徐乐与窦奉节那场殴斗不过是小儿把戏。那背后之人的目的也是借这场殴斗做由头,借徐乐发动阴谋。其背后牵扯甚大,已经远不是一人或一支队伍的死活所能解决。至于徐乐本人,他若是改换门庭或可得到庇护,否则必然被踢出局外。

  即便是自己受父母宠爱长姐护持,贸然闯进去也不至于有失,也难免受一番责骂。身为局外人的自己尚且如此,那么身在局中无处可走的徐乐又该如何?原本以为事情已经平息,此时听来才知这场风波的结果如何尚且难料,徐乐乃至玄甲骑结果如何,现在还难有定论。

  她下意识地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走上一遭。他们如此行事,简直是把李家大业当成儿戏,我得到大人那里告他们一状!”

  长孙音拉住李嫣的手臂:“你方才不还说不再管那混账东西的事情了?怎么这么快就改变主意?”

  李嫣脸微微一红,娇嗔道:“我这怎么是管那混帐的事?我分明是为了大局着想,为我李家大业奔走。虽然那混帐东西死有余辜,但总还有几分气力,看在他一身本事份上,我就不与他计较了。”

  “你啊,还是好生打扮一番,随后去拜见大人才是。至于这求情之事你不必提,免得惹祸上身,否则就辜负了乐郎君一番好心。反正你走了这么一遭,大人也心知肚明,不必再当面分说。”

  “话虽如此,可是我不开口,大人又该如何收场?”

  “你猜猜看,二郎现在何处?”

  李嫣一愣,随后问道:“阿嫂既已看出其中凶险,怎么还让二郎前往?”

  “你莫非不知道二郎脾性?他若是胆小怕事之人,你们又怎会如现在这般投契?他待乐郎君如同手足兄弟,自然不会因为凶险就退缩。再说这件事本就是对方用计在先,二郎心里也窝了一肚子气,自然不会不闻不问。”

  “那二郎会不会惹祸上身?他是武人脾性,论起阴谋诡计可不是那些人的对手。家里议事又不能动手厮杀,万一他救不了人,反倒把自己牵扯进去又该如何?”

  “还能如何?”长孙音苦笑一声:“左右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八字。你且想想看,那些人此番费了这么大气力,不惜把窦大郎拉下水,不就是为了二郎。他就算不出头也是躲不过去的,还不如看看他们到底要做些什么。我相信大人雄才大略明见万里,绝不会会被这些小人的奸计所愚,二郎只要据理力争必然能把是非黑白辨个明白!”

  李嫣眼看长孙音一副胸有成竹模样,也就放下心来,点头道:“是啊,大人聪明着,才不会上他们的当。看着吧,这回大人动怒,准有他们好受的!”

  长孙音未曾做答,只在心里暗自叹息:大人外表钝重心如明镜,自然不会被这等计谋愚弄。但是大人对徐乐这个手下第一斗将、故人之后到底是否真的视如子侄刻意回护,在这件事上又是做何想法,却是连自己都看不透。

  二郎此番前往,真正需要在意的不是那些卑鄙小人,而是李渊这位李家家主,他的看法才决定徐乐、玄甲骑的生死存亡,也关系着自己丈夫的前途荣辱。但愿老天保佑,千万别出什么意外。

  李渊书房内,李世民已经说得口干舌燥满头大汗,连嗓音都有些沙哑。“大人,此事关系我李家大业不可儿戏!似窦大郎这等酒囊饭袋,便是千百个加在一起,也不如一个乐郎君。何况是他言语间辱及徐乐先人在前,乐郎君行为纵有不当亦是情有可原。何况在我看来,这般对他还是轻饶的。若是换了我……”

  “你待怎样?”李渊抬头看了自己儿子一眼,把李世民后面的话都挡了回去。别看自家老爹在外有钝重之名,似乎是个反应迟缓处事优柔的好好先生,李世民心里可清楚的很,倘若父亲真如传闻一般,眼下李家的局面莫非天授?谁若是认为父亲厚道可欺,那结果一定好不到哪里去。在家中他固然是一位慈父,但同样也是李家家主,其权威一如帝王不容忤逆。眼下父亲的眼神,就是警告自己不可多语,若是拂逆其心意,对谁都没好结果。

  看到儿子知趣住口,李渊也未曾发作,只是哼了一声:“窦大郎虽有不检点处,但好歹也是你的妹婿,是咱们李家的姻亲,更是你的表兄弟!贬损他便是贬损我们自己,今后切记不可胡言乱语!再者说来,不管窦大郎有多少不是,都是我们的姻亲。若是我们连自己的姻亲都不能袒护,又怎能保护自己的朋友?门客?倘若我们谁都护不住,那些人又凭什么奉你我父子为主?”

  听父亲这言语不是路,李世民连忙道:“可是乐郎君战功赫赫,便是这长安城,也是他拼了性命才拿下。如今天下烽烟四起群雄逐鹿,正是豪杰用武之时……”

  李渊再次打断儿子的话:“那又如何?别忘了,宝刀再如何锋利,也要为主人所用才行。倘若既伤人也伤己,那便不是宝刃而是凶兵,没人会喜欢。何况你也是知兵之人,知道军法无情的道理。若是艺业绝伦就可为所欲为,这天下还有王法么?骄兵悍将,又岂能打得了胜仗?不提他殴辱窦奉节,就说这两日玄甲骑的所为,你莫非看不到?天下诸候虽多,又有哪个能允许部下如此放肆?换了旁人,此时早已经派兵剿杀,长安城也早变成了修罗屠场!”

  李渊把儿子一顿训斥,眼看李世民额头汗越来越多,又把语气略微放得平缓了几分。“为父知道你与乐郎君的交情,这一点也是像极了为父,想当年我与徐卫的交情也是一样。”

  第六百零五章 雄都(四十四)

  提起前尘往事,李渊的目光明显变得柔和,说话得语气也和刚才大不相同,此刻的李渊不再是执掌千万人生死挟天子以令诸候的唐国公,而是一位与爱子闲话家常追忆故人的仁厚长者。“当年的卫郎君与如今的徐乐不管是相貌还是脾性都甚为相似,乃至我初见徐乐时几乎认错了人,以为是故友死而复生前来探望。那时的卫郎君亦是少年英武神勇无双,放眼天下难逢敌手。若非其成亲太早,先帝都想招他为婿!其纵马长安练兵演武之时,城中大家闺秀豪门贵女便千方百计请托人情寻个好地方,只求能一睹卫郎君的雄姿。比起当年看杀卫玠、掷果潘郎也相去不远。先帝下旨以卫郎君总领东宫禁卫时,大家都在想日后太子登基卫郎君为执金吾时,该是何等风光。说句不怕人笑话的,为父当时还有些羡慕卫郎君,恨不得与他换个位置。“李世民虽未亲见,可是听父亲描述,也能想到当时的徐卫是何等风光。再把那演武之人的样子换成徐乐,心中更觉热血沸腾,自己日后成就大事,定要让徐乐也这般风光才对得起彼此交情!这时只听李渊继续说道:“可是徐卫的脾性也如同徐乐一般锋芒毕露分毫不让,以至于树敌无数。有多少人爱他,便有多少人恨他。为父当年也曾几次相劝,要他懂得收敛锋芒,可是卫郎君自恃勇武绝伦,并不把他人如何看待放在心上。他当时的言语也是,谁若不服便只管来比并,大家手下见高低。你且听听看,这等言语是不是像极了徐乐?为父当年也和你一样,对卫郎君百般维护,哪怕明知道他所行多有狂悖之处,也念在交情份上不便干涉,不知多少次出头为他求情缓颊。自以为皇恩浩荡,为父也有几分薄面,就算天大的灾祸,也能为他担待。直到……那晚横祸天降,为父才确信人力敌不得天数!人若是肆意妄为获罪于天,也慢说陇西李家,便是万岁也担待不下来!说到底就是卫郎君行事太过张狂,最终触怒了上苍以至遭此不幸。当年若是我多劝他几句,又怎会闹出那场祸事?说到底为父为了朋友反倒是害了朋友,乃至于追悔莫及,你不要走为父的老路才是!“说到这里,李渊话语里的温情尽失杀意弥漫,李世民甚至能从中听出刀剑交鸣。父亲这番话绝非无的放矢,也不是虚言恫吓!而是警告自己乐郎君始终如此,必然要重蹈徐卫覆辙!哪怕自己以父子之情以及徐乐赫赫战功担保,也难以阻止此事生!只是不知这到底是父亲的意思,还是其他人的想法?李渊的语气重又缓和了一些:“若是一个窦大郎倒也算不了什么,不管怎么说,我也是他的姨丈。就算不和他讲道理,直接责骂一通,再罚他禁足半年,那畜生也无话可说。可是你可知,这两日有多少人告徐乐的状?告状之人又是谁?即便是为父,也不能逆所有人的心意。徐乐武艺再高,玄甲骑再如何能战,也不能把这些人斩尽杀绝。否则我们和江都那位,又有什么分别?”

  “孩儿明白大人的意思,可是如今天下未定,正是豪杰用武之时。大人只顾念世家的心意,不管武人的体面,也不是个办法。虽然我们得了长安,可是面前还有无数坚城雄关,更有无数精兵猛将要去应付。倘若没有乐郎君和他的玄甲骑,孩儿不知又该如何取胜?“李渊冷哼一声:“你这话只好对为父说,离开这里便不可再提。否则临阵之时,众人作壁上观只看玄甲骑手段,难道我们就靠这几百甲骑争夺天下?再说为父也没说过此番要治徐乐的罪!倘若我真想斩杀徐乐,那百十人又济得什么事?”

  李世民虽受训斥,但是听父亲语气,反倒是变得高兴起来:“大人的意思是说,愿意放过徐乐一次?”

  “为父说过,我与卫郎君的交情不输于你和徐乐。如今徐家只剩这一点血脉,难道为父不想保全?正如你所说,如今天下群雄并起正要豪杰用武,有这个由头在,保下阿乐总是容易一些。不过这件事也不能这么不了了之,那样就不是保他而是害他。”

  “那大人的意思是?”

  “且让他去避避风头,等到风平浪静再回来领兵不迟。”李世民闻言也觉得这般安排处置乃是当下最好的结果,毕竟此番对方有备而来,以排山倒海之势攻讦徐乐,参与之人想必位高权重,其中说不定还有不少军中宿将或是重臣。这些人一起反对徐乐,就算强行让乐郎君掌兵,也难免被多方掣肘。何况这些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若是故意与人为敌,足以让某人寸步难行。比起正面的刀枪剑戟,背后的冷箭匕无疑更加致命。把徐乐放到那种环境下等于把他放在火上烤,对徐乐来说确实不是什么好结果。

  暂且放下兵权也没什么不妥,反正玄甲骑等同于徐乐部曲,换一个人进去根本呼喝不动,父亲也不会那么安排。肯定是让自己为玄甲骑军主,再革除徐乐将军号便是。到时候玄甲骑在自己手里,怎么做事还不是自己说了算?依旧是事事让徐乐做主,自己挂个衔头顶在前面,堵住其他人的嘴也就是了。至于那将军名爵徐乐本来就不放在心里,有没有也没什么区别,再说靠他的武艺本领,想要拿回将军号也就是指顾间事丝毫不为难。

  生怕夜长梦多再生波折,李世民立刻说道:“大人明见!孩儿也以为这样处置最好不过,只是要为难大人,与那些人好生周旋。”

  “我与卫郎君交情莫逆,为了故人之后受些非难也算不了什么。为父原本担心你一时难以想通,既然你也这般说,就最好不过了。玄甲骑的兵马日后就由你来统率,凭借你的本领以及与徐乐的交情,他们也不会有什么怨言。至于阿乐……他留在长安也是不大好。不管是窦奉节还是那些房子被烧的百姓,都对他充满怨怼。哪个闹起来,都是一场是非。倘若他再打了谁,只怕连我都不好为其开脱。”

  “大人是让乐郎君回晋阳?”李渊摇头道:“为父又没糊涂,哪能那么安排?元吉什么脾性,为父清楚的很,把阿乐和他放在一起,迟早会出事。再说执必家那小畜生也在晋阳,为父还要留着他和执必部交涉,总不能让阿乐找机会砍了他的脑袋。为父给阿乐想得去处乃是……江都!”

  李世民万没想到,从父亲口内会说出江都两字,他先是一愣,随后又有些诧异地看着父亲,完全不明白父亲此时的心思。李世民相信父亲不是糊涂人,可是这样的安排简直全无道理。杨广现如今坐镇江都,麾下数万骁果更是大隋官兵最后的精华所在。哪怕杨家天下现如今已如风中残烛不知几时就会熄灭,但不管是谁都不敢轻视这缕残阳余晖。包括李渊自己在内,怕是也没哪路豪杰自信可以接下这支人马舍命一击。之前杨广就对李家百般防范,如今李渊正式起兵攻取长安拥立杨侑为帝,对杨广来说自然就是乱臣贼子。徐乐为李家立下这么一番功劳,杨广又怎会不知其名?把他派到江都,和让他送死有什么区别?李渊说道:“蒲山公率领瓦岗军攻打洛阳,虽然胜负未分,但是想想也知,竖子杨侗如何是其敌手?瓦岗军已经得了天下粮仓,若是再席卷中原,于我李家大为不利。这两日我与玄公商议,都觉得理应先灭瓦岗再破江都。”

  李世民也知,这两天父亲没理会徐乐,固然是刻意保全装聋作哑,也是因为瓦岗军的威胁迫在眉睫腾不出手脚。比起玄甲骑那百多人,显然是十数万瓦岗军的威胁更大。争夺天下之初,谁也没看好这支绿林豪强组成的队伍,现如今大家却都在担心,这天下会不会最终落入盗跖手中。父亲先瓦岗后江都的战略李世民双手赞成,可是他还是搞不明白,这个战略和让徐乐去江都之间有什么关系。“瓦岗军势头正盛,哪怕是我军要对付他,也要拿出浑身解数,无暇分心他顾。倘若此时江都那位下旨讨伐,我们的处境便有些不妙。为防这等事,唯有先下手为强,遣密使贲书前往与杨广议和。”

  “议和?”

  “正是。我等固然不愿与杨广厮杀,杨广手下只剩那点本钱,多半也不想和我们拼个同归于尽。某与杨广相约,集中兵马攻灭瓦岗解洛阳之围,换他宣诏天下,以潼关为界与我等对分天下,今后南北两朝廷共治。此事若成,瓦岗贼旦夕可破,我父子隐忍多年所图之事,也可大功告成!”

  第六百零六章 雄都(四十五)

  李世民只觉得周身的血液随着父亲的言语在燃烧,脑海中更是显现出一副由血与火、长矛与战旗组成的美丽画面。

  父亲所言便是李家未来的战略,不但关系着李家一家家业的荣辱兴衰,更关系着万千人性命乃至整个天下的归属。李世民虽然对裴寂颇有不满,但也得承认,这位裴长史和父亲构思的战略确实高明,哪怕是换成自己亲自上阵,也想不出更加高明的办法。

  瓦岗军能杀善战,李密更是出身名门才高志广的英雄,其少年时牛角挂书与当时的越国公杨素相遇,被杨素发现其所读的正是史记上陈涉世家篇。从那时起,杨素便认定李密心性非同一般绝非池中之物。杨玄感起兵谋反时辟其为谋主为自己出谋划策便是因为受其父影响,虽然杨玄感最终兵败身死,但能搅得大隋天下动荡也足见李密手段非比寻常。

  其投奔瓦岗军之后未过多少时光,便让这支绿林军成为令天下豪杰侧目的劲旅,大隋名将张须陀亦败亡其手,足见其手段高明。瓦岗军主翟让主动设蒲山公营归李密指挥,最近更是传出谣言称李密声威凌驾于翟让之上不久就要取而代之。

  不管这传言真假如何,都足以证明李密非池中之物,乃是有资格和自家争夺天下的豪杰。若是其羽翼丰满大展拳脚,两家鹿死谁手尚难预料。别看瓦岗军乃是绿林组成,可是李密本人乃是世家出身,其祖上与自家一样,都是八柱国之一。若是他占了上风,那些世家门阀说不定就会改弦更张,到时候自家眼下的风光便如。

  集中兵力先破瓦岗再攻大隋,这一点无可非议。联合杨广半分天下的动议,就更是高明。所谓名正言顺,哪怕彼此之间都对这份盟约毫无诚意,可只要杨广肯下这么一道圣旨,自家就有了攻取天下的法统。

  杨侑在自己父子手里,再有了杨广的圣旨,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杨家气数已尽,必有大批隋朝旧部望风来降,夺取天下就少了很多阻碍。至于潼关为界这种言语,自然不会有人遵从,只要杨广承认东西两朝廷,他就失去了法统。等到自家灭了各路诸候再带兵南下逼杨广退位,便能把整个天下握在手中。

  为了江山大业,便是自己父子都得赌上性命,何况是徐乐?可是话说回来,不管这副图画如何美好,总得杨广答应才行。大业天子何等残暴,自家父子心里都有数。徐乐此去生死难料,不管是为了彼此交情还是为了李家大业,都不该让这等无双斗将去做这送死差事。

  再说即便不提杨广残暴,单是这条路也不好走。自长安往江都,走汉水入长江,这条水路并不在李家势力控制范围之内。何况李渊与杨广的往来乃是机密,也不能兴师动众派遣大军护卫,只能乔装改扮间道而行。

  如今天下大乱雈苻遍地,商船行动并不安全。哪怕是几十个李家锦衣家将护送,也不能保证安全。何况以徐乐所闯出的祸事,李渊也不可能派给其大队人马为扈从。即便自己可以把家将护卫悉数拨给徐乐,也没什么作用,反倒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从使者角度看,徐乐显然也并非合格人选。自来遣使下书,都要求伶牙俐齿能言善辩满腹经纶的文士,最好还有些名气人脉,如此哪怕是触怒对方,也可寻得各方助力以求保全。徐乐乃是勇武斗将,比起舌辩更喜欢用拳头讲道理,这等人只适合和军汉交流,怎能派去面见杨广?

  怎么看这都是个送死的差事,若非李渊之前表现得确实发自肺腑李世民几乎要怀疑是父亲在借刀杀人,以杨广的手杀掉徐乐,既能安抚那些世家子弟又不至于寒了部下的心。眼下虽然相信父亲不是这般心思,李世民仍然难以认同这番布置,刚想要开口为徐乐申辩求父亲收回成命又想起方才的言语,这话不知该如何出口更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看出自己儿子心中所想,李渊抢先说道:“不管怎样,阿乐此番都是惹下了大祸。若是不加责罚其他人又该怎样想?其他军将有样学样,我李家基业顷刻间就会土崩瓦解。不管为人为己,都少不了要给他一些教训,如此才好让众人息怒,于徐乐也有好处。江都之行固然凶险,可也未必险过长安或是云中。阿乐乃是个豪杰,绝不会畏惧凶险不敢前往,更有一身勇力,足以逢凶化吉。你想想看,他每冒一次风险,于自己都有好处,这次自然也不例外。大家都不敢前往江都,他走上这一遭,今后便没人敢说他的不是。为父也可放开手脚提拔,不用担心别人说闲话。为父给你交个底,阿乐的玄甲骑此番损失惨重,又在宫里闹了那么一场,便有人进言将玄甲骑打散分别编入各军听用。免得他们彼此勾连不受约束日后闹出大乱。”

  “大人,此事万万使不得!”李世民急忙道:“玄甲骑以铁骑墙阵称雄沙场,必要聚合一处,才能发挥出最大战力。若是将他们打散重编,等若自毁长城,这支无敌劲旅也就变成了庸卒,我李家又去哪里找这么一支折冲御侮的精锐?”

  “这话不用你说,为父早就想到了。”李渊打断儿子的话:“这等言语为父自不会听从,玄甲骑非但不会打散,还会招兵买马增补兵力。日后征战少不得玄甲骑冲锋陷阵,只有几百骑如何够用?长安城中广有甲杖,我军中亦不缺战马,这玄甲骑当然多多益善。为父已经决定将玄甲骑自立一军,以三千人为数。等到阿乐此番从江都回来,便正式给他将军号,让他统领这支劲旅,日后再立战功另有封赏。你想想看,如今各军都盯着名爵兵马,也有人把玄甲骑视为奇货,阿乐若是不做出几件人所不能之事,为父又怎好这般嘉奖?”

  李世民这下也没了话说。父亲所说没什么错误,不管是李家家主还是当今朝中的隐天子,李渊行事都有很多顾虑,不能放开手脚如同侠客一般快意恩仇。毕竟打天下不能光靠武艺兵马,更要靠谋略权变。如果为了一个徐乐得罪手下各方势力,于李家基业自然是弊大于利。

  名爵为朝廷重器,不可轻易许人。当日父亲看在徐乐是故人之子份上,见面即封徐乐为将军,本就有些儿戏。不过那时李家刚刚起兵,各地豪杰纷纷来投。其中不乏自封将军或是滥许名爵者,李神通更是把将军号胡乱撒出去,网罗各地绿林豪强为自己效死。

  如今攻下长安便要讲究体统,那些滥封的将军必要裁撤免得日后搞得天下大乱,徐乐的将军号也不怎么稳牢。本来以他攻下蒲津阵斩鱼俱罗以及夺城之功,做将军也是理所当然。可是闹出窦奉节这桩事以及玄甲骑随后的反应,总是给了别人把柄,这将军号能否保留也就在父亲一念之间。

  将玄甲骑扩充到三千再加上将军名爵,足以让时下大多数武人心甘情愿搏命,何况徐乐之前也确实惹下大祸。哪怕徐乐在此,只怕也得感谢唐国公大仁大义不会有任何怨言。李世民也想不出任何理由为徐乐推辞开脱,可总是觉得让他闯江都难以放心。

  李渊微微一笑:“二郎也不要把事情想得太过艰难,左右不过是走一趟江都,又不是让他闯龙潭虎穴。看上去是自入死地实则不然。那位自从征讨辽东败北南狩江都,便不复当初锐气。这年余光景天下大乱,他在江都不闻不问,反倒是把告急的使者给斩了。连这等自欺欺人之事都做出来,就知道他没几分胆略。我们不想打仗,那位一样不想打仗。他手上那几万骁果就是最后的本钱,若是这支人马没了,他的性命也保不住。于其而言,长安已失与我反目亦无用处。当务之急乃是保下东都,否则两都尽陷军心不稳,几万精兵说不定一夜就会散尽。两家联军击贼,于彼此都有好处,是以他绝不会轻易斩使反目。阿乐看似孤身一人,背后却有我李家十数万虎贲之士,更有这天下大势护身,他哪敢轻易杀人?就算其当真丧心病狂要下毒手,以阿乐一身勇力,千军万马也留他不住,大可杀出重围逃脱。此行看似凶险实则平安,与当下长安城中明枪暗箭相比,江都倒是更安稳些。”

  李世民这下彻底没了话说,他也得承认父亲说得有道理,至少在军略议事之时,这番想法并无不妥之处。再说以眼下的情形,哪怕李世民再怎么愿意维护徐乐,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饶是如此李世民心里还是打定了主意,不管这办法千好万好,也得问过徐乐本人再说。倘若他不愿走这一遭,自己大不了拼着触怒父亲,也要把徐乐保下,让他留在长安城。纵然有再多的暗箭,也由自己一力承担!

  第六百零七章 雄都(四十六)

  虽然李家父子乃是一家,按说有一处府邸便足够居住。可如今唐国公身系大隋存续之重担,又把统率十几万虎贲的重担扛在肩上,自然不能受半点委屈。是以李家父子人人都有自己私宅,虽然相距不算甚远,但终究也是各行其是可以保证私密。李建成在晋阳时就和名门世家子弟往来酬酢,如今更是车马盈门宴席不断。丝竹管弦女乐歌舞终朝不停,李渊若是算作隐天子,李建成的气派则已经凌驾于太子之上。

  今日亦不例外,门外停满了名马高车,厅堂内丝竹阵阵,婀娜佳人舞动长袖翩翩起舞,珍馐美味琼浆玉液流水价送入,身着锦衣华服的客人举杯畅饮高声谈笑看似与往日并无两样,但若仔细观看便会发现,作为主人的李建成并未在场,乃至他的心腹谋主谢书方亦未曾列席。

  主人家无故离席自然失礼,只不过李建成手下自有能应酬场面之人,足以保证酒席不至于冷场。更为要紧的是,这些饮宴之人虽未必有多少真才实学,但都是自家负责应酬场面之人,自然知道什么时候该装聋充盲。

  李建成与谢书方乃至其他几名平日极为亲厚的世家子离席,必有机密相谈,这时候谁要是找他们岂不是平白惹人生厌?是以大家心照不宣,表面上都装作未曾发现有人离席,更不曾交头接耳议论,心里则暗自揣摩。这几日长安城表面波澜不惊,暗地里波涛汹涌。李建成所谋何事,这些人纵然不完全知晓也得窥一二。

  虽然徐乐此番出使江都乃是机密,可是这些人手眼通天消息灵通,已然打探到些许端倪。按说此事到这一步也就告一段落,徐乐打了窦奉节,国公派他去送死,他也一口应诺。用徐乐的性命来弥补窦奉节,也算是有个交待。所谓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况如今又是用人之时,用那狂徒一条性命给窦大郎赔罪,也算是有个交待。世子依旧不依不饶,就让这些人想不明白,他到底怎样才肯罢休。

  书房内,李建成面色阴沉,面上不见半点笑容,语气里更带着几分不甘:“这徐乐当真是胆大包天,莫非他以为自己比别人多长了几颗脑袋?他这一去,我们的心思就全白费了!反倒是白白开罪了窦大郎,虽然他蠢如牛马,可迟早能想明白一切。”

  谢书方摇头冷笑道:“他想明白又能如何?别看他敢和徐乐不依不饶,借他几个胆子,也不敢与郎君为难!就算想明白,也得继续装糊涂,否则我们有的是办法让他好受!”

  “话虽如此,凭空得罪人总没什么好处。何况大家都是亲戚,低头不见抬头见,将来若是让其他人知道,也是麻烦得很。”

  谢书方知道,李建成不怕窦奉节,这个纨绔子弟对李建成而言,充其量也就是个麻烦而已。他之所以不依不饶,实际是借题发挥对自己表达不满。谢书方感觉的出来,自从蒲津之战败北之后,李建成对自己就颇有些不满。等到长安攻城之后,这种不满更加强烈。

  表面上看,自己眼下依旧是李建成的谋主智囊,可是能感觉出来,彼此之间已经离心离德大不比当初。此番设计本是想挽回两人交情,没想到徒劳无功,如今更是惹来李建成责难。

  他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做错恶了这位李家世子,可是形势比人强,谁让江左谢家不复当年声势,也只好忍气吞声强做不知,继续敷衍着这位李家未来家主。眼看李建成不快,谢书方态度依旧从容,微笑道:

  “郎君多虑了。窦大郎答应做此事,就早该想到可能挨拳头。如今想让他息怒倒也容易,只要把徐乐的人头给他也就是了。当然,这人头不是让江都那位斩下,而是由我们拿下来送给窦大郎。这份人情足够分量,他就算有天大的怒气也该消解了。”

  “砍徐乐的人头?这话说得倒是容易,那可是带着几十人就纵横长安让数万兵马无能为力的狠角色,你有什么妙计能砍下他的人头?”

  谢书方强自忍下心头不快,继续分说道:“郎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徐乐固然骁勇过人,可终究是陆地豪杰。所凭者无非勇力、宝马、外加那些甲骑列阵冲锋而已。这些本事都是在陆上施展才有作用,若是把他放到水上,纵有通天手段也使不出来,我等还怕他做甚?郎君想想看,是不是这个道理?他想要去江都,必要走水路。如今水路、官道皆有盗贼横行,其又是乔装而行未张旗号,被盗匪当成行商杀掉,也算不得稀奇。”

  李建成一愣,两眼盯着谢书方:“做这等事必要动用得力人手,我们去哪里找人?倘若被人查到根脚,大人那里第一个不答应!”

  “郎君尽管放心,此计既是某想出来的,动手之人自然也是某来想办法,保准安排得妥当,不让人查出端倪。”

  李建成没再言语,而是陷入沉思之中。谢书方这话显然不是信口开河,他手下多半有一支听话的水贼以为己用。只要谢书方下命令,他们就会发起攻击。江左谢家毕竟是坐镇东南多年的门阀,虽然如今声望家业大不如前,但终究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有些部曲私兵也不奇怪。

  那些能盘踞一方拥有名望的盗匪多和世家门阀勾结,外人看来高高在上的名门望族不可能和盗贼沾边,实际上双方不过是一丘之貉,乃至世家豢养盗贼为自己打家劫舍清除对手也不算稀罕。能被谢书方看重的人,手段自然不弱,再加上人在水上施展不便,或许……他们真能成事?

  李建成的心略有些活动,同时也升起警觉。谢书方在此之前从未曾说过自己还掌握着这么一支水寇,显然是和自己藏着心机。自己对他也得多加提防,免得迟早有一天被他所算。

  就在此时,多日不曾进言的刘文静豁然起身道:“郎君切不可如此!徐乐此行关系着李家大业,倘若因私愤而误了公事,只怕国公那里也不好交待!”

  谢书方冷哼一声:“刘公何出此言?国公为何安排徐乐出使江都你我心知肚明,本就是为了要他项上人头,难道真以为一介武夫出使可缔结盟约?这简直是笑话!”

  “即便不可缔约,其也该死在江都而非路上。杨广斩使绝好名声传开,便是彼曲我直,日后不管国公如何行事,都可放开手脚立于不败之地。倘若徐乐死于中途,杨广便可抛个干净!国公是再派一名使者?还是放任不管?我军到底是先攻瓦岗贼,还是先与隋军见个高下?”

  刘文静寸步不让语气铿锵有力,乃至连李建成的面子也顾不得了。他虽然也是世家子,也想着通过结交李建成飞黄腾达让自家在乱世中分一杯羹,但是所思所想和谢书方还是颇有些出入。

  江左王谢这些老牌世家传承多年,所考虑的也是自家家业能否重振,对于江山在谁手里并不在意。刘文静的家世毕竟不能和这些人相比,心思也就有所不同。在他看来,想要振兴家业提升家格都无可厚非,但一定要江山稳固才能做到这些。若是天下战乱不休,像自己这等不上不下的世家很可能被连根拔起。是以快点结束战乱,避免重演当年五胡乱华的惨剧才是当前第一要务。

  自家既以绑在李家身上,自然希望李家可以一统华夏。眼下谢书方急着排除异己争夺权位实在太早,就算是杀徐乐这位无敌名将也还不是时候。别看李家控制了长安,可是瓦岗军如狼似虎,大隋也还有一战之力。除去他们不算,北方还有更加可怕的突厥铁骑,以及刘武周这等枭雄。天下还有多少豪杰,又有谁说得清楚?

  这个时候理应以大局为重,而不是急着抢功分润争夺好处。李建成想要把李世民的前程断绝自己不好阻拦,如今他们还想着杀徐乐,这未免太不知轻重。

  可是他话刚出口,李建成便接过话来:“肇仁所言极是,我等还是要以大局为重,不可因私废公,君书方才言语我只当没听见,今后也不许再提。不过……肇仁也不必危言耸听,自来行船走马三分险,倘若天意不容徐乐,我等也没有办法。总不能说没了徐乐,我李家就得不了天下,世间哪有这种道理?”

  李建成这话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浇得刘文静身心冰凉。他第一次认真思考,自己是不是跟错了主公。这位李家大郎虽然是李家嫡长,看上去有王者气度,又能和世家交好,是合格的主君人选。可是如今听来,他的格局未免太低,颇有些凤貌鸡胆的嫌疑。这等人若是生在太平时日也就罢了,在这等乱世之中,他能否胜得过那些枭雄夺得天下?

  与李建成相比,倒是那位李世民似乎更符合开国之君的形象。如果不是自己之前和李建成走得太近,现在就该改弦更张另投明主。不过听闻李世民素能容人胸襟广阔,自己要去投奔的话,不知他肯不肯收容?

  第六百零八章 南行(一)

  天交正午,太阳升到了天空最高处,将光芒遍撒人间。按照时下流行的阴阳学说,午时乃天地间阳气最盛之时,刚极则易折,阳极则阴生,稍后便是阳气转弱阴阳交替之时。这种时候最适合的事情之一,便是法曹行刑杀人!长安城外,桩橛一字排开,身穿罪衣五花大绑在桩橛上的男女披头散发模样狼狈,口内不住发出呜咽之声。看他们的模样,谁都不会想到,不久之前这户人家的男主人还曾经执掌大权,一言出口就能定朝中显贵满门生死。那段时日被他斩杀满门的官吏不知有多少,只不过他在杀人时只怕也不曾想到,报应来得这般迅速,未过几日便轮到自己满门落到同等下场。阴世师全家下狱未曾处置,便是等着李渊做决定。虽然唐国公素来仁厚,可是面对挖掘自家祖坟的贼子也不可能心慈手软。何况其杀了那么多大员,又驱逐百姓出城,最后更是差点火烧整个城池连皇宫都计算在内。长安城内从陛下到百姓都得罪了一个遍,其满门被戮也就不足为怪。法场外虽有官兵护卫,但更多只是负责维持秩序,不必担心有人劫囚。城中军民恨不得把阴世师食肉寝皮,没人会舍命相救。就算真有不知死活的前来,也得被闻讯前来观斩的百姓生吞活剥。李渊身为唐国公,自然不能做这监斩差事,负责此事的乃是本以托病归家诸事不问的卫玄。卫玄也知道,自己不同于杨侑,非但没有利用价值,反而是李渊眼中钉。不管是自家官场的身份资历,还是之前执掌长安大权的经历,对于李渊来说都是除去自己的理由。其可以把杨侑立为傀儡,却绝不许自己再有机会参与操纵,是以归顺之后闭门谢客诸事不问只等着老死家中。没想到李渊却依旧不肯放过,以卫玄执掌法曹为借口,用旨意勒令卫玄监斩。其用意自然是对卫玄的敲打,毕竟大家都知道,挖李家祖坟之人乃是阴世师,背后点头的则是卫玄。纵然碍着大局不能下令斩杀,也总要敲打一番让他知道厉害。让他亲眼目睹阴世师满门被斩首的情景,算是杀鸡儆猴,情形一如“陪绑”。看着法场上如同待宰牲畜一般的阴家家眷,卫玄心中一阵唏嘘。从他下令捉拿阴世师那一刻,就知道其注定是这个结局,倒也不会伪善怜悯,他心中更多是担心皇帝的命运。所谓仁厚的唐国公,便是以这等手段对待自己这个力主归顺的老臣。以自己的年纪、体魄,就算没人来杀也活不了多久,可是唐国公却连这点时间都不肯等。强迫自己监斩,就是提醒自己赶快去死,不要再残喘时日。阴世师死后,便轮到自己。对自己尚且如此,对其他人就更不必说。便是他手下那位战功彪炳的乐郎君,也一样没能逃过其手腕。此番江都之行,看来是有去无回,就是不知这位英武俊朗酷似其父的少年此时是否想明白,自己视为父执的唐国公,实际并没有外界传说中那般仁厚。卫玄偷眼向身后看去,身后广列伞盖,伞盖之下便是京中各位贵人。毕竟阴世师作恶多端,杀他大快人心,连百姓都要来观斩官员又怎可缺席?再说这种时候不来,岂不是很容易担上勾结阴贼心怀鬼胎的罪名?是以今日长安城中文臣武将不管官职大小悉数到场观斩,无非大员张伞盖,低品官员居后观看罢了。居于首位的自然是李渊,李家在长安的子女都在其身旁。身为李家人观看挖掘自家祖茔的元凶被明正典刑乃是情理中事,外人也无从指摘。可是卫玄心知,李渊今日安排并非单纯让子女泄愤那么简单。今日不光是斩杀阴家满门,也是徐乐出使江都的日子。把李世民拉在这里看杀人,就是免得他去给徐乐送行,以至于生出什么波折。虽然从表面上看,徐乐此番出使乃是秘密行事,乃至整个盟约行为也得瞒住他人,不让子女送行乃是理所当然。但作为宦海沉浮几十年的老手,卫玄自然知道李渊的安排显然不是那么简单。

  徐乐所谓秘密出使,实则长安城内有身份的人哪个不知?连自己这种待死老朽,都知道徐乐出使日期时辰,试问还能瞒过哪个?所谓密使,这个密字首先就无从谈起。李渊并非痴人,何况现在还在战时,于民间管制之严远超太平年月。若是李渊有心守密,决不可能让消息走漏。以自己多年官场经验判断,徐乐出使之事闹到众人皆知的地步,必然是李渊默许乃至纵容的结果。再看他今日这番安排,卫玄越发认定李渊对于手下那位乐郎君未必如传说中那般亲厚。至于其中原因或许当今天下没几个人比自己更清楚,毕竟废太子之死乃至徐家罹祸之事,自己不但全程亲历更是知晓其中内情。虽然当事人如今所剩无多,当年之事也不大可能查出真相,可是李渊心中多半还是有所戒备,担心身边这头猛虎有朝一日不受控制反噬自身。又不想绝了人才觐见之路,是以才拿出这么个办法,要借天子的刀除去手下这个隐患。再想想陛下的脾气,若是看到这个斩杀鱼俱罗并导致长安易手的罪魁出现在面前,只怕顾不上任何后果,都会先杀了这少年郎再说。李渊也正是摸透了陛下的脾性,才会做这种安排。好个外忠内奸笑里藏刀的贼子!卫玄在心中骂了一句,自己虽然能看出李渊的打算,却又无能为力,毕竟眼下自己就算豁出性命也不可能改变任何结果。要怪就只能怪国势如此,非人力所能挽回。徐乐也好千岁也罢,他们的命数也不是掌握在自己手里,或许让他们这样糊涂下去才是最好的结果。“时辰已到!”

  掾吏一声大喝打断了卫玄的思绪,曾经执掌法曹位及人臣的郡公如今权威尽丧,便是小小掾吏也敢在旁大呼小叫,这一声呐喊里更是饱含催促之意。连这小吏都能看出自己自身难保,再想他人又有何用?

  卫玄只觉得阵阵无力感袭来,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兴头,挥一挥手以沙哑的声音说了一句:“行刑!”

  伞盖之下,李嫣的眉头微微皱起,视线已经离开法场,向城池方向张望。她号称李家侠女又喜好弓刀武艺,自然不至于娇气到见不了死人。乃至在家中时,她也曾不止一次想过,要亲手结果阴世师,给李家祖宗报仇。可是现在她的心思已经不在阴家这群待决死囚身上,只想着进城为徐乐送行。虽然这个混账东西不知好歹,自从闯了玄甲骑营地之后就定了规矩,不许女子随便闯入,以至于自己后面想见他见不到。虽然这混账东西不知感恩,自己见不到他他也不来拜见自己,也不懂得托人带口信道谢,可总归他是李家大功臣,此番出使又是李家两兄弟角力的结果,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哪怕兄嫂再三叮嘱此事关系重大且乐郎君也甘愿前往不许自己在其中捣乱,但是前往送行总是无错。本来自己把礼物、书信都备好了,偏偏被父亲拉来看杀人不能成行,岂不是活活急煞?那几封信乃是写给江都城内名门贵女的,也是自己给徐乐准备的保命符,这东西未曾送出,那混账东西到了江都又该怎样活命?现在只能盼望着阿嫂安排得家将办事得力,千万别耽误了大事。刀光闪烁,人头落地,鲜血在地面肆意流淌。阴世师以及其子侄的尸首两分,随后便轮到那些女眷。望着阴世师等人的尸体,李渊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挖掘祖坟乃是死仇,李渊再怎么快意都不过分也不会受人指责,只不过其是否是为了阴世师满门之死而快意,就只有当事人自己心里清楚。掾吏一声声高喊着:“时辰已到”。刀光闪烁人头滚滚,阴家满门性命也在这一声声呐喊中宣告终结,除了几个年幼子女外无人幸免。这种情形其实和当年的徐家十分相像,所不同的是阴家后人既没有一个武艺绝伦的老祖父带着孙儿出逃,也没有那种天生天养的环境供其成长。他们将搬入李家在李家人注视之下成长,以李渊的仁厚自然不会允许有人对其打骂苛待,但也绝不会再出现另一个徐乐。

  渡口处。

  一身便装的徐乐朝面前送行家将说道:“代我谢过二郎。”  

  家将没想到徐乐对自己如此和蔼,颇有些受宠若惊,连忙道:“这是自然,只是九娘若是问起?”

  “我就说那些书信我收到了就是,你放心她不会问的。”

  徐乐说话间朝家将一笑,随后转身上船。水手声声吆喝声中,这艘大船缓缓驶出渡头,就在阴家满门被抄斩的同时,徐乐也离开长安,直奔江都而去。

  第六百零九章 南行(二)

  虽说徐乐此行出使乃是机密不宜大肆声张,乃至连护卫兵马也未曾派遣,但终究是晋阳使者身负重任,李渊为其安排的船只自然不会太过寒酸。其所乘坐的商船属于关中一位巨商大贾,其背后乃是朝中几位重臣,在宫中也有些关系。其风头最盛时都会市两成的商品都出自其手,曾经号称只要出的起价钱,不管是何等奇珍异宝都能在三个月内送到买主手中。

  如今时移事易,这位巨贾早已然家破人亡,但是其财富以及商路并不会消失,只不过换了新主人而已。唐国公为国劳心劳力,最近更是把大丞相、尚书令等苦差事扛在自己一人身上,且有臣工上本要求加封唐国公为唐王以便让李渊为大隋江山多出几分气力。既然李公如此辛劳,以些许资财为犒赏也是应有之义。

  是以这位巨商原有的财富、商路以及精明强干识大体的部下乃至船队,如今都已归属李渊所有。有如此方便的条件加上李渊对徐乐格外关照,为他选择的,自然是船队中中最好的一艘船。

  其船体高大结实,足以抵抗水上风浪,其体积规模虽然不及水师巨舰,但是于民船中已然堪称顶尖。为了掩人耳目船上还载满了绸缎绢帛,这些财货表面看是送往江都的交易商品,实则是长安天子杨侑为“太上皇”送的贡品。

  区区财货自然入不得杨广法眼,况且这些绢帛本就是宫中之物,以这些财物为贡品与其说是孝敬不如说是嘲笑。只不过徐乐对此并不在意,在他看来这趟出使容易得很,根本就不必讲这么多繁文缛节,只需要把书信丢到杨广面前,让他自己选择是打一场还是先行合作就是。其他种种都是毫无意义的掩饰,平白浪费时间。只不过李渊如此安排,他也只好听从。

  船夫水手乃至船老大都知道徐乐便是险些火焚长安又差点在李渊面前摔死窦奉节的乐郎君,对这一行人既恭敬又畏惧,饶是徐乐对这些人并无架子,他们也是敬而远之让徐乐无可奈何。只是这些人侍奉虽然用心,徐乐这一行人却并未感到舒服。至少对步离和韩约来说,船上的日子简直就是人间炼狱。

  这次徐乐出行乃是密使,不能带太多随员。再说玄甲骑扩充在即,还要有人操练士兵保证新加入的玄甲骑拥有足够战力,大多数军将都要留下练兵,跟在徐乐身边护卫的就只有韩家兄弟外加小狼女步离,一行四人前往江都。

  其实按徐乐的心思,步离也应该留在长安。她一个突厥女子不曾坐过船,如何受得了舟船颠簸?再说她心性敏感行事冲动,一旦察觉到有谁不怀好意就拔刀相向。这本领和习惯保证了她在乱世不至于吃亏,却也注定其不适合做使者。

  试想江都城内又有几人会对自己心怀善意?如果按着小狼女的想法,不管不顾拿着匕首杀过去怕不是要杀光半个江都才能罢手。徐乐不在意杀人,也不曾考虑过是否能取胜,只是觉得这等行为既无助于出使也对百姓不利。毕竟小狼女杀起人来不分军民,那些江都百姓未曾招惹谁,先是被杨广带骁果军上门,后又有这么个小煞星捣乱,岂不是倒霉到家?

  可是前者宫中饮宴之事,就是因为没带小狼女,害步离跟自己发了好久脾气,见面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耍性子。这次如果去江都还不带她,天知道其会在长安惹出什么祸端。

  就算不考虑这小丫头闹脾气,长安城里也绝非太平所在。李建成也好谢书方也罢,都不是良善之辈,小狼女又是这么个脾性,除了自己没人压得住,到时候只怕她惹出比殴辱窦奉节更大的祸事。

  徐乐倒是不在意步离惹事,只是担心双方动手时步离身单力薄寡不敌众自己又不在身边没人照应,万一真让她吃了亏,又如何对得起罗敦阿爷?要闹就去江都闹,哪怕把天捅个窟窿,也有自己在旁帮她补起来,是以只能咬牙带着小狼女同行。

  只是徐乐也不曾想到,纵然有自己在身边,小狼女还是吃了大亏。也不光是她,还有那位一身艺业惊人的好兄弟韩约,也同样被折腾得七荤八素。自己虽然全程在旁观看,就是帮不上半点忙。

  这一行四人家乡不同经历各异,但有个共同点就是都不曾坐过大船。徐乐的水性乃是自家阿爷在家乡的河水中训出来的,且天生异禀不畏舟楫之苦,韩小六别看身小力弱,可是也有一宗了不起的本事,就是天生不怕水。其水性大半是天赋,第一次下水便能迅速掌握水势在水中灵活赛游鱼,连阿爷都称赞他是天生的水上豪杰。有这份本事在身,自然不晕船,也不曾把乘船当成苦差。可韩约和步离,就没有这份本事和运气。

  再怎么结实的大船也终究不能和车马相比,风吹水浪水打船帮,势必会造成船只左右摇摆。不管是身手过人进退趋避如同闪电的步离还是高大壮硕亚塞铁塔的韩约,被这么左右一摇晃便晃得眼冒金星头晕目眩,控制不住地恶心呕吐。船行不久,步离的巴掌小脸就吐得没了血色,配上那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就那么惹人怜惜。

  韩约也没好到哪里去,他原本还有些奇怪,此番前往江都乃是冒性命之险搞不好就要厮杀较量,理应武装齐备扎束整齐。为何乐郎君非得反其道而行,大家都着便装带短兵而已。宝马、宝甲、马槊都不曾携带,就连自己那两面招牌般的盾牌也只许带一面小盾防身,大盾神荼只能放在城中。

  直到他把胃里所有的东西都吐出去之后才醒悟,这想必是乐郎君有远见,才会如此安排。以自己眼下的样子,就算神荼放在手边也没力气拿,带了也只是废物而已。

  徐乐知道这两人的情形外人帮不上忙,唯一的解决之道,就是硬下心肠强迫他们适应。毕竟日后李家是要打天下的,玄甲骑也不能只在北方征战拒绝南下交锋。身为上将不管马战、步战、水战乃至车战都得样样精通才行。现在吃些苦头总好过日后大军出发时丢人现眼,因此并没对他们说什么安抚的话,只让小六向船家索要食物。每当这两人吐无可吐,徐乐就让两人进食。

  据阿爷所说,这样反复几日,便能把不晕船的本事练出来,以两人的根基稍加训练,日后就是水上交战的好手。只不过这个过程肯定不舒服,可是身在军中又岂能贪图安逸?打熬筋骨磨练气力,练习马术兵器,哪样都离不开吃苦受罪乃至挨打受骂。要想在武人中出人头地,就得经过这等考验没什么话可说,因此只能看他们反复这个过程并不加以安抚。只是在心里暗自感慨,自己本意是想照顾步离,现在倒是让她多受了不少罪。

  小六初时还有些担心两人,后来也知没什么要紧,便放松心情在旁看热闹。更和徐乐扯着闲话:“乐郎君,我等此次南下江都多半要厮杀一场,为何不带上马匹兵刃?现在这般只有短兵,动起手来岂不是吃亏?”

  “我等毕竟是使者,不管最终是否动手,至少表面上乃是为着和谈前去,拿刀动杖不成样子。昏君好大喜功最在乎虚名,我等甲胄在身手提长兵下船,便是他有心议和颜面上也下不来,事情当时便要弄僵。虽说此次议和多半难以成功,但总是要尽力一试。想想看,我等所作所为多半都不被人看好,最后不都是做成了?这次的事情也要试过才知道,若是能缔结和约,让李建成等人颜面扫地岂不快哉?就算交手也没关系,马匹兵器自有骁果军为我们准备,到时候从他们手里夺就是了。听闻江都有几位好汉,此番前往若是有机会便要领教一二!”

  “江都好汉?连鱼俱罗这重瞳无敌将都被郎君杀了,哪还有什么好汉?”

  徐乐摇头道:“小六这话便差了,鱼俱罗乃是老辈英雄,然则少年之中岂无英才?某在军中曾听人言,马上承基马下六郎,骁果中还有个肉飞仙,都是一等一的豪杰。且不可目空四海小看了天下豪杰。”

  韩小六笑道:“这几个名字我也曾听人说过,不过我觉得他们再怎样了得,也比不得乐郎君!”

  徐乐笑而不语,并未对小六的话加以评价,然则一切尽在不言中。徐乐绝不会小看天下豪杰,但更不会小看自己。他敬佩天下豪杰,但坚信自己才是最能战的那个,其他人不管如何了得,都注定是自己的陪衬。

  这时吐得七荤八素的韩约踉跄着走过来,强忍着恶心说道:“江都城内再多好汉也不怕!只要让我离开这船,便是千军万马也……”说到这里却又控制不住,跑出去呕吐。小狼女自家事自家知,就在船边呕吐不止,并不曾逞强返回,只是看了韩约几眼就不再说话。

  韩小六眼看兄长和小狼女的狼狈模样,忽然说道:“到了江都我们自然什么都不怕,可是这一路上若是遇到盗贼,倒是有些麻烦。大兄和步离这副样子,怕是济不得事。”

  徐乐为微笑道:“怎么,我们的小六也有胆怯之时?这条水路他们走得惯了,不至于有什么闪失。再说真若是有水贼,有某的宝刀再加上你的弓箭,也足以让他们有来无回!”

  韩约听到两人对话,觉得兄弟未免太小看自己,刚想要骂他几句,却又是一阵呕吐之意袭来,一腔豪言壮语尽数化作清水吐了个干净。

  第六百一十章 南行(三)

  汉阳县始建于东汉,汉末三国征战群雄逐鹿时为江夏太守黄祖盘踞之地。此处乃汉水入长江的水口,汉水经龟山之南入长江,一如青龙黄龙在此交汇。因其地处南北要津,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所在。

  自大隋一统之后,也曾新筑城池屯扎重兵。只是自大业天子征辽东惹得天下大乱,国势大不如前,于汉阳的防卫便大不如前。如今天下大乱盗贼四起,汉阳原驻鹰扬精锐又被调去拱卫江都,防务更加松弛。官府只能控制城池,城外就成了绿林强人的天下。

  位于水面上的鹦鹉洲曾因三国名士祢衡所著“锵锵戛金玉,句句欲飞鸣”的《鹦鹉赋》而得名,后又多有名士“藏船鹦鹉之洲”纵观大江景色,乃是汉阳城外一处名胜。只是战乱一起,诗文风雅敌不得刀枪金戈,这赏玩风景之地现如今变成了藏兵所在。

  鹦鹉洲占地甚广可藏兵万人,且位于江上四面环水,易守易走而不易攻伐,乃是盗贼理想的藏身之所。短短数年时光内,这鹦鹉洲也数易其主,盗贼成群结队白日火并,官兵不闻不问只当看不到,坐视其以斗蛊的方式决出新主。

  几番厮杀下来,脱颖而出的,自然不是泛泛之辈。如今鹦鹉洲上的水匪,已然不是走投无路的饥民或是铤而走险的盗匪可比。单是从其安营扎寨,就可知非同寻常。

  洲上再没有大旗或是寨堡,也不会有喽罗公然驾船巡哨。如果乘船从鹦鹉洲旁经过走马观花,只能看见绿树芳草,仿佛这里还是太平世界,不会惹人怀疑。只有舍舟登陆从如同迷宫一般的丛林环抱中穿行而过,才能发现其巢穴所在。

  这伙盗匪的房屋并不高大,而是因地制宜,借树木、荒草乃至土丘隐藏。除非走近观看,否则绝对发现不了这些房舍,也就发现不了藏身于房舍之内的贼寇。

  不同于寻常的江湖盗贼,现如今盘踞鹦鹉洲的这支人马平日很少出手抢夺,也不会主动去骚扰百姓,甚至有很多百姓不知道鹦鹉洲上还有这么一支人马存在。只有那些不知死活的盗匪试图把这里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时,才会发现自己惹上的是何等强敌。偶尔出手便不是小打小闹,往往袭击朝廷经制官兵夺取辎重,再不就是攻打县府抢夺钱粮。甚至有人发现这支水寇在岛上藏了一艘五牙战船,单是这一艘战船的战力,已经凌驾于汉阳水军之上,其实力可见一斑。

  虽说天下大乱盗匪丛生,但是拥有战船的水寇终究是凤毛麟角,更别说是朝廷正军都少有的五牙战船到了盗贼手里,这所谓“盗贼”自然不是凡夫俗子。本地县令也意识到这所谓水寇背后必然有世家门阀支持,盗贼之中更不乏骁勇善战的悍卒,其战力尚在水师官兵之上,非自己所能敌。

  去岁新上任功曹想借保卫江都扫荡盗贼之机,调郡兵诛灭这伙盗匪。可是数千郡兵在鹦鹉洲找了数日根本未曾发现半个人影只好原路返回,坚持剿贼的功曹随后又受了严惩。这背后有多少人通风报信暗中掣肘乃是一笔糊涂账,经此事也可看出盗贼背后之人势力不小,地方官更不想找麻烦,索性听之任之与盗贼两不相犯,由着他们逍遥自在。

  从外面看去这隐匿于林木之间的简易村落冷冷清清不见人影,仿佛是个无人生活的荒村。可若是有人试图靠近,草丛、石后又或是树上不知几时就会冒出几杆长矛、探出几张弓,再不就是有人悄无声息地钻出来扭断冒失鬼的脖子。

  整个村落实际是按着军营的布局结合地势修成,中军营帐位置,乃是一间大木屋。于军中乃是三军司命所在,于匪巢便是头领居处。不过这头目颇有些寒酸气,其居住饮食比之部下无甚区别,甚至还有所不如。

  房间里没什么像样陈设,一张破案几上放着几只粗碗,劣质村酿的酒气充满整个房间,混着汗臭和体味,熏得人直欲作呕。不过房间里几条赤膊大汉对这等味道早已习惯,根本不当一回事,依旧边喝酒边交谈毫不在意。

  一个满面虬髯的汉子喝了一口酒问道:“李大,这次的事你说我们该不该做?”

  那被称为李大的是个四十出头的汉子,身材不算高但是生得极为壮实,脸上满是水锈色,一看就知是常年在水上讨生活的。身上穿着一件破烂不堪的布衫,露出里面古铜色的肌肤。一双环眼凶光四射,一看就知不是良善。

  他看了一眼虬髯男子并未说话,而是自己喝了一口酒,又看向其他人。见所有人的神色都差不多他才说道:“这是不是该不该,是只能做。咱们凭啥能活到今天?是因为大家的武艺天下无敌?还是因为老天爷格外爱看咱们,不忍心勾走我们的魂魄?能活到现在的没一个傻子,这里面是怎么回事,不用我多说吧?且不说以前的事,就说去岁我们寨子没有进项,眼看着冬天就要冻死一批人,是谁送了粮食过来救急?再有上次官兵要来剿咱们,是谁给咱们通风报信,又给咱们安排地方藏身?这许多人马又是哪来的?吃了人家嘴短拿了人家手短,亏欠了这么大的恩惠,现在人家让咱做点事哪能推三阻四?”

  虬髯男子道:“李大,话不能那么说。他们是对咱不薄,可是咱对他们也不错啊。这两年咱们开了那许多府库,可还是穷光蛋,还不是都便宜了他们?就连打哪个城池夺哪个仓库杀哪个人都是他们说了算。别的不说,就光是杀人……”

  “行了!”李姓的男子一拍案几,震得满桌子杯碗跳跃,把其他几人都吓得不敢说话。李大那双环眼扫视众人,仿佛随时都能喷出火焰。

  “咱们做得是什么勾当自己心里没点数?若是不能杀人,还养咱们做甚?杀几个人也值得念叨个没完,你到底是个爷们还是个小娘?再说了人家是什么来头,大家心里也有数,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咱们在人家眼里,不过是蝼蚁一般。能做事,人家给咱几口肉吃,若是不能做事,人家一句话就能要了咱们的命!也不想想,现在外面还有几个是自己的兄弟?又有多少是人家的人?”

  说到最后一句时,这头目的声音已经压得极低,生怕被人听了去。其他人也不敢开口,面面相觑不发一言。那虬髯汉子懦懦道:“李大这话倒是不差,可是也要分个事情么。这次要动的可是唐国公的人,又是大名鼎鼎的乐郎君,这人的名号从北传到南,连我都听过,绝不是个好相与的。鱼俱罗何等手段,在他手下都丧了性命,我们这点本事怎么拿得出手?咱们不做事固然是活不成,可送死也不是个办法!”

  “废话!当初一起出来求富贵的,现如今只剩咱们几个兄弟,我能让你们去送死么?这事我盘算过了,那乐郎君本事再大,也是陆地的豪杰,到了水上就先要减一半威风。何况这帮武人讲的是宝刀快马宝甲马槊,这些东西在水上如何施展?别的不说,就说那身出名的宝甲,他要是穿在身上倒省了咱们的手脚,只要把他弄进水里淹也淹死了他!咱们的五牙战船不是吃素的,打他区区一条商船还不是做耍一般?到时候弄沉他的船,再把人扔到水里让他喝个痛快,就算是天神下界也照样得死!”

  这下虬髯男子也没了话说。他们这伙水寇最早不过是求富贵顺带图活命,可是眼见着同伙一个个不是被官兵捉去砍头,就是被其他同行火并斩杀,才知这碗饭也没那么好吃。直到有人出面表示愿意扶持他们,才让这伙人过上好日子,更是有了五牙战船这等宝物。

  只不过这些事自然有代价,之所以自己这支人马与其他水寇不同,最主要的原因便是队伍里一共也没几个水寇。大部分都是对方介绍来入伙的“兄弟”,只看他们日常起居言行就知道是世家名门的家丁部曲之属,跟自己这些人根本没得比。乃至整支人马如何行动,又该做些什么,也是背后的世家说了算,自己这帮人无非推到前面担个头领虚名,实际指挥不了多少人。

  杀徐乐的这道命令乃是来自背后世家命令不容抗拒,几个人所担心的也不是这么多人对付不了一个徐乐,而是事后李家如果算账,自己这些人是否会被丢出去。可是现如今头领把话说死,他们也就没了推驳的余地。

  众人也知,自家头领绝非无脑蠢物,自己能想到的,他绝对都能想到。他现在这么说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而是他也没办法。想必那幕后主使之人命令极不客气,所谓五牙战船不是用来壮胆,而是一种威胁。

  他能帮自己弄来五牙船,也能用五牙船把自己这干人斩尽杀绝。给世家效力就是如此,办事不利难逃一死,办事得力也未必能活。说到底,在世家眼中,自己这些人根本就不算是人,不管是用来做事还是事后牺牲,都没有半点负担。最为可悲的莫过于明明能看出这一切,却又无可奈何无力抗拒,哪怕明知是死路一条,也得硬扛着走下去。

  那虬髯男子道:“既然如此,那这次就让俺带人去,李大在家里等消息就是。长这么大还没指挥过五牙船,这次也过一次瘾!”

  李姓男子摇头道:“鲁三郎你糊涂了!在外人眼里,你我又有什么分别?既然要去便是一起去,且让咱们看看,那位乐郎君有什么本事!”

  距离这处房舍不远处,一个身着玄色战袍的男子隐身于房屋间隙偷眼打量着这里同时掐算着时辰。这伙水寇虽然战阵本事不如正军可都有些歪门邪道手段,某些时候比正规水军更为有用。也正因为此,才把他们留到现在。这次截杀徐乐不能留下线索,这些人便是家主早已选好的替死鬼。

  只不过贼性狡黠,这帮世家部曲也要提防盗贼生出异志。眼看他们密会时间过久,暗中窥伺的汉子眉头微微皱起,手渐渐握紧刀柄,寻思着是不是冲进去把他们杀个干净。可就在这时,却见房门开启,几个男子从房间内走出。黑袍男子眉头逐渐舒展,手逐渐放松,脸上也露出一丝不屑的笑容。

  第六百一十一章 南行(四)

  正如徐敢对徐乐所说一样,晕船并非不能克服的顽疾。哪怕是一辈子没上过船的旱鸭子,只要耐得住辛苦能扛住呕吐之苦,折腾过几遭之后,便可以克服晕船。所谓南船北马,北人在水上的本事固然比南方人逊色几分,却也没到不能克服遇水就无计可施的地步。否则历次群雄逐鹿的战事中,以北统南又何以得胜?何况现在也不是让步离、韩约去和人在船上厮杀,只是单纯的克服晕船,难度就更要打几分折扣。

  两人如今还是有些不适应水上颠簸头重脚轻,可是已然不像开始那般呕吐不止难以正常行动。只要不让他们与人厮杀,像普通人一样在船上生活已经没什么大问题。韩约总算是长出了一口气,步离则阴沉着脸,脸上写满了“不高兴”三个字。道理也很简单,她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和徐乐千里同行,怎么也没想到是现在这个样子。

  徐乐也不安慰她,只让她自己想通过关,自己则把心思用在戒备水寇之上。现如今关中初定,中原战火正炽,瓦岗军与隋军在东都一带反复拉锯,杀得天昏地暗,据说李密自己都中了一支流矢险些丧命,战况之惨烈可见一斑。这等乱局最易滋生盗匪,不光山林之内藏有响马强徒,就是水上也不安全。而徐乐这条船上广有财货的消息,不知从什么途径走漏出去,这一路行来已经遇了两伙盗匪打劫。

  这两伙盗贼并不算强悍,不过是几条小舟载着数十亡命徒,其兵器大多是棍棒少有刀剑更没有弓弩。甚至不用徐乐出手,小六站在船头开弓放箭射杀几人,就能把盗贼们吓得魂飞魄散。这船上的水手也大多孔武有力且藏有兵器,遇到盗匪便提着刀矛出来厮杀,轻而易举把两伙盗匪杀得四散奔逃。

  只是徐乐的心思并未因此放松,反倒是越发警惕起来。这船上水手都是走惯这条路的,其东主更是手段高明,把沿途盗贼敷衍得妥当。不管是冲着东主的交情,或是慑于其背后靠山,再不然就是忌惮于这些水手本身的武力,沿途盗匪基本不会打这家商船的主意。

  如今虽然换了东主,可是这些盗魁并不知情,不该区别对待。虽然那两股盗贼怎么看都是活不下去不得不铤而走险的饥民,并非那些有力悍匪,亦未必知道这商船根基。可是在徐乐看来,这依旧透着不寻常。哪怕那些水手都认为是小事一段,乃至把两场打斗看作旅途中的愉兴,徐乐依旧无法放心。

  不过这船上不比陆地,这些水手也不是玄甲骑部众,不管再怎么敬畏他也不可能完全服从徐乐安排。就算徐乐以武力胁迫这些人听令也没什么用处,毕竟这帮人只是些水手,既不懂军阵也不曾打过仗。哪怕徐乐有神仙手段,也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让他们脱胎换骨成为能战之卒。

  因此他只能把韩家兄弟以及步离叫到身边低声叮嘱:“在船上寻些木盆之类的物件放在手边,倘若中途船出了什么闪失,就抱紧这些东西,可以让自己在水上多浮一会。尤其韩大,你得刻意找些像样的木料,否则你人高马大又带着铁盾,怕是要糟糕。”

  韩约点头道:“乐郎君放心,某自有分寸。不过某觉得这船不至于沉吧?这船我看比战船也小不到哪去,当初在蒲津夺渡口的时候,那些船也未必比得上咱们这船。就算是几十人来凿,一时也不易凿开。除非是官兵的战船用拍竿来打……”

  说到这里韩约又忍不住露出笑容:“这话是我说差了,水寇又哪来得战船?更无处去觅拍竿!”

  韩小六道:“那若是隋军的水师?”

  韩约朝自己兄弟瞪了一眼:“你这都想到哪里去了?倘若是水师,我们只消说出自己身分就是,倒是省了不少手脚。再说你也不想想,现如今隋军哪还有水师横江?怕他作甚?”

  韩小六也明白过来,尴尬地一笑:“是俺把事情想差了。隋军的水师四分五裂,剩下的也都守着运河,不会来对付我们。”

  徐乐一言不发而是凝神沉思,该说的自己已经说过,再提醒也没什么用处。比起是否会遇到水师,他现在更在意另一件事,就是这些盗匪的来头,目的到底是什么?按说自己这帮人就算是死,也该死在江都,让杨广坐实斩使绝好的罪名。在江上杀了自己,等于是帮杨广的忙,对于李渊而言并无多少助益。

  若说是杨广派人来杀自己,同样也说不通。这位天子性情残暴好大喜功,雇佣盗匪杀人绝非其行事风格。那么这两伙盗匪为何招上自己,背后又藏着什么阴谋,便是当下要考量的要点。

  最乐观的结果自然是意外,可是徐乐也知道,自欺欺人全无用处,这两伙盗贼不太可能是凭空出现,而且多半与自己有关。事实上也不止是他,步离的神色也很是紧张,小脸紧紧绷着,两把足以称为宝刃的百炼匕首在手中来回摆弄。

  徐乐心知小狼女感知危险的能力远胜常人,乃至很多时候并无道理,只是单纯的感觉便能直指吉凶。这种能力并没有什么道理可讲,而是在险恶的环境中锻炼出来的一种能力,类似于自己被阿爷教导出来的过人六识。

  只不过自己的六识乃是应用于战阵之上,躲避刀剑弓矢所用,小狼女这种能力则是战斗发生之前的灵觉。当然这不是什么神通巫术,而是一种先天感知,大多数人听到之后可能一笑而过,徐乐却相信这不无道理。

  他看着步离问道:“怎么?感觉情况不对?”

  步离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她虽然手段高明但是身体很是单薄,恢复能力自然不能和韩约这种门板似的壮汉相比。虽然这几天已经克服了晕船也逐渐恢复了健康,可是元气未复,小脸依旧苍白无血色。本来她就是少言寡语得性情,这回更是轻易不开口,哪怕和徐乐交流也是以动作为主。

  好在徐乐对她的心思猜得准,见她的动作便笑道:“你是说感觉此行会有凶险,但不知几时会遇到贼人是吧。其实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不管在哪遇到,都是靠本领说话。别看我们只有四人,照样能杀他个落花流水!”

  韩家兄弟见徐乐态度笃定,也不敢大意,按着他的吩咐去寻些大盆或是木板,预备一旦船只遇险落水也好求生。倒是船老大对这四人的准备很有些不屑,碍于徐乐身分不敢明着阻拦,送饭时旁敲侧击说道:

  “你家也不必太担心了,咱们是走惯了这条路的,路上的各路好汉都给东家几分薄面,不会对咱们动手。那些下手的,都是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鱼鳖虾蟹,奈何不了咱们。也不用乐郎君和贵属动手,就是我们几个也足够对付他们。你家上船那是贵人吩咐,小的天大胆子也不敢让你家受了委屈不是?”

  徐乐听他按着长安规矩,一口一个你家的恭敬,心里并没多欢喜却也不好开口斥责,只好压着火性说道:“我们这几个人备些物事,未曾妨碍你们行船吧?”

  “这自然没有。你家是个好汉,处处都为我们着想生怕给咱添麻烦,咱还能不知好歹不成?你家是武将,行军打仗乃是行家里手,事事讲究周到,这安排自然是没什么不妥,就是让咱都觉得有趣。你家说说这是何必呢?慢说沿途的大盗不会打咱主意,就算有人不顾交情动手,咱也大可冲出一条路。也不是小的夸口,东家在这条船上可是花了大本钱,就算是水寇用火矢射,你家也不必担心。”

  徐乐没去接这船老大的话,而是反问道:“这条路尊驾想必是走熟的,但不知沿途可有什么险要所在,能否说与我听听?”

  “行船哪有不冒风险的?不过你家放心,咱这船上都是老手,不管多凶险的水路都不怕。”

  徐乐发现自己和这船老大说话有些费力,只好耐着性子详细询问,打探沿途水路哪里适合伏兵,哪里又可能布置埋伏。在徐乐想来,这船家有句话没说错,这么一条大船对水寇来说也是庞然大物,他们想要袭击并非易事。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找地方设伏暗算,偷袭放火之类,只要自己多做提防就是。

  徐乐虽说从小受阿爷栽培,可终究还是个少年,不曾见过世家的手段和力量。就在他询问船家思忖如何应对伏兵时,一艘插着隋军旗帜的五牙战船正乘风破浪朝着徐乐一行人所在冲来。船首上满面水锈的头领手按刀柄,身旁虬髯大汉手提短矛,目露凶光杀气腾腾!

  第六百一十二章 南行(五)

  红日西斜,阳光照在水面上,把整个河面染成一片金黄。此时的黄河还不似后世那般污浊,汉水仍有可观之处,于日落时分赏玩水上风光。即便在太平年月,这也可以算得上雅趣,于乱世中就更为难得。只不过徐乐一行四人都是惯习刀剑懒读文章,景致虽美却提不起兴趣,相比水上赏景,反倒是更愿意擦拭兵器。

  何况韩约、步离虽然如今已经不再晕船,但还没做到视江河如平川的地步。看水看久了依旧头晕眼花心有余悸,自然不会没事往甲板上跑。倒是那些水手船工此时无事可做,正好在歇下来看乐子。

  这些人全是目不识丁之人,说不出什么美妙文字。只是觉得在水上辛苦一日,此时能吃口热饭热汤,再翘着脚看看落日,于此乱世中已是堪比神仙的享受。也有人心思不在景色,而是趁着清闲盘算这趟走下来能得多少赏钱,又能否在江都找到发财的机会。

  有人嘟囔道:“听说江都城现在在卖小娘,年轻漂亮的小娘,一匹绢帛就能换去。咱们船上有这许多绢,那几人一看就是粗心军汉,对于财货数字不上心的。便是那小娘,也不是个爱财的人,不曾对财物留心。咱们若是拿走他几匹,岂不是也能讨个婆娘?”

  另一人骂道:“你活得不耐烦了?那绢帛也是能拿的?也不想想那几个人是何等狠角色?不说几个男人,就是那个小娘,也是两把匕首不离身。那天我刚想同她说句话便被她瞪了一眼,不怕你们笑话,当时我觉得自己不是被人瞪了一眼,而是被什么野兽盯上了。出了一身透汗不说,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从那以后看到那小娘我就远远绕开,不敢往她近前凑。你在他们眼皮子下面偷东西?你长了几个脑袋?”

  船老大这时说道:“也不必怕成这样。我看乐郎君这人和寻常军将不同,不是那种不把人当人的粗胚。对咱们很关照拿我们当人看,更不是个小气人。咱们也犯不上去偷,等到人到了地方,只要跟他好好说说,多半大手一挥就把绢帛赏了咱们也不一定。倘若这消息是真的,到时候一人领一个俊俏小娘回去岂不是好?”

  “假的也无妨。有了财货还怕没有小娘?拿了这笔财货回长安也是一样。不过城里的女子是别想了,那么多军汉还没婚娶,哪里轮得到咱头上?倒是附近乡下再不去外地,倒是能想想办法。”

  另一个汉子道:“听这话江都那边怕是也没有小娘给咱们。你们想想看,那里的军汉也不比长安少,有小娘也不够他们分的,哪里会轮到咱头上?再说好端端的,怎生卖起人来了?”

  开头说话得男子道:“这你就不知道了,正是因为军汉太多,才要卖小娘。小小的江都哪里养得了几万军汉?何况天子在江都日子不少,那些军汉都是北方人肯定想家,想让他们留下,就得有大把的财货赏赐稳定人心。算算日子,就算是金山银海也该花光了。不想办法弄些钱财,那些军汉若是造反或是逃散又该如何处置?”

  船老大点头道:“就是这个话。依我看城中卖小娘的消息未必是真,但是江都发财的机会肯定不少。军汉只认财帛不识珍宝,皇帝身边带的那些珍玩现如今都没了用处。咱们这些绢帛拿到那边必然卖个好价钱,说不定还能换些珍宝回来!每逢乱世都是老百姓遭殃,有本领的人则可借机谋个富贵。这不光是靠气力武艺,若是眼光好运气旺,也一样能发一笔横财。像咱们这等没本事的,都盼着天下太平,不管这江山归谁,总之是早点打完仗才好。再不然就只能盼着老天可怜,让咱们撞上大运。”

  另一名水手叹了口气:“我倒是盼着别倒霉才好。船上载着这几个煞星,去得偏又是江都。若是厮杀起来,战场上刀枪无眼,掉了脑袋都没地方去喊冤。”

  “看你说得?何至于如此?”那一心想着偷绢帛买小娘的水手语气里充满不屑:“你也不想想,唐国公那是什么人?人家是大世家,不是咱这平头百姓!这种大贵人交际广阔,和江都那位皇帝还是表兄弟。不管再怎么打都是一家人,不会撕破面皮,说不定人家早就商量好了,就是让人走个过场。要不然哪能让个武夫当使者?听我的准没错,咱这趟保准平安无事,等到了江都先讨一份赏钱,再去城里看看哪里能找到财……”

  他正坐着发财美梦的当口,船老大的脸色却是一变,之前的惫懒舒适之色尽去,用手指着前方道:“你们快看,那是个甚?”

  几名水手顺着船老大的手看过去,只见远方水面之上,有楼阁尖顶沐浴在落日余晖之中,若隐若现向着自己所在方向飘来。这些人都是老水手经验丰富,明白这肯定不是什么房屋楼阁,只会是船只。但是他们见识的船多了,还不曾见过这种楼阁状尖顶的船,而且从距离估算,这船的体型也未免大得吓人,怕不是能装下上千人。饶是这些水手见多识广,也不曾见过这等大船,甚至想不出这种大船该是何等模样。

  船老大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口内喃喃自语:“五牙战船!这是官兵的五牙战船!”

  “五牙战船?那是个甚?”一名水手小声问道。

  船老大没有看这名水手,两眼紧盯着那越离越近的楼阁说道:“这是朝廷水师最大的船,每条船上都能装差不多一千人,这东西便是水战时都轻易不用,怎么会跑来这等地方?情况不对!快逃!”

  来船正逢顺风,虽然体积庞大航速却并不慢,此时已将全貌展现在众人面前。只见来船上下五层,长约两百尺高百尺有余,前后左右共设有拍竿六架,每架拍竿皆有辘轳,辘轳上拴着铁索,铁索下悬巨石。每架辘轳上所牵引的巨石体积庞大棱角分明,分量起码在三百斤以上。这些水手还是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五牙战船,皆为这海上城池的威势所慑,乃至虽然听到船老大的命令却没人作出反应。

  这艘战船上悬挂着大隋旗帜,指挥台上的军将也穿着战袍,一看就是朝廷经制官兵模样。这些水手都是走惯水路的,也知自家前东主手眼通天背后有靠山,沿途水师主将都能说上话。若是小军将非但不敢招惹,反倒要看他眼色。如今固然换了东家,可是这些军汉并不知道,再说新主比旧主更有势力,说不定将来还要当皇帝,这些军将又算得什么?眼看来得不是水寇而是水军,水手反到更为放心,也不明白为何要跑。只是眼看这水上城郭距离自己越来越近,有水手连忙叫道:“军爷小心!再靠过来就要撞上了!”

  这些军将士兵如同没听见一样,依旧由着风把船吹向商船所在,船老大的眼睛则死死盯在那些巨石上。眼看巨石离自己这条船越来越近,身强体健的士兵站在辘轳之后目露凶光,已经有人把手放在辘轳把上。船老大直吓得面无人色,再次扯开喉咙大叫道:“快逃!”说话间自己已经冲向船舷。

  他的反应以及行动速度已然算得上利落,但是和早有准备的对手相比仍嫌不够。就在船老大的身形接近船舷的同时,指挥塔上一名射士松开弓弦,只听一声弓弦震响,一支羽箭破空而至,箭簇自船老大的后颈射入自喉咙处钻出。

  血花怒绽!

  船老大甚至连惨叫都发不出来,就被一箭结果性命。而他的身形并未因此马上停顿,而是由着前奔的势头继续前冲两步,最终无力地前仆,死尸趴倒在船舷边缘,距离他视为生路的汉水仅一步之遥。

  这些水手虽然是走惯了水路,也曾和水匪较量过的人物,可是被官兵毫无理由地攻击乃至随意杀戮,这还是第一次。所有人都被吓得魂飞魄散,乃至第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此时才有人惊叫出声,随后有人叫道:“军爷!我等未曾犯王法……”

  那一心偷绢帛的水手更是扯开喉咙叫道:“我等乃是唐国公的人,船上还有长安的密使!”

  身裹黑袍的男子侧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大汉,“看来我们没找错人,既然如此,那就别耽误了!”

  那被称为头领的男子并未开口,而是猛地一挥手中令旗,几声凄厉的竹哨声随之响起。伴随着哨声响起,正对大船那两架拍竿之后的军汉松开辘轳把,绞索飞速旋转,发出阵阵响声。两块高悬的巨石伴随着绞索转动声向着这条商船飞速落下,两声轰响几乎不分前后。伴随着声音响起,木屑与血肉横飞,惨叫声与船体碎裂声混杂一处。

  一块巨石正好命中了水手所在的甲板,包括那名憧憬着发财娶小娘的水手在内,三名水手直接丧命,还有几人受伤。比起他们的伤势,更为可虑的是船体。

  拍竿这等武器专为水上作战设计,其功效就是摧毁敌人船只,把对手送入水底。虽然这条船乃是主人不惜重金打造质地非同一般,可终究还是一条商船。其考量最多的乃是安全以及载货并非交战,遇到这沙场上的利器如何招架的住?第一轮拍砸之下,船体便已经被砸得不成样子。

  那名首领再次挥手,伴随着竹哨之声士兵快速摇动辘轳把巨石重又吊起,紧接着松手让巨石落下。这两块巨石如同两柄大锤,对着这条商船反复进攻。一击、一击、又一击……直到船只彻底变成一堆碎木散落水中。

  第六百一十三章 南行(六)

  覆巢之下无完卵。

  未曾经历变故时,人们对这句话未必相信。不管是基于侥幸心还是限于见识,总有人认为自己能在天灾人祸中幸免,甚至借机富贵。直到大难临头,才发现自己的运气本领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好,这些水手也不例外。

  平日里都在水上讨饭吃自然要求个好口彩,谁也不敢乱说船只倾覆或是起火之类的笑话。不过在心里他们大多曾想过,万一遇到船难或是水匪又该怎么办?其中大多数人都觉得自己命数好,必然可以逢凶化吉。再说凭着自己一身本事,不管是泅水还是藏到无人角落,总可以逃过一劫。再不行便靠着船大坚固闯过去,想来世间不可能有哪路水贼拥有拦住这条大船的能力,只要自己不顾一切地逃跑就肯定能逃掉。

  由于不曾和悍匪交过手更不曾遭遇过灾祸,他们并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错,直到此时此刻他们才发现自己之前的想法何等荒唐。拍竿设计之初目的固然是对船不对人,操作辘轳的士兵也没想着以水手为目标。

  可是那两块数百斤的巨石体积何等庞大,起落之间就像是两团乌云从天而降,这些水手根本没地方逃。它也不需要刻意瞄准,只要随着辘轳起降,每次从空中落下,在砸碎船板的同时,都能带走几条性命。

  水手的惨叫声、求救声已经响彻水面。巨石成了所有水手的梦靥,眼看着那鲜血淋漓的巨石从空中落下,绝望的水手除了闭目等死根本想不出其他办法。

  一声轰响,木屑飞溅,当巨石被绞起之后,原先的甲板已经变成了一个大窟窿,那名水手彻底没了踪迹,仿佛从不曾在世间存在过。只是巨石底部多了些血以及毛发,才能证明之前确实有这么一个人待在那里。

  一个手脚利落的水手侥幸从两块巨石的缝隙中蹿出,随后不管不顾地向一旁冲,准备直接跳入水中逃生。可是就在他刚刚来到船舷之时,只觉得背心一阵剧痛传来,随后整个人就没了力气,身体不受控制地跌入水中。血色浮于水面,随即被河水冲淡,借着落日夕阳隐约可见其背后多出了半截箭杆。

  在五牙战船顶端的指挥塔上,二十名持弓射士早已搭箭于弦引弓待发。只要有水手试图跳水逃生或是朝战船冲去,就难逃利箭索命的结果。那裹黑袍的战将两眼紧盯着商船不放,不管是水手的惨状还是商船损坏情况,他并不在意。身为世家部曲头目,自然要按照主家命令行事。从一开始他在意的就只有此行目标:徐乐和他的伴当。

  这名为谢用之的男子乃是谢家的家生奴,其父是谢家私兵头目,他自出生之日便注定是谢家奴仆。比起他的老子,谢用之无疑更为出色。他的力气更大,手脚更利索,也更加不要命。第一次为主家厮杀时乃是和另一位大人物麾下的部曲火并,起因据说是争夺山林又或是一批战马的归属。

  真实原因他到现在都没搞清楚,只知道那场厮杀结束之后不久,两位势不两立的大人物便结了亲成了莫逆之交,至于在那场厮杀中死去的父亲以及差点丧命的自己,对家主来说不过是些小小的损失算不得什么,不值得因此伤了世家颜面。

  那次厮杀让谢用之失去了至亲,身上也留下了几处伤疤。不过在那次厮杀中,他亲手砍下了三颗人头,其中一颗还属于他的杀父仇人也就是敌对人马的头目。对于已经衰落的江左谢家来说,这等悍勇家将足以引起重视。在谢用之伤好之后,家主不惜亲身前往与其相见,足足说了三句话赏了一匹绢才离开,对于这些奴仆部曲来说,已是天大的面子。

  不光赏赐了财货,这位善于驭下的家主还给谢用之起了这么一个名字。据说这等名字乃是当年那些独当一面能杀善战的名将才有,赏给谢用之这等仆役,乃是天大的面子。从那以后,谢用之便把自己算做谢家的心腹嫡系,处处为主家着想,临阵时更是不惜性命为主家冲锋陷阵折冲御侮。

  如今他不光是娶了一个谢家侍女为妻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儿女,更是拥有了这艘五牙战船的指挥权以及成为这支人马的真正头领。

  谢用之不曾读过书自然不懂得太多道理,只是听家主讲过什么荣损与共之类的话。大抵就是说,既然做了谢家家生奴仆,命数便与谢家绑在一处,只有家主过上好日子,自己才能有前程。是以为家主卖命就是为自己卖命,背叛家主便是背叛所有人猪狗不如。

  他也知道曾经显赫一时的谢家已经大不如前,曾经辉煌的家业连同成千上万的部曲十不存一,自己这支人马乃是谢家部曲中最为精锐的一支,也可看做最后的家底。可是这所谓的精锐连一条五牙舟都赛不满,还得和强盗合作联手做些没本钱勾当。再这么下去,等到自己儿子长大成人,怕是就没法从谢家得到照拂,没地方去寻庇护。

  固然大隋建立之后,朝廷开了科举,允许寒门考本领谋出身,可是谢用之从不认为自己能走这条路。老爹在世的时候就不止一次说过,这个天下乃是由世家和百姓组成,世家掌握一切,百姓依附世家而活。

  家主也讲过,自己生在谢家乃是造化,至少有人承担衣食住行不用为生计奔走。若是离开谢家,马上就会冻饿而死。所谓科举云云,都是朝廷骗人把戏,万不可相信。家主对自己恩重如山,所说言语自然不假。再说自家几代为谢家效劳,自己更是得了主家赐名,又岂能在主家落魄时弃他而去?至于家主是好是坏,是否值得追随,振兴谢家家业于自己有什么好处,就不在谢用之考虑之内。

  他是个粗人,不管再如何忠心,也不知道该怎么让谢家恢复当年的声威,只能按家主的命令行事。既然命令说要把徐乐一行人杀光,自己就只管把他们杀个干净,其他的都不必考虑。为防万一他在行动之前就传下命令,这条商船上的人一个不剩全都要杀免得徐乐浑水摸鱼侥幸逃脱。

  这些充当水匪的部曲毕竟是仅存的善战精锐,许多人受过行伍操练,论战力不在大隋水师之下。此番准备周全,甚至动用了五牙战船,按说不至于出纰漏。不过谢用之为人仔细,还是紧盯着船只不放。

  在巨石砸下时,他隐约发现似乎有什么东西从船里飞了出去。只不过拍竿发动时声势太大,木屑混着石粉弥漫在空气中阻挡视线,让人看不清端倪。飞出来的是人是物无从辨识,既有可能是人也有可能是被砸碎的船体落水。这种混乱场面下,若是换了其他人也就这么放过去,可是谢用之忠心耿耿,硬顶着灰尘瞪圆了眼睛看着水面,努力从里面寻找目标。

  一声轰响。商船终于彻底变成了碎片,不管再怎么加固,商船对上拍竿,也注定是死路一条。碎木、残破的船体、木箱、绢帛与水手的尸体铺满水面。这些部曲乃是谢家最后家底,谢家也不会薄待。可家业衰败,很多时候家主想要厚养也有心无力,甚至有些时候还要他们把劫掠来的财物上缴反哺家主,这伙人囊中并不宽裕。

  再说当了这么久水匪,难免沾染几分贼性,见了这满水面的绢帛,不免暗自吞咽口水。虽说绢帛沾水要折去几分价格,可是只要及时打捞晾晒,依旧是一笔了不得的数字。把这笔财物分掉,足够众人逍遥许久。

  终究是部曲出身不比普通盗贼,不至于见了财帛就没了管束一哄而上去抢。几个部曲头目都偷眼看着谢用之,等待他下命令动手。这支队伍名义上的首领,诨名李草鞋的李大郎却已经忍耐不住。

  他本就是盗贼出身也不曾受过操练,见了财帛就错不开眼睛,更别说这么一笔大钱,足够让他为之拼命。忙不迭地问道:“谢大,这许多绢帛就这么让水泡了未免可惜!晾晒干净还能用,再不行还能交给恩公不是?”

  谢用之看了他一眼,冷声道:“你是头领你说了算,何必问我?想要财货就让兄弟们动手去捞,再晚一会就来不及了。”

  李草鞋对这位油盐不进的家将头目素来是又恨又怕,担心其不肯通融自己又没办法,没想到这次其居然改了性情一口答应,一时间就连惹下的大祸以及将来结果都顾不得,连忙陪着笑脸道:“还是谢大通情达理。来人啊!赶紧划小船去捞,把那些财货一文不少的都捞回来!”

  “慢!”谢用之一声大喝,那些人全都站立不动,李草鞋愁眉苦脸地看向谢用之,以为他突然改了主意。却听谢用之道:“不光捞财帛,连死尸也要一个不剩的都给我捞上来。只要有尸首就要!”

  “谢大,这是干啥?那死尸有啥好看的?万一被血污了绢……”

  “家主有令,徐乐一行三男一女。哪怕没有头颅,也得有足够的尸首顶数。否则的话,这件事不算完!”

  李草鞋这才明白,谢用之不是突然脑袋开窍,而是为了完成主家将令。心里不住地骂娘,可又不敢拒绝。其他的家将部曲都听谢用之命令,且又是谢家人自然要服从家主的话,当下也不抱怨划着小船到水上或是捞尸,或是捞取绢帛。谢用之站在指挥台上紧锁眉头一语不发,两眼依旧看着水面。

  这些部曲训练有素,不管是拾取财货还是打捞死尸都及时禀报,一连三批人马报过来,都只是发现了水手的尸体不曾发现其他,谢用之的脸色就越发难看。李草鞋陪笑道:“拍竿这般厉害,便是铁人也要砸碎,何况是肉体凡胎?我看说不定是几个人都被砸成了肉泥,没地方去寻尸体,不如我们还是先顾着那些绢……”

  谢用之以一个冰冷的眼神把李草鞋后面的话都堵了回去,他一语不发依旧紧盯着水面。这时又有一艘小船驶到五牙战船之下,船上男子高声禀报:“有个男人还活着,这厮不识水性,抱着根圆木想要顺水而走,被我们的人围住了,不知如何发落?”

  “用挠钩擒来见我!记得,别伤他性命!”  

  第六百一十四章 南行(七)

  在拍竿第一次落下时,徐乐一行人已经做出了反应。

  所谓有备无患,拍竿也好战船也罢,不管威力何等强大,终究是失之于笨拙。若是被袭击者早有准备且身怀绝技,自然可以临机应变,不至于像那些水手一样,随随便便就丢了命。徐乐等人能够及时反应,固然要得益于步离那远胜常人的感知,更有赖徐乐那一身刻苦练就的六识通灵之术,以及在战场上养成的枕戈待旦时刻不敢松懈的良好习惯。哪怕是在看似太平的环境之下,也不曾麻痹大意。

  甲板上喧闹一起,徐乐就已经意识到情况有变随后朝三人使了个眼色。这四人中韩家兄弟是徐家闾老兄弟更是徐乐总角之交,彼此之间早有默契,徐乐这边甚至不需要说话,一个眼神动作,两兄弟就能理会。步离虽然和徐乐相处时间尚短,但说到心意相通程度还在韩家昆仲之上。因此徐乐这边命令一下,三人便几乎同时采取了行动。

  虽然这条商船足够坚固船体也不小,在船老大等人看来即便遇到水匪也堪可一战,不管是仗着船大坚固强冲突围还是凭借船舱死守都能坚持一阵。但是从一开始徐乐想的应对之策便是逃出这条船再作道理,绝不能在船上多做停留。

  别看玄甲骑乃是以铁骑墙阵疆场厮杀起家,徐敢也以统率骑兵闻名天下,但是他并非一介寻常骑将,只不过是以统率骑兵为长。自乱世中一步步走出来的名将,不管骑兵步兵乃至舟船水战,必然样样皆能,无非是某一方面特别出色。

  徐敢以善于将骑闻名天下,麾下铁骑所到之处攻必取战必克成就赫赫勇名。也正因为这方面光芒太过耀眼,以至于掩盖了其他方面的才具,世人只知黑甲徐敢骑战无敌,很少有人知道他在水战乃至步战、阵战等方面同样是一等一的行家。

  徐乐自幼受阿爷教导,于水战之道自不陌生,虽说因为条件所限无法实际操练,但也绝非纸上谈兵的妄人痴儿。他早就知道,这条船遇到寻常盗匪或可一搏,但若是遇到早有准备的善战根本不堪一击。留在这里死守,和自寻死路并无区别,必要先行逃脱再作道理。

  这种时候肯定是先顾自己人,船夫水手便顾不得那许多。说到底遭逢乱世便是不幸,想要活命就得靠自己拼搏,不能指望旁人搭救,徐乐也不是菩萨,自然没这等妇人之仁。

  几人所在船舱的木板之前就已经被他们卸去几块,形成个不规则的洞口,再把木板草草镶上,以备不时之需。变故一生,徐乐等人起身拆下木板,随后便向外逃。步离身形娇小动作最为灵活,先扔个木盆出去,随后第一个从那人工制造的便门钻出,紧接着便是韩小六、徐乐两人。

  他们两人水性过人,便是吴越子弟也未必胜得过他们,也不需要什么浮木。只有韩约动作最慢,也最为费力。

  他那如同门板一般的身形乃是天生斗将体魄,哪怕是同样的招数他靠着身大力不亏的优势施展出来,依旧比普通人厉害。可是在水战上,这优势便成了劣势。不论在船上保持平衡,还是腾挪纵跃,都比寻常人更为困难。再加上他不习水性,所需要的浮木格外庞大,乃至最后寻了一根木梁才能保证自己不沉,在此时难免有累赘嫌疑。

  他们拆开船板制造活门的行为于船体有损,若是洞挖得足够韩约从容离开和凿船也没多少区别,真若是开了那么一个大洞,不等水贼来,这条船自己先就沉了。韩约练得又是硬桥硬马的战阵功夫,无法把身形蜷缩起来通过。那个洞口对他来说实在太小,一连两次外冲都被挡了回去。

  其他人这时已经跳入水中,今日水流远比想象中湍急,徐乐等人一入水就发现身体很难控制,不由自主地被水冲向下游。眼看小狼女的身子一入水就变成了小点,随后就消失不见,徐乐心中既是担惊又是焦虑,刚想要去找人,韩约这边也出了纰漏。眼看韩约两次离船失败,徐乐心头如同火焚,想要帮忙却又无从着手。

  抬头看去,只见巨大的石块在拍竿作用下,再次重重地落在甲板上,砸得木屑横飞。他心知拍竿威力惊人,用不了几下就能把船砸成碎片,到时候韩约也难逃一死,连忙叫道:“韩大,快!”

  韩约亦是徐敢一手栽培出的优秀步将,纵然不习水战亦知情势危急,当下顾不得许多,后退两步随后一手托圆木另一条胳膊则把圆木用力夹紧,以圆木做攻城槌,一声大吼中人如同冲车一般朝着那处活门撞去!

  伴随着一声轰响,韩约的身形破壁而出,只是不知这一撞之下,韩约受了多重的伤,身上添了多少伤口。徐乐刚想要游过去观看韩约,韩小六大喊道:“乐郎君快去寻步离,她怕是扛不住这水势!”

  徐乐看去,才发现韩小六与自己之间已经拉开好长一段距离。这也不奇怪,小六的水性不在自己之下,可是气力却并不如何出色。神武县的河水流速无论如何也不能和汉水相比,小六可以做到在水中畅游,可是让他扛着水流逆向而行未免强人所难。

  小六终究是个男子,再怎么力弱,也总归比步离的力气大一些。连他都扛不住水流被迫后退,步离又该如何?而且步离只是刚刚克服了晕船,对水性一窍不通,全靠木盆才能保证浮于水面。面对这种强大水流,她又是怎样结果?

  别看小狼女平素少言寡语又动不动就耍匕首吓人,看上去极为难以接近,实际上韩家兄弟以及大多数徐乐亲信对步离都视为亲人。这其中固然有大家都把她当成未来主母的因素,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步离的模样实在惹人怜惜,让人一见心中就生出关爱之意。

  韩大娘那些徐家闾妇人对于步离当成女儿,韩约、小六这些平素杀人不眨眼的军汉,也在心里把她当成妹妹。小六平日有些冲动,又被军汉传染了一些坏毛病,冲动好斗缺乏仁善之心,可是对于步离总是另眼看待生怕其受了委屈。眼看步离遇险自己又无力施救登时乱了手脚,只能朝徐乐开口。

  此时五牙船上的拍竿连续落下,商船一点点碎裂、瓦解,无数碎片纷纷落下,木屑与灰尘不但影响了李草鞋等水寇的视线,徐乐一行人的目力也大受影响看不清韩约的情形,只能依稀断定他漂在水上安然无恙。再回头看看,已经几乎看不到踪迹的步离,徐乐猛一咬牙,朝韩小六道:“让韩大去下游寻我!”随后顺着水势,蹬水踩水向步离所在方向飞速游去。

  沙场无情,慈不典兵。越是名将老兵,越是缺少慈悲心肠,对于人命看得极为淡漠。哪怕是救人的时候,也是按照得失利害进行估算,选择对自己最有用的人拯救。

  这也不能怪在那些军汉头上,实在是兵凶战危沙场环境险恶,如果没有这份本事和决心,很难从尸山血海中活着走出。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乃至乱世刚刚终结之后人命也没那么金贵的原因就在于此。

  如果单纯从得失层面看,韩约无疑比步离更值得徐乐营救。毕竟那是阿爷特意为自己栽培的苗子,两兄弟多年相交心意相通,乱军之中配合格外默契。一个在马上舞槊杀人,一个持刀盾于步下遮护,两人配合战力足以提升几倍。

  就算有一个武艺力气都远在韩约之上的步将辅佐徐乐,也不如韩约来得默契,在战阵上作用也要打几分折扣。除此之外,韩约还能操练人马指挥调度,俨然是徐乐的臂膀,如果他有个好歹,徐乐的玄甲骑也要大受影响。

  相对而言步离在战场上不能说没用,可是终归不能和韩约相提并论。对如今的玄甲骑来说,梁亥特部落的作用大不如前,就算因为步离出现意外导致梁亥特离心离德,对徐乐的基业来说也没什么影响。

  可是徐乐的心终究不是铁打的,哪怕看上去徐乐为人冷漠傲慢难以接近,但是其身边人都知道,自家将主乃是何等的好心肠,又是有一颗如何难得的慈悲心。对徐乐来说,从小阿爷教自己的便不是怎么计算利害,怎么用他人性命为自己博前程富贵,而是靠自己的力量守护百姓天下,更要好好保护身边人,为他们遮风挡雨。

  他嘴上从来没有表达过对小狼女的关爱,更不曾像韩大娘她们一样,对她表现出宠爱,但是内心对小狼女的关心并不比其他人为弱。倘非如此,以步离那惊人的感觉,又怎会和徐乐如此亲近?眼看她面临没顶之险,徐乐心中也自如油烹。

  汉水湍急汹涌,如果被浪头打中,哪怕是善泳之人也可能发生不测。尤其步离身单力薄,在这种身体与水浪的对抗里根本不能和韩约相比。后者别看也不善水,可是有那么一副好身板,就算是被浪头砸一下也出不了闪失。

  对徐乐而言,两人的重要程度不相上下,这时自然是只能先管处境更危险的那个。只是水上救人远比陆地为难,何况步离已经先漂出不短的一段距离,想要追上她找到人就更为吃力。饶是徐乐水性、气力都远胜他人,想做到这一步也不容易。一头扎入水中,如同游鱼般顺着水势前冲,待等一口气用光才把头探出来呼出浊气,再深吸一口气重新入水,拼尽全力踏水冲锋。

  如是者数次之后,那架木盆已经出现在视线之中,随后也发现了步离的身影。她的小手虽然已经紧抓着木盆,可是双眸紧闭,身体也没有任何反应,一看便知已经失去知觉,全靠求生本能以及毅力抓着木盆才不至于溺水。可是这种状态不可能持久,若是自己晚来片刻,步离怕是真要一命呜呼。

  第六百一十五章 南行(八)

  徐乐此刻亦是旧力将尽新力未生之时,于武人而言,这种状态极为危险。虽说眼下没有对手与徐乐搏杀,但是那急流水浪,并不见得比武人的兵器威胁小。徐乐虽然自幼习武又以名贵药材沐浴调养体魄远胜凡夫俗子,终归也是肉体凡胎,如果这个时候被浪头击中,即便不至于像步离一样被直接打晕过去,脏腑也难免受损。

  按常理论,此时他理应先行换气保证自己安全再做其他。可是眼看步离遇险,徐乐顾不上细想,更顾不上自身安危,伸手向前将小狼女紧紧环入怀中,随后拼命朝岸边游去。

  固然步离并未溺水,可是看她的样子已然昏迷,谁也不知道在昏迷前她伤得有多重,更不知道是否溺水。稍有迟缓说不定就是天人永隔,是以他一刻也不敢耽搁,拼尽全力拖着步离猛力游到岸边。直到他双足踏上陆地的刹那,才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铁打的身子竟然没了气力,瘫倒在步离身旁动弹不得。

  这种情况发生在普通人身上都不正常,更别说是个超等斗将。徐乐心知这是自己用力过猛且始终未能正常换气以至虚脱,不至于影响性命。不过居然能让一个在战场上厮杀终日不觉疲累得猛将累到虚脱,也知这番施救何等不易,徐乐又是冒了怎样的风险。

  躺在地上的徐乐开始用那独特的家传吐纳呼吸法控制气息,随着一口口空气吸入呼出,体内的火焰再次燃烧、升腾……上次使用这种功法乃是为了杀人复仇,这次则是为了救命。虽然两者目的不同,但是在徐乐看来,其结果对自己同样重要不分高低。为了杀王仁恭给阿爷报仇,自己可以拼着寅吃卯粮损伤元气施展这种吐纳方法,为了救步离也同样可以。

  看着那单薄瘦小的姑娘一动不动的样子,徐乐第一次感觉,这小丫头是如此的可怜。若是自己救不活她,既对不起罗敦阿爷,也在良心上交待不下去。

  好在步离并没有受伤,只是被浪头打晕了过去又呛了些水。当然,若是徐乐迟来一阵她抓不住木盆被卷入水中,结果就不堪设想。如今施救及时,也就没什么大碍。小狼女吐了两口水出去,苍白如纸的脸色也渐渐有了三分血色,徐乐那颗提到嗓子眼的心才渐渐放松。

  虽说步离此番受了些惊吓,总算可以保住性命,这已然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不过韩家兄弟依旧没过来和自己汇合,徐乐心中总觉得有些不安。哪怕两兄弟均非等闲之辈按说足以自保,可是这么久不来,也难免让人心生警觉担心二人有什么闪失。这几个人都是自己的亲人,不管是谁出现意外,都不是自己想要看到的结果。

  “乐郎君……”小狼女恢复神智之后发现身边是徐乐,瞬间绷紧的肌肉重新放松,随后对徐乐提醒了一句:“天快黑了。”便不再言语。

  她本来就不喜欢说话,更别说现在这种时候,自然更是惜字如金。若不是徐乐与她亦有默契,只怕也听不懂其在说什么。

  李草鞋所部发起偷袭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这么一通折腾下来,天已然到了傍晚很快就会彻底黑下来。步离当然不怕黑,徐乐也不在乎黑暗。只是一旦天黑失去光线,韩家兄弟想要找到徐乐就更为艰难。大家总共只有四个人,若是彼此失散了,对谁来说都不是好事。

  她这话的意思就是提醒徐乐别管自己,先去寻些柴禾生火,以火光吸引韩家兄弟前来汇合。若是水寇发现火光寻来,也不是坏事。徐乐窝了一肚子火,又心疼步离的遭遇,若是有水寇来正好砍瓜切菜杀个痛快,一解心头之恨。

  岸边点起了三堆篝火,徐乐、步离两人并未在火边烤火取暖烤干衣服,而是躲进了树丛里隐蔽身形。毕竟不知道谁会寻着火头找过来,万一吃了冷箭实在划不来。两人都是隐匿行迹的好手,加上夜色遮护,就算是成群结队的士兵从他们面前走过也未必能发现,水上来的人就更不可能看到他们。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光景,果然看倒一个黑影踉踉跄跄地爬上岸,向着火堆处搜寻而来。两人对视一眼,彼此以眼神确认对方的判断没错,随后徐乐从树丛里探出身形,低声喝了一句:“小六!”

  从水里钻出来的正是韩小六,他的状态看上去比步离强不了多少,脸色灰白嘴唇青紫,人摇摇晃晃的仿佛随时都会倒下,二目红肿,一看就知是哭了许久。徐乐的心再次收紧,一把抓住韩小六问道:“韩大出了什么事?”

  徐乐很清楚小六的性情,别看其年纪小,却是个铁骨铮铮的好汉。哪怕是战阵上受伤乃至几次死里逃生,也不曾叫苦退缩,更不会学妇人一般哭天抹泪。能让他难过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韩约出事了。再加上只看到小六上岸没看到韩约身影,就知道肯定是发生不测。

  他最担心的莫过于韩约已经被汉水吞噬,若果真如此,哪怕日后自己把水贼尽数诛灭,幕后主使之人千刀万剐也没用,这份遗憾穷自己一生时间,也没办法弥补。

  对他而言,韩约乃是手足一般的存在,虽为异姓情同兄弟,其有个三长两短,自己损失的不是个战场拍档,而是骨肉至亲。固然在战场上,没办法做到样样俱到保护每个人安全,可是不代表不会难过。因此他大瞪着眼睛紧盯着小六不放,如果其真说出那个令自己无法接受的答案,徐乐只怕会当场吐血晕厥。

  “大……大兄被那伙水匪捉去了!十几把挠钩,把大兄钩得遍体鳞伤,我在那里看着,却什么忙都帮不上。郎君,我是不是无用得废物?若不是你和大兄护着我,我早就死了,是不是这样?大兄他……流了好多血!”

  说到这里韩小六声音哽咽,显然又要放声嚎啕,徐乐却不容他哭出来立刻追问道:“他们只是捉了韩大不曾伤他性命是不是?现在往哪里去了?”

  韩小六先是摇摇头,随后道:“我也不知道他们往哪里去了,只是看到他们奔着上游走,至于去哪实在不知。”

  徐乐长出了一口气,身子再次放松下来。望着韩小六那副难过样子,步离轻声说了一句:“你是好汉。”随后又没了声音。

  韩小六耳聪目明,小狼女这句话没能瞒住他,他摇摇头语气越发哽咽,随时都可能痛哭出声:“世上哪有看着大兄被人钩得满身是血,自己什么都不敢做的好汉?我是个没用的孬种,平日里总以为自己很厉害,直遇到阵仗才知道自己没一点用。我躲在水里,一点声音都不敢出,生怕被贼徒们发现。若是乐郎君遇到那等情形,定然一刀一个把他们全都斩杀干净,我就只能看着他们捉走大兄。说到底都是我本领不好,是我害了兄长。”

  徐乐拍了拍韩小六的肩膀,神色严肃道:“步离说得对,你是个好汉,这话不是安抚而是实言。也不用和那些酒囊饭袋比,就是玄甲骑里,你也是最出色的好汉。谁不知道咱们小六神射功夫全军少有对手,便是梁亥特部那些猎狐人,也佩服你的射术。放眼天下,又有几人有这份本事?你若是无用之人,那其他人又算什么?至于方才那等情形,你不动手并无错处。你活着回来才能让我知道情形,找机会救出韩大。若是逞匹夫之勇把自己搭进去,那我又该怎么救人?”

  “可是我大兄……”

  “你尽管放心,我担保韩大无事。”徐乐说得极为笃定,让韩小六也有了些许疑惑。从语气以及神色看,乐郎君不像是用假话安慰自己,而是陈述事实。他搞不清楚到底为何,只能眼巴巴看着徐乐,等对方为自己解释。

  徐乐见他不再哭,也就继续分说道:“他们若要杀大郎,就不用挠钩了,直接乱枪齐搠,韩大就是有九条命也立刻了账。再不然捉了之后予以加害,韩大也是死路一条。可是他们并没做这些事,足见他们至少不会在眼下杀人。只要我们救人及时,就能把人命夺下来!”

  小六对徐乐素来信如神明,听他说的头头是道,便也不再哭,把心思都放在了徐乐的言语中。听他这般说,小六也明白过来:“郎君的意思是他们要从大兄口内打问消息,所以暂时不会杀他?可是他们能从大兄口内问些什么?大兄知道的事,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这些人是冲着咱们四个来的,至于那商船还有上面的人,无非是受了池鱼之殃。用一条五牙战船对付我们,咱们的面子倒是不小!不过既然连这等巨舰都开出来,就证明他们志在必得,已经没了退路。我们不死,他们谁也别想活。这伙所谓的盗匪中想必有厉害人物,发现我们几个并未被害,所以想抓个人问问究竟,查出我们的下落。韩大是个好汉子……这等时候好汉子就注定要受些皮肉之苦,不过只要救得及,他肯定不会死!咱们明天一早就去救人,小六放心,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韩大有什么闪失!”

  小六的神色先是一阵兴奋,但是随后又变回沮丧模样:“乐郎君的手段高明,自然可以救人。可是总得知道人在哪,才能想办法救。再说我们现在连船都没有,又怎么追得上他们?”

  徐乐神色从容语气也极为淡定:“那么大一艘五牙船,怎么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就消失不见。他们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用那么一条大船。有这么明显的线索,不愁找不到这伙贼徒,也不愁找不到韩大。至于船你也不用急,汉水在此怎会无船?多些耐心,很快就能找到船只渡咱们。”

  第六百一十六章 南行(九)

  直到次日清晨,徐乐一行人才开始观察自己所在的位置。这是汉水边缘一处无名的荒野,方圆十几里内都找不到人烟,也不适合船只停泊。也正因为此,昨天晚上他们在此生火只引来了小六,并未引来其他人。这倒是方便三人行事,可是想要找船就有些吃力。天下大乱战火四起,本就不利于商贾贸易。更何况现在盗贼蜂起,行船走马都不安全。除了少数有力的大商贾外,大多数商人都不会在这个时候出门做生意,水面上船只不多。何况就算有船出行,也未必会把徐乐一行人带上。毕竟这里不是渡口也不是停船之地,船只没必要停靠。任徐乐武艺再高,也不能从陆地直接跳到船上,强迫船家靠岸把自己这些人接上去。至于让人在岸边求救,这也同样不是办法。乱世中人心险恶,哪怕是步离这种异域美人,也终究不如性命重要。大家人心隔肚皮,不知对方根底,怎敢随便把陌生人请到自己船上。小半天过去,水面上一共只过了三条船,并没有一条船有停靠搭载众人的意思。步离在林中摘了些无名野果,虽然酸涩难咽,但好歹可以勉强充饥。一行人落水逃生时,身上带着兵器和少量盘缠,徐乐身上还带着李渊写给杨广的书信,为防不测书信外面特意用油纸包裹以防被水打湿,现如今看来也是白费力气,这封书信已经不成样子。好在唐国公的信物还在,能够证明徐乐等人身份。几个人跳水逃生时都没顾上带干粮,偏又都是一顿不吃就难以承受的大肚汉,这时候顾不上食物口味,都要先吃下去再说。小六费力地吞咽着野果,眼眶又有些发红:“乐郎君手段再厉害,也总不能变出条船来。若是总没有船载咱们,也别说救大兄,就是我们自己都不知该怎样才好!都怪那幕后主使之人,若是让我寻着他,非把他拨皮抽筋不可!”

  徐乐看看小六:“怎么?你知道是谁指使那些水寇的?”

  “看郎君说的,我又不傻!知道咱们此番出使之人虽然不少,可是有胆子有手段做这事的可没几个。这里面还要除去几个根本没必要下手的,最后剩的人是谁,大家心里都有数!大兄早就说过,身为武人就得做好战死沙场的准备,不管自己武艺如何,只要上了战场,命就由不得自己作主。大兄为郎君而死亦是心甘情愿,不管死在敌兵手里还是水寇手里,也没什么分别。不过那幕后主使之人先是派了人用五牙舟来对付咱们,又故意让水上的船只不许载我们,这简直是欺人太甚!此仇不报誓不为人!不管他是何等身份,我都要亲手结果他的命!哪怕是同归于尽也没关系!“徐乐哼了一声:“若是韩大有个三长两短,不用你动手,我自会结果他。王仁恭也是世家子,照样被我斩了首级,他又能怎样?不过事情还没到那种地步,这滔滔汉水船只往来,非人力所能截断。不管那位有多少手段,又有多重的权柄,都不可能截断南北水运,更不可能让船只不载我们几个。一会我们几个就向前走,只要到了渡头,就能找到船。不过我总觉得,我们几个在这里,一样可以找到船只载我们,不信就试试看。”

  他话音未落,却见韩小六指着远方道:“郎君你看,信号!”徐乐为了防范船只驶过未能发现,也防范着有人偷袭,吃饭的时候也是分开进行。小狼女自己采果子时已经吃了半饱,这时候便猫在草丛里边吃边警戒,一旦发现异常可以及时通报。韩小六一边和徐乐交谈一边看着岸边,也是发现了信号之后及时提醒徐乐。

  步离发出的信号,证明有人过来了,提醒两人做好准备。徐乐与小六对视一眼,随后各自钻入草丛中,朝步离所在位置迅速靠近。虽说现在大家都盼着船来,可是来的船未必就是自己人。昨天的对头可是开着五牙船来杀自己一行四人的,显然不是什么小角色。而且从他们生擒韩约的举动看,显然对自己一行人的首级志在必得。只要发现自己这些人还活着,多半就会穷追不舍。这里既不是渡口也不是停船所在,一般人不会随便靠近。如果真有人过来,便要先看看是敌是友再做决断。等到两人赶到草丛时,见小狼女已经抽出双匕紧握在手,身形绷紧如同一张拉满的弓,就像是一条随时准备跳出去捕食的小狼。只看她这副模样,就知道来得自然是对头。借着草丛遮掩两人向外看去,只见远处有四条大汉手中提着直刀正在小心翼翼地搜寻着什么。距离他们不远处,则是几个持短矛的汉子四下观望警戒。再远些的位置,乃是六七个射士张弓搭箭,显然是准备一旦发现有异动,就开弓放箭杀伤对手。所有人身上都裹着战袍,其中还有几个人身上穿着皮甲。他们的衣甲战袍基本是仿隋军制式,但是看他们神色动作以及此时的举动就知道,这些所谓隋军就是昨天驾五牙舟攻击自己一行人的水匪。现在他们搜寻的目标也是自己三人,显然是准备一网打尽。徐乐之所以如此笃定,便是因为他故意留下了昨晚点火发信号之后的灰烬。这些水匪手段不弱,若是非要找到自己这些人不可,就一定会发现那些痕迹,接下来自然是上岸搜寻。不过徐乐这个陷阱设得也颇为隐蔽,粗心的盗匪肯定发现不了那些破绽,反倒不会上当。能被这个陷阱所引诱者必然是经验老到心思缜密之人,这种人也注定不好对付。现在只看他们的举动就知道,必然受过战阵操练,其中还混有身经百战老卒,属于难啃的骨头。哪怕人数不多,也不容易应付。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韩小六一见这伙人就先红了眼。他的弓箭虽然背了出来,可是在水中雕翎损失大半,弓也受了潮,如今还没有晾干,力道不足不能伤敌。要想和对方厮杀,就只能奋短兵近身白刃。小六乃是军中少有的神射手,一弓在手十几个人都未必能近身。可是他年岁尚幼身小力弱,近身搏斗向来是短板。饶是他自幼随兄长、徐乐乃至徐敢练武招数精熟,可是力气不足总归是短板。对手若是一力降十会,不管不顾冲过来蛮打,小六依旧招架不住。和这种精锐士兵近战厮并绝非明智之选。不过小六这时已经顾不上这许多,咬牙切齿就要扑出去厮杀,却被徐乐死死按住动弹不得,急得他直朝徐乐瞪眼。身体也挣扎着,希望徐乐感觉到自己的情绪,赶紧把手松开。“慌什么?他们既然上了岸,就一个也别想逃!若是走了一个贼子,我就把头赔给你。”徐乐在小六耳边小声嘀咕着:“不管是找韩大还是离开这,都得着落在这些人身上,且不可操之过急。打了这么久的仗,难道还没学会行伍里的手段?打仗不能一味发蛮,该用脑子时候就得用。一切交给我,你好生听令就是。“他在韩小六耳边嘀咕几句什么,小六的眼神渐渐变得平和,下意识地附和点头。步离把两柄匕首交到左手,右手从身上又摸出一把匕首递到小六面前,低声说道:“你没力气。“小六明白,步离是说自己没力气,使直刀不如用匕首方便。这匕首乃是李世民托巧匠打造的,步离却并不喜欢,之前一直用罗敦阿爷馈赠的那两口匕首。这回进了长安,从武库中找到两口真正的百炼宝刀,步离欢喜得如同个孩子,除了徐乐谁也休想碰那对匕首一下,这两口匕首也成了她交战的利器。

  李世民所赠匕首作为备用的武器护身,一般不会动用。饶是如此,对于武人来说战场上兵器也是半条命,这时候肯送给小六也是好大面子。知道突厥人规矩以及步离习惯的小六,并未因为那一句没力气生气,反倒是觉得心里热乎乎的。朝步离点点头,一把接过匕首,把匕首衔在口中,手脚并用悄悄向远处爬去。徐乐看着小六背影点点头,又朝步离使个眼色,指着那些正在搜寻动静的汉子,比了几个手势给步离看,步离朝徐乐点点头,两人一左一右开始向两个方向移动。过了片刻之后,一名射士忽然发现蹊跷,二话不说朝着森林内就射去一箭,随后便有几个射士跟着把箭射过去。也就在同时,在那几条持直刀大汉身侧,看似再正常不过的草丛中,一条如同猛虎般地大汉陡然跳出,手中直刀化作一道白虹,朝着面前汉子劈过去。被供给的大汉乃是个小头目,身上穿着半领皮甲,手中提着直刀,平日也是袍泽中有名的悍勇之人。可是此时这些都没用处,来人出现得太过突兀,以这名大汉的本事根本来不及防卫。百忙之中后退一步,刚想要举刀招架还击,就觉得胸前一阵冰凉,紧接着整个人就没了气力与知觉。一团血雾炸开,这名大汉身上的皮甲半点作用都没起到就被来人一刀划开。同时被划开的还有这大汉的皮肉以及小半个身子。伴随着血雾升起,这大汉从右肩到左边肋骨之下,半截身体分离、脱落,鲜血狂喷。大汉直到死时,都没发觉自己已经死了,眼神中充满了错愕与不甘。

  其他人同样惊愕万分,素来能战的袍泽,在全副武装之下,居然接不住来人一刀就至毙命。来人是多好的武艺,又是多快的速度,多大的气力?好一口宝刀!好一个很辣刀客!

  第六百一十七章 南行(十)

  从草丛中跳出发动偷袭的自然是徐乐。这是战阵搏命,不是比武较量,自然不需要通名道姓,更不必等对手拉开架势做好准备再行动手。身为一军主将,不光要武艺高强,头脑反应临阵判断哪样都不能马虎。别看现在双方加起来也不到三十人,徐乐一行更是只有区区三人,但是这番袭击依旧是兵法与谋略的展现,并非一味以力取胜。徐乐这一刀不是乱砍的,他早就注意到,四个持直刀的汉子里,只有目标穿着皮甲。从穿戴判断,此人多半就是头目之属。擒贼先擒王,更何况眼下敌众我寡,更要先杀掉几个首领,其他人才好对付。他所用的正是自执必贺手中夺来的宝刀,此刀来自以冶炼打造善制名剑著称的吴越之地,花费了执必家好大一笔财货,其锋锐自然不同等闲。固然达不到传说中削铁如泥的地步,相去也不甚远。再加上徐乐那一身过人气力外加出神入化的刀法,把人一刀两截也就不足为怪。其他三条大汉见头目被杀虽然慌乱,但是并没有溃逃,不约而同后退一步,同时把直刀高高举起。直到这时三人才互相对望,确定自己的袍泽还活着。单这反应速度以及处置方式,就远比时下大多数鹰扬兵来得出色。不过在徐乐的手段面前,仅仅这点本领还不足以自保。他一刀得手更不留情,身形如闪电般扑向这三人,手中直刀化作一道夺命白虹,劈头盖脸向三人猛攻。那三条汉子虽然也是惯用直刀的悍卒,可是距离战将还有一定差距,更何况和这种超等斗将较量?眨眼之间又有一人被砍翻在地,仅剩两人不住后退勉强招架。这伙人自然是谢用之的手下。他虽然活捉了韩约,但并未得到任何有效的信息。通过核对尸体外加韩约这个俘虏,谢用之可以确定一点:自己要杀的人都还活着,且从常理估算,徐乐一行距离自己所在并不太远。本来以他的想法,就该驾驶五牙战船继续追杀下去,直到把几个人尽数斩杀才罢休。可是不等他这边动身,谢家已经派人传令,五牙战船必须马上驶回鹦鹉洲藏匿,立刻动身不容迟延。主家态度严肃口气强硬,谢用之不敢当作儿戏。再说主家既传令杀徐乐又紧急收兵,想必是得到消息,有官军要来围剿。五牙船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靠一条船就抵挡沿江水师。是以只能带兵连夜行船退归汉阳,同时派了这支人马乘小船顺流而下搜寻徐乐等人踪迹,一旦发现立刻斩杀。这队人马人数不多,却是谢家部曲中能杀善战的硬手,更是练就合击阵战的本事。乌衣谢家底蕴深厚,哪怕家业衰败也终究有余荫护佑子孙。昔日赫赫有名的北府军操练之法大半失传,不过谢家还保留着其中几分手段教训部曲。短矛、直刀外加弓箭互相配合,便是当年北府军的手段之一。昔日南北交锋时,北府兵卒靠着这种战术,可以和北地勇将一战。今日的谢家部曲战力自然不能和北府兵相比,不过徐乐等人人数既少,也缺乏长兵、甲胄、战马等物,本事也要打几分折扣。再说从韩约的表现看,北人不管再如何骁勇,到了水里都要砍掉大半道行。徐乐等人既然是乡党,想必在水里的表现也差不多。一晚上光景,不足以让软脚虾恢复如初,战力也不能和平日相提并论。正是有着这份自信,这些汉子才敢于在发现踪迹后上岸搜杀,不料徐乐的本事以及谋略远超估算,动手之下立刻吃了大亏。终究是按着北府军操法练出来的劲旅,在他们身上还能看到这支汉家强兵的些许残影,哪怕交战不利也不至于马上逃散。眼看直刀手不敌,几个持短矛的汉子立刻快步冲上,手中短矛朝着徐乐递出。一寸长、一寸强!短矛的长度终究在直刀之上,他们彼此之间配合多时,虽说眼下没有盾牌,但是对手也不过是一个人且没有弓箭。短矛手只管放手捅刺,直刀手调整过来寻机进攻,再加上射士的冷箭,一样可以杀死战将。

  这种想法不能算错误,只不过他们忽略了一点,从一开始他们的对手就不是一个人!草叶声陡然响起,就在几名射士方才用箭射去的地方,一条娇小的身影冲天而起,朝着一名短矛手飞扑而去。阳光下只见寒芒一闪即逝,那名短矛手脖颈处依然鲜血狂飙。这名袭击者一击得手并不停留,已经挥舞着两柄百炼匕首朝下一名短矛手扑去。此时弓弦声响,刚刚反应过来的射士开弓放箭,可是箭矢全都射在了那倒霉的被袭击者身上,利箭穿透了他身上的皮甲,将尸体牢牢钉在地上,对于突然出现的步离并未造成任何损伤。和徐乐一样,步离选择的也是短矛手里面的披甲者。以她的手段,根本不会被射士发现破绽。方才无非是故意制造声响吸引敌人注意方便徐乐攻击,等到所有人的精神都被徐乐领过去,她才突然出手发起偷袭。一寸短、一寸险。匕首这类短兵不是沙场兵器,正常情况下,持匕首之人纵然武艺厉害一些,也敌不过受过正规训练的官军矛手。可是一旦被持匕首者近身,强弱殊势,便是持矛者处于劣势。何况步离所学乃是真正意义的杀人手段,没有什么虚假花招,出手就是要人性命,此时她占了先手自然不会留情。眨眼之间四名矛手也倒下一半,剩下的两个矛手紧握短矛,却不知该刺向前面的徐乐还是身后的步离。他们此时不得不承认,自己八个人被两个人一前一后包围了,腹背受敌无从招架。这不是人数多寡的比较,而是战力的差距,如果射士再不出手,用不了一时三刻,自己这几个人也活不成。谢家部曲之间自然要守望相助,何况现在是大家一起对付徐乐,不可能见死不救。射士之所以不放箭,固然是因为步离、徐乐动作太快,他们无从瞄准无法放箭。更要命的是,他们自己也自身难保。徐乐和小狼女的偷袭,本就打了个措手不及,让这些射士仓促间失去准头。眼看袍泽接连阵亡更是心慌意乱,就在他们仓促着试图瞄准之时,特意绕了远路,以四肢爬行的小六也来到了预设地点,朝这些射士发起攻击。

  他的匕首甩出,一刀便射中了一名射士的面门。不过他力气小,这一刀不足以致命。被击中的射士发出阵阵惨叫,用手捂着面门不放,鲜血顺着指缝流淌。其实这一击的效果远不如徐乐、步离。可是两人之前接连出手杀人,给射士造成的压力太大,以至于以为突然杀出来的也是这等煞星。袍泽未死也慌了手脚,有人慌忙搭箭拉弓,有的却弃了弓箭,伸手拔出短兵准备肉搏。

  小六就在此时滚地而出,直刀斩向一名射士的腿,就在这名射士倒退之时,他也一个就地翻滚退入草丛。两名射士连忙朝他放箭,可是慌乱之间全无准头,两支箭不知飞到哪里去。射士的头目此时才发觉不对,大叫道:“别管他,对付那两人要紧!”可惜此时明悟,已然来不及了。就在小六与射士们周旋的当口,徐乐已经解决了另外两名直刀手,又把一名短矛手的兵器砍断,把两人交给步离对付,举刀朝射士所在猛冲而去。当这些射士意识到不妙时,夺命阎王已经到了面前。射士头目带着几个人向后退,试图拉开距离,继续发挥弓箭的作用。另外几名射士则咬着牙举刀前冲,准备用自己的命为袍泽争取放箭的机会。果然,就在他们冲出之时,耳畔当真传来了弓弦松动声,紧接着便是一声惨叫。只不过这声惨叫并非来自面前徐乐,而是来自身后袍泽,一名持弓的射士后心中了一箭惨叫着倒地。韩小六的身影在丛林中出现,一手持弓一手搭箭大喝道:“你家阿爷如今有了弓箭,谁还敢与我较量?”他方才滚地出刀砍人,除了给徐乐争取时间外,便是为自己夺一张弓来。小六大半本事都在射术上,弓软无力便等于废了他一只手。此刻持弓在手,胆气立刻便足壮起来。加上他担心兄长安危,出手更不留情,说话间利箭连发,又将两名持弓者射杀倒地。虽然这几名持弓者亦是谢家部曲里出色射士,可是和小六相比,相差太过悬殊,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徐乐断喝一声:“住手!”喝止了小六的行动,随后用一双虎目瞪着剩下的几个射士道:“放下兵器,还能留一条活命。若是活腻的,便只管来徐某刀下领死!”步离这时也已然结果了那两个矛手,手中拿着匕首来到了另一侧,与徐乐、韩小六互成犄角之势。那名带队的射士头目此时才意识到,自己才是对方眼里的猎物。他吞了口唾沫,艰难地问道:“那些痕迹是你故意留下的?”徐乐哼了一声并未作答,步离小脸紧绷眼神中满是杀气,小六一语不发,只是把弓拉满。双方就这么僵持了片刻,那名射士头目颓然地丢下手中弓箭,随后对部下道:“丢了兵器吧!打下去也是个死,不如用我一条命,给你们换条活路。这几年大家过得本就艰难,犯不上再为了主家让家里老婆孩子失掉顶梁柱。家主不仁在先,也怪不得我不义!”

  第六百一十八章 南行(十一)

  五牙战船行于水上,遍体鳞伤的韩约被五花大绑在桅杆上,口内还塞着一团破布。往日里威风八面的“小门神”,此时则是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衣衫多有破损之处,脸上、身上满是血污。头低垂着双眼紧闭,已然晕厥过去。

  在他身旁,四个身强力壮的谢家私兵手提短刀团团围住,两眼紧盯着韩约不放。谢用之早就交待过,别看这大汉眼下一副有气无力样子,依旧是头猛虎不可轻视。哪怕如今身受重伤,依旧随时可能挣脱绳索伤人。必须有专人昼夜看守,稍有异动便要当场斩杀。

  李草鞋则不管这些,只顾和自己那些一起落草的伴当在甲板上看着晾晒的绢帛傻笑,于其他的根本不在意。虽然四周有谢家部曲看管,谁也无法偷拿,可对于他们来说,只是看着这些财帛,心里就觉得快意。

  谢家家业衰败,很多时候还得仰赖这支部曲所得财物反哺,可世家总归是世家,起码的脸面还是要的。他们这次做得乃是亡命勾当,赚来的搏命钱主家不好多要。按照正常处理,所得财货理应分给一干部下,这批绢帛人人有份,纵然多寡不一,或多或少都能分润几分。

  李草鞋等人盘算着能分到自己头上的数字,个个笑得合不拢嘴。除了贪财短视之外,他们也有自己的小算盘。这次虽然招惹了唐国公,但是毕竟没真的杀死使者,不至于结成死仇。久闻唐国公为人宽厚,或许懒得和自己这些小人计较也未可知。

  就算他真的想要动手也不是朝夕之间的事,从调查到发现自己这些人所在再到出手,总需要一段时间。大家大可利用这段时间逃之夭夭,天大地大,只要手里有钱哪里不能去?日后寻个其他所在落草,谢家也好李家也罢,总不见得能掐会算还能找到自己这几个小人物。这些绢帛对他们来说就是活下去的指望,自然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上面,于其他人或事都无从顾及,乃至谢用之以及其他部曲中重要人物悄然离开都未曾发现。

  船舱内,谢用之等人团团而坐,众人的脸色都不好看。不同于李草鞋那些水寇,这些人都是谢家忠心耿耿的奴仆,为了主家不惜牺牲自己性命,于财货看得并不重。虽然此番缴获甚多,可是并没有逮到徐乐,对他们来说便是大败,谁的心里都不舒坦。

  一条大汉看了眼身旁计时沙漏,皱眉道:“事情不对头!谢九郎虽然本事稀松,但终究也是家中老人,做事的章法总不会差。去了这么久,不该一点消息都没送过来。多半是出事了!”

  另一条大汉也附和道:“我就说谢九带的人未免太少了。那徐乐能杀了鱼俱罗,自然不是寻常角色。平地相搏,起码也要预备几十人对付,就那么几个人,根本就是送死!”

  谢用之看了他一眼,冷哼道:“这么说来,五郎是在怪某调度无方?”

  在座众人虽然都是谢家奴仆家将,可即便奴仆里也存在身分高低之别。谢用之是得家主亲自赐名之人,地位自然在这些用数字或是干支胡乱取个名字的奴仆之上。平日里众人对他或多或少都有些不满,乃至背后说他的不是也是寻常事,可是当面都得恭敬三分,没人敢和他公开作对。

  见谢用之翻脸,那名为五郎的汉子顿时没了胆气,连忙解释道:“某……某可没说这种话。某只是觉得谢九那孬种素来胆小,平日里只会躲在后面放箭,根本不敢刀对刀枪对枪的厮杀,若是让他遇到那乐郎君,肯定吓得手软,说不定连弓都拉不开。这种废物去追人,即便追上也是送死。”

  那开始就看沙漏的汉子也说道:“他若是死了倒还好,我就怕他没死!”他扫了一眼谢用之,“这两年谢九明里暗里说了多少怪话,咱们心里都有数。这条忘恩负义的狗!根本不知廉耻为何物,不能指望他为主公尽忠。若是被活捉了,为了活命只怕会把我们卖个干净。若是如此……”

  不等他把话说完,谢用之便开了口:“某要的就是他把我们卖个干净!”

  他看看众人,脸上露出一丝冷笑:“徐乐那三人不是等闲之辈,在水上都未能结果他们性命,想在陆上杀人就更加不易。就算在座诸位带兵前往,就能保证杀得了他们?”

  众人都低下头去,没一个敢接这个话头。之前谢用之派谢九带人前往追杀时,众人心里或有不满,但没一个敢说出来,就是担心差事落在自己头上。大家心里都有数,徐乐那几人哪怕没有铠甲长兵,也不是那么好对付。

  带人少了固然不行,带的人马太多也不是办法。那几人又不是浑人,见势头不对自然可以逃之夭夭,到时候又去哪里寻找?再说如今的天下终究不再是乌衣王、谢的时代,主公也不可能像先祖一般靠着权势为所欲为。这汉水上还是有官兵存在,即便是家主也得忌惮三分。要紧着传令让大家回鹦鹉洲,就是个不妙的兆头。

  换做当年,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现在这番安排便透着心虚。这种时候若是大队人马明火执仗搜杀徐乐一行,一旦惹上官府或是其他世家注意,只怕无功有过。可是徐乐那些人有手有脚武艺高强,既不能大张旗鼓还要把人杀死或是活捉,这简直强人所难。这些带兵头目也拿不出像样的主意,谢用之质问起来自然无话可说。

  谢用之道:“大家心里都有数,这些人必须要死,而且得死在咱们手中,否则如何向主公交待?可是要捉他们又捉不住,只好让他们自己来送死。鹦鹉洲是咱们的地方,只要他们上了岛,就休想活着离开。任凭他乐郎君武艺再怎么了得,难道还能胜过我们这几百儿郎?我们赶回去便布置一切,等着他们自己朝网里钻!”

  谢五这才恍然:“你派谢九去追便是要他被拿,好把鹦鹉洲说出来,让徐乐来送死?可他要是还来不及投降就被徐乐杀了,我们又该如何?”

  “倘若如此,那就是老天不成全咱们,我也没办法。”谢用之哼了一声:“大家都是军汉,没读过多少书,哪里有那许多办法?我能想到的主意就只有这个,你们谁有好办法尽管开口,某情愿让他做这个头领!”

  那最先开口的大汉连忙打圆场:“五郎也没有别的意思,大家都是担心办不好差事对不起主公,彼此之间并无冤仇,犯不上伤和气。谢大乃是主公的心腹,想的办法自然是好,我等只管听令就是。不过我不是太明白,那大汉留着他做甚?一刀杀了岂不干净?”

  “二兄这话有些欠妥,您也是军中老将,如何不知其中道理?若是连饵都没了,我们又拿什么钓鱼?徐乐等人手段厉害,我们若是由着他施展,纵然人多怕是也要吃亏。有这大汉在,就等于给徐乐脖子上套了缰绳,任凭他天大的本事,也得听我们摆弄!左右是要杀,也不急在这一时。”

  “那李草鞋他们?”

  “也是一样。现在还不是时候,等差事完了再说!”

  森林之内,徐乐也完成了对谢九等人的询问。一如谢家部曲所料,谢九的性情和谢用之不同,对于自己侍奉的家主并无多少忠心,只图钱粮供奉而已。随着谢家家业衰败,对部曲的供养大不如前,所做的差事却越来越危险,谢九早就心怀不满,只不过没找到合适的机会逃走罢了。眼看乱世将起,谢九更是想另投明主,靠着一身本领气力谋个富贵,而不是一辈子受落魄世家驱驰。如今为了活命,自然是有什么说什么,把鹦鹉洲地形地势以及谢用之等人的情形卖了个干净。

  韩小六得知兄长尚在人世,顿时变得欢脱起来,先是朝着谢九连踢带打,随后又对徐乐道:“此番我们算是抓到了那狗贼的把柄,看他还有什么话说!谢书方支使家中部曲袭杀咱们,不管到哪都是死罪!我们救了大兄就回去,到国公面前评理!”

  徐乐却没有小六那么兴奋,谢书方敢安排家中部曲动手,自然是有恃无恐。不光是相信部下对自己的忠诚,更是相信自己有足够的能力抹平首尾,不会被人追查到。世家子弟惯用阴谋诡计,自然知道如何善后。

  哪怕自己把谢九押到谢书方面前,他也可以推个干净,反过来说自己诬陷。最终事情还是会演变为角力,其他世家也会出面为谢书方说话,颠倒黑白混淆是非,最终只能不了了之。

  这些是他早就料到的事,自然不会再白费力气,之所以活捉谢九等人,也不是为了要口供问主使,只是为了找到贼寇下落,设法救出韩约。他又问了一些问题,与之前的答案一一对照,确定谢九并没有说谎。心里盘算着该如何救人,又该如何灭了这伙盗匪。不管他们是何来历有多少人马,既然主动惹上自己,就得做好全军覆没的准备。

  步离这时拉了拉徐乐的手臂,对他说了两个字:“埋伏!”

  徐乐点头:“你说得没错,谢家派这么个孬种来追杀我们,就是为了把咱们引去鹦鹉洲。谢用之肯定在那设下埋伏,等着咱们自己钻进去送死。不过为了救出韩大,什么埋伏都得去闯!再说他们这么想见我,我若是不去岂不是辜负了一番好意?他们想找我,我就登门拜访,和他们把事情讲个清楚!”

  说到这里,徐乐微微一笑,露出八颗白牙,往日里充满阳光的笑容,此时竟然显得杀气腾腾。

  第六百一十九章 南行(十二)

  汉水上船帆点点,虽说受战乱影响,南北航运规模大不如前。不过在大运河成功疏浚沟通往来之后,南北方的货物运转对于天下诸候来说都非常重要,终不能彻底封锁。

  水面上还是有南来北往的船只中转货物,只不过船上的水手船工大多神情紧张警惕地观察左右,生怕突然发生变故。不久之前汉水上那场惨案已经悄悄传开,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同为水手自然要多加戒备。一艘商船甲板上,几个船工凑在一起交头接耳,边说边看向船舱。一个年长的船工走来,朝几人瞪了两眼,压低声音道:“活腻了不成?这副鬼样子落到人家眼里,二话不说就要了你们的脑袋!”

  “可是若是被那帮人知道”“你等不说他们怎会知道?”老船工训斥两句,又叹口气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人家已经上了船,咱们也没本事送他下去,只好走一步说一步。盼着老天保佑,让这三个瘟神早点下去才是。好生干活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否则掉了脑袋可别怪我!“这条商船规模与之前徐乐所搭乘的船只自然不能相提并论,不过就当下商船而言,也勉强可以算得上像样。如今在汉水上行船的商贾,要么背后有强大靠山,或本就是世家门阀门下效力之人,再有的就是胆大包天,贪图着远超平日的重利冒险行商,以性命搏取富贵,这条船的东主就是其中之一。名为林望三的船东,不但继承了父亲遗留的家业以及商队,也继承了父亲“林大胆”这个绰号以及要钱不要命的脾性。若非如此,他也不敢在这个当口冒险南下。可若不是这等性格,林家也不可能在短短几十年间就聚敛起一笔颇为可观的财货。林望三祖上便是商贾,在晋朝初年曾靠着国戚贾家的势力,赚下偌大家私。可到了五胡乱华之时,家产在战火中化为灰烬,林家举家逃难,情形和普通百姓也无甚区别。

  最为落魄时也曾做过乞丐,险些全家饿毙。直到开皇天子混一南北长安建都之时,林家依旧是一穷二白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为了休养生息,地方官也给林家授了田。可是林家老子却始终惦记着振兴祖业,不愿让子孙后辈困于田垄。壮起胆量冒着杀头风险重操旧业,做些半黑半白的生意。他的胆子大眼光好运气更好,不但几笔生意接连得手,更是结交上了本县功曹。生意越做越大,更搭上了官府的线,赚钱越来越容易。再后来林家生意渐渐有了规模,最为得意时,把生意做到两京,眼看着就要重振当日风光。只可惜因开皇天子任性妄为而至天下大乱,林家的产业自然难以幸免。长安、洛阳的铺子悉数毁于战火,林家的产业缩水近一半。可林望三并未因此苦恼消沉,反倒是变得更为兴奋。整个人比以往更加精神,走路脚下带风两眼放光,说话声音都变高了几分。“那点铺子算什么?那点田地又算什么?比起将来的金山银山,些许小钱根本不值一提!只要天下一乱,我林家财富便可翻个几倍甚至十几倍!那才是大富贵!家父在日就曾不止一次说过,商贾要想获重利,便不能盼着天下太平。倘若四海安靖干戈不兴,天下人各安本业,又如何把寻常货物卖出高价?天下大乱刀兵四起时,商路断绝货物稀缺,才能值一而货十,乃至百倍之利也未必不能得。当然,这等重利必要得大贵人之助才有望成功,普通百姓福薄命浅,不能痴心妄想,否则不但赚不到钱财还要搭上身家性命。我林家命数不济,这些年花费了大笔财货,却始终未能结交上真正的大贵人,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蠢物富贵,自己干瞪眼。“船舱内,生得一脸憨厚相貌偏有一双精光四射眸子的林望三满脸堆笑诉说着自家发家经过以及自己此行目的,其讲述的目标,便是对面的徐乐、韩小六、步离一行三人。

  其言辞恳切神态恭敬,恨不得把心掏出来让三人看看颜色。就是担心三人疑心自己心怀叵测,拉出刀来杀人。徐乐估算的没错,偌大汉水非一人之力所能隔断。哪怕李建成有这份心思也没有这份力量,之前搭不上船只与他人无关,只不过是他们所在的位置有问题。靠谢九一行所乘的小船来到渡口,很容易便让他们找到了目标。林望三胆大却不糊涂为人更是和慷慨豪爽毫不沾边,不会随便把人往自家船上领。只不过徐乐先是亮出了直刀,后又亮出了自家名号,林望三也只好改变态度,化身今世孟尝。不但把三人安排在主舱内休息,又拿出好酒好肉招待,每日殷勤问候,一如孝子贤孙。他对于徐乐很是畏惧,但又硬着头皮每日往来几次与徐乐闲话家常诉说自家情形,为的是自证清白。自己每天出现,没时间勾结水匪或是出卖徐乐。再说自己求财不是卖命,乐郎君千万不要疑神疑鬼的动手。自己区区一介商贾,没有鱼俱罗的本事,带的这点人可不够乐郎君收拾。徐乐摆摆手没让他再说下去,“林大郎的野心不小,你跟我说这些,无非是想要我做你的靠山。可是你何以笃定,某就愿意为你做靠山?再说某现在要做的是什么事你也清楚,就不怕自己的心思打了水漂?“林望三不急不恼,语气很是平和:“乐郎君说笑了。小的记得你家刚上船的时候就问过,我凭什么相信你家就是乐郎君。小的当时就说过,林家两代行商,一靠胆量二靠眼力,哪样差了都发不了财。第一眼看见你家,小的就知道不是池中之物,必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虽说小的只是个商贾,不识天下好汉。可是乐郎君的名号,小的也听过,冒名顶替的冒牌货也曾见过,没一个有你家这副英雄气概。当时小的就断定,你家必然是真的。如今这事也是一样,那些许水匪怎是郎君对手?你家之前不过是一时大意吃了点亏,这回有了准备,一准杀他们个片甲不留!只不过是小的没福份,没法陪着你家去江都,否则定要开开眼界。”

  “哦?你说你自己眼力好,能看出我此番定能得胜,想必也看出某就是贪财之人,愿意为了些许财货当你的靠山?”林望三连忙摇头:“没有的话。乐郎君顶天立地的英雄,怎会为了区区财货就给商贾做靠山?不过小的也知道,养兵是要花钱的。养得兵越多,所需资财就越多。纵然国公富有四海,可是难免有一时不便,乐郎君爱兵如子怎忍心让麾下受了委屈?小的没别的本事,就是帮着你家运筹钱财,让你家麾下的人马不至于缺了酒肉衣甲。你家也不用真的出面,只要借个名声出来就足够了。这等事惠而不费,你家总不至于不点头。就算你家不愿做也没什么打紧,小的能载你家这一程已是天大造化,日后说起来,乐郎君都曾搭过某的船,这辈子也不算白活!买卖成与不成都不要紧。“徐乐端详着林望三并未说话,林望三这点小心思瞒不过他的眼睛。这人之所以刻意巴结自己,固然是担心自家宝刀锋利,更多还是想要借机会结交上李渊父子,搭上唐国公乃至未来天子的关系,自然可以飞黄腾达谋取泼天富贵。自己从小受阿爷教诲,对于财货看得极淡,也没有什么物欲,只要有饱饭吃有衣穿有地方住就可以。至于麾下兵马给养,也应由主公负责。若是连这些都提供不了,也不配让玄甲骑为之拼命。就算当真需要财货花销,身为武人胯下有马手中有槊,何等珍宝不能获得?也没必要给个商贾当靠山。之所以敷衍着林望三,当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长安城内的李世民。徐乐并非不谙世事的愚顽之人,李家兄弟的争端分歧他看得明白,也预感到两兄弟日后必有一番争斗。这种争斗不光是比拼各自结交的世家,又或是在朝堂上有多少盟友,也少不了兵马上的较量。这些争斗哪一样都离不开钱财支持。自己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不能要求李世民跟自己一样,毕竟大家的身份不同,所求注定不一样。李世民愿意为了自己得罪世家,甚至放弃可能的帝王宝座,自己也该为他着想,设法帮他成就大业。再说李建成此番以如此歹毒手段谋害自己一行,若是还让他顺顺当当继承大业,自己岂不成了任人拿捏的废物?夺取天下固然要靠武人甲兵,但也不能只靠攻伐,权谋财富哪样都不能缺少。权谋方面自己不是不会而是不愿蝇营狗苟,耍弄那些阴谋诡计。至于财货方面,李世民身为李家子当然不会闹穷,但也同样离不开能人运筹,否则仅凭唐国公赏赐以及自己的战利品根本不足以结交豪门,更别说供养私兵部曲。术业有专攻,李世民结交军汉,身边的人除了长孙无忌,都是些善于杀人拙于经营的粗鲁汉子。当初马邑黑尉迟也是刘武周身边第一斗将,可是常年口袋空空满身债务,就知道这等人根本不可能帮李世民打理财产。长孙无忌倒是有这个本事,可是他身分太高,就算是其手下想要经营这些也不大方便。而且举凡可得重利的门路,多半都有瑕疵,一旦被李建成捉住把柄,难免连累到李世民头上。到时候得不偿失因小失大,就未免划不来。林望三这种人,倒是很适合为李世民经营些可得重利又不太适合牵扯上关系的商路。他看得出林望三野心不小,不过这不是什么毛病,没有野心之人在此等乱世中注定难有作为,不足以为臂膀。只要才具与野心相匹配,完全可以放手使用。至于其日后是否会造成危害现在根本不必顾虑,正如林望三自己所说,只要乱世结束,他这种舍命投机的商人就没了用处,到时候取他项上人头也就是一句话的事,不用在意什么。正是出于这等考量,徐乐也愿意敷衍着他,并给他一些希望,却又没有给予明确回应。毕竟这等事还是得李世民作主,自己犯不上牵扯进来,只要让他知道李世民愿意结交天下才俊,也不会歧视打压商贾就足够了。林望三这种人哪怕有一线机会都会去闯一闯,剩下的事就交给李世民的管家门客去解决就是。林望三不愧是继承了“林大胆”这个绰号的人,发现徐乐愿意帮手的态度之后,整个人都兴奋起来。为了这个结交上李家借李家势力大富大贵的机会,他甘愿冒着性命危险走一趟鹦鹉洲,把徐乐一行人送到这强盗窝里。对于这等人,徐乐也没什么话可说,只是婉言谢绝了他的好意。毕竟上岛救人,必要机密行事,这么一条大船靠过去几乎等于强攻。再说林望三只是生意人,动手厮杀这等事他帮不上忙只会坏事。大船按着原定路途直抵汉阳码头,徐乐等三人束扎整齐弓刀在身乘了一艘小舟于傍晚出发,向着鹦鹉洲驶去。

  第六百二十章 南行(十三)

  乌云四合,星月无光。今晚的天气并不好,层层云朵遮得星月无光,虽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但是若是彼此相隔超过十步就只能勉强看到个轮廓,再远一些就什么都看不到。风吹草木沙沙作响,哪怕是久经战阵的老卒悍匪,在此等环境之下也难免有草木皆兵之感。徐乐一行三人身着黑色罩袍,小心翼翼地于林中穿行。徐乐为先锋小六断后,两人一前一后把步离护个严实,免得她受了暗算。在出使时固然预料到此行凶险,却也没想过要学绿林人,做夜袭勾当,因此并未准备夜行衣。这三领黑衫,还是林望三为他们准备。好在其财大气粗,即便是匆忙间备办,三件衣衫以及足下软靴都极为可体,于林木草丛中穿行并无影响。徐敢于乱世中也曾做过没本钱勾当,一身夜行功夫极为了得。不过徐卫走的是武将正途,这方面的本事未曾习学。徐敢在徐家闾教授徐乐本领时,也把夜行功夫传了下去。初时只是想着弥补遗憾避免徐家本事失传,再就是逗弄孙儿的乐趣,如今则派上了大用场。徐乐行走于林地之间轻盈如猫,即便是近在咫尺的小六,都听不到多少声音更别说其他人。步离同样是夜行潜伏的好手,她那小身板穿不得重甲使不动长兵,在千军万马的战场上发挥不了多少作用。可是在夜行乃至潜入夜袭等场合,这轻盈的身体便是天生优势,寻常人只有眼红的份。小六虽然身手不及这两人,可毕竟也不是等闲之辈。有其他也是身材单薄,施展轻功时就比旁人多占些便宜。若是他和韩约换个位置,小门神夜行潜入,怕是隔着半里地就走漏了风声。

  在一团漆黑的环境下行动,既要避免发出声响还要防着盗匪的斥候以及伏兵,自然不是容易事。饶是徐乐一身绝技,也不敢粗心大意。谢九把自家人卖个干净,连盗匪的宿营地以及周边布置都叙述的一清二楚,加上其他降卒口供互相对照,可以确定其所言无虚。根据其描述,夜晚负责值守的谢家部曲分作明暗两批。明哨手持刀矛往来巡哨,看上去一副精锐模样,实际在部曲内部,他们的地位并不高。大多数时候他们都是丢出去的弃子,真正起作用的,乃是藏在草丛以及树林内的暗哨。

  一旦明哨被人解决,这些暗哨就能第一时间报警,让其他盗匪得以应对。这还是正常情况下的值哨安排,一旦遇到真正的劲敌,真正的夜战精锐便会出动。这些精兵数量不多,却是个个身怀绝技本领不凡,耳目灵通更是远胜袍泽。在大军阵战中,这些人的作用不算太大。可是在夜战偷袭时,他们个个都是出色猎手。想当初谢用之带兵火并上一任盘踞鹦鹉洲的盗魁,这批精锐一夜之间便杀了对手上百精壮。那支贼盗被杀得落花流水,却不知死在谁手里还以为有鬼神出没,上千人被吓破了胆。对于如今的谢家来说,这些精兵也是用一个少一个再也培养不出,不容轻易损耗,是以通常不会派出。这次谢用之借谢九诱徐乐一行来鹦鹉洲自投罗网,这批精锐杀手自然会被派出来。他倒是不怕这些所谓精锐的本领,只是担心这些人一旦发现自己行迹通风报信,于营救韩约便有妨碍。是以其一路格外小心,乃至把周身六识调动到极限,于丛林中风吹草动都格外警惕,其行进速度虽然快,可是并未因此就忽视警惕,一路行来,已经发现三处陷阱,且都被他成功避开。距离部曲所在已经越来越近,三人也越发凝神戒备。正往前走,徐乐忽然脚下一停,身后两人不用吩咐也同时停住脚步。三人已经闻到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道,心知情形有异。他们都是武人,对于血腥味再熟悉不过,知道这么浓烈的味道绝不是一两具尸体能够发出,附近有起码五六具尸体,才会有这么重的味道。水匪之间火并乃是司空见惯之事,鹦鹉洲这么个宝地更是不知多少人惦记。为了争夺地盘厮杀乃是常有的事,盗贼又不是官兵,夜战偷袭都是惯用手段。不过自从谢用之等人占据鹦鹉洲之后,着实打了几场硬仗,附近有名姓的悍匪都被一一拔除,剩下的也知道鹦鹉洲这支人马不好惹,不敢前来送死,不大可能发生这种情况。谢家这些部曲毕竟不是真正盗贼,如今又是大敌当前,不可能像寻常水寇那般为了财货分配火并,好端端的怎么会死那么多人?未免太过可疑。三人寻着血腥味道摸索过去,步离、小六皆绷紧了身体,随时准备交战,倒是徐乐相对轻松一些。他和步离一样都是夜眼,晚上视物虽然不及白天但相差也不太远,因此第一个发现了死尸所在。一眼看去便能判定,至少有八具尸体堆在一处,地上明显有拖拽痕迹,显然有人杀了人又把尸体拖到这。如果是谢家内部火并,肯定不会这么麻烦,不问可知杀人者必是这伙人马的对头。谢家部曲以城池、官仓为主要目标,再不就是富商大贾,打家劫舍的事做得不多。是以仇家没有多少,可是每个仇家都是狠角色。若是有人找到精兵强将来此寻仇,倒也不算稀罕。虽说来得乃是谢家对头,可对于徐乐来说,这算不上什么好消息。对手的对手未必就是朋友,何况自己要的是秘密行事保证韩约安全,如果有冒失鬼大闹一通,让谢用之误以为韩约没了作用动手加害,岂不是糟糕透顶?是以他非但未因为有其他人闯入而欢喜,脸色反倒是更加难看。步离与小六也凑过来,帮徐乐检查尸体。其中五具尸体都穿着皮甲,一看就知道是那些充当替死鬼的明哨。另外几具尸体则身着黑衫,徐乐本以为他们就是盗贼里面的暗桩,可是随后就发现自己的判断有误。这几具黑衫死尸身上都配有弩弓,其制作精良威力强悍,并不比之前在长安遭遇的那些鹰扬兵所配备兵器逊色多少。谢家家业大不如前,部下战甲刀矛的质地也无从保障。像是这种精良弩弓对谢家来说也是极为珍贵的兵器,部曲中配备的不多。能够持有这种弩弓的除了谢用之身边护卫,就是那些神出鬼没的夜战精锐,绝无可能配备给暗桩。难道这几人不是暗桩,而是那些精兵?徐乐俯下身子准备检查两人尸体,不过步离的动作更快些,已经抢先从一具尸体上摸出了一把匕首递给徐乐。匕首出鞘半寸,便能感受到那森森寒意。大家对兵器都不陌生,尤其步离更是用匕首的好手。她朝徐乐伸出两根手指,表示这匕首乃是起码二十炼的精铁打造。别看尺寸短小不利阵战,可是这么一口匕首往往就能抵寻常军汉三月粮饷。能配备这等兵器的,必然是那些传说中夜战本事过人的悍卒。本以为他们乃是黑夜里的猎手,没想到此时变成了猎物,被人无声无息的杀掉横尸于此。徐乐倒不觉得这些人真的如何神乎奇技无人能敌,不过他们毕竟在鹦鹉洲上盘踞多时熟知地形,也确实是打夜战的行家。杀死他们不算稀奇,不声不响结果几人未曾惊动大队人马也没容他们发出警报,就不是寻常手段能办到。步离指点着伤口,小手在那里比划着,徐乐、小六也在旁观察。三人都是杀人的行家,于判断伤口推测杀人者的手段并不觉得为难。三人端详着伤口,推敲着动手情形,徐乐的眉头渐渐皱紧。他可以断定,这些人是死在同一人手里,杀人者不但身手高明,而且和自己一样也持有一口足以称为吹毛利刃的宝刀。这一点也不奇怪,毕竟天下宝刀甚多,也不可能只有徐乐一人才有。只是从黑衫人的创口以及身上兵器判断,他们还没来得及做出防卫,就被人结果了性命。这等手段就不是寻常好手所拥有,其夜行功夫以及身手敏捷,绝不是凡夫俗子。哪怕是晋阳十几万大军中,有这份手段的斗将也寥寥无几,这等人出现在鹦鹉洲,未免让人心里不安。步离从一具黑衫人的尸体上更是找到了一片树叶,证明此人之前是藏身于树冠之上,本以为极为隐匿,没想到被人摸到身后不等反应就被杀掉。徐乐也发现,有两具明哨的尸体没有头颅,显然是被人砍掉了。他比划着方位,心里隐约描绘出了当时情景。一个身手高明的武人,偷偷爬上大树先是结果了藏在树上的精锐,随后纵身跃下,借着居高临下的便利挥刀,轻松斩下两个明哨的首级。这些哨位所选的地方,乃是百年大木,树身极为高大。就算是这些善于夜战的精锐,攀爬树木也得费些力气。从树冠跳下时,更需要借助钩索或是粗绳之类的器械。可是这动手杀人的武者,乃是靠着自身手段硬生生跳下来动手杀人。徐乐虽说见多识广,却也从未曾听说过这等出神入化的轻身功夫。他们置身所在便是一片森林,风吹叶动沙沙作响。徐乐抬头看了看面前的大树,估算着以自己的身手若是从这么高跳下来又能否从容立足毫发无损?韩小六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思议,不太相信世上还有这等异人。步离则皱起眉头,她虽然轻身功夫厉害,可是这么高的树上跳下来,怕是也要伤到骨头。三人想象着有人在这种森林内腾挪纵跃杀人如割草的情形,心中都不免有些紧张。就在三人琢磨着来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居然有如此厉害的轻身功夫之时,身后大树树冠上,一双虎目已经牢牢锁定徐乐。来人在树上藏身多时,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未曾轻举妄动。直到此时,眼看三人都是一副神不守舍模样,正是偷袭暗算绝佳时机他才将手中宝刀高举过头,从树冠上飞身跳下,宝刀朝着徐乐猛力斩去!

  第六百二十一章 南行(十四)

  来人的轻功、武技均为当世少有,身轻如燕出手迅捷如风,一刀出手其势猛烈似火,偏又没发出多少声音。身形落下以及出刀时的动静混在这呼啸的夜风中,根本让人察觉不到半点异样。尤其是此人立身所在乃是树冠,树木高大寻常人立足都不容易,更别说不借助任何工具就从树上跳下伤人,就算是军中老卒都难以想象,有人能从此发动暗算。哪怕是能杀善战的军将,从这么高跳下来都难免受伤乃至伤筋动骨,哪怕拼着性命跳下来砍人,其发出的动静也会惊动目标,动手也没有准头。只有轻功超卓的异人,才能在这种不可思议的地方发起攻击。占了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便宜,被暗算者无从提防,有心算无心之下,哪怕是身怀绝技的上将也难免受创。

  之前那些善战精锐以及持械明哨,就是这么糊里糊涂被结果了性命。就在这一刀即将砍在徐乐身上的刹那,看似毫无察觉的徐乐身形陡然一动,先是将小六用力一推,让他一路摔出去脱离战圈,同时身形偏转避开这致命的一刀。至于步离根本不用吩咐,早就如同猿猴一般跳得远远的,并没有参与到战圈之中。从刚才的伤口就能看出,来人的武技只怕不比徐乐逊色,这等高手交战外人不易插手,搞不好还会成为累赘,自然先避开再说。

  袭击者这全力以赴的一刀劈了个空,自然难免出现破绽。徐乐早在闪避之前,就已经想好了应对手段,上步闪身避开这一记杀招同时挥刀横斩,准备将对手一刀两段!沙场无情,不会因为有共同的敌人,就把对方认定为盟友。更别说敌人已经率先动手,就更没有手下留情的必要。哪怕彼此素不相识,也不知来人身份,这时也必然要谋取对方性命。高手较量不止是武艺、气力的搏斗,更是头脑的比拼。多算胜少算败的原则不止适用于沙场,也同样适用于两人间的生死对决。高手相争决定生死的最重要因素往往不是武艺力气,而是一个失误或是一次漏算。来人虽然身怀绝技,却不曾想到徐乐六识如此敏锐。当他用目光锁定徐乐准备出手斩杀时,徐乐已经察觉到这股杀意,并且想到了将计就计的应对手段。以徐乐的身手有心算无心之下,这一刀几可百发百中。包括徐乐自己在内,也认定万无一失。可是就在他挥刀的刹那,这神秘人身形陡然一变,上半身向后平躺倾倒,与自己的双腿几乎形成垂直,成为一座人肉桥梁。要知他是从参天大树上跳下出手,光是这股冲力,就足以让人双腿折断。他能保证自己不受伤已经算是异人,此时竟然还能做出这种趋避动作,简直称得上神乎奇技,即便是徐乐也忍不住要为这份手段喝彩!不过此时显然不是喝彩的时候,来人算错了徐乐便要面临腰断两截的危险,徐乐算错了对方,自然不可能不付出代价。来人身形弯折避开这一刀同时,手中宝刀朝着徐乐的小腿用力斩去!出手的速度与决绝,丝毫不在徐乐之下。徐乐反应也不慢,一刀劈空身形立刻向后纵跃,其速快如脱兔,竟然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这几乎必杀的一刀。来人这时也直起身形,双手举刀目光锁定徐乐,徐乐则将宝刀平举胸前冷眼看着对方作为回应。两人四目对视,谁也没有作声,身形不停地移动变换方位,来往兜转谁也不敢停下脚步。

  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两人都是武道上的顶尖人物,方才交手一招便试探出对手的本领不在自己之下,且和自己一样,都是夜间视物如见的夜眼。

  与这等强敌搏杀,稍有疏忽便有可能失去性命,谁也不敢轻举妄动,都集中精神寻找敌手破绽。谁的步伐稍有错乱又或者走神,接下来便可能身首异处。从表面看徐乐一方似乎占据上风,毕竟他身边还有小六、步离两人,这名神秘客则是孤身一人并无帮手。徐乐和他本领相若,如果再加上小六或者步离助阵,可以稳操胜券,但事实却并没有这么简单。厮杀并非纸面战力的加减,就像两军对阵不是只算兵力、具装、粮草数字就能断定胜负一样。介入两个超等斗将之间的厮杀并非容易事,尤其现在不是疆场阵战,而是两人一对一搏斗。要想插手其中干扰战果要么就得拥有不输于交战双方的身手,要么就是数十人全副武装结伙行动。步离和小六的本事都不差,可是距离超等斗将都有一定距离。如果韩约持双盾在此,还可上前助阵,至少能给神秘人造成麻烦。小六、步离两个火候不够人数又少,仅靠两人根本帮不上忙,相反倒可能添乱。眼看两人生死相搏,除了干着急以外谁也没法上前。纸面上的力量无法投入到实战之中,实际有近于无。相反神秘人身轻如燕的特点以及那其快如风的速度,在一对一的较量中,却占了大便宜。同为超等斗将,其武艺特点以及擅长的战法也各有不同。徐乐从小就被徐敢当作在乱世中冲锋陷阵的斗将培养,主修骑战之术,宝马大槊十荡十决乃是其所长,要的就是在乱军中能杀出一片天地。就算是步下功夫,也考虑的是如何在万马军中步战。千军万马刀山枪林,身形敏捷招数变化都没有什么用处,倒是简单有效的杀招配合膂力来得有用。这种军班武艺在一对一的时候自然也非同等闲,可如果遇到面前神秘人这种以灵活巧变为能,又天生异禀的怪人,未免就有些吃亏。神秘人的打法,天生就是徐乐这种武艺的克星。而且徐乐另有一层顾虑,他不敢发出太大动静,以免被附近的谢家部曲察觉,于韩约性命有碍。神秘人目的不明,虽然杀了几个部曲私兵,可是也对徐乐出手,根本猜不出他是为哪一方效力。徐乐所顾虑的东西,他未必在乎。两人本领相若,一个畏首畏尾,一个可以肆无忌惮出手,对徐乐而言自然更加不利。步离和小六也知徐乐如今的处境不妙,心中焦躁偏又帮不上忙,只能急得干跺脚。徐乐与来人来回转了几圈,猛然间两人同时向对方猛冲,手中宝刀朝对方身上猛力斩去!两人取的都是进手招数,又都是有攻无守,眼看就要落个同归于尽的结局。徐乐的刀势不变,竟是拼着要和来人以命换命。来人却无意如此,见徐乐不肯收手,只好撤步闪身避开徐乐锋芒,手中宝刀盖向徐乐刀身。随后一记“顺水推舟”,刀锋沿着徐乐宝刀刀身向上,猛斩他的手指。徐乐手腕一翻,将刀反压在对手刀上,刀刃正对来人的手指。这一来如果对手不及时收招,就等于自己把手指送过去让徐乐来砍。那人反应也极为迅速,同样用一记翻腕作为回敬,试图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与此同时,两人脚下不停,都在向对方靠近,刀身往来压了几次谁也不能控制局面。眼看两人距离越来越近,直刀已经难以发挥作用,徐乐飞腿猛踢对方小腹,对手足跟撑地身形飞退,徐乐这足以断木裂石的一击只踢起一股劲风,并未造成什么损害。不等对方出手,他也倒退几步拉开距离,免得为对手所算。两人此番不再像之前那般周旋,各自深吸一口气随后猱身而上,舞动直刀施展出周身解数。两人一个力大一个身轻,又都是当世第一等用刀好手,眨眼间便互攻二十余招,未曾分出高下。更为可贵者,在整个过程中,两人的兵器始终未曾碰撞,最多就是以刀身相压化解对手攻势。不知是忌惮于对方的宝刀锋利,生怕损坏了自己的兵器还是不想发出声音。树林中一片漆黑,星斗之光大半被树叶遮挡,零星光芒偶尔落在刀身上才能反射出些许光芒,大多数时候刀身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即便是夜眼,在这种时候也很难看清对手宝刀所在,二人又都刻意控制自己的力道,出刀时几乎听不到半点风声。这种近似于“无声刀”的出手方式配合夜色,让交手双方都陷入生死一线的险地。在这种情况下,两人不但能自保无伤,还能保证不让兵器碰撞出声,这份手段放眼天下,都足以称为顶尖。韩小六的目力不及徐乐,加上两人动作太快,只能看到两条身影纵跃腾挪移形换位,直觉得阵阵眼花缭乱头晕目眩却不敢错开眼睛。这番打斗比起沙场交锋半点夜不逊色,论及凶险程度甚至犹有过之。他们手中兵器皆是吹毛利刃,身上又都未着披挂,稍不留神便是皮开肉绽尸首两分的下场。小六只觉得掌心冰凉,不知何时开始手心已经满是汗水。一旁的步离也好不到哪里去,哪怕是小狼女那惯能洞察危机的本事这时也没了用处,她根本感觉不出徐乐此番交手胜负输赢,只能和小六一样瞪大眼睛看着战局。作为旁观者尚且如此,当事人的徐乐就更不必说。他自从离开徐家闾开始,从苑君玮到尉迟恭再到蒲津的无敌将鱼俱罗,能杀善战的斗将会了不知多少,虽然百战百胜,可也经历过不少凶险。徐乐也知,天下英雄豪杰无数,纵然自己一身绝技也不能小看天下豪杰,迟早有一天会遇到足以匹敌自己有资格做自己对手的好汉。只是不曾想到,与这等猛将遭遇的地方不是千军万马的疆场,而是这小小的鹦鹉洲。眼前这神秘敌手给自己带来的压力,竟然还在鱼俱罗之上。

  此人到底是谁?又为何来到这小小的鹦鹉洲?徐乐一边交手一边转动心思,陡然间他脑海里想到神秘人从树冠扑击而下的情景,又想到自己曾听李世民提起江都城内某位少年英雄,情不自禁脱口而出:“肉飞仙?”

  第六百二十二章 南行(十五)

  来人并未因徐乐的言语而停手,相反出招更为狠辣。徐乐也没指望对方真的因为一句话就停下或者自报名姓,无非是猜测一下对手身份来历便于应对,手上并未有半点松懈。两人都没再说话继续挥刀互斩,眨眼间又是十数刀对拼,依旧是个不胜不败的局面。这一番交手下来,外人看得眼花缭乱不知情形,当事双方于对手的本领已然有了大概估算。都知道对手武艺之强实乃生平仅见,今晚之战凶险万分,稍有疏忽性命难保。徐乐交手同时,大脑也在高速旋转,思考如何取胜。虽说有“一心不可二用”这个说法,与强敌对垒时分神更是大忌。不过这不等于动手就不需要思考,而是说不可分神他顾考虑与战阵无关之事。至于想着如何在打斗中取胜,如何设计用谋战胜对手并不算分心。毕竟厮杀对垒不光是气力武艺的较量,更是谋略的比拼,一味靠着蛮力猛打猛冲,很可能稀里糊涂丢了性命。当然,要做到如徐乐这般边打边想也不是易事,尤其是两人出手速度快如疾风,刀锋往往贴着肌肤掠过。这种情况下,一般人全力以赴应对战局都觉为难,脑子里只剩下如何闪避如何还击,很难有空闲考虑怎样战胜对手。也多亏徐敢从小对徐乐的栽培,再加上自出山以来屡次苦战、恶战,早已将徐乐淬炼为一口无坚不摧的神兵。对手本领越强,徐乐斗志越旺,周身的血液因棋逢对手而沸腾,整个人也变得格外兴奋。头脑思考问题速度远比太平时日为快,哪怕是这种生死一线的打斗也不会影响他头脑转速。方才两人几番交手,徐乐心知眼前对头艺业惊人无法靠蛮勇战胜。若是施展寻常手段厮杀,怕是要百十回合之后才能分出胜负。虽说与好手厮杀乃是生平第一快意之事,可是眼下救人要紧,又哪里有那么多时间可供浪费?迫不得已,只能兵行险着,以性命为筹码进行一场豪赌。正如之前鱼俱罗给自己设计施展回马槊一样,徐乐此时也准备以计谋斩下来人首级。他也知道,自己和对方身手相若,诈败诱敌就得赌上性命,稍有疏忽便会丢掉性命,不过为了节省时间救韩约,也顾不得那许多。

  给这种好手设套没那么容易,为求成功总得付出些代价。徐乐出手迅捷如故,心中则开始盘算着该如何不着痕迹地卖个破绽,引诱对方中招。可就在这时徐乐发现自己的对手招数间也有了些许的滞涩,这种滞涩非常隐蔽,寻常人根本看不出来。只有水平相若且已经交手多时的斗将才能发现,其出手以及腾挪速度不如方才那般利落。这种事本也寻常,人力终有穷尽,即便是徐乐也不敢夸口自己厮杀终日体力依旧充沛。何况来人的武技偏重于腾挪纵跃,靠着身轻如燕的优势来回跳跃。这种打法固然能让对手眼花缭乱难以招架,可是对自身的体力也是巨大负担。短时间内没什么影响,交手时间一长,气力不足以维持,也是情理中事。徐乐见此情形,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微笑,心中对这名敌手倒生出几分好感。身为顶尖斗将,能遇到一个和自己武技相若的对手,已经是人生难得幸事。若是两人的心思相近,乃至破敌之法都能想到一起,把对手引为知音就不足为奇。正如俞伯牙遇钟子期,徐乐也未曾想到,今晚在鹦鹉洲上,居然能遇到武道上的知音。两人之前出手不分高下也就罢了,现在居然连诈败诱敌这个办法都想到了一起,实在是太过凑巧。二人都是顶尖好手,见此情形心知心思被对方看破,继续下去图留笑柄毫无作用,连忙各自抽身换步。就在两人准备改变招数的当口,忽然,不远处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来者也是夜行好手,行动之时又刻意放轻步子,再有风声为遮掩,一般人根本听不到动静。可手段终究有高低,树林中这几人不但是夜行一道的大行家,耳目灵通更是远胜寻常人。饶是他们格外小心,终究还是露了行藏。来人向后跃出丈余,将直刀刀尖指地刀刃朝着自己以示停手罢斗,以左手指指人来的方向,接着指了指徐乐又指向自己手中直刀,又做了个抹喉的动作。徐乐明白,来人是希望和自己联手,共同对付来人。毕竟两人本领相当,谁也不可能分神去对付来人,如果不能形成某种默契,很可能阴沟翻船死在这些小卒手里。徐乐并不相信来人的诚意,更不愿意和这名对手联手杀敌。可是他始终有一个执念,英雄理应死于英雄之手,以一场光明正大的决斗来结束性命,才是武人最理想的归宿。像是来人这等身手,放在任意一方诸侯手下,都是顶尖斗将。这等人若是阴沟翻船,死在无名小卒手里,徐乐自己都会替他感到不值。他就算要死,也该是被自己这等人物亲手斩下人头,对方想必也是类似想法。再说来人一身出神入化的轻身功夫独步天下,谢家那些部曲再怎么厉害也赶不上他。如果其此时大喊几声随后飞身上树,自己都来不及阻止。那些谢家部曲找不到他,肯定都会朝自己招呼。对来人而言,这显然是最有利的结果。从他发动暗算,再到方才彼此算计的手段可知其绝非愚顽之人,不可能想不到这个办法。之所以没有真的那么做,想必也是和自己抱着同等心思,不忍心看到上将死于小卒之手。两人既为知音,所做的决定自然相同。徐乐朝来人点点头,随后提起直刀朝着声音来源走去。步离双匕在手,娇小的身躯其速如狸,眨眼之间就不见了踪迹。韩小六手持短弓口衔雕翎,弓着身子钻入树丛之中,虽说手段不及之前几人,但终究也不是凡夫俗子,同样没发出什么声音。不过那神秘人的手段更为惹眼,却见他双足用力一路飞奔直奔一棵大树跑去,来到树前并不停留反倒是加快速度,身形跳起双足朝着树干用力踏去!这一腿并未踢动树木,也没有借力后退,而是沿着树干一路飞奔而上,直行到树冠。随后借力飞纵,如同流星般从一棵树掠到另一棵树顶。来的人约莫有十几个,前面几人手持刀矛,后方的人持弓弩,其步履并不快而且行动之间依旧保持阵型,摆出一副临阵模样。不问可知,之前那些哨位被解决的事,以为这些人所察觉,此时前来寻人便是做好了战斗准备。不过他们并没有点起火把,也没召集所有人马,可见还是存有疑虑。这支人马的首领,亦是谢家部曲头目之一。不过他没有谢用之的本事,也没资格得到家主赐名,只是为了方便招呼,由谢家管事随便取了个谢丁的名字。其本领算不上出色,最大的长处便是谨慎。在部曲将领中,素以老成持重著称,乃是谢用之的得力帮手。这几日鹦鹉洲上设埋伏伏击徐乐,谢丁便是主事头目之一。不管谢用之如何了得,这伙水匪又怎么厉害,也没法算到徐乐到底几时会上岛救人。只能采用最笨的办法,派出部分人马昼夜戒备轮流当值。再者就在他们回到鹦鹉洲之后又得到消息,一个极厉害的对头也盯上了他们这支人马,就连谢家家主都没办法像以往那般护住部下安全。只能传令谢用之等人千万小心,别被对头打了冷不防。是以这几日鹦鹉洲上草木皆兵,众人提心吊胆,既要防范徐乐,又要提防那厉害的对头。就算是这些训练有素的部曲,也扛不住这等折磨,大家小心的过分,就难免闹出些事端。昨晚上有人误传警讯,害得所有部曲都提了兵器杀出来,找了半天才知道虚惊一场。事后当值的头领被罚了四十军棍,现在还趴在榻上动弹不得。有这个前车之鉴,谢丁自然不敢随便传警讯召集人马。今晚的情形也有些不对劲,明哨、暗哨以及隐身于黑暗中的那些精锐部曲,并没有在规定时间传来消息。按说这就足以让谢丁发信号召集人马,可是他现在心里有些吃不准,到底是来了对头,还是这些人趁当值的机会偷偷溜掉了。今时不同往日,随着谢家家业败落给养短缺,即便是自家部曲也难免心生异志。谢九是跳得最凶的,其他人嘴上不说,心里未必不是那么想。尤其是眼下既要对付乐郎君,又要防范那厉害的对头,一不留神就可能失去性命。心生畏惧,不愿为主家效死的人越来越多,这几天里已经出现过几个逃兵,再多几个也不奇怪。正是有着这层顾虑,以及谢用之越来越坏的脾气,谢丁才没有急着发令召集人马,而是带着部下一路找过来。虽然手段不高,可毕竟是老军伍,谢丁本能地感觉到今晚事情没那么简单,可是始终下不了鸣金吹哨召集人马的决心。就在他思忖着该当如何行事当口,猛然间耳边传来一声弓弦响。身为老兵谢丁的反应快得吓人,想也不想便举起左手旁牌遮护头面要害,右手直刀高举,一声:“鸣金!”

  未等出口,却觉得眼前一花,随后喉咙处一股剧痛袭来,身形不由自主地向后倒退两步,紧接着意识便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谢丁也是个合格的老兵,举旁牌的速度和角度都无可挑剔,只可惜韩小六身手太快,在他的旁牌彻底遮住头面之前,箭已经先行射到,一箭结果了谢丁的性命。谢丁双目怒张,眼睛里充满了愤怒与不甘,他悔恨自己的大意,也憎恶对手的狡诈。最令他感到难以接受的,乃是自家藏在暗处那几名精锐。这些百战老卒数目有限,今晚当值的一共就这么几个长于夜袭破袭交战的行家。有两人没了踪迹,其他几人就是谢丁手上最大王牌。却没想到还没等到他们出手,自己就一命呜呼。不过他所不知道的一点是,那几名部曲的处境并不比他为好,就在谢丁被一箭贯入口内同时,针对那几名部曲的猎杀也开始了。

  第六百二十三章 南行(十六)

  刀锋划过夜空,掠过目标的喉咙,带起一蓬血花。男子用手捂着喉咙伤处无力瘫倒,他张大嘴巴试图发出哀嚎或者呼叫声,但最终只是发出一串含糊无力地呜咽。在他弥留之际,只是看着自己的袍泽一个接一个被人砍翻在地,和自己一同踏上鬼门关。直到其生命终结,都没看清自己这些人被谁用什么手段所杀,只能带着满腹疑云魂归泰山。这几名部曲都是打夜战的行家,他们乃是按照北府兵夜战斥候的标准进行训练,不需要战阵掩护,单独就能完成战斗任务。行军时也不在阵中行走,隐身于暗处潜行,随时准备猎杀突然出现的敌手。他们都是一流的猎手,又对鹦鹉洲地形熟悉,自以为不管遇到何等强敌都能自保,没想到强中自有强中手,此次遇到的对手远超想象,居然能一眼找出自己这些人所在位置。先是有人突然杀出,接连斩翻两人。其他人刚想要出手围攻,却没想到居然有人可以不借助任何工具就从参天大树的树顶上跳下,非但没有摔伤,反倒是干净俐落地出手杀人,接连收割人命。徐乐以及神秘人虽然刚才一场鏖战,都消耗了不少气力,可是对付这些人依旧如同砍瓜切菜般顺畅。饶是善于夜战的老卒,也敌不过拥有夜眼又有绝技在身的超等斗将。

  两人压腕出刀出手无风,再加上夜色如墨让刀身隐匿难见。这几个善战部曲甚至没看清来人用得什么兵器,就已经被割断喉咙或是刺穿心脏而死。神秘人的轻功在这等乱战里作用更大,进退趋避如同幽灵,既不容那几个部曲招架,也不容他们发信号报警。徐乐的杀法则更为简单利落,他的身体虽然不如神秘人灵便,可是进退速度也并不慢。出手的气力与神秘人相比则胜出一筹,宝刀举手不空,一刀挥出便有一条人命被了结。神秘人的身手如同仕女簪花赏心悦目,徐乐出刀便是铁匠抡锤力猛势沉简单有效,充满力量与杀伐之美。眨眼之间,几名夜战精锐尽数被了结。两人对视一眼,随后举刀冲向剩余部曲。那些人固然做好临阵准备,可先是头领被杀,随后视为靠山的那几个夜战精锐也被解决不免乱了阵脚。有人想要鸣金示警召集伴当,可是韩小六的弓箭不是吃素的,谁想要发出警讯必然被一箭射杀。更何况还有步离那一对索命匕首,在暗夜里小狼女当真如同一头捕食恶狼,出刀必见血。徐乐与神秘人的加入,对于这些人来说,不啻于雪上加霜。原本就抵挡不住,这时就更加难以招架。纵然都是受过严格训练又经过大小战阵磨砺的精锐,这时候也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小六持弓在远方冷眼观看,见徐乐与神秘人两柄刀在人群中搅动腥风血雨,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快意。若不是怕走漏风声,真想大声喝彩鼓舞士气。不过他也看得出来,徐乐与神秘人虽然联手杀人,彼此之间依旧互相戒备。

  两人之间的距离永远超过一箭,确保自己不会被对方直刀刺中。而且两人出手时,最多只用五分力,至于另外五分力留下来对付谁,大家心头雪亮不必说明。他几次把弓对准了神秘人,想要趁着乱战偷放一箭,为乐郎君去个麻烦。不想这神秘人就像能察觉到自己的动作一样,只要自己的弓一指,他的身形立刻便会变换位置。

  接连几次小六瞄准失败,反倒是把自己折腾得头晕眼花,心里不住地嘀咕:邪门!伴随着最后一个敌手倒下,谢丁所带的这一队部曲已经全军覆没,这也是今晚鹦鹉洲本更巡逻的全部兵力。这支人马全军父母意味着从此时开始直到换岗之前,鹦鹉洲内驻扎的谢家部曲已然失去了自己的眼睛和双耳。谢用之并非不知兵之人,也并非意识不到巡哨的重要。只是部下虽多用处也广,不可能把大部分兵力用在夜间巡哨上,那样只会激起兵士不满,并没什么作用。以常理论,这些身经百战的精锐,以明暗哨配合,加上惯于夜战偷袭的部曲,怎么也能发现徐乐或是对头端倪。即便不是对手,也能及时传警,让众人有所准备。

  这等想法原本也不算错,无奈他遇到的对头手段实在太厉害,自然难免吃亏。外敌既去,徐乐与神秘人的关系重又变得尴尬。小六已经确定,自己的射术威胁不到此人,但依旧拉满弓作为警告。徐乐手中宝刀刀尖指地,让血污顺着刀身流淌,两眼紧盯着来人准备动手。神秘人却把刀缓缓纳入鞘内,低声说道:“乐郎君不愧是阵斩重瞳将的好汉,手段果然高明!改日定要与你分个高下才行!”徐乐并没作声,也没有纳刀的意思。来人继续说道:“这些人一死,这一岗的哨位便被斩尽杀绝,在他们换岗以前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倒是可以说几句话。此处距离贼人的宿营之地还有些距离,只要不像他们这样鸣金,贼人是不会被惊动的。“依旧寂静无声。徐乐一行,仿佛都不会说话,就这么静静的看着来人,听他在那里自言自语。来人似乎想到了什么,又一拱手:“某家吴兴沈光,昔日于长安做侠少时,有朋友送了某一个绰号,叫做肉飞仙。如今在陛下身旁侍奉,官拜折冲郎将。“徐乐这才开口:“某在长安时曾听人提起,当今太上皇身边有一沈总持,身轻如燕勇力无双,乃是昔日长安城中第一条好汉。曾为禅定寺修缮帆杆,不靠绳索从十几丈的高处跳下毫发无损,正是因为这份手段,才被人称为肉飞仙。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久闻沈总持乃是太上皇身边第一心腹,每日皆有酒食财帛赏赐,乃至将御用宝刀赏于沈总持使用。本以为尊驾时刻守在太上皇身边,没想到居然在鹦鹉洲出现。既然有心切磋,就不必等到日后,不如现在就见个高低。“沈光朝前走了两步,又高举双手表示自己手上并无武器,接近徐乐没什么恶意。“某在江都时,也听过乐郎君的名字。李树德假仁假义狼子野心,妄想篡夺大隋基业,实在是痴心妄想。若不是乐郎君为其夺蒲津渡口于先,迫降长安于后,这贼子早已满门受执!陛下也曾说过,要除李树德必杀乐郎君,只要你死了,李家基业便会化为齑粉,大兴也可失而复得。”

  “既然太上皇有此言语,沈总持还等什么?大家手下见高低就是!”

  “陛下胸襟如海,虽然有这等言语,却也说过要亲眼见一见乐郎君,看看阵斩鱼俱罗的少年英雄是何等模样。某为陛下效力,自然要遵旨行事。再说今晚我来鹦鹉洲,要斩的也不是乐郎君,而是盘踞于此的盗匪,你我厮杀岂不是便宜了那些鼠辈?郎君的好友也为这些贼人所擒,你我相争那位好汉又该如何?他的情况可不太妙啊。”

  徐乐的眉头一皱,二目凶光四射,死死盯住对面沈光不放。

  在沈光出手暗算时,徐乐就已经猜到其可能就是长安城内至今还引为传说的豪杰:“肉飞仙”。直到此时其亲口承认,事情便可以坐实。沈光出身官宦人家,本应靠着出身履历如寻常官宦子弟一般走上仕途。可是其父在仁寿四年时因牵扯到汉王杨谅谋反之事坐罪夺官家产抄没,全家人的生计都大有问题,沈光的上进之路因此宣告终结。不过其文武双全豪爽仗义,很快就靠着一身本领与长安城内的侠少厮混一处,没用多久就成了这些侠少的首领。乃至当时长安城内成名已久的大侠史万宝见了他都要明让三分暗让五分,不敢与其争锋。那些官宦或是商贾人家的子弟,更是主动拿出大笔财货结交沈光,让沈家人得以衣食无忧,一言出口美食华服须臾可就,日子比做官还要逍遥。杨广初争高丽时,曾于长安募集良家子随军出阵,为重振家业沈光亦报名应募,并于校场献艺威震三军。也正是靠着这身本领获得杨广欣赏,从轻侠少年首领变为朝请大夫,如今更是官拜折冲郎将统率骁果军,乃是杨广身边第一号得宠武人。

  其虽然不能干预朝政走向,可是于杨广而言,乃是心腹一般的存在,轻易不会让其离开自己视线,出现在鹦鹉洲的原因就颇为可虑。徐乐也算不准,沈光的此行是否是为自己而来。不过他可以断定一点,在发现自己之后,沈光绝对动了杀心。所谓杨广想要看自己之类的话听听就好,不管那位荒唐天子怎么想,沈光作为其心腹忠臣,必然想要除掉自己,砍掉李家的臂膀。现在之所以不动手,乃是被自己的手段所震慑。说到底在这等世道,手上没有几分硬功夫,不管是谁都不会正眼看待。如果在森林里自己反应不及时被一刀砍死,不管杨广有什么话都没用,死人对谁都没有结交的必要。正是自己与他那场打斗,让其意识到很难战胜自己,才有了这么一番前倨后恭的表现。沈光有一句话说得没错,两人如果生死相搏,肯定会让谢家部曲捡了便宜。他此行的目的不管是什么,谢家那些部曲如今都是他的眼中钉。谁让他们手中有一条五牙舟?

  这便是取死之道。毕竟杨广在江都都没有五牙战船,一伙水寇居然有这种巨舰,他们不死杨广怎么安心?想必谢用之一行急着收兵逃到鹦鹉洲,便是得知自己被沈光盯上,不敢多做停留。

  沈光剿匪的心思,不应该有假。徐乐不喜欢杨广,但更不喜欢水匪。如果双方能联手歼灭水寇,那自然再好不过。可是对方居然拿韩约为要挟,这便触及了徐乐的底线所在。他的眼睛怒视着沈光,等着对方下面的话。若是其真的捉了韩约,或是以韩约性命为要挟,自己就算拼着受伤,也要把他斩杀当场!

  第六百二十四章 南行(十七)

  “那姓韩的情形如何?”谢用之房舍内依旧亮着灯火,矮几上油灯货火苗吞吐摇曳,把房间照得阴气森森,如同闹鬼凶宅。谢用之面色阴沉如铁,在这昏暗的灯火下看去也像极了刚从地府一路逃出的恶鬼。他对面的谢三虽然平素与其相善,可是看着谢用之这副模样依旧心惊肉跳,额头上满是汗珠。他咽了口口水,才开口回答:“还是那副样子,不死不活的,姓徐的若是这两日还不来,就只好等着给他收尸。什么乡党袍泽?我看都是糊弄人的鬼话,这年月大家都顾着自己性命,谁肯为旁人送死?他此番出使加上自己只得四人,还有一个被我们擒了。区区三人既无战马又无长兵,如何敢来自寻死路?依我看,徐乐不是逃回长安搬兵,就是去江都出使,这姓韩的死活他才不管!咱养着这人也没什么用,还要防着他伤人逃脱,不如一刀杀了省事。把他的首级交给主家,多少也算有个交待。”

  谢用之看看谢三,并没像以往一样开口骂人或是起身殴击,反倒是听他还有什么话说。这一反应也给谢三壮了胆,他咳嗽一声,继续说道:“现如今咱的对头不光是徐乐,还有个肉飞仙。要我说这两人相比,咱们更该防备着肉飞仙沈光。那人成名比徐乐还早,一身手段厉害的吓人,听说背后生一对肉翼能在天上飞。当日在辽东的时候,从十几丈高的云梯上摔下来,结果张开翅膀飞了几个来回落地,身上未曾受半点损伤,反倒是吓死了几个敌手。这手段谁比得了?咱们纵有再多埋伏,也防不住他从天上飞过来杀人。再说这厮手下还有水师人马,若是点起大队官军杀上鹦鹉洲,咱们就算全军覆没也抵挡不住。”

  “那按着你的心思,该当如何?”

  “自然是走为上计!”谢三壮壮胆子,“把姓韩的杀了,拿着他的脑袋去见主公,多少也有个交待。咱手上还有五牙战船,只要铁了心突围,官兵水师也挡不住咱们。肉飞仙本领再大,总不至于飞到船上去追杀。只要避过这次的风头,等到唐国公大军一到,我等便带着战船归顺。到时不管是冲锋陷阵还是卖命,都算是为主公立功也能给自己搏个前程。不管怎样都好过留在此地,万一这一阵把家底赔进去,日后主公又靠什么重振家业?”

  谢用之看看谢三皱眉不语,却也并未发作。依他往日脾性,有人说出这等言语,他早已大发雷霆。不是破口大骂就是挥拳打过去,若是发了脾气拔刀杀人都有可能。

  可是现在情形不容其胡乱发作,不得不强压着怒火认真思忖谢三言语,否则这一巴掌下去打得未必是谢三,更有可能是整支人马,乃至谢家的前途。沈光带兵前来的消息鹦鹉洲上已然传开,与徐乐不同,沈光年岁不大不过名声早著。不管是侠少还是官场,都知道肉飞仙的赫赫威名,也没几个人敢招惹他。就算是这些谢家部曲,也知道此人艺业惊人不易对付。本来此人被大业天子当作贴身护卫不离左右,不管本领再怎么厉害,也和水旱两路绿林豪杰无关。却不曾想此番大业天子竟然把他派出来对付这支人马,也难怪谢家家主得知消息后如此惊慌,不顾一切命令收兵。正如谢三所说,这支人马关系着谢家未来能否重振家业,如果为沈光所诛灭,再想重振乌衣谢家声望怕是难如登天。诛杀徐乐一行人对谢家而言只能算是锦上添花并非雪中送炭,固然可以结好贵人他日论功行赏时有所助益,但总归要自己有本钱,才有资格在江山易鼎之后分一杯羹。世家门阀固然看重家名声望,可是更注重实力,乱世中尤其如此。李家以军汉起家,如今能称为北地世家之首,就是最好的例子。不管谢家名声多响亮,祖上又如何遮奢,若是没有足够的武力根本就没资格参与分润,贵人也不会为谢家说话。为了结好李家贵人,谢家家主可以拼着损失一些人手截杀徐乐一行。但前提是必须保住这支人马不失,一旦这艘五牙战船以及部下面临生死存亡危机,不管是李家贵人还是谢书方的请求都无从顾及。沈光此番带兵出征,就是奔着这支人马而来。谢家也是费了好大力气,才在最后时刻把事情探明白,及时通报消息。若是再迟一步,真让两军在水上遭遇,即便谢家有五牙战船在手,只怕也难以讨得好去。倒不是说沈光的本领当真如此厉害,让谢家这最后一支善战部曲无力招架。至少在谢用之看来,单纯从战力上看,自家人马未尝不能颉颃。毕竟沈光以武艺成名,带兵打仗的本事如何,并没多少人知道。打仗毕竟不是比武,再怎么勇猛的战将也不可能一人破军。再说水战不同于陆战,自己有五牙舟在手,部下又惯于操纵舟船。真要是放开手脚厮杀,鹿死谁手尚未可知。真正导致这支人马不能与官兵交战的关键,并非战力而是人心。说到底就是谢家衰败的厉害,不光维持不住家名,也维持不住部下。哪怕是为了保住本钱,主公不惜破出血本供养仅存的部曲,依旧难以为继。这支人马做水匪的时间太长,纵然自己努力让他们保持着部曲模样和真正水贼有所分别,可还是难免染上贼性。欺软怕硬贪生怕死,这些盗贼的性情,让这支人马不敢打硬仗。徐乐一行只有四人,且乘坐商船,他们自然敢动手攻击。沈光威名在外,又带着千军万马而来,他们便不敢与其放对。未曾交战心里先就认定自己不敌,这仗不用打已经输了一多半。即便退到鹦鹉洲,众人的心依旧不安定。这几日之所以人心惶惶乃至错传警讯借巡哨偷溜,归根到底就是大家从心里怕了沈光和他带领的官军。对于谢家部曲而言,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谢用之心里明白,这支人马虽然号称谢家精锐借水寇身份掩饰,实际已经越来越像盗贼若是再这么下去,过个一年半载,自己怕是也没法控制他们,家主更是白费力气。就像现在一样,表面上是谢三出头劝自己,背后则是其他头领授意,借这个机会试探也是摊牌。李草鞋几人本来只是傀儡,在军中地位不高。可是这两日已经有人对其拉拢示好攀扯结交,其用心自然不难想象。为部曲时,这些匪类没什么用处。可若是日后当真落草,李草鞋这些人可以指点门路。结交他们便是准备真的去当水寇,所谓去找家主云云只是托词,目的就是为了撺掇自己逃跑。只要五牙船开出鹦鹉洲,下面的去处就不好说。从杖责误传警讯的谢蛟开始,军心便开始浮动。那些不想打硬仗的头领部下,开始把自己当成敌人,不管是对待韩约还是巡哨上的怠惰,都是给自己施压。纵然现在以雷霆手段斩杀谢三,其他人也会继续生乱甚至借机把事态扩大。这样一来不管结果如何,谢家这支人马都注定保不住。谢用之没读过书不知道理,只知道自己既为头领,就得保证这支人马不散。哪怕心里明知道徐乐肯定会来此救人,自己的陷阱也足以猎杀这无敌将,这时候也只能被迫妥协。他点点头:“你说得有道理,这韩大简直像是老虎,这一路上伤了咱们三个弟兄,按说早就该砍了他的脑袋。只不过要留着他对付徐乐,所以才留他到现在。现如今出了这等变数,留他也没用了,就按你说的办,砍了他的脑袋带走。”

  “那咱们撤兵这事?”

  “明天一早就办,半天的时间收拾家当也足够了。有那些绢再加上这几年的积蓄,足够我们在外面躲一阵子,肉飞仙既是杨广的亲信,不可能总待在外面不回。只要他回了江都,这里依旧是咱的天下!”

  谢三面露喜色,不住替手下道谢。谢用之摆手道:“别客套了,赶快把事情做了才是。你带人去杀那个姓韩的,人头要保管妥当,千万别弄坏了。”

  “包在某身上!”谢三欢天喜地按着刀柄向外走,谢用之看着他的背影皱眉不语。向来视为臂膀的谢三,在关键时刻也站在了对立一方,这支人马里属于自己的亲信越来越少。谢用之头脑并不愚笨,在谢家这种环境中耳濡目染,对于内部倾轧争斗的事看得多了,戒备心尤其重。他很清楚这种情况对于一支部曲的统领来说意味着什么,尤其眼下这种人心不稳的时候,最容易发生火并。就算日后主公得知,也不会追究。比起手下人,自己除了要防范肉飞仙之外,更要提防身边那些袍泽手足。这几日本就过得提心吊胆,如今再发生了这等事,就让他心里更为不安,总觉得不知何时就会有不测发生。虽说谢用之对主家忠心耿耿,但是面对强敌,心里难免紧张。

  作为一军之主,他又必须表现得从容镇定,因此承付的压力也就格外大。按说既然答应了谢三的要求,加上多年积威,手下不至于立刻生变。明日便带兵离开鹦鹉洲,这一夜之间不应有什么变故。可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心烦意乱坐立不安。

  谢用之到底是从小就在沙场打滚一直活到今天,靠的绝不是运气。他本能地感觉,今晚有不寻常的事发生,只是想不明白问题到底出在哪。

  凝神倾听,门外并无异动,又提鼻子用力嗅了几下,也闻不到什么异样味道。按说怎么看也是天下太平,可越是如此他越觉得不对劲。这个晚上,似乎安静的过分了忽然间,谢用之面色微微一变,推门而出高喝道:“来人!随某去牢房看看!”既然不知问题出在何处,就干脆去最关键的地方,倘若徐乐来,牢房就是交兵之地。如果是沈光来那就只好听天由命。

  第六百二十五章 南行(十八)

  于鹦鹉洲设立巢穴之初,谢用之就不曾想过把这里建成营垒。在他看来,谢家部曲属于军伍,宿命理应是征战沙场,以性命血肉为主家建立武勋,助主公重振声威。在鹦鹉洲为寇不过是权宜之计,不可能长久为之。把这里经略得坚不可摧,于军心以及主家有害无益,更要投入海量财货修筑营垒,于如今的谢家而言,这种投入也是巨大负担。何况水军之利在于机动灵活战走随心,一旦不敌可以乘船逃之夭夭。如果据寨死守,把水军充步卒,纵然可以坚守一时,被敌方团团围住时日一久一样是死路一条。是以谢用之主持下,将自家巢穴经略得像村落多过军寨,所谓牢房也就是角落里的几间木屋。与其他房舍相比,除了格外坚固以及位置偏狭之外,就没了其他分别。这支部曲毕竟还没有彻底堕落为水匪,即便做些盗贼勾当,也不至于去掳人勒索。这牢房的目的一是惩戒军中不尊法度的犯卒,二是捉拿些要紧人物拷问口供,用刑的作用远高于囚禁。牢房内设有诸般刑具,一旦有人关进去,往往伴随着惨叫哭号之声,让人听了毛骨悚然。将其设于偏僻之地的用意也在于此。谢用之本意是以韩约为诱饵诱杀徐乐,牢房乃是陷阱的要紧所在,其防卫外松内紧,外间巡逻的人虽不多,都是军中最为善战的精锐。乃至那些善于夜战的好手,也抽调出一半轮值戍卫,牢房内则安排八名扎束整齐的悍卒持弓弩把守。由于从谢书方那边得到消息,知道徐乐神勇无敌,谢用之布置格外谨慎。哪怕以如此规模的人力守卫牢房,用意也不是要靠他们在这里杀死徐乐。他们要做的事非常简单,只需要在有人闯入时发出讯号即可。所有值守者都配有竹哨,只要发现徐乐立刻便会鸣哨示警,整个营地的兵马闻声即可出动。既然知道徐乐武艺战力远非常人能及,索性就把他当成神魔对待。在设定计划之初,谢用之想的就是集中全伙人马倚多为胜,哪怕徐乐有三头六臂,也注定无法逃脱。他在心里反复盘算多次,这番安排可称万无一失,哪怕徐乐本领再好也插翅难逃。可是此时发现事实并非如此,从住处走到牢房外,既没看到巡哨也没看到谢三的踪迹,这情况显然不正常。谢用之周身汗毛陡然竖起,右手紧握刀柄,同时向身后亲兵吩咐道:“鸣哨!”

  竹哨声如同鬼哭,惊醒了沉睡中的谢家兵将。但见一间间房门被人用力推开,衣衫不整的汉子手提弓刀自房间中冲出,或是赤膊或是裸身,模样好不狼狈。此番沈光带兵与以往官兵抄剿不同,并未大张旗鼓列开阵势攻山夺岛更没有四下围困,巡哨在水上也找不到其踪迹所在。谢用之派了探子冒险到汉阳去打探消息,也不曾看到官兵踪迹。若非家主言之凿凿,众人几乎怀疑这警讯有诈。水上不比陆地,只要士兵没上鹦鹉洲,就没地方躲藏。船行再快也有时间,不可能凭空出现在众人面前。这些部曲之所以想要逃脱,也是出于这一原因。既然官兵没封锁水路,甚至还不知在哪里,自然来得及逃脱,犯不上死战到底。官兵大军未到,也就不用如临大敌一般持械值守,此时的狼狈模样也在所难免。人都是血肉之躯,一两日不眠不休尚可,时间一长铁打的人也抵挡不住。哪怕是精锐虎贲可以连续交战两三日,也不可能长期保持临阵状态昼夜不休。若是强行让部下在看不到敌人的时候也衣甲整齐枕戈待旦,只怕不等厮杀,自己就先要哗变。何况这些部曲已经不能按军伍要求,听到哨声立刻就能提着兵器杀出已经是难能可贵。

  部曲中素来与谢用之不对的头目谢乙,第一个发现了异样,他四处看看,二话不说冲入牢房,片刻之后又脸色铁青地从牢房冲出来到谢用之身旁,低声说道:“出事了!”牢房内空无一人,连日里受了重刑奄奄一息的韩约已经踪迹不见,地上横七竖八满是尸体。负责在此值守的那几名谢家部曲,以及谢三皆已丧命。他们中大多数人都没来得及拔出兵器,就被人所结果。有两人手中拿着哨子似乎想要发出警讯,可是还没来得及放入口内,就被利箭穿喉。来人是从屋顶进入,那本来只留了一个通气小口的屋顶,只有孩童才能通过,不需要戒备。可如今那里被人挖了个大洞,足够成年人出入。袭击者从那里跳下,打了守卫一个冷不防,又靠着一身精湛武艺肆意杀戮,以至于这些部曲没来得及送出消息就被斩杀。谢用之看着尸体,思考着当时情形,只觉得背后阵阵发凉。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来还能杀人?而且出手如此利落,这些精锐士卒来不及发出讯号就被斩杀当场。徐乐到底是何等人?莫非真的是什么妖魔?在他眼前,这些精兵悍将变成了待宰羔羊,根本没有反抗之力。倘若当时来此的不是谢三而是自己,只怕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家主只为讨好贵人,就惹上这等人物为对头,到底值不值得?在部下面前,谢用之不敢露出半点怯懦之意,尤其谢乙也在身边,就更加不能大意。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说话语气尽量保持平和:“大家不要慌!就算徐乐本领再强也是凡人,韩约那等大汉,岂是那么容易带走?谢三等人死去时间未久,徐乐必然就在此附近。所有人马掌起灯火分路寻人,莫让他们走了!”

  “谢大,这鹦鹉洲可藏兵万人,四个人若是一心藏匿,可没那么容易寻找。”谢乙果然开口阻拦,“眼下大敌当前,要是弟兄们都去找人的当口,肉飞仙带兵杀来又该怎样?

  “谢用之等得就是这一刻,双目怒张朝谢乙骂道:“大胆!你用这话挫咱们的士气,安得什么心肠?肉飞仙就算本事再大,也不能带兵隔着水飞过来!咱们的弟兄这几日根本没看到船影,他又从哪来?徐乐那几人乃是主公点名要杀的,如今又坏了咱们这多弟兄,于公于私都饶他不得。你如此言语,莫非想要违抗主公命令?“谢乙并没有急着顶嘴,而是解下腰间直刀随手丢在地上,接着对谢用之道:“谢大你本事本就比我好,某现在解了兵器,更不是你的对手。你要是信得过我,就借一步说话。若是信不过,现在就一刀斩了我,咱们彼此便利免得麻烦!”

  谢用之打量着谢乙,看他说话态度诚恳不似作伪,且听他语气确实有什么急事要讲,也没继续盯着他不放,点头道:“我就听你要说些什么!”两人来到一旁,身边的亲兵都识趣地躲开,给两人留出说话空档。谢乙压低声音道:“肉飞仙已经上岛了。你看那几具尸体,根本不是一人所伤。再说除了肉飞仙,还有谁能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油皮不伤?他和徐乐怕是已然兵合一处!”

  “这怕是不能吧?他们一个是李渊部下,一个是杨广的亲信,理应水火不容,咋可能合兵?”

  “杨广李渊乃是表兄弟,又都是大贵人,他们自己不管怎么打都是一家人,跟咱们合不到一处。联手对付咱们又有什么奇怪?鹦鹉洲这般大,你把兵马散出去,不是方便他们来杀?现在不能再想着打,得想着怎么保全人马!“谢用之眉头紧皱,他也被谢乙说得动心,不过另一方面他也得为自己的身家性命以及主公考虑。沈光就算上了洲且和徐乐联手,人也不会多,否则自己肯定能听到风声。

  两边加起来未必有十个人,自己手下还有数百能战之兵。如果这么多人被几个人吓跑,在主公面前如何交待?日后消息走漏,谢家又有什么面目见人?再说一支精锐不光是能杀善战,更要有胆量与人交手。几百人被几个人吓跑,日后怕是就没了和人厮杀的胆略,不知要花费多少代价,才能让他们恢复战力,这也是不得不考虑的事。谢乙道:“谢大莫耽误了,时光不等人。沈光这厮不会随便上岛,肯定在外面布置了伏兵,走迟了怕是就走不成。你分一百弟兄给我,我带他们去搜杀徐乐、沈光。你带着人马钱粮乘五牙舟先走,也不要急着回主公身边,另寻个去处安身,做几年没本钱买卖,看看风声再说。“谢用之一愣,他和谢乙素来不和,两人为了争夺这支部曲明争暗斗不止一次。虽说谢乙的武艺才具不如自己,在主公面前也不得宠,每次争斗都以失败为结果。可是其在军中颇有人望能得兵士之心,也能找到机会让自己难堪。于家主而言,也不希望看到手下部曲惟谢用之马首是瞻,是以对两人的争斗不闻不问,导致队伍内部离心离德。他方才这番话若是大声宣讲出来,必然能得士卒支持,就算自己也不好弹压。他如今不但没借着机会发难,反倒主动承担送死的任务,这实在太过出人意料。谢乙道:“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我也不怕告诉你,我从来就没服过你,就算是现在我也不认你这个头领。不过身为男儿,总要有几分器量,不能鼠肚鸡肠如妇人。眼下大难临头,若是再争斗下去,岂不是坏了主公大事?你的本领比我好,这支人马自然该由你统属。我这条性命本就是主公所有,还给主公也属应当。日后替我对主公说一句,某对得起他!“谢用之没想到谢乙居然有此等胸襟,心中很有些惭愧,不知该如何是好。谢乙却发起脾气:“都何等时候了,还如此优柔,能成什么大事?速速行事,再迟就来不及了!”

  第六百二十六章 南行(十九)

  谢用之的推测并不算错,韩约身材魁梧过人,哪怕不穿甲胄,分量也委实不轻。如今又有重伤在身,饶是徐乐神力惊人身形灵敏,也不可能拖着这么个伤号健步如飞迅速脱离,事实上连徐乐自己都得承认,谢用之此番用计很是高明,起码是拿住了自己的软肋。以区区几人对付谢用之麾下几百人马,只能智取不能力敌。且战且走,以袭扰为上,再借助地势周旋,乃是不二选择。可是带着这么个大汉,往来行动极为不便,想走也走不快。这个战法用不出来,反倒是很容易就被对手顺着痕迹追上。数百人一起出手,哪怕自己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全身而退。可是自己和韩家兄弟情同手足,不管韩约伤得多重,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自己就不能扔下他不管。是以从救人开始,自己就陷入了对手的算计,必然处于全面被动。此番能顺利救人脱困,那位肉飞仙沈光着实出了不少力。以谢用之手上的人马资财以及其自身谋略才具,能够算计徐乐已经是极限,两个徐乐并肩作战,便不是其所能应付。沈光、徐乐两人双刀齐出,再加上步离、小六两人从旁协助,杀这些谢家部曲自然如同砍瓜切菜。再者说来,沈光对于岛上地形以及谢家布防情况了如指掌,有心算无心又有一身绝技,对付他们自然不费吹灰之力。固然在营救之前就已经猜到兄长要受皮肉之苦,可是看到他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模样,小六还是控制不住泪流满面,一边走一边用力在脸上抹。韩约受了重型,两眼都睁不开,可总归还是知道谁来救自己。再者他也是徐敢不惜重金灵药培养出来的猛将,身体根底远胜常人,受伤虽重一口元气还在,神智依旧可以保持清醒。见自家兄弟这副模样,他强撑着骂道:“死死不了人。哭哭啼啼,丢人现眼。”徐乐低声道:“小六做得没错,你伤成这样,我等又岂能无动于衷?不过男儿汉报仇不靠眼泪靠弓刀,韩大是我兄弟,伤你便是伤我,此事绝不能善罢甘休。想来便是韩大本人,也没法分辨究竟哪个对他下过毒手,这仇又不能不报。也只好把他们斩尽杀绝,不让一人走脱就是了!“虽说多了沈光,可是徐乐一行也不过是五个人。谢用之手下目前还有几百人马,而且不是乌合之众而是以北府兵法操练出来的善战部曲,即便战力不及当年北府兵一成,也终究不是蟊贼草寇可比。哪怕和朝廷经制官兵交手,也未必就落下风。徐乐能够从鹦鹉洲把韩约活着救出,已经算得上虎口拔牙。以常理而论,此时应该抽身而走,哪怕想要报仇,也得等到韩约伤势痊愈,再从长安调一支军队前来抄剿才对。谁能想到徐乐此时想的不是如何逃脱,而是怎样把这几百人斩杀干净。语气偏又斩钉截铁,并非安抚或是胡吹大气。韩约、小六等人也各自点头,韩约一阵剧烈喘息,又吐了两口血痰之后才说道:“莫看某现在这个样子,遇到那群贼子照样能撕杀一番。别的不提,这一路上他们虽然把我当老虎提防,可照样被我抓住机会放翻了好几个,没给咱们玄甲骑丢脸。”

  徐乐点头道:“韩大不愧是我玄甲骑的人!你做的很好,接下来便看我们手段!”沈光一直走在前面,并没参与他们几人交谈,心中却如波澜起伏难以安定。他少年成名,年纪轻轻便以一身绝技驰名长安,成为一干游侠儿的头领。富豪、仕宦乃至公卿人家子弟,都以与他结交为荣。那时的沈光便知道徐卫的名字,一些嫉妒其成就又没有本领挑战的人,便在背后说些怪话。讥讽沈光运道好,避开了昔日大名鼎鼎的卫郎君。倘若昔日黑甲徐卫在世,又哪轮得到沈大郎成名。于这等人的言语沈光未曾放在心上,只是私下里打问过徐卫是何许人又有何过人之处。那些侠少提起来,个个说得口沫横飞,可是沈光并不曾相信。终究是已经过世之人,这些轻侠少年又惯会信口开河,如何能够当真?纵然徐卫真如何了得,也不过是肉体凡胎,遇到自己未必就能讨得好去。到底是自己生逢其时,还是徐卫死得正是时候,又有谁说得清楚。再等到应募出征辽东,沈光的风头更盛。前线兵败于沈光并无影响,他本人的名气反倒是越来越大,乃至连天子都听过他的名号特意召见。本来沈光也有些忐忑,不知与陛下相见吉凶祸福,毕竟这位皇帝素来以喜怒无常暴虐刻薄闻名,生死二字谁也无法保证。不想这位大业天子又是对英武过人的美少年有偏爱,沈光的相貌以及武艺成功折服了杨广,让他对沈光另眼相看。不独仕途扶摇直上,更是成了天子身边的亲信。杨广自辽东逃到江都,身边始终少不了沈光护卫。其结交杨广的时间虽然比不上当年那些晋王府旧人,论及荣宠则有过之无不及。对于这份礼遇沈光心里既是感激也不免有些得意,也就越发不把徐卫这个死人放在眼里,连这个人的名字都已经渐渐淡忘。直到长安方面战报传来,又有人上奏,指出阵斩鱼俱罗、火烧长安城的乃是李渊麾下第一斗将徐乐,其父便是废太子卫队首领徐卫。

  那时沈光才陡然想起,世间曾经有个黑甲徐家,一门两代皆为盖世英雄。自己虽然无缘亲见,但若是有机会能认识徐卫的儿子也未为不可。他永远也忘不了大业天子看到这份奏报时的神色。其并未暴跳如雷乃至破口大骂,脸上的神情反倒是似笑非笑,又带着某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狰狞,就连素来得宠的沈光,看到那时的杨广也觉得心惊肉跳。沈光明白,能让杨广露出那种表情的绝不是凡夫俗子。说不定那些游侠所言不虚,徐卫确实有翻天覆地的本事,他虽然死了,但是徐家的子孙一样能创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乃至杨广的帝王宝座,也有可能被这一家掀翻。身为天子亲信,沈光自然选择效忠天子。在他看来,最省事的办法莫过于一刀斩了徐乐,让李家失去臂膀。只要徐乐死了,李家其他战将不过碌碌之辈,根本不是自己对手。到时候亲将一支兵马北上,就能诛灭叛贼重整乾坤。正是抱着这个目的,沈光才离开杨广,来到鹦鹉洲。此处为南北要津,徐乐自长安往江都必经之路,只要守住鹦鹉洲不怕挡不住他。沈光也知不该让天子承担斩使绝好的责任,自己身为臣子理应代劳。是以他固然要剿灭谢用之一行,也要对徐乐下杀手。在树林中那一刀,便是他的真实心思。可是与徐乐一番交手,发现徐乐的武艺不在自己之下,就算自己施展出浑身解数,也照样难以取胜。心中惊诧之余,也不免有惺惺相惜之感。此时再见韩约气魄,心中既是敬佩,又生出几分戒备。这些人的武艺已然算得上当世顶尖,心性胆气更加令人畏惧。哪怕自己在辽东所见十六卫精锐好汉,也未必人人都有这等豪气。自己身为骁果军将,又是侠少出身,和下面军汉厮混熟惯,对他们的心思极为了解。作为大隋最后的精锐,拱卫天子的骁果虽然战技高强,可是士气平平人心涣散。从辽东一路到江南归期不定,不少人都心念家乡,还有人担心北地家眷安危。论及士气军心,和身后这几人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倘若玄甲骑人人如韩约、徐乐一般,就算骁果军挟十万之众,也不是他们敌手。李渊本就是当世枭雄,手下若再有这么一支虎狼之师辅佐,谁又能阻止他夺取天下?

  这等豪杰不为天子所用,就不能为任何人所用,必要设法除去,为陛下除去心腹之患!沈光心内暗自打定主意,等到灭了这伙水寇,回手就得杀死徐乐一行!此番大业天子把爱将沈光派出剿匪也是无奈之举,虽然江都城内还有不少悍勇军将,可是大多是陆上好汉不习水战,再者论及谋略,也多半不及沈光。若是寻常水寇,大业天子或许也就当没看到不予理睬,偏生这伙盗贼居然拥有一艘五牙战舟!这等水战重器便是寻常官军都不曾有,何以能落入盗贼手中?且其盘踞鹦鹉洲,一旦以此战舟为武器截断南北交通,江都城内必然大受影响,这显然为皇帝所不能容。再者作为天子心腹,沈光深知陛下最忌恨者莫过于世家门阀。天下变成这副样子,也和皇帝的心性以及感情用事的毛病脱不了干系。如今既已查明这支人马背后乃是世家扶持,皇帝自然更不能容,是以沈光此行固然要杀掉徐乐,谢用之等人也不可留。他也知道这伙盗贼狡猾多智,若是以堂兵正阵相攻,多半抓不住人,是以才单人上岛,又让少数精干得力部下于鹦鹉洲外埋伏等待号令。正如世家对朝廷的渗透一样,杨广在世家内部也有自己的暗子,于谢家人马在鹦鹉洲的布防情况了解的一清二楚。也正靠着这份军情,自己才能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将谢家部曲明暗哨卡以及值守精锐斩杀大半。按照沈光所想,凭自己和部下的手段,再加上藏在敌人心腹的暗子,足以消灭这伙部曲。但是对方毕竟人多善战,以自己手下的兵力,能否将这伙贼人全歼并无把握。不过这也无甚要紧,只要把敌兵杀伤大半,让他们凑不出足够的人手驾驶无牙船,自己便算得上成功。如今既有徐乐这番话,自己不妨就看看他的本事。若是他做不到自然要死,若是做得到,等到事成之后,也必要结果他的性命!

  第六百二十七章 南行(二十)

  徐乐和沈光之所以能停手罢斗,又合作救出韩约,便是以共同诛灭谢用之及其部下为条件,暂时形成联盟。不管两人追随的主公为谁,日后又是何等立场,至少两人心性都不愿与盗匪为伍,看不上谢家这些部下行径。尤其这次是谢家部曲主动惹到自己头上,更要先把他们铲除以出气泄愤。不过这种合作乃是因利而聚不能作准,沈光固然想着除掉徐乐为皇帝分忧,心里也在防范着徐乐,提防他对自己下毒手。是以一路行来,他始终小心戒备,防范着徐乐这些人暗算。在确定对方没有加害之意后,又不免想要除掉他们为国分忧。

  五人在林间又穿行了数里,沈光这才停住脚步对徐乐道:“那些人一时未必能追上来,我们可以歇歇脚。咱们这么走不是办法,韩壮士伤得很重,需要抓紧医治。再说我们现在跑不快,也不利于喝贼人交战。我的船离此不远,船上也有人接应。可以先把韩壮士送到船上,等扫平这伙贼寇,乐郎君再接人不迟。”

  徐乐道:“那就不必了。小六、步离两人足够照应韩大,不劳贵属费心。”

  “怎么,乐郎君莫非信不过沈某?”

  徐乐露出一丝冷笑:“这么要紧让我把人送我,莫非堂堂肉飞仙也会怕了这些草寇?觉得仅凭你我两人,对付不了这许多贼人?若是如此沈大可先行离去,徐某一人一刀足以和他们周旋!”

  沈光心头怒火升腾,若不是念着大局为重,只怕当场就要发作起来。别看他相貌英俊一副世家公子模样,实则性如烈火,尤其受不得言语挤兑。这也是轻侠少年惯有的毛病,若非如此又怎能在市井殴斗中混成首领?

  他自幼天赋异禀,身轻力大手脚利便,更有一身出神入化的骑术。靠着这一身本事在长安城万千游侠中成为首领,如今更是成了天子身边的亲信,除了皇帝之外,他几乎不用看任何人脸色,也不用给谁面子。反倒是有不少权贵公卿要想方设法巴结沈光,生怕这位肉飞仙在陛下面前说几句话,就坏了自己前程乃至性命。

  哪怕是大业天子本人,也欣赏沈光的相貌以及他那一身本领,不止一次夸耀其乃是大隋少有的英武少年。绝不会质疑其气力武艺,更不会怀疑他的胆魄。如今听到徐乐居然讽刺自己无胆,哪怕明知是激将法,这口气也咽不下,当下说道:“乐郎君说笑了!你们乃是唐国公使者,又是自长安远路而来,算是江都的客人。自古以来哪有让客人厮杀的道理?何况韩壮士身上有伤,千万不可耽搁。理应是乐郎君带人先走,把这伙蟊贼交给某和某手中宝刀应付。等到天亮,我带着这些人的首级,去寻乐郎君吃酒!”

  徐乐脸上微微露出一丝笑容,心中对沈光的评价反倒是有所提高。此人不光是有一身绝技,更是有过人的胆量和一份驴脾气。这些地方都像极了自己,很多时候都让自己觉得这是自己失散多年的亲兄弟。虽然彼此之间各为其主,迟早要刀兵相向。可是此时此刻,徐乐倒是愿意与他交个朋友。哪怕日后沙场相见互相攻杀,也不妨碍此时相交为友。对于沈光的话他不曾往心里去,反倒是笑道:“这话说得爽利!不愧是长安城中那些游侠的首领,没给男子汉丢脸!不过徐某生来有个毛病,就是容不得别人欺压自家兄弟。这些贼子既然对韩大下手,某就容不得他们再活下去。既然沈大也是好汉脾性,不如你我两人联手,杀他个一干二净!”

  沈光点点头,伸手从怀中取出两个瓷瓶递给徐乐:“这是陛下赏赐的伤药,药粉外敷药丸吞下去,只要有一口气,便能保住性命。军中袍泽宁可不要赏金财货,也想求这伤药保命,其功效不问可知。这东西在某身上并无用处,还是送了韩壮士的好。”

  事关兄弟安危,徐乐也不推辞,伸手接过药瓶交给一旁的小六。步离向前走了一步,却被徐乐抬手制止:“此事由我和沈大两人足以,你们两个护着韩大,免得他再受了暗算。其他的事自有某家承担。”

  小六还想说些什么,却觉得手臂一痛,知道是兄长在暗示自己这个时候不要多口。徐乐和沈光两人看似是联手对敌,实则也是较量的一部分。

  两个都是心高气傲之人,谁也不肯服谁,必要分个高下才能和睦相处。眼下有谢用之这伙人存在,两人没法直面厮杀,就只能用这种方式比武。这时候谁要是给徐乐帮忙,就等于弱了他的声势,反倒是成全了沈光。是以不管心里怎样担忧,都只能置身事外,把整个鹦鹉洲交给两人充当决斗战场,至于谢用之等人,就是他们决胜负的猎物。

  徐乐、沈光两人安排好韩约等人,对视一眼随后换了个方向前行。两人边走,边不着痕迹地留下些许破绽。这等破绽并不显眼,只有细心地猎手,才会发现这里有人通行的痕迹。依常理推测,谢用之等人发现韩约被人营救之后,必然会点动人马前来寻找。这些痕迹,就是留给那些人看的。徐乐相信谢用之身边肯定有善于追踪的好手,但越是好手越是会走入陷阱。这个埋伏,就是为好手所准备。

  方才几人带着韩约一路行动,得益于徐乐神力以及小六、步离的谨慎,并没有留下痕迹。只要他们运气不是太糟糕,就不会被发觉。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追兵引到自己这边,方便自己两人斩杀。

  沈光道:“你我二人的对手乃是数百匪贼,此事只可智取不可力敌。不知乐郎君有何妙策,可将这伙贼人诛灭?”

  “徐某乃是武人,只知挥刀杀敌而已,又哪有什么妙计?他们敢追我就敢杀,只要手中兵器足够锋锐身上还有气力,任他有多少人也只管杀过去。沈总持既是太上皇身边心腹又被委了重任,自然是足智多谋之人,破贼之计又何必问我?”

  “乐郎君说笑了。堂堂黑甲徐敢的孙儿,晋阳李家麾下第一斗将,又岂会是一勇匹夫?你我如今同舟共济,自当肝胆相照。实不相瞒,某确实有自己的办法,但最多是把这伙贼寇逐出鹦鹉洲,没把握把他们斩尽杀绝。若想把他们一网打尽,少不得乐郎君出力。”

  沈光说话间站住身形看向徐乐:“你我虽各为其主,但都是顶天立地大好男儿,总不能看着这伙蟊贼草寇肆意横行!于公其盘踞于此有碍南北通行,更有五牙战舟为凭,乃朝廷心腹大患。于私,他们对韩壮士下毒手,又想谋乐郎君性命,又岂能容他们活在世上!”

  徐乐看看沈光,也点头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先说说自己对这伙盗贼知晓多少,再说各自的筹谋就是。”

  两人都是各自主公麾下顶尖斗将,素以武力闻名,包括自家人在内,也有不少人把他们想成有勇无谋的匹夫。可是作为统率一军的战将,倘若真的只有勇力全无谋略又如何能长久?纵然靠着武艺可以横行一时,日久天长终究难免兵败将亡的下场。

  杨广能把沈光派来剿灭水匪,除了对这个人的偏爱之外,也是相信沈光的谋略足以承担一军之主的责任。至于徐乐就更不用说,黑甲徐敢一身用兵之道加上自乱世中一路走来摸爬滚打积攒下的经验,乃是万金难买的宝贵财富。自幼随同阿爷学习武艺兵法的徐乐,又岂会缺乏谋略?

  不过他素来信奉以“直道”行事,又不愿给人留下阴险狡诈的印象,遇事宁肯斗力也不斗智。这固然是心性使然,也是极为高明的存身之道。毕竟玄甲骑战力惊人,若是军主武艺绝伦同时也是老谋深算之徒,只怕没几个主公敢放手使用。

  往日里藏锋,既是为自己也是为部下着想。今晚在鹦鹉洲上,面前的沈光虽是敌国上将且对自己未必有多少好意,可是徐乐从心里觉得对方亲近,而沈光对自己的看法也差不多。这是心性相若、武艺相当的人物才会产生的惺惺相惜之感。

  也正因为彼此各为其主,不用担心谁会在背后构陷,反倒是能够尽展所学,让对方知道自家的厉害。至于日后沙场相见,对方是否会因此有所提防或者提前设计,又如何管得了那许多?都是顶天立地的伟丈夫,行事且求眼下快意,于其他根本不必在乎。

  两人站在那里阐述着各自的谋划,沈光并非冒失鬼,他上岛之前已经有了通盘打算,手下更有兵马可用。反倒是徐乐为救韩约仓促而来,在此地更借不到什么力量,全靠一行几人一刀一枪的搏杀。直到与沈光遭遇后,才开始谋划此事,自然不如沈光所谋周全。依常理考量,理应是沈光的谋略更为出色。

  可事实正好相反,两人交谈时间不长,沈光就觉得脸上阵阵发烫。如果以武艺论,自己和徐乐难分高下,生死相搏的话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可若是各领一军会猎战场,失败的注定是自己。两人在将略上相去甚远,自己的用兵之才,实不能和眼前的徐乐相比。天知道李渊走了何等好运,能得到此等文武双全的猛将辅佐。反倒是陛下身边……

  想着江都城如今情形,沈光不由得更为大隋天下尤其是皇帝安危担心。心中既欣赏徐乐才干武艺,又忌惮其本领,想要杀之以绝后患。两种心思反复交缠,让沈光方寸越发混乱,更是想不出什么破敌之策,只好说道:“乐郎君谋略远胜于某,此番行事就全凭乐郎君吩咐。沈某及部下,甘为乐郎君所用。”

  徐乐却拒绝道:“你我大好男儿,怎能受他人驱驰?大家各做各的,全靠手段定生死,谁也不必听旁人的命令行事。沈大郎的部下,自然由你统属,徐某只靠自己一人一刀就足够了!”

  第六百二十八章 南行(二十一)

  燃烧的火把汇成一条条火龙,在漆黑夜晚蜿蜒前行。执火把的皆是全副武装的壮汉,带队的则是谢乙。这一百人乃是谢家善战精兵,出动目的为捕杀徐乐一行。以百人追捕三数人,本应一路急行,以免目标逃脱。可是实际情形却是正好相反,这些能征善战的悍卒行动异常小心,走路的速度极为缓慢。边走边留心四周,时不时还要看看自家伙伴所在,确定彼此无恙后,才敢继续前进。经过几番杀戮,这些谢家部曲已然学乖,知道自己面前敌手乃是生平未遇的技击好手。其艺业之强悍远超想象,哪怕以十人敌一人,也难以取胜。一个不留神,就可能被对手斩尽杀绝,连消息都传不出。是以虽有百人之众,也不敢分得太开,彼此之间互为呼应,生怕中了暗算。以鹦鹉洲的庞大规模,这种谨慎搜法便是搜上几天几夜也未必能找到人影。谢乙也知自己这样过分谨慎,根本不可能找到徐乐斩杀。不过他此时所求的并非斩下徐乐等人首级,而是确保部下安全,同时以灯火光芒吸引徐乐一行注意,保证谢用之所率大部兵马可以借机离去。作为多年老卒,谢乙的武艺谋略虽然不算出色,但是战阵经验足够丰富,对于沙场胜负的判断能力并不逊色于领兵大将。看上去鹦鹉洲上谢家部曲人多势众,对头不过是一行几人,且不见大隋水师踪迹,怎么看也是谢家占据绝对优势。可是谢乙还是断定,这一阵乃是自家败了。以往自家这支人马可以在鹦鹉洲称王称霸,固然是因为能杀善战且背后有家主支持,更有五牙战舟为凭借不怕朝廷水师。可是说到底,还是因为朝廷并没有认真对待。于官府而言,自己这些人只能算作水贼,不值得大动干戈。只要自己这些人不出大格,官府也从就不会兴师动众发兵抄剿。如今不知何故,居然惹来天子亲自过问又派了沈光这等爱将亲自带兵,自家人马焉能不败?也慢说是自己这一支部曲,就是自家主公以及他那些亲族朋党,也不具备正面抗衡天子的力量,否则又何至于混成如今这副模样。他们只能和其他世家门阀联手一处,趁着皇帝未曾提防时加以暗算。朝廷以堂兵正阵相攻,家主那边根本指望不上。非但不可能像以前那样提供助力,还得主动躲开免得惹祸上身。没有背后世家的支持,光靠自己这些人,注定不是官兵对手,鹦鹉洲失守就是个早晚问题。现在要考虑的是失去鹦鹉洲的结果,以及日后众人的出路。作为谢家部曲,留给谢乙的选择不多。不同于大隋鹰扬兵,部曲只是家奴,对于家主而言,不过是会走动的财货会说话的牲畜,没资格自己决定命运。何况谢乙的家眷也在家主掌握之中,容不得另投他处。其之所以主动献计,又承担下送死的差事,固然是为了保全袍泽,也是为那些家人谋一条出路。此番不光是鹦鹉洲难保,那艘五牙船能否保得住也在两说,而且部曲里面还出现了逃卒甚至可能还有人做了奸细。若非如此,沈光又怎可能对岛上情形如此熟悉?一口气出了这么多纰漏,家主必然动怒,身为头领注定难逃罪责。虽然乌衣谢家家声大不如前,但是在自己这些家仆部曲面前,家主依旧拥有绝对权威手握生杀大权。事实上世家为了维持自己的威权,越是家道衰落对待部下就越是严苛,偶有小过都难逃重责。何况此番出了这么大的差错,怕是要砍下十几颗脑袋才能平息怒火。谢用之乃是家主爱将又有本领,多半可以免死,自己肯定没那么好的运气。就算逃回去也保不住性命,而且不光自己会死,就是家人也难以逃脱。与其如此还不如牺牲自己一条命,换取家眷平安无事。毕竟家主再怎么刻薄,也不能对主动尽忠的部下太过无情。相反,还得以厚币恩养家小,效法古人千金买骨,让其他部下卖命。两下权衡,谢乙也只剩下一条死路可走。既已决定赴死,谢乙的心境反倒放得平和,不急不躁更不会贪功,只盼着谢用之等人能快点离开,保下战船部曲。日后若是老天保佑家主振兴家业,自己的子孙后代或许还有机会搏个出身。他这些心思自然不会告诉部下,乃至选卒时也特意挑选了平日对主家三心二意,或是这几日心浮气躁总惦记着逃跑的那些人。这帮人对于家主忠心有限,不可能主动为主公效死,既然如此,谢乙索性便准备让他们死在这里为东主尽忠。这些人全都惜命,自然更不敢散开行动。百多人名义上分成十队,实际上互相观看照应,生怕谁一个大意就中了埋伏。乃至行动时还刻意拨动草木发出动静,显然想要把徐乐等人吓跑,免得遇到这煞星。谢乙对他们的动作以及心思都一清二楚,只不过不管他们如何谨慎都免不了一死,又何必过问?这些人的行径在他此时看来不过是小儿把戏,不值得动怒。再者说来,就算他们如此小心惜命,也未见得就真能自保。他们这么谨慎固然是忌惮徐乐的绝技,也是实打实吃了亏之后,吃一堑长一智之故。一路搜杀至此,未曾和对手朝面已然折损三人,全是被对方在林中设下的机关陷阱所伤。这些陷阱原本是谢用之设下想要埋伏徐乐的,没想到不但被对方找到,还加以改动反过来用在了自己这些人身上。这些部曲并非夜眼,纵然手持火把目力也不能和白日相比,看路都属勉强,更别说躲避机关埋伏。三人两伤一死,皆不可参战,余下众人生怕也受暗算,行动自然慢如老牛破车。他们也自乖觉,既然踩上陷阱就证明自己追得方向没错,那几个煞星肯定走得这条路。对于他们来说,这不是什么好消息,得知对手踪迹后队伍走得更慢,阵型也更为紧密。百十人被几个人吓成这等模样,若是为家主所知,少不得又要发一番脾气。只有亲身经历之人才能体会这些人的恐惧以及徐乐厉害,不能一味怪到他们头上。谢乙在十几个亲兵拱卫下一言不发,凝神倾听四周动静。他心中也有自己的打算,若是徐乐、沈光等人闻风而遁,或是利用地形和自己这些人周旋,自然万事休提。若是他们当真欺谢家无人,还像对付其他袍泽一般设计埋伏主动挑衅,却也容不得他们。就算拼着一死,也要和他们同归于尽。也好让天下人得知,谢家部曲不容轻侮。忽然,一声弓弦响动声从林间传来,谢乙心知不妙,连忙举起左手盾牌遮护同时身躯蜷缩躲在盾牌之后。他的武艺气力均不如谢用之,可是作为多年厮杀的老军汉,自有一身远胜常人的保命本事。他之所以一直对谢用之不服,原因也在于此,自己比武固然不是其对手,可若是生死搏杀,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弓弦响过紧接着便是一声惨叫声响起,袭击者的目标并非谢乙,而是一名普通部曲。这些部曲手中火把为袭击者提供了最好的指引,一在明一在暗,袭击者的射术又极为高明,射杀他们简直比打猎还要容易。那名被一箭穿喉的士兵刚刚倒下,紧接着又是两声弓弦声响起,两名谢家部曲应声倒地。其他人此时也反应过来,射士拉弓搭箭朝着森林里乱射,步卒则高举盾牌组成墙阵遮护。看不到敌人的乱射自然没什么效果,射士与其说是为了还击还不如说为了给自己壮胆。几排乱箭射出也听不到什么动静,就在射士刚刚放下弓箭的刹那,猛然从另一侧林中又响起弓弦声,谢乙身边一名持盾亲兵应声而倒,鲜血溅在谢乙脸上。这次箭是从众人侧方射过来,原本的盾墙遮护不到。眼看局势不利,不等谢乙吩咐,这些部曲立即原地变阵,将原本遮护对面的盾墙变为四方阵,如同一座小型城池一般护住矛手、射士。

  只不过他们人数本来就只有这么多,要想四方团团遮护,就只能缩小军阵范围。原本较为松散利于攻防转换的步兵阵,经此一变就成了利守不利攻的防御阵。一个百人规模的步兵阵转瞬间完成,证明谢家部曲训练有素。可是谢乙并未因此欢喜,脸色反倒是更为难看。以堂堂百人之师对付几个人,还要摆出这种防御阵,足以证明这支人马已经失去舍命搏杀的斗志。这些人知道徐乐身边有个箭术过人的伴当,便认定林中乃是徐乐与这伴当放箭杀人。摆出这阵势主要是给自己壮胆,谁也不敢单人去面对徐乐那鬼神之勇。谢乙已经根据弓弦声判断出来,林中暗箭伤人的对手只有一个。来人靠着极为敏捷的身法,从一个地方飞奔到另一个地方,找机会放箭暗算。这份射术已然是天下一流,这身法更是匪夷所思。之前谢书方传信,徐乐身边有名为小六的伴当射术出众。可是谢乙敢用性命担保,此时林中之人绝不是那个韩小六,有这等身法的人绝不会只做区区伴当。自己这些部下也是百战老卒,又惯在林中厮杀,森林内的风吹草动瞒不过他们耳目。可是此人不光来去身法如电,行动时更不会发出声音,拥有这份本事的人要么是徐乐,要么就是那位肉飞仙沈光。不管是谁都是自家死敌,若是遇不到无话可说,既然找上门来,自己都不能让他活着回去。看看那黑黝黝的森林,又感受了一下风向,谢乙紧咬牙关,随后传下命令:准备火攻!

  第六百二十九章 南行(二十二)

  早在谢用之设计埋伏,准备借韩约为诱饵,在巢穴附近杀死徐乐时,就曾经考虑过火攻计。用兵之道讲究因地制宜随机应变,地势不同所用谋略便有分别。鹦鹉洲虽然几次易手,且为盗贼所盘踞,不过林木依旧繁茂并未受多少破坏。盗匪们占据鹦鹉洲,是把这里当作巢穴或是藏身地使用,不管是为了躲避官兵还是为了便于自己躲藏,大家都不会去破坏树木。除了建房搭屋必须使用木材之外,盗贼们很少主动砍树,就连柴草也尽量自其他地方获取,免得把树木砍光,自己失去遮掩。当然,所谓火攻不是简单的一烧了之,否则官兵也早就上来放火不会等到现在。鹦鹉洲位于水上环境潮湿,和北地干燥气候全然不同,想要放火没那么容易。不过总归木材易得,干草、干柴总是容易置办。把这些柴草以及引火物混在林木之中,也没那么容易发觉,用这些东西当引火,放火不算难。谢用之也没想过单纯靠火攻把徐乐烧死。他最早担心的乃是鹦鹉洲地方太大且地形复杂,既便于盗匪藏身,一个人躲藏其中也难以察觉。徐乐这种顶尖斗将如果藏身林中和自己周旋,不知要费多少力气又要死多少人才能将其斩杀。是以他在林中备办引火物,目的不在杀人而在赶人。烟火齐发,不管何等了得的好汉都抵挡不住,只要他被烟火从树林中赶出,就难逃乱刀分尸的结果。谢乙已经做好准备,只要沈光被赶出来,哪怕用这几十条人命以命换命,也要让其埋骨于此。伴随着几声尖利的竹哨响起,这支队伍立刻开始行动。他们也置身林内,行动自然要格外小心以免引火自焚。好在谢用之筹划时也曾考虑过这种情形,这些部曲不至于全无准备。随着哨声响起,阵型为之一变,从之前的四方阵变为蛇形阵,全军向林外疾退,射士更是不停地四处开弓乱射。嗖嗖破空声不绝于耳,箭矢胡乱向四周倾泻。表面看去,这支人马就像是被之前的暗箭吓破了胆,不顾一切想要逃脱。可是就在他们跑出约莫五十步之后,一名部曲猛地将手中火把朝身旁草丛中掷去!随着火把丢出,一团烈焰腾空而起,随后只见一条火蛇向远方蔓延。辛苦布置的埋伏终于有了作用,谢乙以及一干部下精神也为之一振。所有堆积柴草以及埋了引火物的地方,都被做了暗记,目的就是便于施放。固然夜晚之间不得目力有些暗记难免遗漏,可是只要能找到几个就足够了。此处不光布置了柴草,更挖了暗渠内置引火物,火势一起火焰便朝着暗渠方向延伸。沙洲上再怎么潮湿,终归也可以引燃。此处火势一起虽然不至于立刻形成燎原之势,但依旧不可等闲视之。众人脚下加快向林外疾退,又行了十数步,另一名部曲将手中火把朝着身旁丢出。可是这次的反应远不如之前,火把固然点着了野草,可火势不旺,更不可能形成方才那种声势。黑夜中不得目力,再加上心慌意乱看错了地方也不奇怪,谢乙也只是哼了一声并没多说什么,大军继续前行。又有一名部曲投出火把,这次和之前一样,依旧没什么效果,最多算是给夜色添加几分点缀。

  谢乙忍不住骂了一句:“看准些!”

  就在这时,一名部曲忽然指向身后说道:“快看!”众人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只见烈火熊熊火光冲天,在黑夜中分外惹眼。鹦鹉洲上没有高山,如此火势在沙洲外都能看得清楚。对于这些部曲来说,这显然也不是他们想要的结果。这些人只是想以火攻逼出暗藏林中的对头,不想把自己暴露于人前。再说毕竟还被官兵追剿,即便附近没发现战船踪影,把官军注意吸引过来总不是好事。

  眼看火势如此,众人都有些心慌,甚至顾不上等着围攻逃出来的对手,只想快些逃跑。谢乙皱眉道:“谢大当初布置的时候,不可能让火势烧成这样。”

  “莫管那些闲事了,先走为妙,再不逃就来不及了!”一名亲兵在谢乙身边大声叫喊着。

  谢乙看了这名一眼,冷哼一声:“这点胆子还做军汉?这火离咱们远得很,今晚风向也不是朝这边的,不会烧到你身上。你就算站在这里不动,那火也不会”他话还没说完,却听军士一阵惊呼,他连忙把身形转回,却见众人前方隐约有火光出现。火势看上去不算太大,可是所在方向却是众人逃走的路上,这显然不大正常。不管何等冒失,都不会在自己逃生的路上放火。再者人都在这里,那火又是谁放的?看这火势越来越旺,只怕用不了多久,就会演化成一片火海。之所以现在感觉不到,乃是距离以及树木遮蔽视线,并非真的没有威胁。原本对众人有利的风向,此时却成了催命符。这些老卒都知道水火无情的道理,若不是训练有素谢乙本人又深得军心,只怕这时候已经四散奔逃。

  谢乙心知不妙,连忙大喝道:“改道走!”随后带领众人换个方向,想要避开火势急行突围。之前谢乙还想着以命换命斩杀敌手,此时已然却只想着先走为上。他很清楚,单纯武艺方面的差距,还可以靠着人数填平。加上谋略层面的差距,便不是人力所能挽回。

  自己的对头并非一勇匹夫,而是真正意义的战将,不止武艺高强更是懂得用计,自己乃至谢用之这等厮杀汉根本不是其对手。作为谢家的家生子,谢乙也曾听过主家祖上的赫赫威名。当年淝水之战,谢家祖上力挽狂澜的丰功伟绩为人津津乐道,更是谢家每个奴仆都必须熟记的典故。谢乙这等军汉没读过书,讲不出大道理,更不知道何为兵法。对于主家祖上丰功伟绩神机妙算怎么也记不牢,更理不清这里面的门道。倒是当了一辈子部曲的老父几句话能让谢乙记住:“咱们做军汉的只管按令行事,拿着刀枪往前冲,只要还有一口气手脚便不能停。贵人不用和人交手,只管和对手斗心眼,主公说得神机妙算就是这么回事。你就记着主公祖上玩心眼,胜过了对头就行你不要笑,打仗就是这么回事,谁心眼多谁就占上风。平日里咱们心眼直算计不过别人就注定受穷,打仗的时候算计不过别人,就是死路一条。日后若是你小子出息,自己有权掌兵的时候一定得记着,遇到心眼多的人赶快逃,千万不要上去拼命,那就是送死!“今晚的情形就应了自家老子的话,这对手从头到尾把自己和谢用之算得死死的。一举一动都在人家算计之中,就连火攻都被人家料到,反过来对付到自己头上。这种对手自己如何敌得过?能及时逃脱都是万幸,还哪里敢想着把对方杀掉。这把火其实是对方放起来的,那些引火之物想必也是被他事先转移了地方,所以才让部下连续两次点火失败。谢乙想不明白对手为何要放火,就像他想不明白,沈光身法何以如此迅捷,能在这么短时间内跑到自己这些人前面点火一样。

  众人奔走未远,头顶处陡然传来一声弓弦响,一名谢家部曲应声扑倒。这次所有部曲都发现了来人所在,其赫然是藏身于树冠之上,由树上发动偷袭。这支人马已然有些慌乱,前后的火势让他们觉得自己成了瓮中之鳖,稍不留神就可能被火吞噬。为了逃命已经顾不上阵型整齐,只想着先逃出树林再说。射士自然也不例外,谁也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挽弓搭箭,保持临阵模样。眼下虽然发现其所在,也来不及放箭。仓促间抽箭举弓向树冠瞄准,更多的人却选择发力狂奔,至于被射杀的袍泽,现在却是顾不得了。

  树冠上,一个男子的声音陡然响起:“尔等已然陷入绝境,还不速速投降?”说话间只见人影晃动,一条人影从树上飞身落下,不等射士松弦,人已经落在他们面前。宝刀横空扫过,面前两名射士随之倒地。其他人刚要动手围攻,来人却是将手中宝刀一挥,又斩翻了一人,紧接着宝刀横扫让众人不敢向前。

  谢乙喝道:“你到底是谁?”

  “连你家阿爷沈折冲都不认识,还敢做这没本钱的营生?”来人虽然孤身陷阵,态度却格外从容。反倒是谢家这些部曲听到其名号有些慌张,一些人匆忙后退,以手中刀矛指向来人,却不敢上前攻击。那些持弓射士明明已经拉弓搭箭,也不敢放箭伤人。

  谢乙一声怒吼:“肉飞仙?我知你是长安侠少之首,可孤身一人就敢上岛,未免太过目中无人!”

  “孤身一人?谁说我是孤身一人?你阿爷如今乃是朝廷折冲将军,怎会孤身前来?你当这火是作甚?尔等虽然没什么见识,但总该知道举火为号这句话吧?如今朝廷大军已然从四面八方来攻,弹丸之地须臾可破,你们还以为自己有胜算?再告诉你们件事,那艘五牙舟,也指望不上了!谢乙最担心的,其实就是五牙舟的安危。他留下来就是准备送死的,但是想要保住家小不失,后人有个吃饭门路,就得保证五牙舟以及大部分部曲可以逃脱。听到沈光如此说,他只觉得心头一紧,甚至顾不上厮杀连忙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火号既是发给官兵,也是发给徐乐。乐郎君已经去烧那五牙舟,你觉得它能保得住么?”

  第六百三十章 南行(二十三)

  谢乙带兵前去搜捕徐乐一行同时,谢用之便派了一支人马前往五牙战舟所在加强戒备。随后便命令剩余部下抓紧时间搬运财货、粮草,准备连夜出发,离开鹦鹉洲另寻他处栖身。夜晚行船并不安全,哪怕是老水手也不保险,正常情况下应该等到天亮再行出发。可是现在情况危急,容不得从容布置。乃至连钱粮物资也不能悉数搬运,除去必要之物,大多数物资只能就地丢弃。若是在平日,这种丢弃辎重财货的命令,肯定会引发部下不满,甚至有人开口反对。可是今晚这道命令执行的顺畅无比,那些部曲得知要离开鹦鹉洲,脸上都挂着笑容,至于丢弃辎重等等更是不当回事,全都欣然领命。这些人固然不像谢九等人那般早怀异志,却也没有谢用之对主家的忠心。对他们来说,为家主效力更多是迫不得已,逃固然不能逃拼命也可以拼,可是要说到送死,就没人愿意。得知沈光带兵前来的消息之后,这些人便悄悄收拾行囊准备离开鹦鹉洲另寻其他巢穴,乃至逼迫谢三出面试探背后,也是这些人共同心愿。如今得遂所愿自是满心欢喜,至于辎重等等压根就不在意。反正这些并非自己的东西,丢了便丢了。至于自己的财货早就打点好,根本不会受损失,也就谈不到担心。

  望着这些难掩欢喜心思的部下,谢用之心头酸楚。未战先丧胆,谢家的兵马几时成了这等模样?当年面对苻坚百万大军也敢一战的北府军魂,从几时开始居然消亡殆尽?在鹦鹉洲上众人还可勉强称为一支军伍,与经制鹰扬得区别只在于听命于谁而已。此番离开,只怕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变成一群真正的水贼,和那些打家劫舍之徒并无区别,主公想指望靠他们恢复家业,只怕是不容易。自己到时候又该如何向家主交待,又如何对得起主公对自己的栽培?好在这支部曲还留有三分良心,挨了四十军棍难以行走的谢蛟被两个亲兵抬着同行,并未丢下让他自生自灭。看着依旧呼痛的谢蛟,谢用之心里反倒有几分羡慕。自己犯下的罪过怕不是区区一顿军棍就能抵消,将来的下场只怕更为凄惨,到时候不知是否会有人关心自己的命数。

  抱着这等心思,谢用之带领部下一路来到五牙战舟停泊之处,望着高大巍峨如同移动城池的战船,谢用之的心中才略略升起几分豪气。有这艘战舟在手,就有一笔翻身的本钱。天地广大,何愁无处觅豪杰?自己手上有战船甲杖,还有一笔可观财货,背后更有谢家为支撑,比起寒门起家的刘寄奴不知强出多少。说不定此番出行另有奇遇,能为主公再打出一片天地也未可知。

  值守队正见谢用之前来,连忙上前行礼参拜。谢用之摆手制止,随后问道:“可有甚怪异处?”

  队正摇头道:“叔父放心,一切如常。”谢用之这才长出一口气,心中石头暂时落下。他最怕的就是徐乐或者沈光直接杀来此地损毁船只,设若果真如此,自己就彻底输光老本,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对于这支人马来说,五牙战舟乃是他们最为宝贵的战具。对于谢家来说,这条战船则是恢复家业的指望,其重要程度甚至不在整支部曲之下。以谢家如今的财力势力,能够为部下搞来这么一艘战舟已经是极限,如果有所损毁,也不可能更换。谢家想要重振家名恢复祖宗荣光,又离不开这艘战船,是以谢用之的使命之一,就是必须保证这条船安然无恙。必要时哪怕牺牲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倒也不怪谢家小气,哪怕是以大隋国力之强盛,五牙战舟总数也极为有限。其中原因固然是因为五牙舟过于庞大,寻常小事犯不上使用。且大隋混一海内之后主要的敌手乃是突厥,没有水战需求五牙舟没有用武之地,建造这样的战船所需花费太大也同样是重要原因。连大隋朝廷都因财货而舍不得大规模制造的船只,如今的谢家就更加置办不起。能够把这么一条船弄到自己手中,且抹平首尾,已然花费了谢家海量财货还搭上了许多人情。谢用之也清楚,就算是自己的命,也不如这条船值钱,养护上格外用心,防护上更是不敢有丝毫大意。谢家家主知道自家实力大不如前,如果像其他世家门阀一样,以钱粮、部曲下注,根本吸引不到别人注意。哪怕赢了,也分不到多少好处,万一败北更是会输光老本。反倒是这么一艘大船能够惹人关注,只要跟对了人,等到日后天下易主,新君必然会记住这艘五牙舟,论功行赏时少不了谢家那一份。为了保证主家需要时这条船可以在人前露脸,谢用之不惜财货购置桐油生漆,既可防止船体被水侵虫蛀,也能保证船体光洁如新。每日专人昼夜轮番值守,除非持有军令,否则任何人不得擅自接近。

  自从得知沈光带兵前来的消息,鹦鹉洲上戒备森严,停船所在更是严加防范。其值守兵力比起以往足足增加了一倍,论及戒备,比起关押韩约的牢房有过之而无不及。除去对主家的一片忠心之外,更重要的一点是,如今这艘五牙舟不光是主家必要保全的重要战具,也是这支部曲积存财货之处。自徐乐所乘商船上所得绢帛财货尽数堆积船上,虽然其中有部分已经不堪使用,但是所余之数依旧非常可观,足够这些部曲过上几年逍遥日子。谢家毕竟还要保持世家体面,更怕日后被人翻出旧账影响家声,平日对部下控制极为严格,不许他们随意外出打抢。偶尔攻克州县所得钱粮除去供养军队之外,大部分都被主家拿去使用。众人虽然是把脑袋拴在腰带上卖命厮杀,所得财货极为有限。这也是谢家驭下之术,不让部下发财,免得他们生出逃亡之心。他们手里没钱,就算想逃也无处可去。这种手段在乱世中未必一定是错,只是穷怕的人马见不得钱财,眼看着这么多绢帛堆在那,哪怕是头领都难免两眼通红,下面士卒就更不必说。这些巡逻士兵既要守着战船,更要小心着不要丢失了财货,身上的责任甚重。除此以外,如今船上更装有一批新到桐油,其价值也非同小可。这年月桐油价格昂贵且不易得,虽说大隋朝政日非,谢家又广有人脉手段非常,可想要长期购置也不是易事。五牙战舟船体庞大,谢用之要想保证其不被虫蛀又能常保光洁,所用桐油不是小数,饶是有谢家做后盾也偶尔会供应短缺。是以其不久之前刚刚购置了一批积存在手以备不时之需,日后流浪江湖不知何处安身,这些桐油就更是宝贝。桐油原本存在沙洲之上,谢用之担心其被徐乐所用,特意挪到战船上保存。有这么多值钱的东西放在这里,防范上自然格外小心,值守兵马乃是心腹亲随,带队的队正更是自己嫡亲侄儿。既然他说无事,也就没什么可担心之处。谢用之率先上船,部众摇动绞盘,借绞索之力把这条巨舟一点点拖出泊地送入水中。绞盘声咯吱作响,如同野兽磨牙,漆黑的夜色中,一头巨兽自睡梦中逐渐苏醒。谢用之立在船头回首望着鹦鹉洲一语不发,随着一阵水声,船体轻微颠簸,船上的谢家部众全都松了口气。只要到了水里,这条命就算是保了下来,不管徐乐还是肉飞仙,都不在话下。谢用之依旧绷紧面孔一语不发,受他影响,其他人也不敢说话,偌大一条船上除了呼吸声便是船桨划水声。

  李草鞋这时来到谢用之身旁赔笑道:“谢大,咱弟兄几个没什么本事,也不好吃闲饭,不如就让我们去守着那些钱粮财货如何?”谢用之横了李草鞋一眼,冷声道:“那些财货又不曾生出翅膀,既不会飞又不会逃,用不着看管!”他本想直接把人赶走,但是眼下用人之时,再说也确实有地方需要人看守,又改口道:“谢蛟头领那边需要人手,你们几个前去侍奉着。官兵不知在哪里埋伏着咱们,随时都可能开战,没事不要随便走动。”李草鞋似乎没听出谢用之言语里的威胁以及不信任,反倒是点头哈腰地道谢,随后带着几个伴当一路前往谢蛟的船舱。这条五牙战舟船体庞大,固然依靠风力、水流推动,但是进退趋避也需要大量水手。偏生谢家人所行之事不能见光,不能雇佣水手力夫,所有操船之事都是自己人操持,就连李草鞋等人都上不去前。每到五牙舟出动时,除了战兵,余者都不能休息。今晚谢乙带了一百士兵前去搜捕徐乐等人,船上的人手就更加捉襟见肘,除去甲板上的守卫外,基本所有人都去操纵船只,没有几个闲人。谢蛟也是因为实在无力工作,才能在这种时候依旧有权休息。李草鞋等人一路来到谢蛟的船舱前,舱外站着一个谢蛟亲兵放哨,见李草鞋等人前来并不搭话只把身形一让,李草鞋等人推舱门而入。船舱内谢蛟趴在那里不住呼痛,听到舱门响边呼痛边抬头看,见是李草鞋等人进来,脸上痛苦之色尽去,转为满面笑容,一个翻身跳起,身形灵敏全无半点伤病之态。

  第六百三十一章 南行(二十四)

  “谢头领好本事,若是换成小的这等草包,挨了这几记军棍怕是没有三两个月走不动路。您老居然还能健步如飞,真是天下第一号的好汉!”李草鞋看到谢蛟翻身而起,并没有露出惊讶之色,反倒是上前行礼陪笑,显得和谢蛟十分熟络。李草鞋没有多少本领,却能在谢家部曲环绕之下生存下来,靠得就是自己这张嘴。所谓“好汉出在嘴上,好马出在腿上”。李草鞋别看未曾读过书更不识字,可是在江湖上打滚,也练就了一副过人的头脑,外加一张油嘴。固然登不得大雅之堂,用来敷衍这些军汉倒是足够了。只不过他再怎么能说会道,也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毕竟这支人马乃是谢家的私兵,不管做任何事都要服从谢家命令,他和军汉厮混得再如何熟惯,到了杀头的时候,那些人也不会手软。原本他想着分了财货就逃之夭夭,或者干脆偷些绢帛逃走,总好过留下来当替罪羊。没想到沈光带兵前来的消息导致整个鹦鹉洲戒备森严,他想逃都逃不掉。李草鞋盘算多次,怎么看此番都是必死无疑,直到谢蛟出现,才让他看到了一线生机。谢蛟在军中地位不高,可是资历深厚,算是谢用之父辈的人物。这等人第一个主动拉拢结交李草鞋,显然背后另有深意。几番言语试探下来,李草鞋就断定谢蛟不过是出头鸟,在他身后有大批头领为支持。正是如此,其才有胆子和自己结交,商议如何落草之事。也正是有那些人的力量,谢蛟才敢在谢用之面前耍花样,就连打军棍都都能从中弄鬼。听得李草鞋夸奖,谢蛟摇头道:“你阿爷不是外面那些没见识的穷汉,把这些鸟话都收起来吧。谢用之眼里不揉沙子,纵然那些行刑的都是自家兄弟,手下也不敢留情。再怎么高举轻落,身上也得挨几下狠的,否则如何骗得过他?总算弟兄们手下有准头,否则我这几个月哪都不能去,怕是真要误了自家性命。你别夸我是什么好汉,自古以来哪有怕死的好汉?我承认自己是个孬种,只想舒服地活下去,不想为家主送死。你若是能帮我,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若是帮不了我,下场你自己心里有数。“李草鞋依旧满脸笑容:“能帮,一定能帮。小的毕竟在江湖上闯荡过,知道没本钱的生意应该是怎样做法。也不是跟头领吹牛,要说起武艺,小的拿不出手。可要说到怎么当强盗,谢大反倒不及某。只要咱们手里有财货,就不愁找不到帮手。咱们也不用那么多人马,更用不着这大船。有几艘小船,三五十兄弟,便足够做草头王,顿顿有酒有肉,也不用每天提心吊胆做这玩命勾当!“谢蛟对这话也颇为认可:“没错,老子就是不想再玩命!入他娘的,老子手上有刀,就该喝酒吃肉。给世家豪门卖命,就更应该吃喝得比别人好。可是你看看,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卖命换来的钱财,还要给主家拿去大半,哪有这种道理?如今先是恶了唐国公,又惹来肉飞仙。再跟他们,不知道还要惹下怎样的大祸!

  阿爷这条命,不能稀里糊涂地送掉,这次我得给自己谋个出路!”

  他的眼睛死死盯住李草鞋,右手有意无意地摩挲着直刀刀柄,李草鞋笑容依旧,双手看似随意地比划,实际远离直刀。“这话天经地义,人总得为自己多想想,不能稀里糊涂就把命卖给别人不是?您只管放心,小的保证说话算数,只要有钱咱们就能逍遥自在。也慢说是肉飞仙,就算是唐国公亲自带兵,也没处寻咱们去。这年月天下大乱,想找人没那么容易!只不过小的得说一句,谢大对那些财帛看得紧,怕是没那么容易得手。就算得手,我们人在水上,也没地方可去。”

  “这不用你操心!”谢蛟一摆手:“他不仁别怪某不义,往日这支人马以他为首,如今……却说不准。弟兄们都已经商量好了,他若是带着我们走活路,大家便依旧让他做首领。若不然……那就只好对不住了。不过眼下先去取了财货,再说其他!“李草鞋心知谢蛟这话多半是谎言,如果他真的已经控制了局面,直接带领人马火并谢用之就是,哪里用得着先取财货?他越是如此越证明自己心虚,虽然之前他拉拢到了一批人马,可是随着谢乙带兵追击徐乐等人,这些心怀异志之人顿时群龙无首。谢蛟的才具威望根本不足以让那些人按自己命令行事,是以他只能兵行险着,先取了财货再说。到时候或是以财货收买部下,或者直接带着钱财投水逃生,都未尝不是办法。

  他心里有数嘴上不说,反倒是主动搀扶着谢蛟向存放绢帛、桐油的仓房走去。这五牙舟上下五层,财货和粮草都放在舱底,得下一层甲板才行。除去李草鞋的几个伴当,谢蛟只招呼了两个亲兵,以及一个小头目加入,这便是全部的人马。这些人神情紧张,谢蛟的手臂都在微微颤抖。李草鞋故作不知,心中暗自觉得好笑:一个个平日自称豪杰,如今取几文财货也要吓成这样子,又能比自己强出多少?这三个人想必就是谢蛟能够联络到的所有部下,若是只有这点人,倒是省了自己不少气力。就是不知他们能拿得动多少……存放财货的重地,自然不会无人看守。哪怕如今人手紧张,仓房外还是站了四名扎束整齐手拿弓刀的兵士。在他们身后灯座上,放着两盏油灯照明,可以看清对面来人。

  一见谢蛟等人过来,这几人立刻举起手中武器问道:“可有军令?”

  “有你娘个腿!”谢蛟毫不客气地骂道:“你们疯了?还真想跟着谢大一条路跑到黑?也不想想,就算这次杀得出去,下次还能不能有这么好的运气?跟着他迟早是个死,还不如趁活着,过几天像样的日子。一句话,让路还是不让路?让路的话,财货见者有份。若是不让路……“谢蛟说到这里手已经按住刀柄,身子略略下蹲,做出即将发动冲锋的动作。李草鞋等人也各自把手放在刀柄上,一名亲兵则举起了手中的弓。以人数论,他们的人比守卫为多,而且四层这里没有其他守军。即便有人从上面下来增援,这几个守军怕是也活不成。几个守卫对视一眼,又看看面前的谢蛟,慢慢地将手中兵器放下。为首那名亲兵说道:“大家自己人,怎可动刀子?你这话说得没错,咱们见者有份。不过丑话说在前面,这时候顾不上谁是头目,只能按着人头分钱财。谁要是敢多拿一丝一毫,休怪弟兄们刀下不认人!”

  几人说话间已经让开身形,谢蛟满不在乎地冲在最前面,一把推开舱门冲进去,其他人随后鱼贯而入。虽说嘴上说得不许多拿,可是到了这时候谁又能放心?往日里身为部曲时,有军法为绳墨,谁敢乱说乱动登时就要丧命。如今既然铁了心做贼,谁还会守着那些规矩?往日里约束着这些部曲言行,也是支撑着这支人马存在的规矩正在一点点瓦解,当事人对于这种变化并未察觉,只是觉得曾经的亲密袍泽,如今正变得陌生且不可信任。舱房内也有四盏油灯提供照明,将舱房内情形照得清楚。房间里财物堆放得到处都是,既有那些绢帛、桐油,也有之前存在鹦鹉洲上的些许钱财。其总数虽然不算太多,但是落到一个人头上,也是笔可观的数字。众人看着满室财宝两眼放光,如狼似虎般冲过去,不管不顾地开始向身上缠或是向包袱里放。谢蛟并未冲向那些绢帛,而是一刀劈开一口木箱上的锁,掀开箱盖,伸手进去捞摸。那里放着些金银饰物以及酒具。他一边把饰物向怀里胡乱塞,嘴里则嘟嘟囔囔地骂着:“谢大,我入你十八辈祖宗!当初阿爷就说把这些分了,主公也不会知道。你偏生不肯,就好像这些财帛是你的一样,为了它们险些要了我的命!结果怎样?最后还不是落到阿爷手里?”

  其他人或是夺绢帛,或是寻钱铢,所有人的心思都放在如何多捞摸几文上,却没注意就在他们身后,一口木箱缓缓打开,从箱子里慢慢钻出一个男子。

  男子身躯高大健壮,动作却轻盈如猫敏捷似狐。从开箱到起身,并未发出半点声音,这些人又被财帛迷了眼,谁也未曾在意。男子伸手将洞开的舱门关闭,随后自腰间缓缓抽出直刀。油灯光照在刀身上,凛凛寒光闪烁。一名李草鞋的部下无意中抬头,正看到面前舱壁上映出的刀光以及持刀人的影子。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可是刚一转身,男子已经一刀挥出!

  血光飞溅!徐乐那英俊面孔在昏暗灯光、雪亮刀锋映照下,凶恶似修罗。望着满地死尸,以及被李草鞋死死抓在手里的绢帛,身旁还滚着几枚染满血污的钱铢。徐乐冷冷一笑,迈步从谢蛟尸体上踩过去,来到存放桐油的罐子面前,低头朝里面看了看,又劈手取过一匹绢帛。自言自语道:“蠢材!财宝放在你面前,却分不清贵贱。以你这等眼界还想去做贼?“说话间他来到门首侧耳倾听,过不多时,他脸上露出笑容,紧接着放声大笑起来。边笑边摘下一盏油灯,一手持绢帛,一手持油灯,向着桐油罐走去。在他眼前还有数十个桐油罐以及大量的绢帛,对徐乐而言,这就是今晚最值钱的财货,万金不易!

  第六百三十二章 南行(二十五)

  “糊涂!两个大活人不见了,为何不早说?现在这个时候才讲?”甲板上,谢用之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朝负责值守的带兵军将发起了脾气。这军将名叫谢忠,乃是谢用之的嫡亲侄儿。他虽然也是谢家子弟自幼被当作部曲培养,但本领并未练成。除去听话之外,再没有什么长处,能够当上军将,也全靠阿叔的面子。在谢用之眼中,这个侄儿和亲儿子没什么区别,平日里格外关照,犯了错也自然不会留情。打骂都是家常便饭,举起棍棒皮鞭抽打也是常有。此番谢忠犯的错足够斩首,也怪不得谢用之发火。五牙舟乃是谢用之一行人逃生关键,上船之前特意询问是否有异状,就是担心不测。他对谢忠信任有加,既然侄儿既然说无事也就不疑有他。可直到船驶入水中,谢忠才小心翼翼地过来告诉谢用之,其实方才在巡逻时,有两名部署下落不明。至于两人是几时离开的,又去了哪里并未发现,只当是两人开了小差开溜。谢用之今晚积攒的火气,此时终于不可控制地爆发。先是一脚踢倒谢忠,随后抽出直刀指在谢忠鼻端问道:“你身为谢家军将,自然该熟知军法,知情不报贻误军机该当何罪?”

  “叔父听侄儿一言!”谢忠语气慌乱,语调更带着几分哽咽:“那两人平日就总爱说些不忠不义的言语,几次三番想要逃走,说是不想再过这苦日子。此番有了财货之后,就越发不愿留下受苦。只不过他们和谢九不同,这些话在人前从来不说,只在没人的时候胡乱讲两句,看到叔父连大气都不敢出,是以无人得知。侄儿素来与他们相善,才知他们的心思……”

  “那你为何不讲?”谢用之越发愤怒,他发现自己始终被部下蒙在鼓里,居然连下面人心思都不知道。谢忠道:“侄儿哪里敢讲?叔父若是知晓此事,必要斩他们的人头。可是咱们军中何他们心思相近者不知多少,难道个个要杀?若果真如此,咱们这支队伍怕是难以维持。况且他们也没做什么,只是说几句话而已,何必让叔父知道?此番我等离开鹦鹉洲,大家各安天命。侄儿觉得,他们既不喜欢留下,又何必强人所难,让他们逃走也就是了。”

  “那你现在才报与我,就是吃准了某如今身在水上,无法派兵去搜拿他们?你倒是讲义气!”谢用之紧咬着牙关,语气里满是杀意。如果现在脚下的不是自己亲侄儿,刀早已经落了下去。他很是后悔,当初不该把这么个无用之辈保举入军,不但没学会自己的武艺,怎么就连脑子也这么蠢?他当真以为自己杀人只是因为嗜杀?军法无情,没有这等严刑峻法又何以约束部下。谢忠不但不懂带兵,还当众同情逃兵?这话要是传入家主耳中,就算自己叔侄有几条命都不够死。眼下大军失去巢穴,正是人心不稳之时,有逃兵不可怕,可是逃兵居然被包庇乃至被认可,就是个不妙的兆头。正该杀几个人整肃军纪,怎么头一个犯到手上的就是侄儿?再说他知不知道,这值守戍卫失踪是何等严重之事,他怎么就敢如此大而化之,以为只是保全两个朋友?谢忠显然没明白叔父苦衷,听到叔父询问一语不发,显然是默认。谢用之一把将谢忠提起,在他面前怒喝道:“混账东西!你可知自己闯下大祸了!你怎知两人是逃了,不是遭了毒手?又怎知不是有对头,已经上了这条船?现如今我手上只有几十人可用,又如何找法?“谢用之边骂心里边敲着小鼓,他心里也盼望着那两人只是开小差偷溜,不是出了其他纰漏。船上不比鹦鹉洲,若是被徐乐那等猛将闯进来,就算能杀了他,也不知会闹出怎样的乱子。万一损毁船体,自己又该如何交待?他正骂得起劲,忽然眼神无意中向鹦鹉洲上望去,紧接着整个人便僵住了。张着口却没有言语,两眼死死盯着鹦鹉洲不错神。谢忠原来还在向叔父哀告认错,看倒谢用之这副模样,也不免有些慌乱,也随着谢用之的眼神回头望去,紧接着便扯开喉咙大叫道:“起火了!鹦鹉洲起火了!”漆黑的夜色中,鹦鹉洲上火光熊熊,把整个沙洲变成了一个巨大火把,连这艘五牙舟前进方向,都被这火光所照亮。可是船上众人显然不会感激这场火为自己提供照明,反倒是心惊肉跳,不少人也随着惊叫起来。虽说鹦鹉洲上的财货都已搬走人也不想再回来,可终究是住了好久的地方,难免有几分感情,看到自己前脚刚走就被付之一炬难免心中伤感。更重要的是,这火到底是谁人所放?岛上又出了什么事?谢乙与谢用之的决定下面人一无所知,还以为谢乙真的带兵杀了徐乐之后再来寻自己这些人。且不问他能否抓住韩约、徐乐等人,至少不会主动放火。难道这火是徐乐那几个人放的?再不然就是官兵已然杀了上去?

  人于彷徨时往往容易朝最坏的方面考虑,这些兵士原本看到火光心中慌乱,再想到官兵就更觉得忐忑,偏生这时有人大喊起来:“官兵来了!你们看,那不是官兵?”火光中,只见有数十艘小舟如同蚂蚁一般向鹦鹉洲上靠过去,从上面陆续有人跳下。虽然看不清他们的打扮,但是这种时候不但不跑,反倒是主动登上鹦鹉洲的,自然非官兵莫属。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众人平日里与官军厮杀不止一次,也未见得害怕。可是今晚情形特殊,兵士连夜逃离,本就士气低迷。再见巢穴被焚官兵上岛,认定己方一败涂地。这些士兵就越发慌张,整个甲板上乱成一团。

  谢用之怒吼道:“闭上你们的嘴!区区官兵有何可惧?他们尽是些小船,能奈我何?只管撞过去,谁敢拦咱们的路,就用拍竿对付!这等小舟纵有千百,也拦不住我们!”到底是军中老将,所带的部队又是统帅多年,哪怕威信不如谢乙也能让士卒畏惧。这几句话喊出来,甲板上骚乱顿时被压了下去,士兵们至少嘴上不敢再说什么,紧咬着牙关死死盯着那些小舟。正如谢用之所说,那些船只体型太小,根本对五牙舟造不成威胁。派出的哨探未发现官兵踪迹,想来也是这个原因。那些探子都盯着官军战船,并未防备小舟,结果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不过这些小船并非战舟,所承载的兵力更是有限。这些小船的兵士加在一起也不过百人,确实不需要畏惧。饶是如此,谢家部曲也不敢大意,大声吆喝着让下面的水手快点划桨。甲板上的兵士则握紧刀矛弓弩,准备与官兵厮杀。只不过那些官兵似乎得了眼疾,对于这么大一艘五牙舟视而不见,全都往岛上冲。至于船上这些谢家部曲,自然也不敢主动挑衅,只盼着彼此相安无事。谢用之看在眼里,心中暗自生疑。他毕竟不是那些军卒,没被大火官兵乱了心智。他看得出来,这火虽然不小,但也远远没到火烧整个鹦鹉洲的地步。如果真是如此,官兵也犯不上杀上岛去。其实只是鹦鹉洲缺乏高山挡不住火光,加上夜晚漆黑,才格外惹眼罢了。光指望这火伤不了自己部下筋骨,那些官兵哪来的胆量,就这么杀上去,一副稳操胜券的样子。而他们对自己这条船不闻不问的原因又是什么?还不等他想出结论,忽然船上喧哗声再起,不过这次的动静并非来自甲板,而是来自下方的舱室。谢用之脸色一变,刚要吩咐人去下面看看,就见一名满身血污的兵士连滚带爬地跑上来大叫道:“头领,大事不好,下面起火了!”

  糟了!谢用之心思电转,瞬间明白了一切。两名失踪的戍卫根本不是逃跑,而是被人杀了。杀人者趁机摸上船,又跑到下面放火。一想到四层存放的桐油、绢帛以及三军口粮,谢用之只觉得阵阵头皮发麻。

  顾不上询问下面情形,谢用之回头喝道:“莫管那些官兵,都随我下去救火!”其实不用他吩咐,众人也知道得去救火。不提那些财帛,就光是那些粮食,也得冒着性命危险去救回来。众人吆喝着自甲板一路向下,迎面就见有水手仓皇逃窜,双方迎头碰个正着。

  谢用之断喝一声:“回去救火!”

  领头的水手大喊道:“头领,救不得了!”

  “混账!跟我回去,抗令者斩!”说话间谢用之抽出直刀横在路上,眼看他那副凶神恶煞嘴脸,水手不敢言语,只得随着他向下冲去。众人刚刚来到二层与三层连接处,便被滚滚浓烟呛得掩鼻后退。烈火扑面而来的烧灼感加上浓烟,即便是谢用之也冲不过去。此时他也只能承认,这些水手说得没错,这火是救不得了。勤于保养的走道加上桐油,导致船只过火速度快得吓人。船体虽然庞大,却也抵挡不住火焰威能,火势从四层迅速蔓延到了三层并且越烧越旺,那名兵士若不是运气好,也未必能上得来。人站在舱口,就能听到下面传来鬼哭狼嚎一般地惨叫声以及求救声,显然那些没来得及逃脱之人,都被困在火场中。比起这些出声的,没出声的那部分人情况更为可虑。这些人都是杀人放火的行家,明白在火海中最致命的并非火焰而是浓烟。不管何等了得的好汉,被烟气一呛都可能呼吸不畅乃至失去神智,真到了那一步人就彻底没了救。

  谢忠哀嚎道:“叔父,这可如何是好?”谢用之紧咬着牙关:“准备小舟,大家……先走为上!”

  第六百三十三章 南行(二十六)

  大隋昔日制造五牙战舟,乃是为了攻伐南陈一统天下所用。彼时大隋国力强盛如日中天,攻必取战必克,全军上下亦充满锐气,以四艘五牙战船就敢直冲南陈水军舟师大阵。水军将士从不认为自己会吃败仗,也不认为自己的船会被击沉。船上所配小艇,只为便于往来运兵攻城略地,不曾想过用来逃生。谢用之等人虽然没有当年大隋官兵这份锐气,却也认定五牙舟足以纵横水上无人可制。再说这船乃是主家视为珍宝之物,这些人哪怕丢掉性命都得保住战船,从未想过会有弃船逃走的一天。因此对于船上逃生小舟并不在意,哪怕是谢用之登船时,也只关心是否有人潜入,没顾上小艇是否周全。直到此时眼看火势越来越旺无从压制想要弃船逃生时,才想起那八艘小舟。越是平时不曾在意之物,临到用时就越容易出纰漏。谢家部曲此时才发现,船上理应配备的八艘逃生小舟不知几时只剩了半数,另外四艘船已经下落不明。这等时候顾不上追究责任,更顾不上找失踪船只。七手八脚把这四艘船放入水中,随后飞身跳上小舟。

  起火点乃是第四层的仓库,由于过火速度太快,第三层水手有部分没能逃脱。此时甲板之上的,大约有两百余人。可是四艘小舟充其量只能运载其中半数,余下半数无论如何也上不去。战船虽大难敌火势,眼看下面几层已成火海,用不了多久火势就会蔓延而上吞噬整条战船。这时候谁先上船谁便逃得活命,留下的只有死路一条。平日里再怎么亲厚的交情,这时也抵不过生死考验。众人你推我搡,拼命地向小船上跳。自家带兵官长又或是亲族长辈,这时候都不如自己性命来得要紧。有人大叫着摔倒在甲板上,却没人伸手搀扶,而是踩着袍泽脊背冲到甲板船舷,用力向小船跳去。上了船的兵士眼看五牙战船火焰飞腾,火蛇钻透船板飞出,在水面上张牙舞爪的样子,心也提到了嗓子眼。生怕风向变化,把火吹到自己的船上,更怕那些不顾一切的袍泽把船砸翻或是砸沉。大喊大叫着催促快些离开,全然忘记了自己之前是怎么哀求船多等片刻。

  谢用之这条船上已经塞满了人,但是他依旧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谢忠在旁急道:“叔父,再不快走就怕来不及了!”

  “乱喊个什么?某自有主张!”谢用之头也不回地斥骂着自家侄儿,随后又说道:“某既为一军之主,就必须留守到最后,只要有一个袍泽没走,某便不能走!”正说话间,又是一阵哀嚎声传来。有些兵士没能跳上小船,而是落入水中。能在鹦鹉洲盘踞的,自然都通水性,此时为了保命更是竭尽全力游到船边,伸手扒住船舷,想要船上的人把自己也拉上去。可是这些小舟本就装不下多少人,人上得太多船只吃水过重,眼看着大半个船身没入水中。再被这些人胡乱拉拽,随时可能倾覆。船上人本就想逃,再见这等情形更是两眼通红,大声斥骂要那些人放手。一个军将抽出直刀怒骂道:“入娘的!再这般胡闹,阿爷也得陪着你们喂王八!你们且放开手,等阿爷上了岸,再来接你们就是。都是水上男儿,在水里泡一阵又能怎的?

  难道连这一时三刻都等不得?”

  这等话自然没人肯听,有人在水里骂道:“混账东西!你说得这是什么鸟话!有本事你下来泡一阵,换我上船去!小小一个火长也敢在你阿爷面前耍威风?”

  另一人则大声呵斥道:“谢狗儿,你连自家队正都不识得了?快些把你家阿爷拉上船去,某也不和你计较。否则你回头就等着挨军法!你聋了!怎么还不动地方?”船上军将盯着小船四周这许多人头,再看看扒在船舷上的无数手指,猛地一咬牙关,挥起直刀没头没脑地朝着那些手指乱斩。那些军汉猝不及防,还没等反应过来,便惨遭断指之厄。一时间惨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小船上眨眼间就多了数十根断指外加无数血浆。暗红色的血顺着船舷流淌,渗入木纹之中,和小舟融为一体。那军将咬牙道:“阿爷现在只求活命不问其他,便是亲娘老子也没情面可讲!想活的就滚开,谁再敢伸手过来,便是这一刀!你们还傻愣着干什么?快划!”他最后这两个字喊得撕心裂肺如同野兽嚎叫,船上的士卒本就想逃,再看这军将疯狂若此哪还敢抗拒,连忙搬桨摇橹划船急行。其他两艘船上军将眼看这等情形,彼此对视一眼,随后齐刷刷抽出直刀……

  谢用之勃然变色,大骂道:“混账!这简直是无法无天!袍泽之间岂能以白刃相向?这非但不是谢家士卒,便是连水寇强盗都不如!尔等……”他刚想继续骂下去,谢忠却一拉叔父的臂膀,低声说道:“如今军心涣散,叔父急也没用。若是把他们惹恼了哗变或是投敌,咱们这支人马就真散了。且先忍下这一时三刻,等到太平所在,再行慢慢整肃军纪不迟。这些人的面目小侄已经记下,将来按军法治罪,他们谁也休想逃脱!”

  谢用之默然无语,谢忠见叔父没有反对也没有继续骂下去,又对身旁水手吩咐道:“快些行船!先上岸再说。”有这三名军将先例在,饶是谢用之爱护士卒更不肯对袍泽挥刀,却也没人敢来抓他们的船。是以这艘小舟也得以顺利离开,向鹦鹉洲划过去。船只刚划出不远,就听身后陡然传来一声巨响。众人不由自主回头望去,却见五牙战船已经变为一团巨大的火球,在水上熊熊燃烧,于夜色中分外夺目。往日被众人视为水上城池的大船,就在大家眼前迅速崩解,从一个大火球变成了无数小火球,散落在水面上。阵阵惨叫声、哀嚎声顺着风传入众人耳中。除去下面两层被烧死或是呛死的以外,之前那些没来得及上船的,这下也大半不免。江水寒冷彻骨,纵然是好水性也难以久持。何况江水湍急,人抵抗不住就会被冲走一样是九死一生。

  哪怕谢用之等人得以脱险,谢家这支部曲也注定消亡。谢家赖以重振家业的两样凭仗:部曲与战船,都在一场大火中毁了个干净。究其原因,只是为了讨好贵人,出手结果徐乐等几人性命。谢用之直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自己不过是带着部下截杀几个人,就惹来这等大祸?区区几人就把谢家辛苦经营的巢穴毁去,把这最后一路人马连根拔起?他们到底是人,还是妖魔?一阵惊呼声,把他从沉思中拉回现实。却见前面一艘小舟上的人发出阵阵惊叫,船也随着叫声迅速下沉。谢用之今晚连遭打击,心已经变得麻木,对这些人的死活已经不放在心上。只是哼了一声:“没用的东西,一辈子在水上讨生活,如今却连撑船都不会了?”可是话音未落,另一艘小舟上也传来同样的惊呼声,只见那条船也和第一条船一样飞速下沉。谢用之心头一动,连忙对谢忠道:“你且去看看咱们的船,是不是也被人做了手脚?“谢用之爱护士卒,他这条船上收容的士兵也就格外多。整条小舟上挤满了人,想要转身都不容易,更别说检查船只。谢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刚挤了两步。可是不等他继续走下去,就已经有人大叫道:“不好了,我们的船漏了!”

  “糟了,我们中计了,这船被人动了手脚!”惊呼声接二连三传来,坐实了谢用之的怀疑。闯入者不光私下闯入这条五牙战船,更对这条船做了破坏。先是让战船上的小艇损失一半,剩下的一半也加以破坏。这种破坏并不十分严重,不用心看根本看不出来。况且急着逃命的时候,大家争着上船还来不及,谁还顾得上检查?况且此时每条船上的人数都远远超出常规,对方也不需要制造太大的破坏,只要一二细微破损,此刻都足以酿成大祸。只怕连这些人争抢船只,乃至于小舟必然严重超员之事,都在对方谋划之中。之所以留下一半的船而不是都弄走,就是为了进一步瓦解己方士气,乃至逼迫自己这些人自相残杀。谢用之泡在江水里,一边用力向岸上游一边盘算着整件事,只觉得身心冰凉,江水仿佛变成了寒冰,肌肉都险些抽搐。他本来是水性惊人的豪杰,往日在江上游水不当回事。可今晚当他游到岸边时,却累得筋疲力尽。侄儿谢忠和其他部众的情形也没好到哪里去,百十名部众此时在谢用之身边的,只有不足三十人。众人筋疲力尽地倒在沙滩上喘息着,几个人戒备地向四下张望,生怕被官兵捡了现成便宜。忽然,一个声音从众人身侧传来:“不必看了!我与那些官兵已经谈妥,他们就算看到你们也不会出手。你们的首级只能由某来取!起身,拿起你们的兵器,像个男人一样去死!”

  第六百三十四章 南行(二十七)

  鹦鹉洲上,沈光点起的大火并未因官兵上岛而熄灭,熊熊火光照到此处,让谢用之一行人得以看清来人面貌。高大英俊的少年,手提宝刀站在一行人面前,如同天神下凡。虽止一人且也是浑身湿漉漉,但是气势足以颉颃千军万马。谢用之打量少年几眼,随后从嘴里吐出两个字:“徐乐?”虽说彼此之间还是第一次正式朝面,但是谢用之本能地感觉到,这个少年就是自己本来要杀的目标。这等英武气概本就天下少有,能出现在鹦鹉洲这弹丸之地的,就只剩下这一个。虽然沈光同样名声在外,但是谢用之就是认定,其气概不能和徐乐相比。徐乐点了点头,用手中宝刀朝着谢用之一指,随后不再言语。其实谢用之这伙人连遭水火之厄,已然成了丧家之犬。徐乐只需要藏在暗中以弓箭偷袭,就能把他们杀伤大半。再招来沈光部下发起攻击,自己不必出手,就能看着谢用之等人全军覆没。然则这等手段虽能轻松取胜,却不是斗将手段,更是和徐乐心中奉行的“直道”相悖。自己无端被袭于先,韩约惨遭酷刑于后,自然不能放过谢用之等人。把他们连根拔起,乃是大丈夫必行之事,没什么可商榷处。以寡敌众又要把对头斩尽杀绝,少不得用计。不过徐乐始终坚信,用计乃是迫不得已为之,身为斗将还是要一刀一矛杀敌立功才是正道。如今这伙人已然插翅难飞,便不能再用计谋予以杀戮,否则便算不得好汉。战场不是儿戏,徐乐再如何英雄,也不会学宋襄公妇人之仁,等谢用之等人养足精神再战。能给他们一个交战的机会,已经是天大恩赐。谢用之也知事到如今多说无益,自己就算跪地求饶也难逃性命,还不如拼杀一番,起码可以死得像个英雄。以刀拄地踉跄着起身,谢用之拼命吸了几口气强提精神,将左手盾牌护在面前,右手直刀轻轻敲击着盾面,口内喝道:“谢家儿郎听令。自认是个男人的,下辈子愿意和谢某做兄弟的,便拿起你们的兵器,为谢家再战最后一次!哪怕是死,也莫让人人小看了咱们谢家子弟!“一个男子艰难地站起,举起了手中短矛。随后是第二个、第三个……最终那些方才还躺在地上喘息的谢家兵将,全都站起身形组成一座残缺不全的军阵,握紧兵器与徐乐对峙。这些人之前或忠或奸或勇或怯,也都有自己的盘算乃至私心。也有人想要脱离谢家落草为寇,然则此时面对必死之局,这些人的男儿血性终究还是占了上风,甘愿以谢家子弟兵的身份与徐乐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打斗慷慨赴死。只有谢忠并未站起来,反倒是远远地躲到一边跪地不起,谢用之看了他一眼,随后望向徐乐:“乐郎君不但武艺高强,手段也这般厉害,居然连我的侄儿都成了你的细作。

  败在你这等能人手上,某无话可说。”

  徐乐道:“他并非某的细作,而是江都的人。”谢用之一愣,他已然猜到,之前失踪的巡兵以及那场大火再到这几艘船,都是徐乐所为。但是不管徐乐本领如何了得,都还是血肉之躯并非神明,如果没人做内应,怎么也不可能做成这许多事。再看看谢忠的模样,便认定他和徐乐乃至李渊早有勾结。没想到自己居然只猜对了一半,谢忠虽是奸细,却是为大业天子效力,这不免让谢用之有些摸不清头脑。若说谢忠和李家某人有往来还有可能,毕竟李渊和自家主公同属世家,彼此之间同气连枝,家主之间有往来,家奴部曲之间也容易讲话。这次暗杀徐乐之事,本来就涉及到李家子弟内斗,家主认定李家大郎能胜,下面的人未必都是同样心思,各为其主为了自己前途不惜出卖袍泽也不是稀罕事。可是杨广情形和李渊不同,杨家父子两代对世家门阀持打压态度,谢家与杨家父子乃是水火之势,彼此绝无交好可能。更何况如今大业天子困于江都,眼看就要沦落为亡国之君。既给不了谢忠荣华富贵,更给不了他大好前程,他怎会做江都的耳目?

  谢用之双目死死瞪着谢忠,切齿道:“他说得可是真的?”谢忠不敢抬头与叔父对视,只是朝着叔父所在不停叩首:“侄儿自知罪孽深重,叔父怎样责罚都不为过。只是小侄不想像大人和叔父这般,一辈子为谢家卖命。更不愿意自己的子孙一出生,就注定是他人奴仆。皇帝虽然荒唐,但起码愿意给寒家奴一条出路。是以小侄便为……”

  “便为这些混账道理卖了自己的袍泽?”谢用之怒吼道:“今晚所有死去之人,都与你脱不了关系。某要看看你死之后,有何面目与自家袍泽相见!”

  谢忠不再叩首,抬起头看着叔父。他的巾帻已失,披头散发额头鲜血淋漓,模样说不出的狼狈。望着谢用之的眼神里既有惭愧又有几分悲怆唯独没有愧疚之意。“这些袍泽虽因小侄而死,但是害死他们的并非侄儿而是主公!若非主公为一己之私,不顾我等性命,又岂会惹来这场灾厄?若不是天下世家为了自己私心耍弄阴谋诡计,我等也不用世代为奴不得扬眉吐气!小侄自知对不起袍泽手足,唯有亲自去给他们谢罪。叔父保重,小侄先行一步!”

  说话间他猛然抄起身边直刀,横在脖颈之上随后用力一抹。一股鲜血喷出,死尸重重地栽倒在沙洲之上。望着侄儿得尸体谢用之默然无语,过了半晌之后,才吐出两个字:“痴儿!”随后一手举刀一手执盾,望着对面徐乐傲然道:“某自知不是你的对手,但是主公有令不能不遵,咱们手下见真章!只望乐郎君记住,谢家部曲不缺忠义好汉,并非人人都是谢忠那等小人!更没有只敢自尽不敢厮杀的孬种!“徐乐冷哼一声:“大好男儿生此乱世,理应靠着一身本领建功立业,甘心为世家鹰犬还自以为光彩。似你这等头脑浑噩的愚顽之辈也能成为一军之主,谢家注定成不了大事。“谢用之却已不再理会徐乐,而是略略放低身形,双眼紧盯着徐乐身躯。他心知自己这支人马乃是强弩之末不能久战,全军上下也只有一击之力。事到如今,他已经不指望这一击能够斩杀徐乐这等上将,只求让对方能看到谢家人马的本事,不要看轻了自己,更不要看轻乌衣谢家!

  徐乐既然嘲笑自己的忠义,便让他看看谢家忠义子弟的本事!一声呐喊声起,数十人列成阵势朝着徐乐冲去。徐乐双手奉刀逆袭而上,两支人马冲撞一处。谢用之朝着徐乐合身猛扑,手中盾牌撞向徐乐小腹,手中直刀刺向心窝。这一击没什么花俏,全靠气力与速度赢人,正是军中老卒的手法。本拟这一击起码也能把徐乐逼退几步或是撞个趔趄,哪知他只觉眼前一花,已然失去徐乐的所在,还不等他找到人在哪里,便只觉得脖颈处一凉……鲜血狂飙!自谢用之脖颈处抽出直刀的刹那便带起一道血箭,然则徐乐身形已经离开原地,血并未落到他身上。徐乐的身法虽然不及沈光迅捷,但也远胜过这些筋疲力尽的谢家兵马。以一敌众最忌原地不动,若是被几十人团团围困,便是通天本领也施展不出。是以从一开始徐乐的身形就没有片刻停歇,一刀刺死谢用之之后脚步不停,手中宝刀横斩,又将对面一人砍翻在地。随后身形一矮,避开两杆劈面刺来的短矛,刀锋所向正是两名矛手的小腿。

  待两人惨叫着倒地时,徐乐已经飞身撞入几名矛手之中,不容对方将矛递出抢先出刀,如砍瓜切菜一般将敌手纷纷斩翻在地。此时沈光已经带着步离、以及韩家兄弟来到交战之处,远远驻足观看。步离以及小六眼看徐乐以寡敌众,都想要上前助战,却被沈光伸手拦住。韩约也道:“乐郎君对付这些人手到擒来,不必前去。且让他杀个痛快就是。“沈光此时也不复之前潇洒模样,饶是将谢乙一行人牢牢算死,又有自己部下相助,对付近百名谢家兵马也不是易事。哪怕是沈光这等身怀绝技者,也难免满身血污,身上还受了几处轻伤。身为武人耍枪弄棒,受伤乃是家常便饭,这点小伤倒是算不得什么。可是看到徐乐此时挥刀斩人的英武模样,沈光心中的煎熬却是远比刀伤为胜。自己和徐乐单打独斗武艺难分高下,可是若论在乱军中厮杀的本事,自己终究还是逊色三分。倒不是说谁的武艺更了得,而是徐乐从小作为战阵之将栽培,所学武艺就是为了在这种万马军中乱战所用。自己则是游侠出身,所学本领偏重于单打独斗。如果日后在沙场遭遇,于万马军中厮杀,自己只怕不是徐乐对手。

  李渊如今得了长安,席卷关中之势将成。再有这等智勇双全的猛将辅佐,日后谁还能制得住他?如今鹦鹉洲上自己人多势众,步离、韩家兄弟这几人也在自己掌控之内。如果以他们为质,再加上心腹人马不顾一切围攻,未必不能成功围杀徐乐。这机会稍纵即逝,若是把人放到江都,反倒是让陛下为难。为国为君,自己似乎都没有其他选择……沈光的眼中闪过一丝杀机,手不自觉地摸向刀柄。

  第六百三十五章 南行(二十八)

  东方泛起鱼肚白,鹦鹉洲重归寂静。水面上漂浮着无数碎木、残绢再就是烧焦的尸体以及断折刀枪。曾经威风不可一世的五牙战船以及盘踞于此的谢家部曲,均以随着一场大火烟消云散,只剩残骸、死尸证明他们曾经存在。十数艘小舟往来穿梭不息,水手以长篙、渔网打捞,寻找一切有用之物。另有射士持弓以待,发现伤而未死的谢家余孽,便补上一箭结果。岸边停靠着几艘战船,船上插着大隋官军旗号。随同沈光出征剿匪的骁果精锐以及自本地征调的鹰扬兵纷纷登上鹦鹉洲,在军将带领下列队前行,既为灭火也为搜检漏网之鱼。沈光既是此次剿匪主将,又是天子身边亲信,这些部下对他均心存畏惧。眼见他和徐乐等人在岸边交谈,这些军汉都远远避开,生怕自己言行不周冲撞贵人招来祸患。自沈光所在之地向外百步方圆无人靠近,让他和徐乐得以放心交谈,不用担心走漏风声。徐乐、沈光两人并肩而立,背对鹦鹉洲眼望着涛涛江水良久无语。徐乐率先开口:“本地鹰扬不堪大用,水师更是孱弱不堪,根本制不住水匪。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被另一伙匪贼盘踞。依我之见,不如一把火烧个干净,让他们没了藏身地,也为本地除个祸患。“沈光摇头道:“乐郎君说这里是祸害,我倒是认为这里乃是福地。若是不信,你可以在此好生玩赏两日,保证你和我一样,都会对这里心生眷恋。实不相瞒,某随陛下南狩之时,曾在此驻足三日流连忘返。之后虽护驾有责不能擅离江都,于此间风景始终铭记于心。这等人间美景,若是因沈某而毁岂不是一桩罪孽?沙洲这些草木生长至今殊为不易,若是依乐郎君所说,一把火烧个干净,不知几时才能恢复。萑苻草寇不过癣疥之患,只要天下太平,扫平这等跳梁不费吹灰之力。为了一群鼠辈,就毁掉这么一处风景,沈某实在下不了这个狠心。再说上天造物自有其意,这等水上沙洲非人力能为,我等若是擅自损毁岂不是违拗天意?此事万不可为。”

  “没想到堂堂长安肉飞仙还有这么一副心思。”徐乐也朝沈光一笑:“我辈武人以弓刀搏功名,哪个不是满手血污杀人无数,连人命都不曾在意的军汉,却舍不得一处风景。

  此话若非出自沈大郎之口,徐某怕是第一个不肯信!”

  沈光道:“大丈夫行事但求无愧于心,他人是否相信又有什么相干?若非对面乃是乐郎君,沈某也不会多费这番唇舌。某家如何行事,又有哪个能过问?”一言出口,两人又是一阵大笑,彼此之间越发觉得对方投契。大家不但本领相若,年龄相仿,相貌也均十分俊朗,更难得的便是连这份傲气都相差无几。人生得一知己不易,与这等处处与自己相似之人相遇相交,就更加难得。经过昨夜这番杀伐,彼此之间的距离莫名拉近,此时天光逐渐放亮,两人得以仔细打量对方面貌,越看越觉得对方入眼,各自都觉得对方乃是值得深交的手足。他们终究不是无知少年,更不是任性轻狂的侠少。两人心头雪亮,大家不管再怎么投契,各为其主立场敌对的事实无从更易,迟早都要刀兵相见,这一刻的谈笑也就越发显得难得。

  徐乐道:“沈大郎行事自然不需向寻常人交待,可是江都那边问起来,你又该怎样答对?”

  “此事某既然敢做,自然就有把握承担。且不提陛下并非如外界所言那般不讲道理,便是当真要赔上这颗人头又能如何?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只求行事爽利,性命又有什么要紧?若是再这般罗嗦,某可要看不起你!这些事与你无关。乐郎君只要记得来江都之后寻某饮酒就够了,你我武艺上分不出高下,就在酒量上见个高低!”

  徐乐点点头:“如此便一言为定,沈大郎这几日最好多备些美酒,免得到时候无酒待客,让人耻笑。”

  “你尽管放心,江都别的没有,好酒有的是。江南水甜,与长安相比,还是江都的酒更好喝一些。等到天下太平之后,你我再来此喝个痛快!”

  “说得好!天下太平之后,你我二人在此痛饮三日,谁若是到时爽约,便不是好汉!”两人的手掌拍在一处,随后又是一阵大笑,只不过笑声中都夹杂了几分其他意味。他们方才借鹦鹉洲是否放火之事为由头,实际说得乃是对徐乐一行人的处置。虽说徐乐也防备着沈光翻脸无情,灭了谢用之等人后,转头加害自己这一行人。可是自己有所防范是一回事,沈光是否行动又是另一回事。将谢用之等人诛灭之后,沈光非但没有翻脸动手,反倒下令帮徐乐准备船只,又留下不少财帛粮食以及药材,等待韩约伤势好转,他们便可前往江都继续出使。徐乐虽然不屑使用那些权谋手段,但是不代表对这些真的一窍不通。他深知沈光此番安排,需要承担何等巨大的风险,心中自然感激。不管杨广对沈光如何亲厚,事关江山社稷都没有人情可讲。何况杨广本人并非宽厚性子,跟随其鞍前马后多年的藩邸旧人,一时不戒都会丢掉性命,何况沈光这种得恩宠未久的新人?如今大隋国势日颓,杨广疑心比往日更重,沈光此举很可能背上勾结李渊的嫌疑,性命难免有妨碍。按着徐乐的心思,自然是希望把沈光这等豪杰拉到李世民身边。若是玄甲骑中多了肉飞仙这么一位豪杰,于军伍以及李世民的大业都有巨大好处。是以他这番话暗中也藏着招揽之意。只可惜沈光这一句话,便绝了徐乐的念头。看来两人就连为人方面也极为相近,不在意官爵禄位,也不在意前途命数,只要与主公投契便愿意为其肝脑涂地死而后已。哪怕沈光也看得出大隋江山不稳,也甘愿随杨广走下去。

  对这等忠义之士,再若是劝降拉拢便是辱没豪杰,是以彼此就只定下畅饮之约。至于日后是否能够赴约,便只能看天意如何。沈光看看徐乐,随后说道:“某这里还有些杂事,就不多留,此去江都已是坦途,乐郎君只管放心就是。你记住,到了江都城哪里都不要去,径直来寻某家饮酒。某本领有限做不得大事,不过在江都款待乐郎君一行还不至于为难。你我就此别过,只待江都相逢,切记切记!“说话间他一路后退,来到滩头时忽然足尖用力一点,人如水鸟般腾空而起,落在一艘大船甲板上。过了不久,大船上的水手便摇着舟离开岸边,船只入水向远方驶去。此时旭日初升阳光普照,这条船沐浴在万道金光之中向着太阳所在方向行去,宛如水上夸父。沈光立在船头向徐乐挥着手,徐乐也挥手相送,小六在旁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这厮倒也是个好汉。”

  “不愧是能斩杀重瞳老将的好汉,这份气概令人折服。不单他如此,就连他身边的伴当也是世上少有的豪杰。这等人就算死,也该像英雄一般死得轰轰烈烈,不该死于诡计之下。陛下亦是爱惜豪杰之人,自当明白我这份心思。“船头上沈光望着徐乐等人的身影,心潮起伏不定。虽说之前就想过灭了谢用之之后,就对徐乐等人动手。可是事到临头,沈光却发现自己下不了这个决心。最终非但放弃了之前的谋划,反倒是安排船只钱粮,送徐乐等人离开。他能够成为杨广心腹,自然不是有勇无谋的蠢材,知道自己这样做惹下了何等大祸,也能想出无数借口推脱。但是这些借口只能骗人骗不了自己,导致自己放弃的原因只有一条:徐乐是个好汉!这理由虽然听上去荒谬,但是对于豪杰而言这就足够了。真正的好汉理应死于战阵争斗,以阴谋诡计加害又算得什么英雄?沈光心性骄傲,能被他看入眼的武人不多。便是江都城内那许多猛将豪杰,也没几个能入眼。可是在目睹徐乐单刀独斗敌手的雄姿,再看他言行,沈光从心里认可徐乐乃是天下少有的豪杰,有资格和自己做朋友。若是徐家未曾遭难,徐乐从小生长于国都,自己能否成为长安游侠首领怕是还在两可之间。不过若是如此,自己能早几年结交这么一个好汉,却也是人生乐事。沈光虽出身仕宦门庭,实际乃是侠少性情。虽说因杨广知遇之恩对天子忠心耿耿,可是江都城内的乌烟瘴气实在难以忍受。若非顾念大局,怕是早就闹个天翻地覆。此番带兵出来缴匪,也有避开是非之地,痛快一战放松心情的打算。既是图痛快,便痛快到底,至于后果如何且随他去。想着徐乐的性情,又想到江都如今的模样,沈光倒是从心里盼望着徐乐早点来到江都。以他的脾性,绝不会容忍那些魑魅魍魉横行,若能大闹一场让那些贼子得到报应,自己纵然惹来杀身大祸也心甘情愿!

  第六百三十六章 屠龙(一)

  江都城内。大业天子登基之后,江都便被提升为陪都。直到京杭运河挖掘完成,江都更成为沟通南北交通重要枢纽。随着杨广带兵南狩驻节于此,江都地位更胜从前,已然成为足以和长安相提并论的紧要所在。城头上,队队头戴豹头金盔,身披朱漆明光铠的骁果军手持长矛往来巡哨,军士精神抖擞杀气腾腾。水面之上,黄龙、平乘、舴艋等大小战船往来穿梭,手持劲弩的江淮弩手立于船头之上神色严峻。城外工坊林立,自东南各地网罗而来的能工巧匠昼夜不停赶制甲杖弩矢,锤砧敲击声以及皮鞭呼啸声昼夜不停。杨广虽是陇西人氏,然则自少年时,便奉父命担任杨州总管,坐镇江都统率江淮四十四州,总督东南诸军事。彼时天下初定人心不稳,东南之地更是人心难测,民变屡有发生。开皇十年,东南诸地生变,杨素以兵锋相加,然则民变旋灭旋起越演越烈,大有驱逐隋军重新割据之势。见此情形,杨坚只能将尚为晋王的杨广自并州总管改任扬州总管,令其重返江都坐镇以取代杨素。杨广上任之后,一方面以大隋善战鹰扬攻杀大股乱军,彰显隋军威势;另一方面,又广结东南名士,甚至学了一口地道的吴侬软语。让他们到各处宣讲游说,招安各路义军。通过软硬兼施的手段,未用多少时光,便成功让这场祸事消弭于无形。非但未曾酿成巨祸,反倒是成功聚拢民心。等到杨广与杨勇夺嫡最为激烈时,其麾下谋士为之献计,万一大业不成便可于东南起事,据淮海以复梁、陈之旧。由此可见杨广在扬州经略十年,根基深厚到何等地步。单以感情论,杨广对于江都的眷恋之情远比长安为深,其后几番明争暗斗,杨广最终成功取杨勇而代之,割据之谋自然不必再提。但是于杨广而言,并未因身登大宝就忘记江南风光。在这方面他和自己的表兄李渊一样,表面维持武人风范,心中对江南文化仰慕已久。在他登基之后不但将江都设为陪都且两次巡幸,又不惜工本按照江南的模样装点大兴宫,竭尽所能为关中之地带去江南气象。不过纵然杨广竭尽所能,假终不如真。关中风光和江南山水,注定不会相同。是以辽东战败之后,先是改十六卫为骁果军,随后带领大军南狩不归。迁百官输财货,归根到底就是想改江都为国都。当年他离开江都前往长安,便宣告夺嫡成功,于他而言这里算得上福地。再次迁都,也是想求个好彩头。这番安排固然受杨广本人好恶影响,亦有于大局的考量。眼见江山残破至此,哪怕自大如杨广者,也得认真考虑大隋江山能否继续维系。不管身边亲信如何粉饰,杨广都知道如今的大隋已然不是一两场胜仗,或是几个能臣猛将能够挽回。大好山河随时可能崩解,稍不留神就有可能让天下重新陷入当年五胡乱华黎民涂炭的情景。于此等情势之下,他也只能重新考虑昔日割据之谋。将财货钱粮精兵猛将乃至文武重臣转移至江都,便是希望以此为根基实现南北分治。先守住东南之地,日后寻机北伐重新一统天下。江都虽为东南重地,可是论及城池规模,终究不能和长安相比。杨广登基后便将原设于江都的府邸扩建为行宫,到来之后更是大兴土木将行宫改为宫殿。修江都、临江、显福等宫殿,内置美女千人财货无数,以供自身享乐。如此一来,城中空余土地更为稀缺,文武百官的居所便成了一大难题。哪怕是把原本城中富商、官员的宅邸悉数征收,也远远不能满足百官需求。江都城寸土寸金,城中每座寺庙内都少不了官员携家眷借宿。哪怕邻居乃是早有嫌隙的同僚,这时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下,否则就只能流落街头。庙堂大臣为僧人慢待乃至言语嘲讽之事,也不足为奇。这等情形下,江都城内谁的府邸规模大,谁的宅院更有气派,就成了判断此人官职大小是否受宠的标准之一。自杨广迁都以来,其做扬州总管时的藩邸旧臣以及江南士人占据上风,城中大宅也多半为其所有,但其中也有些异数存在。像是宇文化及、智及、士及三兄弟,便是这异数之一。宇文弟兄祖上为匈奴人,本姓破野头。其祖为北周上柱国宇文盛,其父大将军宇文述既是大隋重臣,更是杨广亲信,乃至杨广之所以能夺嫡成功,也多赖宇文述之力。是以对宇文弟兄极为关照,特意将自己长女“南阳公主”嫁给宇文士及为妻。不过三兄弟并无其父本领,宇文士及为人才具平庸,胜在谨慎小心,与南阳公主夫妻相得。虽不能建立功勋,但也可以守成保全家名。宇文化及、智及两兄弟便是实打实的“破家之子”才德皆无,乃是朝中有名祸害。昔日在长安时,两兄弟便无恶不作,宇文化及更是被称为“轻薄公子”。为了财货之利甚至在随杨广北狩时不惜违反旨意向突厥人走私军械,若不是南阳公主求情,两兄弟当时就要被斩去首级。由于有这桩祸事,两人被革除官职变成白身。直到宇文述病故之前,特意向杨广托孤,两人才得以重入庙堂。宇文化及如今为右屯卫大将军,宇文智及则为将作少监。两人一个手握兵权,一个执掌器械,虽算不上位及人臣,但权柄甚重,由此可见天子对两人的态度已经大为改变。再者杨广自从到了江都之后,于朝政越发荒废,每日沉迷醇酒美人不能自拔。这两人本就是飞鹰走狗吃喝玩乐的行家,自能逢迎君恶。行事每每趁杨广之意,是以越发得宠,便是一干藩邸旧人,地位也不如这两兄弟。两人本就不是成大事之人,如今没了约束就越发放肆。于府中白日饮酒,更从宫中寻来美女歌舞为乐。反正行宫中美人过千,哪怕是杨广也不可能记住每一个人。只要不是当红妃嫔,就不会出纰漏。今日情形也是一样,两人并肩而坐举杯畅饮,面前则是几个腰肢纤细的江南美姬翩翩起舞。两兄弟都喝得满面通红,四只眼睛围着这些女子打转。宇文智及道:“还是圣人聪明,定下这迁都之谋。要我说,早就该把国都移到此地。这里水好、人更好,岂是关中能比?可笑那些不知死活的东西,还嚷嚷着要回去。回去之后,能有这等逍遥日子?活该砍了他们的脑袋!“宇文化及冷哼一声:“回去?他们说得轻巧,到底怎么回去?他们可拿得出章程?如今瓦岗军占了洛口,断了我等归路。此时回去,莫非要这几万骁果与瓦岗军拼个同归于尽?这些妄人不必理会,圣人自有主张我等只需听令而行就是。不过你我也不能整日饮酒作乐,该做的事不能耽误。某吩咐的事,做得怎样了?”

  “大兄放心,您吩咐的事小弟怎敢怠慢?只是这几日根本没看到人影,是不是那小贼胆怯不敢来了?”

  “这就是胡说了。他是徐敢的孙儿,你觉得徐家人有哪个是无胆鼠辈?他既然奉命出使,就注定会来。你的人必须把他盯住,也不可惊动了这头大虫!”

  “区区一勇匹夫,大兄何以对其如此重视?生死随他去吧,与我们有何关系?”

  “为兄自有安排,将来你自会明白。”宇文化及不咸不淡说了一句,随后便只饮酒观看歌舞不再说话,宇文智及也不再问,两人接着说些闲话。忽然门外传来几声敲击声,随着宇文化及吩咐,一名家仆从外走入,来到宇文化及身边耳语起来。宇文化及眉头渐渐皱起,脸色也变得难看。“混账!他女儿丢了找我作甚?他当年给大人当过兵又如何?他如今已然拿不动刀,便不再是军汉,他的死活与我何干?他女儿更和我没什么关系!再说这江都城谁家没丢过女眷,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把他弄走,告诉他有本事去骁果军营找,再不然就去宫外哭门看圣人肯不肯为他作主,不许再来这里聒噪!”

  宇文智及看了一眼兄长:“怎么?有人找女儿找到这里来了?”

  “可不是?说是当年为大人做过亲兵,为大人变成残废不能从军,便要我们为他做主,真是不知所谓!”

  宇文智及冷笑道:“若是出这个头,咱们就别想清净了!”他又对那仆役道:“告诉他们,手脚利落些,千万别让二郎看到,否则又是一场麻烦!”等到仆役离开,宇文智及思忖片刻对宇文化及道:“总在江都抓女子也不是个办法,万一哪天把事情闹大总是麻烦。再说这江都的女子都快抓光了,再抓下去也没什么用。

  不若还是按我的办法,从那些行商身上下手!”

  宇文化及看了他一眼:“你又动什么鬼心思?”

  “大兄何出此言?我这不是为大兄分忧来着?”

  “你我手足,就你这点心思还想瞒过为兄?算了,随你怎么想都好,既然想做就放手去做。咱们弟兄还用得着怕谁不成?”

  说到这里,两人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此时宇文府外,几个健壮仆役拖拽着一个失了右手以及左腿的男子向远处走。男子头发斑白衣衫褴褛一副落魄样子,拼命挣扎着却怎么也摆脱不了几个仆人。只能声嘶力竭地大叫道:“我当年为大将军做过亲兵!某这条手臂还有这条腿,都是为大将军断的!大将军记得某的名字,说过会为我作主!你们不能如此……”他的声音渐渐消失,几个守门军汉指着男子的身影哈哈大笑。笑声与哭声混于一处响彻江都,如同鬼哭!

  第六百三十七章 屠龙(二)

  “这便是江都?大隋的皇帝便住在这里?”江都码头上,步离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左顾右盼,脸上难掩盖失望之色,韩小六则干脆抱怨出声。

  沈光所赠的金创药功效非凡,韩约自身的体魄也远非常人所能及。沙场交战刀枪无眼,再怎么英勇无敌的骁将,也没法保证自己不为敌人白刃所伤。世间最坚固的宝甲,也不过是能抵消部分伤损,不可能让穿戴者不受伤害。

  就算徐敢本人在征战天下的过程中,也身受大小轻重伤无数,几次死里逃生,更有几次险些丢掉性命,全靠一身功底外加老天保佑才把这条命捡回来。因此在栽培徐乐、韩约这对兄弟时,自然考虑到他们日后受伤该如何应对。

  没人能让沙场斗将不受伤损,徐敢能做的只是为两人打造出一副堪比金刚罗汉的体魄,可以在最短时间内恢复如初。毕竟战场争斗,胜负往往取决于一瞬,谁恢复的快谁就占了先机。前者徐乐大战青狼骑,也曾身受重创,但是没用多久就恢复如初,如今韩约的情形也相差无几。

  以功底论,韩约较徐乐稍逊一筹。不过他生就身强力壮,恢复能力比徐乐弱不到哪里去。又有沈光所赠良药,加上饮食无缺食水充足,比起当初徐乐缺吃少穿的情形强出一天一地。彼此消长,其恢复的自然快些。

  他们在鹦鹉洲上休息了五日,韩约的伤势便好了四成,众人登舟启程等来到江都时,韩约的身体已经恢复大半。眼见兄长无恙,韩小六的心也就放松下来,有心情欣赏江都风景。

  他们不是出身云中,就是生长塞上,不曾见过东南风貌。尤其在家乡时就听人说起过江南风光山清水秀,心中无限向往。哪怕明知此行充满凶险,随时可能有性命之忧,心里还是想着找机会游山玩水观赏都城风光,就算是死,也不能亏待了自己。

  可是一见之下,两人全都大失所望。虽说江都城池颇为气派,江南水乡水网纵横的风光也和北地大不相同,但是见识过巨城长安的气魄之后,再看江都就不免有些小家子气。精致虽然胜过长安,可是在气魄上相差悬殊。以都城论,二者一天一地根本没法相提并论。比起规模气魄,最让两人感到失望的,还是这座城池的死寂。

  长安城户口六十万,哪怕被殷世师一番摧残,可是在天下安定之后,还是很快就恢复了元气。哪怕天下未定,坊巷之间依旧到处都能看到百姓。利人、都会两市喧嚣闹嚷,商贾往来百姓奔走求生,让人一望之下,就感觉到这座城市所蕴藏的勃勃生机。

  眼前的江都却和长安形成鲜明对应,除去那些战船不算,码头上未曾插牙旗的民船不足十艘。其中大船更是只有徐乐所乘这一艘,余者都是小舟。两艘小船上装着米粮,其余船只上都是些木石建材,再就是稻草。一队面黄肌瘦身体孱弱的民夫挥汗如雨,往来搬运物资,明明已经累得步履蹒跚,却又不敢稍有停顿。

  在稍远处十几个头戴金盔,身披红战袍的男子手持短矛虎视眈眈盯着码头不放。东南气候宜人,这些骁果军体魄强健,不需要把自己裹得太过严实。一个个都把两条粗壮手臂露在外面,只见这些人无一例外,手臂全都粗壮有力,在左臂上臂处皆纹有一只血鹰。他们的眼睛如同刀刃,死死盯住船上商贾以及那些正在搬运的力夫,仿佛把所有人都当成了敌人或是罪囚。

  除了这两批人马,整个码头再看不到一个人影。于一国之都而言,这也未免太过寒伧。也慢说和长安相比,就是神武县那等边地小县,若是太平时节商队往来,也会比此时的江都码头热闹几分。小六毕竟是在长安开过眼界的,此时那面大失所望开口讥讽。步离虽然不说话,但是眼神里的意思也相差不多,显然都抱着同等心思。

  韩约为人谨慎持重,虽然心中也对江都起了几分轻视之心,但言语间还是训斥自己人:“小小年纪不知天高地厚,不要乱讲话!这里乃是大隋国都所在,岂容尔等小看?咱们这次乃是出使又不是赏春踏青,哪里有这许多闲情逸致,对人家品头论足!”

  徐乐微笑道:“韩大息怒,小六他们乘兴而来,见此情形,自然难免失望,这也是人之常情。实不相瞒,就是我也觉得有些古怪。大业天子乃是好大喜功之人,为虚名可损实利,又怎会允许首善之地残破至此?依我看来,不外乎两种可能。一,杨广想要迁都,不欲在此久留也就不在意此地情形;二,杨广已经无力约束自己的部下,正是这些军汉的胡作非为,导致路绝人行百业凋零。二者究竟哪个是真现在还说不准,只能走一步说一步。不过若果真是后者,我们眼下正好松松筋骨!”

  原来就在说话之时,那些持短矛的兵士已经列开阵势,朝这一行人走来。徐乐他们都是久经战阵之人,沙场经验何等丰富?一眼就能看出,这些人摆开临阵态势,随时都可以撕杀,多半来者不善。

  徐乐这几人自然不会把一队寻常兵士放在眼里,即便老成持重如韩约者,也想要找机会领教一下骁果军的本事。要知天下精兵猛将无数,如恒安甲骑,再如瓦岗骑队乃至鱼俱罗麾下的骑兵,都是天下闻名的劲旅。不过这些精兵之间,同样存有高下之分。

  李渊麾下如今以玄甲骑最出风头,自然少不了惹来许多非议。其中就有人暗中说些风凉话,嘲讽玄甲骑不过是仗着命好,所遇对手不是徒有其名就是强弩之末,从没和真正的劲旅交过手。若是遇到骁果军,怕是早就被打得落花流水。

  从那时开始韩约就知道,杨广身边还有一支名为骁果的劲旅,地位堪比前朝御林。其兵士乃是自十六卫以及各地鹰扬府精选出来的能战悍卒,每名备选士兵都要经过考核,非得善走、有力、武艺了得,才有机会入选骁果。这里面更有不少是从辽东战场撤下来的精锐,本就是善战勇士,又在尸山血海滚了一遭,其本领远非寻常兵士能比。

  虽说如今大隋天下摇摇欲坠,可是骁果军还是众人心中第一劲旅。其实包括李渊在内,也未尝不是如此想法。他之所以想要与杨广和谈尽量避免交战,也是忌惮骁果神勇。恨不得杨广与李密翻脸交手,自己坐收渔人之利。

  韩约身为武人,这种话听了无数,心中自然不服气。他犯不上教训那些卑鄙小人,只想找机会和骁果较量下,看看他们的本领是否如传说中那般厉害。再说徐乐此番出使凶多吉少,一旦动起手来,众人想要杀出重围逃生,也少不得和骁果军开战。未曾交手先观察敌情,韩约想要与这些骁果动武,也是存着考教对方本事以便日后随机应变的心思。

  徐乐双脚不丁不八地站好,既没有躲闪也没有逃避,只是把手按在随身带的一卷行李之上。他那口直刀不好明着拿出来走动,就只好放在包裹中隐藏。他虽然傲气,但并非无谋匹夫。此番身负重任而来,哪怕胜算再怎么渺茫,也得全力以赴。是以不到万不得已,徐乐也不想在江都开杀戒。可若是这些人不知死活,他也只好结果他们几个再说。

  带队军官来到距离徐乐约十步左右的地方停住身形抢先开口:“来者何人?来此所为何事?可有文书?”

  如今天下大乱,大隋官府已经失去对地方的控制,所谓官凭文书早已名存实亡。就算是普通行商,也不会备办那些东西,若遇到官兵盘查,以或以钱铢开路,或以弓刀厮杀,不管哪个都比文书好用。不过江都作为天子居所,有此盘查也在情理之中。徐乐既来为使,李渊自然会为他准备好一切。

  只是前者与谢家部曲厮杀一场,官凭文书在落水时已然被毁,如今身上只有唐国公的信物为凭。以此信物若是交给杨广或是朝中重臣倒是可以证明身份,这些普通军汉哪里认得出?

  再说他们个个眼神不善,其中几个军汉的目光更是锁定步离不放,其中味道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来。虽说盘问之事天经地义,但是徐乐敢打赌,就算自己掏出官凭文书,也会被他们随手丢弃,再来向自己发难。

  看来这所谓的天子行宫,已经和恒安那等所在没什么区别。大隋律令乃至军法都不如气力武艺来得有用。既然如此那就再好不过,神武乐郎君,几时畏惧过用刀子讲道理?徐乐面色转寒,两眼盯住带头军汉沉默不语。手则紧握住行囊里的刀柄,韩约、步离、小六三人也凑到徐乐身边。几人心意相通早有默契,只要徐乐一个眼神,他们立刻就能冲过去把这些人碾碎。

  那带队军汉见徐乐不言语,脸色也难看起来,手中短矛朝着徐乐一指:“阿爷问你话呢!你到底是谁?来此何事?还不如实讲来!”

  徐乐刚要说话,不想另一艘小船上忽然有人吆喝起来:“王六郎你这厮在那里歪缠什么?连你家阿爷的朋友也要盘问,也不看看自己长了几个脑袋!”

  第六百三十八章 屠龙(三)

  说话之间,只见从船上跳下个四十出头的汉子,生得面皮白净满面油光,身上衣衫也极为华贵,看上去像是个富商模样。可是看他那傲慢态度,却又和身份不相符合。

  如今天下大乱,正是武人掌权之时。江都这数万骁果又是杨广赖以维持大隋朝廷乃至自身性命的最后屏障,对这些人也就更为放纵。这队骁果军训练有素行动有条不紊,可见借着码头巡哨假公济私劫掠商贾的行为,他们显然做了不知多少,怕是连人命都有好几条。在这等时局,面对这么一队如狼似虎的官兵,哪怕是有些根脚的商人,也不过是勉强自保,哪敢为素不相识之人出头更别说开口呵斥?更别说态度还如此傲慢?这是有什么仗恃?又长了几个脑袋?

  可是那名带兵军将被骂了几句并不敢还口,反倒是主动赔笑道:“原来他们是你家的朋友?这却是闹了笑话。既然如此,那也就不必盘查了,几位速速进城免得耽误了自己的事情。”

  这中年商贾不再理会军将,径直来到徐乐面前行礼道:“这位想必就是长安来的乐郎君了!小的乃是沈郎君门下,奉了主人命令在此等候郎君多时。方才小的打了个盹,险些误了大事。您快快随我入城,我家郎君还等着与你家相见呢。”

  韩约等人原本心中也对这汉子身份有所怀疑,听到他这么说才放下心来。当日沈光在鹦鹉洲与徐乐定约,这件事大家都是知道的。徐乐当时嘴上答应,心里对这份安排并不认同,也没打算真的践行赴约。

  倒不是说徐乐言而无信,或是对沈光有什么芥蒂。实在是他身份特殊,搞不好就要在江都城内大闹一场。沈光若是被牵连其中,只怕性命难保。徐乐心性高傲,不喜欢麻烦人,更不想让朋友为自己受累。和沈光既然投契,就更不该牵连于他。

  按徐乐心思,进城之后自己寻个邸店住下,不必让沈光知道。随后按照出使的规矩,到杨广面前呈递书信,大家把事情说个清楚。如果一切顺利,自己再去拜访朋友不迟。若是事有不谐闹到刀兵相见的地步,两人在沙场上也能聚首,总归可以见面。没想到沈光居然安排得如此周到,提前安排了家仆在此等候。

  沈光既是天子宠臣又是军中猛将,他的仆人自然可以震慑那些军将。不过徐乐心中还是有些怀疑,总觉得以沈光为人,其仆役不该如此跋扈才对。只是这名仆役甚是精明,不管徐乐怎么问都能对答如流,找不到半点破绽,又催促着几人快走。

  徐乐虽然不惧骁果军汉,却也知这里乃是是非之地,自己身负重任没必要在此做无谓争斗,便随着这中年汉子一路前行进入江都城内。他们这一行都是北人,还是第一次见到江都这种江南水乡。原本以为护城河只在城外,没想到进城之后依旧水网纵横,往来不是靠船便是靠桥。韩小六看得不住皱眉,便是韩约的脸色也极为凝重。

  这汉子看两人脸色不快,只当是自己招待不周,言语间便越发恭顺。徐乐心知,两人的态度和这汉子没什么关系,纯粹是从自己身份出发。

  韩家兄弟都是玄甲军将,又是从小受阿爷栽培的,所思所想自然是为战阵着想。南北地势迥异,土地松软又缺少大平原,不利于骑兵驰骋。像是江都这种地形,骑兵没法奔跑,哪怕是玄甲骑这种劲旅,到了这里也会被严重削弱。他们想必是想到有朝一日大军杀到江都,骑兵该如何厮杀。

  再者按他们原本想法,如果杨广想要下毒手,大家就拔出武器拼杀一场,然后夺船而走。至于从城里到码头这一段路,则可以骑马奔逃。如今看来这条路根本走不通,骑马远不如坐船来得方便。大家虽然都已然学会撑船,可是和南方军将相比总归是有所不及,突围之时想必会多了不少麻烦。

  徐乐倒是没有他们那么多想法,也没把这些困难当一回事。江都城内本就步步凶险,喜怒无常的帝王,如狼似虎的军将,再有那些居心叵测的文武,哪个都不是好对付的。与他们相比,区区地势根本不值得在意。自己还是第一次来到江都,还不如抓紧时间看看此地风貌。

  作为武人,当此乱世自然没有赏玩风景的心思,但是见微知著,从本地风景也能于江都情形猜出几分。寻常人以为军营、辎重又或者官员府邸乃至皇宫大内才是心腹要地不容人窥伺,殊不知在上将眼中,看几眼街道坊市,又或者黎民百姓模样,便能对此地情形推测出几分。

  由于有这汉子带路,进城时并未受到刁难,乃至他们随身的行李也不需检查,各自所携的兵器乃至弓箭也得以顺利进入。城中情形与城外类似,除了队队兵士便是民夫,看不到百姓踪影,更看不到贸易集市。整个城市如同大军营盘,与想象中富庶之地国都所在大为不同。

  徐乐问道:“长安城中有东西两市以利货殖,江都城的坊市不知修在何处?”

  “怎么?乐郎君想要采买些土产?这事容易,只要你家吩咐下来,小的立刻派人去办,三两日间便可准备周全。不知你家要买些什么?”

  “某此来采买更不是行商,并不需要采买,只不过一路行来不见商贾踪迹,徐某心中有些好奇。”

  “乐郎君所言甚是,江都为南北要冲,怎能没有商贾?只不过如今地面不靖商路不通,就算有商贾想要来此贸易,也要担心自身安危。实不相瞒,江都虽然仿着长安模样,也修了两市,不过如今有市无商,毕竟钱财总不如自己性命要紧,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徐乐点头不语,并未再问下去。众人又向前走不远,忽然一阵鼓声响起,随后又是一阵如同炸雷般的喝彩声传来。这一路死气沉沉,突然有这么个动静传来,众人难免被其吸引,下意识顺着声音看去。却见百十个骁果军围成半圆人墙,鼓声便是从人墙中传出,大声喝彩的,也是这些军汉。

  一个瓮声瓮气的粗喉咙于此时响起:“你们都把那神武乐郎君说得如何了得,可有人见过他出手?依某看也不过是胡吹大气,未必有什么真本领!咱们来六郎才称得起真好汉!你们说是不是?”

  军汉中又响起一阵雷鸣般的呼喝声以为响应。紧接着,就听那瓮声瓮气的粗喉咙再度响起:“依某看,咱们就该派人每日在渡头守着,只要那什么乐郎君敢来,就先把他拉到这厢,与六郎见个高下!先比武,后再去进宫面圣!”

  “不可胡闹!”一个如同炸雷般的大嗓门压过了鼓噪的男子,就连那些军汉也都不再叫嚷。只听那大嗓门的男子继续说道:“神武徐乐我虽然未曾会过,但他既然能杀得了鱼俱罗,就不会是等闲之辈。大家都是军汉,不管他辅佐何人,只要有真才实学,就该对他有几分敬意。如此好汉本就不能折辱,更何况他此番前来还身负重任,更是不容轻慢。若是落个以强欺弱的名声,岂不是让圣人脸上无光?”

  说到这里他停顿片刻,随后又说道:“再说他此番前来少不得待上一段时光,想找他比武容易的很!这些时日某在此演武较量,所得的彩头,就是为了和徐乐比武所用。到时候他若是赢了,这些财帛自然都是他的。即便他输了,也能拿走一半,既是咱们的礼数也让他有钱治伤!你们说,某想的周到不周到?”

  此言一出,那些围观骁果就又是一阵轰笑。虽然这男子的话说得客气,实则没把徐乐等人放在眼里,认定两下比试自己必胜无疑,才故意这般作态。那些军汉更是怪叫着:“没错!六郎想得果然周到!咱们骁果军手上有的是财帛,凑些彩头算什么?等到比武的时候,我们再为六郎凑一些,足够徐乐请最好的郎中!”

  还有人说道:“郎中我们帮他请,便是御医也能请来!”

  小六、步离等人都变了脸色,便是韩约也面沉似水。大家都是军汉,岂能容旁人如此折辱?再说徐乐在他们心中,便是自己的主公。正所谓主辱臣死,有人辱及军主部下若是不能出头,也没脸活在这世上。步离二话不说,便要往人群里冲,却被徐乐拽住臂膀动弹不得。步离回头看去,徐乐朝她摇了摇头,低声说了一句:“带路的人不见了。”

  原来就在众人留下来听那些军汉说话之时,之前负责带路的中年男子,却已经趁机逃之夭夭不见了踪迹。徐乐等人毕竟是第一次来江都,人地两生不明地理,人一旦从眼前消失,便很难找到。

  这一行人倒不是非要人领路不可,只是既被领到这地方又听到那么一番言语,领路向导又不见人影,这怎么看都有些蹊跷。

  徐乐如今可以断定,那中年人绝不是沈光手下,而是对头派来引自己入彀的诱饵。虽然不知自己初到江都,会有谁特意设计埋伏自己,但是既然出使之事连骁果军都知道了,有人刻意和自己为难也不奇怪。若是这时候发生冲突,岂不是正中了对方算计?

  他二话不说拉着步离向前就走,小六愤愤不平地盯着那些骁果不放,却被韩约一把抓住后襟,拖拽着他随徐乐脚步而行。说起来神武赫赫有名的侠少“小门神”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只是他知道自己既然安心做徐乐部下,就得听将主命令行事,容不得快意恩仇。大不了等安顿下来,再背着乐郎君寻这帮人晦气不迟!

  第六百三十九章 屠龙(四)

  大隋建立之初重农抑商,并不鼓励百姓出外贸易,也就没有多少客栈。但是在长安修成,独会、利人两市修成之后,既为繁荣市面,也为让南北财货得以通行交易,便少不得考虑商贾居住。长安城内修有“典客署”为西域商贾提供食宿,以利其居住,至于大隋本国商人,则有“邸店”供其休息并可存放货物。

  杨广为扬州总管时,便命人在江都城内修造“邸店”以利货殖。等到此番大军南狩,人吃马喂事事仰赖货物流通,对商贾就更为重视。是以江都城内“邸店”众多,官家也尽量为东主提供便利,盼望着市面繁荣。杨广心中未尝不是存着私念,唯有江都处处不输长安,才能证明自己迁都之举英明神武,也能堵住百官悠悠之口。

  只不过事与愿违,眼看着天下干戈四起商路断绝,行商自然越来越少。不管城内修多少“邸店”,又把东西坊市修得何等华美,都没有客商来此贸易。徐乐一行人走入邸店时,前后三进院落,房舍数十间甚至设有马厩可供脚力休息的偌大邸店,竟连一个客人都没有。

  掌柜趴在柜台上不知几时已经睡着,乃至小六咳嗽了两次都没能惊动他,直到韩约那蒲扇般大小的巴掌重重落在柜台上,才把人从黄粱美梦中惊醒。掌柜一边揉着惺忪睡眼,一边问道:“你们……你们要做什么?”

  等到他彻底从睡梦中苏醒,也听明白了徐乐等人是要住宿之后,整个人立刻变了副模样,脸上满是笑容,不住行礼道歉。看他那殷勤热络模样,与方才的惫懒判若两人。更是学着长安人说话的方式,一口一个“你家”叫着,格外的恭顺。看他举手投足模样,徐乐揣度此人多半出自豪门大户,说不定本就是某些世家门阀的家奴。主家败落之后,才流落到外开店,身上还保留着旧日为奴痕迹。

  江南之地多有世家门阀,随着大隋建立,其中大半败落,本家子弟都已没了体面,家奴自立门户更是寻常事。只不过这掌柜殷勤的有些过分,让徐乐颇有些不适应又不好发作。由于邸店再无其他房客,掌柜将一行四人直接请进第二层的院落内。

  这里正房偏房共计七间,徐乐等人根本住不过来。掌柜不容徐乐推拒抢先说道:“你家放心,小的天胆也不敢多收几位钱铢!你家也看到了,这里根本没人住,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你家只管放心住想住多久住多久,到时候只管走人就是,不用您破费半文。”

  韩小六到底是少年心性,方才被那些骁果军气得七窍生烟,这时又被店家的话吸引了注意力,连忙问道:“不收钱财?你这邸店让人白吃白住,你岂不是要喝西北风?”

  “你家说笑了。小的哪里有那许多财货垫办,几位的店饭钱自然是有人承付了小的才敢说这个话。实不相瞒,衙门前些时已经下了公文,不许邸店向住宿商贾收钱。所有的店饭钱,都向衙门去讨。哪个敢违令,便要抓到衙门法办。小的一个生意人,哪里敢违抗衙门命令。咱这小店若是没人住,才是真的要喝西北风。只要几位住在这里,小的便有钱赚,所以你家乃是小的衣食父母,千万要多住几日才行!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只管吩咐,小的肯定竭尽所能为几位备办。”

  韩小六听得目瞪口呆,转头看着徐乐、韩约:“我们住店衙门出钱,天下间还有这等事?”

  韩约也不明所以,但又怕被人小看了,只好闭口不言。徐乐则哼了一声:“这算不得什么,想当初在长安,已经做过一次了,在江都再做一次也不奇怪。连彩绸缠树都做得出来,这又算得什么?”

  他的见识远胜韩家兄弟,知道大业天子当年在长安所行荒唐事,对于衙门这番安排并不觉得奇怪,也就明白店东如此殷勤的原因。不过徐乐心中的疑团并未因此彻底散去,反倒是越发觉得古怪。

  “既然衙门如此优待,城中理应商贾遍地才是。怎么这一路行来不见半个商人,邸店中也如此清净?当初长安城内,可是有不少胡人假冒行商使者,只为骗几顿饱饭。难道江都百姓民风如此淳朴?还是百姓都不愁吃穿,看不上这些许饭食?”

  “你家说笑了。老百姓几时能不愁吃穿?哪里又能没有穷汉?只不过衙门也知道这里面的关卡窍,生怕有人瞒哄官府骗吃骗喝,所以公文特意说了,住宿之人必要仔细盘查。哪个敢冒充商贾,便要捉去衙门吃板子!你家想想看,左近百姓谁敢去捋这个虎须?哪怕饿死也只能熬着,没人讨这个便宜。至于真商贾,小的倒是盼着他们来,可就是一个也看不见,您说这可怎么是好?”

  “城中光骁果军就是数万人马,再有文武百官乃至皇帝也在这里。这么多人在,又有大笔财货在手,当真没有商贾前来发财?”

  掌柜的摇头道:“你家看看小店,就知道城中情形了。其他邸店的情形和小的这里差不多,哪怕白吃白喝也没人愿意来。说到底还不都是世道不好到处打仗?听说外面不是乱军就是强盗,行商出门就是送死,再多的财货也没命使用。所以也就没人敢来发这个财。你家几位能到江都,想必是有大造化的?小的只求沾几分好运,过几天好日子。”

  徐乐并未再与他攀谈,胡乱说了几句便打发他离开。等到掌柜离去,步离才说道:“我不喜欢这个人!”

  “是啊,这等人趋炎附势见风使舵,虽然满口好话,但是却没一句真心,自然没人喜欢。不过天下间最多的便是这等人,就算想避也避不过来。你我在此不过是暂居数日,权且忍耐一时就是。就算他有害我等之意,也要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

  徐乐说到最后一句时,从行囊内取出那口宝刀,手按刀柄面带冷笑,神色中充满不屑。小六、韩约两兄弟也各自点头。之前抄剿鹦鹉洲时,从谢家部曲手中也缴获了不少兵器。那些兵器沈光自然看不入眼,不过对小六等人来说,应手兵器不是未曾携带就是落水不堪使用,以这些武器替代并无不可。

  不光小六换了弓箭、直刀,就连韩约都选了一面大盾带在身上,可以暂时代替“神荼”用来防身伤人。

  韩约如今虽然有伤在身,但是一身本事起码有七成。合几人之力,就是上百鹰扬也足以对付,区区一个店东自然不放在眼内。再说韩约等人自幼受徐敢栽培,对于江湖上各类鬼祟伎俩一清二楚。就算是店东贪图财货以迷药相攻,也注定是自取其祸。

  步离也觉得徐乐所言有理,自己对这名店东的感觉,也仅是厌恶远不是危险。类似于自己厌恶晋阳军中某些军将,又或是那个中年人一样。他们虽然不招自己喜欢,却也没什么危险,不用太过担心。倒是那些开口就辱及徐乐的骁果军,才是绝对不能放过的对头!

  不过不等她动,徐乐已经抢先说道:“方才我们遇到的那位六郎,你们不要去招惹。如果我没猜错,那位就是荣国公之子,大名鼎鼎的六郎来整。此人也是军中成名好汉,为人糊涂却未必有什么坏心。他又不知我等在场,所说那些话乃是无心之语。倒是引我前去之人,才值得提防。”

  徐乐出发前,李世民曾向他介绍过江都城内有哪些成名斗将。虽说大业天子在辽东吃了大亏,十六卫豪杰死伤殆尽。但泱泱华夏万千汉家男儿,岂能再无英雄?作为大隋最后一支精锐的骁果军,又是杨广搜罗天下俊杰组成的精锐,其中更是不乏英勇斗将。除去肉飞仙沈光外,老辈如荣国公来护儿,少一代像是马上承基,马下六郎,都是有名的好汉。其中六郎便是指来家第六子来整。

  来整天生神力武艺高强,一身武艺尚在其父来护儿之上。其是江都本地人,又有一身勇力,很为杨广所喜,年纪轻轻便被封为武贲郎将、右光禄大夫。其也曾出战辽东,又随父讨贼,勇名冠于三军,乃至盗贼做歌谣称:“长白山头百战场,十十五五把长枪,不畏官军十万众,只畏荣公第六郎。”

  这等少年成名的人物言行难免骄狂,军中子弟又不读书,说话过头是常有的事。徐乐不会因为这几句话,就把来整当成对头。反倒是那位指使之人,居然派了人在码头长期盯守,所图之事肯定不是为了单纯制造一场殴斗不可不防。

  韩约不住点头:“乐郎君所言甚是,如此看来这来整就是个钓鱼的钩子,我们若是咬钩怕是要吃亏。且容他得意几日,将来有机会再让她知道厉害!”

  徐乐笑道:“我们既然来了,便不许他得意。你们且在这里休息,我去会会这个来六郎,看他有多少本事!”

  韩小六问道:“乐郎君不是说这里面有埋伏?”

  “是啊,正因为有埋伏,我才要去闯一闯。不管什么埋伏,总要引出来才知道,我们一群人在这里猜,又能猜出什么?任他有多少埋伏,某都接下也便是了!”

  第六百四十章 屠龙(五)

  自邸店离开的徐乐,并未更换衣衫,就连直刀都大大方方露在外面不再像进城时那样藏入行囊。反正已经露了行藏,索性就光明正大找上门去,背后之人想要搞什么把戏只管使出来,自己一力接下也就是了。进城之前,徐乐对江都的情形还不了解,行事上难免有些顾虑。这一路行来,他已经把情况看个大概,也想到了该怎样应对。如今的江都,根本不能当作临时行在看待,反倒是更像之前的长安,如同一座规模巨大的兵营。数万骁果军加上文武百官以及天子、后妃乃至宫女内宦,占了城中丁口大半。整个城市的钱粮物资,优先供给这些人。城中一切都是为他们服务,百姓的死活根本没人在意。这其中,又以骁果军的影响最大。杨广地位虽高,可是身在宫中且只有一人,对百姓危害不如骁果。这些官兵敢在码头打劫商贾无人可制,就知他们无法无天到了何等地步。几万无法无天的匪徒横行城中,王法规条自然就没了用处。官府既然无力保民,再怎么谨小慎微都没有意义,还不如大大方方佩刀而行,靠着勇力和武艺自保。再说,徐乐心中也有把握,幕后主使之人手眼通天,他既然设下这等诡计,就不会半途而废,让自己被沿途巡哨骁果所擒。一路行来,果然如徐乐所想,根本没人盘查于他。那些沿途持械巡哨的骁果军,就像是瞎了一样,对徐乐的存在视若无睹。因此徐乐来到之前那些军汉聚集之处时,众人也未曾觉得蹊跷,全都聚精会神看着圈子正中,没人注意自己身后多了个外人。徐乐生得身形长大,不必往人群里挤,就能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见圈子正中,两个大汉正如牤牛顶架一般,赤着上身角抵为戏。在另一边则摆着几个箭垛,还有数十支短矛,角落里堆着大把钱铢以及成疋的彩缎。徐乐年纪虽然不大,但是有徐敢的教导,对于军中之事并不陌生,一看就知道这是军汉们比武为戏,以财货作为彩头赌斗胜负。军汉乃是苦命人,战时要舍命厮杀,太平时日也没有多少乐子,赌斗博戏便是军汉常用的消遣手段。只不过军汉多是苦哈哈,身上难得有钱,好不容易有了几文也都换成酒肉。因此大家博戏彩头有限,为了三两文钱发生口角殴斗乃至人命死伤都不奇怪。军中大将严禁部下博戏,就是担心为了争夺彩头导致军心涣散或是酿成斗殴。玄甲骑内自然严禁博戏,一经发现至少也是四十军棍,不过徐乐对这种手段并不陌生,一看就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根据他从阿爷那里了解到的情况,当年军中博戏,如果参与者都是普通军汉以及小军将,彩头很是寒酸。凑到一起也不过几百钱铢,再不就是零碎布匹,绝不会像眼前这般阔气。至于那些广有家私的门阀豪强,则有更为风雅的博戏方法,不会用这么粗野的方式。这种豪赌倒是非常少见,若是放在其他地方只怕早就热出人命。就在徐乐观看时,场内两人已经分出胜负,伴随着一声雷鸣般的大喝,其中一条汉子被对手扔出好远,身子重重砸在地上,半晌没能动弹。胜利者也没过去赶尽杀绝或是观察伤者情况,而是朝围观众人大笑道:“某就说过,比角抵、投矛,天下间谁也不是阿爷的对手!你们说,是也不是!”随后便又是一阵豪迈地大笑。听声音便能听出来,这人正是那位来家六郎来整。徐乐也是第一次看到来整模样,躲在人群后仔细观察。来整的身形比韩约还要高大体魄也更为壮硕,活脱脱就是一扇门板成精。上身肌肉虬结,如同铜浇铁铸。枣红面孔棱角分明,相貌于英俊中还多了几分威风,年纪本不算大,却特意留了一副虬髯,显得越发有气派。那被摔出去的大汉此时已经挣扎着站起,一边用手托着后腰来回转动身形,一边朝来整笑道:“六郎果然好手段,某家佩服!这一阵败得不冤,那疋缎子归你了!”他说话间用手朝堆着财货得地方一指,一疋彩面缎子在阳光下分外惹眼。哪怕不知行情,就只看缎子成色,就知道其所值不菲。对于军汉来说,这么一疋缎足以值得他们拼上性命。哪怕是素来习惯以大手笔拉拢军汉的李渊,也不会随便把这样的彩缎赏赐出去。可是这名军汉输掉彩缎非但不心疼,反倒是满脸笑容,没口子夸奖来整的武艺,让徐乐心里也很有些疑惑,不知本低军汉到底是生性豁达,还是另有图谋。听这军汉口音乃是关中子弟,和本地人来整也无乡谊,不知为何如此亲厚。

  来整朝那军汉一笑:“你这本事也不错,关中的角抵之法与我们不同,很有几手绝技,若是不留神便要吃大亏。你回去再好生练练,下次再来比过。”随后又朝众人问道:“你们哪个还敢来,跟你阿爷较量?不管投矛、角抵还是比力气,随你们挑!还是老规矩,先下彩头后比武,只要赢了你阿爷,便能发一笔大财!若是输了也不打紧,等到散了之后阿爷做东请你们吃酒,保准你们吃得欢喜!“这几日里来整在江都城内自设擂台博戏,那些闲得发慌的军汉闻讯自然前来看热闹。骁果军中多有力士猛将,彼此之间互不相服,见来整设擂,少不得有自负本领之人下场比斗。可是几日下来,并无一人胜过来整一招半式,堆积的财货也就越来越多。来整为人性情豪爽出手也大方,并不贪图这些财货。反倒是放出话来,要将这些财货为彩头,做为和李渊麾下第一斗将神武徐乐赌斗的筹码。每日比斗之后,更会邀请军汉饮酒吃肉大快朵颐。

  如此作风自然得军汉之心,是以这几日下来,大家非但不怪他,反倒是越发敬佩来六郎为人。以至于有人愿意开口为他揄扬,称赞六郎的本领为人,顺带讥讽几句徐乐。此时眼看来整又在邀战,众人面面相觑,并没有人下场。这么长时间下来,大家对于来整的本事心中已有个大概了解。知道此人力大无穷手段高明,又是天生的步将体魄,一身家学渊源了得,不是自己所能颉颃。众人私下里议论,在不动用马匹、长兵的前提下,就算是宇文家那位大名鼎鼎的二郎承基,也未必是来整对手。虽说些许财货算不得什么,可是明知道必败,也没心思上前。来整见无人下场,哈哈笑道:“阿爷就知道,早晚就是这样子。你们若是不敢来,便去邀其他袍泽。咱们几万骁果,总有些好汉能让某舒展下筋骨。那乐郎君不知几时才到,某日夜在此空等,岂不是把人活活闷杀?”

  他话音刚落,却听人群外忽然有铜钟般洪亮的声音响起:“六郎不必空等,徐某在此!”这声音半点不比来整的声音小,数百骁果军全都听得清楚。众人闻言都是一愣,下意识地放眼四顾寻找徐乐踪迹。只见原本围坐一团的人群如波分浪裂一般左右分开,被人硬生生挤出一条通路,随着人群分散,一个高大英武的少年昂首阔步,自外间一路走进,来到这片空地正中,与来整对面而立。来整的相貌也算得上英俊二字,虽然他努力让自己显得威风而不是俊朗,可是眉目五官摆在那里,依旧让人觉得是个美少年。其实像来整这种情况的还有不少,杨广身边亲随护卫得宠军将中,多有英俊少年。哪怕这些人本身也是勇力过人的猛将,不过给人的第一印象依旧是俊朗潇洒,而非威猛。来整身为军汉,对于天子这种安排颇有些不满但也无可奈何。他因为跟随皇帝身边,见过的英俊少年不知多少,早已经见怪不怪。可是当他看清徐乐模样的刹那,依旧忍不住呆了片刻,心中暗道:世间竟果真有英武胜过肉飞仙的少年郎?在他心中认定的英武男子,原本只有沈光一人,也认定天下无人可望其项背。可是如今看来,却是自己想错了。这徐乐的相貌固然不在沈光之下,身上那种武人英气比起沈光竟然有过之而无不及。虽然两人未曾交手,徐乐也没有什么凭证可以证明自己身份,来整还是认定此人就是徐乐!而且他也相信自己之前的判断没错,徐乐绝非浪得虚名之辈,手下必有真才实学,否则不会有这种气魄!之前骁果军中曾有人言,鱼俱罗年老力衰且大势已去,在蒲津被杀是必然之事,斩这么个苍首老将算不得什么本事。来整虽然嘴上不所,心里也认同这种说法,觉得以鱼俱罗那等年纪,战死沙场本就是寻常事。不管自己还是承基,都有能耐摘下他的人头。是以于约战徐乐心中很有些把握,认定自己必胜无疑。可是此时两人真的见面,他才发现自己可能想错了。只看徐乐的眼神气度,来整就觉得此人深不可测,自己与其交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身为军中一等斗将,来整并未因徐乐的强悍而畏惧,反倒是感到格外兴奋。自己在此设场邀战,所求的就是与这种上将痛快一战。整日与那些软脚虾比斗饮酒,又有什么意思?唯有这等厉害角色,才值得自己拿出浑身解数。他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在这呼吸之间,只见其身上肌肉徐徐颤动如同活鼠,双肩先是一收随后又是一张,手腕互绞,周身骨骼发出如同爆豆般的炸响。等到他将口内浊气尽数呼出,随后用手一指徐乐:“你便是神武乐郎君?既然来了,那么便手下分个高低吧!”

  第六百四十一章 屠龙(六)

  就在徐乐离开邸店不久,一队全副武装的骁果军,也来到了邸店门外。这队人马个个都像是猫儿成精,明明脚下生风步履如飞,可是行动之间声息全无,身上盔甲手中长兵绝不会互相碰撞,不知训练了多久才会练出这等手段。

  带头的军将望了一眼邸店,随后伸手打了两个手势,这队人马如水银泻地一般四下散开,片刻之后便完成了对整个邸店的包围。这当然也得益于当下江都的情形,城中没有多少行商,更没有百姓在街头出现。不管是包围还是戒严,都格外方便。

  两火弩手登上附近房屋的屋顶,手中擘张弩对准邸店出口。其余持短矛、刀盾的步兵则分别堵住前后门,他们或蹲于矮墙之后,或藏身于街角。不管从邸店任何地方向外看,都不会发现他们的踪迹。但店内之人若是想要离开,便会立刻撞入刀矛组成的天罗地网。

  为首军将只带一火扈从兵士大步走入邸店,那言语恭顺的掌柜,早已等候多时,见军将前来连忙上前行礼:“郎君来得正是时候,那最扎手的刚刚离去,剩下的都是些伴当。”

  带队军将年纪并不大,生得鹰鼻深目,面目中带着几分胡人特征。其相貌算得上俊朗,只是整个人的五官配上眼神,总让人觉得过于阴鹫,心中难免生出厌恶提防。此人态度很是傲慢,并未正眼看那掌柜,只是冷哼一声:“他又不是三头六臂,就算在店里又如何?这可是整整一队人马,他无甲无马难道还能以一敌百不成?”

  “郎君见教的是,乃是小人失言。他走是他的造化,他若是留下,也敌不得郎君神勇。肯定被郎君一刀就斩了首级!”

  “少说废话!某放着美酒小娘不要,巴巴地赶过来,就是为了那小胡女!若是你言语有诈,仔细自己的脑袋!”

  “小的就算有几个脑袋,也不敢瞒哄郎君!徐乐身边确实有个胡姬随行,多半是他的房里人。小的在府中也曾见过一二胡姬模样,和这个小娘差了一天一地,根本没法相提并论。也不怕郎君笑话,小的活了这许多年,也不曾见过这等美貌胡女。是以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把他们留在店里,又让人赶紧去送信。若有半句假话,小的甘愿粉身碎骨……”

  “行了!”军将摆手打断了掌柜言语:“说这些话又有何用?见了人不就知道了?倘若你所言属实,自然少不了赏赐。否则的话……你自己也知道下场。赶紧把人叫出来!”

  这军将说到这里,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如同一位老饕发现美味佳肴,虽然努力想要装出镇定模样,但激荡的心情已然不受控制。

  这名掌柜本就是宇文家门下仆役,被派出来经营邸店,既是为了替主家打探消息,了解市面情形军汉言语,也是为了搜寻城中美貌小娘的消息。毕竟如今江都城内,美人越来越少。就算哪户人家有清秀女眷,也都千方百计藏起来,免得被骁果军抢去为妻。想要了解讯息越来越难,是以早在几个月前,宇文智及就把心思动在了外来行商头上。

  他们两兄弟都是贪婪性情,否则也不会冒着掉头危险,随同天子北狩时还敢与突厥贸易。虽然如今圣眷正隆不愁财货,可是两人也知杨广性情多变喜怒无常,哪怕是极为得宠的臣子,不知几时就可能丢掉性命。是以两人对于钱财看得极重,趁着自己如今手上有权,千方百计聚敛钱财,不光是于公帑下手,就是那些行商的浮财也不放过。

  宇文兄弟如今掌兵,便纵容部分兵士劫掠乃至残杀行商劫夺钱财。所得之数对半分润,那些骁果军也担心人命关天,万一把事情闹大自己不好收场。有宇文兄弟这么尊大佛充当靠山,自然求之不得。是以两下一拍即合,不少骁果军将都和两兄弟联手,以官军身份做起强盗勾当。

  宇文智及的心思如今已经不仅仅在于财货,于小娘也算计在内。哪怕是商贾上下打点或是携带财货有限,得以顺利进城,如果身旁有美貌女眷,一样会面临杀身大祸。类似这样的邸店,城内还开有数十家。

  除此之外,城中酒楼、茶肆等处,也少不了宇文家仆役的身影。宇文两兄弟以大笔财富以及权柄为根基,以家奴为眼线,把整个江都织成一张蛛网。凡是进入城中的商贾,就是他们猎食的目标。徐乐等人从入城的一刻,就难以摆脱和宇文家的纠缠。

  带队军将名为宇文承祥,乃是宇文化及本族子弟,虽然不是两兄弟自己的子嗣,却也是亲支近宗。其为人歹毒诡计多端,行事又不择手段,极得宇文智及之心,是以平日以父子相称,府中门下也称其为郎君。

  他心知宇文家两兄弟皆为酒色之徒,借着天子给骁果军配婚为名,从宫中、民间掳掠了不少美人以充内宅。不过江南佳丽虽好,也终究有厌烦之时,若是以胡女相赠,自己必可得重用。再说徐乐本就是自己便宜老子的对头,不能对他下手,对他身边伴当下手总没有什么问题。是以得到掌柜送信,便急匆匆带兵前来,此时更是满心等着看看胡女到底是何等模样。

  时间不长脚步声响起,一声声如同砸夯般沉重的声响,让宇文承祥眉头微皱。这种动静自然不是小娘发出,不问可知其身边必然有个身材魁梧高大的大汉。他甚至可以想象出那大汉的身形、体魄,乃至于模样都能猜出几分。倒不是其有什么神通,只不过身边,就有这么个行路如砸夯的壮汉存在,自然容易联想。

  来六郎!想到此人,宇文承祥的心里就泛起无边恨意。

  骁果军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来自关中的骁果和自江淮招募的兵卒虽然同处一面战旗之下,彼此并不相得。众人家乡不同来历各异,对江都的态度更是南辕北辙。关中子弟心思故乡,只把江都当作驿站,动手破坏更不会心疼。

  可是江淮子弟多少有些桑梓之情,看着袍泽强抢民女难免不忿。固然有天子旨意以及军将命令在,不敢出手干预,可是心里总是不满。而这些江淮骁果在军中最大的靠山,便是荣国公来家父子。

  来护儿为天子爱将,如今更是俨然有武人首领的风范。来整少年英雄手段厉害,两父子在军中威望极高,振臂一呼便有许多军将响应。他们看不惯宇文家的行为,行事上多有掣肘,即便是宇文化及也不敢轻易和来家对上。至于宇文承祥,日子就更难过一些。来整不但在公事上尽力维护本地百姓约束骁果军,私下更是明里暗里找了宇文承祥几次麻烦。

  军汉之间没有太多道理,一旦发生冲突,往往都用拳头解决。可是宇文承祥那点伎俩,又远不足与来整较量。每次被找麻烦,都只能乖乖认输退让,饶是如此,也少不了挨上几下狠的。若不是他背后还站着个“马上承基”,说不定早就被来整打死。是以他对这脚步声本能感到厌恶,更有几分恐惧,不自觉就把手挪到了直刀上。心中更是打定念头,不管这胡女是否足够美貌,自己都必须动手,这行路如砸夯的大汉决不能留!

  也就在此时,掌柜带着韩家兄弟以及步离来到了外面厅堂,边走边说道:“小的不是说了么,官府要来查验客商身份,免得有人冒充。所谓真金不怕火炼,几位既然是真的客商,自然不怕人查,让几位官爷看看也就没事了。”

  宇文承祥这时也看清了这一行三人模样,他的视线先是在韩约身上停留了片刻,随后就不由自主转到步离身上再也无法离开。能被宇文智及当作儿子看待,自然和宇文兄弟乃是一丘之貉。为宇文弟兄四处搜罗美人之时宇文承祥自然也没少染指,便是宫中女子他也不是没有碰过。

  在长安时,他也很是和几个胡姬厮混,不是未曾开眼的土包子。可是当他见到步离之时,呼吸依旧为之一窒,只觉得自己之前的岁月皆为虚度,和眼前这巴掌小脸娇柔可爱的胡女相比,之前那些女人只能算是夜叉修罗。

  李渊能成就大事绝非侥幸,这么妩媚的胡姬都肯赏给麾下斗将,也难怪徐乐为其效死。若是换成自己,就算别的都不管,只为这小娘,也得为李家拼命厮杀粉身碎骨在所不惜。从第一眼看到步离开始,宇文承祥便认定其必然是李渊府中专门豢养的胡姬。也只有李家这种北地世家之首,才能养出这等尤物!

  这等女子到底是该直接献给假父,还是自己先受用些时日再行交出?宇文承祥素来精明,可是此时面对步离这等绝色,却是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该如何是好。他麾下一火军兵眼看主将无语,便知其寡人之疾发作。这些人与承祥臭味相投,否则也不可能成为亲卫,自然知道主将脾气。不过他们到底是军汉根底,知道此时该以大事为重。

  火长咳嗽一声,朝几人道:“尔等乃是商贾?可有官凭文书?你们所贩的货物何在,我们需要查验。”

  既知这一行人乃是徐乐和部下,这些人也不敢大意。按照宇文承祥打算,乃是先寻这些人一个错处,再把他们骗到门外。到时候以乱箭齐发,再以部下一拥而上,怎么也能把几人拿下。是以见面之后并未急着动手,而是先装模作样的盘问。店掌柜则悄悄向一边躲开,生怕被波及在内。

  哪知步离此时却用一双大眼睛盯住宇文承祥,随后说道:“他是坏人!”紧接着又用手一指店掌柜:“他也是!他们都是!”

  店掌柜干笑两声,刚想说些什么,可是却见这美貌妩媚的小胡姬眼神一变,随后身形微微下蹲,不等掌柜明白过来,就见这胡女如同离线之箭一般朝着自己猛扑而来。虽然在场有一火官兵,可是谁也没有反应过来。掌柜惊叫一声踉跄倒退,却只见眼前白光一闪,随后就觉得喉头一阵冰凉。

  第六百四十二章 屠龙(七)

  直到掌柜的死尸软倒在地,宇文承祥都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在他看来,自己的设计天衣无缝,部下的表现也无懈可击。他们本来就是骁果军,盘查行商乃是分内差遣。这差事他们平日做得熟了,这时也是按着正常规矩盘查,除去心思不论,其行为并无不当之处。哪怕是再如何谨慎之人,也不可能在这里面看出破绽。

  不想那美貌的小胡姬一句孩子气十足的话,就让情形陡然一变。更没想到这看上去怎么看怎么像世家门阀专门养来待客乃至收拢部下人心的暖床奴,居然有一身出神入化的杀人手段。眨眼之间,就让掌柜丧了性命。

  为了防止打草惊蛇,随同承祥进入房间的一伙官兵虽然全副武装,却并没有摆出临阵姿态,更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开打。是以从步离发出警告再到出手,这些人只能眼睁睁看着,来不及出手干预。直到掌柜倒地,带队火长才刚来得及抽出直刀大喝一声:“拿……”

  一个“下”字还没出口,耳畔陡然响起一声弓弦响,这名火长只见一道白光扑面而来。到底是精选勇士组成的队伍,虽然事发突然全无防范,但依旧凭借本能将旁牌横在面前。只听一声闷响,这名火长只觉得自己左臂挨了一记重击,身形为唯一晃,但总归还是把这一击接住。

  只是这一切并未结束,相反是刚刚开始。不容这名火长下达反击命令,就见对面那体态和来六郎相若的壮汉,已然不知从哪抽出一面大盾,以盾护身朝着自己猛冲而来。这一下火长避无可避,只能双足左右分开身形下蹲站稳,拼尽全力以旁牌迎击对面的大盾。

  轰!

  一声闷响声中,这名火长身形倒退而出,一路退到门首脚跟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后仰着摔到了门外。也就在他倒退的同时,整个邸店厅堂已然乱作一团。

  韩约以大盾撞飞那名火长只能算是开胃小菜,真正的正餐还未上席。神武赫赫有名的小门神手段怎会仅止于此?他可是从小被徐敢相中,当作徐乐副手特意栽培的头等步将。不管是大战云中还是斩杀王仁恭,乃至活捉突厥青狼旗执必少主,这些险恶战阵,哪阵少得了他韩约?又有哪一阵没有建功立业耀武扬威?

  可是此番南下之旅韩约算是流年不利,先是在船上吐得天昏地暗,随后又遇到水寇,未曾动手便被活捉,在鹦鹉洲受尽酷刑。他嘴上不说,心里早已窝了一肚子火,攒足了气力准备在江都城大闹一场。既让这些骁果军知晓小门神手段,也好出一出心中恶气。不想还没等他找到机会发作,就有这么伙不知死活的骁果军送上门来,他又怎能放过?

  韩约等人对于步离那过人的感知力极为信任,并不会因为她话少或是缺乏足够佐证就不当回事。既然她说这几个是坏人随后动手,那肯定就不用犹豫。毕竟步离不善于言辞,她嘴里的“坏人”实际和“对头”并无区别,已然是你死我活的关系。

  再说韩约自己也是老江湖,又在码头上经历了那一场波折,对于骁果军戒心更重。察言观色见宇文承祥一直盯着步离不放,早已察觉此人必然心怀不善。因此步离一动手,他便立刻跟进。

  虽说他如今身体未复,但是含怒出手威势依旧不可小觑。一击撞飞那名火长之后身形更不停留,明明高大壮硕的躯体,却灵活如同猎豹。一声大吼声中,如闪电般撞向其他几名骁果军。与此同时左臂用力一甩,缠在胳膊上的小盾“郁垒”呼啸飞出,紧接着一名骁果军惨叫倒地。

  神荼护身、郁垒伤人。小门神韩约这手本事威震神武、云中,如今终于在江都也发了利市。不过他出手虽然迅捷有力,可是并未抢到头功。在郁垒建功之前,韩小六的神射已抢先一步。他第一箭射出,让那名火长忙于招架,第二箭跟着射出去,将这火士兵中,唯一一个持弓的军汉射杀当场。

  眨眼之间两人丧命,宇文承祥只觉得头皮发麻周身血液都向头顶涌去,明明知道此时应该拔刀冲上,却怎么也没力气抽刀出鞘。

  他这个军将身份,并非是一刀一枪搏杀而来,而是宇文兄弟的权势运作结果。其本人乃是长安城中轻侠出身,虽然也曾练武,更在少年的时候便杀过人。可是并未上过战场,不曾真的经过生死考验。其杀人越货的勾当,说白了都是以强凌弱,将人当作猪羊,随意折辱杀害,并没有遇到过像样反抗。

  在他看来,徐乐既为晋阳使节,自当谨小慎微,最多是向相熟之人寻求帮衬,绝不敢在城中杀人。何况自己带的人马足够多,更是能压住他们,让这些人任自己摆布。万没想到,居然是徐乐这些伴当先行下手,而且出手就杀伤人命。他们哪来的胆量?就不怕给徐乐惹祸上身?

  就在他彷徨无计时,猛然间却见那美貌的小胡女朝着自己这边看过来。两人四目相对,宇文承祥只觉得毛骨悚然,之前那些念头早已不知踪迹,只剩恐惧而已。

  步离的眼神冰冷凶悍充满杀气,看宇文承祥的目光,就像是野兽看待猎物。宇文承祥这时才明悟,眼前的小胡姬根本不是什么尤物,而是一头危险的母狼。被她盯上,就意味着随时可能被咬断喉管吞噬血肉。

  厅堂内已经演化成乱战,韩小六仗着身形灵活往来跳跃,手中弓拉满,一支箭扣在弦上,另一支衔在口内,寻机放箭伤人。韩约则施展开双盾功夫,与其他骁果军战成一团。这邸店的厅堂虽然宽绰,但也不足以让这许多人施展武艺。彼此交手几个回合,便早早撞倒了柜台,打碎了桌椅。地上乱成一团,稍不留神就可能被杂物绊倒。这种情况下骁果军无从列阵,只能靠着自家勇力和韩约一行人裹在一起乱战。大家只顾着挥刀拼杀,根本没人顾得上保护宇文承祥,就算偶尔有人发现情况不对想来救护,也未必有用。

  步离双手各持一柄雪亮匕首,滴滴鲜血顺着刀锋流淌,在她脚下倒着一具头戴金盔臂刺血鹰的男子尸体。这男子便是想要保护宇文承祥的军汉,结果自己先送了命。

  这种斗室之内厮杀,最适合步离发挥本领。除去那名掌柜之外,已经有两名骁果死在她刀下。除非是六、七个人一起赶来,否则根本挡不住她。可这一火官兵仓促应战,又对上一心要杀人立威的小门神,又能分出几个人去保护别人?

  宇文承祥不敢错开眼睛,生怕眨眼之间,就被这胡姬一刀割断喉咙。虽说宇文家武将家风,宇文承祥自幼也练就一身武艺,可是其性情终究是纨绔而非武人。其勇气仅在恃强凌弱时才能体现,一旦遇到劲敌,尤其是分生死的时候,便原形毕露。

  手紧按着刀柄咬牙切齿模样狰狞,拼命做出一副凶悍样子,偏生就是不敢上前厮杀,反倒是维持着这副模样缓步后退。步离紧盯着宇文承祥,并没有急着动手追击。她嘴上不说心里清楚,外面必然有埋伏。自己一行人寡不敌众,硬拼难免吃亏。再说乐郎君不在,就算自己这些人能够突围,也不能弃他而去。是以硬拼不是办法。

  玄甲骑的人不会任人宰割更不会委屈求活,不管面临何等困境,都要豁出性命厮杀,舍死求生以性命为彩头,为自己闯出一条活路。哪怕明知寡不敌众,也会抢先出手杀人。等到动手开打之后,再靠着武艺本领,寻一条破网突围的路也就是了。

  步离平日寡言少语,心里则亮如明灯。知道眼下不能力敌只好智取,几人性命都在这为首恶人身上。只要抓了他,哪怕对方有再多人马都不必怕。可是宇文承祥的手段也超出步离想象,还没等自己动手,就被他察觉。

  眼看宇文承祥要逃,她自然不能放过,只是又不能追得太冒失。眼看承祥已经距离门口越来越近,步离足尖点地飞身而起,却不是直取承祥,而是冲向一旁的墙壁,就在身体即将撞上墙壁的刹那忽然扭身变向,双足在墙上用力一蹬!

  伴随着一声闷响,她娇小的身躯已经冲向邸店木梁,随后故技重施再次变向腾跃。人如同一枚弹丸一般,来回蹿跳,看得人眼花缭乱。

  宇文承祥从方才就紧盯着步离不放,此时见她这番动作,只觉得头晕目眩阵阵恶心,不知该如何招架。就在此时,步离身形猛地从上方落下,如同雄鹰搏兔一般,直奔承祥扑击而下!承祥此时才知步离的心思,再想躲避已然难如登天。

  眼看这一击势在必得,步离的匕首即将抵住承祥脖颈。可就在此时,一条绳索如同出海怒蛟一般,自门外飞入厅堂。绳套顶端拴有活结,挽成个索套。这甩索套之人目力、腕力、准头均为当世一流,索套正好套住承祥双肩,随后用力向后一拉!

  此人膂力惊人,承祥一身甲胄加上自身,几百斤的分量在对方面前宛如童稚!随手一拉人便被拖拽着向后疾飞!在承祥的连声惊叫中,人已经被拖到邸店门外。经过门槛时后腰在门槛上着实撞了一下,只听一声闷响,门槛被生生撞断,承祥也疼得惨叫连声!

  这一下宇文承祥受伤不轻,光是腰上那一撞,只怕日后他再想追逐美人,就得先问问自己身体能否承受。可是随着这及时拖拽,他也成功避开了步离志在必得的一击!

  一个巨大的影像倒映入邸店之内,就连阳光都被其遮住大半。来人声音并不甚大,可是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只听一声长兵击地声响起,紧接着就是一声断喝:“都住手!”

  步离一刀走空心知不妙,身形向后倒退。韩约这时已经将最后一名对手撞得吐血飞出,手中盾牌朝地上一戳,随后抬头打量来人。

  只见一个高大健硕的军汉堵在门口,其头上也带着骁果军的金盔,身上却着一件黑色战甲,初看上去竟然有几分像是徐乐。还没看清来人五官,便觉得一股巨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这并非是来人有意卖弄什么,而是超等斗将遭遇之后,一种本能的反应。

  韩约原本准备飞扑而出的身形,因此生生停顿,开口喝问道:“来者何人?”

  来人冷哼一声:“某,宇文承基是也!”

  第六百四十三章 屠龙(八)

  城中空场之上,两条大汉你来我往,各自施展本领,试图将对手掼倒在地。围观军汉初时还会大声吆喝喝彩,这时却已经哑口无言,全都大瞪着眼睛,注意着这场比武。

  倒不是他们觉得这场打斗不够精彩,而是太过精彩让他们不敢发出动静。生怕打扰场上两人,若是因此影响了比斗,不说袍泽不肯相让,就是自己也饶不了自己。这些骁果军被杨广倚为臂膀,养得骄悍成性无法无天。平日里便是军将发话,他们也难以保持体统,少不得说怪话吹口哨,至于惹是生非打架斗殴就更是家常便饭。尤其军汉好武,哪怕是有人持棍棒警戒,也没法让他们在看比武的时候不发出声音。今日这等情形,实在是出人意料。究其原因,实在是比斗双方技艺委实太过出色。哪怕是这些素来自夸勇力的骁果军,也不得不承认这种本领天下少有。身为武人,此时要么是借机偷学,要么也是握拳鼓劲,谁也不敢胡乱行事闹出动静,坏了大家的兴致。早在徐乐等人动身离开长安之前,李世民就不止一次提过江都城内“马上承基、马下六郎”的名字。肉飞仙沈光虽然手段了得,但是由于是天子近侍,极少上阵厮杀。论及名望,反倒不如宇文承基、来整这些沙场斗将来得响亮。骁果军中既包括十六卫残存精锐,又有自江南鹰扬中精选健儿,乃是当今天下第一等强军,军中技击健儿无数。能在这种军伍中以武勇成名,乃至领袖群雄,其手段不问可知。固然不能因鱼俱罗年事已高,就看轻这位无敌老将的本领。可是平心而论,自古来长江后浪推前浪,人老不以筋骨为能,不管是比拼马上本领还是步下手段,鱼俱罗确实未必能胜过江都城内这些后起之秀。徐乐与来整刚一交手便可以断定,此人的艺业、膂力都较韩约为强。即便韩约未曾在鹦鹉洲上受刑,也不是这来家六郎敌手。这倒也没什么奇怪处,偌大天下万千豪杰,总会出现几位身怀绝技的英雄。不管韩约还是自己,在人生路上都会遇到不相上下甚至胜出一筹的对头,只要咬紧牙关把他们踩在脚下也就是了。所谓超等斗将,不光是武艺、气力的要求,更要磨练出这么一份不服输的心性,否则任是本领再如何了得,也成不了大事。

  他和来整比斗的依旧是角抵,这是军中惯用的搏戏手段,不管南北全都通用。徐乐也和之前那些军汉一样,脱去上衣,与来整赤膊相较。徐乐的体型并不算特别壮硕,但也不至于单薄,而是标准斗将体魄,虎背狼腰体态适中,既不会过于瘦弱以至缺乏力量,也不会太过肥胖臃肿动作不灵。那一身肌肉并不比来整逊色,同样充满力量与美感。可是单纯从体态比较上,徐乐依旧吃亏。来整那远胜常人的身体,比徐乐高出一头也阔出一臂,看上去足够把徐乐装在自己体内。两人此时比并的角抵之术固然受技巧高低影响,可是最主要决胜因素还是气力与体魄。毕竟角抵流传多年,所有招数都为人所知,只要稍微用心,几年就可以掌握足够的技巧。最终决定胜负的,还是谁力气大,谁的身体壮。来整这种体态,在力量比斗中先天就占有优势。如果以武艺论,他未必赶得上沈光。可是如果单纯比并角抵,沈光则不是他对手,原因就在于力气以及体魄方面的差距。别看来整生得一副粗人面孔,看上去像是个有勇无谋的匹夫。实际上作为荣国公子弟,少年时便参与军事的来六郎,自然不会太过愚蠢。至少在武艺方面,他绝不会犯糊涂。他之所以选择投矛、角抵作为比并,就在于这两宗本事他练得最熟,也是对徐乐最为不利。他私下了解过,知道徐乐的出身履历,也知他的本事长处。据他所知,徐乐的本事大半都在马上。就像宇文家那个马上承基一样,如果有战马长兵宝甲在手,天下根本没几个人可以拦得住他。可是一旦丢弃了脚力步战,这身本事总要打几分折扣。而且神武乐郎君几次大战,都未曾表现出惊人的膂力,依来整看来,这个人多半乃是斗将中巧将巅峰人物。这种巧将大多出自世袭将门,脑筋灵活武艺精熟,更有几手祖上传下来的独门绝技。与他们比斗招数,多半就要吃亏。大名鼎鼎的鱼俱罗,据说就是死在对方某一记绝招之下。只不过江都距离战场太远,消息往来不便多有讹误,来整所能了解到的就只有这些。自家事自家知,来整虽然傲气,但也知道自己的本事高低。他从小学的都是直来直去战阵本事,不以招数巧变为能。如果和鱼俱罗比斗招数,哪怕对方老迈年高自己也没有胜算。但若是纯粹斗力,自己则稳操胜券。来家两代为将,在军中也见多了善于巧变的豪杰。这种人若是打得顺手,往往能以弱胜强甚至打得成名上将无力招架。可是只要让他们无从施展自己的本事,其便会手忙脚乱,一身武技也会削弱大半。

  掷矛、角抵对于技巧的需求最低,也最不利于巧将发挥,哪怕徐乐有再多绝招,比并这两项时也只能乖乖的以力相搏。说到比并气力,来六郎又怕过谁?骁果军内部也有山头,作为关中军汉首领的“马上承基”和江淮子弟魁首“步下六郎”难免要分个高下。来整承认,宇文承基马术长兵乃至招数、气力都不在自己之下,甚至略有胜之。可若是比较投矛、角抵,承基就毫无胜算。徐乐再怎么了得,又能强到哪里去?在看到徐乐模样之后,来整更是认为自己的估算无错。眼前徐乐虽然拥有斗将的体魄以及气度,但是他实在太像沈光。肉飞仙的本事来整自然佩服,不过他也相信,在气力上沈光绝不是自己对手。这种侠少似的武人,或有一身高明艺业,可就像是水月镜花一般根基不牢,比斗力量注定吃亏。

  是以他一见徐乐便二话不说主动邀战,等徐乐脱去外衣后,更是如同猛虎扑羊一般,向徐乐冲去!试图先声夺人,一出手就把这新近成名的少年斗将打翻在地。外面这些围观军汉乃是为了看热闹,也是为了出自己一口闷气,免得世人只知神武乐郎君,小看了大隋军中豪杰,来整是肩负着更为重要的使命。从他在此比武博戏到此时与徐乐交手,背后关系都不是一场比武胜负那么简单。事实上如果是单纯的比武斗气,荣国公又怎会默许儿子如此胡闹?怕不是早就出手干预了。事实上之所以能在江都城内闹出这场把戏,背后不知有多少人出手推动。虽说在比武中不会杀伤彼此性命,可是这场比斗的结果,却可能关系着成千上万人的生死,甚至是骁果军未来的前程。是以他出手未曾留情,上来便是霹雳雷霆般的猛击。来整双手如同铁钩一般,抓住徐乐的肩头随后猛然发力,试图一击就让对手失去反抗之力。但是紧接着,他便觉得情况不对。徐乐的身躯刹那间变得硬如钢铁。饶是来整多年苦练的指力,也没法损伤其分毫,反倒是自己的手指隐隐作痛。同时还能感受到徐乐体内生出一股抗力,试图将自己的手指撞开。就在来整一愣之时,徐乐的双手也同样呈虎爪之形,牢牢锁住来整肩头,随即运起力气!来整心知自己这次走了眼,对面的小白脸竟然同样是精通角抵之人,而且气力并不在自己之下。单是这一抓,便让自己痛彻心肺乃至眼前发黑,上一次让自己如此难受的,还是那位宿敌宇文承基。如此看来,徐乐的力气并不比宇文承基弱,对于角抵的了解,也不比宇文承基为差。不过仅凭如此手段就想胜过自己,就未免太过儿戏,步下六郎能在骁果军成名,又岂是侥幸?宇文承基本领再好,与自己比拼角抵也占不到上风!来整一声低吼,同样运起气力双肩抖动,试图把徐乐甩出!两人所用的手法以及拆解手段如出一辙,眨眼之间身形错动,各自退开两步,方才这一记拼了个平手,谁也未曾占到先手。两人身形转动互相对视,彼此都知道遇到个中行家不敢大意。双方对转两圈之后,来整身形略略一低,随后一声大吼,人如同蛮牛一般朝着徐乐冲来,所取正是徐乐的腰腹,想要靠着身躯长大之便,把徐乐惯出去。徐乐却是借力使力,顺着来整的力气顺水行舟,不容来整力气用实,便抢先翻过去落在来整身后,抬腿踢向来整腿窝!兔起鹘落,人影晃动,眨眼之间两人已经交手数招。二人的角抵技艺都已经达到登峰造极的境界,不管是招数还是技巧乃至诡计,都无从奏效,最终还得回到实打实的力气比拼上。来整整个人如同一头发怒的公牛,边低吼着边向徐乐冲去,抓、踢、撞、摔……各色手段层出不穷,徐乐则以同样的手段还以颜色。两人的技艺不分高下,力气也难分强弱,来整这魁梧身形竟然在搏斗中占不到半点便宜。来整这时已经发了性,于胜负以及背后关系都顾虑不到,只想要痛快地大战一场。乃至绞、缠、折等危险手段,也施展出来。对面徐乐同样也是如此,事实上他比来整更为兴奋。身为斗将,他最大的喜好就是与人比武较量。晋阳军中虽然军将众多,可是没一个堪可为敌。出访江都,就盼着和骁果军中豪杰较量几个回合。之前在鹦鹉洲虽然和沈光大战一场,可还是没能尽兴。能和来整这种猛士角抵,对徐乐来说,便是人生第一等幸事。边与来整较量,心中边盘算着:马上承基本领如何?又不知是否有机会,与他见个高下。

  第六百四十四章 屠龙(九)

  “这便是乐郎君伴当的手段?”

  望着厅堂内那一火骁果军的尸体,宇文承基面无表情,语气中也听不出半点怒意。好像死的人和他并无关系,这个问题也就是随口问问,并没有问罪之意。他的相貌和宇文承祥有几分相似,比较起来比宇文承祥更为英俊,尤其是眉宇间没有那股子阴鹫气息。只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宇文承基就比承祥更容易亲近,如果说承祥是让人一看就心生厌恶想要远离,承基便是望而生畏,让人想要远远逃离。两兄弟算得上殊途同归,谁也不比谁强多少。承基的相貌固然英俊,可是眼神太过冰冷,再配上一张如同万年冷凝不化冰一般的刻板面孔,就让整个人显得冷漠且不近人情。和宇文承祥不同,后者需要靠着一身盔甲兵器以及部下兵士彰显威风,承基只一人一槊立在那里,便有一股杀气弥漫,让人心生畏惧。这种杀气即便是普通百姓也能感受得到,并且心生惧意。韩家兄弟以及步离都是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人,对于这种杀气自然感应更强,也更能感受到眼前之人的可怕。即便是面对鱼俱罗的时候,都不曾感受到如此强大的压力。乃至步离的巴掌小脸紧绷,眼神中更是流露过刹那的惊慌。她能感受到面前之人的强大,这种强大甚至让她有一种窒息的感觉,下意识地想要逃得远远的。此人很厉害,本领只怕并不在乐郎君之下。虽说两人一样傲慢,也一样能给人巨大压力。可是步离能从徐乐的眼神里看到友善、热情乃至悲天悯人,从面前男子的眼睛里,只能看到一种冷漠。在此人眼中,地上这些尸体未必能算作人,或许在他看来,这些只是犬羊一般的牲畜而已。步离并不怕死,她只怕自己死的时候,徐乐不在身边。按说以她的本事,如果现在飞身而出逃之夭夭留下韩家兄弟垫背未尝逃不掉,但是她又不可能扔下他们自己独自逃生,哪怕徐乐不会因此见责,步离也不至于如此凉薄。她吞了口唾沫,脚下轻轻移动,试图找到个最理想的角度,给来人喉咙上开个口子。大不了就来个同归于尽,只要能护住其他人,自己死也认了。韩约则挡在了步离前面,以高大如山的身躯以及大盾遮护住步离的身形。自己从小就被当作徐乐助手培养,既然徐乐不在,自己就得顶在前面。韩约向前半步,冷哼一声:“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擅自攻杀使者,这便是大隋朝廷的手段?”

  “这些人并非大隋官军,不过是穿戴了骁果衣甲而已。他们做了什么和朝廷并无牵扯,我也没想为这些鼠辈出头。他们主动上门撩拨,被杀只怪自己艺业不精,与旁人无涉。宇文承祥虽然是某本家兄弟,但是其言行不端败坏宇文家名,理应受家法处置。你们就算杀了他,某也不会多说半句,更不会为他出头。是以这些事你们不必放在心上,也没必要对某分说。“听他言语,似乎根本没把之前发生的一切放在心里,再配上他那冷漠的语气,倒是让这番话颇有几分可信。可是韩约等人毕竟不是三岁孩童,自然知道宇文承基话里有话,这番话冠冕堂皇,必然是藏着其他后招。果然只听其话锋一转,继续说道:“久闻神武乐郎君艺业惊人,就连大名鼎鼎的重瞳无敌鱼俱罗,都死在他的手里。身为斗将,遇到这等豪杰自然不能交臂失之,某此番前来,就是为了和乐郎君比并几合,领教下这位李家第一斗将的手段。如今他既然不在,你们几位倒是可以逃过一劫。某不想落个以强欺弱的名号让人耻笑,不若你们交出兵刃,在此等候乐郎君回来。在某和徐乐分出胜负之前,你们的安危由某家负责。“韩约面色一寒,宇文承基话里的意思分明是要把自己这一行人缴械软禁,把大家作为人质向徐乐发起挑战。韩约在神武也是侠少之属,对于各种江湖手段心知肚明,也早就见过了那些鬼祟伎俩,对于宇文承基的布置并没觉得有多奇怪。可是对方的态度,分明是把自己这一行人当成蝼蚁,随口吩咐就要自己接受,未免也太过小看天下英雄?若是自己真的依对方所言,整个玄甲骑都会丢光脸面,传扬开去还有什么面目见人?不光是自己丢人,就是徐乐的连面也会受损。韩约宁可自己丢掉性命,也不能让徐乐失去面子。明知承基不是等闲之辈,此时为了维护名誉,也只能舍命一战。他将手中大盾重重一戳,空气中飘起点点尘土。韩约厉喝一声:“多谢好意!不过玄甲骑的兵器不是那么好拿的,想要我们交出军刃倒也不难,只要手底下有真才实学,慢说是兵器,就连性命也可拿去!可若是自家手段不精,地上这些尸体便是榜样!“宇文承基冷笑一声,黑漆马槊轻轻转动,从竖握变成横持。“不愧是能为李家打下一片基业的精锐,果然有几分精兵气度,单是这份胆气足以让人钦佩。某生来最重英雄豪杰,虽说你们只是伴当,但是既有好汉胆魄,我便把你们当成豪杰看待。你们三个或联手或单打独斗,只要能胜过某一招半式,这江都城内便可肆意横行,某担保没人敢伤尔等分毫。可若是你们败了……“他刚刚说到这里,步离的身形已经开始动作。从宇文承基进入厅堂开始,她便在寻找机会出手。宇文承基说些什么,她根本没在意,只盯着宇文承基的眼睛不放。眼见此时宇文承基分神,她二话不说立刻出手,匕首直取咽喉。宇文承基仿佛对这一切未曾发觉,两眼紧盯着韩家兄弟,直到步离的匕首即将刺中的刹那他的脚步才微微一动。一步之间匕首已然走空,手中马槊轻轻一捣,槊柄正中步离右臂。当啷一声,匕首落地,步离的身形倒飞而出。落地之后的小狼女饶是咬牙死撑,小脸依旧难掩苦楚之色。右臂软塌塌地垂下抬不起来,不问可知方才这一击之下,她的手臂已经断折。那对匕首都已经落地,她的左手死死攥住右臂,身体轻微颤抖紧咬牙关,两眼瞪着宇文承基,几乎要喷出火来。除了当初与徐乐交手以外,步离还从未在一招之间就吃这样大亏。玄甲骑自成立以来所战必胜,步离追随在徐乐身边,更是等于有神佛护持,再不曾吃过苦头。是以她胆子越来越大,出手也越来越迅捷。没想到今天撞到铁板,一招之下被宇文承基所伤,心中既气又恨却又无力报仇,只觉得火撞顶梁,咬牙切齿死死瞪着承基不放,恨不得找个机会再次向前,哪怕是用牙齿咬,也要生生咬死这个对头。邸店厅堂内,此时已然乱作一团。别看宇文承基嘴上说得像是比武,韩家兄弟都明白,这种情况和沙场争斗没什么区别。稍有退让,就可能赔上性命,根本不可能像比武一样遵奉什么规矩。就在步离出手的同时,两兄弟也同时发动。韩约脚下不停,如同奔牛一般,合身向宇文承基撞过去,同时左臂上盘绕的郁垒猛地甩出,铁链挂动风声,在空中甩出个弧线,直取承基后脑。小六在刚才便趁着空档,将两支箭插在面前,口内衔了一支再加上弓上那支,前后合计四支雕翎。眼看步离动手,他这边也随之行动。随着一声弓弦响,第一支箭射出,直取承基咽喉。紧接着面前两支箭次第射出,分取前胸、小腹,最后则是口内所衔的箭矢化作一道流星,直奔承基胸膛而去。四支箭虽然射出速度有前有后,可是等到了承基面前时已经己胡算是同时飞至不分先后,本领稍弱些的军将连看清箭矢来路都不容易,更别说躲避二字。三人别看没专门操练过分进合击之术,可是毕竟并肩作战多时,彼此之间早有默契。一人行动,另外两人便知道如何配合。随着步离动手,另外两人立刻跟上,彼此之间配合娴熟,哪怕是成名斗将,也很难应付这种突如其来的攻击。可是宇文承基却并未露出慌张之色,只是将头一甩避开射向咽喉的箭矢。随后步下一动,另外两箭走空,伸左手向前一探,便将射向自己胸膛的箭抓在手里。右手马槊向后一挑,只听一声金铁交鸣声传来,二尺长的槊锋正中“郁垒”铁盾。那面原本砸向承基后脑的盾牌受力变向,转而朝着韩约飞过去。此时韩约的人也即将冲到承基面前,承基将左手箭簇一丢,双手握槊以槊做棒,槊钻朝着盾牌下端一记“枯树盘根”!只听一声闷响,韩约那原本势如破竹的冲击势头受这一击之力生生中断,承基与他的身形同时倒退半步。

  宇文承基一声冷哼:“好个小门神,再来!”

  “再来便再来!”韩约一声怒喝,再次向承基猛扑而去,承基则吐气开声,一声大喝声中,槊钻与盾面再次相撞,发出一声闷响,震得人头晕目眩气血翻腾。盾牌背后的韩约,面色一红随后一白,宇文承基的脸上也微微一阵变色!

  第六百四十五章 屠龙(十)

  “去!”一声大喝在交缠的两人中响起,伴随着这一声断喝,只见一条伟岸的身躯如同泰山倾颓般摔倒在地,压抑许久的人群发出一阵阵喧哗。围观的军汉这时已经顾不上自己的立场以及彼此身份,不由自主地为赢家高声喝彩。

  “乐郎君好手段!”

  “好个神武徐乐!果然有本事!”

  “六郎败了!”类似这样的喝彩声此起彼伏,其中尤其以之前对徐乐多有贬损那个粗喉咙的嗓门最为宏亮。骁果军到底不是其他军伍可比,整个队伍平日被杨广视为心头肉,对他们多有照拂言听计从,便也把这支军队养得骄纵起来。对于军法之类的事不曾放在心上,行事也远较其他队伍张狂。哪怕彼此立场敌对,哪怕这里面牵扯到乱臣贼子,这帮人也根本不在意。再说这场比武也确实精彩,哪怕是这些身怀绝技的豪杰,也从未见过这等高明的角抵之术。两人一个是自幼练就的关中路数,另一个则精通江淮本地的角抵绝学。两人代表了当下角抵之术的最高造诣,也有资格称为本地角抵术的代表。彼此之间,都能施展出对方未曾见识过的绝技,胜负往往只在一线。可是每到关键时刻,另一方便能能施展出同样高明的招数予以化解。是以到了最后时刻,大家都放弃了章法,成了气力之间的较量。来整身大力不亏,体态上又占尽便宜,怎么看在斗力方面也足以凌驾徐乐之上。他之所以选择掷矛、角抵决胜,也是为了这方面的考量。但是没想到徐乐的气力竟然比自己只大不小,在斗力方面,来整竟然占不到半点便宜。就连那长大的身躯都没办法占到优势,使出全力也只能勉强维持个不败。两人你来我往十数遭,谁也没能占到上风,来整心中已然觉得不妙。徒手角抵相对安全,除非使出“绞首”这类禁招,否则不会造成人命伤亡。来整固然不想杀死徐乐,他也看得出,徐乐并没有取自己性命的意思。事实上两人虽然都想胜过对方,但是谁都没有对对手生出杀心,反倒是都觉得对方颇为顺眼。来整性格豪爽,又是标准的武夫脾性,对于本领出色的斗将,天生就觉得亲近。再者徐乐的身份特殊,在得到天子明确旨意以前,他不想对这么个好汉下毒手。反过来徐乐也是一样,他同样敬佩有本事的豪杰,否则也不会和沈光结交。再者来整的身形相貌以及打斗特点,都和韩约有几分相似。与他角抵之时,徐乐总是不由自主想起在少年在徐家闾时,与韩约角抵为戏的情景。这种情况下,他怎么可能对来整生出杀心?两人都不想下毒手,彼此之间最多是打个筋断骨折不会丧命。不过这并不意味着这种比武就没有什么凶险,事实上对两人来说他,宁可自己死掉,也不愿输掉这场比武。他们都很清楚,这场比武背后所关系的事,远比比武本身来得严重。徐乐代表玄甲骑,更是代表如今占据长安的唐国公李家。反过来,来整不单是荣国公之子、天子宠臣,更是骁果军中江淮子弟的代表人物。如果他狼狈落败,整个江淮骁果军将都会面上无关。不光是来家父子所谋不成,就是军中江淮子弟的日子都不好过。是以虽然这场打斗不会闹出人命,可是谁也不敢大意,更不会因为欣赏对方而手下留情。两大角抵高手全力出手,让所有军汉都看直了眼。毕竟骁果军中大部分军汉都是靠本领入选,对于强者更有认同感。看着彼此之间施展出各色技巧,情不自禁沉迷其中,渐渐忘了所属立场,只看到本事高低。大家紧握着拳头咬牙鼓劲,却连自己都说不清是站在哪一边。当徐乐终于把如同金刚一般的来整重重摔倒在地的刹那,围观军汉只觉得周身说不出的舒爽。就像是一口气喝了几碗烈酒,终于可以痛快地打个酒嗝!至于是否会因喝彩带来麻烦,又是否会惹来祸患,这时候谁还顾得上?徐乐看着这些军汉,脸上也露出了招牌般地微笑,并没有对士兵表现出敌意更没冲过去对来整赶尽杀绝。他这种表现,又为自己赢来了更多的彩声。徐乐心中不由感慨着:眼前这些骁果军和码头那些人不同,虽然他们穿着同样的甲胄,但是眼前这些骁果不光更招人喜欢,也更像个军伍样子。身为军汉理应如此,崇敬强者但又不会主动欺凌弱小。只要是有本领的真豪杰,不管其辅佐何人,都值得喝彩称赞。这样的军士才能称为真军伍,也只有这样的军伍,才有可能辅佐明主再造华夏。看来李渊的担心不无道理,哪怕杨广本人并非明君,手下有这么一支强兵,也足以让诸候侧目群雄束手。徐乐知道该怎么与这么一群人打交道,也更善于和这种军汉为伍。他此时表现得越是豁达爽利,就越容易获得军汉认可,是以哈哈大笑着朝四下看去,同时绷紧自己的肌肉,让那些坚硬如铁的肌肉映入军士眼中。军中以力为尊,这么一身气力和好身板,很多时候比财货又或者官位更容易得到士兵支持。

  来整费力地自地上爬起,拍打着身上的尘土,看向徐乐的目光中也没了敌意,反倒是多了几分疑惑。徐乐看看他问道:“怎么?要不要再来比过?”

  “乐郎君把某当成什么人了?来某不才,好歹也是自幼习武,自然知道这里面的好歹。方才那一下,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如何破解。再比下去也是一样,大家再斗十次,我也是有败无胜。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自讨没趣,没事被人当沙包摔打,也不是什么光彩事。大人从小就告诉我,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赢得起更要输得起。输了就是输了,扭扭捏捏像个小娘一样不肯承认,又或者鼓弄唇舌推三阻四便不配称好汉。某输了自然就认,不是你的对手就不是你的对手。这些财货你只管拿去,俺来六认输了!“他最后一声乃是鼓足中气喊出,在场众人全都听得清楚。对于成名斗将而言,财货性命都不算什么,面皮荣誉则大过一切。很多时候宁可被人斩杀当场,也不会低头认输。来整能当场承认自己败北,这份勇气固然非常人所能及,其豁达心性就更让徐乐大为赞赏。看着他那张枣红面皮已经涨成酱紫,徐乐也知对方的心里并不好过。他为人素来傲气,若是有人欺到头上,哪怕拼掉性命也会和对方论个胜负高下。可反过来,猛虎不吃伏食。若是对手主动认输投诚,徐乐非但不会赶尽杀绝,反倒是会高抬贵手,给对方留足体面。此时眼看来整这般受窘,徐乐连忙大声道:“六郎客气了!胜败兵家常事,你我若是再斗一次,胜负还在两可之间。至于这些财货,不过是身外物,某要来作甚?不若散给在场各位袍泽,大家寻个地方吃酒岂不是好?“来整心知对方是为自己解嘲,连忙道:“乐郎君倒是个豪爽性子,你们这些杀才还愣在那里干什么?还不赶快过来拿钱?大家斗长些良心,记得是谁给了你们这些钱财,要记得人家好处!“这些时日来整在这里比武博戏,钱财委实赢了不少。他分文未取,全都堆在空地上,在场军将虽然不缺赏赐,可是能得一笔意外之财谁也不会拒绝。众人兴高采烈向前,或捧钱铢或拿锦缎,人人脸上都满是笑容。来整却不理会他们,而是来到徐乐身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徐乐只当来整想要偷袭,手臂发力,就待把对方的身形甩将出去。却听来整说道:“乐郎君莫理会这帮杀才,你我借一步说话。你跟我讲讲看,方才那一招你是怎么做到的?又是怎么把我摔出去的?我到现在都没闹明白,刚才那下我怎么就输了?“徐乐这才恍然,自己错怪了好人。再看来整的眼神中满是真诚,显然这番话发自肺腑并未作假,心中惊讶之余又有些觉得好笑。自入江都以来,每一步都被人算计,乃至这场比斗本身,就是算计的一部分。加上对江都本地情形不了解,哪怕是徐乐也不免犯了先入为主的毛病,认定来整与幕后主使之人沆瀣一气,共同设计布局,又或者是个心思阴沉之人。直到此时他才注意到,来整也不过是个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后生。那刻意留起的一副虬髯,恰好说明了主人的幼稚怯懦。若当真是阴险小人,自有无数手段收服部下,犯不上用这种浅薄手段。这位来家六郎虽然武艺高强又有着丰富战阵经验,可是心性上却是个大男孩。说到底,荣国公来护儿也不过是新近崛起的武将,缺乏那些传统世家门阀的底蕴。就连自家子弟的栽培上,也还是按着斗将培养,并未教授其阴谋诡计等鬼祟伎俩。这也导致来整的心智并不像其他世家子弟那般成熟,反倒是保持着赤子情怀,很多时候更是单纯的令人感到好笑。不过徐乐并没有嘲笑来整的意思,见过了世家豪门的丑恶嘴脸后,他反倒越发认识到来整这种人的可爱之处。眼看他那充满真诚的眸子,徐乐再次笑了起来,这次笑得更为欢畅。

  第六百四十六章 屠龙(十一)

  江都街道上,已经穿戴整齐的来整拉着徐乐急急而行。那些军汉都忙着分财货,未曾注意到两人是几时离开。来整心性单纯,又出身国公门庭,对于些许财货根本看不入眼,他所关心的只有一条:自己到底是败在哪招之下,又有什么办法破解?对来整来说,这手绝招的价值远在金银财宝之上,自己不但要学会,更不能让其他人听到。是以拉扯着徐乐向外就走,边走边说道:“如今江都城里,最值钱的东西并非锦缎珠宝,更不是宝马小娘,而是好酒!虽说江南也有佳酿,可是如今道路不通,城里又是这么一副模样,连粮食都越来越少更别提好酒。城里的酒肆多半都不能开张,就算开门做生意那些,也都是卖些糊弄人的村酿,根本不能入口!我知道哪里有好酒,也能买得到。乐郎君只要把那手本事教我,我包你喝个痛快!“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样子,徐乐越发觉得亲切。少年人理应是他这副模样才对,尤其武人更是如此。临阵厮杀时胆大敢斗,平日里心性淳朴想什么就说什么,更没有那么多算计,只想着酒肉武艺,这样的武人才符合徐乐心中对军将定义。身为一军之主,战时用计无可厚非,但是平日里与人相处便应该坦诚相待,否则便不值得深交。来整这等淳朴心性正对徐乐心思,他也愿意与其来往。因此他脚下不停,随着来整前行,边走边说起自己方才角抵时取胜的诀窍所在。讲解过后还不忘说上一句:“你若是有个韩大那样的伴当,便也会练成这么一手本事。”肯在来整面前提及韩约等伙伴,便是把来整当成自己人看待的表示。来整虽然没弄明白徐乐话语里的意思,但也能感受到其中善意,笑道:“怪不得这手本事我没见过,原来是乐郎君自创的。败在这等绝招之下,某家心服口服!“徐乐、韩约乃是从小玩到大的总角之交,在徐家闾习武之时,自然少不了相扑角抵为戏。童年时徐乐武艺未成,虽然有一身气力,可身形终究逊色于韩约。两人相斗,他总是因体魄不及吃亏落败。两兄弟不至于因此坏了交请,不过徐乐乃是不肯认输的性格,自然不会甘心败北,便一直想着反败为胜。他一身武艺高明,头脑更是好用,日久天长真就让他琢磨出几招专门对付韩约这种高大有力之人的角抵绝招。这些招数世间未有,天下除了徐乐再没人会,只要在恰当时机使出来,必然可以反败为胜把韩约摔倒在地。再后来两人年岁渐大徐乐本领练成,角抵的次数固然少了,就算比起来,韩约也没法再像少年时一样靠身高体壮获胜。徐乐这些绝招,也就当成童年玩耍嬉闹的手段,会自然是会,但是没了施展的机会。没想到今日在江都城遇到来整这么个劲敌,往来几遭之后,徐乐发现此人不易对付,不管是比力气还是使用常规招数都不容易获胜,于是便想起了当年的那些招式。来整手段虽然厉害,可是徐乐同样了得,那几手绝技又是自徐敢传授的角抵招数中演化而来,威力非同一般。当日能把韩约摔得东倒西歪,来整自然也讨不得好处。武人素来有拳打不识之说,生僻招数第一次使用总是有类似于奇兵的效果,再加上足够大的力气,来整落败也是情理之事。

  等到听了徐乐讲述前因后果,来整并未发怒,反倒是开怀大笑,为自己又学到了几手本领欢喜。又对徐乐口中的韩约来了兴趣。

  “骁果军中有不少力士,可是说到身形和我相若的也没几个。听乐郎君说,这小门神和我身形相若,也是个有力好汉,不妨一起来喝几杯,大家交个朋友岂不是好?”徐乐看他神色,便知其不是说谎,更不是居心叵测。在来整眼中大家各为其主并无甚要紧,或者说他根本想不到这里面的关系。他所在意的只是对方是否是个好汉,又是否可以结交,其他的都没什么关系。这种人最好相处,也最适合成为朋友。甚至和沈光相比,来整反倒是更对徐乐胃口。因此对于来整的邀请,徐乐并未拒绝:“恭敬不如从命,我们先到邸店把韩大叫上,一起吃上几杯!”

  来整闻言大喜,摩拳擦掌一副跃跃欲试模样:“好啊,方才咱们拳脚上未能分出高下,就在饮酒上比个高低!”

  邸店内。小盾“郁垒”的铁链断裂,盾牌带着半截铁链落在地上,上面满是血污。那面自谢家部曲手中缴获而来的盾牌已然碎裂,一如它此时的主人。韩约依旧紧握着大盾,身体保持着冲锋的姿势,如同一座巍峨山岳般屹立不倒,仿佛未受什么影响。

  可是他的脸色已然苍白如纸,嘴角、鼻下都有鲜血淌出,不管他怎么擦血依旧还在。其粗壮如梁木的臂膀已然微微颤抖,饶是他再如何努力控制,也无从遮掩窘态。在他对面的宇文承基手持马槊,双足分开马步稳牢。额头上虽然也满是汗珠面颊也微有红晕,可是呼吸平稳悠长气定神闲,身上衣甲不乱。和韩约的狼狈模样相比,双方强弱立判,胜负不问可知。这一场打斗算不上公平。韩约身上的伤势未复,加上一路舟车劳顿还没来得及休息,一身本领最多只能发挥出一半。对付普通的军将尚可,和承基这种头等斗将厮杀自然不敌。韩约也非无知蛮徒,知道这不是逞强之时,从一开始想的就是智取。与承基连续对拼几记之后便改变战术,从硬拼变成了游斗。韩约的经验见识并未因伤势受损,能看出对手的弱点所在。宇文承基手中马槊乃是长兵,在厅堂这种狭窄环境内并不利于施展。稍不留神就可能被梁木或是家具挡住,使不出应有招数。这种性命相搏的场合容不得半点失误,失手一次就可能丢掉性命。依靠游斗手段,限制承基长兵发挥,乃是最妥善的应对。但是承基的一身武艺之强临机反应之快,让韩约的打算落空。长达丈二的马槊本是骑将驰骋沙场冲阵杀人的利器,在步下施展就颇有些不便,更别说在房间内舞动。哪怕是一等斗将,在步战环节也往往会选择直刀作为兵器,就是为了便于发挥。没想到这等长兵在承基手中,却灵活如蛇,前后左右舞动如飞变化自如,根本不受地形限制。饶是韩约自幼在徐敢身边习武,见过许多名将手段,也从未遭遇过这种槊法。其原先的想法悉数落空,只能按着承基选的战术,放弃花俏招式,和承基比斗蛮力。重伤未愈之身,斗力当然吃亏。更何况手中的兵器也并不趁手,做代替之物应付寻常角色勉强尚可,和高手对敌一丝一毫都不能马虎,兵器更是重中之重。接连十余击下来,韩约的盾牌便被对手马槊击碎,其自身的伤势也发作起来,一口鲜血涌上喉咙,饶是韩约拼尽全力屏息,不让自己把血吐出,可是也终究没了再次交锋的气力。韩小六两眼含泪,手中短弓对准承基,可是双臂颤抖这一箭却怎么也射不出去。就像是之前徐乐与沈光交手一样,小六虽然有弓箭在手,却插不进手去。如今的情形和当时相差无几,承基的武艺实在太强,而且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反应也极为迅速,小六的射术虽精,却根本伤不到这一级别的上将。方才几次放箭,非但没能帮上韩约的忙,反倒是添了麻烦。他也知道自己这点力量根本左右不了局面,这一箭是否射出都无关大局,因此只能拼命挽弓瞄准,却不敢射箭。步离则紧咬着下唇,两眼闪烁寒光死死盯着承基。她和小六脾性不同,不懂得什么叫认输。在她的世界里,无非只有生死而已。只要自己活着,就要找到机会杀死对手。

  今日不敌便是明日,明着不敌便要暗算。总之只要能杀得了对方,什么手段都可以用。这是草原上生存下来的不二法则,她并不认为有何错处。

  她已经看出来,自己一行三人联手也不是眼前之人的对手。不过打不赢不代表杀不了,哪怕同归于尽,自己也要拉着对方一起死!宇文承基并未理会小狼女与小六,双眼盯紧韩约:“你身上有伤,否则不至于如此不济。不过大家都是斗将,没必要自欺欺人。你就算神完气足,也不是我的对手,这句话你认还是不认?“韩约一语不发紧咬牙关,二目怒睁眼球充血。宇文承基继续说道:“你服或者不服都没什么用,我说的乃是事实。大家都是军汉,最基本的道理不用多说,自古以来强存弱死,你们既然败了,就只能听凭我发落。外面有数百兵马,他们现在杀进来,你们几个都得死。放下兵器随我走,我保证你们能活着看到徐乐。”

  说话间他将马槊横在面前:“我不耐烦干等,何去何从一言而决!你们是想将来死在我手里,还是现在死在一群小卒手中,自己做决断吧。”厅堂内变得格外安静,宇文承基不说话,其他人也不会发出声音,房间内落针可闻。片刻之后,一声轻响传来,韩约手中的盾牌落地。

  第六百四十七章 屠龙(十二)

  邸店内,徐乐端详着“郁垒”盾牌边缘血迹以及从中断裂的铁链,再看看眼前一片狼藉,面色铁青一语不发。来整则来回走动,口内不住骂道:“直娘贼!好一群无法无天的直娘贼!居然连这等事都做得出来,当真是无法无天了!不成,这事不能就此罢休。乐郎君放心,咱们两个一见如故,我已经把你当作自己兄弟看。兄弟有难,我不能袖手旁观。这件事我知道是谁做的,这就去和他们理论!别的不提,先把你的人要出来再说!”

  他说话间向外走了两步,忽然又想到什么转身回到徐乐身边,用手拍着胸膛道:“乐郎君可以在城里打听打听,来六郎绝不是敢做不敢认得孬种,此事若是我做的我肯定会认下。这次的事真的和我无关,咱是堂堂男子汉,绝不会用这种卑鄙手段和人为敌,乐郎君一定得相信我!”

  徐乐点点头,随后问了一句:“六郎知道此事是谁做的?”

  “这店乃是宇文家家仆开的,谁做的这事还不是明摆着?再说可着江都城,有胆量白日登门掳人,连使者面子都不给的,除了宇文家那一门混账,还会有谁?我敢打赌,来这抓人的,肯定是宇文家的部曲。他们仗着自家主人在朝为官,便也弄了骁果军的衣甲穿戴,打着官军旗号为非作歹。唯一的区别就是他们的血鹰纹在右臂,我们则纹在左臂,别的没什么两样。”

  徐乐没顾得上听来整后面言语,只是把宇文家三个字在脑海里反复想了几十次,整件事的脉络也大概理清。城门处那个商人模样的中年人,以及自己和来整这场争斗,背后设计者多半就是宇文家。那商人把自己带到来整博戏的地方,挑起自己和对方的争端,其他人再趁机下手捉拿韩约等人。

  军将大多是直性子,阴谋诡计并非所长,斗将由于勇武过人,就更喜欢用拳头而不是脑子解决问题。一般军将发现这一情况后,下意识地就会把来整当成仇人或是宇文家同党,接下来便是彼此之间的争斗。不管胜负如何,对于宇文家来说,都是有利无害的好事。

  宇文家乃是关中军汉的代表,来家则是江淮子弟首领,两方算是隐约对立。即便没有公开翻脸,私下里暗斗一点都不少。来护儿年事已高,不管再怎么了得,于军汉之中的号召力都要打几分折扣。反倒是来六郎少年英武为人又豪爽,能得军汉拥戴。

  杨广可以容忍军汉私下争斗,但绝不会允许骁果军大将之间互相杀戮。宇文承基最多是和来整比武,却不敢借这个由头杀伤人命。自己这个外来使节,无疑是一把现成快刀。

  只要自己打杀来整,就能折断来护儿一条臂膀,同时也能让来自江淮的骁果军士气受损。反过来,若是来整杀了自己,对宇文家来讲也不是坏事。到时候把一个聚众私斗擅杀使臣的罪名扣在来整头上,一样能让来家承受巨大的压力。以杨广喜怒无常的性格,谁也说不准来家会遭遇何种制裁。

  这宇文家的算盘打得果然精,只可惜他们不该把自己算计在内,更不该把韩约等人当作牺牲!只看满地血污,就知道当时的情形何等惨烈。虽说现场看不到尸体,但是徐乐断定,当时肯定有死伤,而且死伤还不少。

  他相信自己的朋友个个身手了得,可是沙场无情,再怎么有能的上将,都不是不死之身。再说从结果看,显然还是韩约等人败北。谁又能保证在过程中,他们没人丧命又或者身受重伤。

  徐乐不是拿不起放不下的人,也知道既为武将就得随时做好战死准备,包括自己都不例外。可是一想到韩家兄弟以及步离可能面临杀身大祸,他依旧觉得如同乱刃穿心痛苦不已,怎么也无法释怀。

  按他的想法,自然是奋起直刀杀个痛快。若是韩约等人有什么三长两短,便以百倍甚至千倍的人命来为他们报仇雪恨!可是他终究还有理智,知道此时不宜轻举妄动,自己的命可以不要,韩约等人的情况总得打听清楚。若是有人活着,也得先把活人救出来再作道理。

  深吸一口气之后,徐乐对来整道:“六郎可否帮我个忙,打探一下我那几个伴当下落?”

  “这有什么话说?咱们一见如故,这种小事自然包在我身上。乐郎君也不必太担心,依我看宇文家那帮混账也未必就敢杀人。只要你的部下还活着,我就能把他们救出来。大不了我就和宇文承基多打一次,打到他交出人为止。实在不行还能到圣人面前告状,只要圣人发话,不怕他宇文家不听!”

  徐乐没再言语,来整也知此时不是闲谈的时侯,朝徐乐点了点头,随后大步流星冲出门外。眼看来整离开,徐乐又低头望了望手中盾牌,随后向后院住处走去。

  这里并没有被洗劫,显然来人只是想要对付韩约等人,没有劫夺财货的意思。徐乐在意的也不是钱财,而是他放在行囊内的物件:林望三帮助备办的那一身夜行衣靠,外加沈光赠送的百宝囊。

  作为长安游侠儿首领,沈光如今虽然追随杨广,可是并没有忘掉自己根本。百宝囊内诸般做没本钱生意所需之物应有尽有,不管报仇还是救人,都离不开这些东西。

  徐乐相信来整的为人,但是也知道,这件事已经不是来整所能解决。作为军中大将,宇文家平日里也要卖来家几分面皮,若是些无关紧要小事,只要来整出面,哪怕是胡闹一通,宇文家也会卖放人情,反过来也是一般。可是这次宇文家分明是准备借刀杀人,不管计策成与不成,都不会轻易放人。天下事说到底只能靠己不能求人,自己只需要来整提供众人下落即可,其他的事还是要靠自己一身武艺一口宝刀去做!

  过了不知多久,一阵脚步声从外面传来。只听那如同砸夯的声音,便知道来得乃是来整。随着房门声响,来整自外而入,一边擦着额头汗水一边骂道:“这班鸟人简直无法无天!居然敢抓使臣!乐郎君,你既然是使者,身上想必有信物。再说你和肉飞仙沈郎君乃是好友,他是圣人亲信,也能为你说话。你这就进宫找圣人去告状,让圣人下旨为你主持公道!砍了这帮混账东西的脑袋!”

  徐乐并未行动,抬头看了一眼来整,见他满头大汗嘴唇干裂,便知这段时间其肯定是四处奔走甚至连水都没顾得上喝。两人相识不过片刻,能为自己做到这一步,足见来整心性人品,值得自己深交。只可惜大家各为其主,且这个时候也容不得两人深交,哪怕心中再怎么感激,这时候也顾不上寒暄,直接问道:“六郎可曾打探出我那些伴当下落?”

  “这事我探听明白了!”来整说话间放眼四顾,想要找口水喝,却发现眼前并没有杯盏茶壶,只好吞了口口水继续说道:“那几个人都还活着,这一点我可以拿性命担保。几个人如今都关在宇文家的营盘,任我说破了嘴皮子也不肯放人。不过乐郎君若是拿到圣旨,我看宇文承基长了几颗脑袋,还敢扣着人不交!”

  徐乐看看来整,“面圣之事,乃是荣国公的高见?”

  “别提了!我老爹这几日不在江都城里,否则的话我还能拖着他老人家当个靠山,跟我一起去讨人情。凭他那张老面皮,或许还能把人要出来!”

  徐乐为微微一笑:“多谢六郎好意,不过此事徐某自有主张,既然知道人在何处事情便好办。男子汉圣旨就在手边,又何必进宫去取?”说话间徐乐将宝刀放在两人之间用手一指。

  来整先是一愣,随后用力一拍案几:“乐郎君果然是好汉!单刀匹马就敢去闯万马千军的营盘,光是这份胆量某就佩服!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不过这事不能蛮干,千军万马的营盘可不是做耍的,宇文承基虽然混账,但是本领不弱。说一句不怕你笑话的,我和宇文承基交过几次手,那混账东西确实有些本事,我和他步下交战……大概是个平手。若是这厮上了马……便有些麻烦。乐郎君你虽然了得,但是缺马少槊,遇到那厮难免吃亏。”

  “多谢六郎好意,不过身为男儿,自己的手足为人所擒,就得把人救出来再为他们报仇雪恨。至于仇家有多少本事,并没什么要紧。”

  来整看看徐乐,再次用力一拍案几,高声喝道:“好个乐郎君,这话说得入耳!我听阿爹说过,当年军中多是郎君你这等好汉,只可惜辽东那几战之后,这样的好汉子是越来越少了。反倒是一帮没骨头的泼才,靠着几分力气横行霸道,便敢自称豪杰。就冲你这为人,这件事我就不能不管!你要去救人,我就跟你去救人。咱们两个联手,闹他个天翻地覆!”

  徐乐摇头道:“六郎好意徐某心领,但是这件事只能我自己前去。且不说六郎牵扯着荣国公,就是那些江淮子弟也会牵扯其中。你若是在宇文家的营盘闹上一遭,便是关中骁果与江淮骁果厮并。这等事的责任太大,六郎你担不起来,荣国公也担不起来!我把你当朋友,便不能害你。再说也就是收拾个宇文承基,用不着兴师动众,此事包在我身上。你只管在家中宽坐敬候佳音,明日就让你知道宇文家的狼狈模样!”

  来整原本窝了一肚子话,想和徐乐争论一番,定要随同前去不可。可是听徐乐这般说,才知这件事根本不是平日使性斗殴那么简单。稍有不慎,就是一场塌天大祸。他再怎么胆大,也不敢行此灭门之事,但是就此放手不管,又总觉得对不起朋友,心里也觉得少了些什么。盘桓在三,他猛地一跺脚,对徐乐道:“既然如此,那你自己保重,我先走一步。不过你放心,我肯定会尽力帮你。反正军中都知道,我来家和宇文家不对,要找他们麻烦,又怎么能少得了我?”

  第六百四十八章 屠龙(十三)

  月明星稀,清光铺地,如水月光笼罩着整个江都。

  江都东城城头,成队骁果手持刀矛往来巡哨。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阵阵更梆声以及女子啼哭声自城内传来,这些值宿守军也早就习以为常不当回事,对于这些声响不闻不问。

  四下里城门洞开,负责守卫的兵士持矛而立,但是哈欠连天无精打采,于守卫之事显得很是敷衍,并未认真对待。这倒也不能怪到这些兵士头上,这城池内居住的全是随侍天子的骁果勇士并无百姓,就算是生了熊心豹胆之人也不敢来此生事寻死,是以所谓守卫也就是走个过场并不曾真的放在心上。兵士们只想着几时换岗回去休息,只有兵马往来换防时,才能让他们有片刻精神。

  不算随侍于杨广身边的文臣武将,光是骁果军便有数万之众,加上城中原有百姓,这小小的江都无论如何也驻扎不下这许多人马。是以除去日常戍卫兵马之外,又在江都城外新筑东西两城,以供骁果军以及其家眷居住。两座城池与江都呈犄角之势,既便于屯兵,亦可遮护江都,防范外敌入寇。

  骁果军内因兵源属地不同自成山头之事杨广并非一无所知,是以两城筑成之后,便将人马分散居住。东城内皆为关中子弟,其中既有十六卫残存勇健,也有京兆鹰扬中善战豪杰,还有一部分如沈光一般自关中招募而来的力士侠少,兵力号称有五万众。单以人数论,关中骁果兵力远在江淮骁果之上,内中更不乏久经沙场的老军伍。这支人马既是骁果军的中流砥柱,亦是朝中关陇籍文武安身立命左右朝政的最大本钱。

  辽东兵败天子南狩,天下豪杰伺机而动大隋江山摇摇欲坠,这些关中骁果同样心生动摇。先是有零星军汉私逃返乡,随后更有军将参与其中,成群结队逃窜。直到郎将窦贤带领部下成队脱逃,更是让事态恶化到极致。

  虽说杨广以麾下精骑穷追,斩窦贤于途,其部下也悉数问斩,未曾酿成大祸。但是此端一开后患无穷,如果不及时设法稳定士气,只怕用不了多久这些关中虎贲便会逃个干净。是以杨广一方面以严刑峻法惩办逃卒,另一方面以财帛厚赏军将邀买人心。除去将府库中的锦缎绢帛流水般散出,更是下旨将随行宫娥、南狩时为龙舟拉纤的“殿脚女”以及江都城内寡妇、未嫁女子赐骁果为妻。希图以这种方式稳定人心,让这些军将继续为自己效力。

  然则骁果军数万众,女子远不足此数,何况杨广自己同样需要大批女子填充东南宫室,留给骁果的女子就更少。狼多肉少自然难免祸及他人,且骁果军自恃有圣旨在手,又是天子心头肉,行事毫无顾忌。城中女子只要不在宫中且能入眼,便逃不出他们手去。之前徐乐所在船只上,船老大所听到的谣言就是由此而来,只不过与事实南辕北辙。并非有钱便可买到女子,相反女子只要出现在骁果面前注定难以幸免。

  江淮骁果顾念桑梓之情,行事还有几分顾忌。这些关中骁果则肆无忌惮,是以为恶最多,收获也最为丰厚。江都东城内女子近万,其中被抓者占了大半,昼夜啼哭如同鬼蜮,这些军汉自然早就见怪不怪不当回事。由于身上还担着值守之责,每夜都要轮流值戍,为了避免开关城门麻烦,索性这新筑城池四门洞开。

  和江都城内戍卫骁果不同,不管城头还是城门守军,都对自家差事漫不经心,没当成一回事。城里反正既没有贵人更没有天子,也没什么值得觊觎之物,最多就是有些女子值得争抢。可是城中足足几万军汉,个顶个都是煞星转世,平日里还愁找不到机会厮杀消遣,倘若真有人为了女子打上门来,正和他们心愿,求还求不来又怎么会拒之门外?

  新筑城池为屯兵之地,城中多是营帐少有房屋。许多未曾找到女子的军汉连帐篷都不耐烦住,在路边点起篝火,凑在一处说笑喧哗,城中不少地方篝火整夜不熄,军汉们凑在篝火旁说笑叫骂,再不然就是烤些肉食分吃,于其他事亦不在意。

  江南之地水网纵横,江都东城依水而建,自然少不了水门。倘若是战时,城门、水门一般把守,水门所在必有精兵驻扎。眼下江都尚是太平所在,加上这些骁果军素来目高于顶,认定天下没人敢来此处自寻死路,对于水门的防范废弛。加之水门所在偏僻,便是烤火作乐的士兵也见半个,在这一片纷乱的城池中算得上少有的僻静所在。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响起,伴随着脚步声的,还有男子含糊不清的骂声:“逃?你能逃到哪里去?莫以为自己在宫里待过几日伺候过贵人便了不起,竟然敢看不起阿爷!告诉你,便是圣人旨意,把你们配给阿爷做婆娘!你就算告到圣人面前也是无用!再说,你以为自己是谁?有什么本事逃出阿爷的手心?”

  脚步声距离水门越来越近,借着月光可以看到,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在前疾奔,在她身后则是个敞胸露怀的大汉紧紧追逐。这女子身材苗条修长,在女子中也算是高个子,可是和身后男子相比却还是差了一天一地。追她的男子身高体壮如同一头黑熊成精,一步跨出足以抵得上女子三步。是以虽然醉得脚步踉跄,但女子依旧无力摆脱其追逐。

  男子边追边骂道:“你这贱人还想逃到哪去?这是水门!前面根本没路可走……”说话间隐约传来两声金属折断之声,按说在夜晚应该听得清楚。可是这军汉本就喝得头晕眼花,再加上自己的嗓门太大,于这番动静并未发觉。反倒是女子停住脚步,眼睛望向水门。

  见她不再跑,男子反倒是越发得意,哈哈狂笑道:“我说过,你这辈子休想逃出俺的手!乖乖随俺回去,要不然阿爷便打断你的腿!”

  水中隐约有些微响动传出,似乎是有鱼儿经水门从城外游入城中。军汉一心只顾着女子顾不上其他,对这些动静都不在意。女子则两眼紧盯着水面不放,既不理会大汉的话,也没有任何动作。

  男子见女子不做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如同老鹰捉小鸡一般将人拉到身边,另一只手扬起没头没脑朝着女子打去,边打边骂道:“贱人!我让你逃!我让你逃!这城中几万军汉,个个如狼似虎!能让你个小娘逃出去?也慢说是你,就是那个神武乐郎君进了城,也一样是粉身碎骨的命!你还敢不看阿爷!你看阿爷背后作甚?难不成那里能跳出来个水……”

  他的巴掌再次扬起,可是这次却没能像之前一般落下。一只如同铁钳般有力的大手,紧紧扣住醉汉的脉门。这名酒醉军汉哪怕是全盛之时,气力也不及身后来人的一半,何况如今大醉酩酊更加不济事。被其一把扣住脉门,只觉得非但臂膀无力,连半身都为之麻痹不灵。他强睁惺忪醉眼向身后望去,却见一人不知几时已经来到自己身后。

  来人满身是水,水珠滴滴答答顺着衣衫落地。虽有月光照明,但是来人立身之处背光,加上军汉已经醉得眼前发花看不清身后之人面目,只觉得其一双眼睛明亮如电冰冷似刀,其他都看不明白。

  军汉吓得一个冷颤,醉意都去了三分,战战兢兢问道:“你……你是人是鬼?”

  “某自然是人,你们这些为非作歹欺凌妇孺得才是鬼!”来人冷声道:“好叫你知晓,某便是你方才说的神武徐乐!你不是说某进了城也是粉身碎骨么?某便要看看,到底是怎么个粉身碎骨法!”

  这军汉听得神武徐乐的名字面色一变,张口就想叫喊,可是徐乐的动作却比他快得多,空着的右手一把探出扼住这军汉咽喉所在,随后微一用力,这名军汉身体猛烈抽搐一阵随后便停止了动作,空气中传来一阵难闻的气味。徐乐冷哼一声,把这名军汉尸体丢入身后水中,水面为之一翻。

  那名女子自始至终未动地方,既没有逃走也没有哭喊求饶。徐乐向前一步,来到妇人面前,低头望了她一眼,语气略略放平和:“你怎么不逃也不叫?”

  女子声音很低,但是语气很是坚毅:“郎君杀恶人,奴有心相助却无勇力,只能尽力不坏郎君的事。”

  “你方才便看到某了?”

  “奴自幼耳目格外灵敏,是以郎君得动静虽说不大,奴却也听得清楚。”

  “听你言辞不似普通妇人?”

  “实不相瞒,奴乃是随大业天子南狩宫人,昔日也曾在袁贵人身旁侍奉。不过……这些都是往事也不必提了。”女子的语气里既有凄楚又有几分沧桑:“郎君想必是神武乐郎君,您来所为何事奴一清二楚。郎君替奴杀了这恶人,奴愿助郎君一臂之力!”

  第六百四十九章 屠龙(十四)

  房间内,左右两侧排摆着两排青釉跪兽烛台,每根驻台上都插着一根粗若儿臂的白蜡,近百根蜡烛将房间照得雪亮。这年月蜡烛乃是金贵物什,非王公贵胄富翁大贾人家无力备办,而一口气摆出如此多蜡烛照明,就更是王侯之家才能有的排场。只不过房间里那股子刺鼻霉味,与这些蜡烛颇不相称,让这番布置失了几分颜色。

  房间规模有限,陈设也极为简单。除去烛台,便是一张案几,靠墙位置竖着两根桩橛,韩家兄弟被绑在桩橛之上,披头散发形状狼狈。而在两人身前,则是满身披挂的宇文承基。承基此刻正横眉冷目望着对面之人,说话语气中满是怒意。

  “人都说荣国公家中六郎为人粗鲁不善交际,如今看来想必是传言有虚。独孤备身居然为他的事居然亲自来此说项,足见六郎手段非常人可及。放眼江都,除了圣人之外,怕是没几个人有这么大的本事,惊动独孤将军金身大驾吧。”

  在宇文承基对面的,乃是个三十出头的男子。其人长身大面身材魁梧,一望可知也是个勇武有力的军汉。其身上未着甲胄,而是身着小袖足踏快靴,头戴折脚襥头,打扮得干净利落。眼看承基面色不善,男子连忙辩解:“大郎言重了。某的为人大郎是知道的,拙嘴笨舌不善交际,说话更是不知轻重,往往自己得罪了人还不知晓,是以不敢和人交际。来六郎与我也不过是点头之交,没什么交情可说,真要说情分,也是咱们的情分更深。”

  说到这里男子看了看承基身后的韩家兄弟,又干咳两声:“某此番前来也不是冲六郎的面子,而是为了承基和令尊着想。自古来杀人不过头点地,事情到了这一步也该收手了,再闹下去只怕对谁都没好处。不管怎么说,那也是关中来的使臣,我们总不能让圣人落个辱使的名声。”

  宇文承基对面的男子名为独孤开远,其祖父乃是大隋文献皇后独孤伽罗之父,当日北周八柱国之一的“独孤郎”独孤信,其父独孤罗则是独孤信长子独孤伽罗胞兄。从这一层关系论起来,独孤开远与江都宫内大业天子杨广以及如今虎踞长安的李渊,还要算作姨表兄弟。

  只不过独孤开远乃是独孤罗庶长子而非嫡子,当年独孤信随魏孝武帝入关与北齐高欢交恶,出逃时太过仓促,未来得及将独孤罗带走。独孤罗因此落入高欢之手,少年时受尽苦难折磨,生计都无从维持,全靠同宗独孤永业照拂,勉强得保性命而已。直到大隋混一南北,独孤伽罗与长兄相认,独孤罗才否极泰来重获富贵。

  人穷乍富难免放肆,独孤开远便是独孤罗初得富贵之后酒后荒唐的产物。因生母地位卑下,自己也不受父亲喜爱,这独孤家庶长子的身份,并未给他带来什么实利。再者独孤伽罗为人严苛,杨广与长兄夺嫡时千方百计讨母亲欢喜,不得不压抑自己本性装出一副清心寡欲模样,日子过得如履薄冰,心中积了不知多少怨气。

  等到母亲身故自己登基,便恢复本性格外放纵,对于母亲宗族更谈不到关照。独孤开远能当上千牛备身,全是靠着自己一身武艺气力,一刀一枪积功升转,这个皇亲身份所能提供的助力颇为有限。

  不过于江都城内文武而言,对于独孤开远多少还是有几分忌惮。毕竟杨广喜怒无常性情难测,如今大隋江山摇摇欲坠,说不上什么时候天子便会重用亲族,是以城中武人对这位备身大多给几分面子,于其请求一口拒绝且冷语相待,怕也只有宇文承基才做得出来。

  眼看独孤开远口气缓和,一副哀恳模样,承基态度非但未见和缓反倒是越发冷厉:“独孤备身此言差矣!逆贼李渊悖逆人伦天地不容,我辈身受皇恩,理当将其满门诛灭食肉寝皮!徐乐为逆贼股肱,鱼俱罗将军之死、长安之失皆是其一手为之。只待圣人一声令下,某便带领兵马将其人头斩下!徐乐从人亦是贼属,理当一同问斩,何况这几人负隅顽抗,杀伤十余条人命。论公论私,他们都难免一死,某就是现在斩下他们的首级也不过分,又怎么算得上辱使?难道独孤备身以为,逆贼也有资格遣使下书不成?又或者是独孤将军念着骨肉之情,想要从中说项,保全这几人性命?”

  他这话问得甚是歹毒。独孤开远与李渊之间虽是亲戚,但是往来极少,哪怕多疑如杨广者,也并未因此就怀疑独孤开远,反倒依旧委任其千牛备身的要职。毕竟李家身为北地世家之首,亲眷关系遍布朝堂,就算杨广想追究也有心无力。世家门阀交际遍天下,真要是追究起来,杨广自己都株连在内,又哪里算得明白?

  可是亲戚终归是亲戚,这时候该提防的还是得提防。尤其在李渊起兵之后,其关中亲族纷纷起兵响应,像是华阴令李孝常这等八竿子打不上的亲族,都举兵归顺且献上永丰仓存粮以资军食。朝堂之上对于李渊的宗族亲眷,也不可能不加以防备。

  独孤开远命运多舛,是以早就养成谨小慎微的性子,生怕行差踏错招致祸患,对自己身上这层逆贼亲属的关系格外在意。自从李渊起兵之后行事越发低调,生怕与人结怨,把此事翻出来做文章。此时听宇文承基这般言语,心中既怒又惊,脸色由红而紫,手下意识地握住腰间宝刀刀柄怒骂道:“你竟敢血口喷人!真当阿爷是好欺的?”

  宇文承基却对独孤开远的举动无动于衷,冷声道:“我等武人都是直性子,心里想什么便说什么,哪里顾得上多想?独孤备身说自己有口无心,某又何尝不是?倘若言语间有何不当之处,独孤将军大可当面说明,何必动怒?难不成是被人说中了心事?”

  “某好心相劝,你竟恶语相伤,看来这天下只有好人做不得!”独孤开远这时也回过味来,宇文承基浑身甲胄,那条赖以成名的马槊就放在身旁不远处。自己一身便服短兵,与他厮并起来肯定没有便宜可占。再说事情闹出去,只怕难逃一个被人戳破心事恼羞成怒的评语,其后果并非自己所能承受。

  想明白这一切,独孤开远便也打消了动手的念头,可是心中一股恶气委实难舒。瞪着宇文承基怒道:“此番六郎只想保下这三个人,不愿把事情闹大,这有何不妥之处?连这点面皮都不给,你当真是要把事情做绝?大家本应是袍泽手足,可如今成了什么样子?倘若荣国公他日持圣旨前来,你也不肯放人?”

  “笑话!此事某并未做错,又何必卖情面给六郎?他若是不服气,便自己上门来讨要,打得赢我便能带人离开。再不然荣国公能从圣人那里讨来旨意,某也自当遵旨行事,否则谁来也没得商量!”

  宇文承基看看独孤开远,停顿片刻语气略有些缓和:“独孤备身一番好意,某并非不知。可是咱们关中子弟,几时沦落到要向那些江淮人卖放人情的地步?咱们骁果军中关中子弟足以护驾回京讨平逆贼,用不着来家父子出阵!他的面子我给不给,又有什么关系?再说备身随侍圣人左右,于宫中之事并非一无所知。那胡姬去了何处,你我心知肚明。这三人本就是还不出的,你又何必让自己为难?”

  独孤开远看看宇文承基,又看看他身后韩家兄弟。宇文承基摇了摇头:“还两人与一人不还并无区别。所以放人之事莫要再提,想要领人,让他靠自己的本事来夺就是。天色不早,这牢房不是待客所在,某也就不多留独孤将军了。”

  任是脾气再好之人,这时也没了好话可说。独孤开远瞪着承基切齿道:“既然大郎心意已决,某也就不多说了。还望你好生想想,切不可逞一时意气坏了大事!告辞了!”

  望着独孤开远的背影,宇文承基心内暗自叹息。独孤开远为人不错,此番前来更是一番好意,自己不该如此对待。可是自家事自家知,身为宇文家的子弟,便有许多的身不由己,这个面子自己不能卖也卖不起,只好做一回恶人,把他赶走了事。更何况身为斗将,自己最大的消遣便是与本领高明的斗将比武较量。

  与来整交过几次手,彼此的手段心里也有数。既然徐乐可以在角抵中胜过来六郎,确实有资格做自己的对头。人说马上承基马下六郎,这回也要让徐乐看看,自己步下的本是如何。

  他回头看了看韩家兄弟,又转身看看关闭的房门。这里乃是江都东城的地牢,地点固然隐秘戒备也很是森严,按说想要找到这里都不是易事,更别说突破重重警戒来到地牢之中。不过若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他又有什么资格做自己的对手?能把长安搅得天翻地覆,最终导致城池易主的人,理应有这个本事来到自己面前。

  承基心中转动着念头,已然来到马槊之旁,将兵器抄在手中横持。几个呼吸间便做到心如止水波澜不惊,他有个预感,今晚徐乐一定会来到此,与自己分个高下,是以必要保持最佳状态迎敌。也要让天下人知道,天下无敌之人只能是承基,不会有第二个!

  第六百五十章 屠龙(十五)

  宇文承基所在的房间,乃是江都东城的地下牢狱。几万精力旺盛的壮汉聚集一处,倘若没有法度约束再辅以刑罚,怕不是没多久就要把天捅个窟窿。不管杨广对骁果军如何放任,宇文父子对于关中骁果军将再怎么亲厚,该有的规矩刑罚也不能缺失,否则便是宇文父子怕是也难免呼喝不灵。是以在东城建立之初,便修有地牢,以便于关押不服军令又罪不至死的军士。宇文承基所在的,便是这地牢的最深处。

  独孤开远怒气冲冲走出牢房,面前便是悠长甬道。和房间内灯烛通明的情形截然相反,甬道两侧墙壁上虽有放置火把、松明的卡座,但是大多数都空着。只有零星几支火把插在上面,火苗摇曳如同鬼火,整个甬道被这忽明忽暗的光芒映得如同森罗地府。

  骁果军都是艺高胆大之人,在这些人中靠着一身本领脱颖而出挣得千牛备身官职,更不会是无能怯懦之辈。独孤开远虽然很少来地牢,对于甬道情形也不怎么熟悉,但是漫步其中倒也不至于紧张。他此刻的心思不在于甬道情形,也不在于自家面皮受损,只是在脑海里反复思忖着宇文承基那几句话。

  能在天子身边当差,自然不会是愚顽之辈,军将耿直也不代表无谋。事实上独孤开远嘴上不说心如明镜,于当下城中局势看得清楚。骁果军内部之争实则是庙堂之争的延续,如今随驾南狩的臣子也同样分为两派。

  以宇文兄弟等人为代表的关陇大臣,与虞世基、许善心、来护儿这干江南文武之间已呈剑拔弩张水火不容之势。而河东人裴蕴更是与虞世基等江南人亲厚,让关陇大臣越发感觉孤立无援。

  人离乡贱,普通百姓背井离乡总会感觉孤立无援,庙堂诸公其实也相差无几。他们自长安而至江都,心中本就觉得委屈。又见天子重用者皆为藩邸旧人,在朝堂之上何尝不是感觉孤立无援,心中难免生出怨怼。寻常百姓此等遭遇也不过是恨天怨地骂娘而已,这些名门望族阀阅子弟却有着足以倾覆天地的力量。

  关中骁果横行不法行事跋扈,乃至刻意惹是生非,此番更是不惜与长安来的使者结怨,这背后少不了关陇大臣支持。按说李渊如今席卷关中,关陇众臣家眷田产尽在李渊掌握之中,理应对其示好。可是这些人故意反其道而行,既是向天子表现忠心,更是一种威胁。自己这些人为了大隋天下,不惜抛弃祖业宗族,圣人又何以相酬?倘若依旧重用那些江南士人,这些大臣乃至骁果又会做出何等丧心病狂之事?

  想到宇文承基与自己说话时的神色,独孤开远心中莫名发紧,总觉得其眼神中那份杀机并不一定只对着自己……如今的江都如同架在火堆之上,偏偏天子一无所知依然故我,这可如何是好?自己是不是该冒死进谏,让圣人有所察觉?可是……

  独孤开远刚想到这里,忽然心中生出一丝警觉。这份警觉并没什么来由,纯粹是武人本能的反应。多年习武加上过人的警惕,让独孤开远六识格外灵敏。他能为杨广信任随扈左右,也和这份机敏密不可分。

  虽说眼前依旧是晦暗不明,也看不到什么异常,可是独孤开远还是后退半步身形下蹲,右手紧握直刀刀柄,瞪着前方甬道喝问道:“前方何人?出来说话!”

  “神武徐乐!”一声大喝自黑暗中传来,证明独孤开远并非疑心生暗鬼。随着答话声,一道黑影在甬道中蹿出,如同猛兽下山一般,朝着独孤开远疾扑而至。以独孤开远的目力以及反应,也只勉强能看清是一条人影,却看不出对方的五官相貌乃至身体特征。

  到底是千牛备身,独孤开远名号虽不及承基、来整、沈光等人来得响亮,却也绝非庸手。甬道并不宽绰,没有多少左右趋避的余地。眼看对手扑来,独孤开远直刀出鞘,刀锋在面前画了个圆弧,乃是一记攻防兼备的招数。

  身为天子护卫,心思与普通军将并不相同。独孤开远从听到徐乐的名字那一刻,就没准备靠一己之力将其斩杀。虽说武人都有争胜之心,但是更要有自知之明,尤其身负护卫皇帝重责,就更不能由着自己性子行事。

  独孤开远并非好胜之人,更没想过通过斩杀徐乐在军中扬名立万。相反,他与人交手时也从未想过靠一己之力取胜,就如同护驾一样,只要能拖住对手合众人之力将其拿下才是本分,自己是否能独享功劳并不重要。

  牢房虽然算不上重地,可是同样有兵马看守。独孤开远记得清清楚楚,自己一路走来所见看守不下二十人。只要能拖住徐乐一时三刻,这些援兵赶到,又或是宇文承基闻声赶来,任徐乐多好的本领也难以逃脱。

  若以刀法论,在骁果军中独孤开远的刀法算不得出挑,可若是他一心死守,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便是军中第一等刀客也休想速胜利。几次军汉比武,独孤开远都是以善守闻名,乃至有人称他为“铁门闩”。

  他算定徐乐此来不可能身穿披挂,出手更为果决。一刀出手刀锋三变,竟然在一刀之间便威胁了徐乐上中下三盘。若是其退后变招,自己这三变之后又能衍生出九个变化,虽说不能伤人,却能拖延对手行动,百试百灵从无虚发。

  可是他这一刀三变刚刚挥出,还不容得使出九化,就觉得右手手腕被一股巨力击中,仿佛挨了一记铁棒,又像是挨了记重锤。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了骨头折断之声,只觉得手腕痛楚难当,再也握不住刀柄,手中直刀脱手而出,直贯入甬道的土墙之内,只听“嗤”的一声响也不知贯入墙中几许。

  徐乐自黑暗中冲出,手中并未拿兵刃。身为上将固然是靠着战马长兵征战沙场,但是赤手格斗也是必备的本领,否则迟早会因为手无寸铁而任人宰割。独孤开远刀法虽然高明,可是徐乐乃是徐敢一手教养出来的超等斗将,又岂会把独孤开远的刀法放在眼内。

  不搞阴谋诡计,没有那么多鬼蜮伎俩,奉行心中“直道”。这既是徐乐的为人,亦是他武艺的特点,而这等直道而行一往无前的武技,恰好是独孤开远这等刀法的克星。再加上徐乐那双夜眼,一腿踢出便将独孤开远手中直刀踢飞。不容其反应叫喊,徐乐合身前撞,以人为兵以肩做槌撞向独孤开远!

  一声闷响伴随着半声闷哼,独孤开远的呼喝声只发出一半,就被生生撞了回去。在徐乐大力撞击之下,身形倒飞而出正撞在甬道墙壁上,发出第二声闷响,紧接着人如同一滩泥一般软绵绵地瘫倒于地。

  鲜血顺着独孤开远口、鼻乃至耳内流出,五脏六腑都几乎挪位。就连独孤开远自己都说不上来自己断了几根骨头,只是觉得一身气力正飞速流逝,就连想抬手都做不到。眼前变得越来越模糊,在他失去意识之前,只见徐乐步履从容地从自己身边走过,抬手从墙壁处拔出自己那把直刀,随后提着直刀向宇文承基所在的房间走去。

  神武徐乐……果然名不虚传!独孤开远此刻无力言语,有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可是在心里还是为徐乐喝了一声彩。若以身份立场论,自己理当盼望宇文承基获胜拿下这乱臣贼子。可是以当下江都城内情形,乃至整个大隋天下论,徐乐若败只怕大局顷刻崩坏。

  这一战徐乐必须赢!他也有这个本事赢!可是承基……千万不能死!

  独孤开远在意识消散之前,心中只剩了这一个念头。

  徐乐却顾不上理会独孤,他手中持独孤开远的直刀,自己的宝刀则挎在腰间未曾拔出,一路大步急行,不多时便来到甬道尽头,望见那扇木门。徐乐脚步不停,人朝着木门冲去,来到木门附近时才大喝一声:“神武徐乐来也!”

  房间内宇文承基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手中马槊微微抖动,似乎也在为即将迎来个有资格挑战自己的对头而兴奋不已。承基并没有出手暗算之意,反倒是后退半步,给徐乐留出足够的空间,随后从面前案几处拿起兜鍪,自己戴在头上。

  伴随着一声咔哒之声,宇文承基的面容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乃是如同鬼魅一般的朱漆面相。

  就在这时房门洞开,一身夜行衣靠的徐乐手持直刀破门而入与宇文承基对面而立。徐乐的眼神先是看向了宇文承基身后的韩家兄弟,随后又死死盯住承基。承基掌中马槊前七后三怀抱二尺,槊锋遥指徐乐,挑战意图十足。

  直刀对马槊,一身布衣对阵介胄之士,这一场比斗从一开始就注定不公,却又容不得推脱拒绝。唯有一往无前,以死相搏!

  第六百五十一章 屠龙(十六)

  槊锋抖动,如同毒蛇吐信。上好精铁制成的槊锋在烛光下泛射出耀眼光芒,随着宇文承基的手臂抖动大槊嗡嗡有声,槊锋如猛兽毒牙,向徐乐发起致命撕咬。

  徐乐身形闪展腾挪如同游鱼,在斗室间左右移动,自独孤开远手中夺来的直刀交于左手,右手从腰间将自家宝刀抽出,双刀在手如同光轮,遮、挡、磕、架,把身体裹了个严实。

  若是独孤开远在此目睹,只怕要惭愧得无地自容。他引以为豪的护身刀法,在真正方家眼里,却不过是小儿把戏。战阵之上,以兵器遮护身形拨打雕翎,乃是上将必有手段。能够招架格挡漫天箭雨的刀法,又岂是独孤开远这种单打独斗的护身刀法能比?

  徐乐性情直率心性骄傲,从来喜欢抢攻而非防守。可是今日情况特殊,容不得他随性而为。这是一场从开始就充满不公平的比斗,宇文承基满身披挂徐乐却只着夜行衣靠。在这个时代,介胄之士代表了一个武士完整形态的武力巅峰,布衣短兵的侠少武艺再如何了得,遇到这等铠甲在身的武士都要退避三舍。而在顶级斗将的较量中,差了一分一毫便是生死之别,何况是如此悬殊的差异。

  徐乐惟一的凭仗便是地利。斗室狭窄并不利于长兵施展,而一身甲胄的武士在腾挪纵跃方面,也注定不如布衣之士利落。依靠身法闪避对方攻击,找机会近身相搏,才有一线机会取胜。

  然则随着宇文承基马槊挥舞,徐乐发现自己的谋算有误,地利非但不在自己一边反倒是被敌手牢牢占据。承基不但力猛槊沉,心思也格外敏捷。自己自出世以来所遭遇的顶级斗将中,单以谋略而论,只怕还没一个人能赶上面前的对手。

  从一开始承基便给自己挖好了陷阱,他想必不知在这斗室之中练武多日,对房间内布局乃至规模都了然于胸。其所占位置也是用心挑选,只要伸直手臂舞动马槊,便可以将面前大半个房间笼罩其中。不管自己如何躲避、跳跃,都无法逃出马槊的攻击范围。从动手开始,自己轻装便利的优势便被抵消,如果不改变方略注定死路一条。

  一槊当胸刺来,徐乐身形微微一斜避开锋芒,双刀十字搭花附于槊杆之上,一记顺水推舟去斫宇文承基的手指。承基也不变招只是手腕用力,槊杆一阵颤抖,双刀便被弹开,随即大槊横扫向着徐乐腰间猛抽而去,徐乐缩颈哈腰避开大槊,试图欺身抢攻,可是承基的变招也极为迅捷,已然用槊钻封住了徐乐进攻的路线。

  想必韩大就是被这厮擒住的!徐乐心中已然对承基的武艺有了初步判断,除了力大槊沉出手敏捷这些斗将都具备的本领之外,他的槊法别具一格,便是自己都未曾见过。明明是力大无穷的虎贲之士,使得又是马槊这种战阵兵器,大开大阖十荡十决陷阵破敌,乃是看家的手段。这等武艺施展开来,千军万马都阻拦不住,斗室之中各种陈设自然难以幸免。

  然则宇文承基虽然出手势如霹雳雷霆,乃至大槊舞动时斗室内隐有风雷之声,可是那些烛台乃至蜡烛都完好无损,最多是几支蜡烛被大槊舞动时带动的金风吹灭,却并没有烛台或是蜡烛损毁。这等手段就算是徐乐自己,也万难做到。

  倒不是从此就能认定承基的本领在自己之上,最多算是术业专攻,各家有自己拿手的本领无法放在一起比较。可是从这一手徐乐就能断定,承基绝对是自己出世以来所遇敌手中最为难缠的一个。

  沙场斗将能练就这种小巧本事已是不易,肯花心思去练这等功夫,就更不是常人所为。毕竟这种马槊绣花的武艺真放到沙场上,并没有多少用处,以大毅力练就这么一份本领,又把这份本领的运用发挥到极限,这种心性的上将,绝对是一号劲敌。

  马上承基,步下六郎,如今看来这话也不十分准。宇文承基只不过是更习惯马战而已,如果真的步下死斗,心性单纯的来整,怎么看也不是承基的对手。如今江都城内,不管马上步下,若是比身法、角抵、投矛等本领或许难说谁一定夺魁,可若是真的比并战阵武艺生死相斗,魁首一定是宇文承基!

  他之所以选择这间斗室与自己交战,便是要将天时、地利、人和悉数算计在内,确保自己立于不败之地。这等心思缜密之人,自然将斗将能够想到的败中取胜手段悉数考虑进去,想要以此等招数取胜和送死几无差别。

  以徐乐的心性以及目下局面,最为妥当的办法就是放开手脚以力取胜,靠着真实本领一刀一枪把承基打翻在地。可是人力有穷,不管徐乐再如何胆大心雄,也必须承认,披挂整齐横槊以待的宇文承基,绝不是自己靠着两把直刀便能战胜的对手。

  以膂力论,徐乐并不见得不敌承基,可也不至于强出多少。从兵器上,他却吃了大亏。宇文承基手中马槊乃是将门子弟可以当作传家宝传承的宝槊,不但质地坚韧刀枪难损,而且分量格外沉重,正适合承基这种力大无穷的战将使用。自己手中直刀分量太轻,与马槊这种兵器正面硬拼注定吃亏。可是承基槊法施展开来,几无破绽可寻,自己想要近身相格却怎么也抢不进去。斗力不能胜,又无法一巧破千斤,眼下自己似乎当真陷入了一个无解死局。

  承基手中大槊越舞越快,徐乐可供腾挪的空间越来越少,双刀与大槊碰撞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接连几击之下,饶是徐乐神力无敌,却也要担心宝刀脱手。就在此刻,他的眼神转动,忽然将目光落在两旁那些卧兽烛台之上……或许这就是机会!

  他心念转得快动作更为迅速,想到此处并不耽搁,先是飞身避开承基马槊横扫,随后趁着身形下落当口,双刀互搭,以刀身对着烛光一晃!

  这两柄直刀一柄来自执比贺,乃是执必贤不惜千金为爱子所购的宝刃。另一口来自独孤开远,亦是大隋将作监中能工巧匠穷尽心力打造的上好兵器,论及锋锐并不逊色于执必贤所持神兵。两柄宝刀皆是百炼钢打造,刀刃锋利刀身光滑明亮宛如秋水。这时为烛光一照,泛起两道耀眼光华。

  两人的兵器在烛光下都会反射光芒,不过并非刻意为之,并不会影响打斗。徐乐这一下却是计算了方位角度,刻意以烛光乱敌人眼神。饶是承基见机得快,被这光芒一照也不由两眼发花,下意识闭目后退,同时一声怒吼,手中大槊舞动速度又加快了几分!

  几声闷响响起,已经有几座烛台翻倒,上面的蜡烛纷纷落地,甩得到处都是。狂怒出手的宇文承基,这时也没法保持之前的力度与节奏,破坏烛台打灭蜡烛在所难免。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徐乐固然能够断定自己无法靠短兵战胜承基,承基也知徐乐本领绝不在自己之下。一旦被其成功近身,自己好不容易获得的优势便有可能悉数丢失。因此这时以攻代守,槊法越来越猛烈,势如排山倒海又似万马奔腾,这时不管是谁想要趁虚而入都难免粉身碎骨!

  不过徐乐从一开始想得就不是进而是退,他以双刀晃动逼退承基之后,并未趁机进攻,而是飞身疾退,面对承基背对房门,直撞出房门之外。

  身为战将,首先便要懂得选择战场,一味猛冲猛打并非勇猛表现,最多只能算作鲁莽。骑兵不利于水泽树林,步兵则不能在平原上和骑兵对冲,选择最适合自己的地势交战,亦是为将者应有的本事之一。既然房间是承基选择的战场,对他也最为有利,自己便换个地方就是了。徐乐相信,承基不会放任自己退出不追,这便是斗将之间的默契,也是武人的骄傲所在。

  果然,就在徐乐退入甬道不久,一阵甲叶铿锵之声伴随着军靴囊囊声在甬道内响起。宇文承基手提大槊追逐而出,他和徐乐一样都是夜眼,哪怕徐乐穿着夜行衣在甬道里也藏不住身形。

  追出三十几步之后,他便发现了在前方持刀以待的徐乐,随后也站住身形。马槊依旧保持前七后三怀抱二尺的架式,脚下马步稳牢如同落地生根。从开始交手一语不发的承基,第一次发出了声音:“堂堂神武乐郎君,就只会这些鸡鸣狗盗的手段,再不然就是逃走么?”

  话音刚落,徐乐的身形已经向他扑来,口内依旧一语不发,只是将双刀朝着承基身上拼力斫去!斗将的体面终归不是靠词锋而是靠刀锋去赚,大家谁笑到最后谁才有资格说话!

  对于徐乐的攻击承基不慌不忙,手中大槊抖动,槊锋迎着徐乐的身形疾刺而去。

  叮当作响火星乱冒,两大顶尖斗将的交锋再度展开,一如龙,一似蛟!

  第六百五十二章 屠龙(十七)

  易地而战,情形果然和方才大有不同。正如疆场撕杀一样,有些时候撤退乃是为了进攻,另外一些时候进攻则是为了更好的撤退。兵无定势水无常形,不存在一套包打天下的战法,也没有练成之后便一成不变无往不利的武艺。大军作战如是,两人生死相搏也是同样道理。

  徐乐选择撤退就是为了将甬道作为战场,让承基失去地利。他相信承基和自己一样,都是夜晚作战不受影响的夜眼,哪怕斗室内毫无灯烛也能看清对手所在不会影响武艺施展。之所以广布明烛,与其说是为了厮杀便利,还不如说是为了自己的体面着想。

  毕竟是北周八柱国之一宇文家的后代子孙,哪怕是军功将门后裔,也难免沾染世家门阀子弟的豪奢风气。何况宇文承基之父,又是以荒唐闻名的与文化及,他怎么可能不受影响?不管是摆出天价的烛光阵迎敌,还是练了那一手力度收发随心,舞槊不灭烛的本领,都是世家子展现自己财富本领的手段。不但要赢,还要赢得光鲜,更要与众不同受人赞颂,这就是出身世家的军将与寻常武人的区别之一。

  江阴为水乡,地牢难免潮湿发霉。方才交手的房间里显然日常用香料熏过,味道才不至于那么刺鼻,到了甬道里霉味就不受控制地向人口鼻里钻,呛得人忍不住想要大声咳嗽。徐乐相信,宇文承基这种武人中的贵公子,绝不会常年在这种环境中练武。更不可能牢记这条甬道内地形尤其是甬道各处宽窄尺寸,固然自己对于甬道不算熟悉,他也同样陌生,在这里交手,大家都觉得束手束脚,于地利上彼此都不占,便可扯个直。

  事实证明,徐乐这一遭果然赌对了。承基的大槊刺、挑、盖、打依旧不受影响,可是当他想要像之前一样,将大槊做棍棒横扫时,却出现了小小的波折。

  甬道的宽度比那间房间略窄,墙壁也不像房间里那般平滑。毕竟是囚禁军汉的地方,又不是圣人宫殿,工匠修筑时对这等细节并不用心。即便是监工,也不会在这种无关紧要的部分做文章。是以甬道里有些地方厚些,有些地方又薄了几分。

  他掌中大槊横抡之时,槊锋便挂到了墙壁略略凸出的位置,这一招略有些停滞。好在承基神力惊人,手中马槊也锋锐异常,手臂发力,大槊冲破阻碍继续扫出,前后也不过是眨眼工夫。

  可是对于上将来说,这一眨眼的迟滞也足够了。徐乐选择甬道交锋,等得就是这一刻,眼下终于被他抓住机会又怎会放过?就在承基发力舞槊的刹那,徐乐已然如同猎豹般扑出抢入中宫。自两人交手到现在,徐乐第一次得以与承基近身相搏,他的双刀终于有了斩到承基身上的机会。随着一声怒吼,双刀抡动如同雪片,向着承基斩下!

  一阵令人牙酸的碰撞声响起!

  眼前债还的快,方才宇文承基倚靠地利,尽情发挥长兵便利,将徐乐杀得只能招架躲避无从反击。如今主客易势,面对徐乐这如同怒海狂涛般的刀锋,宇文承基也只剩招架之功难以反手还击。

  一身披挂的优势便在此时展现无遗,徐乐一身夜行衣并无防护之能,一旦被马槊扫中非死即伤。宇文承基有宝甲护身,固然不至于刀枪不入,至少可以抵消大半力道。他身上这件札甲乃是北周上柱国宇文盛当年纵横沙场的披挂,加上他手中这条宝槊,以及头上兜鍪,正是宇文家传家三宝。

  能成为上柱国传家之物,自然非比寻常。有此宝甲护身,徐乐的宝刀虽利,想要伤损承基也非易事。可是身为斗将,自然有斗将的骄傲,若是被敌人刀剑砍中,纵然身体不曾受伤,难免让人耻笑。是以宇文承基紧咬牙关,以手中大槊招架格挡,把自己身形牢牢护住,同时试图拉开距离,重新抢回主动。

  可是徐乐又岂能让他如愿?好不容易找到机会,自然没那么容易让承基挽回颓势。徐乐双刀抡动如风,如同庖丁解牛,向承基身上猛斩。脚下步步紧逼,不许承基逃出掌握。

  虽然天下武人号称一家,但是因为出身不同,经历各异,所练就的本领也不一样,就连练武的方法都大有差别。许多军将出身寒微,幼年时在乡间田野耍枪弄棒,既不曾遇过名师点拨,也不知该如何培力筑基,全是靠着气力体魄与人厮打。投军之后便是在战阵中摸爬滚打,学的都是打法,再就是从尸山血海里摸索出来的杀人术。

  这等本领也有独到之处,沙场老卒往往也能对斗将形成威胁,但也仅仅是威胁而已,想要进入斗将尤其是头等斗将行列,便要看个人的天赋外加机遇。总要遇到高人指点,或是自己找到明路,才能跨过门槛练成本领。

  若是过不去这一关,全靠自己力大手巧,再就是经验丰富,路总归走不远。像是这等快刀斩,看上去炫目解气,实则对于使刀之人要求极高。既要有过人的气力,更要有爆发力和持久力。那些老兵痞往往可以斩出像样的几刀,并以此洋洋自得。可是让他们始终保持这等高速出刀,便没了这份本事。

  只有自幼练功,了解自己的身体,知道如何发力更知道如何用力,再以足够的财帛为后盾支撑,练就独门的吐纳术保持身体不疲,且有高人喂招,保证动手时气息流动顺畅,肌肉关节变化迅速,才能维持住这等刀速。

  比起速度,更重要的则是手法。若是一味乱砍,看上去威力十足实则在行家眼里破绽百出,只能算是小儿把戏,更不可能把宇文承基这等好手杀得全无还手之力。此刻徐乐的刀法快而不乱,每一击选择的方位、角度乃至所用力道都有其讲究并非胡乱劈斩,饶是承基本领再好也难以寻觅到反击的机会。

  能教养出这等好手的,基本都是军功贵族人家。这等人家家主多是沙场老人,战阵经验丰富,更知道战机不可失的道理,又怎会允许对手脱离自己掌握?比起如何挥刀斩人,他们更会教导子孙,怎样牢牢锁住敌手,不让他脱离掌握。

  徐乐一边挥刀猛斩,脑海中反复出现着祖父教导自己武艺的言语。

  “刀为短兵之雄百兵之胆,使刀之人必要怀搏命之心,才可勇往直前破敌制胜。然刀为短兵与长械交接,失于形败于势,惟有舍命近战才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单刀看手,双刀看走!力分则弱。双手各持短兵固然利于进攻,却也导致自己出刀的力道减弱,是以必须以快打慢,让对手只能招架无力反攻。出手快而不可乱,更不可心浮气躁自乱阵脚,任他如何招架,你只管按着自己的刀法施展保准他无法还手。更要注意自己和对手脚下,他退你进不可放松,黏住对手便不许他逃脱。任他是何等了得的人物,最后也是砧板上的肉,迟早是你手上的战功。”

  阿爷,孙儿没忘您的嘱托,您看着吧!孙儿这就斩下宇文承基的头颅,让世人知晓我徐家刀法的厉害!

  头、胸、腹、腰……承基身上的要害全为刀光所笼罩,这一刻的徐乐如同高明庖丁,承基则如同待宰的牯牛。耳中叮当声不绝,刹那间怕不是有百十刀落下,承基虽然依旧勘可颉颃,却是未能还出一招半式。

  承基已然连退十余步,可始终摆脱不了徐乐的双刀攻击。他掌中马槊谨守门户,让徐乐的刀斩不到自己身上,可是这样闷头挨打总不是办法。而且从徐乐出刀的速度以及力道来看,根本没有半点衰竭之相,似乎这等攻击能一直维系下去,直到天荒地老。

  自宇文承基习武以来,几时吃过这种闷亏?他自幼力大手巧,少年时便可单人独骑猎杀野猪,被宇文化及视为可以传承宇文家武勇血脉振兴家业的“真将种”。先是让家中那些曾追随父亲四处征战的老仆教授承基武艺,又不惜财货聘请名师为教习。更是千方百计搜罗上好药材,为承基固本培元,打造出这么一具堪比铜浇铁铸的金刚不坏之躯。

  其一身膂力武艺名震三军,就连杨广亦有所闻。当日承基曾在杨广面前演武,让杨广大为欣喜,酒酣耳热之际甚至曾经想过打造一面“横勇无敌”金牌赐给承基,此事虽未实行也足以证明承基在军中的名号以及天子对他的器重。

  固然军中比武胜负难免,饶是承基也不敢自称从无败绩,可是几时像今天这般被打得如此窝囊?世家子弟的骄横加上成名斗将的脾气,让他心中火气越来越旺。明知道徐乐的刀法毫无破绽,眼下不是反击的时机,可是怒火升腾之下,他已然顾不了这许多!

  一声怒吼,声如滚雷!伴随着这一声大吼,宇文承基手中马槊忽然放弃招架,大槊穿梭换把,从双手握槊变为单手,左手空出把槊交于右手,以槊为鞭向着徐乐身上狠狠抽去!

  人影晃动火星迸溅!甬道内传出一声闷响,整个甬道的墙壁似乎颤抖了一下,空气中的原本弥漫着呛人的霉味,这时更混进了难闻的土腥味道。承基、徐乐身形站立不动,片刻之后,两声金属碎裂声响起,徐乐手中那口自独孤开远手中缴来得宝刀断为两截,而承基的兜鍪连同面覆也裂成两半。

  第六百五十三章 屠龙(十八)

  两声轻微的响声传来,被劈开的面覆落地,露出宇文承基那堪称英俊的面庞。虽然兜鍪也被劈成两半,但依旧挂在头上不曾落下,直到承基亲自动手将它们摘下随后丢弃于地。徐乐也把那口折断的直刀一丢,从双手分持改为合手奉刀,刀锋在前刀背于后,宝刀平举胸前,刀尖直对承基,口内冷声道:“你败了!”

  “某还活着,说什么胜负!”宇文承基一声怒吼,单手持槊功架不变,大槊如同怒蟒一般,在甬道左右墙壁处抽打着,张牙舞爪向徐乐猛扑而去!

  此番出手与之前不同,承基那“恰到好处”的武艺已然舍弃不用,改为大将马战交锋时最常用的路数用长兵刃扫开圈子,守住门户,再以霹雳雷霆手段破阵杀敌!

  徐乐的话如同一记狠辣至极的杀招,透过那领札甲直刺入宇文承基的心脏。他说的没错,自己败了!虽说从目前结果看,自己只是失去了兜鍪面覆,徐乐的双刀也折断一口,再难施展刚才那种暴雨疾风一般的攻势,彼此之间勉强可以算作扯平。可是这话只能骗人骗不了自己,败了就是败了,再怎么巧言令色也不过是掩饰而已。

  单纯从比武的角度,胜负已经见了分晓。承基狂怒之下,不惜以伤换伤,用同归于尽的打法发起反击,本就算不上公平。他自己身着宝甲,徐乐只有夜行衣,这种情况下的以伤换伤,结局注定一伤一死。

  如果两人都是甲胄在身,承基是否还会用处这一招就很有些难说。依靠这种招数挽回局面,说出去难免胜之不武,何况这一招使出来还未曾获胜,就更有些丢人现眼。

  徐敢当年教授徐乐本领时,就曾经说过。武人大多性如烈火,越是有本领的上将,往往脾气越爆烈,若是被人以双刀猛攻难以还击,难免心中暴躁不惜同归于尽也要抢回先机。对付这等人,不能与其赌气斗力,理应因势利导趁机斩下其头颅。

  是以对于宇文承基的反击,徐乐早有准备。那一记震动甬道的杀招,并未真的抽到身上,反倒是在此间不容发之际,飞身反攻,刀在槊锋上轻点借力,人如狸猫般前扑,一记“反手劈刀”以左手刀自上而下劈向宇文承基的面门。

  这一刀不管从出刀的速度、力道还是角度,都堪称无懈可击,更是选在承基含愤出手不惜同归于尽之时,自然百发百中。不过承基终归不愧是差点被天子赐予金牌之人,应变之快力道之强,也是徐乐生平所未见。在此间不容发之际,左手一拳猛击,以札甲上的精铁护手,重重地打在直刀刀身之上。

  承基一身膂力之强,在数万骁果军中不做第二人想。这一击之力不逊于铁锤钢鞭,这口宝刀虽是百炼精钢铸就,可如何挡得住这等巨力一击?不过宇文承基自己,也没讨得好去。

  徐乐这一刀实在太快,力道也委实太强,哪怕承基这一拳打断刀身,自己也没能避开厄运。事实上这一刀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顺着兜鍪顶部一路劈到了下颌,固然被一拳卸去其大半力道,但是也足以伤人。事实上承基心知肚明,如果不是这顶祖传兜鍪足够坚固,自己此时不死也是破相,徐乐不过是损失一件兵器而已。两相比较结果不言自明,他说的没错,自己已经输了!

  可是自己绝不能认输!不管是为了宇文家的荣誉,还是身为斗将的骄傲,都不允许他认输。自己和徐乐终究是各为其主的武将,而不是快意恩仇的侠少,今晚这一战更不是一场比武那么简单。

  关中骁果的体面,乃至于江都未来的局势发展,都和这一战息息相关,他又怎嫩认输?两人的武艺相去无几,胜负生死往往取决于一个举动的失误,又或是一个意外。方才虽然自己输了一招,但是徐乐总归是少了一件应手兵器,再斗下去,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是以承基索性不再顾虑世家子的面子,抖动马槊再次发起攻势。他已经意识到,甬道和房间内地形差异,不能再用以往的武艺赢人。改双手握槊为单手独持。仗着自己一身惊人的膂力,单手抡槊槊锋微微颤动,仿佛随时会因应徐乐的应对而生变化。整条槊就像是条张牙舞爪的乌龙,向着徐乐扑来!

  吸取了之前的教训,承基此番出手,一切以守住门户为先。他单手持槊,没有多少抡、扫的动作,甬道的宽度影响不到他出手。当徐乐试图以左右纵跃方式突破外圈,抢入中宫时,承基便将大槊当作铁鞭,朝徐乐身上用力猛抽!

  在宇文承基那一身神力加持下,便是普通的木棒也足以把人打得骨断筋折,何况是这条马槊。甬道内风声骤起,一声声闷响传来,不多时整个甬道内便满是尘土呛得人二目难睁。这等打法不光对自己的气力是巨大消耗,更是对掌中兵器的考验。若是马槊稍有些逊色,以这种程度抽打,只怕很快就要断为两截。

  不愧是昔日北周八柱国之一宇文盛的心爱兵器,宇文家族的传家宝物。槊杆乃是特选枳木韧性出色,又以数年之功若干名匠精心炮制,其韧性远胜寻常。大槊砸在土墙上的反震之力,被槊杆抵消大半,剩下的那一小半力道,又如何奈何得了承基这等虎臣?

  徐乐不得不承认,两将相斗运气往往也是极为重要的一环。自己此番行动无懈可击,却没想到最后居然败在了运气上。宇文承基运气太好,那顶祖传兜鍪也确实够坚固,居然能硬吃下自己一记反手劈刀,反倒是自己的刀被对方生生打断。

  沙场无情,更不可能奢求公平二字,这时候拉着宇文承基讲胜之不武,不过是徒增笑柄。既然运数如此,说什么都是枉然,唯有舍死一战罢了。徐乐双手奉直刀,两眼盯住槊锋所在,护住自己的门户。

  承基眼下狂怒出手风头正盛,自己以短兵敌长械本就吃亏,这时候更不能力敌,只能以逸待劳谨守门户,等着承基这股怒气消耗殆尽,招数出现破绽再放手反击。

  徐乐也知道,这份心思说易行难,宇文承基这种顶尖斗将的破绽,又哪里是那么好找的?正如自己方才那轮双刀快斩一样,承基当下这一轮猛攻,谁也说不好会持续多久。百密难免一疏,谁也不敢保证自己的防卫密不透风,只要稍有疏忽,便会赔上自己的性命。可是事已至此,也没有其他办法,只得打点精神,以直刀硬搏马槊。

  一个舞得疾,一个架得稳。甬道内叮当之声不绝于耳,是不是便有火星迸出。这不仅仅是武艺的较量,也是胆略、兵器以及各自基本功的比拼。以短击长本就不利,何况宇文承基那等神力非常人能及,招架他的马槊往往需要消耗几倍的气力。如果只是死守硬拼,哪怕徐乐力气再大也抵挡不住,手中的兵器也支撑不下来。

  不过徐乐也不会那般愚笨,他每次出手,都是抢在承基力气未曾用足之时主动格挡,一如兵法之中半渡而击,自己也省了好大气力。再加上自己腕力惊人,半是推挡半是招架,让自己的力气消耗最少,兵器也不需要跟马槊硬碰。

  双刀化作单刀,最大的好处是便于用力。宇文承基虽然神力过人,可此时单手舞槊,徐乐则是双手奉刀,彼此消长之下,倒不至于接不住承基的槊锋。只不过两人本领本就在伯仲之间,这时就更不敢大意,徐乐也只能聚精会神紧盯着对手出招心无旁骛。

  就在此时,在徐乐身后,一个男子正在飞奔而来。

  此人身形其快如风,一路飞奔几乎脚不沾尘。沿途见那些倒在阴影里的骁果军也只是皱皱眉头,随后继续向前,直到发现独孤开远之后才站住身形。来到独孤开远面前以手探鼻,随后长出口气继续发力狂奔。

  走不多远,他便听到了甬道内那如同砸夯一般的闷响,以及阵阵金铁交鸣之声。来人更不怠慢循声而去,远远便鼓足丹田气大喝一声:“你们暂且住手,某有话说!”

  来人的声音对于正在交战的两人来说都很是熟悉,不用分神去看,就知道来者身份:此时赶来的正是极受大业天子信任的爱将肉飞仙沈光。

  第六百五十四章 屠龙(十九)

  徐乐并未因沈光出现就放松心情,手上也没有片刻迟疑。他不是三岁孩子,不会因为故人出现就贸然停手罢斗。不管怎么说,沈光也是杨广的亲信自己是李渊麾下斗将,大家各为其主各尽忠心,彼此再怎么投契,也不可能因私废公。倘若杨广传旨让沈光杀自己,沈光也只能和宇文承基联手,将自己斩杀当场。是以沈光此时到底是拔刀相助还是前后夹击,徐乐心中也无定论,哪敢有半点懈怠?

  宇文承基同样将大槊舞得像是发疯怒蛟,一盏火把被震得落在地上旋即熄灭,甬道内光线更为昏暗。不过承基并未受此影响,反倒是越发兴奋,手上舞槊不停,口内大喝一声:“沈大郎,你来此作甚?莫非给徐乐助拳不成?某倒要看看,乐郎君加上个肉飞仙又能否战得过我!”说话间掌中马槊杀招频出,显然是想在沈光面前将徐乐刺死。

  沈光来到徐乐身后一箭之地便停住脚步,高声道:“承基,你把事想岔了!某来这里并非与你们厮并,而是做公道。大家都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在这等腌臜所在打斗算什么样子?宇文承基,你若当真是条汉子,可敢换个地方比试?沈某担保两不相帮,让你们生死都心服口服。否则的话,某也只好帮一帮乐郎君的场子,领教一下你有多少本事!”

  一声龙吟于甬道内响起,沈光自腰间抽出直刀望着承基虎视眈眈。甬道地狭,即便两人联手,其实也未必能施展开手脚。可是哪怕骄傲如承基者也得承认,徐乐加上沈光,自己纵然不惧,也绝对无法获胜。更重要的是,自己这副狼狈样子已经落入沈光眼中,他日后只要在外人面前宣讲一番,天下人都会知道堂堂宇文承基也有这般狼狈时刻,自己的名声难免受损。

  但是他并未因此停下手上动作,只是开口问道:“异地而战?你也不嫌麻烦?想要帮拳就大大方方过来便是,何必似婆娘一般麻烦!”

  “江都城内都说马上承基,马下六郎,若是在步下胜了你也算不上光彩。若是好汉的,随我到上面去,你与乐郎君各自上马提槊,分个胜负高低!大家不管生死如何,全都心服口服,就是不知你有没有这个胆量!”

  承基冷哼一声:“这话要问徐乐!”

  徐乐猛地一刀架开大槊,傲然道:“在哪里打都一样!今晚是我和他做个了断,沈兄何必横生枝节!”

  “乐郎君何出此言?我在鹦鹉洲就说得明白,让你到了江都便来寻我。大丈夫一诺千金,我既答应要护乐郎君周全,就不能食言。宇文家既然抓了你的人,便是与我结怨,我和他斗上一场也是应当!不过既然乐郎君已经和他交上手,我就不好坏了雅兴,就是不知宇文承基有没有这份胆子到外面去较量!”

  宇文承基道:“沈大郎如此说,某就成全你。徐乐小儿,可敢与我上马比试?”

  “在哪里比武都一样!你若是想上马,某就陪你上马!”

  说话间徐乐已经将直刀刀尖指地,对面承基也把大槊放平,以示暂时停手罢斗。两人对视片刻,沈光迈步来到徐乐身边,对徐乐道:“乐郎君且随我来,马匹长兵都已备办妥当,咱们让他输个心服口服!”

  江都东城乃是关中骁果驻地,城中数万军健,都算是宇文家的部下,与承基也最是亲厚。徐乐能够自水门入城,固然是来整指点的道路,也是因为这些骁果麻痹大意所致。至于找到这地牢所在,更是行善所得的报答。

  他不管本领如何厉害,也不可能真的靠一人之力战胜几万骁果军,是以原本想得是单打独斗解决承基,再把人救走就是。如今若是在城外交战,势必惊动那些骁果,不管胜负如何,再想离开怕是都不容易。

  可徐乐本就是胆大之人,于生死更不放在心里。与承基的打斗激起他心头火性,只想要好好教训一下对手,让他知晓自己的厉害,生死又算得了什么是以他这一路走得甚急,并没有丝毫犹豫或是怯懦。直到走出地牢来到外间,才发现情形已经和自己进来时大为不同。

  自己潜入地牢时,附近只有几名看守,且大半都溜到不知哪里去了。此时外面却是灯火通明,不知多少火把、松明,把这里照得如同白昼。几百名骁果军将把地牢团团围住,眼神齐刷刷落在自己身上。

  随后就听人群中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哈哈,我说得没错吧!你们宇文承基本领再高,也留不住乐郎君!我就说他必然能毫发无损的走出来,现在看是不是应验了?都躲开躲开,别挡路!”这声音不是来整,又是哪个?

  说话间这高大魁梧的少年已经分开人群,挤到徐乐面前。别看他嘴里说着徐乐不会受伤,可是走到面前时还是上下打量不停,生怕徐乐受了什么伤损。眼看他果然无事,来整才将那双大手在徐乐肩头重重一拍,大笑道:“好个乐郎君,果然好本事!我和这帮龟孙赌了东道,说你必然不会伤在承基手上,这回算是某赢了。等会拿了彩头咱们叫上沈郎君还有那位韩大去吃酒!”

  徐乐看看沈光,后者道:“莫要看我!你进城之后不来投我,若不是六郎送信,我都不知道出了这场祸事。一会定要多灌你几杯,才算罢休!”

  徐乐的心头一股暖意升起。自己与来整、沈光都不过是萍水相逢彼此并无深交,论及立场还要算是仇敌。但是两人或为自己奔走,或为自己出生入死,这等行为俨然有上古国士风范,亦是汉家男儿应有的气度胸襟。能结交两位这样的朋友,江都之行便不算白走一遭!

  一声冷哼声,从身后传来。“来六郎倒是好手段,在我骁果军营内,也能招呼来那么多人马!”

  来整看看宇文承基,随后哈哈一笑:“这便是你阿爷的本事,你服不服气?你家阿爷行事向来光明正大,就是比武也放在大街上,备好彩头众人观战,胜负输赢全看自家的本事!哪像你这样,跑到地牢里去比并?马上承基与神武徐乐比斗马上功夫,这是多大的热闹,怎能不让大家来看?我们不光要看,还要赌彩头,你们说是也不是?”

  他这话一说,那些军将也跟着鼓噪起来:“不错!宇文将军本领厉害,我们平素也没机会见你和人较量,今天正好开眼。彩头我们都带来了,今晚正好赌个痛快!”

  虽说城内都是关中骁果和江淮骁果多有不睦,不过两下终究都是大隋官兵,不至于水火不容。来整为人豪爽又没有架子,兴致一来便和军将们一起吃肉喝酒,再不就是角抵为戏。固然是江淮骁果头领,但是和关中骁果交情不差,在军中很有些相善好友。他今晚为徐乐帮拳,便是把这些军将唤来观看比武,又愿意做东道与大家赌斗彩头。

  这些军将本就闷得发慌,有了这等热闹,谁都不会放过。不光自己兴冲冲前来,还呼朋唤友,把素日交好的伴当悉数喊来看热闹。骁果军素重豪杰,军中比武赌斗乃是常有的事,主将不加以约束也实在约束不了,往往自己还会下场演武。是以此时众人也不怕宇文承基发作,反倒是担心没有热闹看。

  徐乐心知,来整把这些人喊来旁观,便是把这场较量变成一场比武,如此一来城中骁果虽多,承基也没法让他们一拥而上加以围攻。来整性情单纯,这等主意想必是沈光为其筹谋,这两人也算是和宇文家结下死仇,日后怕是少不了争斗。不过事已至此,想太多也没用处,报答二人的办法,便是拿出自己的本事,把宇文承基打落马下。

  承基虽为军中大将,但是这么多人军将一起鼓噪,他也没办法弹压,只好大喝道:“胡乱叫嚷些什么?想看厮并还不容易,某这就让你们看看我的手段!”他又看了一眼徐乐:“你的战马兵刃何在?要不要我帮你去借?”

  沈光道:“不必麻烦宇文将军,应用一切某都备妥了!”

  说话间他将右手食、中两指并拢放入口中,用力一吹,伴随着一声响亮的呼哨声,只听远方传来骏马嘶鸣之声,声如虎啸龙吟!随后便是马蹄踏地之声由远而近。众军将波分浪裂左右分散,正当中闪出一匹透体赤红毛管鲜亮的骏马,宝马如同一朵火云,向着徐乐、沈光所在飞奔而至。

  第六百五十五章 屠龙(二十)

  宝马鞍鞯嚼环一应俱全,马上挂着一条朱漆马槊,槊锋上系着盔盒甲包。这匹快马来到沈光面前便收足不前昂首长嘶,嘶鸣中带着几分得意。似乎在向主人讨好,又像是对在场众人的嘲讽。

  看到这匹骏马的刹那,便是徐乐也有片刻失神。武人所爱无非宝马宝刀,徐乐更是相马有术的行家里手。他一眼就能认定,这匹马不管从哪个方面看,都是当之无愧的宝马良驹,比之自己的吞龙也绝不逊色。若是自己见识不差,这马多半来自西域大宛,与当年汉武帝不惜国力远征西域,必要得之而后快的“汗血宝马”乃是同种。

  突厥人为了限制汉家军力,把上好战马扣下自用不拿来交易。可若是手眼通天的大商人,又或者与突厥贵人相善者,只要花得起价钱或是打点关节,还是可以将草原良驹纳入手中。这种西域天马却是因为关山阻隔道路不通,加上宝马自身金贵水土不服,就算再有本领的商贾,也很难将其从西域运抵中原。更别说这江淮之地,想要看到汗血宝马就更是难如登天。

  不问可知,这必然是西域国主向大隋进贡的贡品。吃过当年的苦头之后,面对国力强盛的汉家王朝,这些西域国主都知道该如何表示臣服。只不过就算是他们想要进贡,也要面临诸多难处,更没法保证宝马能活着到达大隋天子面前。

  是以哪怕是富有四海的杨广,所拥有的汗血马也屈指可数。这匹马毛管鲜亮,鬃毛修剪得整整齐齐,膘肥体壮顾盼自雄,当真是有几分天马气概,徐乐心中忍不住为其喝了一声彩!

  宇文承基也看清这匹宝马,面色微微一变,冷声道:“这乃是圣人赐给沈郎君的御马,沈郎君居然也肯拿来做人情,真不愧是长安侠少之首!哪怕在圣人身边效力,身上侠气未曾折损分毫。”

  “宇文将军过奖了,沈某交友向来如此,便是圣人也知晓此事,大将军又何必挂在嘴上?”沈光态度不卑不亢:“说起来大将军那匹绝尘不在沈某这匹逐日之下,大家既是要比马上武艺,总要脚力相当才算公平,大将军以为如何?”

  他这话显然是暗讽方才地牢之内,宇文承基满身披挂对阵只穿夜行衣的徐乐,不过这件事大家都很有默契的压在心里未曾提及,承基也不便多语。他朝一旁军将吩咐道:“备马!”

  军将牵马的当口,沈光已经拉着缰绳来到徐乐身边:“这匹逐日乃是西域进贡的宝马,圣人将其赏赐于我,追随愚兄已有两载。此马神骏非凡,便是在西域也属少有良驹。不过此马性情暴烈,寻常人难以近身,便是饲养他的马夫都被其伤了几个,乐郎君千万谨慎。”

  “越是宝马性情越烈,某倒要看看这马如何了得!”徐乐说话间接过缰绳,伸手在马顶门鬃毛处轻轻捋动,这马也极为受用,不住喷着响鼻。过得片刻,徐乐转动身形来到马侧,腾身而起落在马背上,逐日前蹄刚一扬,徐乐接连两拳落下,打在宝马左右耳门处。逐日一声嘶鸣,前蹄落下随后不再挣扎。徐乐双腿夹紧马腹扯动缰绳,这匹汗血宝驹随着徐乐的动作发足奔驰,等到几个圆场跑下来,这匹马已然俯首听命,惟徐乐的命令行事。

  沈光在旁大声夸赞道:“乐郎君好手段!这逐日性如烈火常人难近,没想到在乐郎君手中居然如此服帖。”

  “沈兄过奖了,想必是宝马认主,知晓你我亲厚,是以才如此听话。”徐乐说话间已经摘下马槊,将甲包丢下,双手持槊前七后三怀抱二尺,但见马槊槊锋雪亮槊杆以朱漆涂抹,一望可知乃是上将征战沙场摧城破寨的宝刃神兵。大槊分量与自己日常所用那条马槊相去不远甚为合手,徐乐双手抖槊槊锋颤抖,心中只觉得分外畅快。

  身为斗将,骑劣马挽强弓,手持宝槊冲锋陷阵,才是人生最大乐事。虽然奋短兵杀敌亦是难免之事,只不过总归更像是侠少所为,不是斗将本分。自离长安南下以来,这还是第一遭骑马舞槊,心中说不出的爽利,仿佛久旱乍逢甘霖,又似饥寒交迫之人终于找到机会大快朵颐!一时间竟是舍不得放下大槊,只想在手中舞个痛快。

  承基看在眼里,心中颇有些不以为然。逐日虽然神骏,但终究乃是沈光的脚力,并非徐乐惯骑战马。哪怕其手段高明可以降伏烈马,可战将与脚力的配合必要以海量时间磨合,绝不可能一蹴而就。所谓大将无马如折双腿,不光是说武将需要脚力代步,也是因为马上斗将所施展的绝技,大半都离不开坐骑相合。倘若战马未经训练,不能和配合主人动作,再厉害的招数也施展不出,于斗将而言,等若是先打掉了一半威风。

  自己以马上本领成名,那匹同样来自于西域的贡马“绝尘”出力委实不小。自己与坐骑的配合,早已到了人马合一的地步,乃至很多时候自己只要一个细微动作,战马便知道如何配合。自己与徐乐的武艺伯仲之间,一个是新得宝马,使得也不是惯用兵器,另一个却是人马合一兵器合手,这一场较量的结果不问可知。

  部下已经将遍体枣红的绝尘牵来,承基却并没急着上马,而是看向徐乐道:“乐郎君可要人帮忙披挂?”

  来整自告奋勇挺身而出,高举着方才被扔下的甲包道:“此事交给我!”

  以来整国公子弟的身份,身边自然有专门的奴仆服侍披挂,几曾做过这等差事?也只有荣国公来护儿本人上阵时,才会让儿子为自己披挂上阵,徐乐如何受得起这等人情?方待推辞,来整把甲包打开,取出里面的甲胄道:“乐郎君快些坐下,咱们披挂好了,才好与宇文承基较量!”

  是了!在来整心中,既以认定自己是朋友,也就不拿服侍披挂当一回事。再者说来,来整素来敬佩豪杰,自己的一身武艺胆魄令其佩服,便愿意帮自己这个忙。若是一味推拒,反倒坏了兄弟交情,也显得自己太过矫情。

  徐乐也不再说什么,大步来到来整身旁,由着他帮自己披挂甲胄。这套甲胄同样为沈光所有,乃是时下常见的明光甲。以形制论和徐乐惯穿的札甲略有不同,不过大体上也算是一脉相承,对于施展武艺而言没有多少影响。再者沈光和徐乐的体形仿佛,因此沈光的甲胄穿在徐乐身上并没有什么阻碍。倘若是来整这种巨灵一般的人物,徐乐穿他的甲胄便要费些气力,根本没法临阵。

  来整别看人看上去粗鲁,披挂之时极为小心,生怕哪里有所阻滞妨碍徐乐施展手脚。等到披挂完毕鸾带扎紧,他又取过豹头金盔准备为徐乐戴在头上,徐乐却霍然起身说了声不必,随后来到逐日身旁飞身上马抄起朱漆马槊,以槊锋对承基一指:“宇文承基,撒马较量!”

  他故意不戴头盔,便是暗中提醒承基,别忘了地牢里那记反手劈刀。之前靠着盔甲坚固其逃过一劫,这回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徐乐的性情虽然不似承基,但身为斗将谁又没有自己的骄傲,又有谁会是好脾性?

  在地牢内被承基仗着铠甲长兵之利压着打,徐乐心中也积了一肚子怨气。如今胯下有马手中有槊,于武人而言,已经到了自己最巅峰的状态,天下虽大,自己又怕过谁来?方才在地牢里丢的面子,现在要一点不少的找回来,宇文承基的命,自己收下了!

  宇文承基见徐乐不戴兜鍪,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杀意,随后也拉过绝尘飞身上马。他的这匹坐骑性情同样狂躁,与“逐日”还是老冤家。一见对面的逐日宝马,先自昂首嘶鸣,以前蹄刨地。对面的逐日也同样以长嘶作为回敬,两员大将未曾交手,二人的脚力先要分个上下。

  二人都把手中大槊高举,那些围观博戏的军将自发组成人墙,为两人留出交手的空地。军将们纷纷下注,基本都把彩头下在承基身上。来整大叫道:“某买乐郎君赢!你们这帮孙儿只管下注,不管多少花红阿爷都吃得下!”沈光也在旁附和道:“算我一个,某也赌乐郎君赢,谁想送钱于我使用,便尽管压承基便是。”

  徐乐将槊一举:“宇文承基,你我也赌个东道,你可有这份胆量?”

  “这东道不赌也罢,你若是胜了,某这条命都是你的,区区几个人又何足挂齿?你有本事就把他们带走就是,算不上什么彩头。”

  “我与你赌的不是这个,而是江都城内百姓!”徐乐说到这里陡然提高了嗓门,声若洪钟,围观军将都能听得清楚:“某若是胜了,你便要约束自己的部下,不许他们再像之前一般打家劫舍掳掠良家女子为妻,若是有违此誓,便是猪狗不如!你若是胜了,某就把这条性命留下,这个东道你可敢赌?”

  承基一愣,没想到徐乐此刻要赌的居然是江都女子,他愣了一下并未作答,双足点蹬纵马舞槊,朝着徐乐冲去!

  第六百五十六章 屠龙(二十一)

  两条马槊交击,一声闷响响起,声音并不甚大,却震得人气血翻涌,二将胯下战马也发出一声长嘶。

  徐乐与承基两条马槊空中相撞随后绞在一处,都想将对方槊锋压下或是干脆绞出手去。往返几个来回,谁也未能如愿,彼此的身形却在高速接近。二人不约而同抽回马槊盘槊对抽,两条槊在空中再次交击一处,闷响再次响起。这动静比起承基在甬道内用力抽动墙壁震得夯土四散纷落也相差无几,足以证明双方用力之猛。

  两人的身形都晃了晃,随后又都恢复了平衡。坐骑盘旋双槊对舞,两条怒龙在这片空地上卷起狂飙。啪啪闷响一声接一声的响起,那些骁果军将全都瞪大了眼睛屏住呼吸,看着交战的两人,就连来整和沈光这当口也是目瞪口呆看着战场上交手双方,连大气都不敢喘。

  战马嘶鸣,闷响连连。自徐家闾出世便战无不胜的少年,终于遇到了他生命中第一号劲敌。饶是他锋锐无双,却也没那么容易占到上风。反之,向来以天子身边武勇第一自夸的虎将,也第一次遇到了真正难缠的对手。

  江都城内几万骁果,哪个不是勇力过人的豪杰?又有几个甘居人下?哪怕宇文承基出身尊贵位高权重,军中也有不少勇士悍将想要挑战他的地位,将他横勇无敌的称号夺为己用。是以在他为将之初,曾有不少军将明里暗里发起挑战,试图证明自己的本领在这宇文家将种之上。包括沈光、来整在内,也没少了和承基比斗。

  不管胜负结果如何,凡是熟悉承基的人都知晓一点:绝不可与其斗力。哪怕是神力如来整者,也必须承认单纯以膂力论,自己较承基逊色三分。只不过身为上将不单要有力,更要懂得用力,靠着巧力外加精妙招数又或者比斗承基不算十分擅长的科目,还可以弥补膂力上的差距,再不然便是以精妙招数弥补力量上的不足。

  不过光是从这种打法上就证明了承基在众人心中的地位:宇文承基力大无穷,纯粹斗力天下无敌。然则今天,意外出现了。神力无敌的猛将,遇到了命中的对手,他的膂力不再是天下无双。

  徐乐赫赫威名从长安传到江都,又曾经阵斩鱼俱罗,不问可知必是武艺高强之人。尤其沈光、来整都和他交过手,知道徐乐的武艺何等高明。

  他既是马上成名的斗将,其马术武艺比之步下角抵、刀法肯定更为擅长。况且在地牢内他更是和承基交过手,知道此人一身怪力何等惊人,必然会运用巧力以招数取胜。两人心中都做同样想法,也都等着看徐乐使出何等高明的槊法又或是拿出怎样绝招克敌。

  然而事实与他们的想法相反,徐乐与承基交手之后,并没有施展出什么高明的槊法,而是如同一个空有血勇不通技艺的莽夫一般,举着马槊朝承基劈头盖脸地抽打过去。两人马槊交击彼此抽打,徐乐身形阵阵摇晃却全无改变,依旧是将大槊抡圆朝着承基身上猛抽。

  这些围观的军将本也想看一场精彩的马槊较量,没想到却看到两员大将如同村夫一样对打。

  身为顶尖斗将,来整和沈光看得出来,徐乐并不是真的不通马上武艺在那里乱打。恰恰相反,这反倒证明徐乐武艺高明远胜同侪。事实上如果真有个不通武艺的莽汉,全靠力大手快乱舞,出手之间必然破绽百出,承基也不需要费力招架,随手一槊就能把他刺落马下。

  徐乐动作之间衔接流畅自然全无破绽可寻,不给承基反击余地。等若是徐乐逼着承基在和自己斗力。能把一个绝顶斗将逼得被迫斗力,非顶尖高手不能为之,这等打斗的精彩程度,也半点不逊色于两人持槊对舞各展绝学。可是徐乐此时的打法却让人看不明白,他难道不知这是以短击长?难道就没有更好的办法?

  虽然围观军将点起灯火,又有月光照明,可是要想看清人的相貌也不是易事。哪怕是目光锐利如沈光者,这时也不曾看到,徐乐脸上逐渐露出的笑容。

  痛快!这才够痛快!

  自从出世以来,不管大小战阵何等凶险,哪次不是靠着宝马大槊肆意撕杀,生生冲破陷阱破茧而出?可是此次江南之行,先是被水盗偷袭,后又莫名其妙被人算计,连救人的时候,都不得不面对浑身甲胄如同龟壳一般的宇文承基,被迫以短兵应对马槊,以小巧功夫对阵长枪大戟。

  以巧取胜,以精妙招数克敌,这些徐乐都能做到。阿爷教授自己一身高明槊法,其中自然有应付承基这种猛将的套路。但是他今晚就是想和承基用这种笨办法分胜负。承基既然以膂力称雄,自己便偏要与他斗力,让他在自己的部下面前彻底失去颜面,这样的复仇才足够痛快。人人都说承基多力,那咱们就比比力气,看看谁的膂力更强!

  徐乐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初出茅庐,大闹云中的情景。从神武到长安一路走来,自己槊锋之下,不知战败多少名将,又不知击碎了多少无敌神话。在北地自己的名号逐渐响亮,各路诸侯耳中想必也都听到了“乐郎君”这个名号。今晚,就让江都城内骁果军汉看看,神武徐乐有多少本领!与猛将斗力,与巧将斗招,在敌手最为擅长的方面将其胜过,天下还有比这更令人快活之事?自己又怎能不笑?

  呼喝连连,闷声不绝。两员虎将都已经拼出真火,随着马槊挥舞,各自呼喝出声。宇文承基也做好了和徐乐比斗招数的准备,想要看看这来自神武的少年,到底练就了何等高明的本事,有资格向自己发起挑战。又如何用这新得战马,施展那些高明的技艺。却没想到,徐乐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靠招数获胜,反倒是一心斗力。

  承基看得出来,对方这一路猛砸猛抽的攻击并非胡乱挥舞,而是一门高明的武技。能练就这般技艺之人,自然精通诸般精妙招数。如今放弃招数不用,偏偏和自己赌斗气力,分明就是目中无人!既然如此,就让你看看马上承基的厉害!

  这位险些挂上“横勇无敌”金牌的猛将,也发作了脾气。看着徐乐大槊抽下也不闪展规避,而是横起马槊高举招架。在江都城内,比斗气力自己还不曾怕过谁,又何惧小小徐乐?架开徐乐马槊,他立即舞槊抽回去,等到徐乐架开之后,又自持槊以待。

  两人都控制住自家脚力,不让战马奔腾盘旋,而是勒住坐骑一拳换一脚的硬碰硬。每次槊杆交击,两人的身形都难免晃动甚至趔趄,可是随后又立刻拿桩站稳,随后举起大槊继续抽打。

  徐乐曾和尉迟恭以力相斗,不过那时候他也是用了巧计,于猛打猛砸之中掺杂其他招数,让黑尉迟顾此失彼节奏混乱,最终落于下风。这也是两人出身不同,徐乐自幼得徐敢教授,尉迟恭则是靠着天赋自己摸索成才,再怎么是天才,遇到高明的招数也要吃亏。空有九牛二虎之力,却还是被打得落花流水。

  如今对付承基,徐乐并未施展那种招数,固然是无用也是不愿。既然要斗力,索性便大大方方斗个痛快,也让在场骁果看看,自己胜承基是不是天经地义!徐乐也承认,承基的膂力之强绝非黑尉迟能及,如果是他们两个相斗,尉迟恭早已经败北。不过自己可不是黑尉迟,就算宇文承基真的是天神下凡,今晚自己也要把他无敌金身砸个粉碎!

  两人的马槊越舞越疾,碰撞声接二连三响起,两匹脚力不住发出“恢恢”叫声。由于两人都勒马不动,又未戴兜鍪,彼此都能看清对方相貌。徐乐发现,宇文承基脸上也逐渐露出了笑容。这个如同千年不化冰一般似乎从来不会笑的男人,这时也露出了笑容。

  这便是斗将!不管有多少心思,也不管各自的立场为何,一旦遇到合适的对手,便会乐在其中,于身外世界不再在意。此刻的两人都已经逐渐陷入这种状态,充分享受着比武的乐趣。每一次大槊交击,每一次运力较量,对两人而言都是绝美享受,就连大槊相撞发出的闷响,在两人耳中听来也如同天籁。

  二人的大槊不知碰撞了多少次,忽然在这种闷响中,混进了一丝杂音。这声音并不甚大,稍远些的军将根本听不到。可是承基与徐乐均是六识灵敏至极的上将,声音虽小却瞒不过他们的耳朵。这声音如同木头折断,又像是什么东西炸开。身为上将,对这种声音极为敏感,几乎同时想到一件事:自家的兵器似乎撑不住了。

  如果不算万钧神弩那种军阵杀器,单以个人的兵器论,马槊乃是其中造价最为高昂之物。一柄马槊从制造到完工,最少也要三年光景。能被世家名门军中上将看中的宝槊,制造时间更长。

  先是要把细篾浸油,又要用上等胶漆胶合,再用麻绳缠绕之后,涂生漆裹葛布,一层层堆叠上去。上将所用马槊甚至可以做到弯折如弓依旧不至于折断,弹开之后依旧恢复如初。也只有这等韧性,才能把一个个身披重甲的对手刺于马下,不至于伤了主将的手,也不至于损毁大槊本身。这也是马槊为何珍贵,以至于不能大量制造的原因。

  这样的兵器,原本没那么容易折断,往往大将手中马槊可以传承几代人使用不至于更换。可是万事都有例外,马槊不易折断不等于不会折断,昔日南齐大将陈显达起兵谋反,本来大获全胜,结果就因为马槊意外折断以至于兵败身死。

  今晚意外再次发生,在两员虎将怪力撞击下,有一柄马槊似乎支撑不住即将折断!而这种较量之下,谁的兵器断了,谁便多半难逃败亡下场!

  第六百五十七章 屠龙(二十二)

  沙场二人似乎并未察觉到这可怕的变化,依旧盘槊对抽,谁也没有停手或是改变招数的意图。事实上到了这个时候,就算他们想要变换战法也来不及。二人眼下已然到了推车撞壁的局面,谁稍微松懈一分,便要赔上性命。是以不管发生了何等变化,都只能咬紧牙关,发力舞槊,试图抢在兵器折断之前先把对方打下马去。

  两槊碰撞声依旧,那古怪的折断声也越来越响亮,就连沈光、来整都已经听到耳中,脸色越发凝重。他们当然知道这时候兵器受损意味着什么,不免为徐乐担心。可是看两人抡槊的样子,又看不出到底是谁的兵器出了毛病。

  身为斗将,对于自己兵刃的熟悉程度一如自己的身体,越是本领出色的斗将,对于自家兵器的了解越清楚。毕竟事关性命,一分一毫的差别也马虎不得。在那声古怪的爆裂声响起之后,宇文承基已经察觉到,问题出在自己的兵器上。

  堂堂八柱国之一的传家宝,自然不是寻常兵器可比,绝对可以称得上稀世之宝。这条槊伴随宇文盛建功立业,不知杀过多少重甲在身的军将士卒,也不知会过多少英雄豪杰。刀砍斧剁又或是外力摧折也受得多了,从不曾出过半点毛病,按说不至于如此不济。

  可是今晚宇文承基被徐乐打出火气,在地牢内不惜以大槊做铁鞭使,朝徐乐猛抽。结果大槊未曾打中对头,反倒是把甬道打得夯土纷落。他自身膂力过人,未曾把土墙回弹之力放在心里,可是这些力道实打实的全落在这条马槊之上。

  再者为将者全都习惯借马槊卸去部分力道,避免血肉之躯硬抗所有回弹反击之力,承基也不例外。是以马槊本身还替他卸去几分土墙回震的力道,两股力道加在一处,也是非同小可。

  两军沙场兵刃交击,马槊既要用来破甲伤敌,也要格挡对方的兵器。其中不乏骨朵、铁鞭之类重兵器。一场仗打下来,马槊难免有所损伤,也未必就比地牢内那一通猛打好到哪里去。

  不过这种战役结束之后,必然有专门的奴仆负责对马槊进行养护,涂胶裹布都不在话下,若是战事暂时告一段落,大槊保养个把月也是常有。今晚承基的宝槊来不及养护,先是在地牢内一通狂舞,随后就和徐乐这么硬碰硬的对抽,这固然考验两将的气力本事,对于大槊本身也是不小的负担。

  两人都是有着一身神力的猛将,此时运足气力对打,每一击之力都足以开碑裂石,两槊交击不断,马槊自身所承受的力量远超过之前承基抽打甬道的反震之力。这等大力撞击,便是在千军万马的战场上也极为少有,更何况接连不断的发生。倘若寻常时日,承基的大槊还可承受,可是加上之前甬道里那场抽打损失,此时便已当不得这等神力。

  葛布碎片随着夜风飞舞,质地上乘的枳木亦不堪承受,在大力抽打下左右摇摆,发出令人牙酸的警告声,提醒自己的主人,自己已经无力维持。

  徐乐面上笑容更盛,两眼盯紧宇文承基,不容他变招闪避,又或者逃出圈外更换兵器。方才他在地牢内靠着兵甲之利占尽上风,现在就让他尝尝失去长兵的滋味。徐乐出手的速度比之前更快,用力也更猛,自出世以来与人斗力的次数不少,其中也不乏力大过人的猛将。可是像今晚这样把全身力气都用出来没有丝毫保留,还是第一遭。

  伴随着一声怒吼,徐乐手中的马槊在火光中带起道道残影,不少军将看得眼前发花,不知道哪里才是真正的大槊,哪又是虚招。两条大槊明明是木制槊杆,可是撞到一处的刹那,有人分明看到了火星迸起!

  一声爆响,随后便是一声木杆折断的脆响。几名军将忍不住惊叫出声,伴随着几人的叫声,承基掌中马槊槊杆自槊锋向后二尺有余处被徐乐一槊生生打断,靠着葛布与生胶的粘连才没彻底断成两截,如同人被打断了手臂一样在那里晃荡着。宇文家传家三宝,兜鍪、宝甲、马槊,于一晚之间便被徐乐毁去两件。

  两人盘槊对抽,手眼须臾不得放松。承基兵器既损,自然没法招架徐乐的攻击,徐乐这时更不会留手,大槊挥起对着承基用力抽去。承基这时也是一声大吼,掌中断了的大槊朝着徐乐用力一掷,同时拧身闪腰避开徐乐大槊锋芒,探出右手抓向槊杆,竟是打算徒手夺槊!

  军中猛将固然多有马上夺槊之能,不过基本都是用在本领相差悬殊之人身上,头等斗将之间徒手夺槊之事简直闻所未闻。宇文承基却也是被打发了性,竟然不顾性命用出这等险招,电光火石之间,他的右手已经抓住槊杆,随后左手也趁势握在槊杆之上,口内一声断喝,双臂运起周身之力,胯下宝马发出一声嘶鸣,人马合一同时发力试图将徐乐手中大槊夺将在手。与此同时,承基的右脚已经自马镫内抽出,以左脚为轴支撑全身,右足朝着徐乐这边用力踢去,亦是要迫徐乐丢下手中兵器。

  这一手死里求生的应变,亦是承基无奈之下想出的应对之策。看上去这一抓一夺很是容易,实则于六识、应变、膂力的要求极为严苛,稍有差池难逃落马身亡的结果。也只有承基这等手段、这身神力之人,才能成功使出这等招数。

  眼看徐乐大槊被自己抓住,承基心中一喜,徐乐绝对不会想到有这般变化,哪怕他气力再强临时发力也必然比不上自己。再者自己这一记踢腿威力足可比拟棍棒,徐乐身上虽有甲胄护身,也不敢硬解这一击。

  不管是凭力还是斗招,这条槊自己夺定了!就在承基充满信心,运劲发力的当口,他的眼睛正好对上徐乐的眼睛。两人视线相撞,承基心头莫名泛起一阵凉意。徐乐的眼神内并无半点惊慌失措之意,反倒是带着几分嘲弄以及一丝蔑视,仿佛是在嘲笑自己的不自量力蚍蜉撼树。

  糟了,这一切对方早有准备!

  承基刚刚想到这一点,徐乐的应对已然发动。

  虽说徐乐确实未曾料到承基还有这等手段,不过早在地牢相斗时,他就发觉宇文承基和大多数马上斗将不同。其明明人高马大力大无穷,怎么看也是个天生猛将,偏练就一身精巧武艺。不光可以大开大阖硬桥硬马,各种小巧手段也是信手拈来全无阻碍。与这等人打斗就必要考虑周全,不能把他以一般的马上斗将看待。一槊出手哪怕百发百中,也要防备其有什么怪招应对。

  果然,此刻承基居然使出这等怪招,这一夺之力如怒海狂涛,换做寻常人必然招架不住被他劈手夺去兵刃。然则徐乐既有提防,又怎会让他如愿?切让你把所有手段都使出来,再让你输个心服口服!

  徐乐并没急着出手反击,而是同样运起自己的气力沉腰坐马,一记千斤坠的功夫用出来,这条马槊如同与徐乐的身体生在了一处,饶是承基神力惊人,却也未曾撼动分毫。而其踢出的那一足尚未曾落在徐乐身上,徐乐的反击已然到来。

  承基出手虽快,徐乐的反击却更为迅捷。双臂猛然间一用力,掌中大槊一抖一荡,借着这一抖一荡之势将两人夺槊的力道以及徐乐抖槊之力尽数攻向承基。承基只觉一股沛莫能御的无穷巨力自槊杆处袭来,他双手再怎么用力也拿不住槊杆,双手下意识地一松。可是这股力道并未因此而彻底消解,承基被这抖槊之力震得在马上一个趔趄,踢出的那一脚也就没了力气伤不到人。不容他站稳身形右足归镫,徐乐手中马槊平杆一拨,喊了一声:“下马!”

  一声闷响,尘土飞扬。江都城内足以称为武魁的豪杰,险些被封为“横勇无敌大将军”的宇文承基,被神武少年徐乐打落马下!

  徐乐并没有乘胜追击,也没有纵马过去,以槊锋抵住承基迫他投降。反倒是将大槊收回拉开架势冷声问道:“宇文将军败得可服气?若是不服,可以上马再来打过!”

  围观的军将中,有人用力喝彩:“神武乐郎君,果然好男儿!”听声音便知道,带头的乃是来整。

  “乐郎君!”

  “乐郎君!”

  一声声喝彩声随之响起,却是那些军将为来整所带动,也都开始为徐乐大声喝彩。才声连绵不断,一浪高过一浪,这些军将或是敬服徐乐的武艺或是佩服他的人品,也有的是折服于他这份武人骄傲,都不顾一切地为他高声喝彩。

  宇文承基在彩声中挣扎着爬起,望着马上的徐乐,再看看那些喝彩的军将,他心中有数,自己怕是想不认输都不行了。

  第六百五十八章 屠龙(二十三)

  来整已经开始兴高采烈地向那些军将讨要彩头,赌输的军将也不着恼,反倒是与来整有说有笑或是嬉闹几句。这个时候,众人暂且忘记了自己的籍贯出身往日嫌隙,都恢复了自己最根本的身份:武人。

  骁果军终究是自大隋残存精锐乃至天下豪杰中选拔的精锐所组成的军伍,又被杨广以及自家带兵主官刻意放纵,军中不少兵将身上都保留着昔日的轻侠风范,未曾因身入行伍而有所更易。对于这些人来说,固然因为地域之别又或者利益之争而形成敌对,可是面对真正的豪杰又会从心里敬服,以至于暂时忘却以往的过节。

  宇文承基身为骁果军主将,对于自家部下最是了解不过,知道这些军汉敬仰的是什么人,更知道他们会鄙薄厌恶怎样的主官。若是平日里他兵器损毁,大可以换一条马槊再战,这也算不得什么不妥。可是今日自己手段尽出,连夺槊的本领都施展出来依旧落马,就没了跟徐乐争论胜负的立场。

  再者说来,自己落马之后徐乐未曾追击,反倒是主动让自己再战。这时候如果真的更换兵器再次上马,不管胜负如何,在军将心中自己的地位也会一落千丈。哪怕武艺再强,也会被这些军将认为乃是输不起的小人,论及军中声望,只怕反倒是会输给来整。

  更重要的是,倘若换了兵器再战结果依旧败北,又该如何收场?固然兵器损坏乃是意外也可算作非战之罪,可是自地牢开始,自己和徐乐从步下打到马上,长兵短兵乃至气力都比并了一番,于其手段心里已有分较。

  哪怕是再怎么昧着良心,自己也得承认这神武乐郎君的武艺力气都不在自己之下,就算再战自己也没有必胜把握。高手相争,心态起伏对于胜负的影响巨大。自己今晚连败两次锐气受挫,绝不是用武的好时机。日后在其他战场上,可能胜过或是杀死徐乐,但是今晚却很难从他手上讨得好去。此时认输还可保全体面,若是当真再次败于徐乐之手,三战三北的承基多半就会成为江都一干武人口中的笑话。甚至在未来的日子里,自己和对方马前相遇,也难免要受影响无法正常施展武艺。

  是以承基并没有上马再战的意思,反倒是吩咐部下牵走坐骑,承认自己败北。这一举动一出,果然又引来一片喝彩声。方才的喝彩乃是众人敬佩徐乐本领,这时则是称赞承基的胸襟气度。

  众军将倒不至于因为这一场比斗的结果就看不起承基,大家都是武人,方才打斗看得清楚。徐乐与承基算得上棋逢对手,两人疆场遭遇,胜负只在一线之间,不能说承基输了就证明他不如徐乐。

  徐乐见宇文承基罢斗,自己将大槊挂好,飞身跳下坐骑。沈光这时上前一边帮徐乐解去甲胄,一边对宇文承基道:“如今胜负已分,宇文将军该放人了吧?”

  “人在下面,你们随某去领就是,我还有几句话要对乐郎君说明。”

  沈光眉头一皱,刚想要说些什么,徐乐主动开口道:“好,某就随宇文将军走上一遭。沈兄在此稍候,徐某去去就回。”

  沈光道:“某自当随乐郎君一并前往才是。”

  “方才沈兄与这么多人赌东道,如今正是收彩头的时候,这时候又怎么能走?”徐乐打了个哈哈,又朝沈光点头示意,暗示自己知道轻重,此时的言语也是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并非一时糊涂,让沈光不必担心。随后他亦伸手配合着沈光解去身上铠甲,依旧穿着夜行衣挎着直刀随同承基一路向地牢内走去。外面的军将要么讨论着方才的打斗,要么就是和来整、沈光计较彩头,倒是没人在意徐乐与承基的离去。

  徐乐心知沈光担心宇文承基暗施诡计,在地道内加以暗算,想要陪自己同行也是一番好意。不过他相信承基并非无知蠢材,不会做出这种傻事。外间那么多军将亲眼所见自己比武取胜,未曾赶尽杀绝反倒是让承基有再战的机会。对于武人来说,这已经算是仁至义尽。投桃报李,宇文承基哪怕不和自己化敌为友,也绝不能对自己加以暗算,否则那面失去部下之心。他既然想要带兵,就不会冒着名声尽毁的风险与自己为敌。

  再者说来,地牢内奋短兵敌马槊的事都做过了,还有什么可怕之处?就算承基真的想要暗算自己,自己腰间有刀,大不了再打一场就是,又有什么要紧?是以徐乐并不担心,跟在承基身后大步流星向地牢内走去,一路来到之前承基持槊以待的房间内。

  韩家兄弟依旧绑在桩橛上一语不发,头紧紧低着看不清面目。承基进得房中,看看散落的烛台以及蜡烛,回转身上下打量着徐乐,一双虎目内没了杀气,反倒是多了几分欣赏之意。不等徐乐说话,他主动开口:“这两人伤了我宇文家不少人马,理应以命抵命。但是你我胜负未分之时,我不能对他们出手加害,是以只是灌他们喝了麻药将人麻翻了。省得他们乱喊乱叫坏了你我比武的兴头,也省得其他人前来生事。稍后喷些凉水,人便可以苏醒。”

  徐乐盯着宇文承基问道:“还有一人,她在何处?”

  “你方才来时便看到了,我这里只有两人,并无第三人在。”

  徐乐面色一寒:“本以为宇文承基既与来六郎齐名,必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不想居然是言而无信之徒!”

  “乐郎君息怒,某并非言而无信,而是人不在我手中,非不愿实不能。那位小娘确实被某捉来,不过人未曾在此关押,便被送去别处。至于去了什么地方,某不当讲乐郎君不当问,问了于事无补于你也无甚好处。这是某一番肺腑之言,还望乐郎君不要误会。”

  承基顿了顿,继续说道:“你我都为武人,也都是堂堂七尺须眉,自然知道男子汉大丈夫理当言而有信。然则你我都不是三岁娃娃,也明白天下之事不是你想怎样便能怎样,哪怕你我膂力再强本领再了得,总有些对手是胜不过的,更有一些你根本没法与之匹敌。有些时候不是某不想守诺,而是身不由己。我将乐郎君请到此间,就是想说几句实话,若是乐郎君不想听,只管拔刀来斩。”

  “你当我不敢杀你?”徐乐眉锋一挑,宝刀出鞘半尺有余。承基不闪不避,更没有拔刀招架撕杀之意,反倒是坦然处之,一副任徐乐宰割的姿态。徐乐并未真的拔刀出鞘斩向承基,而是盯着他说道:“你可以把话讲完,某再取你性命不迟。”

  “你我方才比武之约,我只能践行一半,这两人你可以带走,至于那女子我劝你最好不要再提起。凭你乐郎君这身本领,金银美人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不值得为一个小娘坏了自己的性命。至于你所说的第二句话,某没有应你是以算不得某言而无信。我之所以不肯接话,实在是这件事非我所能,若是我真的应下,便是有意欺瞒。你看得清楚,这城中几万军汉聚集一处,倘若不许他们娶亲,又该如何约束这些军汉?圣人下旨以宫女配给军汉,然则宫人总共才有几人?人不患寡而患不均,那些未曾分得女子的军汉怨气更胜从前,是以只得再下旨以江都城中寡妇配给军汉。”

  徐乐冷哼一声接过话头:“这城中谁是寡妇又有谁人知晓?江都城内如今乃是骁果军的天下,本地衙门无力约束,自然是这些军汉说谁是寡妇谁就是寡妇,纵然不是也可以让她变成寡妇。”

  承基也不否认:“乐郎君亦是带兵之人,自然知道慈不掌兵之理。如今正是仰赖军汉效死之时,繁文缛节菩萨心肠都只能暂且放下。若是顾着那些女子,这几万兵马便难以约束。到时候就算某有再大的本领,也没法让部下听令行事。某敬你是个好汉,不愿说些谎言搪塞,索性把事情讲明,是杀是剐听凭尊驾便是。”

  “听你言语里的意思,倒是有苦衷,可是身为武人,理应以一身本领护一方平安。如此才不辜负自己一身所学,也对得起自己所食俸禄。似你这等装聋作哑纵兵为恶之人,有何面目执掌三军,又何德何能自称武人?”

  说话之间徐乐宝刀出鞘,双手奉刀朝承基一指:“将韩家兄弟放了,再将女子所在说明,否则某今晚必要取你性命!”

  承基将头一低,竟是不敢与徐乐目光对视,低头望着靴尖,并不曾拔出兵刃也没有撕杀的意思。低头不语,竟是想要甘心领死。

  徐乐心头一动,自己和承基交战开始,就知此人不是个无谋匹夫。但是身为上将,用计设谋也是应有本领,不能因此就质疑其人品。以彼此立场而论,承基实无必要与自己解释那许多,不管是赖账又或者翻脸加害都好过如今这样束手待毙。

  再者他方才言语态度诚恳,并非虚言作伪,难道此人竟是个坦荡君子,有不得已的苦衷?只不过他再有多少苦衷,也无法让自己改变心意,倘若他不肯说出步离的下落,不管这一刀下去惹出多少麻烦又会有怎样结果,自己都必然要砍下他的首级。

  不过徐乐心中对承基的观点有所变化,便没急着出刀,两眼瞪着承基等待他开口说话。哪知承基就像是铁了心寻死,低头不语一动不动。两人僵在那里过了好一阵,徐乐心头怒气升腾:莫非宇文承基认定自己不敢杀他?为了给阿爷报仇,自己在南商关手刃王仁恭,今晚为了步离再杀个宇文承基又待如何?

  宝刀高举,于残存烛光照射下散发出夺目光芒,只要宝刀落下,对面这位江都军中第一猛将就要身首异处,徐乐自己也注定成为这数万关中骁果公敌,势必要和外间这数万大军死战一番。可是徐乐心性骄傲,根本未曾把这些放在心中,眼见承基还不开口,便不再多想,宝刀朝着承基兜头砍去!

  第六百五十九章 屠龙(二十四)

  “乐郎君不可莽撞!”

  一声断喝加上房门被撞开的声音打断了徐乐出手的节奏,来人身法快如闪电,随着言语人已经如飞一般冲进房中,手中宝刃自下而上架住徐乐的宝刀,双刀交击金铁交鸣,空中几点火星爆起。饶是来人亦是艺业惊人的豪杰,可是仓促招架之下,宝刀依旧被徐乐的直刀压得向下一沉,险些砍在宇文承基身上。

  这一切变化只在须臾之间,承基如同老僧入定一般从头到尾一动不动,俨然一副看破生死的架势,丝毫不惧白刃。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冲入房中,架开徐乐这必杀一击的,自然只有肉飞仙沈光。换做他人纵然有这份手段,也没有如此快的身法。

  徐乐眉峰一皱,不知沈光何以如此。他既然肯和来整不顾性命闯入军营,又设计促成自己与宇文承基的决斗,足以证明其心迹以及彼此之间的交情,绝不至于在此时向自己下毒手。但是他如今出手搭救承基和自己交战也是事实,让徐乐有些摸不清头脑。他将直刀撤回,退后半步望着沈光,等待对方的言语,不管为敌为友总要弄个明白。

  沈光此时也是气喘吁吁满头汗珠,看得出来这位肉飞仙显然是从外面一路狂奔而来,能让素以轻功见长的沈光如此狼狈,显然是将身法用到了极处,若不是极为要紧之事显然不至于如此,若非如此也不足以救下宇文承基的性命。

  过了片刻,才听沈光开口道:“圣人下旨,请乐郎君即刻入宫!”

  果然。只有杨广亲自下的旨意,才能让豪迈洒脱的肉飞仙狼狈如此,他出手架开这一刀也就在情理之中。毕竟杨广为人喜怒无常,与其相见吉凶难料。若是见面之前先把承基这员虎将杀了,徐乐注定无法生还。归根到底沈光还是想要在君主与好友之间求全,既能对皇帝尽忠,也不至于坏了自己和徐乐的交情。

  徐乐看了一眼沈光,沈光知晓徐乐傲骨天生,哪怕是帝王之威也震慑不住他,生怕他发了性非要先杀承基不可,连忙开口劝阻:“圣人夤夜传旨召见,只怕有大事相商,乐郎君既为唐国公使节,总该以大局为重。且先去面圣,其他的事再徐徐图之不迟。”他又看了一眼承基,以及他身后桩橛上的韩家兄弟。

  “韩家弟兄的事着落在某身上,我这就让六郎来把人带走,乐郎君且随我入宫!”

  徐乐并没有坚持和宇文承基厮杀,而是纳刀入鞘,将身形偏转,准备随同沈光离开。以徐乐的胆略心性,自然不会被杨广的旨意或是其帝王之威所震慑。之所以这么听话,固然是不想让沈光为难,也是有自己的打算。

  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这是徐乐早就懂得的道理。这个该死的世道夺去了自己的父母,毁灭了自己的家乡徐家闾,又夺走了阿爷……未来的岁月里,会有更多的亲友一一离开,归根到底都是因这个乱世而早就,这个乱世的罪魁祸首又非杨广莫属。徐乐心中怎能无恨?又怎会对杨广毫无杀意?

  他也知道世道无情,不会对自己格外宽厚。事实上在潜入城内救人之前,徐乐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在这乱世中已然见多了生离死别以及人世间种种丑恶,不管韩家爱兄弟以及步离的结果如何,他心里都有所准备,不至于无法接受。

  不是徐乐凉薄,而是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伤春悲秋于事何补?

  拼一腔热血仗三尺青锋,为自己的亲友血债血偿才是须眉之行!他心里早已做好打算,如果几人真有什么不测,自己拼着性命,也要江都城血流成河尸堆成山,哪怕把整个城池化为齑粉也在所不惜,定要为众人报仇雪恨!

  所谓冤有头债有主,讨债也要选好对头。宇文父子固然不能放过,杨广这个罪魁,同样不能轻饶!若是几人真有什么不测,徐乐必要杀杨广以抵偿。再者就算不考虑韩家兄弟以及步离,只从天下苍生而言,自己也该为百姓诛此昏君!

  徐敢在日没少向徐乐提起当年五胡乱华神州涂炭的惨烈情形,虽说大隋混一天下之后,并未体恤民力,租庸调赋依旧沉重,哪怕在王仁恭压榨之前,徐敢也需要竭尽所能才能满足官府所需。

  但是不管怎么说,天下一统百姓安居,于升斗小民而言,都是天大的好事。杨坚在日虽然百姓亦苦,但勉强总可以维持过活,这个世道只要人的血汗,还不至于谋人性命。

  可是等到杨广登基,天下便不成个样子。尤其是辽东征伐闹得天下大乱,随着杨玄感、王薄等人起事,好不容易稳固的江山便彻底分崩离析四分五裂。世道终于开始吃人。百姓性命变得如同草芥,五胡乱华的惨状不知几时又会重现人间。这其中固然有世家门阀煽风点火推波助澜的罪责,杨广也同样难辞其咎。

  身为一国之君,便要承担自己的责任。哪怕打压世家收天下之权乃是杨坚时代便开始的制度,杨广不过是萧规曹随而已,但是杨坚时代能够维持局面杨广未能做到,这便是他应承付的罪责!

  如果不是他弄得天下大乱群雄并起,似王仁恭这等人便不会生出不臣之心,也就不至于对百姓敲骨吸髓压榨民力,徐家闾不至于毁灭,阿爷也不至于死。乃至如今江都城内的种种惨状,步离、韩家兄弟等人的遭遇,杨广都脱不了干系。

  自己既练就一身本领要为天下谋福,理应为百姓诛了这恶人。只不过杨广居于深宫大内,身边有重重甲兵守护,单枪匹马想杀他不是容易事。且不说如何对付那些护卫,光是想要在重重宫殿中找到这个人,就不是一件容易事。江都宫规模虽然不及长安大兴宫,可是房舍怕不是也有上千,想要在里面找到杨广不啻于大海捞针。如今他既然下旨召见,倒是省了不少气力。

  虽说面君之时不得携带寸铁,可是杀人也不一定需要兵刃!徐乐自信只要自己能进入杨广十步之内,只凭徒手也能结果其性命。只要拼出性命行刺,就算沈光这等好手护驾也遮护不住。

  结果杨广之后如何逃出江都保住自己性命,又或者于局势有何影响,徐乐并没有想太多也不愿去想。大丈夫行事干净利落,瞻前顾后注定难成大事。若是扭扭捏捏为了所谓大事连自己身边亲人的仇都不敢报,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再说如今大隋国势已衰,大好河山必定易主。李渊在晋阳养精蓄锐多年,兵强马壮资财甲杖堆积如山,如今又得了长安大有席卷关中之势,手中还握有代王杨侑这么个傀儡。自己刺杀了杨广大隋群龙无首,于李渊而言怎可看也是利大于弊。如果在这等局势下李渊依旧无力一统天下,那就证明他并非人主之相,自己再怎么出力也是枉然。

  是以徐乐此时收刀并非手下留情,而是为了杀掉更重要的人物,舍去自己性命做博浪一击。沈光、承基自然猜不出这位乐郎君的心思,只当他到底是李渊部下顾全大局,这个时候要以主家命令为重不疑有他。宇文承基道:“这两兄弟我自会交到来六手中,他不必来了。乐郎君,你我之间的事……”

  徐乐看了承基一眼并未作答,而是朝沈光说道:“既是太上皇召见,还请沈郎君带路。”

  沈光在前徐乐居后,两人一前一后出离房间,向甬道外走去。承基在后望着两人背影,脑海中反复出现徐乐分别时那道眼神。作为武人,他能感觉出那眼神中所蕴藏的浓烈杀意,饶是承基这等神勇之人,也不由得为这股杀气所震慑,心头莫名一寒。

  从他眼神看,其已然恨自己入骨恨不得食肉寝皮,想要与他化敌为友做个敌国之交显然不能。本来自己难得遇到这么一个武艺气力乃至相貌都投契的对手,从心里想要交他这个朋友,没想到居然会为了一个小娘闹到这种地步。要是早知如此,自己当初会不会抗拒父亲命令,不把那个胡姬交出?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微微转动,随后承基自己也知是痴心妄想。说到底自己宇文家大郎的身份,就注定自己很多行为身不由己乃至言不由衷。就像徐乐所说保护城中妇人这种事,自己何尝不想做,又如何做得成?那些妇人如此,胡姬亦是一样。

  但愿徐乐千万不要为了一个胡女做出什么糊涂事,白白赔上自己这条性命,像这等好汉理应在战阵上死于自己手中,千万不要丧命于无名小卒之手。

  他回头又看了一眼韩家兄弟,两人依旧昏昏沉沉毫无反抗之力,此时要结果两人不过是举手之劳。反正与徐乐注定交恶,多加两个人命也没什么关碍。可是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行事坦坦荡荡,怎能行此苟且之举?宇文承基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心内暗道:至少这件事自己还能做主,就让自己率性而为一次,想来大人也不会见怪。

  第六百六十章 屠龙(二十五)

  沈光乘着自己那匹宝马,又从城中为徐乐寻了一匹脚力供其乘骑。骁果军中自然不缺良驹,纵然不及沈光这匹“逐日”神骏,却也是军中上等战马,脚力亦不算差。再者江都之地水网纵横,哪怕外城与江都之间的道路经过刻意修缮,依旧不适合战马疾驰,是以两匹马倒也不至于拉开距离。

  夜间骑马颇为凶险,稍不留神便会落马受伤。不过两人都是夜眼,不怕夜晚行路,加上杨广深夜宣召沈光不敢怠慢,是以顾不得这许多。两匹坐骑在夜色中并辔而行,向着江都方向奔腾。两人都没有说话,仿佛把心思都用在了操纵坐骑上。直到行出数里之遥,沈光才开口道:“骁果军所行之事,我也看不入眼,但愿此番乐郎君大展神威,可以震住那些宵小,让他们不敢太过放肆。乐郎君嫉恶如仇自然是好,不过你我既为军汉便不是昔日的轻侠,不能事事快意恩仇,有些时候还是要顾全大局。倘若逞一时之快坏了自己性命误了主公大事,实乃因小失大亦有负于主公之托,不知乐郎君以为如何?”

  徐乐并未看沈光,而是自言自语道:“沈大郎此番为我恶了承基,此间事了我大可一走了之,沈大郎却走不得。你该盼着我将他人头砍下才是,否则日后少不得要找你麻烦。纵然沈大不惧这些鬼蜮伎俩,总是少些麻烦也好。”

  沈光叹了口气:“乐郎君初来江都,于城中人物所知有限,六郎心性爽直,为人自是极好,于人物评判难免有失偏颇。平心而论,宇文承基的人品算不得差。乃至当下宇文一门之中,多半以他的品行最佳。只不过身为世家子,他亦有自己的难处,很多事乃是身不由己,说起来这便是世家子不若我等快意之处。”

  “如此说来,沈郎君对宇文承基倒是颇为赞许?”

  “大家都是武人,于能杀善战的上将,自然心中佩服几分。承基此人平日里不好酬酢,更是动辄恶语伤人,靠着自己一身膂力本领,天下人都不被他放在眼里,便是关中子弟也没几个人与他投契,更不要说某这个东南子弟。说来好笑,某生于长安,更是城中侠少头领,自己也把自己当成关中人看待。可是到了江都却被算作了江淮子弟,只因我祖籍为南,就要算江淮子弟,其中道理到现在我也闹不明白。不过我不让你杀承基,并非为了一己之好恶,而是为了江都城内万千生灵着想。”

  沈光的语气逐渐变得凝重起来,话语中透着几许焦虑不安:“今晚情形乐郎君看得分明,上百军将呼啸而至,就为了观看比武。为了促成此事,众人浪掷缠头大声聒噪,承基也是下不来台,只能被迫答应。于乐郎君而言,这场比武自然有利无害,不过对江都或者骁果军而言,这并非吉兆。就算六郎再怎么得军士之心,如今江都城内关中人与江淮子弟嫌隙已生,又怎会真的毫无芥蒂?单凭他一人之力,不论如何也无法召集这几百人。说到底还是这些人自己想要促成这场比斗,借六郎做个由头,也正是他们一起聒噪,才让宇文承基无可推驳,只能咬牙答应下来。固然武人都喜好此道,可是说到底,军伍总该有个军伍的样子,天子亲兵这般模样,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想来唐国公麾下虎贲之士不下十万数,绝不会这般模样。”

  徐乐并未言语,却也没有反驳,算是默认了沈光的观点。李渊待部下固然仁厚,可是李家乃是军功起家世代将门,于统率三军乃是行家里手,于军法更是看得极重。平日里可以不惜财货厚赏士卒,可若是有人如这些骁果一般鼓噪作乱,不把法纪放在眼中,少不得要人头落地。若是没有这份雷霆手段,李渊又如何能让十几万大军听从调遣?

  沈光继续说道:“骁果军为天下精锐,带兵众将也非不知兵之人,这支兵马原本不该如此。只是如今天下大乱道路不通,各地租庸难以运抵城中,商贾又断了踪迹。江都城内辎重日渐短缺。圣人纵然不吝财帛犒赏军校,可是大家空有财帛无处采买,这些钱财就成了无用之物,是以大家出手才如此阔绰。随着饮食供应日渐不足,军士心中也积了无数怨气。再加上兵士思乡心切,军纪越发废弛。如今骁果分为两股,关中人以承基为首,江淮子弟则多以六郎父子为尊。大家素不相得嫌隙日增,全靠主将弹压。宇文承基虽然行事不受人喜爱,但总算还知道轻重。放纵部下固然是有的,也不至于让他们为所欲为失去部勒。倘若承基今晚遭遇不测,只怕这几万关中兵马便没人能约束,稍有不慎就可能和江淮军火并。一旦这些人马自相残杀城中兵乱,将是何等情形乐郎君想必心知肚明,不用某在此饶舌。是以沈某今晚随六郎前来,固然是为了你我之义,也是为了这江都生灵乃至大隋社稷,免得乐郎君一刀下去,便是个血流成河生灵涂炭的结果。”

  徐乐听沈光自陈心思,心中反倒觉得快意。比起花言巧语刻意卖好,徐乐更喜欢这等快人快语。大家都是男儿汉,将自己的心思和盘托出,这才是豪侠之行。

  不过他倒是没想到沈光如此磊落,居然把江都城内的情形和盘托出。毕竟自己还是李渊部下,算起来与沈光算得上敌国,像他这般自陈其短,若是为外人所知说不定就要诬他个通敌之罪。

  沈光对此却未曾当回事:“大丈夫行事但求无愧于心,旁人想怎样说,就随他去,我自问心无愧!再者说来,乐郎君神目如电,江都情形想必看得一清二楚,我哪怕闭口不谈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还不如大家把话讲在明处,心中反倒痛快。乐郎君能为城中女子请命,足见有一颗悲悯之心,沈某所顾虑之事乐郎君想必也能明白。宇文承基一人之性命,何以比得上城中万千生灵?虽说你我各为其主,但都是汉家男儿,自然都不愿当年惨祸重演。不论乐郎君对圣人如何看待,当今天下依旧是大隋天下,圣人依旧是四海之主。大隋朝廷在,这天下总还有个规矩。我堂堂神州豪杰无数,只要不自相残杀,胡骑便不敢张弓相向。一旦朝廷有失,各路诸侯觊觎神器束甲相攻,八王之乱的旧事,只怕殷鉴不远。我们不能因一己之恩仇,就不顾苍生社稷。是以沈某宁可日后被宇文家所算,今晚也要豁出性命保承基不死。”

  原来……自己的心思没能瞒过沈光的双眼?还是他预先提防?徐乐心头雪亮,沈光这番话表面上是在说宇文承基,暗地里则是指向大业天子杨广。他显然怕自己动手行刺,是以先以言语点拨,暗示自己要以大局为重,不可对杨广不利。

  徐乐瞥了一眼沈光,却猜不出他究竟是何心思。身为杨广的心腹宠臣,稍后的召见,沈光很可能作为护卫随侍。若是自己对杨广不利,沈光护驾有责,必然拔刀相向。按照沈光如今左右为难的处境,先行把话说明,努力把自己劝住免得真闹出那等风波倒也不算意外。

  自己这里生出行刺念头,沈光就能做出防范,确实有些太过巧合。或许这便是知己,大家心性相近遇事想法也相差无几,或许沈光与自己易地而处,也会想到动手行刺,是以才有这份默契。

  徐乐并没作声,他为人素来坦荡不愿以谎言欺人,也不想在这里和知己反目。沈光所言虽有道理,却说不服他。自己自然要靠一身本事护天下苍生周全,乃至为李渊披坚执锐冲锋陷阵,也是为了早点结束这个乱世,让天下重归太平。可是这一切又和杨广有什么关系!

  他是皇帝不假,可天下败坏成这般模样,正是这个混账皇帝惹出来的祸事,凭什么不许别人杀他!这隋家天下早已如风中残烛,有什么资格以正统自居?

  胡虏畏惧的乃是汉家豪杰快马长枪,而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名号。只要天下能够一统,有道之君终结乱世,那些胡马便不敢踏足中原半步。反之如杨广这般倒行逆施,胡骑践踏中原便是制造之事。这个天下以及四海百姓自己要维护,隋家天下自己却非要打它个稀烂不可!

  哪怕杨广真是九州安危所系,自己也不见得非要对其留手。时日易丧?予及汝皆亡。这等昏庸之主大不了同归于尽,也好过由着其心意行事,任他逍遥自在。男儿汉生于天地之间,若是不能快意恩仇,那还有什么意思!

  不过沈光的话到时提醒了徐乐一点,杨广并没那么容易杀。沈光都会想到提防行刺,杨广不会没有戒备。在他身边,肯定也有善战勇士在明里暗里护持。自己不怕死,但是却不能白白赔上性命,不动手则以,要动手就要有万全准备。再者,自己就算是死,也得先搞清楚步离的下落以及命运究竟如何,哪怕希望渺茫,也要尽力把人救出来。这样就算是死了,也对得起罗敦阿爷在天之灵。

  虽说宇文承基铁嘴钢牙,宁死不说步离所在,但是徐乐心中隐约已经有了定论:如果自己所料不差,步离很可能被宇文家的人送入江都宫中。自己此番进宫动手杀人之前,也得先设法救人。倘若不能两全,自己就得把步离先救出来再说。若是其已经遭遇不测,那便顾不得其他,不但杨广要死,就算江都宫也休想保全。

  第六百六十一章 屠龙(二十六)

  杨广自为王主政至今已有三十余年光景,其中一半以上的时间都待在江都。是以江都的宫室规模虽不及长安,可论及精致程度,则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哪怕在辽东败北,百官南狩之后,杨广依旧不惜财货修缮宫殿,将江都城布置成了自己的安乐窝。江都城内一小半的土地都被修成了宫室,其规模虽不如大兴宏伟,论及精美程度则犹有过之。

  沈光并未带徐乐前往江都宫,而是来到距离宫室颇有些距离的一处楼阁之前。夜晚之间对于楼阁看不十分清楚,只见高楼耸立护墙高大,从外面看过去,也看不出这处楼阁占地宽狭,也看不出总共有多少房舍。

  距离楼阁越近,巡哨兵士便越多。成队的骁果军手持火把兵器往来值哨,更有大批射士张弩以待,一旦有人试图凭本领硬闯,便会成为众矢之的被这些劲弩攒射。仅从戒备来看便知杨广必然就在这高楼之内,只是这高楼并非宫殿,却不知又是什么所在。

  徐乐有沈光带路,倒是免了盘查。这些值宿的军将显然认识沈光或是他的脚力,一见他的面孔便左右分开不曾加以阻拦,两人双骑一路来到高楼院墙之外才勒住脚力。一队军将挑着灯笼迎过来,朝徐乐脸上晃了晃,随后便把目光落在徐乐腰间的直刀上。

  沈光看了一眼徐乐,后者倒没有在这件事上与沈光为难,伸手解下兵器并未交给军阿静,而是递到沈光面前,随后飞身下马。沈光将宝刀挂在腰间,又朝几个军将使个眼色:“乐郎君乃是爽利汉子,你们就不要在这里胡乱纠缠。有甚错处自有某家承担,与你等亦无相干。”

  众军汉对于沈光显然颇有些畏惧,闻言便左右分开,二人穿过人群走过正门,眼前便是高大楼宇。徐乐举头望去,但见楼阁高大轩窗掩映,哪怕是在夜色中看去,也知是一座非同寻常的巍峨建筑。

  杨广好大喜功奢靡无度,所居之处自然不会简陋,若仅是气势恢宏倒是不至于让徐乐心中感到触动。真正让徐乐心生惊讶的,还是这栋楼宇的建筑布局,其并非一栋单独楼宇,而是一片连绵不断的楼群。楼宇高低错落彼此以廊道相连,粗看上去这片楼宇之内的房舍怕得有上千之数。

  其布局独特别具匠心,外人从入口看去,只能看到那高大楼宇,唯有接近之后才会发现这居然是一片绵延不断的楼阁。徐乐自幼习学兵法武艺,观看风景的视角也和常人不同,在他眼中这片楼宇如何精巧花费几何都不重要,而是这番布置于军阵中的妙用,让他心中暗自喝彩。这片楼宇内若是驻以数千射士持强攻硬弩以待,足以与上万大军周旋几个时辰不成问题。

  再者外人初到此间不知道路,就算冲进去也可能迷失道路不知该往何处去。纵然这番布置不及武侯八阵,却也足以给守军留出时间调度兵马,又或者趁乱逃脱。五胡乱华时各地豪强或征战天下,或结寨自守。名门世家往往修筑坞堡以为根基之地,哪怕到了大隋建立之后,这些坞堡依旧存在。

  这些坞堡不但格外坚固而且道路复杂,既便于守军隐匿兵马,也让外敌难以侵入。徐敢征战天下时,曾带领人马攻打过无数坞堡,对于这些建筑布局之精巧印象深刻。传授徐乐本领时,曾特意向孙儿说起过那些坞堡的布局以及如何攻打。在徐乐看来,眼前楼宇建筑布局上显然受坞堡的影响极重,并非只是玩乐之所那么简单,单论守御能力只怕还远在江都城内那些宫殿之上。

  如此看来,杨广的戒心比自己想得更重,倘若一击不中被他走脱,再想从这千余间房舍内找到他怕是难如登天。

  沈光边带路前行边说道:“此地名为迷楼,乃是圣人以万余名壮丁,耗时一年修建而成。道路复杂多变,便是宫人往往也会迷失路径,外人初来更是不知该往何处去。是以圣人曾说过,便是神仙下凡,也会自迷于此,是以以迷楼为名。小弟也是用了几个月光景,才勉强把道路记熟。乐郎君千万要跟紧些,若是落下了再想找路就不容易。”

  徐乐边走边看,口内一语不发。诚如沈光所说,这迷楼内道路蜿蜒曲折变化多端,道路走向往往出人意料,又有廊道遮蔽视线,让人难以记住道路。往往走过一段路之后,心中会生出“自己是不是已然走过一遍”这种疑问。如果没人带路,很快就会迷失方向所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更别说找到目的地。

  不过对徐乐来说,这也算不了什么。如果今晚真要动手,自己就没打算离开迷楼。没有舍死一搏的勇气,便做不成大事。再说大不了就把这迷楼付之一炬,看看那时候这些道路还有什么用处。

  他心中想着脚下不停,眼前闪现出一栋二层小楼。在迷楼之中这等规模的楼宇不知有多少,丝毫不引人注意,门外也没有几个人值守。若非沈光站在门前便站住不动,徐乐也想不到杨广居然置身于此。

  楼门关闭着,也没有人出声应答。直到沈光伸手拽了什么东西,过了好一阵门里才有个内侍的声音传出:“沈郎君来得迟了些,圣人都等急了。”

  楼门开启,露出满室烛光。徐乐在沈光身后向房内看去,随着房门开启,只见数十名着锦衣挎直刀的壮汉严阵以待。前排之人手持劲弩对准门首,后排的男子则手中高举利斧,斧刃借着烛光散发出瘆人的寒意。若是有人依仗勇力强行破门而入,必然要先挨上一轮劲弩攒射,再被这些大斧往身上招呼。

  门首一个中年内侍向沈光打了招呼,又看了看徐乐问道:“你便是徐乐?”

  徐乐神色傲然,并没有和这名内侍寒暄或是恭维他的意思。自己堂堂须眉,靠一身本领气力一刀一枪搏取功名前程,何须向这等小人讨好?再说回来,自己此时代表的已经是长安城中李家父子,便是见到杨广都不必屈膝,更别说是眼前这种人物。

  见徐乐并不作声,这名内侍哼了一声,随后将身形一转,沈光朝徐乐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一前一后向楼梯处走去。这些锦衣武士对徐乐怒目而视,手中兵器更是始终未曾放下。若是胆子略小一些的不必交手,只一看这阵势就要吓得心惊肉跳满头大汗。可是徐乐对这一切视若不见,大步流星向楼上走去,仿佛这些人都是些木偶泥胎。望着徐乐的背影,那名内侍小声嘀咕了一句:“怎么派了这等人来……”

  从外面看去,小楼只有两层,等到真上了楼才发现,里面原是三层,只不过一二两层比正常的高度要矮上不少,生生空出个三层出来。房间内陈设更是极尽奢华之能,饶是徐乐不喜珍宝玩物对于此道也没多少见识,可是粗看之下也能断定一、二两层房间内的摆件器物无不是价值连城的珍宝。房间的布置风格既不像长安皇宫,也不像李渊的公廨,处处透着江左风流的雍容雅致,仿佛是个江南名门子弟或是富豪人家排场。

  徐乐曾听李世民说起过,李渊对于江南文化也颇为仰慕,李建成受父亲影响,也喜欢在家中摆弄些东南物件,或是把居处改造出几分江南风味。如此看来,他们两父子和杨广在这方面倒是算得上殊途同归。

  二层的护卫比一层少得多,也没有摆出一副如临大敌模样。可是和这些护卫眼神相对,再看看他们行动姿态,徐乐就知这些人任意一人的手段都不可小看。哪怕不如沈光、来整这些虎将,却也是千里挑一的好手,若是所有人一起发难,再骁勇的军将也难以招架。不问可知,这些人自然就是杨广的贴身护卫,论及功名前程可能无法和沈光想必,但是论及本事未必相差多少。

  沈光到此便不再走,而是向上做了个手势:“圣人便在上面等候郎君,未奉旨意,某也不敢随便上去,只好请乐郎君自己走一程了。”

  徐乐点头示意,随后迈步向楼梯走去,脚下依旧沉稳有力,并没有畏惧或是胆怯之意。他很清楚楼上绝不会只有杨广一人,暗中必有艺业惊人的豪杰保护昏君,更可能藏着什么厉害的埋伏。杨广为人喜怒无常,更不会在意什么使者身份,说不定一声令下,便要让众人围攻自己。就算沈光和自己再如何亲厚,到那个时候也只能尊旨行事。

  不过自己既然来了,就不会怕。大丈夫生于天地间,生死何足论?任他杨广有多少埋伏手段,自己只管按着心思行事就是。若是能救回步离自然是最好不过,如果不能,今晚就舍去这条性命,将杨广搏杀在这迷楼之内,为这本就混乱不堪的天下,再增加几分变数又如何!

  望着徐乐的背影,沈光额头上也渗出汗珠。他只盼着一切顺利千万不要生出变数,免得自己在当中左右为难无法做人,更别让形势败坏到无可收拾的地步。只是这位天子的脾性越发难以捉摸,他会怎么做,又有谁说得准?

  第六百六十二章 屠龙(二十七)

  小楼的三楼比下面两层窄小但是高度却高出许多,显然下面两层刻意的低矮,就是为了给这一层留出足够的地方。从二层往三层的楼梯修得甚为偏僻,如果没有之前沈光指路,徐乐想要找到通道还要费些力气。

  顺着楼梯一路来到顶端,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堵墙壁。若是第一次来到此地之人不知底细,多半认为自己走错了路或是受了愚弄,说不定就要原路返回。

  不过这种机关瞒不过徐乐,他看了看面前墙壁,随后脸上露出一丝冷笑。这所谓墙壁实则是一面屏风,只不过制作精良工艺出众,在夜间更能鱼目混珠淆乱视听。如此看来,迷楼二字倒是名副其实,处处布有疑阵。不过堂堂大丈夫用得着如此?连这点胆量都没有,又算什么英雄!徐乐将手一挥,屏风被拽到一边,随后就看到了房间真容。

  这里似乎是个书房,四周堆着许多书架,上面堆满绢帛竹简写就的书籍,再就是若干面朱漆屏风。这些屏风上或绘有山水或绘有野兽,做工极为精细。每一面屏风摆放的位置都大有讲究,从徐乐所在方向,只能看到屏风,看不到屏风后有什么。正中摆放一张案几,案几上放着许多文书,一个高大男子坐在案几之后,捧着一份文稿聚精会神观看。在他身后,则是四扇屏风并列。

  男子戴着折脚幞头,一身上好织锦长袖衫上绣团花,看上去就像个苦读文章的书生,又像是本地宿儒名士夤夜攻读。对于徐乐的到来,男子似乎全然未觉,依旧凝神苦读。

  徐乐心知面前之人自然就是罪魁杨广,那些屏风后面,想必埋伏着手持利刃劲弩的武士,只待杨广一声令下,便会发起雷霆一击。

  虽然已经打算好要为天下除此昏君,但是徐乐并非莽夫,知道越是做大事越要沉稳。今晚要杀杨广,不同于南商关搏杀王仁恭,不能轻举妄动。

  在南商关的时候既有黑尉迟、韩家兄弟等人相助,更有恒安甲骑为外援。况且王仁恭始终未能彻底控制马邑鹰扬,临阵之时彼此掣肘互相提防,让他们大半气力都耗在内耗上。南商关地形限制,太多人马施展不开,王仁恭麾下虽有数千兵马,实际能动手的人也就是几百。

  自己这边几十人都是恒安善战军将,哪怕武艺不如自己也终究不是庸手。刘武周是久经战阵的人物,哪怕厮杀手段不济,用兵的才具终归远在王仁恭之上。数十人始终在动作,王仁恭的人马始终未能完全发挥作用,兵力优势无法体现。饶是如此,如果没有罗敦阿爷及时指挥大军攻城以及执必家青狼骑突然出现,那场搏杀的结果仍旧难以预料。

  如今情形远比那时候险恶,能被杨广安排在身边做护卫,手段自然不差。就算赶不上沈光,相去也不甚远。斗室之内回旋空间有限,几十个身怀绝技的好汉所造成威胁,远在几百庸碌官兵之上。这些人又是杨广心腹,必然会舍命护驾,不能指望他们像王仁恭手下那样互相掣肘。今晚自己身边既没有恒安甲骑,也不会有罗敦阿爷挥师助战,论及处境远比那时候险恶。倘若不能一击必杀,顷刻间就会丧命于乱刃之下。死并不可怕,但是死也要死的有价值,不能白白赔上性命。

  他深吸一口气,并未急着动手,也没有开口说话,就那么看着杨广。房间内寂静无声针落可闻,杨广低头看着文稿,徐乐则死死盯着杨广不放,情形格外诡异。

  杨广为人刻薄寡恩又把君王体面看得极重,哪怕藩邸旧臣稍有不敬也随时可能丢掉性命。是以大臣在他面前都格外注重仪容,生怕被天子抓住错处丢了性命。像徐乐这般一身夜行衣靠面圣,两只虎目直勾勾瞪着皇帝不放之事,则是做梦都不敢想。

  按照杨广脾性,有人如此冒犯,早就该发雷霆之怒。再加上徐乐乃是李渊爱将这层身份,更是不可能轻饶。可是杨广偏生不恼不怒,反倒是耐心地在那里看文稿,徐乐与他两人对面僵持着过了不知多久,杨广才抬头打量徐乐,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一处。

  白面黑须长眉阔目,杨广的相貌堪称俊朗,哪怕如今年近半百依旧称得上风姿绰约。其眉宇间有些地方和李渊有几分相似,显然和这对姨表兄弟的母系血脉有关。以相貌、气质论,杨广较之李渊不相上下,可是细看下去就会发觉两人之间的区别所在。

  固然李渊仁厚之名行于天下,素日也是一副宽厚模样,但是依旧不失武人英气,若是仔细观察更能发现其身上那股凌厉杀气。这股杀气来自于武人身份,也是三军司命一方诸侯应有的霸气。没有这份气质,也不足以统率千军万马让部下俯首听命。

  反观杨广,在精气神方面较之李渊就差了许多。其两眼略有浮肿,面色中更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鬓角斑白老态已显。哪怕他刻意维持着自己的威严体面,但是在武技高强的好手眼中依旧能看出,这具皮囊早已经被酒色斫伐而变得徒有其表,如今不过是在勉强支撑而已。靠着名贵补药加上神医妙手,可以维持这具躯壳的存在,但是里面的精气神早已经荡然无存。只能靠着残忍暴虐等手段强行让众人恐惧,却无法让豪杰英雄从心中佩服。

  这便是一国之君,这便是大隋天子!哪怕他曾经是个枭雄,曾经有过雄心壮志也有过人手段,但如今这些都已经不复存在。目前在徐乐面前的,只是一具空壳。哪怕这具躯壳依旧可以号令三军,依旧有无数勇士为其骁死,徐乐对其依旧谈不上半点敬畏,甚至就连杀心都淡了几分。若是个人还值得自己杀,就这么一具行尸走肉,杀了他也不算本事。从他的气色看,就算自己不杀他,也未必能活多久,若是把重振汉家声威中兴华夏的希望放在他身上注定徒劳。

  徐乐本就对杨广充满憎恶,这时更多了几分不屑,胆气越发足壮,看杨广的眼神中充满傲气。这种傲气来自于自己的本领,更来自于那份自信。自己如初升旭日,对方则已然日暮西山,还有甚可惧之处?

  就在这时,却听杨广开口道:“你便是神武徐乐?杀了朕麾下大将,又以一己之力迫降大兴的少年郎?”

  “不错,某就是神武徐乐,你想必就是太上皇了?”徐乐朝着杨广行了个礼,随后依旧那么直视着对方。自己既为使节,就要遵守使节的规则,否则便是替李渊丢人。礼既已行过,自己依旧是自己,便犯不上对昏君太过畏惧。

  杨广并未因徐乐的态度着恼,反倒是紧盯着徐乐不放,似乎对其产生了很大的兴趣。房间里又沉默了片刻,杨广才朝徐乐点了点手,示意他离自己更近一些,“你是徐敢的孙儿,卫郎君徐卫的儿子?”

  徐乐点头不语并未作答。自己的身份暴露,杨广得知内情也不奇怪。李渊和杨广乃是表亲,徐家世代为李阀效力,和杨广之间走得近也在情理之中。本来北周八柱国就是这么个彼此牵扯的姻亲关系,细算起来谁和谁都能攀扯交情,自己父、祖在日说不定和杨广也有往来。

  往事终究是往事,现在大家是敌非友,再去谈往日交情毫无意义。徐乐不是个喜欢作伪之人,更不想与杨广敷衍场面,索性就来个闭口不谈。只是在心里默默估算着距离,从这个地方扑向杨广,有几成把握得手?又有多少可能会败北。

  杨广点头道:“像!果然是太像了!初见之时朕还以为是卫郎君复生。不过你父在世之时,从不曾穿过夜行衣,你这副样子倒是更为有趣。”他点点头:“一人之力就敢去闯骁果军的营盘,你的胆量也像极了卫郎君。”

  徐乐早就猜到杨广想必知道今晚发生的一切,才会那么及时地派出使者传旨召见,换言之他是用这种手法为自己和骁果军解斗,也是向骁果展现自己的手腕。毕竟自从来到江都之后,杨广和骁果军之间疏离日渐严重,那些军汉很多只认自己的主官而不是这个皇帝。他这次传旨,就是对那些军将的敲打,整个江都发生的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之中,往日里不过是不想管不代表不能管更不代表不知道。有谁和自己离心离德乃至生出异志,就别怪自己手下无情。

  雕虫小技!徐乐对于这等手段心思向来看不入眼,再加上杨广身为九五至尊,用这种手段就更让徐乐看不起。听杨广这般言语,他也不加掩饰,冷哼一声道:“某此番前来乃是奉圣人旨意以及唐国公钧旨,与太上皇共议大事。哪知甫入城中,身边亲随便被无故捉拿。某是粗人不懂太多道理,只知道自家人乃至唐国公部下,从来不受窝囊气!哪怕是龙潭虎穴,也要讨个公道回来!”

  “宇文承基乃是我骁果军中第一勇将,朕险些赐面金牌给他,你把他打落马下,这个公道也算是讨回来了。你们徐家一门三代都是这个脾性,朕也不觉得奇怪。不过你对逆贼如此忠心,朕却是未曾想到。难道徐敢在世之时,没对你说过逆贼李渊的事?”

  徐乐眉头一挑:“太上皇今晚相招,莫非就是要和某说这些?”

  “朕需要跟你说这些?”杨广眉毛也猛然间挑起,二目露出几许凶光,似乎心中懂了杀意。徐乐不惧反喜,暗自运起一口气,一旦杨广发作自己便先下手为强,找机会和对方以死相拼。

  不想杨广这份狠厉之色只是一闪而逝,随后脸上又露出笑容:“你们徐家人都是这般不识好歹,朕也犯不上与你计较。朕今晚将你来,只是为了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能杀了那重瞳儿,又能把承基打落马下。”

  他看着徐乐,眼神中的杀意又变成了赞许,忽然用手指了指自己面前的文稿:“徐敢的孙儿总该是识字的吧?拿去,看看这个。”

  第六百六十三章 屠龙(二十八)

  “隋氏往因周末,预奉缀衣,狐媚而图圣宝,胠箧以取神器。及缵承负扆,狼虎其心,始曀明两之晖,终干少阳之位。先皇大渐,侍疾禁中,遂为枭獍,便行鸩毒。祸深于莒仆,衅酷于商臣,天地难容,人神嗟愤!州吁安忍,阏伯日寻,剑阁所以怀凶,晋阳所以兴乱……”

  徐乐看着面前的文稿,心头疑云密布。杨广放到自己面前的,乃是一份讨伐隋朝的檄文。看得出草拟檄文之人不但满腹经纶,心中对于大隋江山以及杨广本人的不满更是到了极处,整篇檄文字里行间都透露着发自肺腑的恶意以及仇恨。不但直指杨广是祸乱天下的罪魁祸首,还指控杨广犯有弑父篡位悖逆人伦的大罪。在檄文中更有“罄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这样的言语,表达自己和大隋以及杨家势不两立的立场。

  这份檄文徐乐并不陌生,在长安城的时侯就曾见过,知道这是蒲山公李密讨伐杨广所用,起草之人则是其麾下记室祖君彦。大隋八柱国之间瓜蔓累葛彼此都能攀扯上姻亲关系,哪怕刀兵相向,也往往保留几分体面,至少要留下最后一分回旋余地,既是给对方留一条路,也是保护自己的颜面。

  李渊可以起兵反隋,但绝不会让自己吃相这么难看。乃至天下各路诸候,也不会像李密这样痛骂。李渊表面对这份檄文不置可否,可是私下里默许其在长安城中流传,就知道他的态度。正是因为这篇檄文从文字到内容过于犀利,因此徐乐记得特别清楚,粗看一番就知道其来路。

  文稿中所言内容真伪徐乐无从考证,也不怎么感兴趣。在他看来,这些指责不管真假,都没什么要紧。大隋江山眼看就要分崩离析,杨广没有本事稳定局面,这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事。不管这个皇帝是否真的悖逆人伦,至少一个无能的罪名肯定逃不掉。身为四海之主,无能还要作恶就是最大的罪,其他种种不过是细枝末节自己并不在意。

  徐乐也知道,对于百姓来说事情真假其实并不重要,事件本身是否能激起他们的仇恨或是愤怒才是最重要的。杨家父子自乱世中一路走来,能够在诸候争霸中脱颖而出统一天下,自然不是善男信女。放下杨广不提,即便杨坚也并非仁厚之主。一方面于天下有大功,另一方面于百姓而言,盘剥一点不少。

  大隋建立之后租庸调赋极重,对民力颇有损害,杨广登基后更是变本加厉敲骨吸髓聚敛天下财富,其手段之酷烈让百姓难以承受。大家心里已然对杨家有了极大仇恨,这时候再有这么一份檄文出现,足以激起百姓心中怒火。不管檄文里所说的内容是否为真又是否有据,百姓都会相信这上面的东西是真的,随之对杨广唾弃,李密便可达到目的。

  本以为这份檄文只是在关中以及中原之地流传,没想到这么快已经到了江都。天下本就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这么一份檄文就更是催命符。按照徐乐想法,杨广看到这份檄文要么被气得暴跳如雷,要么被吓得魂飞魄散,没想到他居然能如此从容地对待,居然看得津津有味,现在还把文稿给自己看,这到底是何用心?

  杨广此时已然开口说道:“这份檄文出自范阳人祖君彦之手,其父便是北齐那位盲相祖珽,曾在徐州大败过陈军,亦是与穆提婆等人共同构陷谗杀斛律明月的罪魁之一。待等大隋一统天下,祖君彦亦想入仕为官,然则父皇恶其父之过不肯用,祖某就只好待在家乡做他的名士。待等朕登基之后,念着他的才名,给他个检校宿城令做。本想是抬举着他,让他不至于游手好闲成个无用废人。没想到祖某非但不念着恩典,反倒认为自己大材小用,最后居然落草为寇,和瓦岗那些贼徒厮混一处。如今看来,这厮倒是有几分才学,只不过一个从贼小人也有面目指责朕的不是?”

  他说话口音并非关中土音,而是一口吴侬软语,如同个地道的江南人士。

  徐乐冷哼一声:“太上皇以瓦岗为贼寇,可是在这些人眼中,太上皇又何尝不是贼寇?”他将视线从文书上移开,直瞪着杨广,目光中并无畏惧,反倒满是怒意。

  如今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案几,哪怕杨广身旁有什么厉害角色,又或者有什么机关埋伏。但是只要自己全力一击,想必都能把他的性命留下。既然如此,自己又何须惧怕?还不如索性把话说个清楚。

  “天下太平未久,重又陷入战火之中,罪魁祸首为谁,我想太上皇心中自有分寸。百姓无法保全田土、亲人乃至自己的性命,又怎能要他们做守法良民?他们落草为寇,实乃走投无路,徐某虽与他们道不同,却也不会以一句贼寇,就把他们打发了,更不会看轻这些人。”

  杨广的眼神中凶光重现,语气也带了几分寒意:“你可知,就凭你这句话,便该万剐凌迟?便是你父在朕的面前,也不敢如此无礼!”

  徐乐面上反倒是露出一丝笑容,只不过这笑容透着傲慢与不屑,仿佛面前之人并非皇帝,而是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无知妄人。至于杨广言语里的威胁之意,在徐乐看来似乎就是个笑话,只要对方真的下令动手,自己就先结果了他再说!

  两人就这么互相对视着,谁的态度都没有松动,房间内重又陷入寂静之中。徐乐六识灵敏远胜常人,此时已经能感觉到,屏风后有了些许异动。有人悄悄拔出了短兵,也有人把劲弩上弦,显然也是等着杨广下旨,就立刻对自己发动攻势。

  来吧,痛快大战一场又有何妨?反正来了江都便是做好冒险乃至送命的准备,只要在死前能轰轰烈烈大闹一场,再多杀几个隋家重臣大将,自己就算是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

  徐乐周身的肌肉已然绷紧,整个人蓄势如弓,随时可以发出必杀一击。可是就在这时,杨广面上的怒意却陡然消融,眼神中的杀意为欣赏所取代,发出一阵由衷笑声:“哈哈哈,好个徐乐,敢在朕的面前如此放肆的,你还是第一个。不愧是老徐敢的孙儿,当真有你祖父的神韵!朕生平最喜英雄重豪杰,尤其是汉家英武少年,乃是这大隋天下最为贵重的宝物,岂能随意折损。若是为细故杀一豪杰,岂不是真应了逆贼的言语?朕方才乃是试你,如今看来李叔德倒是有几分眼力,这个使者选的不错!”

  屏风后没了动静,徐乐却并未随着松懈。杨广态度变化的突兀,让他也摸不清根底。要知杨广能战胜杨勇,成功坐上帝王宝座,绝不是等闲之辈。虽然看上去他一副酒色过度的模样,但是论及心机权谋,依旧非常人所能及。若是因为他几句好言或是些许笑意就放松警惕,难免要受其暗算。

  不过杨广的目光里那份欣赏乃至有些羡慕的神情,又确实不像是作伪。徐乐并非善于察言观色之人,可是身为上将,对于对手的一举一动都要仔细观察并作出预判,因此对于对手神色的掌握以及反应徐乐堪称行家里手,也不至于判断失误。就在他心中思忖之时,杨广继续说道:“长白山前知世郎,纯着红罗锦背裆。长槊侵天半,轮刀耀日光。你若是早几年出来闯荡,说不定便和逆贼王薄成了知己。”

  杨广口中所念的,正是大业七年于山东长白山起兵反隋的“知世郎”王薄所作“无向辽东浪死歌”。王薄虽为布衣之身,背后也没有世家支持,但是依旧在山东打出偌大声势,兵势最盛时,部下达数万之众。后为张须陀所败大军溃散,王薄本人生死不知。论及谋反声势及影响,王薄并不能和杨玄感相提并论。可是这首无向辽东浪死歌流传甚广,哪怕远在神武的徐乐,也从那些边地侠少口中听过多次。

  只不过王薄既为反贼,他所作的这首歌谣自然也是反词,朝堂官员不敢提及,否则难免惹祸上身。没想到杨广身为一国之君居然也知道这首歌词,还能记得滚瓜烂熟,倒是不知从何处习得,更不知道那些文武若是知道当做何想法。

  徐乐并没回答杨广这个问题,而是冷眼看着杨广,等待他的下文。杨广则是以一副长辈口吻说道:“你等皆道天下疲敝民不聊生乃朕之所为,可是平心而论,如今天下变成这副模样,难道真是朕一人之过?这些盗贼,又是否真的是走投无路的百姓?你徐家也是世代戎马,你自己为李渊效力,所见所闻并非那些百姓能比,你来说说看,天下大乱干戈四起的罪魁是朕,还是那些世家名门?”

  第六百六十四章 屠龙(二十九)

  徐乐未曾想到,杨广居然会提出这个问题。自己阿爷在世时不止一次说过,徐家人不该屈身辱志成为世家走狗,言语间更是把天下世家都视作民贼看待,其中是否也包括晋阳李家在内则不得而知。

  自五胡乱华开始,天下礼崩乐坏,人间几成森罗屠场。这句话并非单指人命轻如草芥,也指整个天下的秩序彻底失控,世上已经没了道理二字。天下名山大川,江河水泽乃至百姓田土,纷纷为世家门阀所攫取,从天下共有之物成了一家一姓私人财物。

  乃至于文字、书籍以及武艺,也成了世家财富的一部分,非自家人不传。所谓三世长者知被服,五世长者知饮食,便是世家将学问化为自家私产的写照。就连如何穿戴如何烹制食物,都成了世家自己才知道的秘密,又何况其他。

  以武艺论也是如此。天下将门世家各家都有自己独门绝技,非本家本姓又或是足以交托基业的心腹亲随不传。就算是徐家自己的吐纳方法,也一样是不传之秘,除了徐乐、韩约之外其他人也学不到。

  即便是素来看不起世家,推崇人人如龙的徐家尚且如此,其他人家就更不必说,凡是以武艺军功建立家号成为世家的人家,或多或少都有些类似的绝技。哪怕后辈子孙不肖,难以学会这些本领或是导致艺业失传,也不会教给外姓之人,更不会在军中普及开来。这也是为什么徐卫身死徐敢携孙归隐之后,徐家的墙式骑阵乃至玄甲铁骑就此从隋军中消失的原因。

  按照徐敢所说,世家对于天下的控制从东汉年间便已经开始,到了五胡乱华时候更是达到巅峰,乃至杨坚一统宇内也未能改变这一事实。天下的财富、田土乃至户口,大部分掌握在世家手中。朝廷所掌握的户口数字只是百姓实际数量的一部分,并不能窥见全豹。

  很多时候大乱之后天下户口减半,并不是那些人真的死了那么多,而是被世家名门趁机吞并,从在籍之民变成了世家的私有财产。由世家举荐或是世家子弟担任的官员,亦是对家族的忠诚超过朝廷。家族越是庞大势力就越强,就连江左王谢这等落魄世家,还能在鹦鹉洲养一支私兵,又能有五牙战船,何况其他人?李渊起兵能如此顺利,固然得益于晋阳宫中积蓄的财货,与他北地世家之首的身份也脱不了关系。

  比起世家的权势,更为可怕的是,这种世家拥有一切的观念已经进入人心。不少百姓对这种情况也认为天经地义,并不认为有什么错处。毕竟这个天下大部分文士、武将都出自世家,他们自然会捍卫自己的利益。这些人身居高位言语效力远胜常人,有他们摇旗呐喊,很多人便会盲从。

  晋阳军中大部分军汉都是来自民间普通百姓,私下里骂自家主将又或是骂自己家乡官吏的事也不新鲜。可是并没有多少人会辱骂世家,最多也就是认为某个家族行事太过霸道有失仁义等等,只会把仇恨对准一个世家又或者世家里的某个人而不会对准世家这个整体。

  自徐乐出世以来,能够明确憎恨天下所有世家,把世家视为天下大乱罪魁的除去自己祖父便是眼前的杨广。其他人包括李世民在内,都不曾向他说过类似想法。倒不至于说他们都无此心思,只是在徐乐面前,这些人从没有这种表示。

  说起来杨家同样也是世家出身,和不少世家之间还有姻亲关系。从杨广口中听到这句话,同样也是殊为不易。哪怕其父子两代都在致力于打压世家豪强,可是有些事终究能做不能言,明确说出以天下世家为敌,哪怕是身为帝王的杨广,说出这句话也算是惊世骇俗。

  徐乐心头的杀意,第一次产生了松动。他从入宫之前,便下定决心,想要击杀杨广为天下除害。哪怕明知此举九死一生,如今处境更是对自己不利,也未曾改变心思。可是当他听到杨广这番说辞之后,他的心动摇了。

  此人居然是阿爷的知音?至少在对待世家的态度上,他是唯一一个能和阿爷看法相近之人。虽然不能因此就对杨广看法改变,甚至都不能确定其所言是否为心中所想,可不管怎样,他有这句话,自己就该听他说下去,让他把这些言语说完,再决定他的生死。

  徐乐的肌肉略微放松了一些,心头的杀意消散几分,不过应有的警惕并未放松。只听杨广继续说道:“大隋立国以来,抑豪强、清隐户、度田地。乃至兴科举以替察举,这些事无一不是与天下世家为敌。他们广有家业根深蒂固,家中有文武辅佐,更有私兵部曲为其效力。设若不收天下财货甲杖,又怎能讲世家门阀尽数除去?是以朕修运河、征辽东,便是要疲敝世家,让他们失去与朝廷颉颃之力。等到天下世家失去爪牙,再将他们一网打尽。将他们所占的田土丁口收为国用,这天下百姓自然就可安居。只不过这期间,百姓难免受些苦。地方官吏多为世家中人,朕收他们的财帛,他们自然就要把百姓牵连其中,甚至盘剥更甚。这一点朕并非想不到,而是没办法。腐肉不去,新肌难生,若是投鼠忌器,世家便永世难除。朕所行之事乃是为万世开太平,百姓只要忍过一时,日后便有过不完的好日子。他们要怪,也该去怪那些世家名门,不该怪到朕头上,更不该铤而走险聚众为盗。你为他们喊冤,简直糊涂透顶!”

  杨广的声音越来越大,脸色也渐渐变得阴沉,在这一刻他的表现终于像是那个徐乐熟知的暴虐帝王。在他的眼神中,徐乐甚至看到了一丝狂热。如同一个酩酊醉汉,又像是一个陷入了癫狂的病夫。

  徐乐心中陡然升起一个念头:杨广疯了!

  倒不是说杨广神智混乱不能处理国政,而是说他已经陷入癫狂之中,失去了为人应有的冷静与理智。乃至连基本的道理都已经听不进去,陷入自己的世界中不可自拔。不管是谁都很难跟他讲明是非,也没法让他意识到自己的错处。

  至于他发狂的原因,徐乐也说不清楚。或许是因为眼看大隋国势倾颓再难挽回,又被祖君彦一番臭骂,以至于怒火攻心难以自制,方才读檄文的平静不过是一种伪装。又或者是他从来都是如此独断专行,此时的表现不过是素来行径。

  徐乐猜不出这里面的究竟,只能确定一点。眼前的杨广已经失去治国理政的能力,他听不进忠言,又不肯直视自己的过失,若是让他继续坐在帝王宝座上,只会让这个国家陷入更大的灾祸之中。不管他打压世家的心志何等坚毅,以他现在的模样,都注定功败垂成弄巧成拙。江山易主已成必然,就看最后谁能成就大业。

  以自己的立场而言,自然是希望李渊获胜。虽说李渊也算是世家之人,可是相信他一旦登基,也会做出和杨广一样的决定,从世家手中夺回权柄。再说哪怕李渊没有这个本领,也有李世民可以指望。以自己对李世民的观察,此人不但志向高远,更有一颗英雄之心。日后只要能登上帝王宝座,必可成就大业,绝不是杨广所能比。不管于公于私,这大隋天下都得交到李家手中才行。

  不过杨广眼下成事不足,败事则有余。城中几万骁果的情形自己已然看在眼中,只要静待一段时日其多半不战自溃。可若是眼下能奋起余勇做困兽之斗,天下任何一路诸侯对上他们,都难免两败俱伤,李家也不例外。哪怕自己的玄甲骑不怕骁果军,可是人数终究相差悬殊,不可能以几百骑硬抗数万大军。倘若李家的人马在骁果军身上耗尽气力,其他诸侯就白白得了便宜。

  杨广当下的决断,就变得格外重要。没想到这个狂人先是把整个天下弄得败坏不堪,如今就连这天下谁主他也能从中左右。这时只听杨广说道:“李渊的意思,是让我与他平分疆土,夹击李密这个逆贼?”

  徐乐点头不语,等着杨广下一步反应。

  杨广冷笑一声:“他打得好算盘。倘若朕给了他这份旨意,他便可以名正言顺招降纳叛,让各地守将开城归顺。还可以攻伐他人丰满羽翼,当年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如今李渊也想让朕做献帝?朕这位表兄素以善长人翁自居,倘若此事为外人所知,他就不怕自己名声尽毁?”

  徐乐依旧没有言语。其实他倒是觉得杨广此言不假,在他看来,李渊也是这份心思。以徐乐的性格,自然不喜欢这等阴谋算计,不过他也知道欲成大事难免用非常手段,只要能迅速终结乱世,让百姓少受些苦,用些手段也无妨碍。只不过既然用了手段,被人当场叫破也无话可说。接下来就看杨广作何选择,若是他非要和李渊反目,以数万骁果相攻,自己就只好按照之前的谋划行事,先除了这个狂人再做计较。

  房间内再次陷入寂静,两人没有再作声,都在等对方言语。这种沉寂持续了约莫盏茶之功,杨广才再次开口。

  第六百六十五章 (三十)

  “沈光自鹦鹉洲归来,便向朕提起过你的名字,也说了你二人联手横扫水盗之事。”杨广这时的话锋一转,从李渊又回到徐乐身上。

  看得出来,杨广对于徐乐的兴趣明显在李渊之上,看法也好得多。话题转到徐乐身上之后,不但语气变得平缓,就连那种癫狂之态也消失大半,配上那一口吴侬软语,又变回了之前那副江南名士模样。

  “朕对沈光素来器重,乃至不舍得将他派到外面,希望他时刻在朕身边。沈光此人也很知道进退,并未仗着这份恩宠就胡作非为,更不曾为谁开口讨过人情。为了你在朕面前开口,于他而言还是第一遭。朕相信沈光的眼力,能被他看入眼的人绝不会是凡夫俗子。你也未曾辜负朕的希望,自入江都以后,着实做了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马上承基,马下来整。我骁果军数万虎贲中两位武魁皆败于你手,若非顶天立地的伟丈夫,也难以做下这等大事。角抵胜六郎,斗力胜承基,能将你这等斗将收入麾下,李渊的福分却是不小!”

  杨广的语气里充满了怨念与不甘还有几分嫉妒,就像是任性的孩子被人抢了心爱的玩物。这种态度乃是发自肺腑做不得假,徐乐只觉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顺带又有几分无力。汉家天下锦绣中华,落到这种帝王手中,天下焉能不乱?

  不过从这番言语也可证明,杨广绝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虽说其居于宫室之中坐视天下崩坏无所行动,但是对于江都的掌握并不差。从自己入城开始,宇文家在算计着自己,杨广也在背后暗中窥伺自己的一举一动。就连自己和承基刚刚结束的打斗细节杨广都知道的一清二楚,足见其有属于自己的消息来源。恐怕沈光和来整设法为自己助阵的举动,也没逃过杨广手眼。只不过其装聋作哑,由着两人帮忙,又在关键时刻传旨召见,保证事情处于其掌握之中。

  单看这些安排就能确定,如今的杨广不管如何癫狂又或是沉湎酒色不能自拔,依旧是个难缠的对手。他的心思用在国事上未必有用,然则在江都城内呼风唤雨又或者对某人布局陷害,都是绰绰有余。如今既然把这些话对自己明说,就证明没有什么恶意,至少就眼下来看,不会对自己下毒手。

  他不知道杨广这样说是何打算,是要趁机延揽自己,还是打算离间自己与李渊的关系。但不论他怎样说,徐乐都会勃然变色与杨广理论一番,绝不会有半点妥协。这既是身为武将人臣的本分,也是徐乐的性格。他既然认定了李世民这个朋友,就不会将其舍弃,绝不会因为自己的性命或是其他任何原因更易决定。

  杨广叹了口气,随后说道:“朕能说得一口本地土音,又与江南名士相善,朝中不少文武都以为朕是那文士脾性,不把武将放在眼中。乃至很多军将因此心生疑虑,认为朕与他们离心。如此愚人成百上千,真正懂朕心思的却是寥寥无几。我大隋立国之时,天下是何等模样徐敢想必也曾向你提及。山河破碎民不聊生,汉家天下几近灭亡。朕说得灭亡,可不是帝王国祚不保,而是天下人都快活不下去了。百姓衣不能蔽体,食不能果腹,彼此相食已成寻常事,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世家高门借坞堡以自守,普通百姓无寸土可供栖身。朕何尝不知,终结这个乱世让百姓可以有路可走的,并非饱学文士,而是骑骏马舞长兵的武将!大隋初建之时,能通篇背诵孝经者便可为官,所谓文臣又有多少学问怕是只有天知道。朕对这些事清楚的很,怎会把他们真的看在眼中?只不过天下想要像个天下,终究还是需要书生。如今天下文脉衰败,朕若不对书生好些,又有谁肯读书识字?若是天下人皆无向学之心,我大隋的科场内满是那些有家学的世家子,这科举又有何用处?在朕的心里,爱得始终是你们这些善战武人,尤其是汉家的美少年!”

  说到此处杨广的双目放光,人也变得兴奋起来:“朕还记得当年在军阵上所见汉家美少年的风采,鼓声响处万马奔腾。我汉家子弟跃马挺槊冲入敌阵,将那些突厥狗贼杀得落花流水死伤无数,最后只能狼狈逃窜。所谓控弦数十万的可汗也不敢正视我汉家旗号,那等风采何人能不向往?彼时朕麾下有十二卫亲军,内中尽是武艺高强风姿绰约的少年才俊。这些人既是汉家千里驹,亦是我大隋的希望所在。只要他们能把自己的本领传下去,四方蛮夷便不敢生出不臣之心,那些塞上胡骑亦不敢张弓向中原!然则……他们终究是去了。”

  杨广的眼神逐渐变得黯淡,语气也少有的低沉下去。“辽东之败,折损的不止是甲杖军械,更是让朕的十二卫精锐连同大隋鹰扬健儿死伤殆尽。那些英武的少年埋骨异域,带着自己一身绝学还有汉家武人的希望,就这么留在了辽东。他们乃是我大隋最珍贵的财宝,也是我汉家武人的血脉!朕宁愿死伤更多的兵马,损失更多的甲杖粮草,也想把那些英才保全下来。可惜老天无眼,把这些豪杰硬生生的夺去了。是以朕组建骁果取代十二卫,就是想把天下残存的豪杰留在身边,免得他们为那些贼徒所蒙骗从贼作乱,更不希望在这场乱局中粉身碎骨。他们就算是死,也该是死在驱逐胡虏的战场上。是以朕千方百计的保全他们纵容他们,只要他们能活下去,把中原武人的血脉传下去就好,其他都无甚要紧。沈光如此,乐郎君也如是。”

  徐乐只见杨广眼中在刹那间似乎有泪光闪烁,虽说随后就消失不见,但终究逃不过徐乐的眼睛。这个昏君居然动了真情?

  虽说杨广为人奸狡,所说的十句话最多信三句,可是方才这番言语乃至情感都并非作伪。再者说来,此时此刻他也没有对徐乐说谎的必要。毕竟以当下实力对比相论,还是杨广占据绝对上风。哪怕徐乐的本领再怎么了得,也最多是和杨广同归于尽,不大可能杀人之后从容而去。再说杨广也不会想到徐乐在此居然敢起杀心,也就犯不上卖好乞活,所说的自然是实话。

  从他身边亲近的武人也能看出,杨广确实喜欢那些武艺高强的美少年。不管是沈光还是宇文承基,不光武艺高强更重要的一点是,他们都是相貌英俊的年轻人。相反那些军中老将反倒不受杨广喜欢,像是有无敌称号的鱼俱罗,既是成名多年的斗将又是藩邸旧人,照样因为杨广的猜忌就险些掉脑袋。他说自己喜爱武人是真心话,对美少年有特殊偏爱也并非虚言。

  徐乐相貌出众,在晋阳便受城中世家女追捧,若非他是有力武人,只怕看杀卫玠掷果潘郎之事都有可能重演。不管从哪方面看,他都符合杨广的喜好,杨广表现出来的友善乃至另眼相看,多半也和这个有关。

  于杨广这种怪癖,以及他重将轻兵,把万千人性命不当回事的言语,徐乐心中自然不满,只不过没顾上开口驳斥,只等着他的下文。他相信杨广说这么多,后面必然有所动作,果然杨广说完这番话之后,盯着徐乐说道:“我中原的英武少年所剩不多,不能再轻易折损。你的性命不光是你自己的,不能随意祸害。哪怕遇到天大的事,也不能随意用性命去博。今日你所行固然英雄盖世,然则却失于莽撞,稍有不慎这天下便少了个豪杰。我汉家折损的豪杰已经太多,再也折损不起。你今晚一番撕杀所为何故,朕心中亦有所知。这等事算得了什么?二三伴当一妇人,就值得你为之舍命?大丈夫理应志在天下,这些如草芥一般的人物,又算得了什么?”

  徐乐闻言眉头一挑,方才消散了几分的火气重又升腾起来,当下便要和杨广理论一番。可是没容他开口,杨广又说道:“武人火性重乃是好事,一言不合动手互殴乃至闹出人命也难以避免,寻常的厮斗朕懒得理会。但你与他们不同,对于你这等英武少年,朕自会格外优抚。况且你既然胜了承基和六郎,理应有一份彩头。你且在此等候片刻,朕这就命人把彩头送来。”

  说完杨广便不再言语,而是安心坐回原位,又自看起面前文稿。徐乐不知其所存心思,亦不知所谓彩头所指为何,只好安坐等候。过了时间不长,只听一阵脚步声响起,伴随着脚步声,还有一阵环佩叮当声作响。徐乐心中莫名一紧,一个熟悉的脚步声已经传入耳中,他下意识循声望去,只见步离正向自己疾奔而来,在步离身后则还有一个女子紧紧跟随,似乎是想要阻拦步离不要她跑得太快,那阵环佩之声便是自这名女子身上传来。

  徐乐的目光先是落到步离身上,随后又下意识地看向她身后女子,女子恰在此时也看向他,两人目光交汇,随后全都呆住了。

  第六百六十六章 (三十一)

  女子乍见徐乐这种英武少年发呆倒是寻常事,毕竟在晋阳城中,便有许多女子为徐乐痴迷。此地的女子也纵然见识多些,也同样无法免俗,这些算不上奇怪。可是徐乐发呆,就有些不寻常。

  徐乐并非没见识的人,更是胆大心雄的豪杰。不管是青狼骑千军万马刀山剑林,还是长安城内的万钧神弩,都不曾把他镇住。区区一女子,哪怕是三头六臂也不足以让他惊讶。

  然则事实却是当徐乐看到女子的刹那,确实有了片刻恍惚。哪怕整个过续时间极为短暂,但他确实是因为这女子的原因有了短暂的失神。之所以会如此,原因也非常简单:步离身后出现的那名女子相貌实在太美,整个人的气质也与江都城不合,徐乐猝不及防之下,便有了这短暂的失态。

  作为武将,徐乐的兴趣更多在名马宝刀之上,对于绝色佳丽并无多少兴趣。有其他自问年少,还未曾想过成家立室,对于男女之情看得也极为寡淡。若非如此,以他徐家后人、晋阳军中第一斗将的身份,怎么也不愁良配。他只要开口提出想要成家,那些千方百计想要偷看他演武练兵的世家女怕是要打破头去争抢。

  再说他也不是没见过美人,不管是娇俏玲珑的步离还是英姿飒爽的李嫣,都是当今天下一等一的美人。他平日对这些女子都没太放在眼里,按说再怎么美的女子也不该让徐乐如此。不过天下事终有例外存在,上天造物本就奥妙无穷非人力所能窥,往往便会诞生出常人难以想象的奇迹,每逢乱世这种奇迹出现的也就格外频繁。这个世界上既然诞生出徐乐这种勇冠天下的斗将,再诞生一个绝代佳人也并非怪事。

  说起来步离自身的容貌已然算得上绝代,刨除其一身武艺不论,就是那巴掌小脸、五官搭配再加上身上那股异域风情,就足以让众生为之倾倒。哪怕徐乐对她并无旖旎念头,也必须承认她的美貌。可是和她身后的女子相比,不管步离还是远在长安的李嫣,都失了几分颜色。

  事实上徐乐并不喜欢那种满头珠翠一身绫罗的女人,这也是他为什么能和步离以及李嫣较为投契的原因。在他看来,在这个百姓食不果腹的乱世,锦衣玉食本就有奢靡嫌疑。倘若这种享乐并非靠自己一身本领赚来,而是靠着祖宗荫庇又或是家产田地,就更让徐乐感到不耻。

  晋阳城中那些世家女之所以不为徐乐欣赏,这也是重要原因之一。再者说来,徐乐向来推崇自然之美,靠着珠宝衣饰装点出的美丽,不管如何动人在他看来都失之于匠气而少了几分灵性。

  这个女子身上的珠宝非但不少,反倒是出奇的多。乃至她出现时,满头珠光耀眼,环佩碰撞之声更是早早就传过来。一身织锦宫装,乃是出自能工巧匠之手,不拘花样还是所用布料均非常人能用,便是富贵人家的闺秀亦不可得。

  同样的穿戴出现在其他女子身上,肯定会被徐乐视为乃是哗众取宠之辈,多半还要说一句木雕泥塑全靠衣饰装点自身全无灵性。可是出现在眼前女子身上,却是显得恰到好处,仿佛其本就该这般打扮,任谁也说不出什么错处。

  她的年纪大约和李嫣相去无几,两人的气质则迥异。李嫣虽为女儿身却有几分男儿性情,行事举止不让须眉,性情也是风风火火。眼前这名女子则沉静如水,让人一望而心中顿生安宁之意,哪怕心中有再大的火气,望着这么个女子都会消减大半。

  女子的五官单独拿出来,固然动人却也算不上如何出彩,最多只能算是出色而已。可是当这些部位组合在一处,搭配在女子脸上,便成为了举世无双的佳作。哪怕是再怎么挑剔的人,都没法指出女子身上哪怕一点微小瑕疵。芙蓉粉面未施太多粉黛,那白皙粉嫩的皮肤乃是天生丽质,与一头乌黑长发相得益彰,一路袅袅婷婷走来真让人怀疑眼前的到底是凡人还是仙子下凡。

  徐乐素知杨广荒唐,更能看出其酒色过度身体空虚。在长安的宫室中也曾见过那些因不受宠而未曾随驾的妃嫔,哪怕是这些被杨广抛弃或是从未蒙君召幸的女子,也都足以称为美人。江南水乡本就多出佳丽,杨广又对江淮女子情有独钟,自然不会放弃搜罗的机会。骁果军在城中随便抓人,杨广自己也未曾闲下来。据说杨广自入江都以来,自民间搜罗的美女过千,其中自然不乏绝代佳人。

  可是当徐乐看到女子的一刹那,他就断定这个女子绝非杨广妃嫔又或者那些“殿脚”之属。

  眼前这个女子的眼神空灵纯净纤尘不染,就像是一块未雕璞玉,又像是山间小溪清可见底。分明就是未曾受过人间污浊,未曾被那些污秽事物所染才能有这般眼神。不管是妃嫔还是殿脚,要么勾心斗角以谋求富贵,要么也是小心翼翼苟且偷生,不管是其中哪一种人,都注定与清纯无缘,不可能有这么一双清澈眸子。

  能够在杨广宫中往来自如,穿戴如此华贵,又非后妃之属,其身份倒也不难猜,自然是亲生女儿。否则以杨广的性情,哪怕是子侄辈怕是也没有这等优待。据徐乐所知,杨广膝下有两个女儿,其中大女儿南阳公主嫁给了宇文家的宇文士及,剩下的一个并未婚配甚至不曾赐予封号,想来便是眼前之人了。

  终究是见过大风大浪之人,徐乐在片刻的恍惚之后,便已然回过神来,随后把注意力又挪回了步离身上。步离在草原上生活惯了,穿衣打扮并没有多少讲究。再者眼下乃是乱世,杀人保命才是第一位,其他都顾不上。小狼女又以刺客自居,平日穿戴只求利落,于是否漂亮根本不在意。乃至于在刚刚加入徐家闾的时候,被韩大娘为首的一干村中妇人视为没娘照顾的可怜娃,大家争抢着帮其梳头打扮。饶是如此,步离也是喜欢像个假小子一样出入军营,一身布甲几把匕首乃是最要紧的物事,其他都不在意。

  可是此时的步离,一身打扮前所未有,让徐乐都为之瞠目。固然她没像身后女子那般弄了满头珠翠首饰,可是一身织锦宫装和身后女子的穿着明显同源。倒是那须臾不离身边的匕首,这时都没了踪迹。由于宫装大袖长裾,和步离平日的穿戴大相径庭,小狼女显然还不适应这身新装,行动远不如平日利落。再加上她急着见徐乐,脚下失了计较,本是身轻如燕的她,脚下一个趔趄,人朝着徐乐所在的方向便摔了过来。好在徐乐身手敏捷,抢在步离倒地之前一把将步离扶住,才免得小狼女扑跌于地。

  “乐郎君……”步离望着面前徐乐,只说了这三个字,随后眼眶里竟然多了些许泪光,像是受了很大委屈似的。对于平日里行事果决,出手不留情的步离来说,这种反应也算是少有。不过看到她这副样子,徐乐心里最后的一点担忧也消失个干净。

  他对于步离的性情最了解不过,倘若小狼女真的遭遇某种侵害或是不幸,绝不会哭鼻子,反倒会装作若无其事,再找机会把仇敌杀个干净。她这般模样,只能证明她对自己的想念以及对这番遭遇的不服,自身倒是没有什么损伤。

  至此,韩家兄弟以及步离都没了性命危险,徐乐这一晚上的厮杀就不算白费力气。这时他也明白过来,杨广所说的礼物,应该就是指步离。之前宇文承基说自己没能力交人,自己就算到步离可能在杨广手中,却是没想到杨广交人交的如此痛快,倒是省了自己好多手脚。

  杨广这时才哈哈笑道:“怎样?朕的这件礼物,徐乐你可还满意?承基赶去邸店之时,朕已然得了消息。若是想要把这件事压下倒也不算难。可朕转念想了想,又觉得不可如此。这么多军汉若是不寻些乐子,必然会闹出更大的是非,让他们松松筋骨不是坏事。再说你的名声在外,朕也想知道一下,你到底有多少本领,和承基相比究竟谁更了得。是以等到邸店内分出胜负,朕便传了旨意把人要入宫中。这小娘脾气厉害的很,除了朕的女儿,谁也难以上前。否则就是一副要咬人的样子,让朕都觉得奇怪,这小娘你到底是从何处寻来?究竟是个人,还是个狼妖?就连她胳膊上的伤,也是二娘一手包扎处置,朕这女儿心地最好,平日看到小兽受伤都想要施救,这回终于让她救了个活人,倒是可以高兴高兴。”

  徐乐心中暗骂了一句:混账!杨广这话别看说得漂亮,实则根本就没把人的性命当一回事。倘若自己败亡于承基之手,那么步离的结局想必就是另一番样子。他不过是把这当成一场游戏,想要看自己和承基争斗,顺带也是对宇文家的敲打。所谓爱惜汉人美少年云云或许是真的,但也不会因此就对人命太过吝惜。

  因为看穿了杨广的心思,对他自然也就谈不到感谢。但是对于步离身后那个女子,徐乐倒是颇有些在意,因为从步离的眼神中,他能感受到步离对这个女子确实信任乃至有几分好感。要知道小狼女多疑敏感,除了对徐乐以及徐家闾众人外,向少和人亲近。就是晋阳军将,在她眼中也多是坏人。能被她认可的人寥寥无几,就连李嫣在她面前都是敌人。这杨广的女儿到底有什么本事?何以能降住小狼女?

  第六百六十七章 (三十二)

  那女子听到杨广的话,脸上微微泛起一丝红晕,粉颈低垂显得很是羞涩。大隋承北周遗风,女子大多豪放。乃至世家女子也没有太多束缚,不管是与男子结交,还是骑马射猎,都是寻常事不足为怪。像是李家的几个女儿豢养家将,九娘任侠使气随同徐乐习武,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事,即便是日后成婚,夫家也不会介怀此事,家人也不会加以约束。

  杨家固然是帝王之家礼仪不同于寻常,但终究也是武功世家出身,没有江南名门世家那许多陈规陋习。杨广本人仰慕江南文化不假,也不至于到事事效法江南门阀,以家规约束自家女儿要求其循规蹈矩的地步。倘若果真如此,这杨家二娘也不可能带着步离来到徐乐面前。是以她此时这番反应固然更增几分颜色,却也让徐乐心中迷惑,暗自琢磨着以杨广的性情以及当今民风,何以能出现这么个羞涩的公主?她究竟是当真如此,还是故意扭捏作态?

  杨广放了步离,徐乐心中对他的杀意就消减了几分,至少今时今日不能再对他动手。大丈夫恩怨分明,杨广前脚放了步离,自己后脚就杀了他,不管所为何故都少不了忘恩负义的嫌疑。日后传扬出去,不但自己的名声不利,就连阿爷乃至整个徐家的名头都要跟着受损。自己有朝一日会杀了杨广为天下除此祸害,但不该是今日不该是此时,至少不能在这种条件下。

  既然想要营救的人已经救下,要杀的人不能动手,自己再留下也失去了意义。从杨广的态度看,李渊所谋之事注定不成,自己又不是个能以口舌之能说服杨广改变心意的性情,也就没必要再待下去。

  可是没等他开口,杨广又说道:“李渊觊觎神器擅动干戈,乃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其所作种种安排皆为乱命,朕一概不予认可。是以他派来的人,也算不得使节。倘若朕以你为使,便是将李渊当成朝廷,大隋江山从此一分为二,这等蠢事朕如何做得?是以你这个使者身份,江都城内不予认可,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的规矩,也不会用在你身上。城中馆驿不会给你居住,城中官军每日都在捉拿乱贼奸细,对你们也不会客气。”

  徐乐出发时已经猜到李渊这番安排的用意,不管谈判成与不成,只要杨广承认自己是使者,把自己招上金殿,李渊的目的就算达到了一半。从法统上,他便与杨广不分高下,便是那些死忠于杨广的隋朝官兵,也会信心动摇甚至认可江山东西两分这个事实。一旦如此,他们便有可能放弃坚持,归降于李渊马前。

  毕竟所谓争夺天下,不光是武力上的斗争,也是名分上的争夺。名不正则言不顺,哪怕乱世中以力为尊,名位也终归有其重要性。否则的话李渊大军入长安之后,也犯不上暂时以代王杨侑为君,表面上依旧打出遵奉隋朝的旗号。

  自从杨广南狩开始,关中文武的内心便开始动摇,不光是杨广身边这些大臣人心不稳,就是镇守关中各地的隋朝军将,也难免生出异志。哪怕是对杨广死心塌地的忠臣,也担心天子迁都于南方,抛弃关中大地表里山河。

  这时候只要李渊能够造出足够的声势,让天下人相信杨广已经放弃了关中旧地。必然有大批隋朝文武望风来降,就算是主将心存疑虑,其手下的兵马也会争相向李渊输诚。一旦形成那种局面,李渊便可以气吞天下的声势席卷关中乃至整个中原,对北方形成完全割据。比起一城一地的攻伐,不知要省多少气力少折损多少兵马。

  显然这对表兄弟不光是血亲且相貌有相似之处,就连心思谋略也相去不远。李渊能想到的一切,杨广全都能想到且做出防范。他不承认徐乐的使者身份,就是表明立场。哪怕李渊攻占再多的城池,又或者夺取了何等险要,在杨广心中他依旧是反贼,和瓦岗军乃至刘武周以及当下依旧在山东为寇的王薄都是一路人。哪怕杨广眼下不能对李渊形成事实威胁,但只要不承认李渊乃至代王的身份,就有希望号召依旧忠于大隋的军将反抗到底。

  何况杨广手中还握着骁果军这支精锐,不管他们军纪如何,终究是大隋数十年基业精华凝聚所在。军械犀利兵卒悍勇,更有承基、来整、来护儿等名将坐镇。杨广想要靠这支军队夺回江山或许有些困难,可要是孤注一掷以这支兵马讨伐,哪怕是李渊也难以承受。

  杨广显然也很清楚这点,将这支人马当作一支劲弩引而不发,就这么握在手里绝不会派出去交战。

  这也是大隋当下惟一的手段,有这支军队在手,就能对群雄形成制约。不管李渊还是其他人,都不能放开手脚施展。杨广固然不能控局却足以乱局,于其当下的处境而言,算是最为有利的结果。

  不过这样一来,徐乐的处境就比较凶险。他今晚固然名声大噪,却也让自己得罪了宇文家。骁果军将敬他是个好汉愿意与他结交不假,可是兵随将令,只要主将传下军令,他们也只能按令而行。

  徐乐这个李渊部下的身份,便是最大的破绽。宇文化及随时可用抓捕奸细的名义,派大军围攻徐乐。哪怕他武艺再高,终归双拳难敌四手,靠着几个人绝不可能战胜千军万马。来整也好沈光也罢,在这种时候也不可能为徐乐出头。如此一来,留给徐乐惟一的出路就是连夜离开江都。

  以他的手段以及和沈光、来整等人的交情,要做到这步倒也不难。再说经过今晚这一战,自己名声大噪。江都城内武人正在兴头上,若是知道自己离开,多半会抢着放交情,不会予以为难,想要离开江都不是难事。可是就这么灰头土脸的回去,自己的颜面何在?

  从一开始徐乐就知道,这是李建成及其党羽对自己的陷害,目标则是自己的挚友李世民。自己走这一遭,既是为了好友不至于为难,也是想要给这些卑鄙小人一些教训。

  以杨广的脾性,这种和议本就难以缔结,何况自己乃是武将不是文臣,做使节这种事并非自己职责。若是这么回去算不上罪过,就连李渊也不会见怪。可是那又如何?

  人活在天地间,很多时候面子不是给别人看,而是为了对得起自己对得起祖宗!能为人所不能方为大丈夫!如果自己都没了胆气,不敢承担对应的责任,这人就等于被抽了脊梁,活在世上不过苟延残喘于天下无益。就算和议不成,自己也要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让晋阳文武以及天下人都知道乐郎君手段,才不算白来这一遭!

  是以徐乐没想过逃,更没想过哀求什么。听杨广如此说,徐乐剑眉一挑,便准备针锋相对让杨广知道玄甲骑中并无贪生怕死之人。何况自己的手段杨广也知道,若是还以骁果军相攻,就别怪自己手下无情!

  杨广并未让徐乐发作,话锋一转让气氛又缓和下来:“乱臣贼子的部下,自然不见容于江都。不过汉家好儿郎美少年,我江都随时欢迎,而且多多益善。尤其是能战胜承基、来整这等人物的豪杰,就更是我江都的贵宾!朕已传旨,将平安坊一处宅邸赐给沈光。另赐沈光钱三十万,绢五百疋。你既是天下少有的好汉,又是沈光好友,接下来的衣食住行,便由他来安置。若是有人与我汉家好儿郎为敌,你尽管施展手段,朕还想看看你能做出何等惊天动地的大事来,让朕开开眼界!你与沈光一见如故,正好多盘桓几日叙叙交情,不必急着离开。想来这城中想要看看你这美少年风仪的不止一个,朕正好让他们如意。”

  随后他又看向那个美貌的女子:“前些日你便说想要看看那位神武乐郎君是何等样人,如今人就在你眼前,你却只顾低着头,难道他的脸面生在地上不成?我杨家儿女岂能如此无用?连看人的胆量都没了?”

  少女被杨广训斥了两句,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朝徐乐又看了一眼,可是随后再次低下头,这次的头垂的更厉害。乃至徐乐都能发现,她一张芙蓉粉面涨得通红,如同三月里盛开的桃花。

  杨广、这少女……徐乐总觉得这迷楼透着几分邪门,从自己走上迷楼之后,所见所闻乃至所遇之人,都和自己之前的想象大不相同。不光是一颗杀心消失,甚至隐约觉得,这混账天子也并非一无是处。

  虽然他从未表现出李渊那种家长般的友善,可是有些时候的表现反倒是更让人觉得亲切,至少以自己的观感出发,总觉得这个混账东西对自己并无恶意,且有些时候表现出来的心意比李渊丝毫不差,这倒是奇了。

  杨广方才的安排倒也不难猜测,沈光无非是推出来的傀儡,真正在背后指挥的还是这位皇帝。不管是给自己安排住处还是赐给财帛,都是为了让自己住得舒坦。不住馆驿而赐给宅邸,既是为了安全考虑,也是向自己示好表示亲近。

  天子的意思表现得如此明显,再有沈光在前面当护身符,哪怕宇文化及再怎么想要除掉自己,也不敢轻举妄动。这也算是杨广耍弄的一点手段,以保全自己这一行,避免今晚的情况再次法生。这些都好猜,却有一点让人捉摸不透,杨广这么一番安排,到底所为何故?他留下究竟想要做些什么?自己在江都到底要住多久才行?

  第六百六十八章 (三十三)

  长安城内,李建成府中。

  李建成与刘文静对面而坐,在两人中间案几之上,则是一面棋盘。秦汉之时,围棋棋盘纵横十七道,于隋初变为十九道,李家所用便是本朝规则。棋盘上黑白二色棋子已经占了一半以上位置,双方场面僵持不下,粗看上去势均力敌难分胜负,但仔细看去又会发觉,双方局面看似稳如泰山实则凶险万分,不管是谁只要走错一步,都难以挽回颓势。双方要想分出胜负,或在几个时辰之后,或在须臾之间。

  李家虽说为军功贵胄人家,可是从李渊那代开始,就仰慕江南文化,家中子弟也就难免受到影响。即便李渊表面上再怎么努力维持武将家风,要求子弟骑马练武开弓射箭,琴棋书画这些南方士人更为擅长的东西,依旧渐渐成为李家子弟的喜好。

  李世民、李嫣算是家中对武将家风保持比较好的那一部分,兴趣全在弓刀武艺上,对这些江南玩物没什么兴趣。李建成这个家中长子,却是处处效法父亲,包括对这些杂学的喜好也有样学样。论及兵法武艺他不及李世民,可若是以棋盘代替沙场比较高低,他自问稳操胜券。

  李建成于纹枰之道兴趣极大,一有闲暇便找人陪自己对弈。他身为李家嫡长,能和他对弈,本就是莫大的荣耀,甚至可以看作一种荣宠。家中有这个资格的人也不算太多,除去自家兄弟之外,便是极为心腹得力的部下,才有这个资格。

  之前李建成最喜欢的对弈对手是谢书方,有一段时间甚至到了每天不和谢书方较量个把时辰便难以入眠的地步。毕竟是江左谢家子弟,在琴棋之道上的造诣,确实不是关中这些武人能比。梁武帝好弈,使恽品定棋谱,并且将东南围棋好手召集一处比并高低,依每人棋力不同,授予不同品级,从一至九一如当时南方官场的九品中正制。

  谢家当时家世未衰,于此道也极有兴趣,千方百计网罗好手为己用。九品棋士被谢家笼络了两成有余,内中更有位列一品的国手存在。这些人的棋路,也被谢家汇编成册,当成家学的一部分教导子孙。谢书方家学渊源,不光练就一身武艺,于棋上的造诣也极为精湛,是以被李建成视为好对手不愿错过。他能够成为建成心腹,这围棋上的本领也出力不小。

  可是不久之前李建成突然改变了心思,不再和谢书方对弈,反倒是经常找刘文静做对手。自从刘文静失宠于建成,已经很久没有资格被叫去陪李建成下棋。这番变化让李建成身边其他人心中疑惑,纷纷猜测着刘文静到底用了什么手段,才得以重新回到世子身边。只有刘文静心里有数,并非自己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而是谢书方把事情办的太差,以至于让李建成对他失去了耐心。

  鹦鹉洲截杀徐乐一行人失败于先,损失五牙战船于后,就连谢家最后一支精锐部曲都折损殆尽。消息一送到建成手中,谢书方的失宠便已然注定。说到底乱世中以力为尊,谢家的家世已衰,江左谢氏子弟这层身份只能算作锦上添花当不得雪中送炭,谢书方之所以能被建成重视,主要还是靠着他的武艺才智以及手上的力量。

  设若成功杀死徐乐,那么这些部曲的损失便算是值得,建成不但会弥补谢家损失,还会对谢书方视为左膀右臂。可问题是他没能把事情做成,反倒把这支水上部曲折损殆尽,建成自然就不会对他手下留情。

  要知原本在建成的谋算中,鹦鹉洲上这支人马乃是一支奇兵,一旦李家大军南渡,这支人马便可趁机接应。不但能帮助李家顺利渡江,还能帮建成开疆拓土建立武勋,打李世民一个措手不及。如今连兵马带战船就这么无声无息的全军覆没,徐乐却还是平安到达了江都,他这口气自然闷在心里出不来。

  徐乐并非愚人,肯定能猜到是谁在暗算他。若是其死了自然无话可说,如今既然是谢家的人死了,这件事就不会如此轻易了结。徐乐为了部下连柴绍都敢打,这回自己险些受害,自然不会放过李建成。可想而知,等徐乐从江南归来,李建成必然要面临一场是非。

  固然李建成是李家嫡长,不至于怕了徐乐这个斗将。可是一想起徐乐在沙场槊扫柴绍,在酒席前把窦奉节高举过头扔向明柱的情形,李建成心头便忍不住阵阵颤抖。平白无故惹上这么个艺高胆大杀人不眨眼的对头,李建成对谢书方自然恨之入骨,只是对他疏远并未进行责罚已然算得上仁至义尽。

  如果说徐乐日后的报复乃是远虑,那么整个布局的暴露便是近忧。世家之间关系错综复杂盘根错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固然便利于彼此之间互通声息共进同退,但是在保守机密方面,便存在着天大的阻碍。何况李渊既要夺取天下,自然不会闭目塞听,早在晋阳蛰伏时便已经广置耳目打探消息。

  鹦鹉洲的事闹得太大,又是杀人放火,又出现了五牙战船,纵然谢家千方百计想把消息掩盖下来不让外人得知,想要瞒过其他人乃至李渊,都是痴心妄想。就在李建成得到鹦鹉洲情况的同时,有关整件事前因后果的奏报,也送到了李渊麾下谋主裴寂的案几之上。

  身为李渊的挚友加上心腹谋臣,裴寂近几年来一直代替李渊管理着那些分散四方的耳目。各地军情上来,也是裴寂先行筛选,把和李家关系最为密切或是对李渊最重要的情报上交,其他的自己出理。否则的话,光是各地汇聚上来的就足以让李渊焦头烂额,其他什么事也做不成。正是因为裴寂在这方面的勤恳忠诚以及处置得当,才让李渊对他信任有加引为臂膀。

  和家中大多数幕僚部下不同,裴寂和李家这些子弟之间并没有多少交情。他始终把自己放在李渊心腹加私人好友的位置,不参与李家子弟之间的争斗,也没想过和谁结交预先结个善缘。固然平日里对李建成颇有些关照,看徐乐也有些不顺眼,可是这些并不涉及私人恩怨。李建成平日擅于交际,投奔李渊的这些世家子弟大多与李建成相善。便是老一辈的文臣武将,也大多和李建成有所往来,裴寂却是个例外。

  这位李家谋主对李建成向来关照却并不亲厚,两人之间相处甚欢偏谈不到交情。面对这种八面玲珑的老狐狸,李建成也拿不出办法,知道对方无意卷入自家兄弟的争端之中自己拉拢也没用。平日里他不会刻意和自己为难,可是真出了事也指望不上裴寂替自己遮掩什么。就像是这次自己设计攻讦徐乐以谋李世民,最终导致徐乐出使江都。

  这些事裴寂看在眼里并未说破,反倒是推波助澜把徐乐从长安赶出去。可是他绝不会赞成自己中途对徐乐下毒手,更不会替自己遮掩。这方面裴寂和刘文静的谋算倒是相去无几,都想的是借杨广的手杀人,把罪责丢在杨广头上而不是不知所谓的水贼。

  李建成原本稳操胜券,是以没理会刘文静的警告。如今看来却是大错特错,不但白白折损了一枚暗子还得罪了裴寂。以这位裴叔叔的性格,父亲那里想必已经得到了消息。之所以未曾发作,不知是想要把大事化小,还是等着做雷霆一击。

  刘文静心里有数,李建成现在之所以疏远谢书方重新亲近自己,就是希望自己为他想个破局之法。对李建成而言,眼下最大的威胁并非徐乐,而是裴寂。毕竟自己和裴寂曾经是至交好友,即便眼下已经疏远,起码也能猜到裴寂行事手段以及谋略,能够为建成出谋划策设法化解危机。

  其实这段时间里,刘文静也在考虑另投新主。建成虽然有着嫡长身份,行事也像个世家子,日后登基为君对于刘家重振家业大有帮助。可是此人行事太过毛躁虑事不够周全,对待部下也有些刻薄,望之不似人君。跟着他走下去,未必能达到心愿。可是如今李建成主动见召,又摆出礼贤下士的样子,让刘文静的心重又动摇。

  更为重要的一点,还是对徐乐的敌意。固然两人没有直接冲突,也谈不到利害相关,但是刘文静始终忘不了自己与徐乐初见的情景。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郎,带着几个伴当就敢直冲云中向刘鹰击讨公道,靠着一己之力,把刘武周麾下斗将打了个遍。

  这等锋锐少年在乱世中自然会出人头地,但是他们的出现,往往意味着对世家名门的威胁。刘文静记得祖上教诲,昔日天下大乱,正是无数这样的锋锐少年摧毁了自家的根基命脉,让刘家变得衰微,天下也变了样子。这等人绝不能留!那位老友裴寂虽然嘴上没说,只怕心里也是这么想,才放徐乐出使江都。甚至刘文静隐约觉得,那位对徐乐照顾有加视若子侄的李渊,在这件事上表现得也很是诡异。按说以他的才智,不至于看不出这些人的用心,却又放任这一切发生,这背后到底是何心意,着实值得推敲。

  自己可以背弃李建成另投新主,不过在那之前,且先铲除了徐乐再说。既是为日后的天下除个祸胎,亦是对李渊的试探。再者如果自己所料不差,李渊眼下也有一桩极为要紧的事要办,是以顾不上李建成这边。若是自己能把两件事合成一宗,说不定能让李渊对自己的才具重新重视起来。倘若果真如此,自然就省了好多手脚。

  既是为公也是为私,徐乐……是天下容不得你,休要怪我!

  第六百六十九章 (三十四)

  “大郎所虑之事,其实算不得什么。”刘文静一子落下,语气平缓温和,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虽说刘家祖上不曾出现过谢安那等大才盘盘的雄杰,未曾有过举重若轻谈笑破敌的辉煌往事。但身为世家子,自幼受的便是这方面栽培雍容气派故弄玄虚本就是看家手段,何况他心中确有成案,是以表现得更为从容。

  “鹦鹉洲向来是匪贼巢穴,盗贼之间彼此攻伐,官军与贼党交战,这些都是常有之事。此番隋军攻打鹦鹉洲,剿灭了一群贼盗,算不上什么要紧的军情。如今蒲山公引瓦岗军攻打洛阳,与隋军厮杀正紧,两下几番交手胜负难分。关中之地也有些不识天命的愚人依旧不肯归顺,还有突厥的那位可汗如今也很不安分。听说他的使者近来频繁往来马邑,与那位刘鹰击往来甚密,甚至有传言说刘鹰击可能归顺突厥受始毕可汗册封。倘若此事为真,晋阳也难以安稳。这些事关系重大不容大意,主公贵人事忙,怎会顾得上千里之外的一伙贼盗死活?”

  李建成长叹一声:“我请肇仁前来,是想听几句实话,这些言语便不必说了。你我之间推心置腹,某所虑之事肇仁一清二楚,又何必用这些言语搪塞?这件事大人迟早会知道,纵然眼下顾不上理会,将来也要有个说法,否则二郎和裴叔叔那里都不好办。事情迟早会发作,还是得早想个处置之策才是。”

  他也知道刘文静所说不无道理,就眼下的长安而言,鹦鹉洲所发生的事确实算不了什么。李家起兵之时,已将天下视为囊中之物,尤其在成功夺取长安之后,更是认定从此天下无敌再无敌手。李建成、窦奉节等人之所以敢对徐乐动手,也是因为有着足够的把握可以控制局势。

  只是没想到乱世不比寻常,时局变化之快往往让人想象不到。瓦岗军攻打洛阳的战斗与李建成等人的想象大为不同,能征善战的瓦岗健儿虽然在沙场一度得利,却始终未能攻破洛阳城墙。本该疲敝不堪的内地鹰扬府,在杨桐坐镇王世充指挥之下,居然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生生把瓦岗军挡在洛阳城外让其进退不得。

  受到洛阳战事的影响,原本理应望风而降的关中鹰扬军将也渐渐变得硬气,有些城池降而复叛,还有些守将则据城而守宁死不降,摆出和李家决一死战的姿态,让李家父子大感头痛。除此之外,刘武周对突厥态度的变化,也是个巨大威胁。

  李家根本没把乡间土豪出身的刘武周看作对头,哪怕他完成了恒安、马邑两府鹰扬的兼并,在李渊眼中依旧是个边地老卒不值一提。只要自己动动手指,就能把刘武周和他的人马碾碎。以李家眼下的财势,对付一群连口粮都难以自给的穷军汉,本应是手到擒来。

  可万没想到,刘武周居然向突厥输诚。要知恒安、马邑这些边地鹰扬兵本就是为了防范突厥而存在,突厥年年寇边,这些兵马年年与其厮杀。彼此之间死在对方手上的人难以计算,双方算得上血海深仇。见面之后便是不死不休,没有什么回旋余地。

  刘武周居然冒天下之大不韪,顶着部下唾骂乃至哗变的风险和那位金狼王始毕可汗搭上了关系,彼此之间使者往来不绝。只怕用不了多久,就会接受始毕可汗的册封,成为金狼旗下一方诸侯。

  其如此行径会留下何等骂名姑且不论,单说此事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百万突厥狼骑随时可能破关南下扫荡中原。原本马邑、恒安是晋阳门户,两地边军为晋阳防范北方祸患。现在门户已失,原本的护卫倒戈相向,晋阳就得直面突厥兵锋。别忘了如今晋阳城内还关着执必家的少主,更别说晋阳宫中还堆积着如山财货,突厥如果进关,势必不会放过晋阳城。

  除此之外,金城校尉薛举不久之前举旗造反,自号西楚霸王,以“秦兴”为年号,招附群盗攻占城池,兵锋锐不可当。也是李家不能小看的一个对手。乱世中最怕的就是不知何时何地就会出现一位出类拔萃的豪杰,每一位豪杰的出现,都会给天下带来变数,而变数越多,对李家就越不利。

  如今李家的局势就像是棋盘上的布局,表面看和杨广形成对峙彼此难分胜负,稍有不慎就可能迅速瓦解满盘皆输。在这种情况下,李渊确实未必分得出精神去管鹦鹉洲的事,李家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自起纷争。但只要徐乐回来,这件事依旧会被闹起来,乃至成为一场大乱的根源。

  李建成可以不怕徐乐也可以不怕李世民,但是他不可能不怕自己的父亲。他相信不管自己惹出何等祸事,父亲会予以包庇,可是一旦事情闹大乃至传播开来,李渊为了安抚众将也好为了给故人之后一个交待也罢,都会对自己加以惩戒。李世民如今正带着玄甲骑去四处攻打那些不肯归附的城池,很是立下了一些战功,就连赫赫有名的老将屈突通亦归降在他马前。

  有这么个虎视眈眈的兄弟在,自己些许小过就可能导致与帝王宝座失之交臂,他又怎能大意?又怎敢大意?且不说徐乐神勇过人自己万不是对手,就是李世民带着玄甲骑讨公道,自己怕是也难免要在人前丢丑成为家中笑柄。是以刘文静的这番安抚言语在李建成看来,不但于事无补,而且连诚意都没有。若不是如今有求于人,加上自己手下没人可用,只怕李建成当场就要发作。

  刘文静却微微一笑,看似随意地落下一子,随后指向棋盘:“大郎请看,这一子落下,棋局可有变化?”

  李建成耐着性子看了片刻,随后皱起眉峰:“肇仁这一子当下看似是随意手,然则若是让其与肇仁那爿棋子连成一线,便成了可以决定胜负的关键所在。某如今方寸以乱,怕是解不开肇仁这记妙手。”

  刘文静依旧指着那枚棋子说道:“倘若这枚棋子不曾落下,又或者突然不见踪迹,又当如何?”

  “不见踪迹?”李建成一愣,随后陷入沉思。他终究不是个愚人,知道刘文静这个时候不会故意拿自己寻开心。他所指的是棋子,说得则是徐乐。这个人确实像是从天而降一般,从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如今竟然变成了李家的股肱重臣,甚至可能影响战场胜负。用他比喻棋子,倒也算得上恰如其分。可是……

  他摇摇头:“这枚棋子如今已经落下,某可没这个本事让它从棋盘上不见。”

  “这个本事大郎没有,其他人却未必没有。大郎只要如此轻轻一推,这枚棋子便……”说话间刘文静将手指放到棋子上微一用力,这枚精制的玉石棋子便从棋盘上飞出落于地面木板之上,发出一声脆响。

  李建成连忙道:“肇仁此时就不必打机锋了,有什么话只管明言就是。”

  “这并非什么机锋,而是眼下长安的时局。大郎你本该看得清楚,只不过最近被这些小事迷了心智,以至于未曾看出这里面的关窍。大郎请想,如今主公最在意之事为何?洛阳?晋阳?还是……大兴宫?”

  李建成一愣,随后眼前一亮,低声道:“肇仁莫非也看出来了?只不过如今强敌未去,我们此时行事是否操之过急?实不相瞒,某私下与大人曾谈过此事,大人也在担心,我们刚刚立了代王为君,朝令夕改只怕为天下笑柄。”

  “此言差矣!自古来名不正言不顺,主公如今虽然为唐王,但终究不是天子,人心自然不会归附。杨家父子倒行逆施人心尽丧,杨侑黄口小儿无才乏德,何以为万民之主?况且如今群雄四起干戈不休,若无主公坐镇,这长安早已易主,杨侑首领都难保全就更不必说宗庙社稷。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杨侑理应法尧禅舜,把江山交给主公,如此还能不失为富家翁。否则,只怕日后想要做个富贵闲人亦不可得!主公一旦登基,那些顽抗之徒便没了指望,不归顺李家又待如何?天下豪杰也必然群起响应纷纷来投。再说连薛举那等小人都能建号称孤,难道主公反倒要屈居竖子之下?”

  李建成频频点头,表示对刘文静的言语完全同意。事实上他也知道,父亲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遵守李世民与卫玄之间的约定,更没想过让杨侑一直当傀儡天子。自家兴兵造反所为何事?还不是为了这帝王宝座?让这小儿多待一日,对父亲而言都如鲠在喉寝食难安。对父亲来说,不管是突厥狼骑还是瓦岗健锐,都不如帝王宝座来得重要。

  只不过李渊要维持自己仁厚名声,这件事就不能做得太难看。以刀剑胁迫妇孺这种事,李渊还不至于明着做出来,况且还要顾及隋氏旧臣的想法,是以一时不敢妄动。再说李建成哪怕促成此事,日后徐乐回来,李渊也没法以此功劳保全自己,刘文静所言于徐乐这件事上并无助益。

  刘文静却摇头道:“大郎请想,徐乐如今人在江都,性命系于何人之手?设若主公称帝之事为杨广所知,以其性情会如何行事?到时候徐乐的性命又当如何?”

  李建成这才醒悟过来,刘文静居然一箭双雕,既让父亲达到心愿,又能隔空射出一支冷箭。饶是徐乐本领再强手段再高明,也不可能对这种手段做出提防。文士以谋略杀人,却非武将所能比拟,单是以心机智谋论,就差了不知多少。

  只要徐乐死在江都,鹦鹉洲之事也就没了对证,李世民就算打探到什么消息,也没法向自己问罪。不但这一关可以闯过,在父亲面前还能立个大功!他心中狂喜,连忙问道:“某该如何行事,才能让杨侑小儿通晓时务?还望肇仁教我!”

  刘文静一笑:“这有何难?其所仰赖者卫玄而已,卫公年事已高不复为能,又能护的了他多久?只要让卫公明白此中利害,由他入宫劝解,不怕小儿不交印玺!”

  “可是卫玄当日与二郎有约,此人又非等闲之辈,只怕……”

  “二郎之约与我等何干?况且这是关系李家千秋基业的大事,就算二郎知晓,也该为主公分忧,总不至于去帮外人。大郎只管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第六百七十章 (三十五)

  江都城内的徐乐尚不知晓自己刚刚逃过一劫,就有人在千里之外,又朝自己射出一支足以致命的冷箭。徐乐眼下日子倒是难得清闲,自从为了应付王仁恭的盘剥,不得不冒险离开徐家闾贸易到现在为止,属这段时间过得最为安逸也最是逍遥。

  自从迷楼一别,他便从邸店搬到了杨广赐给沈光的那处宅邸。韩家兄弟已经被来整先行送回,再加上小狼女步离,这四个人经过一番波折,总算再次团聚。

  彼此见面百感交集,一肚子话不知从何说起。尤其得知徐乐为了救人,不惜单刀勇闯骁果军营,与宇文承基从步下一直打到马上,后又前往迷楼与杨广见面,另外三人心中都颇为感动。哪怕是豪爽如韩约,以及看上去总是一副冰冷模样的步离,眼眶都微微发红。若不是大家心性坚强又见惯生死,这时候怕不是要抱头痛哭一番。

  都是在乱世中艰难求生之人,也都见过人命如草芥是何等模样。正因为此,才知道徐乐这种主公是何等难寻。经过这一番劫难,及人之间的情分更为深重,彼此之间都认定对方是自己无法割舍的一部分。

  小狼女步离惜字如金,想要她说话不是件容易事。这一回她咬着牙多说了几句话,徐乐根据对小狼女的了解加上自己猜测,也弄清了事情大概,就连那女子身份也得知了几分。

  步离被捉之后,本是要送到宇文府中,可是人还没到宇文化及家里,宫中的使者已经先行一步赶到,要求把那异族少女带入迷楼。宇文化及不敢违抗杨广旨意,更不知道杨广消息为何如此灵通,心中越发不安。步离刚被押到府门外,还没等进入宇文化及的家门,就被送入杨广事先准备好的车仗之内随后送入迷楼。

  正如徐乐之前的猜测一样,从小生长于狼群中的步离,根本不知道何为屈服,更不知道什么叫做妥协。在她身上依旧保存着野兽习性,凡是被她视为目标的对手,都会想方设法结果其性命。就算手上没有武器,她也会用自己的手、脚、头乃至牙齿为武器杀人,哪怕同归于尽也没什么要紧。

  杨广并不清楚,自己把怎样一个煞星带进了迷楼。如果不是那位美貌绝伦的少女恰好出现,徐乐纵然及时赶到,所遇到的也不知会是怎样的情景。

  那个女子是杨广的女儿,不知为何并无封号,宫中之人只以公主称之,不知真实姓名为何。不过步离可以确定一点,这个女子心性仁厚,对自己并没有什么恶意。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何徐家闾那些妇人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自己所认可的好人。若非如此,又怎会任对方给自己更换那“既难看又不便”的衣衫。换个旁人如此行事,至少也要被步离咬下一块肉,折腿断臂也不无可能。

  固然回到徐乐身边之后,步离做得第一件事就是把这身被她视为刑具的衣服换掉,但是对于杨广这个女儿,她还是持有极大的善意以及好感。对比起她对李嫣的态度,两者之间简直差了一天一地,也让徐乐不得不相信,杨广确实养了个没什么歹毒心思的女儿,同时又有些疑惑,不知这个看上去如同弱柳扶风一般的女孩有什么厉害本事,能让步离对她如此亲近。

  徐乐住在这里,最高兴的自然是来整。这位来家六郎并无什么心机,也想不到杨广如此安排的后面,又藏着什么布局。只是觉得徐乐能多留几日,自己便能和这位好汉多些交往,彼此之间谈论拳脚武艺,兴致来了还能角抵为戏,那又该何等爽利?再者说来,徐乐留在这里就不用回长安为李渊效力,这样一来,彼此之间也就不会在沙场相逢,免得到时候要互相攻杀,怎么看都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他不光自己跑来,还让人送来美酒、伤药以及上好的羊肉,只为让徐乐几人住得安稳。一连几日他都跑来饮酒吃肉,与徐乐等人相处极为投契,几日间便相处得如同骨肉兄弟一般,比起徐乐在晋阳那些袍泽更为亲近。也多亏有他以及沈光相助,韩约、步离等人的伤才得以迅速痊愈。

  不得不承认,宇文承基并非一无可取之人。如果他的心性真的歹毒,在韩家兄弟落入其掌握之后,完全可以用各种卑鄙手段,让两人变成残废,哪怕保住性命也不能再上阵厮杀。于武人而言,这种惩罚和死了也没多少区别。

  可是承基不但没有对他们下毒手,甚至没有用多少刑罚。固然抽了他们鞭子,让他们身体受了些损伤,乃至看上去颇有凄惨。但是徐乐看得出来,这些伤无非看上去吓人,实际对身体的损害不大,只要有上好的伤药加上妥善的处置,用不了多久就会恢复如初。承基和徐乐一样,都是顶尖武将,知道如何伤人也知道如何保人,用这种方法动刑不问可知就是为了掩人耳目。既可以交待得下去,又不至于真伤损了两人身体。这份人情从头到尾承基都没有提及,可是徐乐并非愚人自然可以看得出来。

  好友无恙,又结交了沈光、来整这么两个好朋友,不管怎么看,都是天大的好消息。杨广一反常态,没让沈光留在自己身边随侍,反倒是让他每日陪徐乐等人在一起。知己好友在旁,又有美酒好肉享用,当此乱世而言,这简直是仙人才有的日子。哪怕是大隋国力鼎盛之时,各国进京拜见天子的使节,也没有这等好招待。可是对徐乐而言,这等生活并非是他想要的,而且这种表面安逸的背后,同样藏着蹊跷。

  且不提大丈夫生于乱世之中,理当靠一身武艺为万民博取太平。饱食终日醇酒佳肴这种无能废人的生活非好汉当为。就说眼下这等日子,表面看去自然是别人梦寐以求的好事,可是徐乐分明能感受到,这表面平静的背后必然藏有玄机。

  江都城看上去一切如常,仿佛那一晚的厮杀并未引起什么波动,朝中文武众卿甚至表现得不知道这件事的存在。可是徐乐很清楚,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那些官员手眼通天,对于关系到自己的事更不会有半点怠慢,怎么可能对那场争斗不闻不问?之所以装聋作哑,无非是为了不引起别人注意更避免让皇帝猜疑,实则对整件事以及自己这个人都格外重视。这其中又包含了多少鬼祟心思,就更是一言难尽。

  除了来整、沈光以外,已经有几位军将前来寻自己饮酒。表面看来这些人和来整一样,都是仰慕自己一身武艺胆量,想要和自己交朋友。但徐乐并非蠢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些人的想法没那么简单。这几个军将所属的营伍不同,性情也有分别,但有一个共同之处:他们全都是关中人士。

  身为关中军汉子弟,却和来整这个江淮骁果首领一起来看自己,这本来就透着古怪。交谈的话语里,又拐弯抹角打探长安情形,其用心便昭然若揭。朝中上层文武有自己的心思,江淮官员对徐乐态度友善,宇文化及为首的关陇重臣反倒带头对徐乐加害。下面普通军汉没有那么多心思算计,想法也简单得多。他们在意的还是自己在家乡的田产、家人,以及关中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情形,又是否容得下自己这些人。

  自汉末至南北朝,天下干戈不断民不聊生,然则即便如此也未能改变百姓安土重迁的习惯。就像徐家闾,虽然是阿爷一手创立起来的村庄,百姓也没几个土生土长的当地人,都是从四方流亡而来。可是当百姓在此安家立业耕种收获之后,就从心里把徐家闾当成家园。不管王仁恭如何逼迫盘剥,都不愿迁移逃亡。苦寒边地的百姓尚且如此,关中子弟就更不必说。

  杨广以天下豪杰充骁果,其中关中人占了大半。他们中大多数人不是亲眷族人仍旧留在关中,就是田产地业在那里。哪怕杨广赏赐丰厚甚至允许他们任意胡为,可是族人田产依旧是他们无从割舍的血脉,怎么也不可能随意丢弃。

  再者说来,这些军汉也思念着家乡风物。随着在江南生活的时间越久,他们的思乡之情也就越重。向徐乐打探家乡情况的军将并非为了自己,很可能是替袍泽部下前来询问,更可能背后有某人授意,让他们来问个清楚。这种询问本身,也代表着军将的某种心思不能等闲视之。徐乐隐约感觉到,自己那一晚大闹江都,就像是在古井里扔了一块巨石,水花泛起就没了下文,可是因此荡起的涟漪却久久不能散去,不知要多久才能停止。

  来整为人心性单纯,意识不到这里面的厉害所在,依旧没心没肺地上门饮酒行令,再不就是寻人比武斗力。沈光却没有他那么洒脱,平日里倒也是饮酒说笑无忌,可是在没人的时候,徐乐总是能看到他眉头紧锁心事重重的模样。

  一连几日过去,徐乐只觉得心中越发烦躁,却又不好提出辞行。毕竟沈光也是奉命办事,作为好友自己不该让他为难。不过没容徐乐想到该怎样告辞,沈光却主动找上门来,对徐乐发起邀请,要他陪自己走上一程。

  第六百七十一章 (三十六)

  于沈光的邀约,徐乐自然不会拒绝。两人各乘一骑脚力,信马由缰向着城外而去。沈光不说要去哪里,徐乐也不肯问。直到出了江都城门,沈光才问道:“乐郎君可知,我要将你带往何处?”

  “沈兄若是肯讲,我自然不必问。若是不肯讲,某便不该问。既然如此,自然就不用问。你我一见如故,我信沈兄是个豪杰,不管去哪都随你走一遭就是,又何必问东问西。”

  “好个乐郎君,这话说得爽利。也只有你这等好男儿,才能让圣人如此垂青。”

  徐乐未曾搭话,只当没听见。他相信沈光乃是豪杰性情,不会出头做说客。更何况大家乃是知音,自己的心思他自然猜得到,纵然杨广传下旨意,沈光也不会做这种白费力气的事。

  沈光也未曾等着徐乐作答,而是边放马前行边对徐乐说道:“乐郎君这几日想必也待得厌烦了,若是不出来走一走,只怕就要活活闷煞。你我性情相若,都是闲不住的性子。这等醇酒佳肴的日子偶尔为之尚可,若是日日如此心中便要厌烦。只不过圣人有旨,某也是无可奈何,还望乐郎君多多体谅。此番将老兄请出来走一走,既是为了散心也是为了说几句心里话。毕竟在家中有些话不便讲,有些话想讲也找不到机会,也只有到这等无人之处才能尽情言语。”

  “沈兄有话尽管讲来。”

  “乐郎君神目如电,城中虚实瞒不过你的眼,依你看来,圣人如今处境如何?”

  徐乐一愣,武人说到底还是武人,不管如何出色的军将,都不能代替庙堂重臣。哪怕是阿爷那等英雄人物,也曾对自己讲过,绝不能因为自己勇力过人就真的看不起文官,乃至把文臣看作对头就更是愚不可及。且不提出将入相,文臣中有不少本就是武人出身。就只说才具本领上,文臣也绝非无用之人。

  马上可以打天下,但马上不能治天下。南北朝的乱世确实是靠着武人之力终结,也正是武人一刀一枪浴血搏杀,才让天下变得像人间模样,这些话都不假功劳也不容抹杀。可是如果没有文臣牧守四方助天子处理朝政,这所谓的太平持续不了多久,整个天下便又会变成五胡乱华时那种人间地狱模样。

  术业有专攻,武人以武艺性命为国效力,助天子平定四方。文臣则运筹帷幄施政安民,保证天下太平,皇帝可以于龙椅安坐,百姓也能各得其所,这便是大好世界。文武之间各有职司,谁也不能看不起谁,谁也不能取代对方地位。

  武人一如刀剑,要受手臂指挥。而文臣则负责为帝王出谋划策,让手臂能够更好的控制刀剑,保证武器正常施展。是以皇帝的处境如何,以及接下来该如何行事这些问题,都不是武人所能解决,甚至不是武人能够过问。这些乃是宰辅重臣需要考虑的东西,换句话说就是文臣的职司,武人干预其中便有些触犯忌讳。沈光乃是杨广身边心腹,对于这里面的轻重不会不明白,更应该知道这个问题绝不应该问自己。他到底是对自己绝对信任?还是这背后另有什么原因?

  徐乐看了看沈光,心中泛起一丝冷笑:任你做何打算,我只管将我心中所想和盘托出,其他的事便和我无关。这便是我徐乐的直道!

  “骁果军剽悍过人,甲杖之精冠绝天下。有此等强军护持,太上皇自当稳如泰山。沈兄这番话若是让外人听到,怕不是要对你起疑,以为你藏着什么祸心。不过你我既为知己,我也不想瞒你,在某看来这江都城危如累卵,太上皇若是依旧每日醇酒妇人不问朝政,只怕用不了多久便要有一场大祸事临头。”

  沈光看看徐乐未曾作声,在等着他的下文。徐乐也没有卖关子,继续说道:“江都虽为南北要冲又有水运之便,然则当今天下干戈四起,大江南北皆有豪杰揭竿而起。战火侵扰道路不靖,租庸难以转输。纵然江淮之地号称鱼米之乡,亦不足以供养如此一支大军。江都弹丸之地,所积粮草有限,一旦粮秣断绝,纵然骁果军甲于天下,亦难免败亡下场。这一点沈兄心中想必清楚得很,如今江都城内酒酿已然越来越少,肉食更不易得。便是六郎那等人物,也只有在与我等欢饮之时,才能放开肚皮肆意吃喝。堂堂荣国公之子尚且如此,其他军将过得什么日子自然不必说。之前沈兄便担心骁果军无人弹压发生兵变,如今这份担忧想必是有增无减。”

  “除此之外呢?”

  “思乡。骁果军中关中子弟最多。纵然太上皇赏赐他们财帛,又赐女子助其安家,可终究难抵思乡之情。那些向我打探关中情形的军将,怕是做梦都想要回归家园。不管财帛还是娇妻,都不足以安抚其心。宝刀再怎样锋利,也要有人操控才能伤人。若是再这般下去四面楚歌旧事便要重演,骁果军一哄而散这把宝刀未战先折,就连这江都城也未必能保全。”

  沈光点点头:“依乐郎君之见,圣人该当如何,才可化解这场灾厄?”

  “自然是依我家主公之议,与长安达成和议。骁果军为天下强兵,一如吹毛利刃,最盼的还是饱饮敌人血肉,痛痛快快厮杀一场,才能让他们能够将胸中恶气发散干净。等到这口气散去,再慢慢以兵法部勒,这支人马才能如臂使指听从调遣。若是对他们依旧放任,这支精兵用不了多久就会变成一群盗匪,不管军将再怎么能战,上了沙场也是群无用废人!”

  “这话我便听不懂了,何以和唐国公议和,骁果军便能厮杀?”

  “沈兄何必明知故问?烽烟不止在于北同样燃于南,如今杜伏威盘踞六合、左才相往来淮北、李子通占据海陵。三支兵马合计不下十万众,纵然此番荣国公亲自带兵出阵,也未必能收获全功。以骁果精锐讨伐乱贼乌合,理应一鼓而胜。之所以久战无功,便是因为多方掣肘不足以施展全力。如今江都兵马既要防于北,又想捷于南,最终难免两头落空。只有与我家主公达成和议,集全军之力经略东南,才有一线生机。”

  沈光并未对徐乐的说法给出评断,而是反问道:“乐郎君乃是唐国公麾下爱将,理当为自家主公出谋划策,何以为圣人出力?你就不怕骁果军舍命北上打回家园,圣人御驾亲征讨伐唐国公?”

  “设若太上皇如此,我的玄甲骑愿为前锋,与骁果军决一胜负!”徐乐的口气陡然变得严肃起来:“身为武人某本就想与天下豪杰见个高下,设若太上皇有此雅兴,某倒是求之不得!”

  沈光并没再继续追问下去,而是飞身下马,朝路边树林行礼高喊道:“臣沈光缴旨!”紧接着树林内传出一个徐乐颇为熟悉的声音:“沈卿此事做得不错,真不愧是朕的臂膀,更不愧是汉家好男儿!你与徐乐都是武人的典范,设若天下武将的本领心性乃至见识都如你们一般,天下便不至于变成今天这般模样。徐乐这话说得也合朕心意,大不了久厮杀一场,又有什么关系?身为武人,本就该于马上得功名。若是如同凡夫俗子一般只想着太平度日,又算得什么须眉丈夫?”

  说话间从树林中走出八名锦袍裹身腰挎直刀的军汉,在八人簇拥之中,则是一男一女两人。男子正是当今大隋天子杨广,女子则是能让小狼女接受,彼此之间相处身为融洽地女子,那位不知名姓的大隋公主。

  杨广为人荒唐,好大喜功奢靡无度,行事更是肆意妄为。只求自己快意,于其他人的感受以及庙堂规矩全不放在眼里。在征讨辽东战败,大军南狩之后,杨广变得越来越独断,一方面喜怒无常擅杀大臣,另一方面又懒于朝政。往往十天半月不与大臣见面,于各地奏报亦不加处置,导致朝政日非政令不通。天下到了这等局面,也和杨广这种荒唐行径脱不了关系。

  其或居于江都宫,或居于迷楼,以醇酒美人以自娱。便是朝中重臣藩邸心腹想要见他一面都难如登天,谁能想到他居然会一身微服出现于江都城外,这片无名荒郊之中。身边扈从也不过沈光以及八名锦衣武士而已。

  至此徐乐便恍然大悟,沈光所谓邀自己出行,不过是替杨广办事。乃至方才所问的那些问题,也是出于杨广授意。这倒是难怪沈光性情大变,居然会问出这些不该他过问的问题。只是不知杨广把自己叫来此地所谋为何,问这些问题又是为了什么?

  向四下望了望,四下里空无一人。不问可知,必然是杨广之前做了安排,让骁果军不得前来此地,保证这番会晤不受搅扰。不过这样一来,他身边也就只有这几个护卫而已,再没有千军万马拱卫。他就不怕自己暴起发难,要了他的性命?

  第六百七十二章 (三十七)

  杨广这时轻轻咳了一声,便有护卫将两张胡床以及两副钓具摆在岸边。江都为鱼米之乡水网纵横,城外小溪河流随处可见,这处旷野也不例外,离他们所在之处不远,便是一条小河。杨广朝徐乐招呼道:“你自入江都至今,尚不曾品尝过本地佳肴吧?这几日以牛酒为食,想必已然厌烦了,不妨随朕钓几尾鱼换换口味。若是你不懂得炮制也无妨,朕身边就有几个本地庖人做得一手好鱼脍,可以派他们去帮你收拾。”

  徐乐不知其究竟是何居心,但是看上去又确实没什么恶意。再者说来,这几日杨广招待自己确实殷勤,固然不至于因此就对其态度改观,但也不能再恶面相向。徐乐心中其实已经有了主意,大丈夫恩怨分明,只要杨广对自己没有加害之心也没有延揽之意,自己就饶他不死。左右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就算自己不杀他,他怕是也活不了多久。再加上亲眼所见骁果乱象以及江都处境,他相信不管杨广手下这支兵马如何锋锐,都没有能力成为李渊一统天下道路上的绊脚石。

  因此他大大方方下了坐骑,来到杨广身旁那张胡床上坐下,抄起钓竿将鱼钩甩入水中。只听杨广在旁说道:“说起来江南百姓倒是比关中人更容易过活,毕竟这些水中多有鱼虾,不管生计何等艰难,只要能捕些鱼获便可充饥。可是关中之地只能耕种为生,一旦遇到灾荒,百姓就只能啃食树皮草根,再不然便要吃人。只不过这鱼获也没那么容易到手,你可知当年这里是什么景象?朕少年时初到江都,便从百姓口中得知,江南山水树林都为世家所有。便是眼前这么一条不起眼的小河,同样是世家私产。若没有主家准允,百姓便是活活饿死,也不准来此捕捞。是以朕从那时开始,便决心抑世家除豪强,让这山川水泽之利,为天下人所有。朕相信你若是生在那时,也会和朕做同样打算。就如你在南商关杀王仁恭一般爽利!”

  徐乐哼了一声:“太上皇所言不虚,不过这话也只说对了一半。世家豪强固应铲除,但是百姓的生计也不能不顾,如果为了铲除世家便可以不顾百姓死活,那这番行径和抢夺田土荼毒生灵的世家门阀又有何差别?某若早生数十年,自然如阿爷一般纵马舞槊为天下苍生搏个活命的机会,而不是让他们死于饥寒。”

  “在你看来,朕的所作所为并不比世家更好?”

  “杜伏威、李子通等人屡为官兵所败,然旋灭旋起,如同野火烧荒难以根除。这其中原因,太上皇莫非不知?设若百姓有一条活路走,又怎会揭竿而起斩木为兵,以自家性命硬撼骁果健锐?太上皇方才言道,江南百姓比中原百姓更易生存,可据某所知,自骁果南下以来,便是这些东南子民也没了粮米果腹鱼虾亦不可得。百姓食树叶树皮,后煮土为羹,再后来诸物皆尽乃自相食。若非如此他们又怎会落草?又哪来的胆量与骁果军对阵厮杀?此事不做个决断,这几路人马便只会越杀越多,除非太上皇把江南百姓杀尽,否则便不会有一日安宁。”

  “一派胡言!”杨广的声音也变得有些难听:“方才听你与沈光言语还有几分道理,以为你有些见地,如今看来却也是迂腐之辈。自古以来,军中不可无食。朕若是不从百姓口中夺粮,骁果军便要无米下锅。难道你要这数万精锐沦为饿殍不成?朕此番南狩江都,度田、检户哪样都未曾落下。所作所为都是为了百姓,怎么在你看来,朕反倒成了残民已逞?”

  “父皇……息怒。”两人身后,传来女子那柔弱的嗓音。比起杨广,这位不知名的公主,显然更像个江南佳丽。不管步离还是李嫣,都属于英姿煞爽的女子,要么行事如须眉说话风风火火,要么就是少言寡语,偶尔说几个字也像是射箭一般迅捷有力。只有这个女子一口软软糯糯的口音,配上本地土音,一听上去就是个如水一般的佳丽。

  她的声音似乎带有某种魔性,能够消减男子心头怒火。杨广的态度也因为女儿这句劝告而好转了几分:“不必担心,朕不会怪罪他。老徐敢的孙儿是什么模样,朕心中有数。要想听好话,朕便不必来这里。迷楼之中庙堂之上,有得是人以好言阿谀献媚。朕今日想听的便是不入耳的真心话!只不过他言语太过荒唐,朕也要替他祖父训教一番,免得他一错再错。”

  徐乐并未受这位公主的影响,纵然她再怎么倾国倾城,嗓音再怎么动听,都不足以混淆是非。或许天下间有许多男子难以抵挡这种佳人的魅力,甘愿为其肝脑涂地,但这其中绝不包含他徐乐在内。

  “太上皇所为究竟是救民还是害民,想必心中早有定论,何必自欺欺人?如今民力已竭,民财已尽。纵然地方官吏敲骨吸髓,也再难供养这数万骁果。继续压榨百姓,只会让民怨沸腾,骁果军便会面临前赴后继的义军。不管最后胜负如何,这东南之地都势必残破不堪,再难养活大军。就算骁果军战无不胜又如何?每杀一个义军,田地里便少一个农夫,良田荒芜粮食绝收,军将的宝刀可能凭空变出粮食?太上皇若是不信,尽管在此安坐,从现在到日落西山,也不会有一条鱼上钩!如今江都附近水泽之内的鱼虾,早就被捞尽了。此处已成绝地,坐困愁城岂不是自取灭亡?”

  杨广显然没想到徐乐词锋如此犀利,更没想到他一介武夫居然于时局的把握如此精准。所说言语如同利刃,戳的自己心头冒血,偏又句句在理,让自己无从辩驳。只好深吸一口气,不甘地反驳道:“难道朕与逆贼议和就不是自取灭亡?”

  时局如此,难道还想窃据宝座?徐乐忍不住就想指着杨广的鼻子臭骂一顿,让他快点认清局面,明白今时不同往日,大隋江山易主已成定局,别再想着残喘苟安,应该想想怎么让百姓少受灾殃,不至于成为殍鬼才是正理。只不过他话没出口,那位公主却又说道:“乐郎君不妨说说看,自己方才那番言语的道理所在。”

  这女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徐乐眉头一皱,心中大为疑惑。杨广素来重视个人威仪,就算是自己的骨肉也不会有半点容让。怎么会允许女儿在这时候插嘴?到底是这位公主素来娇惯以至于没有心机,还是杨广刻意为之?

  不过杨广并未发怒,反倒是朝自己这边看了一眼,似乎也是在等着自己回答。徐乐虽然不屑为舌弁之士,可是也不愿让沈光或是杨广以为自己只是顺口胡柴或是刻意蒙骗。侧过头看着杨广道:“太上皇朝中许多文武,就无一人能想出这其中利害?太上皇安心经略东南,诛杀豪强讨伐敌军,以骁果军之精锐此事并不为难。之后便率可安排迁都,移至一座足以供养大军的名城大邑之中。施行仁政轻徭薄赋与民休养,如此太上皇便有一线生机,大隋江山还可维持。倘若依旧与天下人为敌,以百姓为仇,只怕这数万虎贲也难以保全江都,太上皇这等逍遥日子也未必能过多久!”

  徐乐有句话藏在心里没有说出来,正所谓积重难返,即便杨广真的转了性情也为时已晚,这个时候想要维持局面已经不可能。就算能割据一时,终归也难以对抗大势。只要李家完成对北方的一统,再以大军南下,重定乾坤一统四海也就是必然之事。只不过若是杨广真能听从自己的劝谏如此行事,江南百姓便可少受许多残害,很多人便能免于一死。比起杨广的死活,这些无名百姓的性命才更值得自己维护,是以这番话也算不得错。

  他这番话并不客气,杨广却不生气,反倒是笑了几声,并未对徐乐的话予以评价也不曾做出答复。而是话锋一转问道:“纵然依你所言,那些关中骁果莫非就因此不再思乡?”

  “身为军汉便与百姓不同。为主将效死,乃是天下军汉的本分。转战千里数年不能还乡,都不过是寻常事。便是再普通的军将,也懂这个道理。三军思乡情重乃是人之常情,但并非无可化解。之所以三军军心不稳,乃是因为主将不能让他们安心。自家主公每日不问世事甚至不肯见人,三军不知自己将往何方,又该如何自保,再怎么精锐的军伍,也难以维持士气。骁果思乡归根到底便是因为太上皇行事荒唐,只要能有一番调度安排,这些军汉自当振奋士气为君上效死,绝不会是现在这份模样!”

  杨广没有说话,河岸寂静无声。那位公主这回没再开口说什么,好像是在仔细琢磨徐乐说的话。过了好一阵,才听杨广大笑道:“哈哈!老徐敢果然有了个好孙儿,李叔德也得了个好部下!只不过他有眼无珠不会用人,居然让统御三军的帅才屈身为使!世人皆言朕荒唐,依朕看来,李渊才是天下第一等荒唐客!连这等事都做得出来,又怎配为人之主!”

  徐乐闻言面色一变,将鱼竿一丢霍然站起。不管李渊这番安排他是否接受,也不管杨广的指责是否有道理,徐乐都不能容忍杨广这番言语。李渊乃是自己主公,自己便要维护他的体面。身为臣子听到别人辱骂主公,便是白刃相向也不为过错,徐乐虽然手上无刀,但是一双铁拳也足以将杨广捶杀当场。

  几个锦袍护卫的手都已经按住了刀柄,沈光的面色也一变,双腿微弓双手紧握,随时准备扑向徐乐护住杨广。可就在这时,那位公主又开口了。

  第六百七十三章 (三十八)

  “乐郎君息怒。父皇与李……叔父乃是姨表之亲,方才所说乃弟兄之间戏谑之语,并无冒犯之意。”

  徐乐此刻面对着杨广,自然看不到那位无名公主的样貌。不过从她那怯生生的语气中不难猜出,她此刻必然是涨红了脸,既羞涩又胆怯战战兢兢说出这句言语,怕是这句话说完,额头上已经满是汗珠,毕竟是个羞涩的性子,说出这句话已经耗尽她全身气力,再也说不出其他言语。

  不过此时此刻,她这句话倒是说得恰到好处。徐乐并非鲁莽之人,胆大更不代表愚顽。他知道杨广和李渊势同水火,自身又是这等荒唐狂悖的性情。指望从杨广嘴里听到有关李渊的好话,简直是白日做梦。既然要和杨广交涉,就得做好这方面准备,至少要允许杨广说些难听言语,要杨广对李渊好言赞誉未免太过不讲道理。

  再者在徐乐看来,杨广这样说话也未必就是坏事。比起把话藏在心里,表面上说些好言语敷衍,他更希望杨广能够像现在这样直抒胸臆,把自己的态度展露无遗,这样才能让李家君臣知晓杨广心思,不至于为其蒙骗。相比而言,一个口出恶言的杨广反倒是比好言好语的杨广更容易对付。

  不过话虽如此,身为人臣便有人臣之礼,这并非迂腐而是大义所在,倘若阿爷徐敢在此只怕反应会比自己更为激烈。大隋虽然立国多年,然则终究是承袭自南北朝乱世于废墟之上重立山河,经历了那场礼崩乐坏率兽食人的劫数之后,人心已经变得难以把握。

  礼义廉耻等旧日美德,也不为人所遵奉。所谓君臣忠义,大多数人并不放在眼里。毕竟当年臣弑君如杀犬羊,君谋臣一如杀鸡,彼此之间全无信义可言,全看谁兵强马壮。“狗脚朕”这等言语都能随口说出,所谓帝王又有何威严?

  徐敢亦是自尸山血海乱世纷争中走出的豪杰,论及勇力武功更是天下少有人及。在那等乱世中,也曾有人猜测过,其是否会带领麾下玄甲部曲自立门户甚至回手一刀结果了主公自立为王。可是自始至终,不管徐敢手中掌握多少人马的兵权在军中又有何等声望,都不曾动过谋反念头,也不曾对主家有半点悖逆之举。

  以徐敢素日的暴烈脾性以及无法无天的行径,世人皆不敢相信他会对主家如此恭顺,私下里也曾有人揣度根由,更有些胆大狂徒曾经试图游说徐敢起兵,结果自然是无一例外都被砍了首级。从乱世争雄直到天下一统,玄甲骑始终是李家手中的利刃,从不曾反噬主人,亦不曾有丝毫不臣之心。

  其中缘由外人难以揣度更不便问,徐敢自然也不会对旁人提及。直到在徐家闾隐居之后教导孙儿武艺之余,才吐露了自己的真心:“我辈练就一身武艺,理应为天下出力为百姓谋福,昔日那等人间地狱的情形,绝不能重现人间,否则阿爷的那些老伙计便白白折了性命,阿爷的血也算是白流。我徐家子弟不可屈身辱志为世家走狗,却也不可靠着一身本领气力胡作非为,更不能像那些塞上胡虏一般,只知武勇不知忠义为何物,仗着有本领便想要谋朝篡位。自汉末开始,天子无道礼崩乐坏,天下人都不把礼法当一回事,帝王不似帝王臣子也不像臣子。这不是书生之见,而是天下大义。想当年我汉家何等强盛,哪个胡儿胆敢放肆?可后来大家都想要为王称霸彼此互不相容,英雄豪杰彼此杀戮,闹得天下大乱英才凋零,最终惹出五胡乱华那场惨剧。这等事可一不可再,我徐敢这辈子不曾向谁低头,更不会低声下气如奴仆一般供人差派。然则我也不会去做乱臣贼子,免得坏了世道人心。阿乐若是有朝遇到一个值得自己为之效死的主君,便要秉一颗忠心戮力辅佐,且不可三心二意。大好男儿固然不可为人走狗,却也不能生出不臣之心,否则便不配为徐家子孙!”

  有阿爷这番教导在,徐乐的人生便已经注定。他不会任人驱驰甘为走卒,更不会随便效忠于谁。不管是为刘武周效力,还是为李世民冲锋陷阵,都是以客将身份带本部兵马合作。大家合则来不合则去,不至于在谁的旗帜下厮杀,就将谁看作主公。可若是一旦认可某人的才具品行足以值得自己效力,也不会随便生出背反之心,更不会想要弑君自立。

  李世民的才具人品乃至对徐乐的一番赤诚,让徐乐愿意辅佐其一统天下重铸乾坤。在他看来,也只有李家人统一天下,才能让百姓安居乐业,神州亦不至于陆沉。既然如此,自己便是李渊的臣子,应有的君臣本分不容有失。在李渊面前,自己要维护荣誉,更要维护玄甲骑儿郎的利益,但是在外人面前,自己与李渊又是荣辱与共不容人随意折辱。

  若是放任杨广辱骂李渊自己无所反应,既是让杨广心生误解,认为自己对李渊可能有所不满以至于惹出无数麻烦,更是让那些侍卫看了笑话。这时那女子的言语,算是给彼此之间都留出余地,让两人不至于因为这一句话闹僵。

  杨广冷笑一声:“若是老徐敢知道自己的孙儿对李渊如此忠心,不知该作何想。你这人忠心可嘉,然则行事未免太过毛躁,即便李叔德眼下在此,朕也是一般言语,他可敢辩驳一句?这事本就是他荒唐,如何不许人提起?也罢,你既然不想听他的坏话,朕便少说他多说你。你可知,朕为何要让沈光向你发问,自己在林内听?”

  “太上皇手下文臣武将不计其数,其中自不乏有能之士,若是能从他们口中听到实言,太上皇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杨广并不否认,他哼了一声:“便是朕身边这几人,也不肯亦不敢对朕实言相告。老徐敢的孙儿有胆有识,朕想要听实话,也只有从你这里才能听到。城中缺粮、人心思归,这些事大家都看在眼里。可是敢说这一切都是朕之过错者,只有你一个。至于说到破局之谋,他们倒是想了不少。每日里都有人向朕献计,各个都是朝廷栋梁,人人胸中都藏有百万甲兵。只是这些人连真话都不敢讲,所设之谋朕如何能信?与其听他们的一派胡言,还不如听你的话!”

  说到这里,杨广也从胡床上站起,把钓竿放在那里不再理会。对徐乐道:“你随朕到林中走走。”随后又对那几名护卫道:“你等守在此地不必跟随,再看着朕的钓竿,若是有鱼上钩莫要它走脱。”

  吩咐了护卫,杨广便大大方方地引着徐乐跟自己向林中走去。徐乐没想到杨广胆量如此之大,自己若是不随其同行,岂不是被他小看了?当下迈开虎步,随着杨广一路走进树林之内,把其他人留在外面。

  林中小径一看就知乃是刚刚开辟出来,想必在杨广到来之前,根本就没有这条路。踩在这新辟小径之上,杨广脚步不紧不慢,仿佛在自己的御花园内散步。走出约莫三十几步之后,才开口道:“这几日你的日子过得很热闹啊,只怕便是我那位表兄也不曾想到,自己的使者会如此受欢迎。”

  “太上皇留我在此,便是为了此事。如今所谋得售,不知太上皇心中作何想?”

  徐乐其实早在来此之前,就已经猜出杨广把自己留在江都的用意。固然他喜欢美少年,对于武艺高强相貌英俊的汉家男儿有好感,却也不至于到影响大局的地步。他留下自己除了个人好恶之外,亦有着对于大局的考量。他是要借自己为饵,把朝中文武中暗藏的居心叵测之人钓出来铲除。

  虽说经过几番腥风血雨的杀戮,朝堂上目前尚能立身的大臣,都算是杨广认可的忠良。不过自古来知人知面不知心,尤其是眼下天下板荡,忠奸善恶一念之间,所谓的忠臣未尝不会为了保全身家性命又或者宗族生出异心。对这些人来说,自己这个李渊使节就是最好的桥梁,只要自己待在江都,他们便不可能无所动作。只不过这几日与自己来往的军将,只是打探关中情形,并无人为幕后主使牵线。杨广所谋之事尚未有分晓,此时与自己见面,就不怕打草惊蛇?

  杨广头也不回地说道:“你这话只说对了一半,朕确实想要以你为鉴,照一照朝中众卿的心,看看他们到底是向着谁家?不过除此之外,朕也是真心想要你在城中多住几日,让军中众将与你这豪杰好生结交一番,免得让他们以为自己无人可制,小看了天下群雄。这几日前去见你的军将,朕心知肚明,于他们的行事亦不会责怪。朕知道他们受了很多委屈,也知道他们思乡情重,这些事眼下朕无力化解,就只好让他们能够与你交谈一番以解思乡之苦。也算是朕为他们做得一点补偿。”

  第六百七十四章 屠龙(三十九)

  自徐乐与杨广相见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到他用如此低沉的语气说话,更是第一次从他的言语里听到愧疚之意。在徐乐乃至整个大隋的百姓心中,杨广都是个独断专行刚愎自用的暴君,不管所行是对是错都不许人指摘,更不会对天下苍生有什么愧疚之意。否则的话,他早就该下诏罪己改变国策,而不是执迷不悟,宁可南狩江都,也不向万民低头。

  哪怕与徐乐见面之时,杨广表现出的狂妄与偏执,也符合百姓对于他的印象。如果不是杨广放掉步离,徐乐甚至想要以命换命,把杨广当场格杀。如今听到杨广居然说出要补偿骁果军,语气又如此低沉,让徐乐心中密布疑云,不知这荒唐天子又要做出什么事,还是有什么阴谋诡计。

  却听杨广道:“外人都以为朕每日荒唐,于城中之事一无所知。文臣武将敢在朕面前以花言巧语蒙骗,便是认定朕对实情一无所知,不管怎么扯谎都不会被戳穿。却不知他们那点小心思,从头到尾就没瞒过朕的手眼。朕之所以不见他们,便是因为懒得和他们做戏,看他们出丑卖乖自以为得计的模样,初时还觉得有趣,时间一长便没了兴致。朕没那么多空闲陪他们做戏,更没了耐性。看着他们那副模样,便恨不得把他们杀个一干二净!只不过朕如今已经不能再这么杀下去,就只好暂且不与他们相见。”

  徐乐并未作声,只在杨广身后走。他并不相信杨广的说辞,或者说不愿意全盘相信。哪怕其这番言语有几分真心,也绝不是全部。或许他一开始是厌烦了大臣的敷衍搪塞甚至是巧言哄骗,可是日久天长人便懒惰下来,就算想要励精图治重振纲纪也没了那份锐气,受不得辛苦。否则的话,他能挥舞屠刀杀戮臣子,何以不能临朝理政?

  再者说来,他不惜征发上万人修建迷楼,又从江南搜罗佳丽置于迷楼内供自己享用。这些行为显然和朝政无关,更不能怪在朝中文武头上。

  说到底杨广终非明主,更不是个能成力挽狂澜的帝王。其志大才疏,聪慧有余胆魄不足,更没有受挫不馁的志量。初时或许有自己的谋算,乃至带领百官南下,都是谋划中的一环。然则国势败坏之快,显然超出杨广想象,他已然失去了重整山河的信心,自暴自弃随波逐流。所谓的帝王心术,大多用来保全性命,再不然就是自欺欺人的言语罢了。

  看着杨广的背影,徐乐心中将其与李世民对比,越发觉得此人不堪。杨广不知徐乐心思,依旧说道:“朕岂是坐以待毙之人?只不过要想破局,又谈何容易?朝堂之上关陇大臣与江南旧人渐同水火,彼此不能相容。那些关陇世家子弟,还妄想像过去一样把持朝纲,让朕受他们摆布,简直岂有此理!朕此番带百官南迁,就是为了不受这些武功世家辖制,岂会让他们如愿?可是江南本地亦有豪强,东南世家声望势力虽然大不如前,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依旧不容小觑。是以朕也只能徐徐图之,以兵威震慑世家铲除豪强,让江南之地彻底臣服。”

  “沈光鹦鹉洲之行,便是为着这个?”

  “不错。江南世家的部曲必要铲除,田产也要度量清楚,让他们乖乖为朕所用。但是朕既收了他们的兵权田地,也要给他们一些好处,否则的话这些本地豪强又怎会低头?朝堂之上,江南官吏必然要增加,如此一来关陇子弟心中又多为不满。你一入江都便险些受害,就是这些关陇世家在后面干得好事!他们生怕朕在东南安居,让他们回不得家乡。是以整日里喋喋不休,要朕与李叔德决一死战。说到底就是想要带着骁果军打回关中,好把朕和整个大隋捏在他们自己手里。”

  徐乐并未反驳,他其实也认可杨广观点。如今朝堂上力主征战的乃是关陇大臣,反倒是江南官员对自己多有善意。在他们看来,杨广留在江南也不是坏事。毕竟近几年来天子重用江南人已经不是机密,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病逝之后,本应让宇文化及或是其他宇文家人接任,可是杨广却把这个职位给了江淮军首领来护儿。之前这个官位一直为关中子弟尤其是宇文家所控制,此番却是破了例。

  类似这样的事远不止一宗,包括“四贵”之一的苏威,亦为裴蕴所构陷。若不是杨广念旧手下留情,苏威满门性命难保。要知苏威乃是关陇重臣,地位身份非比寻常。他的遭遇自然会惹起其他关中子弟重视,生怕朝廷下一个就要对自己开刀。哪怕是和江南子弟并无仇恨之人,这种时候为求自保,也只能和其他关陇子弟联合,共同对抗江南士人。朝堂群臣之间壁垒森严互相为仇,也就是情理中事。

  这些关陇大臣自然不愿坐以待毙,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杨广快些返回长安。只要他能带兵杀回关中,其行事就不能不受关中世家控制,如今得势的江南士人难免被赶出朝堂。只不过他们的心思显然瞒不过杨广,双方都在紧锣密鼓推行着自己的计划,终究谁能得手却是难以预料。

  杨广说道:“那些关陇子弟做梦都想回到家乡,依朕想来,他们迟早要来拜见你,希望你能代为美言,或是为他们向李叔德传递言语。若果真如此,朕倒是省了好多气力!”说到此处,杨广冷哼了一声,毫不掩饰自己心中的杀气。过了片刻又道:“没想到他们倒是有些耐性,居然能等到现在。朕却是不想等下去了!沈光说你有经天纬地之才,今日一见果然不假。就凭你那番言语,朝中文武便没几人能与你相比。”

  “他们并非想不到,只不过私心作祟而已。”

  “不错,就是私心作祟!那些关陇子弟只想让朕攻打长安,江淮官吏则盼着朕早日下旨迁都,于军食军心全不在意。真正愿意为骁果军寻一条活路的,却是你这神武少年,李渊手下的第一斗将!”杨广这番话既是对徐乐的夸奖,却也表现出对手下文武的强烈不满。

  “你所说言语,朕已然知道了。不过与李渊议和之事万无可能。朕身为大隋帝王,岂能与乱臣贼子媾和?若果真如此,朕又何以统率三军,骁果军又何以听朕号令?不过朕可以许诺,只要乱军依旧以大隋军马自居且不犯江淮,朕的骁果军便不会渡江。朕这两日也想过了,突厥金狼旗麾下数十万控弦之士始终对我神州虎视眈眈,倘若我们彼此相杀两败俱伤,便是白白便宜了那些胡虏。不知我那表兄既然想要关中之地,朕便暂且随了他的心愿。待等他领教过那些关陇世家的手段之后,再看看能否依旧维持自己仁厚君子的名声,又能否挡得住突厥铁骑。天下百姓也好看看,这所谓的仁厚之主,又能给他们带来怎样的好日子!”

  他话虽然说得硬气,实则已然是被迫妥协,愿意与李渊平分天下,割据江南以自保。以杨广的才智,未必看不出这所谓的和议不过是饮鸩止渴,等到李渊一统北方,必然会带兵攻伐。只不过如今的杨广外强中干色厉内荏,空有骁果军在手,却不敢真的放手一搏。反倒是想要靠着这几万精锐保护偏安一隅,能拖延多久就拖延多久,至于将来如何如今则顾虑不到。

  这等承诺自然不会立于文字更谈不到约束,随时都能毁约相攻。达成这么一份和议,多半不足以让长安城内文臣武将满意,不过对徐乐来说这已经足够了。自己亲眼看过了江都虚实,也知道所谓的皇帝以及骁果军有多少斤两。只要回了长安,便会劝谏李渊放开手脚大展宏图。自古以来想要让对手做守诺君子,自己必要有足以惩戒小人的武力,否则哪怕是指天歃血为盟,也随时可能毁弃。

  想要保证杨广不来进犯,靠的不是议和文书玉玺印信,而是足够的兵甲。杨广可以编怜练骁果,李渊为何不能?堂堂华夏万千豪杰,并未被杨广搜罗殆尽。只要李渊表现出雄主才具,不愁没有俊杰投奔。待等一统北地,编练出一支真正的精锐,所谓骁果军,又算得了什么?

  既然心愿达成,徐乐便该离开,可是这时杨广又道:“不过朕还有一件事,需要你成全。在江南局势未定之前,朕希望你留在江都哪里都不要去,你的伴当可以回去送信,让李渊安心。你留下来,为朕和朕的骁果出谋划策。”

  第六百七十五章 屠龙(四十)

  徐乐闻言眉头一挑,身上的肌肉陡然绷紧。别看他此时手无寸铁,但是只要全力施为举手投足间,就能结果杨广性命。那些护卫纵然人人身手矫健如沈光,也是远水不解近渴,根本来不及出手救驾。

  “太上皇之意,是要徐某为质子,留在此地以要挟主公?”徐乐语气冷若冰霜,言语里充满怒意。

  这不能怪他,要怪只能怪杨广太过荒唐。徐乐何许人?堂堂七尺须眉伟丈夫,亦是天下间第一等的壮士豪侠。自出世以来,不知闯过多少龙潭虎穴,更不知多少次死里逃生。不管何等强敌又或者何等凶险境地,徐乐都是奋起武勇气力,一路舍命冲杀,以一身本领过关斩将转危为安,几曾束手待毙?更别说做质子,把性命交到别人手上。

  固然以他的本领江都城也未必留得住他,为了成就大事假意答应杨广,再设法逃脱也未为不可。可是徐乐的性情以及他一直以来奉行的直道,让他做不到委曲求全。哪怕是权宜之计虚与委蛇,也是万难做到。在徐乐看来,杨广提出这个要求本身,就是对自己的折辱。士可杀不可辱,若是应下这等条件,自己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虽然两下订立盟约,往往会要求对方提供子侄为质,以保证不会背盟暗算。但是派遣质子者往往是弱势一方,为了取悦于强者不得已而为之。就算彼此之间势力相当,担任质子的也必然是家中不受重视的子弟,以他们的性命为牺牲,换取对方的信任。

  自己堂堂斗将大好男儿,岂能把自己当成猪羊一般的祭品,去换取杨广的和议?若是答应这条,不光是自己颜面无光,就连李渊和他的部下,怕是也将成为天下笑柄。杨广若是执意如此,自己也只有破出性命在江都大闹一场,让天下人知道,不管何等身份之人都不可折辱豪杰。

  杨广此时停住脚步,转身看向徐乐,脸上并无怒气或是戏谑之意,反倒是一张笑脸,眼神中更带着几分赞赏与关爱。“你多虑了,朕怎会有如此想法?朕想让你留在江都,乃是看中你一身才学本领,想要你为朕分忧。天子称寡人,实在是恰如其分。身为帝王固然富有四海,却也让自己再无亲友可以相信。哪怕是身边至亲至近之人,亦有可能欺瞒或是谋害于你。杨玄感、李渊,他们哪个不是朕的骨肉之亲,照样做了反贼,其他人又会好到哪里去?你若是朕,又怎敢轻信他人?”

  徐乐冷着面孔:“某从小就听阿爷讲过,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太上皇将身边文武看做仇敌,那些文臣武将又怎会忠心耿耿?太上皇想要指摘身边人不忠,也要看看自己对身边文武如何。再者太上皇既信不过这些股肱之臣,为何相信我这个外人?留我在此又有何用?”

  “在他们心中,朕是皇帝。是以不会对朕说实话,只会阿谀奉承讨朕欢喜,以免自己丢掉性命。再不然就是用些花言巧语,谋取功名禄位。惟有你既不怕朕,亦不曾想过要什么好处,朕不信你又能信谁?就如你方才那句话,放眼朝堂他们心中未必不做如此想,却无人敢把这句话说出口,这便是你和他们的不同之处。在你眼中,朕不过是个凡夫俗子并非人间至尊,也正是如此,才能从你嘴里听到几句肺腑之言。沈光也好,来整也罢,他们都没这个胆子?整个江都只有你最有可能说实话,朕又如何舍得放你离开?”

  徐乐心中怒意这才消减了几分,随后又有些哭笑不得。堂堂一国之君不但荒唐,竟然还有些稚气。某些时候竟如同顽童一般,让人觉得既可笑又可恨。居然因为自己不把他当帝王看待,便想要把自己留在身边。那些千方百计阿谀逢迎以求幸进的文武大臣若是知道此事,不知该作何感想。

  身为帝王想要臣下讲真话自然无错,不错讲真话的人不该是自己,应该是朝中文臣武将各位公卿。放着那些人不问,偏偏和自己纠缠,就有些不知所谓。再者说来,朝堂上众人之所以不肯对杨广吐实,固然有着私心杂念作祟,也未尝不是因为杨广太过残忍嗜杀,导致人人自危不敢开口。先是把敢于讲真话的人杀掉,又怪旁人信口雌黄,这一点也让徐乐从心里鄙夷。

  不过鄙夷归鄙夷,杨广这种态度也算是难得。以他的为人秉性,只怕这辈子还不曾对谁如此推心置腹,更不曾这般折节下交。固然不可能因为这种态度就真的和他成为朋友,不过对杨广的看法,多少也有些变化。

  人之初性本善,哪怕是杨广身上也并非没有可取之处。倘若他不是生在帝王家,又或者未曾登基为君,或许可以做一个再世孟尝,自己说不定也能和他成为朋友。只可惜苍天无眼,让这等人成了万民之主,百姓注定遭殃,自己也不可能和他为伍。

  徐乐并未因杨广的这番结交之意就改变念头,态度依旧坚决:“徐某有重任在身,不便在此久留。再者说来,我家主公要代太上皇讨伐四方贼寇,防范突厥趁虚而入,身边少不得军将效死。某身为武人,这时正应该征战沙场为主上分忧,又岂能在此久居?江都城内能臣无数,徐某去留亦无关大局。”

  “谁说无关大局?此事成败关键便在你身上,你若不在江都,此事依旧难成。”杨广语气坚决,他用手指向徐乐身后:“城中文武各怀鬼胎,关陇世家子与江南士人彼此为敌,心中只想着胜过对手,谁又肯去过问那些军将死活?关陇子弟想要返回家乡,江淮士人则想着如何保全自家产业。骁果军想要在东南就食,难免要从江淮豪强身上割几块肉下来。江淮士人拿些米粮出来尚可,但若是要他们一直割肉没有回报,也是万无可能。他们只会让北地快些将租庸输转至此以解缺粮之厄,却又想不出该怎么让道路通畅。朝堂上雄辩滔滔,实则并没有什么有用的办法。朕还指望你出谋划策,让这场乱局早点了结。再说,除了公事之外,朕还有个私心。”

  他说到这里略停顿片刻,上下打量着徐乐,让徐乐很有些莫名其妙,不知杨广这时举止究竟所为何故。只是觉得杨广此时的眼神和方才大不相同,除了欣赏之外似乎还多了些东西,自己可以确定这种眼神没有恶意,却说不清究竟为何,总觉得似乎有不妥之处,却又说不清究竟。

  过了一阵,才听杨广继续说道:“据朕所知,你至今未曾婚配吧?”

  徐乐越发莫名其妙,干脆不开口。

  杨广道:“莫要听人说什么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言语,越是乱世越不可耽搁了传宗接代,尤其徐家人丁单薄,此事更是不可怠慢。你既为李渊部下,他就该为你操持,只不过……算了,不说此事,说了你怕是又要发作。迟早你自己也会明白。总之像你这等好男儿不可断了香火,便是老徐敢尚在人世,也不会说朕这话有什么错。”

  他的目光变得越发柔和,就连语气也变得舒缓,语气中充满暖意:“朕有两个女儿,南阳嫁了宇文家的三郎,如今看来却是委屈她了。固然那三郎本人没什么过恶,可是那两个兄长实在不堪,南阳既要侍奉夫君又要关照其族人,想必很是辛苦。说起来是朕对不起她,虽然都是朕的骨肉,可是朕这一碗水并未端平,心中还是顾念着二娘多些。为了让她能在朕身边多留几年,不至于早早出嫁,甚至连封号都未曾赐下。朝中大臣都知道朕有两个女儿,可公主只得一人。究其原因,便是朕不希望二娘太早得封号太早出嫁。南阳日子过得如此辛苦,二娘理应寻个如意郎君,不至于受了委屈。身为帝王国事繁忙,于子女缺乏照顾。朕知道对不起自己的子女,只希望在二娘身上可以尽力弥补,是以朕身边的好男儿都会让她先看一看,若是有合她心意的,便可为杨家之婿。说来城中俊秀本也不少,可是无一人能入她的眼,只有你是例外。今日前来听你献计,二娘非要跟随不可,朕也只好随她。”

  杨广又停了下来,两眼盯着徐乐,显然是等着徐乐作出反应。可是等了半晌,徐乐一言不发,仿佛没明白杨广话中含义。杨广无奈地一声叹息:“徐家人都是一般模样,战阵上生龙活虎,离开沙场全成了木头。也罢,朕便把话说明,你阿爷当年征战天下,为大隋立下赫赫战功,你这个孙儿尚主也算是朝廷对功臣的酬庸。二娘你也见过了,你二人堪称天作之合正该结为夫妇。此事就这么定了!”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推辞,神色间更是充满自信,认定徐乐会忙不迭谢恩。毕竟自家女儿的美貌自己知道,这个天下怕是没有哪个男子能抵抗爱女的容颜,徐乐也不例外。可是徐乐的脸上并未露出欣喜之色,反倒是显得很是疑惑,仿佛杨广方才所言,他根本未曾听懂。

  第六百七十六章 屠龙(四十一)

  “太上皇莫非闲来无事,特拿徐某做消遣来着?”徐乐憋了好一阵,才以这么一句冷冰冰的言语作为回应。虽然没有明着拒绝,但是这话一出口,便是把人得罪到极处。也不要说杨广,哪怕对面站的是李世民,听到这话也会气得勃然大怒与徐乐反目成仇,议亲之事不成多半还要刀兵相见。

  徐乐也很清楚自己这句话会惹出怎样的后果,但是他根本不在乎。或者说,他恨不得让事情变成这样,大家彼此方便。他做梦也没想到,杨广居然会想要招自己为婿。饶是他机敏过人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招架,又该如何应对。

  倒不是说徐乐于人情往来又或者婚姻之事上真的愚笨如牛,一旦遭遇不知如何应对。恰恰相反,徐家自徐敢至徐乐,祖孙三代头脑都异常聪慧,不管战阵还是人情世故都足以应付裕如。

  固然徐敢对于世家门阀心怀不满,可是徐家的战功摆在那里。如果没有当年东宫之变,徐家如今早已经建立家号开府建牙,成为武功世家中的一员,即便不能和八柱国并驾齐驱,也相去不甚远。

  差一点就成为世家中人,又怎会不懂正常的人情往来?婚姻嫁娶乃是人伦正道,亦是世家经营的一部分,徐家人自然不会陌生。只不过身为武人又遭逢乱世,便没有风花雪月的心思。徐家子弟向来把精力都用在操练武艺打熬筋骨上再不就是研习兵法操练士卒,顾不得其他,也懒得敷衍那些世家贵女做无谓戏耍。是以在外人面前,自然难免落个木讷的名号。

  事实上徐乐生得英俊又体魄强健,神武边地民风又受胡人影响极为豪放,女子比内地的闺秀大胆得多。徐敢也怕自己孙儿血气方刚于女人身上惹出祸事,早早就加以教导免得他行差踏错。杨广的话说了个开头,他就明白其用意,只是没想到身为帝王的杨广居然会主动开口提亲。更没想到,提亲的目标居然是自己这个李渊麾下猛将。

  杨广的话不能算错,徐家即便未成为世家,也是一只脚踩入世家门槛里的人,和寻常军将颇有不同。论及祖上战功以及过往,和杨家可以攀得上交情,甚至有些香火情分。这种情分在沙场上并无作用,可是在议亲的时候,却可以提出来攀扯交情以为助力。世家之间彼此联姻时,也会提及祖辈交情拉近关系,其控制中华数百载,百姓又如何能不受影响?哪怕是帝王之家,亦不能免俗。

  八柱国彼此联姻,就是以这种方式为纽带巩固彼此之间的关系,哪怕某一家暂时失势,也可靠着这份香火情分再起。若是换作其他人,闻听此信自然会欢天喜地忙不迭答应下来,哪怕彼此立场敌对也没什么要紧。毕竟李渊与杨广的亲属关系无法割舍,若是成了杨广女婿便也成了李渊的亲属,日后便可靠着这层关系平步青云获得关照。

  不管李渊对杨广如何看法,他眼下还是打着大隋旗号于大隋驸马就不能太过苛刻。哪怕日后李渊彻底举起反旗,也不会对杨家人随意杀戮。毕竟八柱国彼此联姻盘根错节,李渊的亲属、部下中有不少也是杨广的亲戚。如果因为娶了杨广的女儿就要降罪,其他人又该怎么看?李渊的仁厚名声又如何保全?

  是以徐乐如果应下婚事不但不会获罪,反倒会因此受到重用。建立家号成为世家的速度,也会比正常积功升转快出几倍。

  哪怕因此要承受些风险,为了这位杨家帝姬也值得。其相貌、气质、出身均无可挑剔,以天仙形容亦不为过。若是在太平年月,这等女子便是男子梦中才能遇到的良配,而在眼下这等乱世,这女子便足以称为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乱世妖姬!

  也多亏她随驾南下,且久居迷楼之内素日不与人相见,否则就凭她的容貌还不知要惹出多少是非,让多少男儿为其流血乃至丧命。徐乐相信,只要她愿意,一颦一笑之间,便能令手足反目袍泽成仇,多年至交说不定也会当场以白刃相向。

  能娶到这等绝色,自是无数男儿心愿所在。不过这其中,却不包括他徐乐!倒不是说徐乐对这个女子有何敌意,而是这场联姻背后所暗藏的机关让他心中不满,干脆一口回绝。杨广甘愿以爱女下嫁,不会全无所求。在徐乐看来,正是因为自己败承基、来整的赫赫勇名,才让杨广愿意把自己招为东床。

  除去杨广自己的爱将之癖以外,最重要的一点还是如今城内局势。骁果军中尽是好勇斗狠之徒,杨广因为缺乏粮草以及懒于理事,把这支人马养得太过骄横,就连他自己想要约束人马都不是易事。

  来整、承基这种勇将,才是军将服从的目标。杨广手下固然有沈光这等豪杰,可是在骁果军中并无多少威望,武艺又不及承基等人,靠他们无法安定军心掌握人马。哪怕杨广设法为骁果军解决了粮草,也未必能让这支人马完全听令。

  事实上如今的骁果军距离失控不过咫尺之遥,全靠来整等人勉强维持不至于生出变故。可是一旦接下来杨广要对江南用武,彻底放弃返回关中的念头,军中的关中将士以及朝中那些关陇子弟会采取怎样的手段应对,便是杨广不得不考虑的大事。哪怕他嘴上不说,心里多半也没有把握。这头由他一手缔造的猛兽,这时已然脱离了主人掌控,随时可能反噬。

  要想镇住这些人,除去有充足的粮草供应,便要有一员无双虎将在手,让骁果军乖乖听令行事。自己便是杨广选中之人。败承基、败来整,骁果军中两大武魁败在自己手上,不管庙堂重臣对这场打斗如何看待,对于骁果军来说,自己都是一个传奇般的英雄。若是自己这个英雄成了杨广的乘龙快婿,这些人便会对皇帝多出几分敬畏,杨广再施展其他手段便能逐步夺回兵权让骁果军重新纳入掌握。

  他倒是好算计!

  这等算计算不得错,只可惜自己不喜欢。自己想建立家号成就大业,自会靠一身武艺气力去挣。以姻亲关系攀附权贵,岂是大丈夫所为?再说自己若真做了杨广女婿,李世民必然会承受来自建成方面的明枪暗箭。哪怕表面上大家不至于说三道四,但是暗地里的中伤离间也不会少,于二郎而言那等日子必然不好过,他要想成就帝王大业从建成手中夺取龙椅,希望便更为渺茫。

  不管为了朋友之义还是为了自己的尊严,这门亲事都不能答应。哪怕那位帝姬再如何出色,自己都不可能点头。至于如此决绝的反应之后,杨广是否会恼羞成怒推翻之前的成案,眼下却是顾不得。

  杨广微微一愣,不曾料到徐乐居然是如此反应。他有些不可思议地打量着徐乐,问道:“怎么?你在长安已经定亲?”

  “不曾!”

  “难道朕的女儿还比不上一个浑身腥膻舞刀杀人的胡姬?你肯为了胡女去闯骁果军营,却因为担心触怒李叔德便不敢迎娶朕的女儿?”

  “此事与他人无涉,而是某自家决断。当今天下未定主公大业未成,徐某身为武人,自当冲锋陷阵建立功业,岂能顾念儿女私情?况且我徐家子弟乃是靠着真才实学安身立命,不必仰仗谁人关照,更不曾想过攀附何人!”

  杨广并未如徐乐想的那样暴跳如雷,反倒是神色凝重,自言自语道:“像……当真是太像了……真不愧是卫郎君的子嗣,父子两人当真是一模一样。”随后他又问徐乐道:“如你所说,你只是不想为儿女私情分心,并非厌恶二娘?”

  “我与她前后只见过两次,自然谈不到厌恶,然则不管是否厌恶,徐某都不会为杨家婿。太上皇还是收起这份心思,为帝姬另觅佳婿才是。”

  杨广笑了笑:“你可知江都城内有多少少年想要迎娶二娘?放眼天下,又有多少人想要做我的女婿?你只为了对李渊尽忠,就舍下这么一段好姻缘,实在愚不可及!你对李渊忠心耿耿,却不知李渊对你……”不等徐乐翻脸,杨广自己便闭口不语,挥了挥手道:“罢了罢了,此事说也无用,等你自己慢慢去问便是了。总之这件事别急着拒绝,朕也不会迫你答应。不过你眼下不可离开江都,否则……朕便立刻挥军渡江,联合瓦岗军讨伐李渊!你所谋不成,反倒坏了主公大事,怎么看也算不上忠良所为。”

  徐乐勃然变色,杨广却洋洋得意。他抬起右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个挥刀砍头的动作:“你不必吓朕,这里并无外人,以你的本领取朕性命易如反掌,然则又有何用?难道杀了朕便能让你的谋划成功?朕少年戎马,也曾在乱军之中往来厮杀,又岂是贪生怕死之人?若想杀尽管来杀,朕保证连眉头都不皱。大好头颅,谁当斫之?若是被你这等豪杰斩下人头,也算是不错的归宿。”

  说话间杨广自顾自向树林外走去,从徐乐身边走过去全无半点停留,也不曾有丝毫提防,仿佛真的做好了赴死准备。看着他的样子,徐乐反倒不敢动手,只好看着杨广就这么从自己眼前走过,向树林外走去。

  就在杨广走出树林不久,徐乐便听到外面传来阵阵颂圣之声,就在自己和杨广交谈之时,天子的钓钩上便多了一尾大鱼。只不过饶是徐乐并非江南子弟,也能看出来,这鱼既不识活着上钩,更不是这条小河中能长出。

  这位天子好胜心重,连钓鱼都要胜过别人。只可惜天下豪杰终究不是水中鱼虾,不容他随意摆布!

  第六百七十七章 屠龙(四十二)

  宇文化及府中。

  歌舞丝竹酒宴依旧,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承基与徐乐的比武,已经在骁果军中流传开来。那些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军汉,把这场打斗当成了消遣。尤其是那些参与观看并且下注赌东道的军将,更是成了酒桌上最受欢迎的客人。

  军将们千方百计不惜钱财购来些许酒浆,虽说酒质粗劣味道呛人,充其量也就是边地贩卖的村酿水准,可是对于当下的江都来说,这是比金银绢帛更值钱的宝贝。如果不是那些骁果军将神通广大,连这种粗酿都已经难以买到。

  被请为上宾的军将,便这么高居上座,一边喝着劣酒,一边吃着肉,口沫横飞宣讲着那一晚比斗的场景。把徐乐如何威风,承基又是如何败阵的情形描述得一清二楚。这段时间里,城中武人都已经知道,所谓马上承基马下来整,都已经成为神武徐乐手下败将。

  江淮子弟和关中健儿各自的主心骨都吃了败仗,彼此之间倒是用不着贬损,不过来整和承基情况不同。来整为人豪爽,不大在意虚名,比武较量既是为了自家快意也是为了结交好汉,不把胜负当一回事。

  可是宇文家栽培承基,乃是要让他振兴家业重振宇文雄威。平日里不光是以重金为承基铺路,也是刻意维持他的无敌战绩,以家族的力量把承基打造成一个战无不胜的英雄。正是靠着这个名号,宇文家在骁果军中地位稳固,朝堂上关中文武中不少人地位出身比宇文化及更为显赫,说到对骁果军的控制,则无人能与其相比。

  如今宇文家的这面金字招牌被人砸的粉碎,天下无敌的豪杰,也第一次尝到了败阵滋味。不管有再多说辞多少借口,败了就是败了。大家表面上不说什么,暗地里却有不少人等着看宇文家的笑话。便是同为关中出身的大臣中,也有不少人冷眼旁观,想要看看宇文化及该如何收场。

  不曾想宇文化及的反应远比众人想象中从容淡定,依旧歌舞升平饮宴终日,压根没把这场比武当成一回事。让那些想看热闹的人大失所望之余,纷纷猜测宇文兄弟到底还有什么绝招未曾施展。至于两兄弟心中谋划,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宇文化及与智及高举酒杯频频饮酒,眼睛也围着那些舞姬转动,表现得和往日没什么两样。但若是有人离得近了便会发觉其中异常,两人身上固然有酒气,可是所持金杯中的酒浆并不浓烈。

  两人作为关中子弟,喝不惯江南的酒,酒味浓烈的老酒才是他们心中首选。哪怕如今城中粮食日少酒酿难得,却也不至于让他们的饮食受到影响,不至于沦落到被迫饮这种寡淡酒浆的地步。惟一的解释便是,这些酒里面混入了大量的水,导致酒味如此寡淡。以两人的酒量,这种酒就算喝上一天也没什么要紧,是以两人的酣态,自然是装出来的。

  两人一边看着美人,一边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所言之事自然也不是往常那些荒唐言语。只不过靠着丝竹管弦之声以及女子曼妙歌喉掩盖,不为人所察而已。在场之人虽多,但是除了两兄弟之外,却无一人能听到他们交谈内容。

  “骁果军中情形如何?”

  “赖大兄平日维持,如今军中众将依旧惟我宇文家马首是瞻。”

  “本来就是如此,大郎虽然败给徐乐,可依旧是军中第一猛将。那些穷汉谁敢不服?尽管上马较量三合,看看他们是否能活着离开校场!以为大郎败了一次便可夺某的权柄,简直是白日做梦!”

  “大兄所言极是,只不过那些军汉固然不敢违抗我等命令,可是若说到大事上,只怕还是有些关碍。往日大郎威名在外,只要跟在他马后,便是必胜局面。如今出了徐乐这个变数,大郎出马胜负难料,军汉们心里便没了把握。若是让他们像过去那般,随着咱们冲杀只怕不易。况且这一遭不是对付那些豪强,军心稍有犹豫,胜负便难说得很。那位又把徐乐留在江都,不肯让他离开。这便更不好讲了。”

  江都,充其量就是拖延几日时光而已。”

  “来护儿这一两日间便要班师,江淮骁果精锐尽在其麾下,一旦他带兵回来……”

  宇文化及一声狞笑:“那又如何?老儿年事已高,不复当年之勇。全靠来六郎那个混账东西为他支撑场面。小贼有勇无谋蠢笨如牛,对付他不费吹灰之力。所谓江淮骁果精锐,总共才有多少人马?况且南人柔弱不擅厮杀,当年我大隋舟师南下之时,所谓江淮健儿的狼狈模样又不是没见过。便是水战,也一样杀得他们落花流水,更何况陆地厮杀。倘若他们真敢和我关中子弟对垒,一时三刻之间,便能把他们斩尽杀绝!”

  宇文智及对于兄长的见解也自认同,他虽然未曾赶上那场大战,但是听父亲及家中老仆讲过,当时隋军是何等英武,南军又是何等不堪。如今时过境迁,不过南人孱弱的印象,依旧镌于宇文智及脑海之中,自信有充足把握可以把南军斩尽杀绝。

  他咬着牙关道:“到时候某第一个便要取来护儿的人头!不知好歹的老货,连左翊卫大将军的官职也敢夺去,真当我宇文家好欺的?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宇文化及冷哼一声:“我宇文家乃大隋柱石之臣,大人在日更是圣人臂膀。若是没有大人相助,圣人能否坐上这张龙椅都在两可之间。如今登上皇位便翻脸不认人,世上没有这么便宜的事!这次不光要向来护儿复仇,也要向那位讨个公道回来。别让他以为自己是皇帝,便能为所欲为。朕朕朕,狗脚朕!”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后把金樽重重墩在案几上。

  宇文兄弟对杨广的不满,便是来自于左翊卫大将军这个职位的更易。在宇文述死后,他们认定这个职位必然由自家承袭,无非是落到谁头上而已。没想到居然是江淮人来护儿坐了大将军,把这个职位夺了去。固然杨广也给两兄弟安排了要职权柄也不差,算是给予补偿,可是两人心中依旧愤恨难平。以往只是在言语中辱骂来护儿,最近却是把杨广也包括在内。

  听到兄长这等大逆不道言语,宇文智及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反倒是点头附和。等到把自己的酒喝下去,他才问道:“下一步如何行事,大兄可有主意?”

  “这一计某早就想好了,若不是徐家小狗闹上这一场,我还不好施展。这次倒是他帮了我的大忙。”宇文化及冷笑一声,表情略带狰狞:“传令下去,即日起骁果军不得再从民间抓捕女子。除此之外,以往抓来的女子,也要发还本家。”

  宇文智及一愣:“是我军如此,还是所有骁果都如是?”

  “笑话!我们只管关中子弟,江淮骁果如何行事,乃是来家的事,我等如何过问?”

  “如此一来,就怕军汉不服。再者说来,那些女子已经配给军将成婚,如何还能……”

  宇文化及面色一寒:“这是圣人的旨意,谁敢违拗?如何发还乃是军汉的事,谁若是拖延不办,小心军法无情!”

  “圣人这旨意……怎么这么蹊跷?”

  宇文化及冷笑两声:“蹊跷?如何蹊跷?徐家小狗与承基比武之时,便要为这些女子出头。如今圣人把徐家小狗奉为上宾,自然对其言听计从,下这样的旨意不是寻常事?”

  宇文智及这才明白过来,这所谓旨意与之前乱抓女人的旨意一样,皆是出于兄长命令,并非杨广的圣旨。上一道命令目的在于挑起骁果内部纷争,如今则是要骁果军对杨广生出怨恨之心,以便下一步行事。如此看来,只怕用不了多久,兄长就要发动大事。

  虽然对举事早就有准备,可是以往只是纸上谈兵。真的事到临头依旧难免心头乱跳呼吸不畅,过了好一阵,宇文智及才把这口气喘匀,随后对兄长道:“大兄,此事少不了大郎出力。可是他如今……”

  宇文化及神情从容:“慌什么?我的儿子我知道,不会如此没用,更不会打不起败仗。这几日且随他去,到了用人之时,他自然可以为宇文家出力。”

  宇文家后院内,槊风凛冽人影晃动。一身布衣的宇文承基手中挥舞马槊,如同发疯一般在演武场内练习槊法。他这条马槊已然更换,身上也未曾披挂,只是套了一身布甲。大槊施展开来,招数与之前全然不同。

  昔日那种斗室舞槊不伤灯烛的小巧招式已经摒弃不用,取而代之的乃是一路大开大阖横冲直撞的槊法。这路槊法与时下斗将在马上所用武艺接近,但是招数远比寻常将领的武艺高明。槊出如疾风,招数之间配合的天衣无缝全无破绽,让人难以招架更别说反击。而且这路槊法并不以招数伤人,而是强调一力降十会,更多的时候乃是强迫对手与自己斗力,以膂力分胜负。

  随着他的大槊舞动,插在演武场地面上的一根根木桩便遭了殃。这些木桩乃是上好柏木制成碗口粗细,长度约有八尺,三尺埋在地下固定,其余五尺留在地上作为标靶。承基大槊挥舞,马槊挟风持雷落于木桩上,随着一声声闷响,这些木桩应声断折,就像是一个个敌人被马槊击杀当场。

  若是徐乐在此观看便会发觉,如今的承基一身武艺招数比起之前更为精熟,出手之间更是多了一股沛莫能御的杀气。武艺到了承基、徐乐这个境界,再想提升本领,除了锻炼体力修行武艺之外,更多的还是心境上的顿悟。很多时候差的就是一口气,这口气一旦凝聚起来,便是鱼龙之变,否则终其一生,也只能停留在原地不动。

  昔日的承基固然是少有豪杰,但是日子过得太过顺遂,缺乏足够的磨练。就像是一块上好胚胎,未经足够的锻打,不能算做宝刃。那一晚的战败,于承基显然是不小的打击。但是宇文承基不愧为天下顶尖豪杰,并未因战败就变得一蹶不振,相反遇挫越强,所差的那口气彻底补足。

  如今的承基,就像是千锤百炼之后成型的宝刃,锋刃已成势不可挡。比起之前在江都东城与徐乐夜战的承基,如今的宇文承基不知要强出多少。一柄足以屠戮四方杀人百万的宝刀,于江都城内铸成,只是不知这口宝刀要饮多少鲜血,谁又会成为第一个祭刀之人。

  第六百七十八章 屠龙(四十三)

  长安城外。

  大队人马自远方疾驰而来,漫天征尘遮蔽了太阳,无数旌旗如同云朵。关中之地本就风干多沙土,这支兵马行动速度又太过迅速。前面战马荡起的尘土不等落下,后面的马队便又跟上来。如此一来沙尘非但不落,反倒是越演越烈,远远望去如同一条张牙舞爪的土龙,向着长安疾驰而来,似乎要一口把这座天下雄都吞入口内。

  官道之上,数十名锦衣家将簇拥着一位衣甲鲜亮的少女,列阵迎接这支远来人马。少女明眸皓齿模样俊俏,头戴兜鍪身穿明光甲,携弓佩箭马上挂槊,俨然也是一位战将打扮,英姿飒爽不逊须眉,赫然正是李家九娘李嫣。

  这位李家侠女本就是李家子女中的异数,虽为世家女,行动举止俨然如同侠少,家中人或是爱她或是让她再不就是怕她,总之容得她随性过活。天大的难处都有人出面为她扛下,是以李嫣自出生到现在,很少有过当真发愁或是难过的时光。

  如今李渊权倾朝野,李嫣地位水涨船高,长安城内名门淑女世家子弟都对她敬若神明不敢招惹。李嫣每日里不是骑马射猎,就是习练武艺,再不然就是四处打抱不平为民除害,日子本应过得逍遥快活,不会有什么为难之事。可是此刻的李嫣满面惊慌之色,眼神中充满焦急与等待,俨然是惹了塌天大祸急等着救星的模样。如今长安城内,还有何等事能让李嫣如此为难?又有谁有这份本事做她的救星?

  “二郎!”

  随着大队人马距离越来越近,为首之人的模样也渐渐清晰。马上之人相貌堂堂仪表非俗,纵然风尘仆仆也难掩其风采,正是如今带领大军为李家攻城略地,将依旧不肯归顺的隋军将领一一铲除的二郎李世民。

  李世民脸上同样满是焦虑之色,与九妹重逢也未曾顾得上寒暄,而是一马冲出来到李嫣马前低声道:“你随我先入城再说!”随后两人双马并辔而行,把大队人马以及护卫家将都扔在了后面。

  在李世民大旗之下,铁飞燕宋宝望着兄妹二人背影眉头紧皱,心内暗自嘀咕:哪怕是万马军中,也不见二郎如此模样。如今先是急急忙忙返回,又是如此惊慌失措,莫不是要出什么变故?自家流年不利,自从跟随徐乐便总是身陷险境乃至死里求生,好不容易攀上了贵人终于可以谋个发达,老天保佑千万别出纰漏才好。说起来这两兄妹都算是乐郎君的助力,难道这次的变化和我玄甲骑以及江都的乐郎君有关联?

  李家兄妹一路无言,只是纵马疾驰,等到进了城李世民才低声道:“卫公……几时去的?”

  素来风风火火的李嫣,这时也破天荒地放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答道:“就在昨日。若是二郎早点回来,或许还能见他最后一面。他算不上什么好人,阴世师在城里胡乱杀人又带兵挖掘咱家祖茔,都和他脱不了关系。若不是念着他年事已高,早就把他杀了。如今他自己死了,也怪不到别人头上。”

  李世民一声叹息:“话虽如此,但是说到底也是李某失信在先,若当真与此翁相见,只怕要惭愧得无地自容。卫公为人姑且不论,于大隋而言算得上一位忠臣,不想……居然是这般下场。”

  李嫣却顾不上卫玄,“他左右都已经死了,二郎不必再挂念,眼下我们得想法保全着乐郎君才是。大人被大郎蛊惑,居然现在就要称帝,简直岂有此理!乐郎君还在江都,大人此时称帝,乐郎君如何能活命?我李家为了大业,已经等了那么久,如今为何如此性急,连这些许时光都等不得?卫玄就是被刘文静逼得进宫劝杨侑禅位,回家之后才一命呜呼。裴叔叔已经上了两次劝进表,再上一次此事便无可挽回。这两三日间,大人就要进宫受禅。偏生阿娘身体仍旧未曾痊愈,不知还有谁能劝得住大人。要不是阿嫂拦着,我就去寻大郎的晦气,同他撕打一番了!”

  李世民此番带兵回长安,所奉的乃是李渊密令。本来他也在怀疑,战事进展的顺利,大人为何突然下密令要自己带李家这支精锐大军回师。直到不久之后收到九娘派心腹送来的书信才知,原来是父亲不想再等下去,急着登基称帝逼杨侑禅让。自己这支兵马,便是父亲手中一把宝刀,用来震慑长安城内对大隋仍旧忠心的文武,也是给杨侑警告,让他们认清大局,别想着螳臂当车。

  其实早在起兵之时,李世民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一步。否则李家在晋阳打磨爪牙,一家人赌上身家性命所图又是什么?难不成真的给杨家做忠臣,重整山河让杨家江山稳固?天下间哪有这种道理!

  只不过父亲的心,是否太急了一点?如今天下未定局势未明,瓦岗军战于东都,突厥虎视眈眈窥伺晋阳,刘武周又冒大不韪投靠胡人,江南还有大隋名义上的天子杨广以及他手下那几万骁果。在李世民看来,这正是群雄逐鹿之时,李家虽然看上去最有希望得胜,但是不到最后一刻一切都有变数。此时称帝很容易让自家成为众矢之的,实在得不偿失,稍有不慎更可能满盘皆输。

  九娘说得也没错,徐乐眼下还在江都,这时候称帝岂不是要了他的命?且不提徐家与李家的交情,单说徐乐的手段就值得李家为他多等待一段时间,自己此番领兵出征每战必胜,玄甲骑当居首功。乃至有些地方看到玄甲列阵,就吓得魂飞魄散主动投降。

  徐乐为李家练出这么一支强兵,更为李家立下赫赫战功,如今他身在险地,李家就算为了保全他,也不能选这个时候公开称帝造反。父亲素来稳健,又惯用韬晦之计,这次怎么如此心急?

  李嫣见李世民不语,又问道:“二郎待会见了大人,可曾想到该如何言语?”

  “此事……某自有分寸。”李世民说到此处,眼睛下意识地看向怀中,那里不止揣着李嫣写给自己的书信,还有自家娘子长孙音差娘家心腹送来的手书。信上文字不多,词句也颇为隐晦,外人即便截获,也很难看出说得是什么。只有李世民才能看懂信中内容:事关重大不可妄动。宁舍玄甲,莫失天下。

  夫人是在为自己着想,不管徐乐再如何英雄,对妻子来说都是外人,自己才是她的命运所系。这番话看似无情实则多情,不过长孙音知道自己和徐乐的交情,更知道玄甲骑对于自己的重要。能说出这样言语,证明这件事确实凶险,如果自己参与其中,很可能彻底失去战胜大郎继承江山的机会。

  自己该当如何?是尽孝还是尽义?

  侧头看了一眼九娘,见她的眼神殷切,知道九妹已经把一切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自己不是九妹,不可能像她那样无忧无虑,做个快活的侠少,安心等着嫁人。自己要这个天下,想要成为九五至尊!只为自己能比其他人做得更好,只有自己坐上龙椅,才能让百姓安居乐业!自己夺江山不为一己之私,而是为了天下苍生!

  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况帝王?身为领兵之人,李世民并非心慈手软之辈,也知道想要成就大事更是少不了牺牲。至亲好友生死之交,到了必要的时候都要放弃。自己的妻子说得没错,这件事自己不该管。

  可是……脑海中徐乐纵马舞槊以及与自己结交的情景一一闪过,再想起徐乐此番南下为使归根到底乃是为了避免自己被文武攻讦,李世民把心一横:且容自己荒唐一遭,我就不信为了这点小事就会输给大郎!

  第六百七十九章 屠龙(四十四)

  李渊如今依旧住在自己的府邸之中。

  虽说宫中已经传来消息,在得知卫玄死讯之后,杨侑母子抱头痛哭一番,随后便同意禅让,只待良辰一到李渊便可入宫受禅登基为君,大隋江山易主在望,至少在关中之地隋朝的旗帜很快就要被李家旗号所取代。但越是此时,越要注意言行检点。李渊性情沉稳,本来就有钝重之名,此时就表现得更为稳健。不但不入宫居住或是为登基做准备,反倒是闭门谢客连公务都不再处理,仿佛已经被之前的劝进吓住,随时准备挂印而去。

  李家的锦衣家将牢牢守住门户,长安城内文武大员不管与李家有何等渊源,或者与李渊有怎样深厚的交情,都无法入府拜见。只不过李家子女终究不是外人可比,尤其李世民如今正带兵为李渊扫荡关中,他要拜见父亲没人敢阻拦。就连李渊本人,得知二郎前来拜见的消息之后,也早早来到书房与儿子相见。

  他此刻身上穿的不是公服,而是一身居家服饰,看上去就像个寻常富家翁一般,丝毫看不出半点即将登基为王的模样。

  “说起来冕旒龙袍未必就比这百姓衣衫舒服,只是如今国势如此,容不得我等快活。杨侑小儿不知好歹,还在宫中哭哭啼啼,仿佛为父夺了他什么一样。等到他做了富家翁之后,便知富贵闲人日子何等快活,到时候就算要他接着做皇帝他也不肯。”

  李渊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与自己的儿子打趣。他从来都是个好父亲,固然对大郎有所偏爱,但是对二郎也并不苛刻。如今人逢喜事精神爽,就更有心情和儿子说笑。

  李世民的脸色却很是严肃,听父亲说起此事他并未回应,沉吟片刻之后才道:“儿进城之后,并未直接前来拜见大人,先是去了一趟……卫府。卫公家中正在准备发丧,却又担心冲撞了大人,儿……要他们尽管操持,大人不会见怪。”

  李渊点头道:“二郎做得不错。虽说老贼死有余辜,总归人死不结仇,我李家宽宏大量,不与个死人计较。卫玄那郡公乃是杨广所封,认与不认都在我一念之间。看在你的面上,准其以国公之礼下葬,也不必避讳时辰,我李家乃是武人出身,没有那许多陈规陋习,更不能不许别人发丧。二郎回头跟你裴叔父说一声,若是卫家生计艰难无力发丧,便从府中支应款项。不管怎么说,卫玄生前都是朝中重臣,不可让他的丧事太过简陋。”

  “儿在此替卫家谢恩。”

  李渊看看李世民:“二郎想说的怕不是丧事,而是与卫玄之约吧?为父知道,当日得长安之时,你曾应诺保杨侑母子平安,保大隋宗庙社稷。如今觉得自己食言,有负于卫玄,是也不是?”

  李世民平日刚毅勇健,可是在父亲面前,却没有这个必要。当初为了阻止退兵,可是连当众嚎啕得事都干过,也不差这一宗。他羞赧地点点头,好像是幼子对着老父卖乖。只不过这等神情出现在他身上,外人若是看见只怕身上要起一层鸡皮疙瘩。

  李渊哈哈大笑道:“痴儿!你这点小心思如何瞒得过为父?身为男儿大丈夫,言而有信乃是立身之本,我李家子弟顶天立地,更要一言九鼎。为父能有今天,亦是靠着人品名声,声名狼藉之辈又怎会有如此多的贤才投奔?你能这样想,为父心中欢喜的很。不过我辈为大事者,不可拘泥于小节。为父当日也曾发誓李家世代忠于大隋,愿为大隋江山肝脑涂地。难道这等誓言也是要守得?此一时彼一时,世人不会怪你背信弃义,只会说你处事果决。就算卫玄在此,也不敢用这桩事寻你晦气。再说我们也未曾违背信诺,杨侑虽不可为帝,却依旧可以为富家翁安享富贵。当今乱世,能得如此收场,已是侥天之幸。自刘寄奴夺取司马家江山以来,亡国之君皆无善终。我们李家给杨侑一个好收场,已经对得起卫玄。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为父留杨家人承袭血脉供奉祖宗,已然算是大善。换做旁人,怕是没有这么好的心肠。”

  李世民心知,刘文静能逼迫卫玄入宫,说服杨侑主动禅让,多半也是以南北朝旧事为恐吓。毕竟自刘裕灭司马氏血脉开始,新君对前朝血脉大多要斩草除根,没几个人会遵守先贤之道。尤其当今天下几股有力盗贼都非良善之辈,杨广又闹得天怒人怨,若是这些盗魁得了天下怕是真要把杨广血脉斩杀殆尽。相比而言,还是归顺李家更有可能得条活路。

  只不过父亲这番言语固然有理,可是能否真的实行也在两可之间。之前李家也曾许诺忠于大隋,如今转脸便行篡逆,杨侑的性命能维持到几时,又有谁说得好?

  见他不语,李渊又道:“我儿不必多虑。杨家父子这等事做得难道少了?周静帝说来,还是杨坚的便宜外孙,还不是被自家外祖父夺了江山,自己也失去了性命。他死的时候不过九岁,又有谁为他说话?杨家连童稚都不放过,如今被我李家夺天下亦是报应。与杨坚相比,为父已经算得上佛心。”

  “大人所言自然不假,孩儿也知,此事早晚要做。如今天下大乱,杨侑无才无德,不足以为至尊,为天下苍生计,我李家也要把江山掌握在手中。可是……”李世民沉吟片刻,还是对父亲如实说出心中所想。

  “可是如今乐郎君人还在江都,设若大人登基的消息传到南方,杨广必然动怒。到时候乐郎君只怕性命不保!依儿想来,此事不必急在这一时三刻,等乐郎君自江都返回,大人再行受禅也不为迟。且拖延几天时日,让世人知晓大人并无篡逆之心,也亦是一桩好事。”

  李渊脸上的笑容渐渐消散,看向儿子的目光也变得严厉:“是九娘叫你来的吧?若非你娘亲身体不适,她怕是还要把你娘请到长安,向我当面分说。也是平日把她娇惯坏了,简直不知轻重,家国大事岂容儿戏?她胡闹也就罢了,你怎么也跟着她闹?李徐两家累世相交,徐家为李家冲锋陷阵,李家为徐家遮蔽风雨。不过论及交情,咱家几代祖先怕事也不如你,为了友人宁愿舍弃江山社稷,便是上古仁人君子怕是也万难企及。”

  李世民不料父亲忽然发作起来,心中惊诧之余,又觉得蹊跷。不过话已出口,自然没有更改之理,他挺起胸膛,昂声道:“大人!儿既是尽义亦是尽孝。抛开儿与乐郎君的交情不论,只说徐乐武艺兵法,皆为我晋阳十万军中魁首。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这等猛将若有不测,于我李家而言,便如同折断臂膀。杨侑如今如笼中鸟插翅难飞,关中各地亦为孩儿攻取,大人迟几日登基,亦不至于有损大局。我李家韬晦多年,何以不能多等这几日?”

  “二郎!你几时变得与九娘一般糊涂!”李渊的语气更为严厉:“论及兵法将略,你兄长远不及你,可是论及谋略,你却差得远了。为父登基可以不急在一时,甚至可以不急在这一年半载,若是为了天下为了大局,为父再等几年也等得。可若是为了一武将性命就可以延迟受禅,这简直是荒唐透顶!你身为我李家带兵之人,怎么也如此糊涂?你难道不明白,为父让你执掌玄甲骑的用意?我且问你,如今玄甲骑莫非还是以徐乐为军主,自认为徐乐的部曲,而非我李家的兵马?若果真如此,为父便不该安排你掌兵!”

  第六百八十章 屠龙(四十五)

  仁厚之名冠于天下的名门家主,正在筹划登基的未来帝王,此刻的神情、语气乃至口中言语,竟是和江都城中那位有名的暴君昏王颇为相似。

  “为父早就与你说过,武人于我李家,便如刀剑一般。宝刀再利,也要为我所掌握,否则便是无用的废铁并非战阵军刃。为父带兵之时,你还不曾出生,战场上的事比你熟悉多了!诚然,一口宝刀于军将而言几乎可以比肩性命,但是真到了生死相搏之时,没有哪个军将会为了保护兵器让自己陷入险地。说到底刀剑不过是器械,性命才是最要紧的物事。为了保护一口宝刀名剑便要豁出自家性命的蠢材,注定成不了大事!你的才具不在为父之下,这其中的道理自然不难明白。太阿不可倒持,刀剑更不可自行其是,这道理为父之前与你讲过一次,如今再讲一次。若你还是听不明白,为父也就不必再讲了。”

  李渊为人素有城府,否则又怎能瞒过杨广耳目,更不可能成就今日霸业。哪怕是在自己骨肉面前,他也很少会说出心中真实想法。像是今日这等言语哪怕是酒酣耳热之时也不会说出,如今话已出口便足以证明李渊此时心情是何等激动,以及这番言语的分量非同寻常。

  李世民固然李渊爱子亦是李家大军统帅,李渊自己也是个难得慈父,可李世民若是还不能明白父亲的态度,又或者不能遵从父命,那么李渊就会毫不留情地将这位次子的兵权收回,日后最多让儿子当个富贵闲人,不会再委以重任,至于李世民心中念念不忘的大业也自然没了希望。

  从小到大李世民没少挨父亲责骂,乃至家法也吃过几次。可是生平所受责罚加在一起,也赶不上这一遭的压力。哪怕是在战阵之上,面对敌兵千军万马之时,李世民也未曾如此刻这般心惊胆战。

  他并非胆小之人,战场上亲冒矢石浴血厮杀的事做了不知多少,厮杀之时性命都可以不要,寻常言语又或是威胁自然吓不住他。然则李渊此刻摆在他面前的,不是寻常责罚,而是关系到他一生前途乃至平生抱负的大事。

  生逢乱世身怀绝技,自不甘于平庸。李世民胸有凌云之志,早就想靠着一身所学定国安邦,终结眼下这个乱世,为百姓缔造个锦绣乾坤。这番志向不仅于自己有关,更是关系着整个天下苍生福祉,绝不容有丝毫闪失。固然李世民顾念着与徐乐的交情,却也不想单纯为了交情就舍弃大业。

  只不过在此之前,他从不曾想到过,一向对徐乐爱护有加视如子侄的父亲,居然会对徐乐以及他手下的玄甲骑防范到这等地步。哪怕是那些归附的关中鹰扬又或是民间义军,自家也不曾如此戒备,何以对徐乐这般担心?

  李世民想不通,亦不敢问。由于从未想到过有这么一遭,此时突逢父亲发难,他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作答。他不能坐视自己之前几番搏命厮杀种种谋划化为流水,却也无法舍弃与徐乐的交情,饶是他素来刚勇直爽,这时也无法开口作答。

  李渊见儿子面红耳赤有口难言的模样,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房间重又陷入沉寂。过了好一阵,李渊才再次开口,语气较方才则缓和了许多:“屈突通乃是大隋老将,论名望虽不及重瞳贼鱼俱罗,却也并非等闲之辈。昔日刘迦论谋反,麾下兵马号称十万众,屈突通以万余鹰扬相敌一战破之。斩刘迦论于上郡,杀贼过万于南山筑京观而返。民间有谚:宁食三斗艾,不见屈突盖,宁服三斗葱,不逢屈突通。此人脾性如何,从这句谚语便可见一斑,这等老将你可能驾驭?”

  李世民点点头并未作答,屈突通威名甚大资历亦老,但自归顺以来对自己毕恭毕敬忠心耿耿,看不出半点异心。这其中固然有自己以恩义相结的因素,更重要的一点还是玄甲骑的赫赫兵威。如果不是之前在战阵上以玄甲骑为先锋,一战将屈突通麾下精锐甲骑全歼,屈突兄弟也未必会像如今这般听话。不过这番话此时自然不能讲,李世民也只好以沉默作为回应。

  李渊手捻须髯,点首道:“算他识相,若是他敢目无君上,某便取了他的首级!这老将并非好相与,便是杨坚在日,他也屡次以言语相抗。如今却肯听你号令,可知其中原因为何?”

  不待李世民做答,李渊已经继续说道:“大势!老儿虽然性情执拗,但总算两眼不盲,能看得清大势。如今天命在我李家不在于杨氏,他便不敢像往日那般跋扈,更不敢对我儿无礼。天下豪杰不知凡几,才具胜过屈突通者不计其数,眼光较屈突通为好者亦不知多少。只要我李家把握大势,这些人便会成为我儿的羽翼,为李家冲锋陷阵建功立业。”

  “天予不取反为之灾。如今天下人皆等着为父登基,我军中将校更是等着为父身登大宝,他们也好成为从龙之臣得以封赏。长安新定人心不稳之时,他们还可以等。如今眼见大势平定人心所向,这些人又如何等得及?若是迟迟不肯定下名位,这些军将难免心生不满乃至生出异志也不稀罕。玄甲骑再如何了得,也只是一支孤军。我父子不可为一支精兵,寒了万千将士之心。二郎熟读兵法,论及用兵手段天下少有人及,沙场之道不用为父教你。你也知道,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隅,我父子要得是这个天下,便不能把眼界只放在一城一地又或者一员战将身上。不管徐乐再怎么了得,都不能因为他一人误了家中大事!”

  李世民依旧无言。他并不认同父亲的观点,却又没法辩驳。世家有世家的规矩,家主令出如山无可更易,不管这个命令是对是错,当家主做出决断的一刻,家中其他人都只能服从。身为世家子李世民很小的时候便知道这个道理,是以此时不管有多少委屈也只能自己闷在心里不敢宣诸于口。

  李渊看儿子的神情,就能猜出他的念头,面上重又露出笑容:“二郎能顾念与乐郎君的情义,为父很是欢喜。当年为父与徐卫,又何尝不是这等交情?在我眼中,徐乐和你们并没有多少区别,自然也不会真的想要他遭遇不测。只不过兵凶战危沙场无情,徐乐既为斗将,便不会贪生怕死,更不会把自家性命置于大局之上。倘若他当真如此胆怯无能,便不配做徐家子孙,更不敢前往江都。他出发之时,便已准备好尽忠。再说他一身艺业何等了得你最是清楚,就算杨广想要对他不利,他也有自保之道,你就不必太过担忧。九娘乃是女儿家,目光短浅,你不可学她。咱们李家的男儿是要做大事的,眼界要放长远一些,不可为一人而误大局。日后你会遇到无数豪杰,天下间更有万千好男儿等着为新君效力,你要做的是把这些人掌握在手中,让天下英雄为我所用,而不是被他们掌握,明白了没有?”

  李世民心知,自己此时理应说一句明白,以示自己对父亲的孝敬与服从。然则想着徐乐的英姿以及为李家所立下的赫赫战功,这句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只不过那些希望父亲为徐乐安危考量,不要急着称帝的谏言,自然也没法出唇。

  李渊轻轻一挥手:“你征战关中受尽鞍马之苦,为父心中有数。看看你的样子,比起在家中时清减了许多,此番回来,正该好好歇息一番。人马且扎在城外,免得吓坏了城中这些鼠辈。你便好生歇息,等为父登基大典完毕,再与你封赏。”

  这番布置既是慈父体恤爱子,却也是对李世民的警告。如果在李渊登基大典完成前,他再和李嫣一起胡闹试图拖延李渊登基的日期,这兵权是否能拿回,便在两可之间。对于父亲心思,李世民如何不晓,然则又无可奈何。他可以选择抗争到底,但是也知道这样做毫无意义。终究是三军之主,不至于如李嫣一般任性,徒劳无功之事便不会去做。是以李世民并未再开口说些什么,沉吟许久也只是说了一句:“多谢大人,孩儿自有分寸,绝不会误了大事。”

  被李嫣视为最大助力的李世民突然退缩,再加上嫂子长孙音的约束,李嫣也难以掀动风波。城外玄甲骑将士大多不知李渊登基的危害,少数人纵然能感觉出其中不妥之处,却也是孤掌难鸣不足以阻碍大局,空有一身勇力的武人,在这等天下大势面前,终究是难以有所作为。

  五日后,唐国公李渊于大兴宫中受禅登基为帝,改国号为唐,年号为武德。朝中文臣武将皆有封赏,徐乐本人不在城中,由李世民代叙其功,得封为左翊卫大将军,李渊更是于百官面前三次提及徐乐姓名,称其为李家千里驹,有大唐一日便保徐家富贵一朝,如违此誓天不负地不载!

  之前被尊为皇帝的代王杨侑,则改封酅国公,幽禁于长安。

  虽然在此之前,亦有反军自立为王,然则不拘声势名望,并无一人能与李渊相提并论。大江南北无数名门世家相信以唐代隋乃是天命,纷纷向李渊称臣示好。而李渊于长安登基,正式与大隋一刀两断的消息,也如同生了双翼一般,在极短时间内传遍大江南北。

  第六百八十一章 屠龙(四十六)

  琴声阵阵,悠扬悦耳如同小桥流水又似清风拂过,犹如天籁之音。令人心神舒畅如沐春风。

  只不过对徐乐而言,这等靡靡之音远不如金鼓战歌来得顺耳。在他看来,这等琴声就不该出现于乱世,即便有也和自己这等武人没什么关系。万没想到,自己居然有一日也会乖乖坐好身形,如同南方那些高门纨绔一般听琴赏曲。

  他此刻所在的地方,乃是与杨广初见时的迷楼。在他对面弹琴的,则是那位足以称为红颜祸水的杨广次女,大隋朝那位尚无封号的公主。在他一旁,则是一身盛装的小狼女步离。除了这三人以外,房间内再无旁人。

  这三人不管身份地位还是性情,都不该凑在一起。如今不但同居一室相安无事,更是弹琴听曲为乐,若是为李世民所知,只怕也要目瞪口呆甚至怀疑徐乐是不是中了什么妖术被人迷了心智,否则又怎会如此?

  房间里的情景,说来也透着几分诡异。之前那些屏风已经撤去大半,取而代之的则是十几只青铜香炉。炉中香烟袅袅,让整个书房变得如同百姓传说中的仙境,更是充斥着某种古怪的香气。

  这种香气徐乐并不陌生,在李渊住所以及大兴宫宫殿内都曾闻到过,想来是这些贵人权宦身份相若,钟爱之物也有相似之处不足为怪。这种香料的气味于徐乐而言过于甜腻并不为自己所喜,反倒是沙场上那种混合着血腥、焦臭以及泥土芬芳的味道更对他脾性。然则今日他必须承认,这等琴乐配上这甜腻香料,竟然有非凡功效。

  不但香料气味不像往日那般刺鼻,给自己的感觉也大为不同。饶是自己不谙音律,也觉得周身舒泰心清气爽,心中杀伐之意大为削减。甚至在某些时候,徐乐会产生某种幻觉。自己并非置身于江都城内迷楼之中,而是回到了少年时的徐家闾。

  彼时阿爷并未去世,身体犹自健壮,一边经营着小小村落一边教导着自己本领。春末夏初时节,便是苦寒边地也会变得温暖,习武以毕的祖孙二人坐在围墙上,一边沐浴着温暖宜人的微风,一边看着天边落日如火彤云,于这一时三刻之间,世间纷乱人间愁苦乃至风刀霜剑于自己并无妨害。对于乱世中挣扎乞活的祖孙两人来说,这已是莫大的享受。

  自从走出神武之后,这等日子便再没有过,徐乐也只在梦境中才能重温这温馨情景。没想到在琴声与香气的配合下,自己居然又找到当日那等感觉。

  不过很快徐乐就意识到这种周身暖洋洋心中一片温馨的感觉并不对劲,自己已经不再是阿爷庇护下的无知少年,此地也并非家乡。人在险地容不得半点疏忽,以眼下这副模样,又如何与人厮杀?十数年的勤学苦练绝非无用,几个呼吸间,徐乐的精神便从方才的恍惚中恢复,神清气爽灵台空灵。若是有人此时动手偷袭,一准要吃个大苦头。

  但是他也得承认,饶是如此,自己在面对这位杨家二娘时,以及难以生出杀心。再看看一旁步离闭着眼睛脸上微微带笑的模样,就知道小狼女的情形和自己没什么差别。她想必也沉浸于在梁亥特部落罗敦阿爷身边时的记忆之中。

  这杨家公主,果然不是寻常人物,手段着实了得。她虽然不通武艺不知杀伐,但却有着足以祸乱人间的本领。不但模样堪称绝色,其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受过行家指点名师传授,于不经意间展现出的风采,足以令天下间大多数男子倾倒。偏生她自己还不知晓自己学会了什么本事,这些手段施展得十分自然全无矫揉造作痕迹,这便更加难得。

  纵然这种手段对徐乐不起作用,可是她所学的其他本事,也足以让徐乐佩服。这琴声想必是出于顶尖人物栽培,能让人心情平复,不至于心浮气躁冒失行事。再加上含有镇定安神功用的线香,功效就更加显著。

  这些手段未必是要用在自己身上,更多还是为了服务于天子。杨广性情暴虐喜怒无常,近几年就更是行事乖张行为狂悖。在徐乐看来,这不光是脾性问题,其心智多半已然受损,做出决断时未必清醒,更可能因为狂怒或是冲动而做出错误决断。

  杨二娘的琴声显然对这位天子非常重要,以琴音加上熏香,固然不能让杨广恢复清醒,至少可以让他不至于过于暴躁,更不至于因怒气而杀戮重臣以至无可挽回。杨广多半也很清楚这点,他把二女儿留在身边不急着让她嫁人,未尝没有倚重次女手段的考量。毕竟这等事关系重大,杨广性情又多疑,外人纵然音律手段胜过二娘他也不敢任用。

  这琴声能够抚慰杨广,自然也对别人有效。小狼女对她的好感,可能也和这琴音脱不了关系。除去这方面手段,杨二娘其他手段也并不容小觑。不管歌舞还是丹青水墨上的造诣都极为高明,杨广曾经把她做的画拿给徐乐看过。即便徐乐不懂书画,也能看出其手段绝不输给当今第一流的画师国手。换句话说,除了不懂技击这一条以外,杨二娘身上再无其他瑕疵短板。

  自从城郊一会,杨广便不再提议亲之事,可是又总是邀请徐乐前来迷楼,每次来杨二娘也会出现。或是弹琴或是歌舞,总之每次都有手段。杨广素来奸狡,在他不发癫的时候,心机手段样样不缺,论及谋略诈术实非徐乐所能及。为了让徐乐愿意前来迷楼,又不至于当场发作,杨广不光是以沈光的名义相邀,更是特意让徐乐带上步离作陪。

  按照杨广说法,便是自己这个女儿难得遇到个投契的人,小狼女常来常往,可以让她排遣寂寞。实际上便是以步离为约束,让徐乐没法翻脸,又是暗中提醒徐乐,别忘了杨二娘对步离的恩情。如果不是杨二娘及时出手施救以及把步离安抚住并加以救治,徐乐就算有鬼神之勇,也绝不可能救回一个活的小狼女。

  徐乐也得承认,步离对杨二娘的看法竟是出奇的好。乃至每次进迷楼,都愿意一反常态穿上素来厌恶的宫装。能够让她如此委屈的,除了这位大隋公主还没有第二个。是以自己就算有再多的不满,为了步离也只能忍下来,强行让自己坐在这里敷衍。何况除了这份交情,亦有公务上的考量。

  杨广遵守了约定,虽然不曾和自己签订什么契约,也没把自己当作使节,可是骁果军于东南已经开始采取行动。来护儿前者带兵出征得胜而归,本以为会在江都驻扎几日休兵。不想人刚回城,便又领了圣旨,不但自己带兵继续出战,就连来整也随父同行,带领江淮弩手讨伐江淮付近乱军。

  骁果军讨伐乱军本来算不上奇闻,不过自杨广南狩以来,东南之地盗贼蜂起剿不胜剿。杨广往日以骁果军自保,于讨伐贼寇并不用心。除非公开竖起反旗又或者兵马建制称孤的盗匪,杨广才会以骁果军征讨,其他盗匪要么听之任之,要么便是交给当地官府自行处置。如今以荣国公典兵,江淮骁果精锐征讨,便意味着徐乐之前的建议为杨广听取,骁果军将用武于南,大军北归无日,李渊可以安心征讨北地以固根基。如此即便没有任何文书为凭,徐乐此番出使也算是大获全胜。

  此举不光是让徐乐对李渊有所交代,更能尽量保全东南百姓,让苍生少受几分刀兵之苦。若是能借机让一部分东南名门世家遭殃,就更合徐乐心思。正因为此,对于杨广的安排,徐乐暂时也只能接受。至少在局势彻底明朗之前,不便离开江都,免得让之前的种种辛苦功亏一篑。

  见徐乐从恍惚中醒来,这位杨家公主也有些惊讶,显然在徐乐之前,还没人能这么快就恢复神智。她心头一慌琴音略有些杂乱,随着一声轻响,佳人被迫提前终止了演奏。

  步离也随着这声响睁开了眼睛,有些迷惑地看着对面女子问道:“这么快?”

  那少女面色微微一红,低声道:“正所谓:曲有误,周郎顾。奴学艺不精,让乐郎君见笑了。”

  步离好奇地看向徐乐,不知徐乐几时学过音律,更不知这好听的琴声到底哪里错了。徐乐板着面孔道:“过奖。徐某一介武夫,又哪里懂得什么音律?只不过惯听战鼓懒闻丝竹,这曲声再好,也与我无缘。今日时辰不早,太上皇又迟迟不至,徐某先告辞了。”

  女子脸上流露出一丝遗憾神色,又有几分不舍。眼见徐乐不为所动,只好又说道:“父皇今日有要事要见乐郎君,还望拨冗稍坐,也免得父皇动怒。”

  徐乐也知,今日的召见有些不寻常。先是急急忙忙把自己招来,随后杨广又不见人。纵然此人素来荒唐,但也很少如此,想来背后多半有些蹊跷。再看杨二娘神色不似作伪,也只好强耐着性子在此等候。

  杨二娘因为之前弹琴无功,便也不再弹奏,改为给二人奉茶点汤。明明迷楼中女子无数,可是杨二娘谁也不肯招呼,万事亲历亲为,让人说不出原因。与关中的茶汤相比,江南的茶更为精致,茶饼中也没有那么多的盐或是葱姜蒜。

  茶饼品质固然胜过关中,点汤之人的手段更是高明。杨二娘不独国色天香,点茶之时的身姿举动更是曼妙妩媚到了极致,只看她的动作不必饮汤,都是一种极大享受。

  只是对徐乐而言,这些都还远远不够。他对于这空耗民力的迷楼并无好感,对于这等绝色,也只想敬而远之。可就在他寻思着该如何再次告辞时,一阵脚步声自楼梯处传来。

  第六百八十二章 屠龙(四十七)

  杨广今日依旧是东南富翁打扮,但是神色已经和之前大不相同。第一次与徐乐相见时,其两眼黯淡无光,看上去就像个将死病夫。如今却是走路生风两眼放光,在他的眼中,仿佛有两团火熊熊燃烧。

  身为至尊锦衣玉食用度无缺气色强过百姓乃至军将是寻常事,不过对于杨广来说,这等气色也算是难得。毕竟他并非自幼习武且用药物浸泡身体的斗将,论及体魄不能和上将相提并论。再加上沉湎酒色旦旦而伐,就算是铁铸的躯壳也难免损毁殆尽何况肉体凡胎?

  以他的起居而论,精神不好乃是寻常事。徐乐这段时间观察,杨广大多数时候处于浑噩的状态之中,偶尔振奋也更像是饮用了烈酒又或者是食了某种药物之后的反应,虽然亢奋但缺乏理智,并非人的正常态。单以这方面论,确实比李渊差了一天一地。

  今晚的杨广却一反常态突然恢复了活力,仿佛一夕之间便年轻了十几岁。乃至在一瞬间徐乐新生错觉,以为杨广脱胎换骨或是回光返照,只不过仔细观察便发觉,他依旧脚步虚浮眼神涣散,并未真的恢复健康。

  眼下这副模样,不过是因为某种外力刺激下,短暂的奋发而已。自家根基不牢,靠这种外力刺激的振奋不会长久,时间一久肯定会打回原形。不过就当下而言,能让荒唐天子兴奋成这般模样的事情,想必也不会那么简单。

  杨广进得书房先是把自己的女儿和步离都赶了出去,杨家二娘知道进退,父亲进门便收了琴告辞,步离则是看到杨广就有火再加上和杨二娘投契,便也跟了上去,房间里只留下杨广与徐乐两人。

  两个男人对面而坐,杨广问道:“放眼江都,除了朕之外,便只有你能听到二娘抚琴。这份造化非同一般,李渊虽然号称仁厚之主,怕是也不会给你这般礼遇。”

  徐乐面色阴沉:“太上皇倘若再做这般言语,这迷楼某怕是不能再来,江都也万难居住!”

  “朕说过了,我和李渊乃是骨肉至亲,大家少年时在一起握槊为戏,算是总角之交。如今虽然彼此为敌,这份亲眷关系总是无法抛下。朕就算当面骂他也没什么话说,在你面前说他几句又有何不妥?再说朕说得哪句不是实言?难不成李渊也有招你为婿之意?还是让自家女儿为你弹琴歌舞?朕想来就算他愿意这么做,身边也没有合适的人选可用。李渊虽然也和朕一样仰慕江南风光,可是他家中子弟又如何与朕的子女相比?纵然他用尽全身解数,也不会栽培出一个能比肩我家二娘的女儿,这总是没错!”

  他说到此处颇有些洋洋自得之意,不过眼看徐乐面色不豫,又把话锋一转:“既然你不想听,朕也就不必再说。朕今日宣你来是为了讲些事情,不是与你做口舌之争,你可知朕方才与何人见面?谅你不晓!方才与朕相谈的,乃是荣国公来护儿,你与来家六郎交好,来护儿也算是你的长辈,若是有机缘应该让你们见上一见,不过此番来护儿身负重任,不大方便见面,日后再做安排不迟。你可知他此番出阵,所为何故?”

  徐乐看了看杨广,语气不卑不亢:“国公于校场点兵时便说了是要讨伐左近贼寇,想来这一遭是得胜而归。”

  杨广面露微笑:“徐乐你这话只说对了一半,来护儿固然大获全胜,但是真正的功劳并非于此。你是聪明人自然明白,朕派大军出征不会只诛贼寇。那岂不是牛刀杀鸡?此番派来护儿讨贼乃是个名目,实际是要他替朕前往丹阳勘探地形。比起那些不入眼的蟊贼,丹阳之事才真正要紧。来护儿手段不差,事情办得漂亮,你此番回去在李渊面前,也有了交待。你说朕该不该留你在此等候?”

  丹阳即梁、陈旧都建康,只一听来护儿此番所奉差遣,徐乐便知自己的言语果然成功打动了杨广这个混账。与江都相比,丹阳确实更合适天子居住。毕竟江都再怎么样,也不过是杨州总管行在,不管城池规模还是宫室都不能和丹阳相比。

  哪怕经历过南北朝乱世,屡次为战火荼毒,论及繁华程度以及人口数量,丹阳都远在江都之上。从地形地势再到堪舆风水,丹阳都更适合做国都。甚至和长安、洛阳相比,也不至于逊色多少。

  但也正因为丹阳实在太适合作为国都,才不该成为杨广当下的居所。丹阳为六朝古都号称有天子王气汇聚,杨广在江南经略多年颇有根基,江淮的不少豪门世家对杨广始终忠心耿耿。此番杨广让来护儿勘探丹阳地形,显然就是准备修缮丹阳城内前朝宫室,以为自己日后居住所用。

  江都行在的宫室乃是其为总管时的居所修缮而成,依旧可以算做行在。不管世人如何看待,杨广居于此对外均可以用南狩遮掩,并未放弃北返之志。可如果真的带兵入丹阳,便不再是南狩或是暂居,而是正式的迁都。显然在杨广心中已经决定以丹阳为都城,以骁果为羽翼,恢复梁、陈故迹,与李渊划江而治平分大隋。到了那时候不管杨广再如何嘴硬,大隋都难免南北两分,杨广再无恢复祖宗基业的机会。

  杨广自己未尝没有积蓄实力巩固根基,日后北伐复国之念。可是徐乐很清楚,一旦隋朝走到这一步,便是回天乏术的局面。不管帝王自己是什么心思,麾下文臣武将乃至军兵将校,士气都会受到挫动。

  哪怕他们依旧忠心于大隋,也难免心灰意冷失去武人那股锋锐之气。而身为武家若是没了锋锐,便如同宝刀无刃,和废铁又有什么分别?倘若一切真的按杨广所想完成,大隋江山不过苟延残喘几年,随后便要彻底灭亡。

  若是这件事落在自己身上,肯定会点起人马不顾一切地渡江北伐,拼尽全力夺回自家根基。至不济也要和李渊拼个同归于尽。

  可是杨广毕竟不是自己,他的胆气也不像自己想象中那么大。三征高丽失败,再到当今天下群雄逐鹿,杨广的胆魄已经随着他的雄心一道湮灭。哪怕他如今手上还有几万骁勇善战的健儿,哪怕他对于英武的汉家好儿郎如何厚待,都无法改变一个事实:他没了胆魄。

  是以他不敢破釜沉舟,带领兵将北返与李渊、李密等人殊死对决。只想着偏安一隅,苟且偷生。为帝王者尚且如此,麾下将士又怎会为其效死?如今的杨广就算有百万大军,也不配成为李渊的对手,两人之间角逐的结果于此时已然注定。

  对于徐乐来说,这自然是好消息。不光是杨广和他手下这支精锐不至于成为李渊霸业上的阻碍,更重要的是东南百姓或许可以因此获救。杨广既然想要割据东南,便不好再像过去一样滥用民力迫害苍生。东南鱼米之乡的日子总归比神武好过,只要帝王稍微体恤几分,就能有成千上万的无辜生灵获救。对于徐乐来说,这远比达成使命或是立下何等功劳更令他欢喜。

  杨广对于自己的安排很是满意,有些洋洋自得地对徐乐道:“丹阳宫虽遭兵火,然其旧址仍颇为可观,于旧址略加修缮便可居住,所费工料有限,亦不须太多夫子。再者,丹阳户口远胜江都,供养大军不至于如此为难。只要用心经略,三五年间便可恢复往日旧观。来护儿于仁寿年间曾为瀛洲刺史,有善政之名。朕让他经略丹阳,想必不会有什么差错。用不了多久,朕的大队人马便可入丹阳驻扎。说来便是你阿爷老徐敢,也不曾见过丹阳的景象。和关中相比,丹阳风光亦有独到之处,你此番倒是可以好好赏玩一番。”

  徐乐眉头一皱:“太上皇既已决定迁都,徐某也该告辞。丹阳风景某迟早会去见识,但不是现在。更不是和太上皇的车仗人马同行。”

  杨广看了看徐乐:“怎么,这几日来往,你的心意依旧未变?你可知这是何等的机缘?为了这等机缘,又有多少人愿意豁出性命?如今机缘摆在你面前你却不肯要,朕该夸奖你一点孤忠,还是该说你糊涂透顶!”

  徐乐态度坚决:“徐某心意已决,太上皇不必多言。某身为李家臣子,自当为主公效力。迁都之事关系重大,太上皇想必有无数公务操持,徐某就不叨饶了。”说话间,徐乐便要起身。

  “慢!”杨广的脸色一沉,随后自己率先起身,又对徐乐说道:“朕不曾让你走,你便不要急着告辞。这件事于朕和李渊都有好处,你既要为李家效忠,便要将此事促成。来,随朕走走。”

  杨广居前,徐乐于后,两人踱了几步便来到小楼凭栏之处。顺着凭栏向外望去,眼前是无边黑夜,远方则有星星点点的灯火,如同天上的星斗,光芒或隐或现。杨广用手朝着灯火处指了指:“如今城中居住的已经没有多少百姓,高房大屋皆是大隋柱石之臣的居所。朕给了他们荣华富贵,给了他们权柄,按说他们就该为朕尽忠。把自家宗族、财帛、乃至性命都交给朕才是!可是这些人个个没有心肝,不懂知恩图报的道理。在他们看来,自己是关中人、是江南人、是世家中人,唯独不是我杨家臣子。关中人不想要朕留在这里,江南人不想要朕回去。他们在朕的面前是人,转过头去是鬼!总想要依靠鬼祟伎俩成全自己的心思。他们所耍弄的手腕,逃不出朕的手眼,可是这许多小鬼朕也不能全都铲除。朕需要一尊佛,镇住这些鬼祟,自己才好施展手脚。沈光、来整都差了些分量,只有你这尊人中武神,才能镇住这许多妖魔。等到迁都事成,这些鬼祟没了做手脚处,朕自然会准你离去。朕也知道,强留你是留不住的,不过你既然身负主家重任,眼前更有万千百姓性命关系,难道能放手不管?”

  第六百八十三章 屠龙(四十八)

  杨广回到寝宫时,已是深夜时分。迷楼虽然占地有限,但是房舍众多,每间房舍内均有一美人值宿,供杨广召幸。其中既有自宫中随行的妃嫔,亦有下扬州时自民间征选的“殿脚女”,还有一部分则是在迷楼修建完成后自民间征选的美人,其总数在三百人以上。

  哪怕是杨广自己,也认不齐这许多美人,其中大多数女子自从进了迷楼便不曾见过皇帝,偶尔得以召幸者也未必能在杨广心中留下印象。后宫三千粉黛真正能牵动杨广心思者,不过寥寥数人,此刻在寝宫之中殷勤侍奉的女子便是其中之一。

  女子的年纪已然不小,纵然保养得法,自身亦是天赋异禀,以至于皮肤依旧白皙光滑,发丝依旧乌黑如墨,可是眼角依旧出现了鱼尾纹。若是仔细端详,更是可以透过铅粉装饰,发现岁月在美人身上镌刻出的痕迹。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女子已然年老色衰人老珠黄,恰恰相反,纵然时间无情令女子容貌不及少年模样,可是靠着气质风度加持,依旧远胜同侪。女子眉目五官与那位让徐乐都难免为之发呆的杨二娘颇为相似,风姿仪态则远远胜出。

  两人相比,这妇人如同经年醇酒令人回味无穷,二娘只能算作新酿琼浆,味道虽可却总是差了几分味道。尤其是妇人那双如水眸子眼波流转,内中不知包含了几许相思多少惆怅,更是需要足够的人生积淀才能拥有,杨二娘再如何聪明,以她的小小年纪也没法练就这么一份“眼功”。

  这女子正是杨广的结发妻子当今大隋皇后萧氏。其出身帝王之家,祖上便是大名鼎鼎的梁武帝萧衍,其生父为梁孝明帝萧岿。萧氏出生于二月,按照此时江南风俗二月出生之女为不祥之人,是以虽为金枝玉叶却并未生长于深宫大内,而是由叔父萧岌收养。未及一年,萧岌夫妇双双殒命,萧氏便转而追随舅父张轲。

  张轲家境贫寒,萧岿又对于这个女儿并无亲情亦无关照,为了不至于死于饥馁,萧氏虽为公主,幼年时也必须操持家务努力赚取衣食。直到开皇二年,杨坚为杨广选妃,萧氏才否极泰来,以梁朝公主身份嫁给时为晋王的杨广,成为大隋王妃。

  萧氏少年坎坷屡受磨难,造就了她极深的城府。成婚之后便为丈夫谋划前程以便自己可以有朝一日母仪天下,杨广能战胜兄长成功夺嫡,萧氏出力甚巨。乃至最后走到兄弟骨肉相残不死不休的地步,也和萧氏背后推动脱不了干系。

  杨广得以成功经略江南结好东南士人、豪门、高僧,也和萧氏的皇族出身以及笃信佛学有关。两人不但夫妻情重更有利益联合,也正因为此,杨广登基之后虽然身边美女如云,萧氏地位始终稳如泰山,无人可以撼动分毫。

  不管平日那些年轻美貌的女子如何受宠,当杨广感到疲惫又或者彷徨时,只有萧氏能给他带来真正的安宁与放松。在萧氏面前,杨广并非人君,更像是普通的一家之主,萧氏也像妻子多过像皇后。两人琴瑟和谐夫唱妇随,倒是颇有几分百姓人家的味道。

  能够把杨广这等暴虐之人牢牢笼络在手,萧氏手段不问可知。眼见杨广那兴奋中又带着几分愤怒的模样,萧后并未急着规劝或是询问,装作一切未曾发觉,帮着杨广宽衣,又与他说了些不相干的家常,随后才看似随意地问道:“那徐家小子依旧不识抬举?”

  杨广经过方才这番闲谈,气已然消了大半,反应也就没那么强烈,手掌在案几上轻轻拍打了两下,语气里无奈远多过愤怒:“当真是老徐家的种,与他阿爷一个德行!又臭又硬,若不是看在二娘面上,便是有十个也一起斩了!”

  萧后微微一笑:“圣人所爱者,忠臣、良将、美少年。这位神武乐郎君一人占了个完全,圣人又怎忍心对他下杀手?有没有二娘,都是一般。再说你这个当爹的若是不点头,二娘再如何中意那少年郎也是无用。圣人对这些有力少年最是关爱,不管再怎么生气,过得一两日便也消了,既然如此又何必自寻烦恼?”

  杨广一声长叹:“宫中美女如云,知我者便只菩保儿你一个。是啊,看到他的样子,朕有再大的怒气也发不出,于他的冒犯也只好当作没看见。不过看到他对李家忠心耿耿的模样,朕的心里便忍不住有火。李渊仁厚?这话天下人都讲得,唯独徐家子弟讲不得!真不知道老徐敢是如何教孙儿的,居然让孙儿成了李家忠臣!”

  萧后脸上的笑容有了片刻凝结,但是随后又恢复了往日在杨广面前巧笑嫣然的模样。“老徐敢为人精明,当年之事肯定瞒不过他的手眼。不过正因为他精明,多半便不肯对孙儿吐实。一来没有什么凭据,全靠凭空揣测不是个办法。二来……他毕竟是徐家独苗,徐敢对他爱护有加,生怕他不知天高地厚想去报仇,害徐家断了香火,不肯吐实也是情理中事。左右人已经死了十几年,再提这些前尘往事,也没了什么用处。圣人若是咽不下这口气,倒是可以对他说几句实话。”

  杨广摇摇头:“徐家子弟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认准的事九头牛也拽不回头,就算旁人说了也未必有用。长安城内那许多老臣,更有卫玄这老儿在,又怎会一字不讲?想来他们想必说过只言片语,非但无用,反倒是被他看轻了。朕若是开口也不过是自取其辱,只会让他对李家越发忠心。再者说来,当年之事朕虽不曾对徐家动手亦不曾真的想要徐卫性命,可是徐卫之死也算是因朕而起,徐乐心中未尝不会把朕当成仇人。朕就算将当年之事一一说明,他也未必肯听,前尘往事还是不要提及了。有朝一日他自会把当年之事访查明白,是非黑白到时自然分明,徐乐那时如何自处便要看他自己作何打算。”

  萧后心知当年之事非二三言语能够分说明白,不提太子杨勇,只说徐卫之死到底该怪罪在谁的头上,都是一笔糊涂账。哪怕是当年那些旧人聚首一处,也说不清谁该为罪魁,谁又欠了徐家人命。她脸上也露出一丝愁容:“既然圣人说起,臣妾便斗胆多言两句。倘若徐乐念着当年旧恨,二娘只怕也难如愿。日后更是难免受欺。圣人身边俊杰无数,何必非要徐家子不可?”

  “朕身边那些人若是能入二娘的眼,也就不必等到今日了。”杨广的情绪反倒是逐渐恢复,怒气基本消散殆尽。

  “沈光算是朕身边第一等豪杰,可是比起徐乐还是差了一截。朕说得不是武艺亦不是相貌,而是气概。沈光虽然有能,终归也不过是护卫之属,朕再如何抬举他,也难以成就大业。徐乐有大将气度,年纪轻轻已然是万军主帅的风范。以他的本领开府建牙成就家号乃是理所应当之事,这等人的胸襟不至于如此狭隘,徐家子弟更是有名的恩怨分明,不会迁怒于无辜。你尽管把心放好,二娘若是能嫁给徐乐,绝不会受半点委屈。不管天下如何,她都不至于受苦。不愧是朕的女儿,选男子的眼光着实不差!”

  萧后看着杨广模样,有些话便说不出口,只好出声附和:“圣人所言自然是不差。乱世中生死难料,当日情形这些后生小辈又如何得知?若不是圣人当机立断,说不定就轮到咱们遭难。说到底大家都是设法保全自家身家性命,如何算得上仇?何况当日徐卫居家自尽也非圣人所愿,这些年更不曾赶尽杀绝,徐家人若当真恩怨分明,便该想明白这些。”

  杨广摆手道:“不提那混账东西了,朕就不信,他能逃得出朕的掌心。且说说咱们。菩保离家多年,如今眼看就能衣锦还乡去看自家的宫室,心中可欢喜?”

  萧后少年命运坎坷,其父所统西梁更是弹丸之地,所谓帝王与傀儡并无差别。慢说萧后,便是其父萧岿也不曾到过丹阳,对于梁朝皇室以及丹阳宫殿并没什么感情。说起来丹阳也算不上萧后的家乡,她也不认为祖上荣光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不过杨广这么说,她也只能顺着说下去,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语气也尽量显得欣喜:“臣妾此番能够重见祖宗之地心中自然欢喜,不过更欢喜的还是我大隋有圣人这等雄主,天下便可太平。虽说眼下北方不靖,还出了李渊这等乱臣贼子,不过有圣人在这些宵小便成不了大事。东南人杰地灵物阜民丰,丹阳为六朝古都,东南王气汇聚,乃是个一等一的吉地。圣人麾下有数万骁果精锐,又有无数勇将,那些盗贼不过是土鸡瓦犬不堪一击。以圣人的才具,用不了几年便可挥师北伐讨灭乱贼,重振我大隋国威。一念及此,臣妾心中自然更加欢喜。”

  杨广哈哈一阵大笑:“还是菩保会说话,句句都对朕的心思!等到丹阳宫修成,朕便带你过去,让你在祖宗宫殿中受妃嫔参拜,也要受文武参拜。东南之地还有不少萧氏故人,他们或许不喜欢我这个皇帝,却肯定愿意为了朕的菩保效死!我们想要在东南立足,少不得这些人出力,到时候菩保还要多多辛苦。”

  自从杨广登基以来,行事越来越专横,人也变得越来越暴虐,即便是萧后心中也颇为忌惮。此刻看着他侃侃而谈筹划大局,依稀又有了几分当年身为晋王时意气风发胸怀天下的模样,心中着实欢喜。毕竟是经历过亡国之苦的女子,对于江山易鼎天下兴衰的感悟远比普通人为深,只盼着老天保佑,自家夫君能够就此励精图治,守住大隋江山社稷。

  第六百八十四章 屠龙(四十九)

  “将军难道还看不出来?大隋完了!这天下该改姓了!我等不过是吃粮当兵的厮杀汉,不曾受过杨家什么恩惠,也犯不上为他们陪葬!只想回家乡去耕田务农,过几天安生日子,这有什么错?大将军何必苦苦相逼,非要我们的性命不可?纵然你今日将我等斩尽杀绝,明日依旧有人逃走。除非你把骁果军全都杀了,否则便阻不住别人逃走!”

  “樊老七说得没错!我们都是关中人,就算是死也该死在家乡,死在这里又算什么?况且江南人不把我们当人看,处处拿我们当贼防,就差直接发兵过来抓人了,这等鸟气哪个愿意受?阿爷要回家去过舒坦日子,这究竟犯了谁家王法?为什么非要我们的性命不可!此事不公,就算是死我心里也不服。”

  “我在辽东曾立过战功,身上这几处伤疤,都是在为了圣人留下的!纵然没功劳也有苦劳,怎么翻脸就要杀人?将军究竟是为关中人说话还是为江南人说话?我要见宇文将军!我要当面问他还记不记得我?”

  江都东城校场之上,数十个火盆加上十几堆篝火,把校场照得如同白昼。大批骁果兵士组成人墙向里面观看,最前面的士兵手中持有火把、松明,为后面的士兵提供照明。在校场正中点将台下,埋着几排桩橛。每根桩橛后都有一个五花大绑的大汉跪在那里,而每名大汉身后,都站着一名身强力壮手执大刀的军汉。军汉赤着上身,露出如铁肌肉。

  在这些被捆绑的汉子面前,则是个身形矮壮的军将,正手持着鞭子高声喝骂,不时用手中皮鞭朝那些兵士身上抽打。这军将三十出头正在壮年,黑面虬髯粗眉阔目,相貌很是威风,嗓音也极为洪亮。此刻扯开喉咙叫骂偌大校场上许多军汉,依旧能听得一清二楚。

  “入你们娘亲的!一群下贱泼才,忘恩负义的贼骨头!圣人对咱们天高地厚,以往恩典不提,光是这些日子的赏赐,就足够让你们当上富家翁。大家都是穷军汉,几曾见过这许多财货?圣人如此厚恩,便是粉身碎骨也难报答万一。如今既不要你们卖命,也不要你们吃苦,只是在江南杀贼,这有什么对不起你们的地方?居然还要逃!你们的良心呢?是不是喂狗吃了?一会阿爷就亲自动手,把你们的心都挖出来看清楚,看看究竟是红是黑!”

  边说话间这军将手上鞭子不停,如同蟒蛇一般的皮鞭在空中带起阵阵风声,呼啸着抽打在那些被捆绑的军汉身上。这些被绑骁果本也是虎背熊腰身强力壮的大汉,惯能忍痛吃苦,可是被这皮鞭抽中依旧忍不住剧烈颤抖,如同被什么凶恶毒虫狠蛰了一记!

  不过这些军汉倒也不是软骨头,饶是身上被抽得鲜血淋漓,却依旧不肯开口求饶,反倒是大声喊冤:“将军要杀只管杀,咱们骁果军没有怕死的孬种!让我感谢皇恩浩荡,这话咱可说不出口!圣人赏赐的财货确实不少,可是如今的江都要财货又有什么用?城里的情景大家心里有数,就算有一座金山也换不来米粮,更别说好酒。这些财帛不过是没用的废物,除了看着过干瘾,还有什么用处?既不能吃又不能快活得财货,拿来何用?如今城里要什么没什么,还让江南人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这等鸟气我们受够了!”

  “这天下乃是我们关中人打下来的,如今江南人反倒骑在我们头上,凭啥?好不容易讨到的婆娘都被夺了回去,这口气我们咽不下!是好汉的,也全都咽不下!我们只想着逃,没想着反,已经对得起圣人恩德。”

  “司马将军,你也是关中人,难道就甘愿受这口鸟气?骁果袍泽们,你们愿不愿意被江南人一直欺侮?”

  “也难说,司马将军娶了宫中女子做老婆,日子过得自在,又怎会管我们死活!不就是要杀头么,还磨蹭个什么?阿爷早就活够了,给我个痛快吧!”

  众军汉你一言我一语,声浪一波高过一波,把那名持鞭军将的声音给压了下去。

  骁果军逃兵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甚至有鹰扬郎将带领自己本部兵马成群逃亡的情况发生。为了防范骁果溃散,杨广一方面以重金厚币犒赏三军笼络人心,另一方面也以严刑峻法约束部下,对待逃兵的手段格外酷烈。

  平日里骁果军作为杨广的心头肉,为非作歹横行霸道都没关系,可是在逃兵这件事上却是触之则死,没有任何通融余地。也不光是这些逃兵会被处死,他们的带兵主官也要被牵连其中,一旦自己麾下兵士逃跑过多,便会被杨广冠以怠惰、玩忽的罪名,随后就要被拉到法场砍头。

  这名军将部下已经逃了不少,今日更是一次就逃了近百人。眼看着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自己就得被绑在这里斩首,便想要寻一条活路。按他想来,把这些逃跑军士抓来当场用刑,再以恩义相责让这些兵士自陈己过痛哭流涕,给其他部下做个示范。与那些大字不识全靠气力武艺一刀一枪搏取前程的袍泽不同,这位军将不止有勇力亦有韬略。未曾发迹时读过书识得字,也不缺乏谋略手段,这杀鸡儆猴的办法也算是妙计。

  然则事情的发展却出乎其意料,这些军汉死到临头再无顾忌,不但不肯认错,反倒是大喊大叫地抱怨,抒发着自己的不满与不甘。其所说之事,又恰好是近几日里插在关中骁果心头的一根刺,此刻被这些人提及,在场众人的心中都觉得不是滋味。

  眼看弄巧成拙,这些部下非但不会因袍泽被斩而收敛,反倒可能加入逃亡大军之中,这军将只觉得阵阵心惊肉跳,连忙大喊道:“斩了他们!速速斩了他们,一个也不要放过!”

  那些持刀军汉闻得军令不敢怠慢,举起大刀向着面前跪倒的军汉砍去。刀光闪处血光飞溅,斗大的人头在地上来回滚动。

  可是有些军汉动手稍稍迟了些,有些军汉开口的速度也快得惊人,在自己人头落地之前还是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司马德勘不必得意,阿爷先走一步,很快便轮到你了!”

  “僧人子,你的好日子快到头了!很快就有人要你的脑袋!”

  军汉临死前的一声声叫骂,就像是一记记无形的皮鞭抽在司马德勘身上,抽得他心胆俱碎胆颤心惊。他很清楚,这些人并非虚言恫吓,如果自己的部下再这么逃亡下去,自己很快就会跪在这里,等着别人来砍自己的脑袋。

  司马德勘出身军功贵胄人家,其父司马元谦乃是北周都督,奈何因病早亡,母亲又是个不安于室的,成了寡妇以后便招蜂引蝶挥霍钱财。等到司马德勘少年时家业已经败落得不成样子,为了维持生计,堂堂都督之子竟然沦落到做屠户的地步。后来还是靠着与母亲相好的和尚出力,才得已读书进学练习武艺,乃至走上仕途。僧人子之说,便是从此而来。

  当年杨素讨伐汉王杨谅时,司马德戡身为内营左右,时刻不离杨素身边,被越王引为心腹,很得了些好处。毕竟大隋体系内,想要提拔依旧是靠关系多过靠本领,如果没有杨素这个贵人,司马德勘也未必能有今日成就。等到杨素身故杨玄感起兵失败,司马德勘便没了靠山。好在这些年他并未虚度光阴,在军中觅了新靠山,是以并未受株连,反倒是提拔为虎贲郎将、仪同三司。官职固然显赫,手中的权柄也不小。在他手中掌握着数千自关中各鹰扬府中精选勇士组成的骁果军,算是军中有实权的将领之一。

  虽说骁果军来源非止鹰扬一途,不过关中骁果依旧是以鹰扬兵为主。为便于指挥统辖,原鹰扬府武将依旧可以控制旧部,司马德勘亦不例外。论及对关中骁果的影响,司马德勘固然不及宇文承基这等虎将,但是远在许多空头将军之上。

  按说他在军中素有威望,也足以压得住部下,不至于让军队失控。可是如今这种大规模逃亡还是让他无力招架,饶是他用尽手段,甚至不惜斩掉跟随自己多年的亲兵,又拿出自己的私人财富犒赏三军,依旧不能约束士兵,控制不住他们逃散。

  虽说今晚的逃兵被捉回斩首,可是对局势来说并无改善。看着地上那上百颗人头,司马德勘只觉得心力交瘁,眼前阵阵发黑几欲晕厥。

  他很清楚,照这样下去自己这支人马很快就会土崩瓦解,不是跑光就是被杀光。不管哪个结果,对自己来说,都是死路一条。到时候不管有再多的人为自己说话,圣人都会把自己这颗人头砍下来泄愤。可是想要约束部众,就得有足够的粮食再就是让兵士心中的怨气得已发散。这两件事都不是他一个小小的郎将所能解决,再怎么想也是枉然。

  思来想去,惟一的活路就是效法自己的部下,从抓逃兵变成当逃兵,带着人马回关中投奔李渊。毕竟唐国公仁厚天下闻名,自己也算是武功勋贵出身,总可以攀扯上几分交情,再有一批骁果军随自己进退,谋个官职前程应不为难。

  可是前者郎将窦贤带兵逃跑,最后也未能逃脱全军覆没的命运。自己再走这条路,又会有怎样的收场?饶是司马德勘颇有心机,这时却也无从决断,不知该如何行事。

  就在这时,校场上一阵喧嚣随后又有马嘶声传来,只见一骑快马分开人群来到司马德戡面前,等到司马德勘看清来人相貌,心中半忧半喜,一时间也猜不出来得到底是救星还是煞星。

  第六百八十五章 屠龙(五十)

  “司马,你倒是让我一番好找!”战马高大神骏一见便知非同凡俗,马上之人亦是明盔亮甲威风凛凛,腰间配刀马上挂槊,一副上将打扮。来人年不满三十相貌很是英武,看外表乃是个极为出色的英武少年。骁果军中识得此人身份者不少,不过真正拿他当上将或是豪侠看待的却是半个也无。原因无他,实在是此人太过无能也太过混账,若不是有家门荫庇早就有人腰出手教训他,更不可能让其成为骁果军中郎将。

  司马德勘朝来人叉手一礼:“不知二郎前来有失远迎,二郎不要见怪。某今日有些公事要处理,便不招呼二郎了。改日我做东,请二郎吃酒便是。”

  年轻人却不买账,摇头道:“扯这些废话做甚?某今晚兴头正好,想要寻人吃酒,你肯不肯赏面?都是男儿汉,别学娘们般扭捏。肯或不肯给个痛快话,你阿爷没那么多空在这里干等!”

  这位少年军将正是宇文化及次子宇文承基的胞弟:宇文承趾。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虽然都是宇文家的子孙,两兄弟之间除了相貌以外,便没有多少相似之处。宇文承基继承了祖辈的勇武,宇文承趾则继承了父亲、叔父这一代的荒唐与顽劣。在长安时飞鹰走狗为非作歹,便是京中有名的恶太岁。等到了江都就更加肆无忌惮,哪怕是这些凶神恶煞一般的骁果军,听到这个名字也要不住摇头叹息。

  偏生宇文家位高权重,更有宇文承基这等勇武盖世的豪杰支撑门庭,宇文承趾不管再如何荒唐,旁人也奈何他不得。非但如此,他还靠着祖宗的荫庇,在骁果军中担任郎将,日子过得好不快活。

  杨广虽然以来护儿取代宇文化及担任左翊卫大将军,但是其性情奸狡戒备心重,不会放心把兵权集于一人之手。对于朝中关陇、江淮两大阵营大臣,也是既拉又打维持平衡。说到底杨广的敌人乃是天下世家并非关陇武功勋贵,在尽力打压这些关中贵族同时,对于江淮子弟也要提防。哪怕来护儿这种出身,他也无法做到放手使用,必要加以提防。

  名义上来护儿可以统帅关中骁果,可实际上来护儿麾下虎贲郎将、鹰击郎将等中高层军将大多来自关陇武将人家,以此保证关陇、江淮两方子弟谁也不能把骁果军掌握在自家手中。于杨广而言,如此便是最为安稳的局面,自家也可高枕无忧。于万千骁果军士来说,大将军高高在上与自己远隔万里,纵有冤屈或是为主将难为,也没法向大将军求救。反倒是直接统帅自己的军将,才是自家的性命所系丝毫得罪不得。单以在军中的威名论,宇文承趾的名号比兄长丝毫不逊色。骁果军中固然有马上承基、马下来整,亦有“夜叉承趾”这等人物。

  由于有家中靠山,承趾行事跋扈言行粗鲁,与其说是世家子不如说是无赖轻侠。骁果军将也有不少人为其所欺,又忌惮其家族势力奈何他不得。再加上他此时颇有几分醉态更是不好得罪,是以他此时态度虽然嚣张,司马德勘却是不敢招惹,反倒是要陪着小心。

  “二郎哪里话来?能和二郎吃酒乃是天大的体面,便是求还求不来又怎会不愿?只是这军务……”

  “什么鸟军务?难道还能大过与某吃酒?叫你去便去,莫要那么多话说,只要有某在,便是把天捅个窟窿也算不得什么!来人,给你们将军牵马!”

  眼看他这般不依不饶的样子,司马德勘实在没办法拒绝。这混账东西任性妄为的名声整个江都无人不知,他此时非要拉自己走,多半是又有些什么荒唐想法想要找人帮忙。若是不肯赏面,难免就要与其为敌。便是平日里司马德勘也不敢招惹承趾,何况是如今这等局面?当下不敢在说什么,从部下手中接过缰绳,飞身上马随着宇文承趾的脚力前行。

  承趾不说话司马德勘也不敢问,两人双马一路来到宇文化及的府门外停住,几个宇文家的健仆迎上前伸手便接过缰绳。司马德勘随着承趾直入府中,一路来到宇文家的书房所在。却见书房内宇文化及、宇文智及兄弟皆端坐案几之后,模样甚是威严。房间内再没有他人,既不像是饮酒也不像是搏戏,不知作何打算。

  行礼已毕,司马德勘还没想好该如何搭话,却听宇文化及已经抢先开口:“某听人言,司马虎贲虽是屠户出身,却是个智勇双全的将军之才,如今看来传言不可尽信。司马将军的本领,也寻常的很。便是那待宰的猪都知道哼哼几声,你这个屠户眼看人头落地,却是连一句话都不说,什么事都不做。我该说你胆大过人,还是该说你愚不可及?”

  司马德勘此时才知,宇文承趾硬拉自己饮酒乃是迷惑视听的手段,今晚真正要和自己交谈的,乃是面前宇文兄弟,其所言之事怕更是非同小可,一开口就以自家性命相威胁。若是不肯听从,只怕没那么容易离开宇文府邸。

  他低着头不敢与两人对视,低声说道:“末将一介武夫不通文墨更是没什么谋略,实在不明白二位所言何意?”

  宇文智及嘿嘿几声冷笑:“大兄,我说什么来着?咱们好心好意救人,只怕别人还要疑心咱们别有所图。死到临头还要跟咱们装糊涂,这等人就该随他去死,何必为他们的性命操心?”

  宇文化及摇头道:“二弟此言差矣,不管怎么说,大家都是关中人。说起来德戡的阿爷与咱们阿爷也曾同殿称臣,更有一份袍泽香火情分,不看僧面看佛面,总不能看着他稀里糊涂地掉脑袋不是?若是能帮,怎么也该帮一把。自然,若是他执迷不悟,那就是神仙难救,咱们也对得起过世的司马都督。”

  两人一唱一和,司马德勘的额头上已经沁出汗珠。所谓祖辈交情自然谈不到,往日里彼此虽有往来也算不上如何密切,直到自长安来到江南之后,因为面对江南士人以及江淮武人的打压,关中人才被迫抱团,司马德勘与宇文家的来往也略微密切了一些。

  可是这种关系说来也寡淡得很,司马德勘不算宇文家族门下,宇文家也就没有保全他的责任。再说这两兄弟为人如何司马德勘心里有数,就算自己人头落地,他们也不会有半点心痛,又怎会特意把自己召至家中设谋救命?只怕两人存着什么歹毒念头,要借自己的手去做。

  虽然看出两人用心,却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两人并不足以共大事,为人又阴狠歹毒,把自家性命交到两人手上,迟早人头落地。是以司马德勘并不想真的为宇文弟兄效力,可是此时拒绝又难免一死,一时间当真是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装糊涂,试图蒙混过关。

  宇文化及见司马德勘还是不言语,冷哼一声:“司马,事到如今在某家面前装糊涂又有什么意思?我念着咱们两家交情,不至于真的与你为难。可是圣人的脾性你是清楚的,等改日来到圣人面前,你这般应对,怕是有十颗头都不够斩!我且问你,今晚你营中是不是又有了百多名逃兵?”

  “确实如此,不过末将已然将这些人抓回来军法从事。”

  宇文智及接话道:“没问你这些。逃兵抓回来自然要砍头,难道还留着他们动摇军心?这是你的本分,没什么可表功的。我只问你,如今你麾下缺了多少兵马?这些缺额,你又待去何处补齐?这江都城里城外,怕是没多少丁壮可抓。更别说他们头上还有来家护持着,你要是抓人抓多了,来整那关可不好过。”

  他所问的问题正是司马德勘死穴所在,他部下溃逃已经超过两成,若是杨广检阅军马,这么大的缺额肯定瞒不住,到时候自己怕是免不了一死。宇文兄弟既然这样问,显然对这件事一清二楚,若是自己应对不当,也不用宇文家家将动手,只要明日向杨广告上一状,便能要了自己的人头。

  司马德戡当下想不出什么合适言语,只好摘下头盔,趴下身子向宇文弟兄用力叩首:“末将也不是有意欺瞒,实在是……实在是想不出办法。还望二位恩典!”

  宇文承趾在旁冷哼一声:“没用的孬种,只晓得哭又有何用?堂堂男子汉,难道只会乞活,不会自己找一条活路出来!”

  司马德勘没明白宇文承趾的意思,宇文化及这时说道:“圣人很快就会检阅三军,各营骁果全都要到场操练,你缺了那么多兵,怎么瞒得过圣人手眼?往日里圣上或许还会给你一条活路,可是检阅之时百官齐聚,那些江南人怕是不会让你轻易过关。形势所迫,圣人就算有心回护,怕是也保不住你。若是想活下去,便得听我号令行事。不知你是想死,还是想活?”

  第六百八十六章 屠龙(五十一)

  沈光府内。

  徐乐这些日子过得也不算太清闲,既要和沈光等人谈天练武,还要和一干军将酬酢往来。当然,不管沈光还是来整,也不能没日没夜与徐乐等人饮酒谈笑,到了夜晚大家都要各自休息。可是这不意味着徐乐可以休息,到了夜晚他反倒更为忙碌。

  沈家没有女眷,步离也没把自己当作女子看,是以未曾分宅居住,与徐乐以及韩家兄弟住在同一个院落内。白日里徐乐有太多应酬,哪怕他再怎么不喜欢交际,面对那些一片热忱也确实没什么歹意的军将,也没有什么办法,只好强忍着接待。部下三人要么是被拉去吃酒,要么就是在院落里习武发遣时光,直到夜间无事,才是他们相聚的时候。

  以这几人的手段,一夜时间可以做很多事。不管是偷偷溜出府,又或者是在府中做些什么都不足论,但是这几人性情豪迈,于这等事不屑为之。再说沈光等人与自己交情深厚,他们也做不出背信弃义坑害友人这等卑鄙行径。是以这段时日不管心里再如何焦急,几个人都没想过偷走,只是在一起商讨江都情形以及天下大势。直到今晚徐乐把几人召集一处并要求大家打点行装,众人才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寻常。

  几人都是身无长物的武人,也没什么行囊可收拾,如果想走不过是一句话的事。虽说这些时日好酒好肉日子安逸,但是几个人都不是贪图享乐的性情,对于这等生活也没什么可留恋。只要徐乐说句话,他们随时都可以动身。只不过大家都知道徐乐为人磊落,要说走也该是光明正大离去,像这么隐秘行事的时候不多,原因为何更是让人无从猜测。

  步离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盯着徐乐,虽然一句话没说,但是能感觉出她的疑惑。韩小六无可无不可,左右就是等徐乐军令行事。但是韩约素来把细,这个时候也没有急着执行命令,而是询问道:“莫非城中有变,昏君要对咱们不利?”

  徐乐摇了摇头:“眼下看来杨广并没有对咱们下毒手的打算,就算他当真想要动手,咱们也不是好欺的!大不了杀他个天翻地覆,让这些人知道知道我神武男儿的厉害。只不过如今江都大乱将起,我等留在此地难免受人牵连。若是为了争夺天下厮杀,自然无话可说。可若是卷入杨家内乱胡乱杀人便有些不妥,传出去更有伤颜面。是以趁着眼下太平,我等便要做好准备,一旦乱起也好及时脱身。”

  “乐郎君的意思是说?”

  “江都城内怕是很快就会发生兵变!”徐乐语气斩钉截铁:“这几万骁果军本应是护卫杨广周全的近卫,如今看来却成了索命厉鬼。”

  韩约有些不大相信,只不过他素来对徐乐言听计从,既然徐乐如此说他便相信。倒是小六心直口快,往日里对徐乐敬若神明,这时候反倒是敢开口发问。他看了一眼窗外,随后压低声音道:“这莫非是沈大对乐郎君讲的?否则郎君如何得知?”

  他话音未落,头上便被兄长拍了一巴掌。韩约没好气地训斥道:“一派胡言!沈大郎何等样人你我心里有数,这等好汉子怎会泄露军情机密?何况倘若此事是出自沈大之口,城中怕不早就杀个天昏地暗,又怎会这般太平?”

  小六敬畏徐乐却不怎么惧怕兄长,挨了一巴掌多少还有些不服,揉着脑袋看着韩约,语气里还带着几分委屈:“咱们每日都在一处,乐郎君也不曾自己跑到骁果军营去打探。倘若不是沈大讲的,又是从哪听来的消息?总不能是杨广那昏君说的吧?”

  他说到这里又有些疑惑地看看徐乐:“难不成真是昏君说的?他要招乐郎君为婿,就是要你带兵帮他平乱?这昏君当真是有眼无珠,把乐郎君当成什么人了?咱们大好男儿,岂能为昏君所用?就算是他那女儿美如天仙,乐郎君也不会为了女色就改换门庭为这个昏君效力……”

  小六话音未落,便觉得似乎有两把匕首在自己身上来回戳刺,不知几时就会用力捅下去。他连忙侧头,却见步离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看。这小狼女与大家厮混得熟惯,虽然彼此之间交涉不多,可是依旧把她当成亲人看待。既然都是自己人,不管其如何凶恶,也不至于怕。

  此时的步离和平日也没什么区别,也是那么冷冰冰地看着,手上也没拿兵器。可小六依旧觉得周身汗毛倒竖,仿佛是被什么凶兽盯上。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就像是两把锋利的匕首,在自己身上来回指戳。饶是他心思单纯,这时候也晓得不能再讲下去。

  徐乐哈哈一笑,化解了当下的尴尬:“小六说得不是没有道理,此等机密事便是寻常军将亦无从得知,更何况是我等外人。若是没有本地人走漏风声,我们万难知晓。不过天下事并非全都要靠别人讲述才能知晓,否则两军对垒厮杀之时,又该如何料敌机先设计运筹?总不成要敌兵告诉你自家埋伏在何处,又在哪里设了陷阱。为将之人总要会审时度势观看敌阵以判虚实,这城中情形又如何看不出?”

  平日里徐乐以斗将形象示人,军议之事极少开口,不管遇到何等凶险都是凭借自己一身武艺勇力解决,从不曾和谁斗智。哪怕是在自己人面前,徐乐也多谈武艺少谈计谋,像是今日这般讲述为将之道的情形并不多。

  小六先是一阵恍惚,随后才醒悟过来,瞪大双眼看着徐乐:“这城中文武未曾看出来的事,居然被郎君看穿了?这帮酒囊饭袋,当真是无用至极!”

  “这些人或是身在局中不能自省,或是为人阻塞视听,不能观全貌,再不然就是自己便是推波助澜之人,又怎会把这件事说明?你我冷眼旁观,见事自然比他们清楚。倒不能说城中文武无能,只能说他们牵扯太多,反倒看不清实情。”

  “为何?”步离这时才开口说话,其神情比之方才已经缓和了许多,不再是那副要吃人的样子。

  徐乐看了她一眼,心中颇有些纳闷。这小狼女素来不大关心这些琐碎事,对她而言兵变也好厮杀也罢都不过是一场打斗再就是杀人而已,区别只在于杀得多杀得少,远不如一顿好吃的饭食要紧。如今要闹兵变的乃是江都骁果,不管谁死谁活都和自己乃至玄甲骑没有多少牵扯,不知步离为何会对这件事格外有兴趣。

  不过既然步离发问,他也只好回答:“道理很简单。杨广行事太过急躁又缺乏雄主的手段。既守不住大隋江山,也化解不了眼下江都危局。城中数万骁果兵强马壮,乃是昏君手中一柄利刃。只可惜宝刀再怎么锋利,也要落到会用的人手里,才能斩将杀敌。若是落入庸人之手,非但不能杀敌反倒会伤自己。这几万人马未能编练得如臂使指,反倒是因关中、江淮之分彼此为仇,加之粮秣短缺三军饥馑,关中子弟思乡心切,人心惶惶难以约束。杨广固然是九五至尊,可是手中并无得力部下弹压局面。这等时刻便该万事求稳,等到粮草齐备人心稳固,再整顿军心行迁都之事。可是他为人好大喜功又重颜面,于军心民心并不在意。之前征讨高丽时,便将士卒视为骡马牲畜,如今依旧如此。所下旨意或许无错,但是行事太过急躁,把大好男儿当作牛马驱驰,如何不生变故?更何况城中文武有人包藏祸心,想要让局面变得更为不可收拾,故意以激进手段激怒骁果军士。这些人手握实权又和骁果军直接打交道,杨广有再好的初衷,都会被他们所破坏。更何况其所下旨意本就有诸多不当之处,再有这些人从中操弄,局面自然会败坏。”

  韩约思忖片刻道:“乐郎君所指,可是之前发还女眷之事?此事倒是桩功德。”

  “功德也要看怎样做法,若是做不好功德也会变成罪孽。倘若是向骁果军说明情形,再依情形不同加以区分。既不能饶过那些真正为非作歹之徒,也不至于强行拆散夫妇,这才算是功德。像眼下这般不分愚贤,捉的时候随便乱捉,放的时候也是不问根源强行驱逐,非但成不了事反倒会让事情无可挽回。军中行事固然要快,但也不能一味求快不讲道理,否则便是取祸之道。也不只是那些女子,还有这段时日的逃兵,也是一桩心腹大患。”

  逃兵这件事兹事体大,他们也听到了些许消息。本来之前一段时间因为杨广的部署,逃兵大为减少,这种消息也很少听到。可是最近两日,有关逃兵的消息以及杨广对待逃兵乃至管事军将的处置重又传入众人耳中,就知道情况并不简单。

  “军法无情,若是太平时日这般处置也无不妥。然而如今情形不同以往,军心浮动人心思变,此时再靠刀剑约束部下已然不可行。更何况那些管事军将心中多半也窝了口气,再以这等法纪约束,便是把他们逼上绝路。”

  说到这里徐乐沉吟片刻,语气也变得凌厉起来:“普通百姓走投无路,尚且要揭竿而起,何况是身怀绝技的武人?但凡有几分血气的,谁又肯乖乖等死?杨广非要把他们往绝路上逼,也就别怪这些人要为自己拼杀一场挣一条活路!这场祸事,只怕是难以消解了。”

  韩小六这时忽然问道:“乐郎君既已发觉江都大乱将至,为何之前还要与昏君纠缠?岂不是白白耗费了光阴?”

  第六百八十七章 屠龙(五十二)

  韩约的巴掌再次举起,却被徐乐制止住。“韩大不必如此,小六所言并没有什么错处。我之所以对你们讲这些话,也是希望大家今后遇事如小六一般多动脑子。身为领兵之人固然不能缺了血勇,也不能一味胡冲乱打莽撞行事。主公想要一统华夏,少不了我玄甲健儿冲锋陷阵斩将破敌。区区三百骑,不足以成大事。是以玄甲骑扩充兵力乃是必然。自古以来兵多累将,兵马过多并不一定是好事,若是指挥不力,非但不能建立功业,反倒可能坏了我玄甲英明。兵马越多于主将而言便越要多花心血,带兵军将也要多花些心思。以往我们的儿郎乃是徐家闾乡亲、梁亥特部落手足,再不就是二郎身边亲兵。彼此之间总归有香火情分,且大家相处熟惯。彼此都能叫得出姓名,指挥起来自然容易,纵然有些疏漏也能及时补上。可是日后兵马渐多,大家互不相识,于军将而言,便要多费些手脚。你们几人武艺足以独当一面,更是不缺乏胆略。可是既为军将,便要为部下的性命着想,不能只知拼杀不明兵机,更不能全凭勇武不讲计谋。遇事多想乃是应有之义,小六方才那话问得好,韩大不能怪他。”

  话说到这个份上,即便是心思单纯如步离者,也明白了徐乐的一番苦心。之所以把几个人叫来详细说明自己的心思打算,而不是单纯下令收拾行囊准备离开城池,除去对自己这几个人的关爱回护之情外,更存着一份栽培心思。

  日后玄甲骑扩军,自己这几个人便要独当一面,成为千军之主。这里面固然不包括步离在内,可是对步离来说乐郎君肯教她这些东西就让她心里欢喜。至于能不能领兵,她压根就不在意。如果真把上千兵马交给小狼女统帅,她反倒会感到厌烦又或是力不从心,更不耐烦做什么大将。

  韩家兄弟都觉得心里多了个火盆,周身上下都觉得暖意盎然。他们是徐敢一手栽培出来的斗将人选,不光武艺出众,眼界见识也非普通乡农可比。就算是这个时代的普通军将也未必能赶上他们,是以对徐乐这句话所包含的分量以及情分,远比普通人感受为深。

  乱世中财帛名位都不如兵权来得重要,自后汉至隋,不知有多少手握兵权的大将弑君自立,又或者挟天子以令诸候。大家都知道,单纯的礼义廉耻管不住人心,还是手中兵甲更为可靠。君王防范大将,军主也会对部下军将有所戒备。一军之中以家主为主帅,子弟为将佐的情况屡见不鲜。这其中固然有宗族门第的影响,军主对于部下的戒备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玄甲骑这种精锐部队乃是主帅心头肉,也是徐乐在李家安身立命的重要本钱。一般的主帅都会千方百计把这样的精锐掌握在手中,不会让外人染指。再说徐乐正在少年头脑灵活头脑灵便,又是徐敢亲自传授兵法,论及战阵指挥上的手段绝不在武艺之下。哪怕几万甲骑也可以指挥自如不需假手外人,何况玄甲骑这种精锐也很难一下子扩充到这个数目,几千人在他手上完全能够指挥的如臂使指,不需要把军队分散给麾下大将。之所以这么做,既是对部下的栽培,也是一份关爱之情。

  李渊麾下军将成千上百,是否能够独领千军,乃是关系到能否得到提拔重用,甚至日后前途的门槛。拥有统帅千军的资格以及经历,才有可能日后成为一方军主,等到李家得天下之后,封将军号乃至开府一方都大有可能。反之就只能在军中厮混,一辈子难以出头。

  徐乐本人淡泊名利,对于官职财富看得都很是寻常。不过他不会因为自己性情如此,就对部下也做同样要求。乱世中有野心未必就是坏事,何况韩约兄弟对自己忠心耿耿鞍前马后效力,乃至几次死里逃生,自己岂能没有报答?

  只不过他素来不喜那些攀扯交情依靠门第姻亲谋取官职的小人,自己更不会做那等龌龊事。他为部下安排出身的方法就只有那一种,让他们去战场上厮杀历练,靠自己的本领赚取前程。自己只在旁提供指点,免得部下做出蠢事。

  这种栽培方法乃是将门勋贵教授自家子侄的手段,除了徐乐以外,没人会用到外姓人头上。这番栽培的心思手段,真是把韩家弟兄当成异姓手足看待,两人又如何不感动?韩小六反倒是主动道歉:“是我自己混账,不该信口胡言。乐郎君必然是有自己的盘算,才和那昏君纠缠,我不该多这句口。大哥教训我教训的极是,我就是缺打!”

  徐乐摇头一笑:“方才夸你问得好,这时候又说起孩子话。某也是凡夫俗子,并无未卜先知之能,哪有那许多盘算。若是我早知江都兵变,也不会在此耽搁。说实话,我并不希望看到兵变发生,相反还在尽力挽回。这些虎豹豺狼一般的人物若是放纵起来没了管束,不知多少百姓要受害。我等身为武人,理当为苍生造福让百姓少受刀兵之苦,是以某宁可为杨广设谋让他在东南得以安稳,也不想让百姓遭殃。这些时日某之所以不走,便是设法让局势不至于无可挽回,没想到最终还是功亏一篑。”

  说到此处,徐乐的语气里也多了几分唏嘘之意。他自徐家闾出世以来,凭借一身勇力武艺过关斩将,所遇艰险皆能凭本领化解。此番江都局面虽乱,但自己挟胜来整、承基之威,再辅以谋略,更有来护儿等名臣良将协力,本是万无一失。只可惜有杨广这等人为君,枉费了自己这一番苦心。

  “某本以为杨广南狩江都,总该学会收敛。之前行事也勉强算得上沉稳,若是能始终如此,则大势尚有可为。只可惜此人终究难成大事,势孤力穷之时尚可约束,一旦得势便又恢复狂奴固态!本来城中文武彼此为仇他并非不知,于那些小手段也理应了如指掌。若是及早处置,则局面不至于如此。可是他非但不加以约束,反倒听之任之,让那些谣言泛滥开去,这时候便是神佛之力也难以挽回。我等终究是外来人,又不好打探过多,等到得知事情不妙,已然失了先机。”

  徐乐向三人解释着自己之所以此时才发觉兵变的原因。说来这也怪不得徐乐,他在江都的身份尴尬,不好过多探听军情,以免担上细作嫌疑。尤其和沈光为义气之交,更不能做出令好友为难之事,所以大多数时候,徐乐对于城中军事非但不能问,反倒要刻意回避。只有杨广或是沈光、来整主动提起,他才能了解一鳞半爪。

  之前还能从来整嘴里得到些消息,可是随着来护儿最近公事缠身,来整也随着父亲东奔西走,和徐乐见面的次数大减,也就顾不上说这些。是以大多数时候,徐乐对于城中变化所知有限,只能偶尔从前来询问的军将口中听到些许端倪。

  这些军将本就有自己的私心,又提防着沈光,言语中大多闪烁其词又或者不尽不实,徐乐还得根据他们的言语自己琢磨。方才和韩家兄弟所说的情形,有多一半都是徐乐自己根据军将们零星的言语中推算而来。

  这等情形之下,徐乐再怎么了得,也难免消息滞后,临机决断也没法太过迅速。能在这个时候下决心离开江都,已经算得上雷厉风行。

  韩家兄弟听后恍然大悟,也不再多问。这时反倒是步离开口道:“二娘是好人。”

  徐乐愣了一下,随后才反应过来,小狼女说得乃是杨二娘。她之所以说这句话,是想让自己设法救下二娘。毕竟她生得太美,如果落入乱军之手,下场实在不忍言。徐乐心中这女子也颇为同情,但是否出手营救却拿不定主意。这天下可怜人很多,自己再有本事也救不过来。再说天下败坏成这等模样,杨广难辞其咎,他的女儿如遇不测,第一个该恨得便该是杨广不是他人。

  可是小狼女既然开口,那情况就另当别论。他寻思了一阵,又摇了摇头:“你我皆有武艺在身,不管遇到何等场面总能自保。二娘不会武艺,只会成为我们的累赘。再说她身居迷楼,我们又怎么把人带走?”

  小六道:“乐郎君与那昏君能说上话,不如把这事对昏君说明,让他自己想想办法?总归他还是这里的皇帝,难道还镇不住那些乱军?”

  不用徐乐说话,韩约抢先开口斥责道:“此时让杨广平叛,和抱着柴禾救火有什么分别?乐郎君给他出了那么多好主意,都把局面搞成这样。若是让他平叛,只怕骁果军立刻就会造反!这话要是能说,乐郎君早就说了。如今不说并非只因各为其主,更多的还是要考虑事情结果。”

  小六如梦方醒,随后又陷入新的焦虑之中。对杨广实说只会把事情弄糟,不说又没法救人,这可如何是好?徐乐再看看步离那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心内终归不忍拒绝其请求,只好点了点头:“这件事我来想想办法。”

  第六百八十八章 屠龙(五十三)

  司马德戡虽然在江都没有自己府邸,但是身为虎贲郎将且手握骁果兵权,日子自然也不会过得太艰难。在江都东城内,他有一座属于自己的营帐。其规模形制虽然不能和江都城内高房大宅相比,但是自身也不算差。

  说起来都是军帐,但是堂堂虎贲郎将起居帐篷和普通军汉所用的自然不同。不但格外高大宽阔,内中亦有玄机。一个帐篷可以分出几部分,其功效一如城中贵人所居房舍。既有专门用来会客的所在,也有自己日常起居之所。毕竟眼下不是战时,留守的骁果军将总要有些优待,这番对待也不足为奇。

  军帐内点着几盏油灯,司马德勘坐于案几之后,在他面前还有两个中年男子。两人都是身穿皮甲腰挎直刀,做武人打扮。其中一人年纪比司马德勘略大几岁,另一个则已经五十上下,足以称为老将。

  司马德勘面色凝重,两眼紧盯着二人,似乎想从他们嘴里得到什么答案。这两人则苦口婆心地规劝着,努力说服司马德勘改变之前的念头,把方才说的话吞回去。

  那年轻些的军将道:“真的非走这条路不可?司马,这事非同小可,你可要想清楚。长安那位虽然是有名的宽厚性子,可终归也不是豆腐做的。如今他得了关中正在得意处,麾下有十几万人马,心性是否还像原来一般可是谁也说不准的事。万一我们投奔过去人家不但不用,反倒要了咱的脑袋,岂不是倒霉透顶?”

  老将立刻接口:“这话说得没错!圣人虽然对兵额考校极为严格,但大家都是追随圣人多年的老臣,总不至于为些许细故就真的丢了性命。初时为了杀鸡儆猴,圣人难免手段狠厉一些。眼下大势已定,圣人该不会还像当初那般说杀就杀。”

  “正是如此,说句不当讲的,现如今天下是个什么情形,咱们心里都有数。圣人现在还能在江都城逍遥快活,还不是靠咱们这些军汉卖命?靠骁果军为他守城?放眼天下,还有谁比骁果军更为能战?没有咱们这些人,乱军怕不是已经要打过江来。咱们的命和圣人的命牵扯一处,哪能说杀就杀?往日里圣人对骁果都要格外厚待,这个时候就更不能随便砍头。尤其是咱们这些人,乃是圣人在骁果军里的根基。没有咱们掌握三军,就算骁果兵马再多,圣人也未必能够从容调度。某也知道,你手下的人马最近逃得狠了,怕这件事走漏出去圣人不肯答应。把心尽管放在肚子里,有咱们弟兄在,这消息绝不会随便走漏。就算真走漏出去,也有我们为你担承。大不了到时候跪在圣人面前求情,总归能保住你的性命……切莫胡思乱想轻举妄动,白白把自己和儿郎们搭进去。”

  老将再次接过话头:“前者窦贤若不是带了本部兵马一起逃,也未必一定就死。圣人在意的并非你我性命,而是自家安危。有这几万骁果军在手,他便可以终日醇酒美人做逍遥天子,哪怕北地糜烂又或者烽烟四起都能睡得安稳。是以一两个人逃走,他根本就不在乎。他担心的其实是大军军心浮动,成群结队溃逃。咱们都是带兵的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大兵一旦溃散人力就约束不住。若是几万骁果跑光,圣人的性命也保不住了。所以他不会随便滥杀带兵官,否则又让谁帮他典兵?尤其是咱们这帮老臣,就更是他的可靠臂助,绝不会轻易下杀手。只要你别犯了圣人的忌讳,性命就不至于有失。千万别自乱阵脚,胡乱葬送了性命。”

  两人虽然都在阻止司马德勘,但是言语间一片真心,乃至不少犯禁的言语,足以证明彼此之间交情莫逆。司马德勘虽然出身宦门,但自幼在市井厮混,又曾经当过屠户,惯会和人打交道。这些年在军中积累的财货,除去打点高官显贵以拉拢靠山外,便是结交朋党以为羽翼。不管军中还是官场,都很交了些朋友。论起武艺将略,司马德勘在万千骁果中不算出挑,可论起交朋友的本领以及名声,却堪称一流。

  面前两人,便是他在江都城内最为投契的友人,足以托付生死。年轻一些的军将名为元礼,其叔父元寿曾为光禄大夫,亦是杨广宠臣。靠着这层关系,他如今和司马德勘一样,都官拜虎贲郎将,手中亦掌握着上千将兵。老将名为裴虔通,乃是杨广藩邸旧人,如今官拜监门直阁,乃是杨广贴身侍卫。

  昔日杨玄感谋反丧命之后,朝中文臣武将受牵连丧命者不知多少,司马德勘身为杨素亲信,却能逃过这一劫,这两人居功甚伟。尤其裴虔通乃是杨广旧臣,有他在杨广面前进言,司马德勘才得以逃脱。是以此番他计议大事,也将两人请来会商。

  对于两人的劝谏言,司马德勘未曾开口反驳。直到两人说完之后,他才摇头道:“二位兄长所言,小弟并非不知。然则此番祸事,并非二位兄长想得那般容易化解。裴兄所言,莫犯圣人忌讳便可保命。可是这忌讳,又如何避得开?裴兄乃是圣人身边人,自然不必顾念这些。元兄与某一样,都是带兵之人,自然知道现在骁果军是个什么模样。你老兄手下如今还有多少兵?这里面多少是真正的关中子弟而不是江淮人充数?”

  元礼干咳两声,神色颇有些尴尬:“大家自己兄弟,说这些做甚?说来也是,大家这几年过得都不容易,先是去辽东打仗,后又随圣人南狩。本以为过几天安生日子就能回去,没想到圣人居然一来就不肯走,大家跟着圣人,纵然不是羽林郎,也得算是保驾功臣。即便没有好酒好肉也不能挨饿不是?结果家不能回妻儿见不到,眼看着连酒都要喝不上,谁能不发燥?再说关中又不太平,不是打仗便是闹盗匪,都担心自家老小出什么闪失,想着回去看看,这也是人之常情。好在后来圣人给大家娶妻,算是安抚住了人。可是没想到,这回又闹了这么一桩……”

  说到这里,元礼忍不住一声叹息。裴虔通道:“贤弟就不必说这些了,咱们弟兄亲厚,这些事愚兄如何不知?不过圣人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这话也只能我们几个说说听听,谁敢到圣人面前去讲?我只为你们一句,如今手下到底有多少人?”

  司马德勘没好气道:“若是兵马多,我也犯不上出此下策。现如今我手下儿郎不足六成,其余的不是逃了就是被我斩了。偏生这里的壮丁快要抓光了,想要把人凑齐也不容易。”

  元礼接口道:“某的情形比司马好些,手下起码还剩了七成人马,再加上抓来的本地人,凑个八成足矣。你也不必担心他们说什么,一群穷军汉,谁耐烦听他们说话?在圣人面前他们就算想说,也没人愿意听,到时候无非也是找死。”

  骁果军在江都抓捕男人的时间远比抓女人为早,为了弥补兵额亏空,各军将都会派出心腹士兵搜捕丁壮。发现身强力壮的大汉,便抓入军中补缺。靠着棍棒皮鞭毒打,再以刀斧相迫,也由不得这些人不听调遣。由于逃兵越来越多,军将为保全自己性命不得不如此,即便是江淮军将亦不例外。是以哪怕是来家父子,也无法杜绝此事,只能睁一眼闭一眼。

  初时抓捕的都是壮汉,到后来壮汉越来越少,便是青年男子就抓。到现在江都附近的青壮已经寥寥无几,田地需要人耕作,粮秣辎重需要人搬运,是以各军主将只好勒令部下停止抓丁以免无处征夫。

  这件事在场三人心中全都有数,听司马德勘点破,元礼也只是干笑两声并未辩驳。裴虔通道:“元大动手的早,部下的兵马多些。如今司马贤弟遇到难处,元大还是得多帮衬着才是。”

  “老兄不说,事情也得这么办。司马你放心,咱们弟兄的交情在这,我哪能见死不救?你不必着忙,倘若圣人真要看你的人马,我便把自己的兵将先借给你使。反正圣人检点人马,也只是看看大概,不会挨个去认人。等到点验完毕,贤弟再把兵马借给我用。一个人便能当两个人用,总不至于掉了脑袋。等找个机会去外面打一仗,把缺额当作阵亡报去,天大的窟窿都能填上,又何必闹到你说的那等境地?”

  裴虔通亦点头道:“就是这话。司马贤弟素来沉稳,怎么这次也这么毛躁了?有这么多弟兄在,何等祸事都能承担,又何必搞得这般手忙脚乱?”

  司马德勘看看两人,面色并没有半点好转,忽而冷哼一声:“二位兄长这是不拿小弟当自己人了?我也不是第一天应付圣人,若是这般容易,我又何至于想要带兵去投李渊?实不相瞒,这次我们过不去了!”

  他这一声大吼,把元礼、裴虔通都吓了一跳,不知其好端端的发什么癫狂。只听司马德勘道:“以往圣人点兵,大家都用这等办法遮掩,左右总可以过关。可是这次圣人不是点校哪一府的兵马,而是要点校全军。咱们这老办法用不得了!这事怕是三几日间便要发作,倘若不想个办法出来,到时候大家都得掉脑袋!看在咱们弟兄一场的份上,我把实情对二位兄长讲明,至于何去何从,你们自己定夺。不过我得把丑话说在前面,咱们……无路可走了!”

  第六百八十九章 屠龙(五十四)

  军帐内静得吓人,除了粗重的呼吸声,再没了别的声音。在场三人都是身经百战的武人,自身本领不弱地位官职亦非等闲。司马德勘交游广阔在军中、朝堂广有靠山,裴虔通则是杨广藩邸旧人,于杨广面前算得上亲信之属,元礼虽然地位稍逊,但也有元寿的关系,在军中朋党亦广。这几个人往日里按说遇不到什么难处,纵然偶尔遇到些许难关,也可以应付自如。

  然则听到司马德勘所言之后,三人全都没了话。元礼神情呆滞,额头上不多时便布满了豆大汗珠,却又顾不得擦拭。裴虔通年纪略大也算是沉稳,并未像元礼一般失态。可是那剧烈颤抖的手臂,还是把他的惊慌失措暴露无遗。

  沉寂了好一阵子,裴虔通才问道:“这消息从何处来?”

  “怎么?裴兄这是信不着小弟,以为我用虚言诈你们?”司马德勘两眼盯着裴虔通:“事关性命,哪个敢拿来做耍?这消息的来处裴兄不必问,某也不能讲。这不是小弟心虚,而是为两位兄长着想。你们若是信我,便想个办法逃命。若是信不过就当我说胡话,依旧按着自己的心思行事就好。等到了时候,便知道我所说是真是假!”

  看他那副随时要翻脸的模样,裴、元两人就知道司马德勘的消息来源必定可靠,这个消息也多半是真的。元礼看看裴虔通,目光里充满怀疑。毕竟裴虔通乃是皇帝心腹直阁,这么要紧的消息怎么也该是他先知道,怎么会让司马抢了先?

  裴虔通面色微微一红,把头转开不敢与元礼对视,显然心中颇有些惭愧。杨广所爱者乃是勇武有力的美少年,裴虔通虽然是旧部,但是一身武艺不算出色年纪又大,早已不为杨广所喜。固然有当年香火情分,偶尔还能在杨广面前为谁说几句话,可是宫中机密已经无从参与,论起耳目灵通并不比元礼、司马德勘他们出色。是以这消息对他来说也是第一次听,心中既是惊诧又有些惶恐。

  元礼又看向司马德勘,语气里带着几分颤抖:“事情……真到了这一步?圣人这是……这是不打算给咱们留路走了?”

  司马德勘摇摇头:“圣人如何打算某无从猜测,只知道旧路注定走不通。要想求一条活路,就得自己想办法!”

  “可这终究是为什么?好端端的,怎么会全军校阅?难道是有奸人进了谗言?还是说……那消息是真的?”元礼似乎想到了什么,瞪大了眼睛看着司马德勘:“司马,咱们几个乃是生死之交,在我面前犯不上扯谎。你只管告诉我,那消息是不是真的?圣人是不是真的打算迁都丹阳,再也不回关中?”

  “某说过了,圣人如何盘算,某如何知晓?迁都之事关系重大,连裴大都不知道,某又寻谁去问?某只知道这次全军校阅已是必行之事,等到校阅完毕,不知多少军将会人头落地。而这些人大多是咱们关中子弟,那些江淮人可是逍遥得很!”

  元礼怒道:“岂有此理!那些江淮人家乡便在这里,自然愿意留下,就算用棍棒赶,怕是也赶不走他们。若是大家换个地方,阿爷担保江淮人跑得比关中人更多!再说就算有些逃兵,骁果军里咱们关中人还是比江淮人多那么多,保护圣人攻打贼寇,还不是咱们关中子弟卖命?总不能就因为几个逃兵,就把咱们赶尽杀绝!”

  裴虔通这时却是一声叹息:“若是几个逃兵,自然不至于要了咱们的命。可若是为了荣国公以及虞家昆仲,怕是就难说得很。某这几日也听人言,圣人打算把值守宫室、迷楼的骁果换成殿脚。”

  元礼一愣:“殿脚?那些拉纤的农夫,哪里懂得厮杀?圣人让他们值守宫室,就不怕有什么不测?”

  裴虔通语气不阴不阳:“厮杀总是可以学的。一路南下的殿脚各个身强力壮,荣国公又惯能练兵,有他操练着用不了多久,这些农夫便能挥戈上阵。再说,就算殿脚不谙军阵,不是还有那些江淮弩手?他们可是圣人心里的精锐,有他们护驾,想必是出不了纰漏。”

  “入他娘的!老子在辽东拼命的时候,这些江淮人在哪?够胆子的便脱光了衣服比比,看看谁身上的伤疤多些?老子舍命护驾,他们反倒成了圣人的心腹人,世上哪有这等道理?”

  “道理?元贤弟你也是老军伍,怎么说这等糊涂话?朝堂也好军伍也罢,哪里是讲理的所在?你我的富贵荣辱乃至身家性命,全在圣人一念之间而不在道理。论功劳你我比邳国公如何?比宋、齐二国公又如何?愚兄在圣人身边这些年,未曾学得什么本领,只弄明白一件事。若想保全首领,便不要把圣人当成人看。他是天上的神明,欢喜时便降些福泽,动气便降灾祸。至于这其中牵扯多少人命,圣人根本不会在意。你我总以为自己是军汉见惯了生死,不把人命当一回事。可是和圣人相比,咱们又算得了什么?充其量无非是见过成千上万的死伤而已。圣人何许人?那可是随便一道旨意,便是十万百万条人命,他可曾在意过?当年征辽东,死伤了那许多人马,圣人也未曾放在心里。如今左右不过是几万军汉,他……杀得起!”

  裴虔通最后这句话咬牙切齿,言语间的恨意已经毫无掩饰。军帐内另外两人并未开口反驳,心里对于裴虔通的说辞自然认同。

  元礼的脸瞬间垮了下来,双手来回搓弄,口内不住说道:“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圣人这分明是要咱们的命!咱们分明是大隋的忠良,圣人却把咱们往死路上逼,天下间哪有这种道理?”

  骁果军自南狩以来多有逃逸,哪怕杨广再如何厚赏财货,又如何以严刑峻法部勒,总归阻拦不住士兵逃亡。尤其是这些骁果军汉本就是精选虎贲,大多强壮有力身怀绝技,若是铁了心要逃,军营也很难防范。不管其最终结果是成功逃亡还是被抓回来斩首,总归是少了个人。军将固然可以从附近抓捕壮丁抵充数字,可是与逃亡人数相比,抓来的壮丁远远不足以弥补这方面的缺口。

  再者说来这种事也不能做得太过明目张胆,毕竟朝堂上那些江南士人千方百计搜罗把柄功击关中大臣争夺权柄,抓壮丁这种事闹大了,惹来江南大臣发难也是桩不小祸事。是以抓人固然在所难免,但是总要控制规模不能让事情闹到朝堂上。如此一来,来自关中的各府骁果亏额一时间也难以补足。

  尤其最近一段时日先是把之前赏赐的妇人一律发还,惹得军中怨声载道。随后又有流言传出,称圣人准备迁都丹阳,据江南自守,再不回关中居住。如此一来,骁果军中的关中子弟或是心中慌乱或是心灰意冷,大多数人无心当兵,于是逃兵也变得格外多起来。

  不光是司马德勘自己麾下兵马逃散严重,其他军将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大家把事情压下不报,所存的心思自然是能糊弄多久就糊弄多久。毕竟杨广自入江都以来,便忙着营建宫室广选美人,并没有多少心思过问军政。偶尔想起骁果军下旨校阅,也多是以身边亲信武官代为行事,再不然就是抽选几府骁果检阅。

  毕竟骁果军兵多将广,杨广也没那么多精力逐个去看。各府军将私下里已经达成默契,每遇校阅便互相拆借兵马。反正不管是皇帝还是武官,也不可能认识每名士兵。只要那些士兵自己不开口告发,也就闹不出纰漏。

  事先选拔士兵必是将主信任心腹,又以性命相要挟,保证这些兵士不会临机发难。每次校阅之后杨广必然贲发大笔财货作为恩赏,又有一顿上好酒肉入腹。于当事军汉而言,也是笔合算的买卖。是以日久天长,这些军汉也把替役当作美差,军将也靠着这种手段平安过关,算是皆大欢喜之事。

  如今杨广居然要校阅全军,让各府军将把戏落空,对于元礼而言,不啻于晴空霹雳,震得他魂飞魄散,久久未曾言语。裴虔通虽然不是带兵武官自身并无责任,可是他的脸色也并不比元礼好看,口内念叨着:“校阅全军非同小可,看来之前的传言没错,圣人确实想要迁都丹阳,再不想返回关中。我等回不得家乡,也见不到家中妻小了!”

  能在杨广身边为亲随,自然不会是性情毛躁之辈。再加上这把年纪,为人行事就该更为谨慎。可是此时的裴虔通却表现得比元礼还要激动,口内不住喃喃着自家妻小,过了片刻忽然又盯紧了司马德勘,二目圆睁眼内布满血丝,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饶是司马德戡与裴虔通交情莫逆,此时却也不免心惊胆战,不知其要发什么癫狂,又是否忽然想明白什么,要对自己不利。

  第六百九十章 屠龙(五十五)

  事情并未恶化到司马德勘所担心的那等地步,裴虔通模样固然可怕,却并未动手拔刀,也不曾破口大骂。喘了一阵粗气之后,忽然压低声音道:“你几时与唐国公搭上的交情?这事关系大家性命不容儿戏,这时候若是还不肯对我们说真话,休怪某家翻脸!你那死鬼老子虽然官拜都督,可是和李家扯不上多少交情,别用世交之类的言语敷衍我。李渊号称仁厚,可是咱们都知道,那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笑面虎。若是没有什么凭仗,就这么带着兵前去投奔,怕是不等见到长安,自己就先掉了脑袋!大家相识多年,彼此什么性情心里有数,你司马德勘不是那等冒失性子。既然敢说去投李家,必然有十足把握,且说说看你的把握在何处?说得准,某便帮你的忙。”

  今晚司马德勘把元礼、裴虔通找来,既是说出自己所面临的危险,也是说明自己的打算。他准备效法郎将窦贤,带着本部兵马离开江都前往关中投奔李渊。可是有窦贤前车之鉴,他既怕自己人单势孤,又怕好友不知真相白送性命,是以特意把两人请来会商,就是想让两人入伙,带领部下一起逃走。

  裴、元两人或是杨广身边近侍或是军中实权战将,有族人亲眷在江都,手上又有不少财货难以割舍,放下手中一切带兵前往关中搏取前程确实不是那么容易下的决断。更别说此行吉凶未卜,到底是逃命还是送死都分不清楚。是以方才两人苦口婆心相劝,既是为了兄弟之义也是为了自家的身家性命考虑。

  此刻话说到这个份上,彼此的心思都明白大半,便是到了必须决断之时。若是谁再迟疑推搪,难免会被认为心存异志。元礼的处境和司马德勘相若,全军校阅的话,他也难逃一死。可现在的情形反倒是不带兵的裴虔通比罪责难逃的元礼更为热心,询问着逃亡细节,让元礼有些摸不清头脑。

  司马德勘看了一眼裴虔通,随后说道:“裴大所言极是,若是就这么贸然找上门去,只怕李渊也不会信咱们是真心归顺。实不相瞒,小弟与李家并没有什么交情,之前更是没有来往。小弟的事情瞒不得兄长,某能有今日全靠越国公提携,越国公与唐国公又不怎么亲厚,某又怎敢和李家结交?等到越国公身故,某确实也想过投奔李家。可是李渊那人你们也知道,是出名的钝重。虽说待人和气看似容易往来,可是想要投奔他可不是易事。尤其圣人对他素来猜忌,咱们都是圣人身边武将,若是与他往来过频,怕不是早就人头落地。他也会放着咱们,就算主动投奔,也未必敢收。就算到现在,小弟也未曾收过关中的书信,与李家门下也无往来。”

  元礼这时也缓过神来,接口问道:“难道你是找的乐郎君?听说他是李渊麾下第一斗将,又与李家二郎乃是生死交情,走他的门路倒也使得。”

  司马德勘哼了一声:“我若是走他的门路,咱们现在还能好生生坐在这里讲话?早已经人头落地了!圣人对他何等亲厚你又不是不知,我听说圣人甚至想要招他为驸马。虽说徐乐未曾答应,可是人终究还是留在此地没走,当驸马也就是迟早的事。他未必会真的投到圣人麾下,可若是咱们上门请降,定然被他卖给圣人落交情。这等事放到你我身上也是同样处置,我又怎敢前去送死?”

  元礼皱着眉头在军帐内来回踱了两趟,忽然站住身形,怒视着司马德戡道:“司马,你这是故意消遣我们?你既然把我们找来,自然早有盘算,却故意装模作样看我们的笑话,这到底是何居心?我和裴兄把你当作手足,一直想办法帮你脱身,你这般行事可有心肝?若是有办法就趁早说出来,再不说咱们便割袍断义,大家各走各路!”

  司马德勘连忙向两人赔罪,随后说道:“元兄实在是冤枉小弟了,就算借小弟几个胆子也不敢消遣两位兄长。实在是事关重大不能大意,小弟虽有一条拙计,却不知是否妥当。稍有不慎不但自己丢掉性命,就是江都的宗族子弟也逃不了一死。是以不敢轻易开口,想要听听二位兄长高见,绝无拿二位兄长做耍的意思。”

  元礼不依不饶,倒是裴虔通开口转圜:“元贤弟也少说一句,司马行事把细,这是咱们早就知道的。这也是好事,倘若他是个冒失鬼,谁又敢和他共生死?司马贤弟,你我弟兄之间犯不上藏拙,只管把自己的盘算说出来,咱们共同参详。”

  “既然裴兄如此说,小弟也就不客气了。”司马德勘朝两人说道:“依小弟之见,咱们若想去投李渊,必要有个见面礼才是。现如今李渊虎踞关中麾下兵马不下十万,咱们手下这几千兵马再怎么骁勇,怕是都入不得人家法眼。只有做一桩大事,拿一笔可观的财货出来,才能让李渊收下咱们,不至于斩咱们的头。”

  元礼闻言,颇有些不屑地说道:“你这办法确实不怎么高明!李家乃是北地世家之首,何等财货没见过?咱们一帮穷汉,又拿得出什么像样宝贝打动唐国公?”

  裴虔通却对司马德勘的打算颇为认同,他思忖片刻说道:“我等乃是身无长物的军汉,自然拿不出像样的财帛。不过圣人手中,可是有不少奇珍异宝。毕竟圣人南狩之时,便将大兴宫中心爱宝物席卷一空,就连平日里观看的书籍都运到江都,其他财帛更不必说。天子富有四海,圣人又爱宝如命,所藏珍玩价值连城。李家再如何富贵,若是比宝也注定不是圣人对手。”

  司马德勘点头道:“裴兄所言正和小弟心思!其实小弟之前的意思,便是从宫中借几样珍宝,作为咱们兄弟的晋见礼!”

  元礼皱着眉头一语不发,听着司马德勘的言语,忽然开口反驳:“此事不妥!圣人身边护卫众多,本人又是个精细性情,想要盗他的宝物谈何容易?倘若不慎走漏风声,不但让我们的谋划不成,还坏了裴兄性命。这事万万不可行!”

  裴虔通苦笑一声:“元贤弟,你未免太看得起愚兄了。纵然某为了咱们弟兄交情可以豁出性命,怕也是有心无力。实不相瞒,某虽名为直阁,不过是个守门老卒。圣上的珍宝都是由那些扈从武官看守,没有旨意谁也休想靠近。那些人手段了得,想要靠二三勇士以力夺宝,乃是痴人说梦。”

  司马德勘看向裴虔通,心中不由一阵狂喜。自己这番计较最重要的一环,并非元礼的兵力,而是裴虔通的位置和他的态度。若是此人不肯出手相助,任是自家兵马再多,怕是也难以达成心愿。本来还准备了不少说辞又准备必要时刻以财货贿赂,换取裴虔通出手助力。不想裴虔通居然如此好说话又是这般乖觉,自己只起了个头,他便知道自己心中所想,也知道接下来自己要他所作何事。

  既然遇到这等聪明人,司马德勘也就乐得省几分力。“裴兄所说极是,圣人身边很有些骁勇战将护持,一二人进宫形同送死。若取财货,必要有足够的人手才行。咱们弟兄投契,自可生死与共。二位兄长还有哪些足以托付性命的好友不妨一并约上,多一个人便多一分胜算。”

  元礼听司马德勘话头似乎不太像是他说的偷盗财货走路北上,一时间不敢开口应声。裴虔通倒是替他说道:“你那族弟元敏足智多谋又熟知宫中事,此事正好让他帮着咱们参详一二。许弘仁、薛良乃是某的部下,亦是有胆气的好汉,此事少不了他们帮手。某再想想……城门郎唐奉义这人倒也不差,就是不知能否与他攀上交情。”

  司马德勘点头道:“唐奉义那里某来想办法,除了他们之外,最好再多拉几个人来。”他说话间看向元礼,元礼这时若是再想不出人选,未免就有些不够诚心。他想了想道:“孟秉与某有些交情,再说他手下的兵马缺额近半,若是圣人全军校阅,只怕他第一个要被砍头,这件事容不得他不入伙。”

  裴虔通道:“还有个要紧人物,你们未曾想到,那便是掌管天子印绶的符玺郎。圣人玺印由李覆、牛方裕二人保管,他们若是不能为我所用,这大事只怕还存有变数。”

  司马德勘道:“此事亦包在小弟身上,我这一两日便去寻他们说话,必要让他们入伙才是。这事关系着咱们身家性命,谁若是走了风声,你我弟兄皆死无葬身之地!”

  “司马放心,大家也不是三岁娃娃,如何不知这里面的干系?就算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多说半个字!”元礼拍着胸膛说道,裴虔通则也点头附和。

  此事既已决定,便没必要多留。三人都要找人帮忙,此时便不可多留。各自拱手为礼,约定两日后再来此相见,随后元礼与裴虔通告辞而出离开司马德勘的军帐。等来到外面,眼看左右无人,元礼压低声音道:“裴兄,司马到底想要如何?小弟脑筋素来不够灵光,猜不透这其中关窍,只觉得若是取财货便走,用不上费这么多心思,更用不着这么多人手。人找得越多越容易走漏风声,司马就不怕有人向圣人告发?”

  裴虔通冷哼一声:“告发?也要有命见到圣人才行。你当咱们几个如今还能到圣人面前去说些什么?到时候不等开口,自己的人头便要落地!”

  元礼有些糊涂,不知裴虔通所说是什么意思,裴虔通只好继续解释:“司马这个人有些胆量,但充其量也就是克扣恩赏再就是虚报兵额,更大的祸事绝不敢闯。如今不但想要带兵投李渊,更打圣人印玺的主意,你就不觉得奇怪?这背后若是没人为他撑腰,裴某就把脑袋切下来!元大为人太过实诚,没看出这里的门道。某在司马帐内,就已经猜出他的打算。寻常财货哪里能入李渊的眼?以财帛打通关节,更是形同说笑。就算是圣人所藏奇珍异宝搜罗一空,于这等大事也没什么用。要想取悦李渊,惟有圣人的印玺!司马从一开始说得,便是这个。那等国宝等闲不易夺取,是以他才要多寻些帮手为他助拳。这回你明白了吧?”

  元礼这时如梦方醒,随后也明白了裴虔通的意思。司马德勘的身份官职,根本没资格惦记皇帝印玺。就算他一时得逞把宝物夺到手中,用不了多久也会被人连印玺带人头一并夺去。

  他不是个糊涂人,平素绝不会打印玺主意,如今居然想要夺玺,想必是有人授意。而这个人既有资格觊觎玺印,只怕在朝中也是呼风唤雨的遮奢角色,绝不是自己所能招惹。这人到底是谁?他所谋究竟为何?

  第六百九十一章 屠龙(五十六)

  与之相比,裴虔通倒是镇定得多。这固然是他经验丰富见多识广,也是因为之前早已猜出司马德勘心思,心中有了准备,这时候也就不至于慌乱。他为元礼讲解着:“李覆、牛方裕与咱们并无交往,又是圣人的心腹,寻常人根本和他们说不上话,更别说拉他们下水做这亡命勾当。可是司马连想都未想,便把此事应下,这又是为何?自然是背后有个大有力量的人物为司马做靠山,司马知道那两位符玺郎不敢颉颃,说不定那两人连同城门郎早已归顺。是以司马才有这份把握,断定他们都会为效力。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我此时推三阻四岂不是自寻死路?再者说来,这也不是什么坏事。虽然要冒些风险,可大事若成,也有说不尽的富贵。我保举你那兄弟,便是这番心思,你可别怪我。”

  元礼心中恍然,裴虔通之所以让自己把族弟元敏拉入这场变乱之中,并非是一时兴起更不是坑害,而是看出这件事颇有可为之处。自己在其中出力越多,日后所得回报就越为丰厚。

  元敏虽是元寿亲生子属于名门之后也得杨广重用,但是为人轻浮,嗜酒好赌,一旦吃多了酒就信口开河,宫中私密之事也敢随意吐露。类似的荒唐事做了不知几次,杨广对其颇为不满,信任也大不及当初。如今元敏虽有内史舍人官职,但实际上和赋闲相去无几,每日闲坐食俸,除此之外再无差遣。

  这等境遇于官场中人而言,意味着前程无望。这种时候确实也该想着另投明主,若是能改换门庭或许也有番造化。如此看来,裴虔通方才倒是一番好意。

  裴虔通又道:“孟秉等人,都是有力军将,手下或多或少有些肯出死力的心腹亲兵。几路人马加在一处,声势颇为可观。或许此番……我们真能做成一番大事。不但不至于丢命,还能封侯拜将,搏一场大富贵!”

  元礼闻言也自欢喜,可是转念一想又有些担忧:“纵然我们得了玺印,也未必就能把国宝送到李渊面前。前者窦贤带兵出逃,都惹来圣人雷霆之怒,宇文承基亲自带骑兵将他们捉回来悉数问斩。咱们夺了玺印而走,圣人还不得派出全军追杀?且不说那许多兵将,就说马上承基马下来整,这两人不管谁领兵前来,我们都不是对手。”

  裴虔通却是不以为然:“你也是个军汉,怎么胆子这般小?他们又不是三头六臂,怕者何来?再说他们到底帮着谁,现在还言之过早。”

  “裴兄这话何意?”

  “方才某也说了,司马背后有个大人物做靠山。你且想想看,眼下江都城内有本事又有这份心思给司马当靠山的有几人?其中最有可能做这桩事的又是哪个?”

  元礼大吃一惊:“裴兄是说给司马撑腰的乃是宇文兄弟?这事就是他们要做的?这……这怕是有些古怪。他们乃是皇亲国戚……为何如此?”

  “为何?这还想不通?自然是为着自己的身家性命,为了自家的基业前程。你道愚兄为何要为司马助阵?既是因为咱们的交情,也是因为某看出来司马身后有大贵人相助,不帮他自己人头难保。可是最要紧的一条,还是愚兄的心思和司马一样,不想再为圣人卖命了!”

  裴虔通一声冷哼,语气里多了几分抱怨:“外人都道愚兄乃是圣人旧臣,必是呼风唤雨的人物。谁知道某在宫里受了多少气?那些嘴上无毛的后生,靠着勇力相貌,便骑在某的头上作威作福!圣人全不念往日交情,反倒是对他们处处袒护,我们这些老人早就窝了一肚子火!再说如今不论朝堂、军中,江南人都和咱们关中子弟分庭抗礼不相上下。他们的人比我们少,功劳亦不如我们大,可是就因为圣人在江都,他们便得意起来。倘若真的迁都丹阳,我们关中人怕是连立锥之地都没有了!为为了自己,也得闹上一闹,不能白白输给那些江淮人!”

  元礼点头,随后又问道:“宇文家那几位终究和咱们穷军汉不同,难道也受气?”

  “何止受气?搞不好还会丢命!朝堂凶险更甚于沙场。战场上你败给对手最多是自己丧命,朝堂上打了败仗,却不知要死多少人。这些年咱们眼看着人头落地抄家灭门的贵人也不是一个两个,他们得意时荣华富贵样样不缺,一旦丢失权柄,宗族都难以保全。若是到了丹阳,那些江淮人便会把关中文武一个个拉出去斩首,宇文家又如何逃脱?你若是他们,会不会舍死一搏?不管结果怎样,都好过束手待毙。现如今咱们算是一条船上的人,也只好盼着宇文家赢下这一阵才好。”

  元礼对宇文一家并无多少好感,两下也谈不到交情。不过不管怎么说,宇文一家乃是关中人士,和江南人相比,还是宇文家更值得信任。再者说来,宇文一门三子或掌兵权或为亲贵,更有宇文承基这等无双斗将支撑门户,哪怕元礼真愿为大隋效忠,怕也是没这个本事与宇文家颉颃。

  裴虔通能够这么直白说明一切,显然也是因为有恃无恐。宇文家多半已经控制了宫禁,如果有人此时想要告发,怕是连杨广的面都见不到先丢了性命。自己既然参与到这等大事之中,便是有进无退的局面,要么达成心愿要么粉身碎骨宗族尽灭。若是说之前答应与司马德勘联手,乃是顾念着彼此交情,如今便更多是为了自己身家性命以及宗族子弟考虑。

  以目下实力考量,司马德戡联络各方军将所能控制的兵力足有几千人,再加上宇文家族所能动用的人马,兵力几乎可以破万。以此等规模的兵力,在内应配合下夺取印玺,几可称得上万无一失。

  然则元礼终归不是初生稚子,刚一想到这里,随即又想到,宇文家此番行事几乎算得上博浪一击。其不光要动用所有人脉,还得承担族灭的风险。付出这种代价,最终的收获只是杨广的符玺。接下来还得面对骁果大军的追杀围攻,就算侥幸回到关中,能否维持家名权柄,还得看李渊脸色决定。

  怎么看这也不是宇文家行事风范,哪怕元礼不善谋略心机,也能感觉出这其中的蹊跷以及所蕴藏的阴谋诡计。宫门大开上万甲兵杀入宫中,接下来所行之事为何……刚一想到这里,元礼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强迫自己不能继续想下去。身为人臣行此事便得碎尸万段,偏又为形势所迫没了退路。现在反倒是得千方百计促使此事成功。

  虽说从小就听家中长辈说起过前朝往事,也明白所为帝王在白刃面前,和寻常百姓并无什么区别。但是大隋毕竟不同于之前的南北乱世,杨家不但终结了之前的乱世,给百姓以太平。更是重建了秩序,让天下重新纳入规矩之内。自从秦始皇一统六国,车同轨文同书,这天下便有了自己的规矩。每当规矩不再能约束人心,天下便是乱世。所差别者,无非是有能之士终结乱世重立规矩,还是把天下纳入以前的规矩之中。

  杨家以酷烈手段重整山河,过程中少不了血腥杀戮。以无数人命建立起来的规矩,自然不会是无用之物,于臣子百姓士农工商,都有着强大的约束。若不是杨广行为太过狂悖,天下也不至于变成这等模样。如今哪怕是规矩逐渐崩坏,但是作为在朝为官多年的元礼来说,这规矩依旧有着强大的力量,让他不敢轻易破坏。

  再者他也知道,就算自己能豁出一切,向天子举起兵器,手下的军士如何想法却也难以预料。狭路相逢时穷节险再无退路,那些兵士也只能不顾一切向前冲。管你是皇帝还是谁,也是先杀了再说。可若是眼下走漏风声,杨广以皇帝身份下诏擒贼,城中大半军士都会对自己这些人举起刀枪。到时候不要说行大事,就算自己的人头怕是都难以保全。

  他看看裴虔通,又咽了口唾沫:“裴兄,此事关系重大,咱们可千万要把细些。万一有人走了消息,咱们可是粉身碎骨!兄台方才说得那几个人可曾把握,不至于把咱们给卖了吧?”

  “看你那点胆子!”裴虔通素来厚道,在兄弟面前也不摆兄长架子。此时却少有的板起面孔:“事到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不论如何也只能并力向前。你怕些什么我明白的很,尽管放心,咱找的都是可靠之人,绝不会出首告密。至于司马……”裴虔通想了想,又干笑两声:“他是何等人你难道不知?这人滑不溜手,绝不会让自己落入险地。更别说如今他背后还站着宇文家的人,又怎会让人把他卖了?”

  元礼频频点头,觉得兄长言之有理,悬着的心彻底放下,随着裴虔通向远方走去。

  此时的司马德戡已经回到自己的寝帐,帐中案几上摆放着酒坛酒碗,再就是几样精心煮制的肴馔。在司马德勘身边,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正笑着将酒碗送到司马德戡口边,又不许他吃菜。两人说着笑着,与整个军营的肃杀气氛显得格格不入。

  虽然根据宇文兄弟所传旨意,军中女子不问来路一律发还本家不得留下一个。可是身为军将,总是和普通兵士不同。尤其司马手握实权为人又善钻营,自然不会乖乖把自己的女人交出去。

  这名女子来自宫中,曾在萧皇后身边做过两年掌扇,因为年岁大了所以被萧皇后特许出宫嫁人,给司马德勘当了妾室。能在萧皇后身边侍奉的宫娥,相貌自然不会差。司马德勘少年经历坎坷,根本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可以娶得如此美妇,更没想过能够让宫中女子在身边侍奉。

  是以对这名宫娥视若珍宝,为把她留在身边可以不惜一切代价。为了能够把美人留下,他不惜拿出多年积蓄的财货上下打点,又动用了所有人脉请托人情,总算是网开一面让他把美人留在身边。

  虽说为这件事花费了大笔财富,可是每日与美人相处,看着女子如花美颜,司马德勘便觉得自己钱财花得值。与美人厮混也成了他最为快活的时光,不管逃兵还是杨广的酷烈手段,都能暂时忘得一干二净。

  今晚把大事谈成,司马德勘心中既是欢喜又是兴奋,自然少不了要美人陪伴。其所饮美酒乃是宇文化及所赠琼浆,菜则是出自女子之手。宫中女子手段了得,几样肉食煮得格外入味,远不是外面军汉随便用火烤炙的肉食可比。可是女子偏偏不许司马吃,只让他喝酒,司马德勘也听话的把酒往嘴里灌。这酒酒味醇香,远不是军汉日常所喝的村酿土酒可比,酒力自然也强。不过司马眼下早就醉于美色之中,对于酒劲根本不放在心里。

  一边饮酒,司马德勘一边说道:“美人儿放心……等过了这几日,你便不必提心吊胆过日子。到时候不但没人赶来捉你,大家还得来拜你!”

  女子摇头道:“奴不信!将军定是在诓骗奴来着。前几日将军还说圣人要迁都丹阳,还说手下兵士多有逃亡,不知几时就要受惩处。奴跟着你提心吊胆,生怕将军出了闪失奴没了依靠,每日求神拜佛为将军祈福。这才几日光景,就变了?你不必哄奴欢喜,总之将军怎样奴便怎样,咱们死活都在一处!”

  “我怎舍得诓你?这话……你可不能说出去!”司马德勘打了个酒嗝,趴在宫娥耳边道:“圣人迁都……做梦!用不了几日江都就要变天,骁果军要……兵谏!到时候他不但走不成,还得乖乖低头!某很快就可以做大将军……你便是夫人。谁敢不拜你,我便……便斩了……他!”

  司马德勘用手比划了个砍头的动作,自己却是酒意升腾,忍不住把挥刀砍头的动作变成了去陶罐里抓肉。

  宫娥这次并没有再阻止他,任他抓肉来吃,脸上也保持着笑容,仿佛真的为司马德戡高兴。可是在司马视线不及之处,女子的眼神陡然变得冷厉,整个人显得杀气腾腾。

  第六百九十二章 屠龙(五十七)

  迷楼内,萧皇后的寝宫之中。

  深夜时分本应太平无事,可是今晚情形却不同以往。先是一名本以发遣出宫的宫娥突然返回,不久之后就有宫人出来传令,整个宫室的氛围陡然紧张起来。大批护卫匆匆赶来,手持长枪大戟往来巡哨,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暗中更有不少暗卫武监持弓挟弩严阵以待。这等情形一如临阵,此刻若有人擅自闯入此地,立刻便会被护卫擒拿乃至斩杀。

  自宫门直到萧皇后居处,则是数十名年轻宫女分成两排对面而立。宫女身上穿的并非裙衫,而是与男儿一样的短打。所有女子腰间都挎有直刀,善于刺绣女红又能弹奏乐器的纤纤素手,紧握着刀柄。看她们的狠厉模样,便知这些女子并非装模作样的仪仗,而是实打实有武艺在身,随时可以挥刀杀人。很多宫中老人也是直到此时才知,宫中居然有这么一支巾帼组成的武力。

  寝宫内,那名司马德勘宠爱的美人跪在萧皇后面前泪流满面,哽咽着说道:“此事千真万确,若有半字虚假,奴婢愿遭千刀万剐之刑。只求娘娘早做防范,千万不能让那些逆贼的阴谋得逞!”

  萧皇后轻轻抚着宫娥的头顶,又从身旁宫女手中接过一方丝帕,温柔地为宫娥擦去泪水。“你做得很好,不枉本宫对你的栽培。平贼的事自有圣人作主,你不必担心。你对本宫忠心,本宫也不能让你受了委屈,稍后等圣人来了,必有重赏。”

  “奴婢不要钱财,只要皇后与圣人安泰。”

  “本宫知道你不贪钱财,否则又怎会把你派出去为本宫做耳目?不过你不爱财是你的长处,本宫与圣人若是吝惜恩赏,便是我们赏罚不明。你该得的钱财,一文都不会少。谁敢说不给,本宫第一个不答应!这赏赐也不光是钱财,再加个如意郎君如何?圣人身边许多英武的少年郎,你看中哪个便对本宫讲,本宫与你做主!还有你们几个也是一样,只要有这份忠心,本宫绝不会让你们受委屈!”

  寝宫内此时除了萧皇后便是几个心腹宫人,除此再无其他。这些宫人乃是萧皇后心腹,对其忠心耿耿。不过这等忠心不是凭空降下,与平日萧皇后的维持以及笼络手段密不可分。萧后也知此时情势危急,就算是身边追随多年的部下,也未必就保证可靠。

  是以越是此时,越要装出一副云淡风轻模样安稳部下之心,乃至说笑几句以示自己没把乱臣贼子放入眼内。再就是以重金厚币为赏,以这名背叛司马德戡前来通传消息的宫娥做马骨,让其他宫人以其为榜样效法。

  杨广自入江都以来,对于朝廷的掌控大不如前。固然江都是他起家之地,身边又有江淮士人辅佐。可是终究远离国都,又多年疏于管理,仓促间将朝中文武大批兵士迁入,难免有诸多不便之处,城中一片大乱也就不足为奇。

  身为帝王,杨广并不在意百姓受难又或是官吏被屈,他所在意的乃是自己耳目是否灵通,于官员、兵将的动作能否及时得知。仓促之间难以派出心腹采探消息,再者经历几番变故之后杨广疑心日重,往日心腹多不为其所信。堂堂帝王,身边实际并无几人可用。

  杨广虽然焦急,可是手下无人也是无计可施。还是萧后献计,以宫娥为耳目,为杨广打探官员以及军将的举动。到底是兰陵萧氏子弟,哪怕自幼寒苦未曾进过宫廷,依旧知晓世家豪门控制奴仆驾驭部下的手段。自执掌椒房以来,萧后多行仁义厚待宫娥,尤其对看入眼的宫人格外笼络,很是栽培了一批精明强干美貌忠心的宫娥。

  这些宫人以年老的名义遣出宫去,或赐给大臣为家伎,或赏与骁果军将为妻妾。借着安抚士卒安定军心的名义,把这些宫人混在普通宫女里嫁出,便是萧后所用的计谋。这些宫人亦不负萧后所望,千方百计把消息送入宫中,让杨广对外间动静了如指掌。

  徐乐入江都之后为宇文家所算计,韩约等人被擒,徐乐与来整、宇文承基等人厮杀大闹骁果军营等等杨广能知道得一清二楚,且能及时把步离接入皇宫,都是这些宫娥所立的功劳。也正是靠着这些女子所送的消息,杨广依旧可以在群臣面前维持权威,让文武相信帝王对于朝堂有着绝对的掌控之力,自己言行都在皇帝监视之下,不敢轻举妄动。

  今晚这名宫娥所传来的消息,更是关系到江都局势甚至于杨广本人生死,远不是之前那些消息可比。非但如此,她更是灌醉了司马德勘,让其不能视事,至少于今晚之内再做不出其他谋逆举动。萧后纵然不知兵,也明白宫娥争取来的这一晚时间于大势而言是何等重要,甚至可能对大局产生影响,不管如何厚赏都不为过。是以萧后心中已有决断,哪怕宫娥所求如何苛刻,自己都要尽力满足以此笼络人心振奋士气。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不问可知乃是杨广匆匆赶来。

  今晚杨广并未宿在萧皇后处,而是临幸迷楼内一位无名美人。由于这位天子素来随性疑心又重,就连召幸这种事也是凭着心意行事全无规律可循,内侍找人也颇费了些时间,直到此时才匆匆赶到。

  随同杨广进门的,还有四名佩刀内侍。这些武监亦是杨广身旁最为亲近的护卫,他们年岁都在二十上下,身形高大挺拔相貌也颇为俊俏。杨广手下这些武监都是为晋王时便网罗入府的孤儿,从小由军中老卒、悍将教授武艺,其教授方法一如军中斗将。先练练法后练打法最后训练杀法,固然碍于资质根骨以及投入的财货练不成斗将手段,但是武艺身手远在寻常军将之上,更是练就一刀致命的杀人手段,乃是杨广身旁最可靠也最具战力的一支人马。

  即便以九五至尊想要培养这么一批武监也不是易事,这种武监总数不多,不能随便乱用。再加上天下虽乱但风波不入宫禁,杨广高枕无忧,也用不着这些武监出力。平日里出行随护,并不会把他们带在身边。今晚一口气就有四名武监随行,就知杨广对此事的重视程度。

  人进了房间径直来到绣墩处坐下,两名武监关闭房门,另外两人则站在杨广身后。房间内除了杨广粗重得呼吸声便再没了其他动静,气氛变得沉闷压抑,萧后之前努力营造的轻松氛围随着杨广出现荡然无存。便是萧后身边那几名宫娥都紧张起来,全把目光看向萧后,不知是吉是凶。那名报信宫娥则紧低着头一动不动,身躯不住颤抖如同筛糠。

  萧后轻咳一声对那名宫娥道:“你不必怕,圣人不会亏待有功之臣,你只要据实回禀,不会少了你的好处。”

  这名宫娥本也是口才便给之人,否则不会被萧后派出去当细作。可是在杨广面前,她全然没有了之前的镇定冷静,话说得断断续续颠三倒四,还得靠萧后在旁弥缝,才让杨广能听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等到宫娥诉说完毕,杨广才冷声问道:“如此说来,司马德勘、元礼、裴虔通等人意图聚众谋反,夺取印玺?”

  宫娥轻声应了一声,依旧保持着方才粉颈低垂的姿态不变。萧后在旁道:“怕还不止是这三人,他们各自都有朋党部下,发作起来怕不是有数千人马。多亏她传信及时,才不至于让事情不可收拾。”

  “梓潼说得是。这奴婢知道感恩,比起那些狼心狗肺之辈胜出万倍!当赏!”杨广虽然说着犒赏,可是语气冷如寒冰,听着都让人忍不住打冷颤。

  萧后道:“圣人圣明!臣妾代这奴婢谢圣人恩赏。”

  杨广并未理会萧后,而是自座位上站起,忽然伸手抓住身后一名武监腰间佩刀刀柄,手腕用力,伴随着一声清脆的龙吟之声宝刀出鞘!杨广持刀在手高举半空,冷哼道:“当下赏功为次,罚过为先。司马等三人罔顾圣恩图谋不轨,该当何罪?”

  萧后偷眼看去,见杨广两眼放出凶光,神情狰狞至极,饶是多年夫妻彼此情分深重,此时却也不由得心头狂跳六神无主,总觉得今晚的杨广有些反常,似乎癫狂症又要发作。心中既是焦急又有些恐慌,偏生二娘此时不在身边,更没有机会抚琴燃香帮杨广平复心境。只好硬着头皮道:“三贼罪大恶极,理当问斩。”

  “哦?梓潼也认为三人该杀?”

  “三贼确实该杀!”

  “既然如此,那便杀了他们!”

  随着这句话出口,杨广猛然间将宝刀朝下用力一挥!

  血光迸溅,人头落地!

  那名先是设计灌醉了司马,又及时赶来送信的宫娥人头落地,死尸栽倒。喷溅而起的鲜血染红了杨广的衣袍,让他的样貌在灯光映照下显得既有几分邋遢,又有些许恐怖,既可怕又有些可怜。

  堂堂天子亲自动手杀人,杀得居然是忠心报信的部下,饶是萧后此时也有些难以接受,只觉得头阵阵发晕,杨广、房间内众人乃至整个房间在眼前旋转颠倒,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倾颓。

  第六百九十三章 屠龙(五十八)

  两名武监打开房门,另外两名武监把宫娥的死尸拖拽出去,就像是拖拽一头刚刚宰杀完毕的牲畜。鲜血在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迹,自女子脖颈处流出的的血透过五色地毯渗入木板之内,哪怕宫人此时立刻更换地毯用心擦拭,也无法彻底擦抹干净。除非是把所有的木板更换,否则这冤死的忠仆之血将永远留在宫殿之内,用这种方式诉说自己的冤枉与不甘。何况眼下又有哪个宫人有心思做这件事?

  萧后无力地瘫软在那,直勾勾看着杨广一言不发。她身后的宫人则全都吓得跪倒在地一动不动,生怕这位发了狂的帝王忽然挥刀斫向自己。大家心里都认定一点:皇帝疯了!他一定是癫狂症发作,否则又怎么会一刀杀了这无辜宫人,却不提对司马等人的处置?

  杀掉宫娥之后的杨广,将宝刀随手丢在一边,又坐回了位置上。伴随着宫人的死,他的怒气与火性似乎已经发泄殆尽,不需要再杀其他人来泄愤。对于这场叛乱阴谋该如何解决,也迟迟不见决断。

  就在萧后忍不住想要提醒杨广,谋反的乃是司马德戡等人,不是那被砍头的宫娥之时,却见杨广挥了挥手,示意武监与宫人离开,房间内只剩杨广夫妻两个。

  宫殿内血腥味重的呛人,不过杨广对于这味道并没感觉到丝毫不适,神情极为放松,就连刚才杀人行为,也不当一回事。

  “朕少年习武久经戎马,虽不是军中斗将,但亦惯习弓刀。关中男儿谁不是自幼握槊少年角抵?至于杀人……纵然不及宇文承基他们杀得多,但手上总是有十条八条人命,否则又怎么好见人?这等场面早就见怪不怪,倒是梓潼你出身名门又笃信佛法,方才的事没吓坏你吧?若是受了惊吓就对朕说,朕安排高僧为你念经祈福。”

  对于刚发了疯杀了人又像没事人一样高谈阔论的丈夫,萧后也早就习惯了他这副模样。若非如此狂悖,大好天下也不至于沦落到如今这副模样。只不过如今情形紧急,却容不得她再装聋作哑,萧后深吸一口气道:“臣妾的福分乃是圣人所赐,高僧神佛都无用处。圣人杀人自有圣人的道理,臣妾不敢问,可是眼下之事却不是杀一个奴婢便能消解,还望圣人明鉴。”

  杨广望着萧后,脸上的狰狞与杀意消失得干干净净,目光清澈如水,看上去远比平日更为理智清醒。

  “朕尚为晋王时,便知梓潼聪明绝顶慧智兰心,虽为巾帼手段却远胜须眉。论及心机谋略,便是朕身边谋臣智囊也未必及得上梓潼。朕能登上这皇位,梓潼更是居功至伟。是以往日里朕对你言听计从,你的话朕都会听。然则今日之事,并非梓潼的权谋手段能够化解,必要以非常手段解非常之难。哪怕明知许多事不该做不能做,却也顾不得那许多。朕也知道那宫娥乃是忠仆,不但不该死还得要厚加恩赏,可她若不死便是成千上万将士要死。江都城内就要化作一片尸山血海,这又如何使得?自古来两害相权取其轻,朕也无可奈何。死她一个能保住千万人性命,她又怎能不死?你放心,朕不会让这名宫娥枉死。待等迁都事成,朕定会将她风光下葬,也会安排得力部下找到她的族人贲以重赏,让他们得一份泼天富贵。如此安排,足以酬其功劳,也对得起她这份忠心。”

  萧后本以为丈夫癫狂发作无故杀人,虽然心痛忠仆之死,却也是无可奈何。毕竟当年南北朝乱世之时,不拘南北汉胡,都出了不少行事癫狂形同疯魔的帝王。大隋终归是建立于乱世之上的国家,杨家亦是从那个堪称人间地狱的时代走出的武将,子弟血脉里沾染上前朝的疯狂荒唐也不足为奇。

  可是如今看来,杨广非但不是因为失心疯发作胡乱杀人,相反倒是脑筋清醒,乃至杀人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做出的决断,这反倒让萧后心中的怒气陡然升腾到极处。这位出身江南名门,自幼受过无数坎坷的女子未必能够执掌朝堂应付那些繁杂政务,但是论及对人心的掌握,她乃是这个天下一等一的好手。

  她很清楚,杨广那一刀斩下的绝不只是一个宫娥的首级,更是宫中内侍宫娥对于朝廷的最后一点忠心。有此前车之鉴,那些苦心栽培笼络的密探,怕是不敢再送消息入宫。就算有,最多也是些无关宏旨的琐碎,真正得要紧消息没人会冒险传递,更不会有涉及到大逆不道谋朝篡位的要紧事。天子这次真成了耳聋目盲的孤家寡人,于外间种种变化一无所知,外面那些反贼的动作却不会因此有所收敛。照这样下去,自己夫妻怕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深知前朝旧事,更知道武人如何靠着刀剑弑君篡位的萧后,不禁为自己和杨广的命运担忧,更担心江都城内杨家子弟尤其是自己子女的安危。饶是其城府过人,一时间却也是心慌意乱六神无主,不知该怎么劝说杨广。眼下最要紧的不是如何安葬一个宫娥,更不是想着怎样酬功赎罪,而是要想想怎么保全性命。

  却听杨广叹了口气:“梓潼心中定然怪朕行事荒唐,不该随便杀人。你放心,朕不怪你。梓潼乃是妇人,不知军汉心思,把他们当作庙堂诸公来对待难免有所差错。朕少年时便在军中厮混,与那些军将打老了交道,更是几次带兵出征,论及对军汉心思的把握,梓潼远不如朕。那些人心思纯粹行事莽撞,全凭着一腔血勇不顾其他。为了主将恩义又或是袍泽情分,便敢把天捅个窟窿!司马德戡那些鼠辈平日于军中素有人望,身边不缺愿为之效死的血性汉子。朕若按你所想厚赏宫娥传旨拿人,司马等人必然做困兽之斗。到时候互相呼应彼此为援,江都城内立刻就有一场大厮杀。这样的厮杀,折损的都是大隋将士,于你我又有何益?”

  萧后心中对丈夫的说辞并不认同,可是终归也不敢直接顶撞,只好说了一句:“圣人!对待乱臣贼子姑息养奸绝非上策,况且那几个贼人旦夕便要生乱,此时不可投鼠忌器!”

  “梓潼所言有理,不过那宫娥的话你也听到了,他们并非窦贤可比。杀窦贤只是杀一人,不足为患。这三人各自都有朋党,又在军中广有心腹,绝非好相与。朕此时下旨拿人,势必牵连无数。不知要拿多少人,杀多少人。这些人羽翼已成,不再是散兵游勇,此时处置稍有不当,顿时便要大祸临头。对付他们不可力敌只能智取。朕斩杀这名宫娥,就是缓兵之计。且先稳住他们,再徐徐图之不迟。况且只杀他们几个,又能济得什么事?”

  他沉吟片刻又说道:“梓潼你是个聪明人,想想看,这等大事又岂是司马那几个人做得了的?倘若背后无人指使包庇,朕就算借他们几个胆子,他们也不敢有这份心思,更没有这份本领。这几人不过是推出来的刀,背后持刀之人,才是我们最大的对头!朕此时杀了司马几人,那幕后主使便可在军中散布谣言动摇军心,用不了多少时日江都城内便会出现上百个司马。朕这个时候杀人,就是帮了这小人的忙,这种事又如何做得?”

  萧后皱眉道:“能闹出这等祸事的必不是等闲之辈,拖延越久他们筹备越是周全,圣人再若姑息,只怕其养成气力更难铲除。”

  “不是姑息,而是不能妄动。如今迁都在即,万事求稳,不可为了些许宵小误了大事。再说如今关中为李渊所占,四方又有盗贼横行。荣国公虽然打了几个胜仗,可是江淮的贼盗依旧猖獗。这时朝堂之上,不宜再起干戈。那位幕后主使自然该杀,可眼下还不是杀他的时候。朕念着他爪牙可用,还要让他再为朕效力几年,等到迁都事毕诸事顺遂,朕再寻他算账不迟!”

  素来行事毛躁好大喜功的天子,竟然难得地露出谨慎之意,让萧后心中也大为惊讶。两人夫妻多年,萧后见过杨广的狡诈残忍,也见过他的狂妄自大,唯独不见他谨慎小心。尤其如今大势在手,本应一声令下将谋逆者连根拔起,他却变得这般谨慎,着实出乎萧氏意料。何况就连萧后都隐约能猜出司马背后主使为谁,她不相信杨广反倒看不出来。既然幕后主使都已经暴露出来,还犹豫些什么?

  “司马德勘无非是过河小卒,生死不足论。他背后之人,却是让朕都不得不小心应付。倘若只是一家一姓,朕一道圣旨便可将其连根拔起,不费吹灰之力。可是梓潼你可曾想过,设若这并非一人,亦不是一家,而是朝堂上所有关陇世家为司马撑腰,朕又当如何?难道真的把他们斩尽杀绝,让朝堂上再无一个关中子弟?那骁果军中所有北地军士,

  第六百九十四章 屠龙(五十九)

  杨广右手扶额,低着头既像是对萧后说话,又有点像是自言自语:“眼下情形虽然有些凶险,但也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朕自出生以来,经历凶险无数,如今还能好端端的坐在这里,便是满天神佛保佑!神佛保佑了朕那么多次,这次也一样会保佑朕和大隋平安无事!二三宵小些许风浪休想撼动朕的龙椅!宇文家的人也好,还是其他关中世家也罢……朕不怕他们!他们对朕不满也不是一日两日,可是那又如何?朕一日是君,他们一日是臣,便由不得他们肆意妄为。当初征辽东、南下江都,哪件事他们不反对?可是几曾阻止朕行事?过去不能,现在自然也不能。这些人的虚实朕看得明白,不管他们表面如何强横,实则个个胆小如鼠。自己冲出来弑君犯上……他们没这份胆量!世家名门说到底不过是些虎皮羊质之辈,只会用些卑鄙手段,诱骗那些不知死活的东西替他们冲锋陷阵。昔日杨玄感,如今的司马德勘都是他们手中的刀剑。只要能安抚住这些蠢材,那些世家手中便没有了刀剑,也就伤不得你我分毫。”

  “司马德勘酒醒之后定然有所察觉,倘若铤而走险……”

  杨广冷笑一声:“铤而走险?他还不配!司马乃是市井小人,为人最是狡诈。不管宇文家许他多少好处,他也不会以性命相搏。这等人朕见得多了,为了些许蝇头小利可以作奸犯科,为了自己的性命也敢去杀人害命。但他们实际上全都胆小如鼠,只要给他们留一线生路,这些人便会失去血勇,绝不敢舍身搏命。宇文兄弟瞎了眼,才会找他做自己的帮手。对付这等人要讲究谋略,朕调兵遣将又或者下旨捉拿,司马德勘与他的党羽为了活下去,说不定真会做困兽之斗。可若是好言安抚,让他自认高枕无忧,便不至于立刻作乱,我们便能从容布置,把叛贼一网打尽。”

  萧后皱起眉头:“圣人就不怕他们真的动手?”

  “朕和军汉打了多年交道,对这些人的心性所知最详。”杨广神情很是笃定:“武人比文士容易对付,只要以恩义相结,必以性命相报。朕待骁果军天高地厚,他们又怎会甘心附逆?即便司马德勘本人也不是真心想要谋反,无非是自以为走投无路,才行此大逆不道之举。只要帮他去了心病,他便不会陪着宇文兄弟做这掉脑袋的事。就算他自己肯,他那些党羽也未必肯!下面的军兵更不会无缘无故就犯上作乱,让自己成为叛贼。朕手下兵强马壮,那些逆贼没有必胜把握绝不敢动手。”

  说到此处杨广再次从座位上站起,望了望地板上那口依旧带着血痕的直刀,又低下头看了看自己那溅了血的衣袍,随后又是一声长叹:“父皇在世之时,曾数次对朕说起当年乱世是何等惨状。不管百姓还是士人,性命都轻如草芥。所谓帝王,亦不过是武夫手中的傀儡,不知几时天子便要亲持矛槊厮杀,再不就是丧命于武人白刃之下。父皇混一南北再造山河,不光是四海重归一统,更是让那等乱世不至于再现人间。朕到如今还记得父皇当时的言语,我大隋的帝王理应习武,但不该再亲手格杀对头,更不能沦落到以武艺保全自家性命的地步。朕自登基以来,于父皇所言须臾未曾忘怀,只盼给子孙留下个太平世界。没想到……大隋江山变成了这副模样,朕的手也沾上了血污……杀一人而救千万人,朕的善心善举只怕又要成为世人口中的一条罪状。至于朕自己的苦楚,却没人能明白。”

  他的语气中满是凄楚味道,更带着几分难言的悲凉与无奈。萧后终究与杨广夫妻情重,眼看杨广这般模样心中顿生恻隐,连忙来到丈夫身边安慰道:“圣人既已谋划周全,此番定可转危为安。待等把乱臣贼子尽数诛戮,天下便可太平。江南物阜民丰,只要有数年光景休养气力,便可挥军北伐再兴隋室基业。圣人切不可思虑过甚伤损龙体!”

  “是啊只要迁都事成,便可转危为安,所有危难都能化解……”杨广喃喃自语着,既像是重复萧后言语,又像是自己在努力说服自己。他并没有留在萧后宫殿中过夜,而是推门而出,自顾向前走去。那些随行武监不知皇帝要去何处也不敢问,只能在后跟随,萧后送到门首,随后像往常一样行礼送皇帝离开。

  望着杨广消失于夜色中的背影,以及那几盏伴随在他身前左右如同鬼火般摇曳的灯笼,萧后只觉得遍体寒凉,心头更堵了一块巨石。之前因为丈夫励精图治以及迁都之谋所产生的喜悦兴奋,至此已经荡然无存。

  虽然杨广言自成理,所做的安排也看似井井有条大势尽在掌握。但是萧后很清楚,这些都不过是狡辩而已。自己的丈夫聪慧狡黠足智多谋,本就有文以饰非的手段,否则当初又怎么可能骗过自己那位以手段了得闻名天下的母后,战胜兄长承袭大位?

  再如何荒唐的事在他口中都能变得光明正大道理十足,然则不管他再如何能言善辩,都掩盖不了一个事实:天子怕了!

  身为九五至尊的皇帝,真的开始畏惧自己手下兵将。一直以来,杨广仗着有精兵猛将在手,抑世家诛豪强,四处征战谋求武功。如今却发现自己麾下最为精锐的部队,已经呈现出不服调遣甚至可能反噬旧主的迹象,不管他怎样嘴硬,心里依旧难免害怕。

  其杀死宫娥以及随后所想的谋略,说到底就是胆怯。素来不顾其他人死活只求自己快意的天子,第一次担心自己无法战胜对手,被迫选择退让,希望以权谋手段转危为安。于帝王而言,施展权术本属理所当然,可是杨广自登基以来,素来信奉以力为尊不屑使用谋略。如今突然转性,让萧后心中如何不慌?是以不管杨广如何笃定,萧后依旧提心吊胆,总觉得大难临头。

  不管杨广对萧后如何宠爱,她终归只是深宫妇人手中并无多少权柄。手上可用的力量,不过是那些通武技的宫娥再就是几个武监而已。随着杨广那一刀落下,之前遣出宫去的宫娥难以调度,宫中这些宫人只怕也不复以往忠心。眼下的萧后虽贵为皇后,手上却无人无财,与普通民妇相比,力量也不见得强出多少。身上没有气力心里想得再多,也无助于挽回大局,思来想去居然只剩听天由命这一条出路而已。

  向来足智多谋遇事沉稳的萧后,第一次从心底升起绝望之感。房间内昏黄的灯光,在她眼前渐渐演化成熊熊烈火,烈焰腾空火蛇狂舞,顷刻间便将整个宫室吞噬其中。而在火光中,映照出一具具鲜血淋漓的尸体。死尸的相貌逐次出现在萧后面前,为首者便是杨广,随后便是随同杨广南狩的杨氏子孙,再之后则是那些江南大臣。这其中萧后甚至看到了自己,不过随后又发现似乎是自己的爱女二娘。

  萧后只觉得阵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在宫娥的阵阵惊呼中逐渐失去了意识。

  待等醒来时,天已然亮了。杨广破天荒地守在卧榻之侧满脸焦急,见萧后醒来才长出一口气,紧握着爱妻的手说道:“梓童,你着实把朕吓到了。怎么好端端的……”

  萧后声音沙哑无力:“圣人……臣妾无恙,圣人不必担忧,还是应以大事为重。”

  “天大的事也不如梓童要紧!”杨广语气决绝,他看看左右,随后将左手一挥,侍奉在侧的宫人以及太医陆续行礼退出。杨广这才压低声音道:“朕已经说过,司马德勘等人闹不起风浪,梓童怎么还是被吓坏了?尽管放心,就算天塌下来也有朕在此,你不必担忧。今日朕已经下了圣旨,各军点检兵额据实回奏,待等迁都丹阳之后,再按缺额征募补齐。以往所缺兵马一律不问,有此圣旨足以安将士之心,司马德勘他们不用掉脑袋,也就没了反心。除此之外,朕还派人去采办酒肉,准备犒赏军校。这些军汉容易对付,只要有酒有肉便心满意足,到时候就算军将鼓噪,他们也不会附逆。除此之外,朕也传旨由江淮骁果充宫中禁卫,荣国公父子居住于军营之内,随时可以典兵出战。梓童这回总该放心了吧?”

  萧后并未作答,而是反问道:“荣国公父子可知司马之事?”

  杨广摇摇头:“此事关系重大,怎能走漏风声?倘若江南士人借此发难,岂不是辜负了朕一片苦心?再者来六郎何等样人梓童莫非不知?那种莽夫不足以谋,若是让他知道此事,非要惹出大乱不可。此事你知我知,昨晚的几个宫人……”

  虽然没有再说下去,萧后也猜得出那几个忠心耿耿的宫娥以及武监最终下场如何。不过她此时已经顾不上那些人的死活,而是直盯着杨广道:“圣人可否尽快宣步离入宫?越早越好?”

  “那个突厥女子?”杨广一愣:“宣她做甚?”

  可是看萧后那焦急之色,又看她光洁如瓷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杨广终究还是点了点头:“朕这便传旨,让沈光把她宣入迷楼与梓童相见。”

  萧后闻言长出一口气,随后又陷入昏厥之中。

  第六百九十五章 屠龙(六十)

  红日高悬,阳光普照。

  江南之地气候与关中大为不同,这个季节多雨水少晴天。又偏偏不肯下一场透雨来个爽利,只是零星降下雨点,再不就是稀稀拉拉地下一阵停一阵,又不肯赏个晴天下来。天空总是乌蒙蒙一片,凭空惹人烦躁。阴了三两日看不见日头都是寻常事,像这种晴朗的天气很是难得。

  所谓业精于勤荒于嬉,这句话对书生武人都同样适用。身逢乱世大不幸,不管何等身份都不得清闲。哪怕已经成为顶尖斗将,每日依旧要操练武艺,这种晴朗天气最是适合操练武艺,自然不能荒废。

  院落内,韩约一手举盾一手持刀,将两样兵器舞得虎虎生风。刀牌之术易学难精,虽然同属短兵,但实际上两样兵器从招数到发力技巧都全然不同。想要同时驾驭这两件兵器,并且能够发挥每样兵器妙处彼此不至于互相影响绝非易事。

  普通的刀盾兵没有这么多讲究,只要发给武器反复练习几个简单动作即可,遇到天福好的也能练出几手杀招。可是以这两样武器为兵刃的斗将却非常少见,像韩约这样两宗兵器在手中配合得天衣无缝,又能施展出各种精妙杀招的武人,更是寥寥无几。即便是放眼天下,像他这般身手的也没几个。

  给他喂招的正是徐乐。两人自幼在徐家闾一起长大,对于彼此的武艺了然于胸,更知道如何帮对方练功。徐乐站在韩约对面手持一条马槊,施展槊法朝着韩约头上身上猛打。大槊虎虎生风,随着招数施展,隐约有风雷响起。名为喂招可是和真杀实战并无区别,两人走动行门脚踏步眼,各自施展开周身解数,全无半点留手痕迹。

  徐乐的大槊固然威力惊人,韩约的刀盾也同样不留情面,寻到机会便要近身厮拼,甚至以命搏命也在所不惜。外人看见多半只当两兄弟翻脸火并,正在后院拼命,只有当事人知道,这是他们自己练功的方法。在徐家闾的时侯打得更为激烈,情形也更加凶险,也只有这种早有默契的总角之交,才能用这种方式演武又不至于受伤。

  韩小六见惯了这种场面,并不当一回事,自顾拉弓瞄准,朝悬挂在树梢以及木杆上,随风飘荡的标靶发射箭矢。

  眼下江都城里刀剑比粮食更容易获取,对于沈光这等人物来说,弄一些兵器更是不费吹灰之力。徐乐等人前来,身上未带长兵也没有应手兵器。还是沈光出面四处搜罗,给众人准备了这些军刃。哪怕不如他们平时使用的合手,却也相差不远。既是方便众人操练,也是为了防身,避免再出现上次那种事。

  偶尔沈光也会加入其中,或是和徐乐比武,或是和韩约切磋,于众人而言这便是最好的消遣。只是今天练武的人少了一个,一向如同徐乐影子一般的步离,并不见踪迹。

  随着一声断喝,徐乐手中马槊在韩约手中大盾上连击数记,随着几声如同敲鼓般的闷响,韩约身形不住倒退,接连退出六七步才勉强拿桩站稳。将手中兵器向地面一指,摇头道:“承基的力道不在郎君之下,不过招数更精巧一些。这连环三击若是由他施展,就更不易招架。”

  自从和承基一战之后,徐乐也加强了在步下使用长兵的演练。倒不是他有意和承基比什么,只不过武人都有好胜心,徐乐一直想着找到机会和承基再比一场,大家步下用槊分个高下。看看承基那赖以为荣的步下槊法,是否胜过自己手中大槊。

  听到韩约说法,徐乐微微一笑:“承基苦练多年,才将马槊练到那等地步。如果我这么几日就能超过他,承基怕是没脸出来见人。一法通万法通,他的槊法某未必要学,某的步战槊法他也未必挡得住。日后寻得良机,定要和他争个短长。”

  小六见两人停手,连忙扔下弓箭走过来帮兄长解下兵器,又抬头看看天上的日头,脸上满是愁容:“步离被宣入迷楼多久了?怎么还不见回来?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韩约瞪了兄弟一眼:“能出啥事?沈大为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把人请入宫中,难道还能害她?步离和杨家那位二娘一见如故,想必是聊得投契忘了时辰,女人在一起就是这么容易误事,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兄长这话不对,步离又不是娘那样的妇人,怎会和人拉家常拉个没完没了?再说眼下这是什么时候,步离又怎会这般不知轻重?”

  徐乐这时将马槊放在一边,来到两兄弟面前笑道:“小六胆子大了,居然敢背后讲究韩大娘。若是让大娘听到,你怕是要吃些苦头。”

  说了句笑话之后,徐乐又安抚小六道:“虽说眼下情形凶险,可是也还没到白刃相向的地步。至少眼下,还不至于如此。步离入宫应无大碍你只管放心。就算有什么波折,她也不是束手待毙的性情,自然会设法脱身。”

  “我知道步离手段不弱,可是皇宫大内终究不是别的地方,她的武艺再好也抵不住那许多人。要我说咱们就该早些离开,可步离非要救那杨家二娘。这不是自找麻烦?杨广这种昏君就该人头落地,凭什么救他?”

  徐乐拍拍小刘的肩膀没有说话,只是苦笑了两声。不光小六有这种心思,徐乐何尝不是如此?按着他的心思,是非之地不应久留,昏君更不值得搭救,既已发觉江都情形有异,自然就要一走了之。然则小狼女与杨二娘居然一见如故,不惜为杨二娘开口求情。徐乐可以不理会这位杨家公主的死活,却不能不顾小狼女的请托。

  虽说慈不领兵,但终究还是要分场合环境。沙场之上一念之差便是千万人的性命,那等时候妇人之仁不光害了自己,也会害了跟随自己冲锋陷阵的袍泽,是以只能摒弃情分只论胜负。可是平日里若是也如此行事,未免有些不近人情。固然可以靠着严刑峻法金银财帛维持部队服从号令,可是上下之间便成不了兄弟。

  乱世中崛起的军功贵族都有自己的带兵之道,有人信奉军法无情,以酷烈手段约束部下,将手下军将性命视为草芥,为了取胜折损多少人命都不在意。麾下人马随折随补,人员往来更易乃是寻常事,彼此之间都不在意。

  也有人以恩义相结,希望部下以生死相交。平日不吝财货重赏,又竭尽所能供应军食,让麾下兵马可以足吃足喝为所欲为,临阵之时便指望他们卖命厮杀,为自己搏取前程。

  徐家领兵自有独到之处。徐敢既不信奉酷刑,却也不会一味以金银收买。包括在徐家闾操练乡勇之时,也是一面以酒肉激励,一边也以棍棒皮鞭为惩戒。徐家闾的后生都知道,徐老爷子乃是最慈祥的老人,也是最可怕的妖魔。他能陪着你坐在墙头谈天说地,也能为你排忧解难,保准让你受的委屈尽数消解,不会无缘无故受人欺负。可也会因为操练时有人怕苦怠惰就大发雷霆,一顿鞭子把人抽得魂飞魄散。

  但哪怕是被打得半死,被打之人也不会说老徐敢半句不是,反倒是会从心里感激,知道太公是为了自己好。便是自家兄弟尊长,也会反过来责骂自家人:“那么多人操练,偏你挨了打,简直不知廉耻!今后可要好生操练不敢再惹太公生气,若是再犯不用太公动手我先打杀你这孽障!”

  正是靠着这份本事,徐家所带的兵马上下一心如臂使指,不管战场上自己占据上风还是处于劣势,都能死战苦斗寸步不让。对于将主更是忠心耿耿,哪怕没有财货赏赐也甘愿杀身以报。昔日徐敢带孙儿徐乐单骑出城,军中将领无人出手拦截为难,固然是被徐敢勇名震慑,也是担心徐家军的报复。

  在徐敢归隐之后,赫赫有名的玄甲骑随即风流云散,再没留下半点痕迹。便是徐敢部下军将为将主出气的手段,固然自己无力报仇也不愿再给杨家人卖命效死,就算被强留下也绝不肯出力更不会透露将主练兵机要。否则哪怕不知徐家骑兵墙阵的关节所在,只靠以往战阵经验练兵布阵,名动天下的玄甲骑和墙阵也不至于消失的如此干脆。

  徐敢将自己的带兵术也传授给了徐乐,其说穿了非常简单,执法严明,不忘人情。一味严苛便是荼毒士卒,一味以财货结交,也只是让兵士舍生,却不能忘死。再者一旦财帛接济不上,就可能导致兵马溃散,也万万学不得。徐家人在公事上不容人敷衍搪塞,但是在私下里要把军将当成手足兄弟。如此才能让这些军将心甘情愿为自己效力,执行必死任务也不皱眉头。若没有这等手段,徐家也没法在乱世中建立武勋打出一片基业,更不可能让桀骜不驯的军汉乖乖服从自己军令行事。

  徐乐并不想要部下随便牺牲性命,也没想过把玄甲骑变成私兵。但是阿爷把军将当手足的方法他还是完全认同,并且身体力行。是以不管李建成以重金厚币还是名爵俸禄相诱,都未能动摇玄甲军心。若是把部下不放在心里,玄甲骑怕是早就散了。

  与普通军将相比,步离更多了一份香火情分。罗敦阿爷临死之前,对自己惟一的托付就是小狼女,徐乐又怎能不对她另眼看待?何况彼此并肩作战出生入死多次,情分就更非同一般,只要不伤大节且力之所及,步离的要求徐乐自当尽力满足。只不过步离本人没什么物欲,也没有太多心思,从没对徐乐提出过什么请托。好不容易张一次口,徐乐自然不忍心让她失望。

  只是此事并不易行,徐乐的身份终究还是李家斗将,对江都的事情插不上手,更不方便多做干涉。否则难免落人口实,更可能适得其反。固然可以通过沈光传话,可是两人心性接近,徐乐对沈光的想法也能猜得到。自己说这种话,会让沈光看轻自己,觉得自己只怕是真的对杨家二娘动了心思,否则不至于如此热心。再说沈光就算愿意代自己劝谏杨广,也未必真的有用。那位帝王倘若真是个听劝的人,大隋江山也不会到如今这个地步。

  沈光不能用,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面禀,饶是徐乐胸有韬略,一时也拿不出太好的办法。至于一身勇力,在此时并无多少用处。总不能真的凭借一身手段,把杨家公主硬抢出来带离此地。

  还不等他想出办法,步离又被沈光请入宫中,这就更增加了变数。徐乐心中也觉得这里面有些不寻常,只不过在韩家兄弟面前,不能把这种心思表达出来,还要强作无事。

  就在几人交谈之时,却听一阵脚步声响起,只见沈光的身形出现在院外。往日里与徐乐说笑无忌豪侠做派的沈光,此时却是面沉似水,脸上满是怒容,手更是紧握着腰间直刀刀柄,随时可能翻脸动手。

  第六百九十六章 屠龙(六十一)

  徐乐并没有提马槊也没有挎直刀,而是如往常一样,赤手空拳毫无防范地朝沈光走去。小六想要举弓瞄准,却被韩约用眼神制止。韩约自己也把直刀扔在一边,只将盾牌挂在臂上,眼睛看着沈光双足,自己则微微下蹲,随时准备疾行冲锋。

  当初鹦鹉洲上沈光大战徐乐的情景韩约并未亲眼目睹,不过从小六等人嘴里,也略微了解了一些当时比武的情景。再加上这段时间大家互相切磋武艺,于肉飞仙的手段,韩约已经有所了解。知道这位沈大与乐郎君一样,都是当今天下第一的的豪杰。

  论及马上本领较徐乐略逊,步下手段则相差无几。小六这点本事在沈光面前拿不出手,除了惹人笑话以外再无其他用处。

  再说沈光和徐乐交情莫逆为人也光明磊落,和徐乐并没有发生冲突,更犯不上出手加害。只是他这副模样让韩约心里忐忑,身为徐乐的好友加伴当,自然也要做好出手援护的准备。

  徐乐这当口已经走到沈光面前,“沈大今日倒是闲在?不在太上皇身边当值,这么早就回府了?不知步离现在何处?”

  沈光并未回答徐乐的问题,而是死死盯着徐乐的眼睛。两人视线在空中碰撞了良久,沈光才恨声道:“你随某来!”然后转身便走。徐乐也不多问,跟着沈光前行,小六看看兄长,询问是否要跟上去。韩约则摇了摇头:“乐郎君自己能应付,咱们别添乱。”口内这般说,可是手上的盾牌并未放下,眼睛也紧盯着不远处的直刀,身上的肌肉也早已绷紧,随时都可以投入厮杀之中。

  徐乐与沈光一路来到前院,今天这里格外安静,并没有那些大声说笑举止粗鲁的访客,也不见家将仆役的身影。沈光并没有带徐乐进房间,而是在院落当中站住身形,转回身再次盯住徐乐的眼睛说道:“乐郎君,你我自从在鹦鹉洲相识便一见如故,沈某将你当作知己,也认定你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将你引荐给圣人,也是希望你能得一个好出身。即便人各有志不可强求,终归也可为敌国之交,不至于白白葬身于此。某自问这般打算对得起乐郎君这个朋友,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这段时日的招待,亦尽了手足之义。不知这些能否换回乐郎君一句真心话!”

  “徐某不知沈兄所言何意?你我都是顶天立地七尺男儿,有什么话都可说在明处。沈兄如此言语,徐某却是有些不明所以,不知你所指为何。”

  “乐郎君,你还要装模作样到什么时候!”沈光的声音陡然提高,面上怒气更盛,腰间直刀随时可能出鞘。徐乐却神色淡然,全然不知沈光为何如此。只不过他素来艺高人胆大,哪怕此时手无寸铁也并无畏惧之意。他只是不明白沈光好端端为何发这么大脾气,搞不清原由,也就无从作答。

  徐乐虽然一语不发,可是眼神清澈坚定,既无惊慌更无惧意,依旧直视着沈光。周身肌肉放松,并没有临阵戒备或是准备打斗的意思。

  沈光眼看徐乐这般模样,也有些发愣,他的眼神在徐乐身上停留片刻,才用几分疑惑的口吻问道:“莫非乐郎君你当真不知?”

  徐乐这才开口:“沈兄今日先是叫走了步离,随后又气冲冲上门兴师问罪。如今反过来问徐某是否知晓,这算哪门子道理?若不是你我投缘,我也知道沈兄乃是顶天立地的大豪杰,此刻你早已被打翻在地了!今日你若是不把话说明,咱们的交情也算是到此为止,徐某今后也没了你这个朋友!”

  这番话声音并不如何大,可是字字清晰语气斩钉截铁,言语中俨然藏有风雷之声。不需要声嘶力竭地怒吼或是破口大骂,更不需要兵刃相威胁,沈光也能感觉到徐乐此刻的愤怒。好汉之间易于结交却也同样容易翻脸,都是锋锐之士,更知道彼此是什么性情。

  这等性情之人易于结交却难以相处,固然会因为脾性相投成为好友,也会因为自身性情太过刚强又不肯退让,为了些外人看似并不重要的细故反目。更何况沈光的行为在徐乐看来,未免有些目中无人,易地而处,沈光只怕也要发作起来。

  见徐乐发燥,沈光反倒是缓和了几分,语气中的怒意为疑问所代替:“莫非乐郎君不知?李渊在长安篡位受禅,窃国称帝建立伪朝。伪朝国号为唐,年号武德。将代王贬为酅国公,徐兄则被封为左翊卫大将军。此事今日传到江都,难道乐郎君敢说自己一点都不知晓?”

  徐乐并没说话,但是他的神色足以说明问题。沈光相信徐乐不是一个善于伪装之人,更相信他为人光明磊落,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藏头露尾使用阴谋诡计。他此时的表现乃是发自肺腑,确实不知道李渊这番安排。

  沈光心中愧疚之余怒气重又升起,只是这回的怒气针对的不是徐乐而是李渊。勃然道:“如此看来乐郎君真的被蒙在鼓里。李叔德未免太过狡诈!纵然乐郎君不喜,我也要说。逆贼李渊外宽内嫉欺世盗名,乃是个不折不扣的乱臣贼子。不但欺瞒圣人,也骗了乐郎君。他派你为使分明就是行稳军计,以乐郎君主仆性命拖住圣人手足,免得骁果军北上还乡打回关中。趁着你和圣人商谈,他派兵马席卷关中攻城略地,又用阴谋诡计篡位。如今他当了皇帝,却把乐郎君的性命扔在江都不问,这等狼心狗肺之辈又怎能辅佐?乐郎君还是趁早归顺圣人,别再给李家卖命了!”

  徐乐依旧不曾作声,不知是否听到了沈光的言语。身为人臣,不能在外人面前言语攻讦自家主公,可是徐乐心里并非毫无动摇。沈光所说的言语里,至少有一句和自己想法相近。李渊打发自己来为使,表面上看是要借着和谈得到席卷关中扩充实力的目的。可是如今看来,这件事远远没有这么简单。

  筹谋篡位不是朝夕之功,从逼迫杨侑退位再到如何安排受禅乃至如何善后等等,这些事事无巨细,都得有人负责处置,更要有一番谋划乃至具体施行手段才行。是以没人相信李渊是临时起意,必然是早有预谋。派自己前来和谈的安排,是否也是篡位计谋中的一部分却是难以说清。

  昔日楚汉相争时,郦食其便曾经做过类似勾当。韩信以郦生性命为代价设计,一举消灭齐王田广。对于大汉来说,这一战自然是大获全胜,可是对郦生来说怕未必就那么欢喜。直到韩信出兵灭齐之前,郦食其多半还相信自己可以功成身退,至不济韩信也会设法营救他,待他离开险地后才行进兵,却不想被韩信推入了死地。如今自己一行人何尝不是如此?

  徐乐不认为李渊会在派自己为使时,就想到这一步。毕竟自己殴辱窦奉节乃是意外之事,李渊及其身旁谋臣就算神机妙算,也不大可能把这一步纳入计划之内。他也不认为李渊会把自己一行人当成弃子轻易牺牲。即便不提老辈交情,自己也是李家第一斗将,玄甲骑更是李家征战天下的一柄利刃,并非郦生这种舌弁之士能比。李家要想得天下坐稳江山,就应该尽力保全自己这些人性命,至少不会把难得的斗将损失在这种地方。

  可是李渊的行为又实在太过反常。哪怕他急着要称帝,也该设法派人给自己这些人通风报信,再安排逃脱路线,不该像现在这样无声无息,乃至如果不是沈光说起自己都不知道这件事。李家作为北地世家之首势力非同小可,哪怕是江都城内,也必然有李家眼线或是可用的关系存在。即便过去没有,在李渊登基之后,也必然有人想要攀龙附凤立从龙之功,从而主动投效李家门下。否则的话,李渊称帝的消息,也不会这么快就在江都城内传开。

  如果李渊愿意,这些力量便能为自己出城提供帮助,至少可以通风报信。可是自始至终这股力量全无动作,甚至在自己入城后,这些人从未试图与自己取得联络。这种反常行事,加上李渊的突然称帝,让徐乐也开始怀疑这里面有什么诡计。到底是李渊还是那位不安分的世子,要对自己下毒手?

  不过不管自己心中想法如何,在外人面前绝不能表现分毫。是以徐乐依旧板着面孔:“称帝?此事某一无所知,沈兄又是从何处知晓?这年月天下大乱谣言四起,不能随便谁说一句就当成实言。”

  “这消息千真万确,用不了几日怕是便有檄文送来。自古来天无二日国无二君,李逆竟敢僭号称孤,实乃自取灭亡。我骁果将士,必要将逆贼碎尸万段!徐兄堂堂大丈夫,对李家忠心耿耿,如今却被当作弃子,心中难道没有怨气?迷途知返尚不为晚,只要徐兄点个头,某便去圣人面前保举。你我兄弟带兵杀回关中,向李渊讨个公道!”

  第六百九十七章 屠龙(六十二)

  徐乐看着满面兴奋的沈光,自己依旧是之前那副模样。既没有表示支持沈光意见,也没有开口斥责,而是反问道:“步离现在何处?难道听了这个消息,你们便把她拿住了?”

  沈光眉头一皱,大声说道:“徐兄何出此言?你把圣人当成何等人?怎么会无故为难个小娘?再说人是皇后娘娘请去的客人,哪个活得不耐烦了敢加害于她?实不相瞒,是皇后娘娘与她说笑投契,又请了步离在宫里吃果子,是以尚未离开。皇后娘娘执掌六宫诸事缠身,便是宫中妃嫔想要与娘娘说些闲话也不是易事。难得步离能得娘娘欢喜,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这既是步离的造化也是乐郎君缘分。圣人对乐郎君青眼有加,娘娘又爱步离,你若是投奔圣人,日子肯定过得自在。不说名爵俸禄,至少没人敢用这种手段暗算于你。”

  徐乐没理会他后面的劝诱,只是注意听着前面的话。知晓步离无恙,自己的心就放下一半。随后又问道:“既然如此,沈兄此来便是奉了太上皇旨意,要取某的性命?”

  “徐兄这样讲话,你我便没什么交情好讲了。沈某何等样人,徐兄莫非不知?就算圣人真要对徐兄有所不利,也不会派沈某行事。某听了李渊篡位消息,便担心圣人对徐兄不利,是以特意赶来,为徐兄送个消息。”

  “再就是向我问个明白?”说到这里,徐乐的语气终于有了一丝松动,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此刻已然明白沈光的愤怒因何而来,又为什么把自己叫到这里问,而不是在后院直接开口。

  沈光为人豪爽,在长安时便是侠少首领,到了江都依旧不改豪侠做派,与骁果军以及宫中禁卫甚为相得,堪称是小孟尝一般的人物,消息自然灵通。他多半特意向友人请托,打探与自己有关的消息。是以有关李渊称帝的消息一来,他便听到风声,随后便紧赶慢赶过来给自己通风报信,实际还是希望自己早做准备逃出生天。

  不过怎么安排是一回事,心里如何想又是另一回事。刚听到消息时,沈光想必把自己误会成李渊的同谋,来江都的目的就是稳住杨广和骁果军方便李渊登基。若是如此,自己和沈光的交往,以及这段时日与杨广相处直到献计,都不过是计谋的一部分,所做的一切都是使诈用计。越是豪爽之人,越是不能容忍欺骗。自己如此,沈光自然也如此。

  是以见面之时沈光那么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不光是因为大家各为其主,更多是认为自己待友不诚,辜负了沈光的这份交情。之所以不在大庭广众下问,也是对徐乐保持着最后一份敬重,算是对朋友体面的以及彼此交情的顾及。倘若发现确实中了徐乐奸计,沈光多半会选择划地绝交,再痛快地打上一架以做了结。这些事都不适合在外人面前做,才把徐乐叫到这里询问,又事先遣散家仆确保没人能听到彼此的对话。

  既然误会化解开,之前的怒气也就消散殆尽,心中只剩了对彼此的敬重与惺惺相惜。为友如此,已经算得上仁至义尽,不管日后彼此立场如何,对于这份交情都不能轻视。

  不过感激是一回事,对于其所提谏言徐乐却不能接受。“我家主公是否真的登基受禅,这其中又有什么隐情,徐某一无所知自然不便作答。就算这些都是真的,也没什么不妥之处。我说句不怕沈兄动怒的话,大隋气数已尽神仙难救。更何况杨广并非明主,如今所用种种手段,形同负薪救火,于天下有害无益。徐某大好男儿,又怎会为这等昏君效力与天下为敌?”

  沈光并未辩驳徐乐的话,而是反问道:“即便你所说属实,如今也只有这一条路走。李渊为人外宽内嫉阴险毒辣,徐兄性情耿直,迟早要遭他的毒手。就算你不喜圣人所为,也不能再为李渊效力!”

  “人各有志,沈兄不必再劝。”徐乐打断沈光的话:“徐某相信自家主公,就像沈兄你相信太上皇一样。你我之间怕是谁也无法说服谁,只能听天由命。不过沈兄对我有恩,徐某也不能不报。我这里有件事,也要提醒沈兄。”

  之前徐乐因为不想招来沈光反感,又觉得说了也没用,是以并未提及自己对骁果军叛乱的担忧。可此时沈光赶来报信又劝自己归顺,正是个说事情的大好机会。借着这个由头,徐乐便将自己所见所知以及自己的担忧全盘托出,最后说道:“某也知晓此事并非沈兄所能过问,但是你我既为兄弟,我总要对你说实话。至于该如何行事,徐某就不便多口,一切由沈兄自行决定就是。你道我家主公那里凶险,在某看来倒是沈兄所处的乃是龙潭虎穴。偏生你们一个个不为所动依旧我行我素,真不知该说你们胆大,还是过于懈怠!沈兄可以当我大言欺人,但我相信凭你的才智,肯定能看出如今情形何等不利,理应有所戒备才是。”

  沈光并没有跟徐乐翻脸或是争辩江都的安全问题,反倒是脸上露出几许羞愧神色,低下头去不再言语,握住直刀的手也早就松开了。过了片刻,沈光才无奈地一声长叹:“我早就说过,徐兄眼力过人,江都之事瞒不过你,如今看来还是我小觑了兄长。不光城中之事瞒不过你的眼,哪怕你不曾亲眼得见,只凭只言片语也能将城中情形看得如此通透。可惜圣人无福,不能将徐兄收入麾下。可恨李渊无目,有徐兄这等栋梁,却不能重用。这老天何等不公!”

  他说到这里声音陡然向上一拔,饶是他早已把仆从赶散,这般高声呼喝,也未免过于大胆,很可能惹来灾祸。沈光并非冒失脾性,之所以如此,只能说明他愤怒到了极处,是以顾不上其他,只想先骂个痛快再说。

  “徐兄有所不知,城中情形可能比你讲得更为凶险,昨晚便有这么一桩事……”

  沈光身为杨广近侍又广交好友,宫中之事也瞒不了他。杨广先是亲自动手斩杀忠心报讯宫娥,又安排人手杀了那四名武监以及萧后身后的宫女,一口气出了这许多人命,再怎么压制消息也少不得走漏风声。虽然众人在表面上装聋作哑,暗地里有关这场杀戮的消息早已闹得沸沸扬扬,沈光也打听到了端倪。

  对于杨广这般行事,沈光心中颇为不满,可是碍于君臣名分,加上自己的权柄有限,想要干涉也是有心无力,只要把这份怒气压在心里。此时听徐乐说起城中事,他压不住脾气,将这份不满尽数宣泄出来。这其中固然责怪朝中宵小不识大局,到了这个时侯还想着争权夺利甚至与朝廷作对,更多的则是对杨广的不满。

  毕竟是侠少出身,沈光骨子里依旧保持着轻侠少年的本性,对于那些权谋手段并不放在眼里,亦不认可那些复杂心思。更何况杨广这种行事,已然不是权谋所能解释,在沈光看来简直就是亲痛仇快是非不分。身为人臣不能辱骂君主,但是在好友面前,他还是控制不住直抒胸臆,对杨广也有不少不敬言语。

  徐乐的眉峰皱起,脸上神色凝重。他并没有像沈光那般怒不可遏,而是感到事态远比自己想象的更为严重。虽然那名宫女禀报之事沈光也不曾知晓,但是既然来自司马德勘的营房,必然和司马有关。连夜进宫事关重大,稍微想一想就能猜到,这其中关系之事多半涉及到谋反篡逆。

  便是再怎么仁厚的君王,面对这种事都必须以雷霆手段予以处置,元凶首恶必然要铲除乃至族灭。至于对胁从的处理,仁君与暴君可能存在分别,可是对于这等大逆不道的行径予以制裁却是所有君王都要做的事情。如今杨广这种处理在徐乐看来,简直愚不可及,简直和三岁娃娃没什么分别。仿佛自己把头埋进被子里,对于外面的事不看不听,就能避免受到损伤。身为一国之君,面对可能涉及谋逆的大事居然用这种方法处置,更是杀掉了忠于自己的耳目,这简直让人哭笑不得。

  帝王并非神明,要想让军将兵卒听从调遣,不能光靠身份权柄,更要有手腕以及足够的钱粮财帛。士兵衣食仰给于君王,又畏惧君王权威,自然就会听令行事。如今杨广既给不了军兵部下饱食,又维持不住帝王权威。恩威俱失的皇帝,官兵便不会怕。就算之前没有反心的军汉,这回只怕也要生出异志。何况如今江都又是这么个情形,怕是用不了多久,整个城池都将面临一场灾劫。

  有此看法的不止徐乐一人,沈光的脸色足以证明,他的心思和徐乐相差无几。之所以还希望徐乐投奔杨广,固然是为其鸣不平,也是希望借助徐乐的才干勇力,化解这场劫难,免得事情真演变到最坏的地步。

  不过眼见徐乐这般态度,他也知道自己所谋不成,或许正如徐乐所说,大隋气数已尽,非人力所能挽回。既然如此,便不该再坑害朋友,像这等好男儿还是应该驰骋沙场建立功业,为天下苍生谋福。不能让这样一条好汉,困在江都这潭浊水内,是时候告别了。

  第六百九十八章 屠龙(六十三)

  “江都城外码头上,停着一艘船。船上水手舵工,都是可以交托性命的好汉子。他们都是江南子弟,乃是一等一的行船好手。只要船离了岸,便是有千军万马也休想追得上他们。尤其城里这些关中骁果,虽然在江都驻扎有时,也不过是学了些粗浅水性,于操控船只并不擅长。给他们再大的船,也很难追得上。再说乐郎君一行数人,也没有拼命追击的必要。某也知道徐兄手段过人,如果一心想走,天下间没有多少地方能留得下你,凭你自己的本事也足以离开江都。不过大家相交一场,这也算是我最后尽一番朋友心意,徐兄还请不必推辞。”

  徐乐心知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安排这么一条逃生的船只以及可靠人手绝非易事,尤其沈光还不是世家子弟,并没有那么多奴仆可用。全靠自己结交的朋友做这桩大事,其中艰辛更非寻常人所能想象。只怕他在江都结交的所有关系,都用在了这一条船上。

  这么一番苦心孤诣的安排,最后目的不是为了自己逃,而是给友人提供逃生机会。这个友人身上还负着李渊奸细的嫌疑,这件事一旦闹开,哪怕是杨广都未必会对沈光手下留情。越想徐乐就越得承认,自己欠了沈光一个天大的人情,偏生这个人情还不好还。沈光方才的话,其中已经包含了诀别之意,显然准备好一死以报君王。自己救不了他的性命,也救不了江都,这情分怕是此生难报。

  徐乐想了想,“沈兄,或许情形不至于到这个地步。你的这份心意徐某已经领受,只是出城之事徐某还得另想办法。”

  “事到如今必要当机立断,拖延迟疑如同妇人,岂不是自误性命?”沈光反倒发作起来:“你我虽然相识不久,但彼此投缘乃是知己,我为你做这些事乃是尽朋友之义,徐兄不必放在心上。我相信你能凭借自己的本事出城,不过眼下情势千钧一发,还是该用最为稳妥的办法为好。再者说来,世道险恶人心叵测,乐郎君相信之人,未必就真的可靠。沈某这些朋友虽然出身草莽,却是可以托付性命的豪杰,更熟悉这一带地势水情。乐郎君想要回转长安,他们绝对是最可靠的帮手。等事成之后,只要给他们寻一口饭吃,他们便会心满意足绝不会成为乐郎君的拖累。”

  “沈兄这话就说远了,既然是你的朋友,也便是某的朋友。朋友之间互相帮手乃是应有之义,又谈何拖累?能为朋友出一份力,徐某义不容辞!只不过眼下步离还在宫里,某又如何能走?”

  “步离……”沈光看看徐乐,随后又压低了几分声音:“某承认,这位姑娘算是个绝色,然则大丈夫理应以大事为重,怎可为美色所迷?乐郎君乃是顶天立地的豪杰丈夫,自然明白孰轻孰重。之前单刀独闯骁果军营,已然算得上情深意重,如今就算把人暂且留在江都,也不会落人口实。总不能为了个女子,就害了自己性命。再者说来,皇后娘娘与帝姬都和步离相善,她自己也有一身武艺,纵有风险也足以自保。城中还有六郎、沈某在,也会设法护她周全。只要你先行离开江都,随后某便安排人手把步离送去长安,岂不是两全其美?”

  徐乐看看沈光,随后又一笑:“沈兄,你我都不善于诳语欺人,就不必勉强了。你自己也知道,这些事是做不到的。否则的话,便不会急着让我离开。”

  沈光被徐乐当面戳穿假话也略有些尴尬,但是随后还是咬牙道:“乐郎君聪慧过人,确实骗不了你。不过你既然如此精明,就不该做糊涂事。为了一个妇人,坏了自己以及两位伴当性命,这可不是大丈夫行径!”

  乱世中人命如草,便是名士贤臣又或是百年名门,在兵锋铁蹄之下也会化为齑粉。在这等环境里,女子的性命就更不受重视。况且前朝高纬之于冯小怜、萧宝卷之于潘玉儿等为美色误国丧命的例子,也让英雄豪杰对于美人从心中生出几分戒备之意。

  固然人伦大道不可荒废,但是一旦有谁沉迷于某个美人,或愿意为女子搏命,就难免被人认为是无用之辈又或者好色不知轻重,为人所轻视。沈光正是因为拿徐乐当作自己人,才会如此不客气地以言语指责,其心意还是希望徐乐迷途知返趁早放弃步离赶快逃生。

  徐乐也知他是好意,不好直接与其争吵,却也没法向他说明自己和步离之间的羁绊远比沈光想象的密切。自己将步离视为亲人,绝不可能牺牲她的性命自己逃生。只好说道:“沈兄一片苦心,徐某不会辜负。不过此事关系重大,三言两语间难以说明。徐某知道轻重,但也不会为了保全性命就抛弃手足袍泽。至于江都局势虽然凶险,但徐某自信可以靠着一身本领自保。再说,真到了那等时侯某再设法出城也不迟。倒是沈兄,你自己就不想想退路?”

  沈光微微一笑:“小弟虽然出身宦门,然则自记事起,便不曾过上好日子。最风光时,也不过是长安城内一轻侠无赖而已。坊巷之中商贾称我为游侠儿之首,实则和草寇头目并无什么分别。即便是每日好酒好肉,日子也算不上快活,更不是男儿汉应该做的事!直到圣人招兵,某投军入伍之后才算活出几分人样。靠着圣人抬举,得以入朝为官,如今更是追随圣人左右。城中军将大臣见了某,都要打个招呼,与我寒暄一番称我一声将军。这一切都是圣人恩泽,某岂能不报?武人报恩,无非血肉性命而已。沈某活在世上一日,便要保护圣人周全,守着大隋江山。有人胆敢犯驾,便要先从我的尸体上迈过去!”

  他这番话慷慨激昂情真意切,显然是发自肺腑。徐乐望着他这副样子,心中不免唏嘘。沈光如此,自己又何尝不是?若是刘武周做出这等称帝行为,自己定要和他翻脸,大家非要论个高低不可。可是李渊既是尊长又是李世民的父亲,自己便不好向他发难,这和沈光又有什么分别?自己这种人一旦认准了什么,就不可能挽回,自己也不必白费气力。

  徐乐想了想,对沈光说道:“沈兄言语乃是大丈夫立身之本,徐某自然赞同。不过恕某直言,沈兄这等豪杰,不该为了昏庸之主白白葬送性命。大丈夫行事只求无愧于心,不必在意世人谤誉,忠君报国亦未必只有舍身护驾这一条路可走。沈兄并非愚顽之人,于小弟言语里的意思也能明白,还请仔细斟酌。”

  沈光点点头,又朝徐乐一笑,并没有再说什么。同为豪侠性情又恰好遭逢这等乱世,于生死二字早已看淡,所求者无非是快意恩仇俯仰无愧。徐乐的话与沈光心性相和,也能明白对方言语里的关切之意,自然不用再多做分说。

  徐乐的心思很是坚决,沈光也知劝不动人,只好说道:“既然乐郎君心意已决,我也不再相劝。不知还要小弟做些什么?”

  “沈兄所做之事已然令某感激不尽,不敢再叨饶。只要再拿些酒来,你我痛饮一番便是。”

  徐乐并非酗酒之人,此时开口要酒,更不是为了自己口腹之欲。大家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全都明白,此番分别多半便是永诀。以沈光的性情,不会背弃杨广独自逃生,那么免不了丧命于兵火战乱之中。

  这样一位豪杰落如此收场,本就令人唏嘘,更何况两下一见如故,眼看自己生平知己就要以身殉道徐乐心中又如何能平稳?是以这杯酒也算是壮别,为两人都留个念想。

  看来沈家的仆役已经被悉数打发出府,偌大沈府内就只有这么几个人,拿酒这件事也只能沈光亲历亲为。当他捧了一坛酒来到书房之时,却见房间内除了徐乐之外,又多了一名中年宦官。

  一见这名宦官前来,沈光的脸色微微一变,怀抱酒坛僵立门首,颇有些不知所措。倒是那名宦官见机得快,见沈光回来连忙笑道:“圣人果然神机妙算,说沈郎君必然在府中与乐郎君一处,当真是分毫不差。这倒是省了奴婢些许气力,二位请随奴婢同行,往迷楼面圣。”

  沈光擎着酒坛站在门首并未动地方,两眼看向徐乐。这小小的酒坛在他手中,一样可以成为杀人利器。只要徐乐发一句话或是一个眼神,下一刻这只酒坛便会要了宦官性命。左右有一条性命向皇帝交待,这种宦官打杀几个又有什么要紧?

  徐乐以眼神示意沈光不可妄动,随后又看看酒坛:“看来这酒只好回来再吃,咱们先往迷楼要紧。”

  “圣人只唤乐郎君与某前往?”

  “正是。”那名宦官依旧满脸堆笑,似乎没意识到自己处于两员虎将包夹之中,随时可能丢掉性命。不过从他毕恭毕敬的态度就能证明,这宦官乃是个精明人物。知道此时该当如何,才能保住自家人头。

  沈光思忖片刻,两步来到案几之前放下酒坛,随后对徐乐道:“这坛酒放在这,你我回来再饮!”

  徐乐微笑点头,并未作声。那名宦官也长出了一口气,随后在前带路,领着二人走出书房。来到外面,沈光放眼四顾,见自家外面没有埋伏甲兵,总算出了口气。皇帝只是召见徐乐,没有下令捉拿,且没有安排甲兵包围宅邸,看来事情还没到不可缓解的地步,自己也就暂时不用出手以武力突围。

  韩家兄弟在角落里偷眼观看,眼见徐乐随着内侍离去,小六神色颇有些慌乱,若不是韩约紧紧按着他,他只怕已经跳出去阻拦。虽然两人并未听到之前徐乐沈光之间的对话,也不知道李渊称帝消息。但先是沈光神色有异,又有内侍突然出现,两人依旧能察觉出情形不妙。

  韩约悄声对小六道:“凭乐郎君手段,他若是不想走,谁能勉强?既然他甘愿随行,自然有他的道理,我们不可轻举妄动。且回去准备兵器预备厮杀!”

  第六百九十九章 屠龙(六十四)

  迷楼内,杨广面色阴沉。虽然一语未发,但是任谁都能感觉到那股冲天怒意以及杀意正如同乌云凝结一处,一场风暴正在酝酿之中,随时可能降下致命雷电,让徐乐化为飞灰。杨广素来喜爱英武少年,往日里不管徐乐对他的态度如何,杨广总是面带笑容,看徐乐的眼神里更满是欣赏。今日却如同看着死仇大敌,从两眼内几乎要喷出刀剑将徐乐千刀万剐。

  沈光还想要为徐乐分说几句求情,可是杨广一见他就挥手示意不让沈光开口,随后就让内侍把他带出去。饶是沈光再怎么大胆豪迈,也不敢在杨广面前放肆,只能生生被驱逐出去,不敢多说半句话。只留下杨广、徐乐两人在房间里,再有便是屏风后那些全副武装的护卫劲卒。

  “徐乐!”沉吟良久杨广终于开口说话,声音很是沙哑:“朕以为徐家子孙必是豪杰,却没想到老徐敢的孙儿,居然会为人做死间!你就不怕辱没了自家门庭?死后没脸见自家祖先?堂堂斗将就算是死,也该死在战场上,像个英雄一样慷慨捐躯。给人当弃子以性命助李渊篡位,这等死法又算什么好汉?”

  “太上皇何出此言?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顶天立地,何须用什么阴谋诡计?倘若徐某得知主公登基之事,来江都之时便会把话说明,不用等到今天!”

  “那朕早就把你碎尸万段,也不会容你活到今天!”杨广在案几上用力一拍,身体略略前倾,如同一只发怒的野兽,随时准备从案几后扑出,把徐乐生生吞入口内。

  徐乐气定神闲,对于杨广的暴怒以及可能遭遇的危险,根本没放在心里。杨广这种反应早就在预料之中,如果不是担心这个,沈光也不用冒着风险通风报信,又给自己安排船只逃生。

  这也不能怪杨广,不管昏君还是圣人,都无法容忍李渊这种公开称帝的行径。作为北地世家首领,李家的身份地位以及对朝野影响,不是那些蟊贼草寇可以相提并论。若是刘武周之属自立为王,天下人只会笑他们沐猴而冠,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斤两。士族豪强不但不会归附,反倒会产生恶感,认为他们不知死活更不懂规矩。可是李渊的情况就恰恰相反,那些世家名门认可他的身份地位,也认为他有资格做皇帝。

  换句话说,如今的天下依旧属于世家门阀,就连谋反这种事,也要看世家是否认可。如果是这个圈子里的人,或者被他们认可有“人君之相”就能得到世家门阀的支持。只要许诺他日江山定鼎之后,给这些世家门阀足够满意的条件。便能得到这些人的支持,不管财物还是人力,都可以向他们寻求帮助。反之如果不能得到世家认可就自立为王,不但不会得到扶持,反倒会被打成乱臣贼子,面临来自各方面的打压。

  李家和杨家本就是门阀之一,属于世家之中的人物,自然更容易得到认可。李渊在未曾造反之前,就被天下名门看作可以和杨广相提并论的人物。除去君臣身份之外,在世家眼中两人并没有高下之分,甚至可能李渊还略有胜之。是以他如今接替杨广做天下之主便算不上罪过,可以被世家接受。

  杨广不在乎自己治下出现多少草头天子,那种山大王一样的存在,也动摇不了大隋基业。可是对李渊这种有资格取代他的强人称帝,不但威胁了大隋的基业,更是要杨广的命,是以他绝不能容忍。如果之前李渊的两分天下主张还勉强算是给杨广留了一条路走,那么如今公开称帝,便是公开宣战。天无二日国无二君,两人之间只能由一个人活下来。

  原本杨广还可以自欺欺人,躲在江都享清闲,或是逃到丹阳割据一方。用静待天时等借口蒙骗文武以及兵将甚至自己,随着李渊正式称帝,他便连自己都骗不过。

  他必须做出应对,向自己的臣子兵将以及治下百姓表明态度。否则那些依旧忠于大隋社稷的臣子又该如何看待自己的皇帝?军民人等士气动摇,就算想划江而治也不可得。是以杨广不管发怒还是杀人,都不算什么奇怪,徐乐心里也有所准备。

  不同于面对沈光时的松弛,此时的徐乐周身肌肉已然悄悄绷紧,整个人处于随时可以格斗杀人的状态。

  其实这段时间的相处,让徐乐对杨广的看法也发生了些许改变。之前认定其是个昏聩残暴的君主,就算千刀万剐也难赎其罪之万一。可是如今他发现,这位荒唐天子身上,也有些许可观之处。如果不是行事毛躁急于求成,或许也可成为个有为之君。

  虽说他和杨广注定不会成为朋友,但是也不至于见面就想结果其性命。至少就眼下而言,如果杨广不动杀心,徐乐也不打算动手杀人。左右骁果军眼看就要哗变,这些乱兵绝不会饶过杨广,自己也就没了动手的必要。步离人还在迷楼内,不到万不得已更是不该大打出手。

  因此面对杨广的咆哮,徐乐并未做出应对,而是直面杨广一语不发。他也知道,此时自己说什么其实并不重要,杨广接下来采取怎样的行动,取决于他的胆量以及对关中的处置。甚至整个江都乃至杨广本人的命运如何,也取决于接下来的决断。这个时候自己不该说话也不必说话,杨广本人是生是死,大隋国祚如何,一切自有定数,外人不必干涉。

  “你别以为朕不忍斩你!芝兰当道不得不除,何况乱臣贼子?逆贼李渊篡夺大宝,论罪当诛九族。附逆之臣,也难逃一死!你阿爷在日不管何等跋扈骄横,也不敢牵扯到谋反大案。你徐家如今既与反贼同流合污,便是将你碎尸万段也是理所当然!”

  杨广继续咆哮着,徐乐还是之前那副模样,一语不发直视杨广,等待对方最终决断。

  “徐乐!朕念在你徐家于社稷有功,你又是徐家唯一骨血的份上,给你一条生路。只要你跪倒归顺,朕可以既往不咎。朕不但不杀你,还会重用你。李渊给你的官职,朕也可以给你。除此之外,朕可以自骁果军中选拔三千甲骑供你操练,为朕练一支玄甲铁骑出来!”

  杨广此时的语气变得亢奋:“只要你能练成玄甲骑,带着玄甲骑杀回关中夺回长安,便能洗刷之前罪过,更能给自己挣个大好前程。朕会招你为驸马,更会封你为王!开府建牙建立家号,一跃成为世家,这些都唾手可得。怎样?区区一个左翊卫大将军,如何与王爵之位相提并论?不单如此,朕还会让你有机会手刃杀父仇人,为自己的父母报仇雪恨。这等良机不容错过,你千万不要自误!”

  徐乐的脸上反倒露出了一丝笑容,与平日相比,他笑起来的样子更为俊朗。只是此刻他的笑容里充满了嘲讽又带着几许怜悯,看不出半点善意。

  “有请太上皇安坐,人突遭变故乱了方寸,并不是什么稀奇事。但是如今大隋江山压在太上皇肩头,怕是容不得您感情用事。今时今日是什么局面,你我心知肚明。我若是太上皇,此时便该想想怎么让自己活下来,再设法化解眼下的危难,而不是在这里发梦!太上皇睡得够久了,也该醒醒了!”

  杨广的脸色随着徐乐言语陡然一变,一张脸涨得通红两眼凶光四射,怒喝一声:“竖子大胆!莫非真以为朕舍不得斩你?”

  随着这一声怒喝,徐乐甚至可以听到屏风后传出的兵器出鞘声。他依旧神色不变,只是双腿微微绷紧,如果杨广接下来传旨杀人,自己便要先下手为强拿下杨广,至少也要拼个同归于尽。口内则冷声道:“要斩徐某,只怕没那么容易!”

  就在双方一触即发之时,忽然门外传来一声琴声。声音透过房门直抵两人耳中,随着琴声响起,杨广脸上的怒意也略略消减几分,接下来的命令并未传下,而是又坐回原位。在眼神中,分明流露出几许柔情。徐乐这时也猜出弹奏之人身份,不等他回头,房门外已经传来女子的声音:“臣妾求见圣人。”

  声如空谷黄莺百转千回,闻声不见人就已经让人醺醺欲醉,迫不及待想要一睹佳人芳容。徐乐是听过杨家二娘说话的,他可以断定说话之人绝不是杨二娘,其年龄远比二娘为大,所经历的沧桑也不是这位帝姬可比。不过徐乐本能地感觉,这位说话人别看年纪大了些,可是若论容貌风姿,只怕还在二娘之上。杨广迷楼之中美人无数,但是这种祸水一般的人物未必多,最有可能的就是杨家二娘生母萧后。

  步离之前被宣进宫,就是萧后召见。如今萧后、二娘都在此,莫非步离也来了?徐乐刚想到这里,门已经被推开,随后一阵脚步声音响起。甚至不用回头,徐乐就感觉到行路轻盈如猫,没有半点动静的步离已经走入房中。

  他刚刚回头看去,依旧被换了一身宫装的步离,已经抢先冲到徐乐身边。而在步离身后,则是怀抱瑶琴的杨家二娘,最后则是个中年美妇。妇人的眼光也落到徐乐身上上下打量,饶是徐乐心性如铁,泰山崩于前也可泰然自若的性子,被美妇一望,心中也莫名打了个突,只觉得心跳莫名加快几分。不由得暗自佩服:不愧是能生出杨家二娘的女人,绝非等闲之辈。

  也就在他想着的当口,萧后与二娘已经来到杨广身边,与徐乐对面而坐。萧后上下打量着徐乐,将之前剑拔弩张的气氛破坏殆尽,可是徐乐的心反倒是变得慌乱,周身更是阵阵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