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历史军事>盛唐风华【完结】>第五百章 相逢(三)

  驰道上尘土飞扬旌旗招展,一支马队马不停蹄,向着平阳方向急行。队伍的最前方二将领军,正是李世民与长孙无忌。

  两人带兵自南商关而出,并未直接顺驰道而行,而是和徐乐的部下一样,先行钻入山中。

  马邑一带山势连绵小径众多,李世民等人不比徐乐熟悉地理,不敢顺着小路走,只是在山里绕了两天路,随后便钻出山,绕远路赶往平阳。

  之所以这样费周章,自有其用意所在。

  李世民深知,刘武周既在南商关内对自己动手,便等同与晋阳反目。自己杀出重围而走,刘武周绝不会善罢甘休,肯定会派兵追赶。恒安甲骑名动天下,如今更多了突厥人为臂助,论及长途奔袭,马上厮杀,河东兵马可不是对手。再说自己这支轻骑连番交战死伤惨重,能战者不满百人。纵然自己再如何英雄了得,这样一支残兵与恒安甲骑野战争锋也是有败无胜。为防敌人尾随追杀,也只能绕路避其锋芒。军中粮草充足,绕远路也不至于断炊。只是山中躲避与世隔绝,于外界的消息一无所知。再急着赶往平阳,沿途更是无从安排细作扫听消息,对于南商关内情形无从了解,让李世民心里总有些不甘。长孙无忌看出他的念头,边催动坐骑跟随,边劝解着:“二郎不必心急,等到了平阳再慢慢派人打探,总能知道情况。不过依我之见,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平阳也不是久居之所。会和殷破岳的人马,便立刻返回晋阳才是正理。若是咱们的人马陷在马邑,唐国公那边就难免头疼,如今举大事在即,不能坏在我们身上。至于徐乐的生死,你我就不必操心了。”

  “辅机此言差矣。乐郎君手段你我都看得分明,自古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何况当今乱世群雄逐鹿,此等上将若能归于我晋阳军中,何愁大事不成?”

  “话虽如此,可是他毕竟手刃王仁恭又挟持刘武周还和突厥执必家有仇。明明是边地之人,却把自己身边的各路诸侯得罪了一个遍。这等惹祸精如同虎狼又似利刃,稍有不慎便会伤了主人。纵然本领再大,也不合用。”

  “寻常人物自然用不起这等上将,只有真正的人主,才能让徐乐这种无双斗将为自己冲锋陷阵建功立业!区区刘武周、王仁恭还有突厥……又怎么配得起这等虎臣?”

  凭借自己的本领,如果再有徐乐这等虎将辅佐,不信不能让江山归于李氏。到时候有足够的战功支撑,再有武人支持,便是父亲也不能一味偏袒大哥。至于徐乐杀王仁恭的那点事,又算得什么?自己一样也想杀王仁恭,只不过被他抢先而已。不管太原王氏家世如何显赫,在乱世中都不如精兵强将有用,压根就不必在意他们的想法。正因为徐乐杀王仁恭,自己才更要用他。父亲身边的世家子以及心甘情愿为世家效力的武人已经足够多,而且大多投效在长兄门下。徐乐和这些人肯定相处不到一起,归顺晋阳之后,也不会和长兄亲近。他天生就是自己的朋友,自己也有把握与他成为朋友,两人一起纵马天下闯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只消让自己在平阳与之相逢,便是一番风云际会!在山中兜转时李世民已经盘算过,徐乐就算能逃出南商关,在边地也失去立足之地。不管是为他那位年老尊长报仇,还是为手下人求一条活路,前来平阳投奔自己,都是他惟一的选择。徐乐不是个糊涂人,应该能想到这一点。只要平阳城池在自己手里,就肯定能够遇到这位虎将。一想到平阳,李世民眉头微微皱起,随后向长孙无忌问道:“辅机,你取笔墨来。王仁恭既对我下毒手,破岳那边多半也不会放过。我们光派斥候打探还不够周全,我打算给破岳写封书信。”

  “二郎在担心平阳安危?”长孙无忌先是一愣随后一笑:“这便是多虑了。破岳素有将略且麾下有两千余兵马,论起人数便是夺了平阳都绰绰有余。平阳那位守将又是个草包,就算厮并起来,破岳也不会吃亏。这一点你尽管放心,平阳那边绝不会有失。再说斥候也打探过了,平阳一切如常,用不着这么麻烦。光是书信往来耽误的时光,都足够恒安甲骑追上来了。”

  李世民摇头道:“此事不可大意!速取笔墨来,我这就给破岳下书,耽误不了多少时光。”

  平阳城内。

  李世民带五百精骑前往善阳之后,这两千五百兵将便由校尉殷峻统领。殷峻字破岳,今年不到三十,却已是晋阳城中小有名气的将领,与侯车骑那位公子不分上下。其出身名门,祖父殷不害曾为南陈司农卿,叔父殷僧首为秘书丞,堂兄殷峤以学行见长尤工尺牍,颇有些才名。

  大业天子一心打压世家,最终导致辽东大败自己迁居江都。明眼人都看出乱世将起,殷峤也不例外。举家投在唐国公门下,只待李家举事做个从龙重臣。

  与晋阳许多世家子一样,殷峤亲近的主公也是李家嫡长子李建成。殷峻能成为校尉,亦是李建成保举的缘故。殷家子弟皆是上马击贼下马草诏文武双全的人物,不过终究有所偏重。殷峤长于文墨,殷峻则长于武艺。虽说靠着李建成保举得为校尉,但是上任不久便靠着自己一身武艺满腹韬略成功压服部下。其不贪财帛体恤军将,天长日久将士自然归心,殷峻麾下兵马于整个晋阳数万精锐之中,也算得上能战。李世民带兵入马邑,李建成特选精兵强将扈从,特选殷峻为将,便是看重他一身兵法武艺。不管王仁恭如何行事,足以保住二弟不失。李世民之所以敢轻骑入善阳,也是相信殷峻领兵坐镇平阳,足以保证归路。

  平阳守军兵力与河东军马相若,主将何叡乃是马邑鹰击郎将何欢族弟,虽也是世代将门,但是在马邑名气不彰。即便真得火并起来,殷峻也足以颉颃。然而此时,平阳衙署之内,殷峻及麾下军将咬牙切齿怒目而视,却对对面的何叡无可奈何。在何叡身前,是数十名环甲持兵的彪形大汉,在窗外、门首更有几十张强弓硬弩对着自己一行。自殷峻以降,河东众军将身上均未曾携带兵刃,纵然何等英雄了得的人物,此时也只能束手就擒。殷峻心内暗自悔恨。自李世民离开后,自己初时亦是小心谨慎,生怕王仁恭动手。但何叡实在太会做人,不但对河东兵马的钱粮供给及时,自己更是隔三岔五便来拜望。交谈之下又发现何叡虽是将门子弟,自身才具却极为平庸,不拘武艺、将略一无所长,为人更是胆小如鼠。最擅长的便是逢迎拍马攀扯交情,再不就是饮酒谈玄,和晋阳城里那班靠着家世出身混日子的世家子弟并无区别。

  殷峻在晋阳时这等人见得多了,也不觉得奇怪。因此未免放松了戒备,不但自己与之饮酒酬酢,部下军将也都跟着来蹭酒食。不想今日阴沟翻船,竟然被对方所算。

  自己从一开始就中了对手的骄兵计,被拿也是情理中事无话可说。殷峻只是想不通,何叡为何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这个时候下手行事?何叡面带冷笑:“你家李二郎胆量未免太大,真以为有唐国公这么个老子,就能为所欲为,别人就不敢碰他?实话告诉你们,王郡公已经下了杀令,李世民得人头我们马邑收下了。还有善阳那位马王爷,区区一个马贩子也敢掺合到这等事里,一样难逃一死!至于你们,就乖乖等着郡公发落吧。“殷峻心头一惊,没想到何叡居然连自己和善阳豪强“马王爷”杜三郎的交往都知道,看来确实是被这厮蒙蔽了。虽然论及兵力,自己并不在对方之下,但是人无头不走,没了自己这些军将,那两千余军兵毫无作用,何叡只消带兵把营房包围,他们就只能乖乖投降。自己这些人生死是小,李世民的安危是大。如果他真被王仁恭所杀,唐国公到底是要攻打长安,还是会兵进马邑?自己兄长又该怎么交待?但愿老天保佑,李世民平安无事,千万不要有失!

  第五百零一章 相逢(四)

  群山莽莽,有如剑刃参天,山巅白雪,便是剑锋寒光。

  阵阵战马嘶鸣声响起,在山谷中来回飘荡。执必思力阴沉着面孔立于马上,身旁则是担任向导的苑君玮,在两人身后,则是高举着青狼旗的执必部骑兵。自山道向后蔓延开去,一眼望不到头,只能看到无数人头、马头攒动。不管对徐乐的仇恨有多深,执必思力终究也要顾全着整个执必部的利益,不能为了自己的私仇,搭上整个部落。为了此次出兵,执必家向那位大隋公主借贷了大量牲畜资财,虽说那位公主肯慷慨解囊乃是为了借执必部压力压服边地群雄,不让他们造大隋的反。可是作为金狼旗主人,阿史那可不管那些。他的债不是好借的,所亏欠的每一文,都得数倍偿还。之前徐乐带着玄甲骑浴血厮杀,把青狼骑打得元气大伤,整个部落的兴衰存亡都大有问题。好不容易得了机会,自然得以大事为重。因此执必落落以及执必贤带领大半青狼骑随同刘武周兵入善阳,为执必部收回本钱。刘武周答应将王仁恭大半积蓄交给执必部,又允许执必思力带领亲兵千人追捕徐乐,还把自己的爱将苑君玮派为向导,场面功夫做到极处,执必思力也就不好再发难。这几日便带着兵马在连绵群山中穿行,不管部下如何劝说也不肯回头。按说徐乐所部人马过百,老弱妇孺过半更有不少伤员,纵然先行一日,行动速度也不能和自己的青狼骑相比。虽说执必部在此之前未曾攻破过南商关,对南商关后山中路径不熟。可是有苑君玮这个地里鬼带路,于路途上也不会吃亏。论理早就该追上徐乐,斩了他的首级。可一连几日非但找不到人,就连这支人马的踪影都不曾发现,未免让人心里起疑。

  执必思力侧头扫了一眼苑君玮,目光阴冷如冰。前者和青狼骑大战的时候,苑君玮肩胛受伤伤势极重,医官判断纵然老天保佑不落残疾,左臂也用不上力。换言之这位昔日恒安第二斗将已经废了,充其量也就是个普通军将的本事。人落到这一步本就心情烦闷,伤势未好又要钻山当向导,也就变得更加暴躁。这几日在山里苑君玮骂不绝声,把徐乐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进去。不止一次赌咒发誓说自己要是抓住徐乐,绝对要把他千刀万剐。若不是他擅自和青狼骑开战,就不会把自己拖累进战场导致重伤残废。如今大家都去善阳发财,自己又被他害得在山里喝风,见面之后绝对轻饶不了。

  话说得狠,神情也似乎恨极了徐乐看不出破绽,但是这几日连人影都看不见,还是难免让执必思力怀疑这个向导是在做戏。突厥人和恒安甲骑仇深似海,直接砸碎苑君玮肩胛骨的并非徐乐而是青狼骑儿郎,他到底恨徐乐多一些还是恨突厥人多一些,谁也说不准。可是突厥人对这片地形一无所,如果离开向导慢说找人,自己能否走出去都难说。是以执必思力虽有疑心并未发作,只是心里已经不再信任苑君玮,也不再单纯靠他找人。苑君玮在马上打了个哈欠,看着执必思力道:“少王,咱们在这里还要等到几时?山里不能和外面比,天黑得早。若是再耽搁下去,今晚上怕是又找不到合适扎营的所在,万一冻坏了你,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苑将军多虑了,我们突厥人没那么娇贵。”执必思力冷声回答,随后看向前方:“阿塔做事稳当,我想用不了多久就有消息。”草原上的射雕手无一例外,都是一等一的好猎手。除了箭术绝伦外,于追踪猎物一道,也都是行家里手。既能在冬日里追捕狡猾的狐狸,自然也能找人。因此执必思力改派阿塔去搜寻踪迹,查找徐乐等人是否在此经过。纵然追不上,也能把方向定死。

  时间不长,就见阿塔从前方赶回,朝执必思力行礼道:“他们确实走的这条路。”

  “过去多久了?”

  “这……却是说不好。”阿塔脸上没有丝毫愧疚或是畏惧,并不怕少王责罚训斥。“对方也有好猎手,把一切都破坏得干净。我只能找到这些。”

  “这就足够了!”执必思力两眼放光:“梁亥特部个个都是猎狐好手,自然懂得怎么隐藏行踪。不过再好的狐狸也斗不过好猎手,既被本王盯上了,就谁也别想跑!”

  苑君玮也兴奋起来:“好啊!总算是让咱们的逮到尾巴了!少王放心,这一带的路都装在我心里,你们跟着我走保证错不了!”

  他说话间就要打马前行,执必思力却一把拦住:“慢!我觉得不能这么追。”

  “不能这么追?那要怎么追?”

  “请问苑将军,这条路能通向哪座城池?”

  苑君玮愣了一下,但还是回答道:“出山入驰道,离平阳就没多远了。”

  “平阳?”执必思力脸上露出一丝冷笑:“从此往平阳山路共有几条?这条路是不是最近的?”

  他说到这里声音陡然一厉,两眼放出两道寒光紧盯着苑君玮。饶是苑君玮好勇斗狠胆量过人,被执必思力这一看也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执必思力冷声道:“刘郡公派苑将军为向导,所为何事将军心里应该清楚得很。令兄与我执必部乃是朋友,我也愿意交苑将军这个朋友,苑将军想必也不会拒绝我的好意吧?我们突厥人从不对朋友撒谎,请苑将军务必实言相告!”

  “这……这说得啥话?”苑君玮吞了口唾沫:“鹰击让俺带路,俺又哪会说假话?从这往平阳,小路有五条,这条路远了些,不是最近的。”

  执必思力点点头:“那最近的路苑将军想必认得?有请你带我们走一程。”

  “咋?少王不追了?他们男女老少拖家带口走不快,少王现在追上去,一准能抓到!”

  “我原本也曾这么想,可是这几日的情形看,恐怕我的人追不上他们。既然如此,我就到前面去等。徐乐绕路而行就是为了避开我们到平阳,咱们先行一步,只要苑将军所言不虚,我们总能碰上。”

  “可……可是平阳那里有河东兵马……”执必思力冷笑一声:“河东兵马又如何?鹰击不是派了尉迟恭去拿李世民?再说我们执必部这次出兵,就是帮你们一扫马邑。若是平阳有兵马反对鹰击,我顺手帮你们除了就是。苑将军尽管带路!“苑君玮看执必的脸色就知道此事已经无从拖延,只好硬着头皮催马上前,于军前带路。心内默默念叨:“乐郎君,不是俺苑四鼠肚鸡肠,实在是突厥人太过诡诈,这点心计骗不过他们。但愿你福大命大,此时已经到了平阳。恶虎口乃是出名的险要,若是被突厥人占了那里的军寨,就算你肋生双翅也走不脱,到时候人们背后准会戳我的脊梁骨。这口黑锅我可不想背!”

  青狼旗招展,号角吹响,突厥大队人马随着苑君玮抄小路向前急行。

  与此同时,徐乐这支人马正在山中艰难前进。前一天徐乐已经发现了突厥追兵,幸亏对方带路的向导走错了路,否则双方只怕少不了要大战一场。徐乐不怕厮杀,但是不希望这些部下,尤其是老弱妇孺被卷入战火无辜丧命。因此催促着众人急行,又不得不绕路深山,故意走一条远路,希望躲过突厥人的追击。一名梁亥特部青年来到徐乐马前禀报,并未见到突厥追兵,宋宝在马上挑起拇指:“好!不愧是雪地能猎狐的好猎手,真有你的!那些突厥人被咱们甩掉了,等到咱们到了平阳喝热汤吃麦饼的时候,他们怕不还是在山里打转喝风呢!”

  徐乐摇头道:“突厥人也是草原上最好的猎手,不能小看他们的本事。催促大家加急行军,便是夜里也得赶路。我知道大家不容易,但为了活命也是没办法。”

  陈凤坡从队伍后面跑到徐乐马前,在他耳边小声嘀咕道:“乐郎君,我们的粮食怕是要见底了。今晚上勉强对付,到了明早上就不知怎么办。就是牲口也不好再多杀。”刘武周南商关诈降时,云中军民已经没了嚼谷儿。恒安甲骑虽有些保命粮食,总数也十分有限。这几天山里行军消耗大,人的吃喝上也要尽力供应。纵然是忍痛杀了些马匹补充肉食,依旧是杯水车薪,干粮袋已经见底。这一绕路又耽搁了不少时光,后有追兵自己的粮食又尽数吃光,若是消息传开难免人心不安。陈凤坡总算老成持重,没急着叫嚷,先向徐乐要个章程。徐乐微微一笑,“怕什么?咱们这一路,哪次不是这么过来的?且寻些可以替换的脚力杀了,先让大家吃饱饭!不知几时突厥人就可能追上来,饿着肚子没法交手。大家忍一忍,只要冲到平阳,就都有好日子过了!

  第五百零二章 相逢(五)

  夕阳西下,阳光洒落山间,为这苍莽群山染上几许金黄。自晋阳往马邑的山路上,一座大营巍然耸立。虽是赶路时临时扎就的行营,也并未按着战时规制布下种种遮护手段,但是大营布置得当极有章法,往来巡哨的士兵眼神锐利精神饱满,一看可知带兵之人必是出自将门,有着家传本领,所带领的兵马也是训练有素的精锐。

  夜间不利大军行动,是以此时便要休整。营房里炊烟袅袅,不当值的兵士眼巴巴等着行军司马带着部下分发口粮。从军乃是苦差事。行军之时大多都是吃些又冷又硬的干粮还未必能填饱肚子,所幸者唐国公爱兵如子,带兵官裴寂更是以“爱兵如子”自矜,是以这支自晋阳前往马邑迎接李世民的大军出门在外顿顿也有热饭热汤,私下里都夸奖唐国公和裴长史的恩德。

  兵士尚且如此,主将饮食就更不会差劲。裴寂平素最重口腹之欲,哪怕出征在外,也不肯委屈自己。行军司马特意为他准备了热腾腾的羊肉羹、羊骨髓加羊油灌入牛肠烹制的软牛肠、凉拌的羊肚丝,再有用酥油、蜂蜜和面油炸的“巨胜奴”。不拘主食还是点心,都足以拿到世家名门的宴会上待客。如刘武周这等边地军汉,虽然官至鹰击郎将,却连见也不曾见过,更别说在行军时享用。只不过裴寂并未真就大快朵颐,尽享美味佳肴。一方面他在晋阳时吃喝用度极尽奢华,这些世俗眼中的美食在他看来,不过是军旅之中急就章,勉强入口而已,算不上珍馐。更重要的是,此时帐篷内还有个抢食的,每道菜上来不容他下口,先就自己挥舞筷著吃个痛快,让裴寂这位讲究排场的世家子有些难以下口。裴寂乃是敢和李渊拍桌子翻脸的主,在他手下当差,必要谨守规矩,便是普通役吏,也得按着世家大族奴仆的规矩行事。何况一军主帅营帐,又岂容擅闯,更别说这般肆无忌惮地大吃大喝。可是看着胡衣短打,头戴弁冠,雪肤大眼,笑颦如花的李家九娘李嫣,裴寂又如何发的了脾气?谁让李渊最宠爱的就是这个女儿,头上还有个大姐护持。自己这个做叔伯长辈的可以对李渊发发脾气,若是为了口吃喝对小辈翻脸,今后还哪有脸面见人?裴寂这次带兵前往善阳接李世民回转,本就是碍不过李渊情面,被迫接下的苦差事。这九娘偏又带着嫂子长孙音在后随行,更让裴寂觉得头疼不已。虽说上古年月也有妇好这等领兵的妇人,可是军营终究是男儿天下,女子入军算得什么事?纵然是两姑嫂并未进入军营,只是跟着大军前进,且有自家家将护持不至有失,终究也是自己身上的负累。谁不知道他裴寂是有名的怕麻烦,麻烦偏又找上门,怎不令他心烦意乱?

  烦心事还远不止这一宗。李嫣知道自己这个做叔父的喜好吃喝,便堂而皇之跑到自己的帅帐蹭吃蹭喝连吃带拿。不光自己要吃,还要给嫂子带去一份,美其名曰不能让嫂子受委屈。不光是每日三餐,就是自己预备的零食肉脯,也被这位九小姐席卷一空。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堂堂李家二郎的娘子,长孙家大小姐,谁又敢让她受了委屈?裴寂也知道李嫣这样做也不真是贪图这口吃食,堂堂李家九娘,何等珍馐美味没见过?便是天子御膳也未必能被她放在眼里,更别说军中这些食物。只不过是用这种办法催促自己加快行军。

  可是这行军,是万万快不得的。裴寂心里很清楚,自己并不是个领兵打仗的材料。虽然世家子弟号称上马击贼下马草诏,但终究也是各有胜长。自己长于文事拙于武功,带兵的先锋侯君集倒是个能打仗的,可惜年纪尚轻,不曾见过大战阵。马邑边军乃是和突厥胡骑都能明刀明枪较量的主,又岂是好相与?自己这支人马如果和王仁恭麾下精兵硬拼,胜负殊难预料。万一吃了败仗,不但李世民救不出,唐国公兵进长安之谋,只怕也要横生波折。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自己来马邑并不是和王仁恭厮杀的,只要摆开军势缓缓前行,让王仁恭知道晋阳的态度,他便会把李二郎恭送出境。除非王仁恭得了失心疯,否则又怎么敢和唐国公开兵?这些大道理跟个小丫头讲怕是讲不通,再说也没有讲的必要,只好忍着脾气看着李嫣吃喝。等到她放下筷子裴寂才问道:“叔父这庖人九娘可还满意?若不然就让他这几日先往九娘那里,为你们姑嫂备办饭食?”

  “马马虎虎吧,比我们家的还是差了些。”刚刚吃饱的李嫣,毫不客气地贬损着裴寂贴身庖人的厨艺。“再说君子不夺人之爱,既是裴叔的心腹,侄女又怎敢索要?毕竟是服侍裴叔多年的,熟悉裴叔口味,若是随便换人做得不得法,让裴叔食不知味误了军机,侄女岂不是罪莫大焉?还是让他留在军营,裴叔吃得欢喜,早早把二郎带回来才是。”

  说到这里,李嫣又叹了口气:“裴叔有所不知,这两日嫂嫂忧心二郎,神色越发憔悴。我看着若是再这么下去,她的身体只怕支撑不住。”

  裴寂皱起眉头:“有这等事?我就说么,柔弱女子如何受得了边地山中苦寒?万一冻坏了身子,谁又承担得起?你赶快带她回晋阳去请医调治,不可再逞强随行。”

  李嫣摇头道:“嫂嫂这病乃是心病,非药石所能奏效。只要看到二郎,我保证二嫂不药而愈。”

  “这事情……急不得。”裴寂叹息一声:“千军万马非同儿戏,虽然我们此次乃是接二郎回家不是打仗,但终究也是这许多兵将,稍有不慎必会惹出大祸。叔父知道你和你嫂嫂担心二郎,叔父也是一般心思。只是这等事急不得,若是操之过急,反倒会害了二郎。”

  李嫣眉头一挑,随即又展颜一笑。“裴叔,侄女也知裴叔胸有韬略自有主张,绝不会让二郎有了闪失。只是嫂嫂生病我心里起急,也是没办法。再说这些时日我们往善阳派了不少探马,却都是有去无回,让人心里越发担忧。这才要多问几句,裴叔可不能生我的气。”

  裴寂脸一沉:“派探马的事乃是军务,你从何得知?军机大事哪个敢妄议?说与我知!”

  李嫣正要说话,一名军将自外而入叉手行礼道:“长史,侯先行有要事求见。”听到“侯先行”三字,李嫣连忙起身:“裴叔有军务要忙,侄女就不耽搁了。对了,这几日嫂嫂身体不好,吃不下东西。裴叔这味七色糕味道还不错,我且拿去让嫂嫂尝尝。

  “说话间一把端起碟子,飞一般就跑出帐外。裴寂看着她的背影无奈摇头,终究是个后生晚辈又是姑娘家,自己能怎样?倒是侯君集……虽然李嫣不说,但是裴寂也猜得出,泄露这个消息的一准是侯君集。他此次出兵一心想要建功立业,恨不得与马邑兵马厮杀一番,展露自己的武艺。再加上他的年岁和李嫣相若,只怕对这位待字闺中的九娘也有些心思……不知死活的东西,这人也是你能惦记的?裴寂心里暗自冒火,脸上却不动声色。毕竟这番出兵若是遇到厮杀,还得用侯君集卖命,现在不是对付他的时候。等到大事完成,再慢慢敲打他不迟。深吸一口气,朝军将吩咐一声:“让他进来。”长孙音的营帐位于军营之后,和军营保持一定距离,护持警戒的也都是自家家将。但若是站到高处就能发觉,这对姑嫂的营帐,依旧处于整个河东军大营的防范范围之内。就算遇到突袭,也能第一时间得到己方大军支援,这也是侯君集的手段之一。

  李嫣一路通行无阻,撩动帐篷将身子钻进去,口内说道:“嫂嫂,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我就说了,跟着裴叔嘴巴就不会吃……”

  她话音未落就呆住了,只见长孙音跪倒在地双手合十正在祷告什么。她连忙把托盘放下,来到嫂子身边问道:“嫂嫂,你这是做甚?”

  长孙音道:“我在为夫君祈福,求神佛护佑,保佑二郎此番能平安过关。”

  “嫂嫂何必如此?二郎虽然轻骑入善阳,可是终究也是我李家的人,王仁恭天大胆子,也不敢动二郎一根毫毛!最多就是受些惊吓,总不至于出什么闪失。”

  长孙音摇头道:“话虽如此,不知为何,我心里总是不安稳,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九娘……”说话间,她一把抓住李嫣的手腕,眼泪已如断线珍珠一般滴落。在这对姑嫂视线所不及的驰道之上,李世民和他的部下正自策马疾奔,在他们面前正是平阳城,城头便插河东兵马旗帜,带兵巡逻的军将也都是此番随同李世民前来的河东六府鹰扬军汉。马道上已经站满马邑甲士,手中刀枪耀眼。数百铁骑则在城门之后列成阵势,为首者着铁甲持马槊背背铁鞭,赫然正是恒安第一斗将:尉迟恭!

  第五百零三章 相逢(六)

  “啪!”

  一声脆响,酒碗摔个粉碎,半碗残酒缓缓渗入地下!尉迟恭满嘴酒气双眼通红,指着面前何家兄弟破口大骂道:“入娘的!你阿爷此番入平阳乃是鹰击军令!出征之时你这当兄长的满口应许,把自家兄弟说得如何了得,害得阿爷在鹰击面前拍了胸脯子立下军令状。现在呢?人被你们弄跑了,让阿爷该怎么向鹰击交待?我告诉你们,若是鹰击要阿爷的脑袋,我便先把你们的脑袋砍下来!“在他对面,何欢、何叡两兄弟脸上各自都顶着鲜红巴掌印,模样说不出的狼狈。身后便是一班马邑军将,在自家部下面前如此丢丑,于武人而言,与丢命也没有多少区别。若是不能找回颜面,于军中威信必然大受打击,再想让部下听令也不容易。可是两人非但不敢翻脸,就连话都不敢多说半句,低头不语如同孝子贤孙。论及官阶职级乃至军中资望,何欢均远胜于尉迟恭,便是何叡也不在尉迟恭之下。可是此时讲究不起这些,两兄弟只能想尽办法讨好对面这个黑炭头,有多少火气都只能压在肚子里。

  落毛凤凰不如鸡。虽然刘武周并未对何欢加以处置,又用好言安抚了几句,但是何欢心里有数,自己还算不上平安过关。刘武周之前也和王仁恭说得好好的,转过头来就布局杀王毫不手软,和王仁恭比自己又算得了什么?不用刘武周动手,就是眼前这位恒安第一斗将将自己两兄弟打杀,也绝不会以命相抵。再说尉迟恭发火也确有其道理,毕竟自己两兄弟搞砸了刘武周的公事,当真行军法,自己也只能承受。何欢也想不明白,事情为何变成这般模样。自家兄弟扮猪吃虎,把河东兵马一网打尽,又胁迫了几个军将听从命令,把李世民那里派来的斥候全都应付过去。哪怕是李世民送来的亲笔信,何叡也用刀架在殷峻的脖子上,逼着他写了回文。那份回信自己也看过,文字不多,其中藏不住什么隐语暗示,都是照着自己兄弟的心意书写。李世民疑心再大,也不该看出其中破绽。城内一切布置停当,只等着李世民钻入口袋里束手就擒,却不想事情最终变成了那般模样。直到现在何欢也忘不了当时的情景。夕阳西下,残阳余晖落在李世民身上,让他整个人显得金光闪闪,如同天神下凡。其并未策马入城,而是在距离城墙足有两百步以外的地方持槊大呼:“城内儿郎听着,转告你家主将刘武周,我河东六府鹰扬两千五百将士,寄食于平阳城内。劳刘鹰击用心款待,莫让我军儿郎受苦,他日我李家必有厚报!倘若伤我河东一兵一将,马邑、恒安两府军将,全都要人头落地!李家子弟言出如山,绝无更易!”

  说完这番话李世民便圈转马头,带着自己手下兵士疾驰入山,等到尉迟恭带领甲骑追出,人已经不知逃往何处。虽说平阳府库里的钱粮财帛尽数保住,可是放跑了李世民,还多了两千多个包袱,确实误了刘武周大事。若是依照军中律令,砍下几颗人头也不是稀罕事。可是这也不能怪到自家兄弟头上吧?

  毕竟从头到尾,自家人做的事情并无可指摘处,便是刘武周亲至也是这个结果。何况尉迟恭才是主将,他的罪责更大,如今却把事情推到自己兄弟头上,简直岂有此理!何欢也知兹事体大,这两日刻意赔小心,不惜拿出老本孝敬尉迟恭,求他替自己弟兄扛下这件事。往日里在马邑也没少听人说起尉迟恭的名字,晓得他有豪侠风,边地轻侠少年多愿与其结交。这等人何欢见得多了,本以为不难对付,可没想到尉迟恭对自己兄弟全然不讲面子。有酒便喝有肉就吃,孝敬的财帛也照收不误。可仍然抬手就打张口就骂,丝毫没有给自己弟兄留脸面。让自己这番人情功夫全落到了空处。何叡本是何家出名智囊,否则也不可能用计擒了殷峻及他的部下。本是马邑军中出名的八面玲珑,连王仁恭麾下那些蛮横胡儿都能应付,偏生对尉迟恭没有办法。这时只能强撑笑脸说道:“尉迟将军息怒。事已如此,发火也没用。河东兵马远来,不识我马邑地理。山中小径如何识得?此时多半在山中失路,不知该往何处去。我们精选些许熟悉道路的精干士卒入山寻觅,不怕找不到他……”

  话音未落,尉迟恭豁然站起,一脚踢翻了面前桌案。酒坛、酒碗滚得到处都是,人已经两步来到何叡面前,那双牛眼就像要喷出火来,吓得何叡不住后退。尉迟恭指着何叡鼻子骂道:“你这驴日得东西出得什么主意?莫非是消遣你阿爷?鹰击给我的军令乃是攻取平阳捉拿李世民,如今李世民逃了,若是平阳再有个闪失,阿爷有几颗脑袋给鹰击去砍?李世民乃是唐国公的儿子,李渊岂会不问他死活?既然看破了你的鸟主意,想必早就向家里请救兵了!我们入山去追,若是河东兵马趁机夺了平阳,这笔账该怎么算?你出这主意,又是什么居心?“何欢心里暗自嘀咕,既不肯追,又不依不饶,这不是故意找麻烦?李世民逃走,刘武周确实后患无穷。但也正是如此,才不会随意斩杀军中大将,尤其是尉迟恭这位恒安第一虎臣。尉迟恭分明是借题发挥,故意打压自己兄弟的威望,让马邑兵卒从此不再拥护自家兄弟。

  可即便猜出其心思又能怎样?谁让自己没有徐乐那份本事?若是自己能千军万马中直取主帅,把刀架在刘武周脖子上,又何至于受这份鸟气?

  既没本事就只好忍气吞声,哪怕心里冒火脸上的肉都微微酸痛,何欢还是强做笑容,对尉迟恭好言好语的答对。“将军息怒。我兄弟见识短浅所谋不周,将军不必与我们一般见识。李世民虽然逃得一时,终究逃不了一世。只要他出不了山,就依旧是笼中鸟,迟早要落入我们掌心。将军乃是郡公麾下第一爱将,这些许波折,郡公绝不会降罪。“尉迟恭看了一眼何欢,总算没有像对待何叡那样骂出来。万事适可而止,自己打压何家兄弟刘武周嘴上骂娘,心里却会给自己记功。若是真把这两兄弟逼反,在刘武周那怕是就没法交代。其实尉迟恭这股火半是认真半是装出来的。李世民是否拿的住,他并没往心里去。毕竟也是刘武周身边嫡系,为了一个李世民不至于要自己这颗黑头。能抓固然好,抓不住也没关系。他火气最大的来源,还是何欢那句话:“出不了山,依旧是笼中鸟。”

  这几日自己派出斥候打探,未曾扫听到徐乐的消息,反倒是听说执必思力那鸟人带兵占领了恶虎口的军寨,把自马邑往晋阳的山路牢牢卡死。徐乐多半是要去投晋阳的,可是平阳在自己手里,恶虎口又被突厥人把持,徐乐又该怎么走法?自己可以在与徐乐厮并时手下留情,假做伤痛发作抬一手,让他得以活捉刘武周。也能借着营救主公名义送他战马乃至口粮,毕竟有救主这个名分在,刘武周为了维持军心,绝不会追究。可若是徐乐人马到此,自己职责所在必须阻拦到底,否则便没法交待。

  恶虎口守着那如狼似虎的执必思力,平阳又有自己这几千人马,徐乐该怎么才能到晋阳?难道真要把这等好汉困死在此?老天何以这般不公?尉迟恭越想越气,脸色也就越发难看。边地男儿恩怨分明,若是徐乐当真投奔李世民,日后为其冲锋陷阵攻打刘武周,自己这些军将自然要破出性命与其死战到底。但如今徐乐身逢绝地,且细算起来,他落到这步田地竟然是因为突厥人,恒安鹰扬的儿郎心里自然要向着他!哪怕是苑四那种人,想必也会尽自己所能,抬徐乐一手。

  只可惜自己这些军将能力有限,刘武周又对突厥人太过放纵。靠些小手段只不过是迟滞这帮人的手脚,徐乐要想逃出生天,还是得靠自己的本领。回想着徐乐飞身夺马道,手刃王仁恭的雄姿,尉迟恭心头热血沸腾。这等豪杰按说不至于坏在执必思力那等小人手里,可是恶虎寨的地势险要,徐乐身边又尽是老弱妇孺,这可该当如何?他倒是盼着李世民能在山里遇到徐乐,把他带出险地。不管日后双方是敌是友,至少不能让汉家豪杰死在突厥狗贼手里!李世民逃入深山时自己故意不追,也是存着这个心思,但愿李世民别让自己失望。尉迟恭又看向何家兄弟,对这对窝囊兄弟他可没有丝毫好感,只剩下厌恶。这等人也配为军将?简直丢光了武人的脸面,自己巴掌都落到他们脸上,也不敢和自己厮并一场。比起当初一路打进云中的徐乐,简直差了一天一地。对于这等人便没必要给脸面,尉迟恭厉声喝道:“从今日起紧闭城门,没有阿爷的将令,谁也不许出城!你们两兄弟轮流上城值守,防着河东人马来夺平阳。要是出了差错,就惟你们是问!”

  第五百零四章 相逢(七)

  善阳城头,旗帜已然变换完毕。

  大隋的旗帜虽然还在,但是昔日王仁恭的纛旗则换成了刘武周,执必部的青狼旗倒是没有插上去,可是城头、街道上随处可见的突厥士兵,依旧让善阳百姓人心惶惶。城头插着一排长矛,每根矛尖上都挂有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模样狰狞恐怖。这些人要么是王家子侄,要么是王仁恭心腹嫡系。昔日靠着王仁恭护持,在马邑担任要职。如今江山易主,自然没有好下场。

  刘武周连王仁恭都杀了,又哪里放得过他们?哪怕这些人交出自己私藏财货,最终也未能逃过一死。善阳作为马邑郡治所在,一直以来安享太平。便是突厥几次入寇,也不曾侵入此间。王仁恭虽然穷马邑一郡之力而养兵,但是郡治为自己颜面所系,总不好盘剥太过。因此善阳的繁华富庶雄冠边地,非其他城池可比。

  城中城中居民七八千户,更有不少看好王仁恭的世家子弟前来投效,因此善阳一直是马邑最富庶的所在。生活于此的百姓,也比其他地方的平民更容易讨生活。

  只是随着刘武周以及突厥大军的到来,这种繁荣一夕之间便毁弃殆尽。

  城中沟渠里流淌着暗红色的鲜血,黑色的烟柱从烧毁的房舍上袅袅升起。百姓的哭号声伴随着甲页铿锵声,遍布于整个城池。刘武周关爱的只是云中百姓,对于善阳人并无半点体恤。便是云中人见到善阳人的富庶,心中也生出嫉恨之心,并不会对他们遭遇给予同情。突厥兵烧杀掳掠本就是常态,何况这次为了收回本钱,就更加肆无忌惮。恒安兵马非但不予以制止反倒加入其中,随后就连云中百姓也参与进去,让整个城池化为一座炼狱。

  马邑郡守府内。昔日严整肃穆的府邸如今变得一片狼藉,军将出出入入如同赶集,不少人身上披着绸缎、布帛,还有人胸前鼓鼓囊囊,一看就知是揣了财货。马邑军将和突厥兵将混杂一处,由于得了自家上司的军令,倒不至于争抢起来,只是彼此之间保持着距离。间或有女子的尖叫声传来,并没有引起任何人在意。这等声音这些日子不知听了多少,便是刘武周都不耐烦过问,更别说其他人。院落里大小木箱堆积如山,箱盖大多敞开,露出里面的金银财宝或是只有在腹里才会出现的花红彩缎。虽说边地富庶程度不能和中原或是江南相比,但是王仁恭历年积蓄,城内豪门富商所积财物加在一处依旧是一笔极为可观的数字。

  对于刘武周以及执必部来说,这都是一笔从未见过的大财,饶是执必贤老谋深算狡诈如狐,向来讲究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也难免呼吸急促心跳加快,只能强作镇定。刘武周站在院落正中,用手指着这些木箱对执必贤道:“老王。我刘武周答应的事,就绝不会食言。这些财货,足以抵得上执必部儿郎所受的折损。这一宗生意,你们并未吃亏吧?“执必贤吸了口气,强自控制自己,把视线从这些财物上移开,装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模样转身走入议事厅。刘武周随后而行,苑君章、执必落落各自随在自家主公身后亦步亦趋紧紧跟随。

  执必贤也知道刘武周急着把财货拿出来的用意,便是想要恭送自己这支人马离开。这些时日刘武周约束部下,禁止恒安甲骑与突厥兵发生冲突,两军还能保持个表面客气。但是上万军汉凑在一座城池里杀人放火,怎么也不可能真的相安无事。为了争夺粮食、财帛或是女子,双方的兵卒乃至军将都没少发生冲突。虽然两方都在极力约束部下,避免真的造成火并,但是照这么打下去,谁知道几时会打出真火,让事态变得不可收拾?是以刘武周急着送人也是情理中事,只是自己却不能这么容易让他如愿。执必贤倒是没想过现在就吞并马邑或是恒安,刘武周别看处处恭顺,那无非是因为刚刚得到马邑立足未稳不便厮杀,不代表他真的胆小无用。若是把他逼急了一声令下,恒安甲骑加上马邑兵马与自己拼命,执必部如今可是经不起折腾。只不过不占领马邑也不能让刘武周舒坦,至少不能这么容易就走。彼此落座之后,执必贤冷笑道:“我们突厥人是有名的实心眼,和汉人做生意从来都是亏本的,这次也不例外。整个马邑就像是一头能不停下崽的母牛,我折损了大把儿郎帮你把牛夺过来,你把牛犊子送给了我,把母牛留下。用不了几年,就有数不清的牲畜,而我就只有这么几头牛犊。死光了就没有了,你说这笔买卖咱们谁赚头大?“刘武周也不否认:“执必老王所言不假,某也要领你的情。没有老王的精兵猛将,某想要入主善阳并非易事。不过话也要说回来,若是没有某在前开路。老王的部下想要入善阳,只怕也不是易事!不提别处单说善阳,若是老王将兵来攻,还不知要几时才能攻开!“执必贤点头道:“刘郡公说得没错。你们汉人见到突厥人就像是看到仇人,哪怕明知不是对手也会死拼到底。多亏有你在,他们才这么顺当地投降。所以刘郡公尽管放心,老夫也不会漫天要价,该收的一文不能少,多余的也不会要。只是你答应我儿的事,总要办到才是。“刘武周急着送瘟神,固然是担心两军因财物争夺在城内火并,另一桩心事就是执必思力与徐乐的冲突。此时听执必贤提起,他也不隐瞒:“昨日晋阳的那位裴长史差人送来一封书信,这件事瞒不过老王手眼,刘某也就不必隐瞒。信里的意思很明白人,裴长史奉唐国公军令前来,接李家二郎回去。马邑的事他们不过问,但是也不许我为难李家子弟。”

  “怎么?郡公害怕了?太原王氏和晋阳的李家比起来怕是更为有名。郡公不惧王仁恭,反倒怕了李渊?”

  “怕自然不怕,但是也没必要得罪。人我当然不会放,但是也不能损他的性命。留人在善阳做客,便是李家也说不出什么不妥。平阳方面奏报已至,李世民率部入山。若是与少王的兵马遇到,只怕会生出误会。“执必贤闻言捻髯大笑:“哈哈,郡公说得好笑话!汉人与突厥人见面便要厮杀,乃是天经地义之事,几时有什么误会?我儿不识得谁是李世民,谁又是什么唐国公子嗣。只要是对头,便要结果他的性命。那位李家郎君遇到我儿,想必也是一般。咱们突厥人性子直,可不懂什么手下留情。郡公若是担心闹出人命,不妨派一支人马入山,帮我儿结果了徐乐。只要见到他的人头,我儿自会退兵。否则的话……老夫也无能为力。”

  刘武周面色一沉:“老王这么说,莫非一日不拿到徐乐,贵部便一日不离开马邑?”执必贤依旧是一副从容模样:“郡公不必发燥。那百多人又不是山神爷爷,还能待在山里不出来不成?这两三日间必有个结果,到时候便是郡公挽留,我们这些人也是要走的。至于晋阳的唐国公,也没什么了不起。我们两家联手能取下马邑,难道就拿不下晋阳?我手下的儿郎早就想要去看看大隋天子的行宫是什么样子!“苑君章生怕两边吵闹起来不可收拾,连忙道:“老王所言不差,左右不差这两三日。等到斩了徐乐,一切都烟消云散。咱们还是先把善阳的事处置停当,这许多财物堆在那也不是个办法,老王还是先把财物取回,咱们再议其他也不迟。“突厥人此次出兵终究还是为了财物,执必贤表面装得再怎么从容,心也早就飞到那些财帛之上。苑君章一提,便也点头答应。青狼骑搬运财物,执必贤也要回营地处置这些财帛。趁着两人离开,刘武周低声对苑君章道:“这事不能由着突厥人的性子来,你安排些可靠的人去趟山里,不管怎样也要把李世民活捉回来。若是他也死了,这马邑就得打成一锅粥,咱们就全完了。”与此同时,执必贤也低声吩咐着执必落落:“派人给思力传令,山里的人一个也不要留下。李世民一死,李渊必然发兵报仇,刘武周要想自保就得听咱们的话。汉人杀得越乱,对咱们越有好处。若是刘武周肯领阿史那入中原,就更是天佑突厥!此事关乎我执必部乃至整个突厥的命数,千万不可儿戏。“执必落落点头道:“我亲自带人去,不管徐乐还是李世民,谁都别想活!”

  第五百零五章 相逢(八)

  在善阳城中刘武周于执必落落商议之际,徐乐这一行人,仍在群山之中艰难穿行。一路向南而去。

  徐乐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赶紧离开这云中之地,远离刘武周。若是自己和韩约这寥寥几人,徐乐也真没什么好惧刘武周的。就在这云中之地和他好好做上一场又能如何?云中之地广大,让刘武周尽遣恒安马邑精锐之士来寻自己就好了。上万精锐,未必能云中之地抓住自己形迹,而一旦寻得机会,说不定自己就能如斩杀王仁恭一般,出现在刘武周的面前!

  但现在自己麾下,却有徐家闾出身乡亲,神武相随百姓,还有罗敦遗留下来的梁亥特部族人……

  在自己身边,逝去的人实在太多了。罗敦为自己挡下一箭那一幕,每天夜里,都会闯入梦中。自己无论如何,也要保护下这些在乱世之中,一直追随自己流离奔走之人!

  刘武周可以做到什么样的地步,徐乐已经看得很清楚了。

  恒安鹰扬府儿郎与执必部打生打死,而转瞬之间,刘武周就可以勾引执必部青狼骑南下,蹂躏整个云中,只为争得这云中之地的权位!

  而且这等枭雄人物,既然翻脸,就绝不会有什么犹疑心软之处,只有将自己斩尽杀绝而后快。这近千始终追随自己的人马,刘武周也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骄傲如徐乐,也只能第一次落荒而逃。告别养育他成长的云中之地。

  至于离开云中之地,是不是去投晋阳李渊,这也还是未定之天。只是其中一个去向而已。如此大争之世,群雄逐鹿,有心天下之人,所在皆有。自己一身本事,麾下也有上百从这云中死地挣扎出来的玄甲骑士。徐乐自己也知道,对于那些上位之人而言,自己算是奇货可居,总会有个去处。

  可那个上位之人,是不是如王仁恭一样,只想维护这世家的尊严体制,将寒门视若草芥?或者如刘武周一样,丝毫没有底线,为了自己权力地位,什么都可以牺牲?

  徐乐也没有半点自立扯旗的意思,为了争夺天下,也许就要牺牲更多的人。就要将这些忠心跟随自己奔走流离的儿郎百姓,毫不顾惜的填入修罗场中。

  徐乐也不想变成这样的人。

  自己只是想一枪一马,在这乱世当中,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还有,了结爷爷一直藏在心底的旧事而已。山道之中,近千人马沉默而行。徐乐在前,韩约押后,卫护着数百百姓,梁亥特部精锐族人放出去在外哨探,只是在这仿佛看不见尽头的群山之中,坚定向南而去。徐乐如麾下儿郎一般,牵着坐骑,警惕的注视着四周。步离亦步亦趋的跟在徐乐身后,不时偷眼看着徐乐神色。在罗敦故去之后,这小狼女对徐乐加倍的依赖起来,现在晚上扎营,小狼女都不守在帐外了,都已经挪到帐篷里面,守住帐篷入口。对于小狼女这般举动,徐乐也只能随她。只是免不了宋宝陈凤坡他们几人,看着徐乐目光都多了几分异样。

  就在这个时候,山间突然响起一声尖利的狐鸣。

  徐乐顿时举手,身边玄甲骑士也俱都举手。近千人的队列,就在这山道之中,一下停顿下来。哪怕老弱,都无一声发出,连掉膘严重的牲口,亦无嘶鸣。跟着徐乐转战云中,历经磨难,这几方拼凑起来的一个班底,已然有了精锐部曲模样。在乱世当中,有这上千班底,再选出能战的几百部曲,已经足以是一方小豪的实力了。当年鲜卑六镇,六镇豪帅,各人最为忠心的部曲,也不过就是数千人的规模。刘武周既然引突厥执必部为联盟,而突厥执必部的条件之一就是除掉徐乐,刘武周立即翻脸,毫不犹豫的要杀掉徐乐。徐乐拥有这近千忠心部属已经对他形成足够威胁,就是重要原因之一。而徐乐对自己评价是奇货可居,这近千忠心部属和上百玄甲骑同样是重要原因,只要上位之人能有时间让徐乐为其所用,这就是一支可以独立成营的力量!

  山道旁草丛中闪出梁亥特斥候,这头戴狐帽的斥候疾奔到徐乐身边,低声禀报:“旁边山道,有数百人马!”

  徐乐默不作声的一挥手:“射士上前!”队伍当中的韩小六立即出列,一众善射之士纷纷而出,人人都从马上摘下角弓,带上两撒袋羽箭,左右交叉挂在身上,只等徐乐号令。而队尾韩约也闪出来,徐乐遥遥朝他点头示意,韩约也回以颔首。徐乐领射士前出查探,韩约坐镇大队,以待后命。

  看已经有数十射士出列,徐乐再不说话,朝旁边山势快步而上。韩小六正想跟上,步离身影一闪,已经抢在了前面。韩小六嘀咕一声:“跟鳔胶一样,黏上乐郎君了么?”数十射士,紧紧跟在徐乐和步离身后,攀上道旁山势,而大队这个时候都席地而坐,默然无声等候。每个人脸上,都看不出多少慌乱之色,他们坚信,不管什么情形,乐郎君都能将他们带出云中之地!

  在旁边山道之中,数百人马踟蹰而行。

  李世民长孙无忌两人,就在家将的拱卫之下,在队伍最中间。而李豹领着几名家将,哨探在最前面。

  这支人马,队伍就散乱了许多。除了仍然令行禁止的李家家将之外,那些出自河东六军鹰扬府的精锐,这个时候都衣衫破碎,形容憔悴,走在山道之中,已经不成队列。六军鹰扬府虽然号称河东之雄,但是比之马邑恒安两鹰扬府,算是在大隋腹地了,突厥祸乱边地,也是深入到雁门为止,没有打到晋阳附近来。而晋阳一直留有重兵,末世民乱也不成气候。虽然六军鹰扬府装备齐全,操练也抓得紧,但是真到战阵之上,还是能看出成色来。有得力将领指挥,列出完整战阵,什么样的敌人,六军鹰扬府至少保证能打个有来有回。但是悬军千里之外,在南商关那样混乱的情境中厮杀一场,侥幸逃出生天之后,回到平阳,发现老营都给人抄了,要不是那尉迟恭没什么必要将这数百残兵覆灭的心思,大家都得在平阳城下走一趟奈何桥!然后又是掉头入山,在山间艰难南行,一路餐风饮露忍饥挨饿,到得现在,军心士气已经近乎崩溃。要不是李家二郎家世高贵,还有数十李家家将弹压,这数百残兵,说不得就要来个卷堂大散!军心士气不高,长孙无忌也有些垂头丧气,他身上还有伤,坐在马背上头一点一点的,似乎随时都能睡过去,而在他身边的李世民,虽然看起来消瘦憔悴了许多,也没时间修面,脸上已经全是胡茬子,但仍一副兴致高昂的模样,不住观望左右山势地形,似乎要将这一切牢牢的记在心中。

  看了一阵,李世民突然捅了一下长孙无忌:“辅机,你觉得刘武周手下那个尉迟恭如何?”

  长孙无忌抬起头来,无精打采的看了李世民一眼:“二郎,你又在想什么?”李世民一笑:“我瞧着这黑尉迟,也不像是和刘武周一心一意的模样,要不然当初战阵之中,怎么能让那徐乐冲到尉迟恭身边?在平阳城下,他也能将我们一网打尽,这等人物,你看……“长孙无忌没好气的道:“二郎,咱们现在在落荒而逃!这一趟北行,唐公要我等坐镇平阳,牵制王仁恭,以便唐公能顺利举兵,西向长安,结果现在近于全军覆没,就算是咱们,能不能逃出云中之地,也在未定之天!你这还有心情招揽那尉迟恭?”

  李世民哈哈一笑,拍拍长孙无忌肩膀:“辅机,这王仁恭,不是死了么?”

  长孙无忌抬高了嗓门:“可刘武周接替了王仁恭之位,更一统了马邑恒安两鹰扬府!平阳更被他拿下,我们此行,已然一败涂地!”李世民摇摇头:“王仁恭乃太原王家之人,名分声望,天然就能与父亲相抗,他在云中,则父亲就难西进……不过真了解了王仁恭此人,父亲其实早可以大胆西向。王仁恭色厉而行乱,麾下人心不附,实在没什么好忌惮的。现下虽然刘武周接替了王仁恭,但是刘武周这声望名分,如何能及王仁恭?他必然是忙着一统云中之地军政,两大鹰扬府如何并立,更需要时日来化解,他这时候敢出兵南下攻我晋阳,你信不信麾下人马就能有大半叛到我父旗下?“李世民说得神采飞扬,分毫没有以身处如此窘迫之境而气馁:“……刘武周想留下我,不是想攻晋阳,而是怕我父趁势攻他!我们在南商关助刘武周一臂之力,杀了王仁恭,此行怎能算是一败涂地?就是平阳那些人马,你信不信刘武周在我父离开晋阳,入镇长安之后,会恭送到长安来?”

  长孙无忌没好气的道:“二郎既然看得这般准,为何还要一路南逃?不如就在云中做客也罢,到时候被刘武周恭送去长安?”

  李世民哈哈大笑:“男儿大丈夫,岂能将命数落在别人掌握之中?既杀王仁恭,自然要亲自回去给父亲复命,此次云中之行,收获不浅!”

  长孙无忌看着李世民,而李世民眼神,闪闪发亮。“……云中之地,苦寒荒僻。但披甲之士,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天下精锐!更不必说徐乐和尉迟恭这等人物,孤身而入南商关,几人之力抢数百人占据的关墙,最后硬生生冲杀进去,斩杀了王仁恭!这等人物,要是能归于我们李家,足以纵横天下,足以收拾这个乱世!这些上位之人,怎生就用不好这些人物呢?”

  长孙无忌默然。这世道你李家二郎不知道么?就是数十门阀争夺天下的游戏,寒门草莽出身,得用则驱使,不能用则视若草芥。重用这些寒门草莽之人,一个两个无所谓,若是多了,世上好位置就那么多,世家出身之人又放在哪里?这天下,已经为世家掌握三百年,杨家父子,也想改变这个世道,以杨家为天下之尊,再无世家和他们争夺权柄,而大业天子,如今又是什么局面?只不过是在江都苟延残喘罢了,看着这些红了眼睛的世家们,争夺他们杨家的天下!

  你李家二郎,向来愿意拔荐出身寒微之人,结果又是如何?给遣到云中之地,九死一生,现在还不知道能不能回晋阳!

  看着长孙无忌始终不说话,李世民的兴致也终于低沉少许,再看看周遭七歪八倒的儿郎,李世民摆手:“准备扎营!大家好好休息一夜也罢!”

  就在这个时候,李世民看见李豹,带着几名家将,悄没声的向身侧山上摸去。

  山道两侧的山坡之上,正是一片野树林,初春时节,此间树木仍然凋零。徐乐就藏身在一颗野树之后,看着脚下山道中混乱前行的人马。步离就蹲在徐乐脚下,看看那支人马,再抬头看看徐乐,悄没声的拔出匕首,一副只要徐乐一声号令,就杀光山脚下那些人的模样。

  其他树后,都是玄甲骑射士,以韩小六为首,每人都持弓在手,搭箭在弦,只等徐乐一声号令,就引弓而射!

  徐乐朝他们摇头笑笑,又拍拍步离小脑袋。

  原来是李家二郎那一拨人马,他们居然也从云中之地逃出来了,现下也在山中,试图南下回返河东。对于李家二郎,当日只是在南商关前,远远的看了一眼。徐乐倒是有些佩服他的胆色,身陷王仁恭大军之中,不想着逃命,居然反身回来还要杀王仁恭,不管凭着他的本事和那点人马能做到与否,担当和眼界是有了。且那时给王仁恭大军制造了不少混乱,也算是多少帮了自己一点。至于现在就和他们合军一处,然后自己对李家二郎纳头便拜,从此攀附上李家这颗大树,徐乐也提不起什么兴趣来。李家,不过是选择之一罢了。而且这李家二郎,能在这么关键的时刻,给丢到云中之地来,明显在李家也不受太大待见。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就是。自己且先将这近千人马,带出云中死地再说,将来说不定和这李家二郎,还有见面的机会。

  看众人收了弓矢,徐乐就想悄没声的带着诸人离去。突然之间,徐乐又靠回了树后。

  几名李家家将模样人物,正向这边山道摸来。应该是听到了什么响动,过来哨探一番。这些李家家将,也不算太过废物。韩小六几人,就准备拉满弓弦,徐乐朝他们摆摆手,示意不必,接着徐乐就带着步离,离开野树,弯腰向前行了几步,潜入一片灌木从中。韩小六几人靠回了树后,潜藏身形,收起弓矢。

  不过几名家将而已,乐郎君要亲自出手对付他们,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大家就闭目养养神也罢。

  徐乐藏身灌木从中,看着几名家将弯腰从身边经过,突然之间,就从灌木从中窜出!李豹最先反应过来,一直握在手中的直刀横掠身侧,徐乐兵刃都没拔出,一叼他的手腕,接着伸脚一勾,这个能和马邑越骑营首将还能战几个回合的李家家将精锐,就这样轻易被丢翻在地!李豹一挺腰还想翻身再起,就见一个栗色头发的少女,眼露凶光,已然窜了上来,先是一拳捣在李豹鼻梁上,打得李豹眼前顿时一黑,接着就是冰凉的匕首架在李豹咽喉上,只要李豹再稍反抗,这匕首就会毫不犹豫的割断李豹的咽喉!

  其他两三名家将,也轻易被徐乐放翻,终于有一名家将来得及喊了出来:“敌袭,敌袭!”

  山道之中,轰然大乱。那些六军鹰扬府的军士已经如惊弓之鸟,顿时四散奔逃,疲惫惶恐如他们,已经没了多少勇气,现在只想保住一条性命!

  只有李家家将,犹自拱卫在李世民和长孙无忌身旁,纷纷拔出兵刃,准备做殊死一搏!

  韩小六他们从树林中而出,数十弓矢,指向山道之中。

  数十张弦满如月的弓矢簇拥之下,徐乐踩着一名李家家将,朝山道中笑道:“我是神武徐乐!道左相遇,过来看看,不必慌张。大家就此别过!”

  玄甲骑射士中几人就将李豹他们扯了起来,每人都是一脸坏笑,李豹几人灰头土脸,只有李豹看着徐乐,沉声道:“神武乐郎君?杀了王仁恭的乐郎君?”

  徐乐一笑:“我都这般有名了?”

  这句话说完,徐乐示意诸人放开李豹他们,招呼步离跟上,转身就走。李豹这才觉得鼻梁生疼,那个栗色头发,好看得不像话的少女,只是一拳,就将他鼻梁给打折了!

  这神武乐郎君,大家眼睁睁的看着他万军之中就斩杀了王仁恭。连他手底下一个女孩子,都是这般强悍!

  李世民的声音,在下响起:“乐郎君且慢!”

  徐乐站定,回过头来,就见李世民甩开所有人,直冲而出,飞也似的爬了上来,转瞬之间就喘着粗气来到徐乐面前,定定的看着自己。

  徐乐朝他拱拱手,对这位李家二郎实在提不起什么结交的兴趣:“可是李家二郎?将你的家将领回去吧,告辞。”

  李世民满脸堆笑:“乐郎君,可是也要南下,离开云中之地?”

  徐乐点点头。

  李世民追问:“乐郎君可想好了去哪里?”

  徐乐想想,摇了摇头。对这个灰头土脸还气喘吁吁的倒霉家伙,徐乐也提不起什么兴致来骗他。

  李世民立即将胸脯拍得蓬蓬作响:“不如去我们李家看看?李家现下正求贤若渴,乐郎君若愿归于李家旗下,则高官厚禄,只任乐郎君而择!”

  李世民不管自己回去了到底在李家还能是个什么地位,先将法螺吹得震天响就是。

  徐乐看看李世民,沉吟一下,随即一笑:“要去哪里,等先离了这云中之地再说罢。”李世民也是一笑:“云中而南,河东之地,尽属李家。不日我父更要西去长安,以定关中。难道乐郎君还能越过我们李家,出关去洛阳等处?关西之地,就我李家一家独大,只要能定长安,此间就再无多少对手,乐郎君麾下还有不少老弱罢,总要寻一个安全地方安顿不是?出关西而入关东,乐郎君可知现在关东乱成何等模样了么?“徐乐默不作声,静静听着李世民说下去。自己出徐家闾以来,都是在云中之地兜兜转转,最多更知道一些云中周边的消息。比如李家立于晋阳,准备西进长安。至于更远的事情,这些云中之人包括刘武周在内都不太关心,因为实在太过遥远了。“……大业天子去江都前布局三处,曰晋阳,曰长安,曰洛阳。关西之地,就是看晋阳长安之间决出胜负而已。而关西豪杰,也多归于李家,只有陇西薛氏,云中王仁恭,尚能立足而已。但现下王仁恭既去,薛家家主已老,关西之地,已经是我李家一家独大。而关东之地,围绕洛阳,正不知道有多少势力正在纷争!若去关东,就要卷入战火之中,乐郎君一枪一马,天下之雄,自然不惧,可是依附于乐郎君那么多眷属老弱,就任他们一直这般颠沛流离吗?”

  李世民说完这一长串,喘息稍定,只是诚恳的看着徐乐。徐乐突然一笑:“我们可还没离开云中之地呢,二郎君,刘武周是不会放过我的,离开此间,说不得还有血战。倒是你们,和我们分开,大有可能平安回返河东。如此这般,还愿意招揽我们同行么?“李豹等人,望向李世民。李世民沉吟少顷,洒然一笑:“但要招揽乐郎君这般人物,不冒点风险怎么成?如若同行,真要刘武周找上门来了,我李家这些家将,还能出些气力!”

  徐乐点点头。

  这李家二郎,倒是有些意思,干脆爽快,不说虚话,多少有些对胃口。要知道,徐乐毕竟是边地出身,爷爷再怎么教导,边地人的喜好,一样影响徐乐至深。

  既然李家二郎硬要凑上来,那大家同行便是。反正李家那里,也是选择之一,就去看看,又有什么?

  看徐乐没有出言反驳,李世民大喜,上前就招呼:“我此间正要扎营造反,且召乐郎君部署前来,大家同进一餐!”

  徐乐看看山道之中,李世民那些部署,将辎重丢个精光,人人面有菜色,怎么样也不像请得起自己那么多人的样子。

  “免了,还是我来请你们吃一顿吧……”

  还没得什么好处,粮食倒要分出去不少,莫不是这李家二郎不是来招揽我的,倒是来占便宜的?山坡之上,今年还不到二十,已然名动马邑,一旦离开河东,注定就要名震天下的神武乐郎君,沉沉的想着。而有望问鼎天下至尊的李家二郎君,就一脸赔笑的站在旁边。

  第五百零六章 相逢(九)

  夜幕降临,山林中万籁俱寂,只有阵阵山风呜咽,闻之如同鬼哭。

  今夜月朗星稀,银白色的月光遍撒山野,透过树木遮蔽,给这苍莽群山,染上点点银白。

  在山道上,丛丛篝火点起,为这山间寒夜增添几许光明以及暖意。

  篝火上烤着大块马肉,有人小心翼翼地把青盐撒在上头。对于这支山间赶路的队伍来说,能吃到加盐的马肉,便是人间享受的极致。每一处篝火前人数不等,多者十余人,少者四五人。徐乐所在的篝火旁人数最少,除他自己以外,便只有小门神韩约,再就是李世民、长孙无忌两人而已。此刻正在给马肉上撒盐的,赫然正是李世民!长孙无忌虽然一直皱眉轻咳,但是李世民执意如此,他也阻拦不住。李世民边撒盐边说道:“我这手烤炙肉食的本领,乃是向身边一个老军学的。他常说自己年轻时最擅烤炙,当年便是统带万军的主将,要想吃一块可口的炙肉,也得找他帮忙。不知他的话是真是假,也不知我学到了几成本事,还请乐郎君品鉴一二。“徐乐也不推辞,叉了一块肉放入口中咀嚼,李世民便停下动作看着徐乐,似乎真是个等待客人品评手艺的庖人。见徐乐脸上露出赞许之意,李世民也哈哈笑道:“看来我这手艺学得到家,辅机,你也来一块尝尝!“长孙无忌接过马肉却不入口,只是拿在手里而已。他虽然不似裴寂那般贪图享受,但也是堂堂长孙家公子,平素饮食比拟王侯。哪怕此时饥肠辘辘,这只有青盐的马肉依旧难以入口。

  徐乐看着李世民问道:“李郎君堂堂国公之子,学这庖人手艺作甚?”李世民从容一笑:“军中无贵贱。身份名位不过是些愚人拿来装点门面,妄图震慑他人的手段罢了。军中不同别处,若是自己没有本领,纵是天潢贵胄也没人肯服。弓刀武艺、兵法韬略固然要学,这烤肉的本领有了机缘自然也不能错过。否则今晚这等情形,岂不是就要委屈自己?”

  说话间李世民也用随身小刀挑起一块马肉,放到嘴里大嚼,吃相和普通军汉并无二样,全无世家公子的贵气。众人如今所在的位置,距离恶虎口不过半日路程。自山中往晋阳,这是惟一的出路。不想也知道,这条路绝不会走得那么顺遂。王仁恭坐镇马邑时,就在恶虎口设立军寨,以防晋阳出兵间道偷袭。如今王仁恭虽死军寨仍在,执必思力既有本地人为向导,想必也会知道军寨所在。这几日突厥人并未出现,多半就是在恶虎口守株待兔,等着自己自投罗网。

  既然如此,自己就撞网给他们看!倒要看看是突厥人的网结实,还是自己的力气大,鱼死或是网破,就看这一遭!长孙无忌道:“二郎、乐郎君,此事还是该谨慎些为好。恶虎口地势险要,想要攻取绝非易事。何况如今敌众我寡,又如何闯得过去?不若在山中权且躲避一时,等到晋阳援兵到来,我们再出山也不迟。“李世民摇头道:“辅机这想法倒是老成,可若是让我窝在山里,等着自家人来救,我宁可一死!大丈夫生死何惧,明日且闯这一遭看看,大不了就是一条性命。我就不信自己的性命会留在这荒山野岭之中!”

  徐乐点头:“二郎所言不错!若是我们不敢走这一遭,岂不是被突厥人小看了?再说,躲在山里更是条死路。突厥兵马远比我们多,若是大军搜山,我们又往何处去?”

  韩约在旁附和:“我们也没那么多粮食。今晚这顿乃是战饭,若是明日冲不过恶虎口,就把性命留在那里!”

  长孙无忌哑然。他也知道现在对于自己这帮人来说,最大的困难就是粮草。河东军马随身行粮已经吃光,行囊里就只剩了今晚烤肉的这点青盐。若不是遇到徐乐,自己这些人就得饿肚子。徐家闾的人杀马取肉勉强供应众人饮食,只是这脚力禁不起杀,千把人这么吃下去,没几天牲畜就会被杀光,到时候饿也要饿死在山里。今晚放开肚皮吃肉,把所有的青盐用光,也是破釜沉舟之意。如今军心堪用,还能勉强与突厥人一拼。若是等到粮草耗尽人心涣散,只怕有人会生出异志,把李二郎卖给刘武周也不稀罕。趁着现在人心堪用,拼一拼也算是正当其时。只是该怎么劝住二郎,才能让他千万不要再像南商关那般冲在阵前?

  不等长孙无忌想到说辞,徐乐已经开口:“李郎君,明日一战,冲锋陷阵自是徐某承担,我这些部下家眷,就有劳李郎君照拂,莫让他们落入执必部之手。”

  李世民看向长孙无忌:“辅机,你听到了?这件事便着落在你身上,且不可怠惰。”徐乐刚要说话,李世民已经抢先开口:“乐郎君不必劝我,乱世中何来贵贱之分?我李家先祖亦是鲜卑六镇的厮杀汉,后辈子孙岂能畏刀避剑?明日冲阵,李某绝不落后也不会成为你的累赘。你若是看得起我,便不必多说!”

  徐乐看着李世民,两人四目交汇,片刻之后徐乐哈哈大笑:“好!咱们就一言为定!明日且让我看看李家郎君的手段!”此时篝火上的马肉已经吃完,徐乐取了刀又割下几块生肉,这次没用李世民动手,自己在火上翻烤,又小心翼翼地向上撒着盐面,边撒边道:“李郎君你的手艺我已经见过,这一遭且看看我的手段如何。”

  李世民也不推辞,点头道:“正有此意。”韩约在旁观看,心中将李世民与刘武周暗自比较。说起来刘武周出身与徐乐更为接近,为人又是豪侠作风,对待徐家闾众人也曾推衣解食,待遇极为优厚。可即便是双方最为亲近时,刘武周也不曾亲手烹制食物给众人吃,乐郎君更不会主动拿出自己烤肉的手段。徐乐心性骄傲,虽然从阿爷处学来一身在军中整治食物的好手段,却从不肯施展出来。也就是徐老爷子以及自己这等亲厚之人,享受过这份招待,李世民算是破天荒。看两人互相烤肉的模样,竟然和自己与徐乐相处颇有相似之处。如此看来……或许这次乐郎君真的选对了人,大家的出头之日终于到了!徐老爷子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乐郎君闯过这最后一关。您费尽心血教授乐郎君一身本领,也想看着他出人头地建功立业,这次终于得遇明主,正该大展宏图之时,这一关一定要过去!

  第五百零七章 相逢(十)

  恶虎口乃是马邑与晋阳连接山道的总口,自马邑入晋阳,若经驰道必走平阳,入山路则必然从此经过。王仁恭一心雄霸边地,既要设法压服刘武周,也要防范晋阳的李家父子。毕竟谁也无法预料,李渊的数万精兵猛将到底是先攻长安还是先入马邑,安稳自家后方。是以王仁恭主政马邑以来,七分心思打压恒安,三分心思防范晋阳。从马邑百姓身上搜刮而来的财帛都用在这两处,并不曾拿来防范突厥。恶虎口于大隋的防御体系中,并无多少价值可言。即便突厥兵锋直抵于此,也必然是面对自晋阳驰援而来精锐将士,双方摆开战阵厮杀就是,并不需要把军寨修建得如何坚固。但是在王仁恭不惜代价的经营之下,恶虎口七处军寨木栅、鹿砦、寨墙一应俱全。寨墙之后则是高大望楼,既可眺望远方军势,也可居高临下施放雕翎伤敌。

  本来这些军寨的目的乃是防范晋阳,可是王仁恭下了大本钱,对于马邑一侧的防卫也同样严密,和晋阳一侧几乎没什么区别。原本在这七处军寨担任守卫的马邑鹰扬兵已经逃散,取而代之的则是执必思力所统领的执必青狼骑,就连旗号都已经更换。突厥人的战旗第一次插入马邑腹心,原本用来防范突厥人的各色器械,如今都成了突厥伤敌的武器。担任向导的苑君玮已经彻底失去作用,每日待在帐篷里,出入有几个膀大腰圆的青狼骑陪同。乃至上茅厕,都有人陪着一起去。美其名曰体恤苑君玮伤势派人服侍,实则如同囚禁。苑君玮知道,执必思力担心自己给徐乐通风报信,但是现在两家联手,执必思力也不敢真杀了自己。索性诸事不问,有饭就吃有酒就喝,无事就躺下闷头大睡,再不然就是看着帐篷顶发呆。夜静更深,更梆声随风入耳,苑君玮侧耳听了一阵,随后在心里骂了一句:“入娘的!这帮突厥狗这回怎生转了性,居然正经八百守起军寨。谁不知道突厥人攻强守弱,徐乐兵马又少,你们理应纵马下山与他杀个痛快才对。做缩头乌龟算什么好汉?你不下山厮杀……徐乐又怎么揪你出来……”

  军寨外,执必思力仰头望天,随后看向身边阿塔:“可曾探明白了?”

  “探看得很清楚。徐乐人马离此半日路程,如今正在点篝火,烤马肉。我们现在就可以去偷营。”执必思力摆摆手:“不必如此。他们今晚放开吃喝,就是为了明日冲军寨夺山口。本王就在这里等着他们前来送死!传我将令,所有兵士下马,沿山结寨,所有人不得乘马。明日谁敢擅自纵马与玄甲骑对冲,立斩!“这七处军寨原本就驻不下上千人马,自七处军寨以下,突厥兵马沿山路扎营,从执必思力所在之处向下望去,处处灯火在风中摇曳。每一处灯火,就是一处险关,每一道险关都需要用性命来填。徐乐你到底有几条命?又能过得了几关?执必思力脑海里又浮现出自己被徐乐攻破军寨丢下悬崖的情景。那是自己生平所受的最大耻辱,必要洗刷干净,否则就算父汗强行把青狼旗交给自己执掌,下面的儿郎也不会服气,自己也过不了自己这关,一辈子都难以抬头见人!这份耻辱只能用鲜血和性命才能洗刷!当日自己被徐乐攻破了营寨,这次就让他再攻一次试试看!突厥人擅于进攻不擅于守城,自己又把太多兵马塞在军寨里,导致临敌时调度不灵自相践踏,才会被徐乐杀得那般狼狈。这次地势在我,大势更在我,就不信挡不住徐乐!你徐乐一马一槊天下无敌,我便不让你有施展武艺的机会。明日突厥儿郎交战的武器乃是弓箭而不是长矛,你的马槊舞得再好又有何用?本王也不会冲到前线指挥,免得被你直入中宫万马军中夺帅。只在这军寨里居高指挥,我看看你有什么本事,杀到我面前!执必思力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吸入心肺,让他周身觉得说不出的舒畅。他仿佛已经看到,满身血污周身插满箭杆的徐乐在山下绝望哀嚎,身旁身后都是他那些部众的尸体。这就是他的命运!也是得罪执必家少王应得下场!

  他又看了一眼阿塔:“明日你不必陪着我,自己去找事情做。早点结果了徐乐,我们也早点回去。在马邑这个地方我们已经待得够久,是时候回家了。”

  “明明是接二郎回家的小事,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刘武周总不至于如此胆大,刚吞下马邑,就敢和唐国公对着干吧?”帅帐内,裴寂眉头紧锁,心里不住犯嘀咕。在他对面,则是此次出阵的先行官侯君集。裴寂对他本来就没什么好感,无非是为了借用其勇力强做笑脸,此时终于忍不住开口敲打:“侯将军,这等事非同小可,你可探得清楚?”

  “军中大事岂敢儿戏。恶虎口所有军寨皆插突厥青狼旗,另有突厥兵马沿山路下寨,末将探得一清二楚!”侯君集叉手行礼,回答语气铿锵有力。他出身将门,本来也算得上世家子弟。奈何父亲因罪除爵家名不振,自己得脾性又暴躁轻狂。虽然自幼被家里打磨出一身好武艺,但是始终没有施展的机会,又和李建成身边那些世家子不相得,在晋阳并不受重视。前者因为一时失了检点恶了温大雅,不但见罪于李建成,就连自己的旅帅位置都不保。若不是此次赶上机缘,以先锋身份随裴寂出征,只怕已经被革职问罪。武将想要出头,只能靠厮杀卖命。不管裴寂如何想法,侯君集出发之时便下定决心,要靠自己一马一槊在马邑打出名头来。至于李世民能否接的回来,反倒不是太在意。

  虽说李世民曾对自己示好,但他终究不是长子,这天下没他的份,还是跟紧李建成才是。

  如今于他而言,心中又多了些其他念头。这份念头便来自于李家那位九娘李嫣。李嫣不能随便在军营里走动,又牵挂着军务之事,只好向侯君集询问。两人年龄相差不多,侯君集少年心性,自然对这位九娘有了一份心思。虽说父亲被除了爵位,但终究也曾和唐国公同朝为官,于身份上勉强也算相得。再说乱世之中最重武功,唐国公既有逐鹿天下之心,必要重用武人。只要自己能一展所长,唐国公又怎会吝惜爱女?为了讨李嫣欢喜,侯君集也施展出了自己浑身解数。前者马邑生变善阳易主之事,便是侯君集部下探查明白回报。这次突厥占领恶虎口军寨,更是侯君集亲自探看明白之后才来回报,语气中难免有些得意。

  裴寂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对侯君集的评断又低了几分。侯家子弟果然上不得台面,就这点本事也妄想攀龙附凤?简直不知死活!

  眼下顾不上他,将来再慢慢摆布他就是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怎么对付这些突厥人。裴寂长于文事拙于将略,领兵厮杀本非其所长。此次带队出征,更多乃是借重自己身份以及与李渊的交请,希望以父执长辈身份压下李家两兄弟的纷争。自己和王仁恭同属世家子弟,背后又有晋阳大军支持,以长辈身份领回不听管教的子侄辈并无不妥,想来王仁恭也不会不给面子,不至于厮杀起来。从出兵之时裴寂就没想过打仗,更没想过会在此地遇到突厥人。想当初突厥人大破雁门关围困大业天子震动天下,其凶悍善战之名天下皆知。裴寂麾下虽为河东精锐,但是如果和突厥人厮杀起来,胜负毫无把握。万一打了败仗,后果只怕会失去控制。再说这支人马屯于恶虎口,到底是否和李世民有关,也难以下断言。

  他看了一眼侯君集,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侯将军访查敌情颇为辛苦,天色不早且去休息吧。”

  “长史,那些突厥人……”裴寂一摆手:“我等此次前来,乃是为接二郎回晋阳,并非为了交战。突厥兵马突至,事关重大不可莽撞,稍不谨慎就可能坏了唐国公大事。全军暂且扎下营寨,再仔细访查,等到把军情探明再做处置不迟。“说到此处裴寂又沉吟片刻,盯着侯君集吩咐道:“此事乃军中机密,不可走漏风声。除去你我之外,不可再说与他人知晓!”

  第五百零八章 相逢(十一)

  寒风劲吹,彤云低垂,山道上玄甲骑以及河东军马已经整肃完毕。所有兵士不但昨晚放开肚皮吃喝,身上更是带了肉干以及清水,保证今天一天口粮充足不至于饿肚子。这也是徐乐竭尽所能供应的结果,若是今日闯不出恶虎口,不提厮杀交战,光是饥饿就足以让这些好汉埋骨于巍巍群山之中。徐乐、韩约、李世民以及李家家将李豹皆站在队伍前列,长孙无忌则位于阵后,带领部分河东兵马护持着玄甲骑家眷。今日之战乃是精兵对拼,长孙无忌并不以武艺见长,冲到前面非但保护不了李世民,反倒会成为累赘。虽说昨天晚上长孙无忌死说活劝想要游说李世民改变主意未成,急得他彻夜未眠。但是今日看着自家妹夫提刀前行的飒爽英姿,又不得不承认,自家妹子确实找了个好夫婿。众军兵精神矍铄,眼神中满是自信。明知前路有大兵阻挡,心中并无畏惧之意。玄甲骑自成军以来苦战不断,于逆境中一路打拼,如今纵有阻拦,也不过就是再打一场罢了。这么多艰难险阻都闯过来,还怕区区一个恶虎口?这地方再怎么险要,还能险得过南商关?队伍里最兴奋者莫过于宋宝。他庆幸自己在南商关时未曾真的下手暗算徐乐,姑且不提能否成功,就算是成功了又怎样?不过是跟着刘武周在马邑受苦,善阳再怎么富庶也是边地,岂能和晋阳相比?那可是大业天子行宫所在据说府库中财帛粮草堆积如山,宫室里更有准备侍奉君王的美艳小娘。只要跟着李世民到了晋阳,这些还不是任自己享用?留在善阳,又去哪见识这些好东西?再说刘武周什么东西?凭什么和唐国公相比?人家是堂堂国公,又是名门望族,祖上乃是西魏八柱国之一,便是这天下也大可坐得。跟在他们身边,说不定日后也能搏个公侯之位回来,比随着刘武周这种土鳖困在边地岂不是强出一天一地?他周身上下也收拾得紧衬利落,为了得到李世民注意,他今日已经下定决心不顾性命也要卖弄手段,以此获个近身之阶。他那几个伴当都在身边,宋宝看着几人故意提高嗓门笑骂道:“看看你们几个那副怂包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害怕了!不就是突厥青狼骑么?又不是没会过,你阿爷槊下也结果过十几个青狼骑,有什么大不了的?突厥人能攻但不善守,前者在壬午寨,咱们几十人就收拾了他们上千人马。这回也是一样!再说他们那个首领执必思力,乃是咱们乐郎君手下败将,光是活捉就捉了他两次。第二次都懒得拿他,直接把人扔下悬崖。若不是这厮鸟走运,早就一命呜呼了!这等草包带兵有甚可惧?咱们就是他的克星!前两次都是乐郎君擒他,这次说不定便是我把他拿下!“河东兵马对于徐乐的手段所知有限,相反倒是听过突厥青狼骑的大名。如今听说徐乐如此神勇,心中倒是有了几分底气,脸上神色也渐渐变得和玄甲骑一样镇定自信,仿佛即将面对的对头乃是些土鸡瓦犬不堪一击。徐乐看看宋宝,并未作声。士气宜鼓不宜泄,宋宝做的没什么错,自己此时不能开口反驳。只不过他心里知道,事情没有那么容易。今日注定是一场苦战,玄甲骑自成军以来恶战苦战无数,但以凶险而论,多半以今日之战为第一。突厥人以骑兵为主,逐水草而居,自家不筑城池,是以能攻而不善守。然则所谓不善守的前提乃是双方兵力相若,汉家儿郎诸般攻城器械齐备之下,这个弱点才会暴露出来。如今自家以寡击众,攻打的又是王仁恭不惜重金构筑起来的严密军寨,所谓突厥不善守这个弱点,体现的并不明显。

  前者奇兵夜袭壬午寨,活捉执必思力,乃是占了执必思力立足未稳且疏于防范的便宜。这次突厥人抢占先机,在恶虎口驻扎有日,有多少破绽也都已经弥补完毕。再者说来,前次壬午寨时奴兵与青狼兵同处一寨,青狼兵指望奴兵守夜,奴兵指望青狼兵交战,遇事互相观望空自误事。如今执必思力身边尽为青狼兵,已无取巧余地,惟有死战突围这一条路可走。

  李世民低声道:“这位宋大郎昨日再三鼓动乐郎君用前两次活捉执必思力的故智,夜袭恶虎口,乐郎君未曾答应,心里只怕还有些不服气。”

  徐乐不动声色:“随他怎么说吧,这军中总是我作主,大家也不会因为几句话就真信了他。”

  “看来这位宋大郎颇有些勇力,只是少读兵书。”徐乐笑而不语,并未接话。宋宝急于表现的心思如何瞒得过李世民?再这位世家子面前想要展现自身所学谋图幸进者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李世民不知道看过多少。只不过碍着徐乐面皮,不好让宋宝难堪,且好言敷衍而已。宋宝毕竟是自己部下,又是从自己闯云中时就一路跟随过来,算得上老底子,自己也不好故意削他面子,只好不开口。

  兵无定势水无常形,宋宝不知兵机,只想着用老办法,却没想过今时不同往日。所谓夜袭必要趁人不备,执必思力接连吃了两次亏,又如何还会再傻乎乎的上当?

  再说其麾下斥候必然将附近山路探查明白,自己的人马一到对方便已做好准备,再采用夜袭便不是偷袭而是送死。还不如等到天亮,拉开阵势堂兵正阵打上一场。

  所有人都认为玄甲骑兵微将寡,不可能和突厥人正面交锋,自己偏就反其道而行,让突厥人看看自家的手段!这里的山路徐乐心里有数,道路狭窄,大兵难以展开。玄甲骑兵马虽少却精,更有自己和韩约带头突进,突厥人兵马众多的优势被严重削弱。执必思力有勇无谋性情轻狂,此番为复仇而来,必要得自己人头而后快。若是久战不下心中急躁赶来前线督战,自己便能再施展手段把他擒住。只要抓住这位执必家少主,这千军万马遍山青狼,也全无做手脚处。自己能擒他两次,就能擒他三次。夜战可擒,白日难道就擒不得?纵然不所谋不成,只要尽自己力量去拼杀过,心中也无遗憾。阿爷从小就教导自己,大丈夫行事要秉持心中直道,这便是自己的“直道”!担任前锋的都是玄甲骑将士,人人身穿布甲手持长兵,在他们身后则是韩小六带领的梁亥特部战士。这些以猎狐闻名的好汉,都是天生的好射手。这番便让这些好汉尽展所长,每人身上带足箭矢,专门负责箭矢抛射。这些梁亥特部战士论及马上功夫尤其是玄甲骑最为擅长的墙式冲锋自然不及徐家闾这些老底子,可是山地战乃是专长。何况今日的对手乃是害死罗敦老族长的仇家,这些梁亥特勇士各个摩拳擦掌,都下定了决心为老人家雪恨。不管对方有多少人马,又或者有多少布置,对他们而言都没什么要紧。步离两把匕首别在腰里,如同小尾巴一般跟在徐乐身后。这等战阵上她偶尔暴起伤人,便是军中骁将也难以保证自己无恙。再说为罗敦阿爷报仇这事,谁要是敢不带着步离,这小狼女发起怒来可不是好耍的。大队人马向着恶虎口方向前行,位于队伍后方的家眷目视前方亲人,紧闭双唇不敢发出一点声响。都是边地子民,这点道理还是懂的。自家男丁即将去厮杀拼命,这时候哭号除了乱自己男人的心,再无其他作用。反正大家死生一处,随着一起闯就是了。能闯得出去便一起去过好日子,闯不出就都留在这群山之中,也不用分离。徐乐手持直刀走在队伍最前方,脚步沉稳有力。突厥那沉闷短促如同鬼哭一般的号角声,在山谷间回荡。前方隐约已经看到突厥青狼旗在风中招展。徐乐只觉得周身血液在燃烧,整个人变得兴奋莫名。徐家一族,天生就是厮杀汉,比起吃喝享乐,还是疆场交战最能让自己感到快活。突厥人想要交战,就和他们杀个痛快!前者自己打断青狼旗看来未曾把他们打痛,这次就让他们知道厉害,莫以为汉人里尽是刘武周那等货色!罗敦阿爷睁眼看着吧,徐乐为你报仇雪恨!

  第五百零九章 相逢(十二)

  上千人马的行动,不存在投机取巧的可能。当徐乐及其部下发现执必部青狼旗的同时,执必部的斥候自然也已经发现了徐乐。伴随着阵阵沉闷短促的号角声,这场汉家男儿与突厥武士之间的战斗正式展开。不管宋宝之前怎么说,等看到突厥兵的阵势之时,玄甲骑所部就知道今日之战凶险远胜于以往。但是如今粮草已绝退路已断,退此一步再无死所,除了舍命一搏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徐乐及其部下不同于之前偷袭壬午寨时,轻装简行摸上山寨。这一番乃是堂兵正阵进攻,所用的战法自然便是以力斗力,真杀实战的打法。小门神韩约手持神荼大盾为徐乐遮护箭矢,其他兵士手中也都持旁牌遮护身体,脚下发力向着山上狂奔。李豹效法着韩约模样,手举旁牌不顾性命地为李世民遮挡箭矢,全然不顾自己安危。其实对于这些精锐士兵而言,一箭之地的距离并不算远。能够走到现在的玄甲骑,谁不是经过无数次生死考验从死人堆里钻出来的狠角色?如今又是拼死挣命之时,更不会被这漫天飞蝗吓住,以青狼骑之能从放箭到白刃交击,也只能施放两到三轮箭矢。

  可是对于身在前锋的李豹来说,仿佛已经过了好久,从自己冲锋开始,射来的箭矢就更是不曾停止。

  自己不怕死,可万一伤到郎君又该如何交待?乐郎君手下的那些弓手呢?他们在干什么?为何不放箭?

  兵法有云:仰不可攻。突厥兵占据地利居高临下,同等弓力之下,箭矢也比梁亥特士兵射得更远。韩小六虽然年岁小但临阵之时却极为冷静,并没有急着放箭还击,只是将弓拉满,箭叼在口内。直到突厥兵一轮箭放完,他才猛地抽箭搭弓举头仰射,口内大喝一声:“放!”复仇的箭簇疯狂收割着敌人性命。这些梁亥特部勇士,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好射手,虽然地形不利且有凛冽山风影响,但是这一轮乱箭准头依旧惊人,对面的突厥兵如同被收割的庄稼成排倒下。

  “杀!”伴随着一声怒喝,韩约举着已经插满箭杆的“神荼”已经撞入突厥兵马之中。这些执必家的亲兵一下子被撞倒好几个,带兵军将刚一举刀想要砍向韩约,李世民已经抢步攻上,口内大喝:“取你性命者,乃晋阳李世民是也!”连环几刀劈出想要结果敌手性命。不想这名军将一身本事并不在李世民之下,双刀并举接架还击竟然打了个平手。李豹见此情形,举着刀正要冲过来,却见眼前白光一闪,随后那名勇如猛虎的突厥军将的人头已然与身体分离。伴随着那冲天而起的鲜血,只听徐乐的声音传来:“突厥军中颇有些勇将,李郎君小心了。”不愧是乐郎君啊。这么个猛将,在他面前却是一招都走不上。李世民看着徐乐的背影微微一愣,只见徐乐手中直刀到处,突厥兵挡着立披。在他身后如同小尾巴一般的小狼女更是身形飞速跳跃,于山壁或是巨石上借力腾跃,手中双匕挥舞,与她为敌的突厥兵甚至来不及招架,就已经被一刀吻喉。

  论及冲锋陷阵大军冲杀,生就少力用不得长兵的小狼女并不擅长,但在人多地狭之处近身厮并,性命相搏,除去遇到徐乐之外,小狼女又几曾吃过亏?李世民心头暗自欢喜:这等猛将尽入我帐下,这天下又何处不可去?若是河东六府鹰扬兵对上执必家青狼骑势必要一场苦战,胜负尚未可知。又怎会像现在这般如同砍瓜切菜?徐乐固然是无双斗将,他手下的玄甲骑,又何尝不是世间少有的精兵?突厥兵的阵型已经彻底混乱,本就不擅于防守,又没有军寨遮护的突厥兵即便拥有地利也抵挡不住向死求生的玄甲骑。更有徐乐这种无双斗将冲锋在前,直如砍瓜切菜一般,第一道青狼骑防线被轻松捅穿。侥幸未死的青狼兵狼狈地向山上逃窜,战旗、刀枪被丢得到处都是。兴奋的玄甲骑发出阵阵呼喝,列于后方的六府鹰扬兵则搜寻着伤而未死的青狼骑补上一刀。徐乐脸上却没有露出半点笑容,只是将直刀上的血随手甩掉,目光仰视前方山路。距离自己约莫数百步的地方,青狼旗依旧巍然耸立,青狼骑的第二道防线正严阵以待。从头到尾第二道防线都没有对第一道防线派兵支援,这些残军逃入第二道防线后,随即就被突厥军将收容。前锋的突厥兵对于这边的厮杀如同未见,只是端紧手中长矛等待,二线的突厥兵则举起手中角弓向天遥指,箭头在阳光下泛起寒光。显然是等着这些徐乐的人马继续进攻,并没有反击的打算。徐乐眉头皱起:这可不像突厥人的作风。他们向来以攻代守,今日如此布置,显然是特意针对自己。突厥人不善于冲杀,如果野战争锋山路狭窄,玄甲骑的优势能发挥到最大。青狼骑兵力虽众也施展不开,自相践踏指挥不灵,反倒是容易被轻松突破。如今这等布阵之法,让突厥人这方面的劣势得到弥补。自己这边却要一道一道防线冲过去,敌人则可以依托地形层层防守,还可以吸纳前线溃兵,以至于越是靠后的防线兵力越多越难以攻破。这还仅仅是山道而已,真正的考验是那七处军寨,那才是硬骨头!从这里到军寨,不知要冲过几道防线。玄甲骑纵然能杀善战,像这样一路冲到军寨之下也必然损失惨重筋疲力竭,又如何能够攻破坚固寨墙?执必思力这是打定主意要跟自己以人命换人命,宁可把上千青狼骑老本赔上,也要拼光自己这支精锐!

  李世民也看出执必思力的布置,快步来到徐乐身边低声嘀咕:“乐郎君,突厥人分明用的是疲兵计,不可上当。”徐乐嘴角微微翘起,露出八颗洁白牙齿:“用计又如何?王仁恭、刘武周谁不是诡计多端,不照样被我杀到面前。我倒要看看,执必思力这点小心机又能奈我何!玄甲骑,整队!”

  山顶军寨之上。斥候单膝跪倒在执必思力面前,执必思力面带冷笑:“李世民?真没想到,晋阳李家的二郎居然和徐乐搅在了一起?”其身边几名军将摩拳擦掌很是兴奋:“少王,我等点起儿郎杀下去吧!那些汉人除去老弱妇孺,男丁没有多少。便是踩也踩死了他们!只要捉住李世民,咱们这次就发了大财。听说晋阳是隋朝皇帝的行宫,不知藏了多少金银财宝……”

  他们正待说下去,执必思力冰冷的眼神却已经扫视过来,把众人吓得打了个冷颤,不敢再开口。执必思力道:“怎么?一个李世民就让你们忘了军令?”

  “末将不敢!”众军将叉手行礼,连连告罪。

  执必思力哼了一声:“慢说是李世民,就是杨广现在山下,也不许你们动一步。一切按军令行事!阿塔!”一声令下,那位射雕手如同影子般出现在执必思力身旁。执必思力看了他一眼:“我这里用不上你,去狩猎吧。不管李世民还是徐乐,杀谁都可以。我不想要晋阳宫的财物,只想要徐乐的脑袋!”

  “遵令!”阿塔叉手行礼,随后便向山下走去。这些军将看着阿塔背影心里焦急,想要阻挠却又没人有这个胆子,只能在心里嘀咕:阿塔这厮千万别真的把李世民射杀了,那可是一大笔钱财!阿塔立于军寨望楼之上时,已经可以看到玄甲骑的认旗。军寨前六道防线已经尽数为徐乐及玄甲将兵所破,百多名突厥溃兵聚于军寨门外大声呼唤着:“开门!快开门!汉人快杀过来了!“守寨军将面色如铁,大手向下用力一挥,望楼、寨墙之上的弓箭手松动弓弦箭如雨发,箭矢如泼水般射出,所射击的目标并非自山下一路攻来的玄甲骑,而是寨前聒噪的袍泽手足。青狼骑身上自然不会缺少狼性,玄甲骑一路攻破突厥兵马防线势如破竹,此时若是开寨门放这些溃兵进来,说不定玄甲骑会尾随而入,把军寨顺手拿下。放人自然是不能,但是也不能放任这些人在寨外大呼小叫惑乱军心。既不能放也不能留,就只能杀了了事。正如狼群于饥饿之时,就会吃掉老弱病残的同类一样。青狼骑也不会对自己的袍泽手下留情。

  军将大喝道:“少王有令,青狼骑有死无退!杀回去!否则就死在这里!”

  阿塔并不在意这里的厮杀,也不在意那些青狼骑死活。他只关心自己的猎物。手中可射大雕的强弓已经拉开,阿塔的视线也落在了目标身上。在南商关下,他曾与李世民有一面之缘,识得这位汉家贵人的面目。于猎手而言,一个好记性乃是起码的能耐。此时居高临下,一眼便看到李世民所在。

  他压根就没考虑过李世民的身份或是能带来多少好处,只知少王要他的命。前者射杀乐郎君失利,只射死了罗敦,今天不能再错过这位李二郎!

  弓拉满,箭在弦,阿塔屏息凝神,手中硬弓随着李世民身形而动,猛然间撒手、松弦!箭如闪电,直奔李世民咽喉而去!血光飞溅!

  第五百一十章 相逢(十三)

  “啊!”

  一声惊呼,自长孙音的口中传出。闭合一处的眸子陡然睁开,面色微微泛白,身体也是一阵颤抖。这几日裴寂按兵不动,长孙音和李嫣纵然焦急也无计可施。李嫣每日依旧跑到裴寂的营帐去蹭吃蹭喝,再给嫂子带些食物回来。长孙音则在帐内每日祷告,祈求上苍护佑夫君平安。虽知鬼神之力未必一定能影响人间,但是除此之外,她也不知还能做些什么。身为世家女,便是做这等事也自有其风仪所在,从不曾这般失态。本来坐在一边往嘴里丢肉脯的李嫣被二嫂这番举动吓了一跳,连忙跑过去一把搀住长孙音问道:“嫂嫂,可是哪里不舒服?”

  “不……我刚才好像看到了二郎……浑身是血……”长孙音嘴唇颤抖,说话也是断断续续。这位长孙家嫡女在李家颇有些名气,一举一动都有世家女风范,不管遇到何等大事都能做到临危不乱处变不惊,便是窦夫人私下里都曾夸奖过她有自己年轻时的风采,几曾慌乱如此?便是大闹白虎堂的时候,也不像现在这般失态。李嫣连忙用手去摸嫂子额头,又不住声地安抚道:“嫂嫂一定是太想念二郎,才有了这些念头。虽说马邑眼下兵荒马乱,可是咱们晋阳李家也不是好惹的。刘武周须不是个痴儿,怎敢和咱们作对?更不敢对二郎下毒手。嫂嫂好生歇着就是,千万不要胡思乱想,等会我去见裴叔,催他赶快发兵就是了。”

  长孙音却一摇头:“不……这不是我胡思乱想,而是个兆头。若是我们再这么等下去,我怕这兆头早晚变成真的!刘武周连王仁恭都敢杀,又哪会怕了咱们李家?”李嫣与家中一干兄弟姐妹亲厚程度相若,并非特意结交谁更不曾刻意疏远谁。与长孙音这位嫂嫂虽然相得,但也不至于特别亲密。之所以一路同行,便是觉得大兄这次处事不公刻意打压二郎。李嫣虽是女儿身却极有侠气,见不得别人受欺负。连李世民受欺负她都要出头,何况此时看到嫂嫂这等惶恐样子,心中更是一股无名火起,在床头用力一拍:“说来说去都怪裴叔!大人千挑万选,却选了这么个胆小鬼领兵!若不是他瞻前顾后,宋嫂早就和二郎见面了。待我去寻他说个清楚!”

  长孙音一把拉住李嫣手臂,李嫣连忙道:“嫂嫂不必拦我!裴叔就算怪罪下来,也由我一人承担,大不了就是幽闭几日,没什么大不了!”

  “你我同去!”长孙音说话间站起身形,语气斩钉截铁。

  帅帐内,裴寂眉头紧皱,侯君集摩拳擦掌,在旁不停催促。

  “恶虎口杀声震天,我等不能在此坐视不动。求长史下令,某愿领一支兵马出征,灭了这群突厥狗!”

  “不可妄动!现在连他们和谁厮杀都没闹清楚,岂能糊里糊涂就发兵?你我此次前来只是为了迎接二郎,并非与人交战,胡乱动兵万一坏了国公大事,谁承担得起?”裴寂瞪了侯君集一眼,心里却也没有把握,不知自己此番决断到底是对是错。万一此时与突厥兵交战的真是二郎,自己按兵不动也是不成话。可是敌情未明,且面对的又是草原上大名鼎鼎的执必青狼骑,自己又哪敢大意。李家麾下的数万精兵猛将应去攻取长安不能陷在马邑与刘武周或是突厥人交锋,李家的家业也是李建成继承,并非李世民。在这等要紧关头,自己必须为李家的大业着想。不明就里之下,贸然惹上青狼骑,怎么看也是不智之举。

  就在他举棋不定的当口,门外忽然传来军将的声音:“九小姐不可!长史正在商议军情,你们不能进去……”

  语声急促惶恐而且越来越清晰,显然是从外面一路阻拦无效,被李嫣一路闯过来,即将来到自己的帅帐。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裴寂的心中怒火陡升,脸色也阴沉起来。李家乃是名门世家,家里的女儿再怎么宠爱也得有个限度,不能任意妄为到了无所顾忌的地步。中军帅帐也是能随意出入的地方?何况眼下不是吃饭而是商议军情,便是在晋阳李家自己的节堂,李嫣也不敢随意乱闯,自己虽是个仁厚长辈却也是一军之主,容不得小丫头放肆!

  裴寂朝侯君集丢个眼色:“你且出去!”教训李嫣当然不能当着外人,更何况侯君集对李嫣那点心思自己看得出来,更是不能让他们随意见面。侯君集刚出去片刻,只见两名军将一路倒退而入,随后李嫣气势汹汹大步闯入帅帐之中,朝裴寂随意行个礼,喊了一声:“裴叔!”

  裴寂面色一沉正待发作,却见紧随李嫣而入的长孙音,一肚子教训的言语又都强行吞了回去。长孙音可不比李嫣,这位长孙家大小姐素有贤良淑德之名,行事更是沉稳老练。随军多日未曾与自己见过一面,更别说闯自己的帅帐。今日既然前来必有大事,再看长孙音的脸上乌云密布,霹雳雷霆随时可至,裴寂就更加不敢大意。他倒是不怕这位长孙家的大小姐发作,但若是自己被她抓住什么不当把柄,面上总是挂不住。只好挥手示意两名军将离开,随后微微一笑:“你们怎么来了?这军营乃是男子的地方,女儿家不好乱闯。若是缺了吃用之物且派人送信,叔父为你们送去就是。”

  长孙音声音冰冷:“我等前来非为自家吃用,而是向裴叔叔请教军务。裴叔叔此次出兵乃是接二郎回晋阳,可是如今大队人马顿兵于此,数日不行,不知是何缘故?”

  “原来是为了这个。这就是二娘有所不知了,马邑如今出了变故,刘武周火并王仁恭,马邑兵荒马乱,平阳城也易了主人。我们若是仓促行军,万一刘武周以为我们有意进犯马邑,势必提兵相抗。彼时厮杀不休,岂不是误了迎接二郎?我停兵于此正是为了让刘武周不敢妄动,这等兵家手段你们女儿家怎会晓得?”

  李嫣道:“裴叔把兵马扎在这里,就能让二郎回来?”

  “叔父自然不会在这里干等。我已经修书于刘武周,让他恭送二郎出马邑。想刘武周初得马邑立足未稳,如何敢得罪我晋阳李家?三两日间二郎必可转回,你们静待佳音就是。”

  长孙音摇头道:“我听说如今恶虎口已经为突厥青狼骑所据,突厥人素无道理,只怕叔父的书信吓得住刘武周,也拦不住突厥铁蹄。”裴寂一愣,随即心里暗自记恨侯君集。自己三令五申不许走漏风声,长孙音如何知晓?不问可知,必是这个猪油蒙心的腌臜厮把事情说与了李嫣!将来非收拾他不可!终究是老于世故之人,裴寂心头虽怒面上却不动声色,反倒是微微一笑:“原来二娘担心此事。这算不了什么,突厥人又怎样?他们在马邑终究是客兵,也得听刘武周指挥。

  再说他们扎兵恶虎口,也未必是和二郎为难。咱们晋阳与执必部素无冤仇,他们怎会与二郎厮杀?二娘不必担心。“长孙音摇摇头:“汉家儿郎谁又能和突厥没有冤仇?再说二郎脾性裴叔也清楚,绝不会看着这些突厥人在汉地猖獗,两方交锋是迟早之事,说不定此时两军就在厮并。今日我与九妹前来,就是请裴叔出兵恶虎口驱逐突厥人,迎二郎回晋阳!”

  说话间长孙音盈盈下拜,竟是跪倒于裴寂面前。李嫣先是一愣,随后也随着嫂嫂跪下,口内却是一语不发。李家九娘英风侠气,几曾开口求人?裴寂先是一愣,随后心头一阵大乱。自己虽说是李渊的朋友,心里更亲近于李建成一些,可是对李世民也没有恶感。再说自己身为叔父辈,把侄媳妇逼得下跪,传出去难免落个以大压小,于名声大有妨碍。可是就此出兵也是万万不能。军国大事非为儿戏,慢说两个女子,就算现在李世民跪在自己面前,自己也不能随便就答应和执必部开战。那可是突厥人,是青狼兵!万一交战不利突厥人杀入晋阳,这李家又如何夺取天下?

  他连忙作势虚扶,口内喝道:“起来说话!你们这是做什么?老夫与国公乃是至交,你我份属一家,何必如此?”

  李嫣闻言立刻跳将起来,又忙不迭拉起长孙音,随后对裴寂道:“裴叔答应发兵了?那就别耽搁了,立刻点人马吧!”

  “你这鬼丫头,叔父几时答应你出兵了?此次出兵乃是老夫为主,几时出兵老夫自有计较,便是国公在此,也不能越俎代庖。快些扶你嫂嫂回去休息,莫碍着老夫筹谋军略。”

  长孙音看向裴寂,目光渐渐变得冷厉:“裴叔叔,你当真不肯发兵救二郎?”

  “这叫什么话?老夫怎会不救二郎?只是恶虎口的突厥兵和二郎并无关系,哪能随便就动刀枪?打仗不是儿戏,哪能靠着猜测就动手?”李嫣面色一变,刚要说些什么,却被长孙音拦住。“九妹不可顶撞裴叔!叔父说的对,军中之事自有老人家做主,我等妇人不可过问。不过……”说到这里,长孙音一对美眸看向裴寂:“我和九妹的家将却不是裴叔手下的兵马,他们去哪里,总是该我们说了算吧?”

  裴寂心头一惊,隐约觉得事态可能失去控制,连忙问道:“你们要让军将做什么?”

  “既然裴叔叔不肯去,那我就只好带着九妹和手下家将去恶虎口走一遭,替叔父访查军情,看看突厥人到底要干什么。”

  第五百一十一章 相逢(十四)

  兵马如潮,杀声震天,成百上千人马呐喊着冲向军寨寨墙。恶虎口所筑军寨皆为山路险要,既可扼守山路咽喉让兵马不得潜越,又利守而不利攻,军寨一侧为峭壁一侧为悬崖,纵有千军万马来攻,直面军寨者亦不过数十人。是以徐乐所部人马虽多,对军寨有威胁的,也不过是徐乐所部玄甲精锐外加梁亥特部射手而已。余者如河东兵将以及所部妇孺,只能在后方摇旗呐喊以壮声势。

  漫天箭雨交织,彼此互相以箭矢杀伤对手。梁亥特部战士固然是雪地猎狐的好手,执必家的心腹亲卫又岂是弱者?再者青狼骑占据地利,既有寨墙又有成排望楼,视野更为开阔,箭也射得更远。加上军寨修建之时本就为了便于防卫便特意考虑过地势,望楼所在位置皆经过精心考量。

  除了观看敌情,便是为了让守寨弓手可以尽力发挥。是以守军箭矢密集程度远胜玄甲骑,前排兵马虽然手持盾牌,也不能保证自身安全。小门神韩约这种手持门板也似的大盾还能行动自如的一等步将本就是天下间少有英才,自身禀赋国人,徐敢又花费了海量心血教授本领,才有如今这份能耐。放眼天下这等人也是凤毛麟角,玄甲骑这些徐家闾庄客可没有他的手段。大家手持旁牌结阵而行已是艰难,至于李家家将那边更是已经死伤数人。饶是这些家将忠心耿耿,可是要想在这种箭雨中把李世民保护得周到也非易事。就在此时,阿塔的箭混在漫天乱箭之中划破空气,急射向李世民的咽喉。这位执必部的射雕手除去一身射术惊人,更有着自狩猎中得来的过人智慧。于如何杀死猎物一道乃是行家里手,当日雁门关下射杀大隋那些成名斗将之时,便是用的这等手法。把自己的箭混在千军万马乱箭之内,让敌将毫无防范之下就中箭落马。在李世民身边的家将李豹亦是久经战阵忠心护主之人,自李世民出阵之时便紧随左右,时刻提防有人暗算。然则一路厮杀至此,虽说所向披靡无人可当,但终究是连番交战颇为疲劳,精力不似初时充沛。并未注意到阿塔这一支致命暗箭有何异常,反倒是李世民察觉到不妙。

  李世民自己便是神射手,于箭矢格外在意。那些乱飞流箭并不在意,可是阿塔这一箭射来刹那,李世民陡然抬头,心中暗叫一声:不好!只有万里挑一的神射手,箭才射得这般准又这般毒辣,李豹旁牌此时遮护不了自己,自己也来不及招架格挡,甚至连开口提醒都来不及。只怕刚一张口,箭已经射入口内。

  这便是行家手段!众人列队而行加之山道狭窄,李世民根本没有左右趋避的余地。何况阿塔蓄势已久弓力又强,这一箭既准且快,让李世民根本没有闪展腾挪的余地。锋利的箭簇在李世民眼中飞速袭来不停变大,刹那间李世民甚至感觉到一条腿已经踏入鬼门关。自己就这么死了?一腔壮志未得施展,在这乱世中还没来得及建功立业闯出名号,就要在这小小军寨之前丧命?这一刻李世民心中并无畏惧,只有一份强烈的不甘!老天不公,何以如此待我!自己想要终结这个乱世,想要再造汉家江山,为何不能让自己如愿!李豹这当口也察觉到情况不对,似乎有一支箭自己的旁牌未曾挡住。可是这电光火石之间又哪里来得及补救?就算是想效法罗敦那般舍身相代以命换命也来不及。李豹刹那间虎目瞪圆,一声惊呼几乎出口,眼睛直勾勾看着李世民却什么都来不及做。就在李世民自度必死之时,却见那支利箭陡然停止了前进。其锋芒距离自己的咽喉不过毫厘之间,自己甚至已经感觉到金属冷森森的寒气刺破肌肤划破血肉的疼痛,可是他知道,那只是一种幻觉。箭并未射透自己的咽喉,自己还活着,有人在这刹那之间抓住箭杆救了自己的性命!

  顺着箭看过去便看到了徐乐的脸。于此乱军之中能够察觉到有人暗箭伤人,又能及时接住箭矢的,除了神武乐郎君,又有何人?两军战阵弓箭为先,于武人而言,箭矢乃是比刀枪更为可怕的凶器。无数有名斗将都是死在无名小卒的羽箭之下,是以老徐敢除了将那件冷锻瘊子甲留给孙儿防身外,更是不惜花费心力教会了徐乐这手接箭本领。沙场之上箭如雨发,纵然千手百臂也来不及从容接箭。这手本事乃是应付刺客暗算,或是间不容发之际的救命手段。徐乐练成这份本领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又费了多少心力。在停兵山被阿爷从四面八方不知何处以暗器操练,哪下接不住都会在身上挨一记狠的,那滋味可不好承受。这份本领自练成以来,今日还是第一次施展。南商关时徐乐既病且伤筋疲力尽,周身六识比普通人还有所不如,自然施展不出这份本领。如今他精力既复,又岂容阿塔再施故伎?他虽然救了李世民去,却并未看他,而是紧盯着手中箭矢,脸上肌肉紧绷杀气弥漫。罗敦的尸体乃是徐乐亲手葬埋于这巍巍群山之中,一向喜好奢侈享乐的老人死后惟一的陪葬品,便是那支射死他的箭矢。这是梁亥特部落的规矩,若是为人害死,便尽量搜罗仇家的兵器陪葬,表示自己哪怕做鬼也要复仇之意。那支箭徐乐仔细端详过,对于其形制早已烂熟于心。今日一见之下便认出来,这支箭与射杀罗敦阿爷的凶器同属一人!

  罪魁祸首在此么?徐乐的目光望向前方望楼,虽然只是刹那间,他已经看出这一箭的来路。那位突厥射雕手此时必然藏身在望楼之上寻机再放冷箭伤人。不过……你已经没这个机会了!阿爷,且让看我为你报仇!

  “弓来!”徐乐朝身后韩小六吩咐一声。他今日担任开路先锋身上只带近战兵器未带弓箭,此时想要射箭,就只能招呼小六。话音刚落,一张大弓已经递到面前。

  李世民双手捧着“惊鸿”巨弓朝徐乐道:“乐郎君用我这张弓,这弓力强,好用的很!”李豹在旁看着只想用手掩面,这徐乐本领再如何了得,也不过是个如自己一般的军汉。哪怕救了郎君性命,也自有金珠宝物相赠,犯不上郎君这般巴结吧?虽说礼贤下士,可终究也是晋阳李家的公子,行事自有尺度,这般折节下交怎么看着像是讨好?犯不上如此吧?

  徐乐也不推辞,劈手抓过李世民手上宝弓,略试试弓力便知是价值万金的宝物,足以射得到望楼之上。随后双足微分搭箭上弦,将弓朝望楼处遥遥瞄去。

  与此同时,望楼上的阿塔也已经瞄准了徐乐。阿塔自问,若是比并枪马武艺,不要说这位勇如天神的乐郎君,就是突厥军中胜过自己者也不在少数。可是要比并射术,哪怕是同为射雕手的另外两人,自己也不曾放在眼里,更别说一个汉人。对方向自己举弓便是挑衅,若是不敢应战,还算什么射雕手?

  汉家儿郎,且让你领教我突厥射手的本事!阿塔深吸一口气,弓箭已经指向徐乐咽喉。自己前次暗算徐乐,其已有防备。纵然自己箭术无双,要想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上将有防范之下射中他,可不是容易事。更何况对方还有一手神乎奇技的接箭本领,更是不易对付。可如今他既然站立不动一如标靶,自己岂会落空?不管是徐乐还是李世民,射死你们谁都是一样!

  弓弦松动,箭矢离弦。阿塔出手的时间比徐乐略快了片刻,箭矢离弦之后,才见徐乐松动弓弦,可是不等他转动身形闪避,一点寒芒已如闪电般直奔自己面门而来。这位执必部的射雕手再想闪避竟然不及,手中角弓举起猛挥想要将这一箭打落,可是就在他手臂抬起的刹那,咽喉处一阵巨痛已经传来,随后周身的气力陡然抽空,四肢再也不受支配。他的身形无力倒下,耳旁传来几个突厥兵惊呼之声。阿塔的脑海里此时忽然泛起一个名字:飞将军李广。那位汉家将军在世时,据说草原上没有一个射雕手敢在他面前夸耀射技。难道今日这位乐郎君,竟是第二个李广?

  军寨之外。

  徐乐手中抓着阿塔第二次射来的箭矢,脸上露出一丝冷笑,回头对步离道:“罗敦阿爷的仇已经报了一半。”

  步离朝他点点头,没有言语。

  徐乐朝身后士兵喝道:“突厥射雕手已死!此寨必破!随我冲啊!”玄甲骑以及梁亥特的战士同声欢呼,呐喊着随着徐乐猛冲向军寨。李世民亦高举直刀紧随在旁,李豹低声提醒道:“突厥人善于弓马,郎君需防暗箭。且往后阵躲避一时。”

  李世民满不在乎地一摇头:“有乐郎君这份接箭手段,突厥射士又算得了什么?”

  李家郎君的眼神此时已经落在徐乐后背不愿离开。只要能让这等无双勇将归心,甘心进入麾下听用,冒些风险又算得什么?直刀高举,口内呐喊连连,李世民此时已经不在意依旧密集的箭矢,大踏步向军寨冲去。他看得分明,军心士气尽归于徐乐,这座军寨再怎么坚固也抵挡不了多久。真正的麻烦是,另外几处军寨该当如何攻取?这股血勇到底能支撑自己这些人走多远?

  第五百一十二章 相逢(十五)

  “阿塔阵亡……军寨守不住了!”

  报信的士兵跪在那里,不敢抬头看自家少王的脸色,只能应付差事把军情如实回奏。虽然于规模庞大的执必部而言,一二射雕手的损失,还不至于严重到伤筋动骨损耗元气的地步,但是堂堂一名射雕手的阵亡也不是小事。甚至执必家麾下各帐贵人的性命也不如射雕手性命重要,这等人的损失,定会让少王面上无光,哪怕成功复仇,回到部落里也难免要受些指戳。

  自家少王接连败阵,好不容易自领一军拿下南商关算是挽回颜面,可是此番为复仇又损失了一名射雕手,谁知道脸上能否下的来?万一发作起来,自己第一个要遭殃。

  不料执必思力并未如小校想象那般震怒,只是冷冷哼了一声,吐出三个字:“知道了!”便再没说什么。

  小校等待片刻,不见执必思力下文,只好大着胆子问道:“少王,那我们……”

  “你们又怎得?”执必思力依旧是那副冷漠语气:“我给你们的军令是什么,你们照着做就是了。”

  小校愣了一下,但是也知再待下去性命便有危险,只好说了声:“遵令!”随后飞也似地逃向自家军寨所在。

  执必思力并没有去管这名士兵的去向,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下方战场上。恶虎口军寨乃是为防范晋阳入侵马邑所设立,重点自然放在晋阳一侧。七处军寨中,可供利用的军寨只有三处。其余四处虽然也可扼守恶虎口,但是地势已经不利于面对马邑一侧的进攻,是以执必思力并未在那里布置重兵,全部心思都放在这三处军寨的防范之上。三处军寨外加六道防线,便是自己给徐乐设下的致命陷阱。一如草原上捕捉烈马时所用的绊马索,便是吞龙这等天马一般的存在,一口气能跳过几道绳索,可是终究也有力竭之时,照样要乖乖被缚。

  马如此,人也是一般。徐乐所部再如何能战,总也是血肉之躯,有疲惫之时。开路选锋沿途突进,杀到军寨之时必然力疲。汉家人对付突厥人常用的弓箭、长枪,便可成为对付汉家人时最有效的利器。却不想徐乐居然如此神勇,不但真被他破了一处军寨,就连阿塔也……

  损失了部落的射雕手,即便父亲再怎么宠爱自己,回去也少不了受责罚。不过执必思力已经不在意这些了,只要能报仇,能亲手砍下徐乐的人头,其他一切都值得。自己居高临下看得分明,徐乐所部的精力已经差不多到了极限。他们再怎么厉害也是血肉之躯,连番苦战之下能够做到这一步已是天下奇闻,绝不可能攻破自己所在军寨。只要自己这处军寨不破,他们之前舍命拼杀所取得的一切都是徒劳,依旧要死在这恶虎口前。

  至于那处军寨的报信的心思,执必思力自然清楚。无非是被徐乐杀破了胆,想要自己下令让他们撤退到自己这处军寨内。

  愚蠢!

  自己今日安排就是用所带这一部青狼骑拼掉徐乐和他手下的玄甲精锐,这些军士派驻军寨之时,便注定乃是弃子。竟然还想着让自己给他们一条生路?简直不知所谓!望着山下军寨上,青狼旗已经被砍倒,执必思力心头越发坚信自己此番行事于执必部乃至整个突厥都大有益处。自己熟读汉家经典,深知历来汉家有将才出,便是自己这些异族的劫数。昔日汉武帝卫、霍等人征讨匈奴,将匈奴百万大军逐出自己所熟悉的草场。便是开皇天子一统天下之时,突厥人又有谁敢正视中原?如今趁着大隋自相残杀,世家与天子征战不休,突厥人才可以趁机而起。若是晋阳李家得了徐乐这等虎将相助,怕是用不了几年,就能让整个天下重归一统。倘若彼时再有汉武旧事重演,徐乐这等虎将统帅十万汉家精兵横行草原,又有谁能抵挡?这等心腹之患,自然要趁着其羽翼未曾丰满就予以剪除。哪怕现在众人对自己存有不满,早晚也会明白,自己今日这般安排于整个突厥有多大助益。徐乐!我知道你一马一槊天下无敌,能在南商关内斩杀王仁恭,就能在千军之中摘了我的首级。但是今日我就是不和你近身交战,倒要看看你有多少本事,能不能飞过这坚固寨墙,飞出这块绝地!

  军寨内,最后一个突厥伤兵也被徐家闾的人一刀搠死,整个军寨已经悉数为徐乐所掌控。陈凤坡带了几个部下冲到库房里,过了片刻又破口大骂着走出来。

  “入娘的!这帮突厥狗到底是怎么扎寨的?军寨里居然连一粒粮食都不放!这等行军司马就该直接丢进锅里煮了才对!”

  宋宝急忙问道:“陈大,咋回事?这么大个军寨居然没有粮食?”

  “仓库里空得能跑老鼠了!一粒粮食都没有!我吃了那么多年粮,就没见过这样的军寨!要不说突厥人不会守城,这话真是没冤枉他们。就凭这一条,就活该他们站不住脚!”

  李世民并没跟着骂,迈步来到徐乐身边低声说道:“这怕是突厥人的奸计!”徐乐并没言语,只是点了点了头。阿爷传授自己的不光是一身百人敌的高明武艺,更有万人敌的兵法战策。自己不屑于用阴谋不等于不通谋略,执必思力那点心思又如何逃得过自己眼去?只不过如今这等情形,不管执必用出何等计策,自家都只有并力向前这一个办法应对,又何必管那许多事?总之冲不过这恶虎口,一切都是惘然。

  执必思力把军寨内粮食搬空,就是让这些突厥兵当弃子,也防范自己据寨而守和执必思力拉锯待援。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山路,心中暗自冷笑:执必思力未免太小看徐某了!就算你军寨里有粮,我也不会守在这里等死。前方既有青狼骑堵截,焉知背后没有突厥追兵。在军寨死守就是守死,晋阳纵有援兵前来,也未必快得过突厥铁骑。再说大丈夫生于乱世,岂能把自己以及亲族的性命系于外人之手?想要活路,就得靠自己一身武艺拼杀回来!若是没有这份气概,这几百人凭什么把身家性命交给自己?李世民这时皱眉不语,思忖着办法。虽然他长于将略,但是此时身临绝地,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万全之策。徐乐微微一笑:“想那么多做什么?杀出去就好了!要粮食,去寻执必思力!他的军寨里一定有粮!”

  说到此处,徐乐来到军寨中高台之上,朝众人高喝道:“众位玄甲骑的兄弟,可还能战?”

  连番交战之下,便是铜人铁马也难免疲乏,可是徐乐一言出口,众兵将异口同声回答:“能战!”

  “既然能战,便提起你们的兵器,列队!”杀声再起,玄甲骑兵马再次举起兵器,向着第二处军寨冲去。李世民依旧随在徐乐身边,心中波澜起伏。徐乐不但有武艺更能得士卒之心,只要能杀出险地,靠这等虎臣辅佐,何愁大事不成?只是这军寨,到底能不能啃得下?自家的援军,几时才来?此时,山谷之内,一队铁骑亦在急急而行。这队骑兵也有数百人,蔓延如龙遍布山路。队伍高挑突厥青狼旗,旗下之人正是执必落落。斥候已经把恶虎口的消息查探清楚,只是由于战场阻隔,不及向执必思力送信。执必落落在马上面露冷笑,此时是否通报消息并不要紧,只要执必思力能在恶虎口挡住李世民,自己这支人马一到,前后夹击,不愁不能把李世民连同乐郎君一起斩杀。

  这两个人一死,马邑就注定是突厥人的天下。而此时自家兵马距离恶虎口的距离只有区区十五里,这点距离于突厥铁骑而言不过顿饭之间便可赶到。乐郎君、李世民再如何神勇,这短短时间内,又岂能逃出生天?

  第五百一十三章 相逢(十六)

  山风呼啸,冷风刺骨。

  此时的晋阳已有几分春日景象,然则马邑群山之中,依旧寒气逼人。李嫣虽保持着武家女的风范,平日骑马射箭样样皆能,又素以游侠自居,认为巾帼不逊男儿。然则走在这崎岖山道之间,依旧瑟瑟发抖。饶是拼命裹紧裘衣,也挡不住这凛冽山风。

  连平日里素好武艺的自己都如此,嫂嫂又该如何?那可是个标准的世家女,不曾习过武身体也不算如何结实,如何受得了这等苦寒?倘若冻坏了身子,岂不是大为不妥?想到这里她连忙看向身边嫂嫂,却见长孙音虽然也冻得粉面酡红如同微醺,但仍然将腰板拔得笔直。不顾自己已然累得气喘吁吁,拼命加快脚步,生怕成为身旁家将的负累。为了行路方便,这位长孙家贵女李家二郎的正室,如今也如小姑一般,换上一身胡服快靴。这等衣衫素来不为长孙所喜,今日为了丈夫却是顾不得那许多。若是还像平日那般打扮,纵然是想快怕也快不起来。平日里见惯了二嫂雍容气度,看到长孙如此狼狈,李嫣心里暗自吃惊。她看得出来,二嫂无非在苦撑而已,可是没想到柔弱的女子刚强如此,居然不叫苦不掉队,还能装作浑然无事。回去之后定要向几位姐妹详细说明,此时的二嫂才最好看,也最让人觉得亲近。这身胡服平时也该多穿才是。两人身前身后,都是本家亲信家将护持。有这些人在,倒是不用担心失足坠落山涧或是跌倒。只是这么赶路,只怕长孙音身体难以承受。一旦撑不住,怕是要出大事。李嫣在旁劝解道:“嫂嫂不必急,前面有侯君集的大军,咱们早些迟些都没关系。再说恶虎口虽是一场好厮杀,可是也不知二郎是否在那,嫂嫂也不必太过担心。”

  长孙嫣摇摇头:“夫妻连心。我断定二郎就在恶虎口,早一步赶过去,便能早一步见到他。这番心思你不会明白的。”当着部下家将长孙音没法细说,但是李嫣并不笨,自然听得出来嫂子的意思是自己不曾嫁人,不会知道妻子思夫的心思。饶是她素有男儿气概,终究是个未出阁女子,听到这话也不由得面上微微一热。好在她一路奔行再加上天冷,脸上早已经是火红一片,外人根本看不出脸色变化。长孙音这时又说道:“侯君集的兵马乃是因我等而发,若是我们贪图安逸,他们又怎肯卖力效死。越是艰难主将就越要当先,这是咱们李家男儿带兵的法子。做媳妇的,也不能给郎君丢人!“在裴寂帅帐中长孙音直言要带长孙家家将前往恶虎口观察军情,情形一如逼宫。裴寂再怎么谨慎避战,也不敢让李世民的妻子以及李家九娘带家将跑去突厥人盘踞之处刺探军情,若果真若此安排,李渊怕是第一个就要翻脸。无奈之下,只好同意侯君集率先锋军千人出发前往恶虎口观看敌情。倘若真是李世民陷在那里,就接应他突围。长孙音明白,裴寂答应侯君集出兵,便是看在李家以及长孙家的面子上,最大的让步。若是强令其出战,只会弄巧成拙,因此并未争辩,带着李嫣退出帅帐。可是随后,依旧点起家将,随同侯君集大军之后,向恶虎口前进。这等所为不但冒险,更是有失体面。战阵厮杀乃是男儿之事,女子不得干预。何况裴寂既已退让,长孙音依旧步步紧逼,难免落人口实。可是为了李世民,她已经顾不得那许多。不管是风评物议,还是路途艰难,乃至战阵之上的凶险此刻都已经顾不得。她只知自家夫君以及兄长安危所系,为了这些至亲之人,纵然再多冒几分风险又有何妨?虽然前敌始终没有军情回报,但是长孙音依旧坚信李世民就在恶虎口。若是自己所行迟缓,脑海中的幻觉就会变成真实。饶是如刀山风吹得芙蓉粉面欲裂,双腿酸痛如同针刺,却依旧不肯停歇半步,只因这片刻耽搁说不定就是阴阳永隔。

  风中已经传来喊杀声与号角声,显然恶虎口战事正酣。抬起头望向远方山峰,长孙音心头暗自祈祷上苍,一定要保有自己的郎君平安过关……

  此时,恶虎口军寨寨墙之上。执必思力依旧站在原地未动,望着军寨之下的大队人马,面上露出一丝狞笑:一切如自己所料,你徐乐不管如何骁勇都是血肉之躯。纵然能杀到军寨之下又能如何?难道还真能逆转乾坤杀入寨中?徐乐带领的玄甲骑已经夺下两处军寨,只要将眼前执必思力所在的军寨攻破,这条通往晋阳之路便再无阻隔。然则,不管玄甲骑如何骁勇善战,部下士气如何高昂,人力终究有限。半日厮杀,又是登山强攻,连破两寨已是出人意料,再想攻下眼前的第三寨却是势比登天。从双方人马考量,数量相差无几。但是徐乐所部男女妇孺均有,还有不少伤员混杂其中。河东六府鹰扬亦是疲惫之师不足以撼动执必亲卫精骑兵锋。只有徐家闾的玄甲骑老班底以及梁亥特部神射手可为徐乐所用。自山下一路杀来,全是这些人担当先锋。由于山路狭窄兵马不得展开,大队人马只是在后面摇旗呐喊,真正负责冲杀的就是这些人。半日厮杀,歼灭突厥执必部最为精锐的青狼骑超过六百人的,便是这不足百人的小队伍而已。这一战虽然规模有限,比不得汉家与突厥动辄数十万人马的大军交锋。可是就凭这么点人马,又没有云梯、冲车,全靠着血战白兵,自山下一路攻上,生啃下两处军寨。

  即便是突厥人不善守城,这等战绩足以震动整个边地。不提玄甲骑自成军以来所立战功,单是今日一战,就足以值得李渊对这支人马倒履相迎待如上宾。这等战绩也自有其代价所在。梁亥特部神射手所携带的箭矢已经基本射完,半数以上的射士只能拾取突厥兵射来的箭还击。其余半数神射手已然膀臂酸痛手指鲜血淋漓挽不得弓,韩小六虽然紧咬着牙仍旧勉强拉弓放箭,但准头已大不如前。居于二线的梁亥特部尚且如此,位于先锋的玄甲骑兵士所承受的压力更是可想而知。李世民身旁家将如今只剩下李豹一人,其余家将尽数战死。李豹手中旁牌更是满插雕翎,身上也中了数箭。好在身上所着布甲甚为厚实,所受伤势不至于致命。其余玄甲先锋包括小门神韩约在内,亦是各个带伤。只有徐乐靠着一身绝顶艺业,身上未中一箭。再就是小狼女步离,由于被徐乐保护得妥帖,自身又机敏过人身轻如燕,未曾被箭矢所伤。这些箭伤尚且可以承受,但是疲劳和饥饿却让这支精兵战力大减。大多数玄甲骑勇士都已经臂膀酸麻,便是持盾行走奔走都大觉吃力,更别说挥刀砍杀。连番苦战于体力消耗甚大,昨晚吃的马肉早已经消耗干净。偏生这两处军寨内粒米皆无,众人不得饮食,此时饥肠辘辘,冲锋的势头便大不如前。依旧能战的人只有徐乐、韩约再加上步离而已。徐乐、韩约是徐敢按照无双斗将的标准栽培而成,厮杀一日不知疲劳乃是起码的本事。步离则是一直躲在徐乐身后,很少参与交手。只在白兵交接之时骤然发难,两把匕首已经饱饮鲜血,自身体力损耗极为有限。但就靠这这有限几人想要攻下执必思力所在的军寨却是如同白日做梦。三处军寨之中,以执必思力军寨地势最险、守军最多,防范也最为严密。留守军士皆为青狼骑中出色射士,虽然箭术比不得阿塔,但也是能力挽强弓,百步穿杨的好汉。以逸待劳之下,箭矢如同雨点一般倾泻而出,饶是徐乐一行再如何骁勇,此时却也难前进。身后徐家闾的百姓以及河东兵马击鼓吹号摇旗呐喊,依旧为自家子弟袍泽鼓舞士气,但是心中也知,此时局面光靠士气怕是难以挽回。偏生军寨所在地势险峻,进攻一方兵马难以展开,想要助战也有心无力,只能在后方干跺脚。

  李世民在徐乐耳边道:“乐郎君,玄甲骑的弟兄们怕是杀得疲乏了,不若换河东兵马打上一阵。”徐乐摇头道:“这等时候哪里换得下来?阵脚一乱,不是自寻死路?再说我玄甲骑的人马只要没有死光,就不会让别人来替!别看我们累成这样,也比河东兵马能战!我倒要看看执必思力能不能拦住我徐乐!“宋宝身上已经带了两枝箭,更有一箭射伤面颊,险些就命中咽喉。他满脸是血形貌凶恶,眼神中却带着惊慌,喘息着说道:“乐郎君……弟兄们太乏了!且退到军寨里歇息,吃口东西再战吧!”

  “玄甲骑从不知退为何物!”徐乐面色一寒,两目精光四射:“今日之战有死无退!再敢言退者,斩!随我冲!”徐乐手中直刀高举,玄甲精骑鞑靼射手呐喊着,随着徐乐冲向眼前高大坚固的军寨,如同决堤洪流,势不可挡!

  第五百一十四章 相逢(十七)

  山路上,侯君集面沉似水手按刀柄,怒视着面前军将。他虽然年纪甚轻,但终究也是世家子弟,又出身于将门,身上自有一股武人杀气。自身又有一身好武艺,于晋阳城中号称无敌,此时发作起来,面前十几个军将竟无一人敢与他对视颉颃。大队人马已经驻足不前,等待着上官下令。号角声与喊杀声越来越清晰,这支人马与战场已经近在咫尺。如果继续向前,势必与突厥发生冲突。这等事关系重大,没有军令下来,谁又敢擅作主张。

  可是这道军令也不是那么好下的!

  侯君集怒视众将,语气里既有怒意更有杀机:“某乃全军先锋,此番出阵也是奉裴长史军令而行,恶虎口之事自有我做主张。尔等难道敢违抗军令?”几个军将连忙摇头,其中一人叉手道:“末将不敢。只是此事关系重大我等不可草率行事,裴长史让咱们观察敌情,却不曾说要和突厥人交战。再说眼下情况不明,我们甚至搞不清楚突厥人在和谁打仗,贸然出兵祸福难料,还望侯将军谨慎些为好。最好是向裴长史讨一道军令来,不管进退都有个主张。”

  侯君集心知,这些军将说到底,就是怕了远方军寨上迎风招展的那面青狼旗。当日突厥始毕可汗围攻雁门关,数日之内破雁门郡下三十九城,险些把大业天子本人困死雁门。金狼旗所指之处便是汉家最为精锐的十二卫宿卫亲军也要谨慎应对,虽然各路勤王大军云集加上义成公主出力,始毕可汗最终只能收兵而返,可是那一战下来,谁又不知突厥人的威风?其中执必家的青狼旗也没少破城杀将,挣下好大名声。这些军将并非畏惧厮杀,但是他们的目标始终是长安、洛阳乃至整个天下。既投效唐国公麾下,自然希望他能夺得江山,自己也好混个从龙之功。纵然战死,自家也能换个恩荫回来。如今糊里糊涂和执必家最为精锐的亲兵交战,却又图的什么?不止这些军将,包括裴寂在内又何尝不是这等念头?否则的话何至于一路上踟蹰不前,哪怕刘武周始终未曾回信,依旧不肯下令动武。无非是不想把气力用在马邑,攒足气力准备到长安去厮杀。若是失陷马邑的乃是大郎建成,这些人自然没那么多顾虑,早就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李世民虽然也是唐国公爱子,可终究只是次子,继承不了家业。哪怕为人再好,与军将再亲厚,也没法给大家带来荣华富贵。为他效力无话可说,说到拼命,谁都要迟疑几分。更别说现在谁也不知道与突厥兵交战的是不是李二郎,越发没有心气。

  不管他们有没有心气,也不管现在和突厥兵交战的是谁,这一仗必须打!

  侯君集紧咬牙关,心中发狠。论及出身,自己虽然不能和唐国公相比,但也是世代将门,追溯到鲜卑六镇时,自家也不比李家差多少。只是父亲因罪除爵,家名不振。只能靠自己一身本领,一刀一枪重振家业。可喜者天下将乱,又到了武人得功之时。自幼勤学苦练的武艺,总算有施展之处。只是光靠着一身蛮力武艺,想要得功并非易事。眼前这些军将也有一身勇力本领,可这辈子也摆脱不了赤佬身份。自己要想飞黄腾达,还是得找条捷径。本打算投在大公子门下,靠世子荫庇发迹。不想好死不死恶了温大雅,慢说提携,大公子是否还会容自己跟随左右都在两可。可喜天无绝人之路,大公子这条路走不通,现在又有了一条新路可走。侯君集脑海中浮现出那个胡服窄袖的少女甜美笑脸。乱世中最重豪杰,有志逐鹿天下者,对于能杀善战的勇将不会吝惜恩赏。这恩赏里既包括金银财帛,自然也包括美人。何况自家的家名,也勉强可以配得上李家。若是这条路走通,自己非但能恢复祖宗基业,更进一步开府建牙封侯拜相也非妄想。既然九娘坚信和突厥人厮杀得乃是李世民,自己就按她得意思做就是了。不管对面是谁,也不管能不能救回李世民,只要自己和突厥人浴血厮杀一番,让九娘以及李家认可自己的武艺胆略就算是功德圆满。哪怕所谋不成,能够大败突厥青狼骑的豪杰,唐国公又怎会不加以重用?

  自己所求和这些军将没什么不同,只是走的路不一样。是以,这一番冲突也是在所难免。这些军将都是河东六府鹰扬卫中土著,侯君集也不好得罪太过,但是脸上依旧阴沉如水:“出征之时长史有言在先,临阵处置由某一言而决。难道某说得不是军令?战场之事瞬息万变,若是事事都要请主将下令,还打得什么仗?”

  另一名军将道:“那可是执必家的青狼骑!若是平白惹上这个仇家,坏了国公的大事,咱们都得人头落地!”

  “青狼骑又算什么?只要能救回二郎性命,哪怕是阿史那的金狼旗在此,我也一样拔了他!”侯君集说到这里声音陡然一提,运起丹田气把这句话吼出来。哪怕李嫣听不到,日后有人能把这话传到她口中,也足以获得佳人好感。随后他又对众人说道:“如今我们已经摸到突厥人的鼻子底下,指望他们不曾发觉,纯粹是白日做梦!就算现在收兵,突厥人也未必会放过咱们。还不如与他们厮杀一番,让他们知道知道我晋阳兵马的厉害!“几个军将默然无语。他们也知道,侯君集的话不无道理。兵马已经到了这里,若是突厥派出斥候,怕是早已经发现自己这支人马。多半是与强敌厮杀正紧,是以分不出手脚来对付自己。侯君集又道:“如今突厥分身无术,我们如果趁机进兵,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必然可以大获全胜。大家都是武人,难道放着现成的战功不要?放着大好的人头不砍?这等事我做不出!再说万一眼下和突厥人交战的就是二郎,见死不救的罪名,我们一样承担不起!”

  终归都是武夫,听到战功二字,也确实动心。何况长孙音就在后阵,如果二郎真有个好歹,那位长孙家千金追究起来,裴寂不会有妨碍,自己这帮人的脑袋难免危险。

  有人咽了口唾沫,“若是……惹出祸事来?”

  侯君集一挺胸膛:“自有某家承担!想要立功的,便随我走这一遭!胆小的也不必请令,径自带兵回去就是。只不过将来千万不要后悔!”说到这里侯君集拔出直刀,大喝一声:“想要立功的随我来!”一马当先向前抢出,其余军将互相看着,沉吟片刻终于齐刷刷拔出刀来,一语不发随着侯君集向前方军寨走去。大队人马再次动起来,手持弓弩的射士迅速超过自家主将冲在最前,随后的兵士则扛着云梯,系着钩索紧随在后。到底是朝廷经制之师,又将大业天子积存武备尽数夺取,论起身家来确实不是徐家闾的人马所能比。行军之时这些攻城器械都带在身边,不像玄甲骑一般要靠血肉之躯去硬撼军寨。恶虎口七寨之中,执必思力所处军寨为山峰最高处,可以俯瞰两侧,另有两寨防范马邑,其余四寨皆建于面向晋阳一侧的山路险要,以防晋阳兵马潜越。按照王仁恭估算,凭借地势加上军寨坚固,在此只需驻扎千把人马,抵挡晋阳几万精兵十天半月不成问题。

  这些河东军将之所以怯战,也有这方面的考量。凭借自己这点人马就算是铁心攻寨,又能否打得下来?

  可是直到众人进入弓箭射程之内,头顶也不曾有箭簇落下。再看寨墙上连人都不见一个,心里都有些嘀咕。

  一名军将拉住侯君集胳膊小声道:“侯将军,这里会不会有诈?”

  侯君集把眼一瞪:“眼下说这些还有何用?管他有什么,进去看看就知道了!你们都等在这,我第一个上去,有什么埋伏尽管冲我来!”说话间侯君集用力甩开这名军将的手,朝着寨墙之下飞奔而去,片刻之后已经来到寨墙之下,解下腰间爬城飞钩朝着寨墙上方用力一甩,铁钩紧紧抓住墙头。侯君集用力拽动两下,随后身形如猿猴一般,向着寨墙顶端飞速攀爬。身为将门子弟,又是自幼当作斗将栽培,自然少不了几样绝技护身。但若是寨中当真藏有伏兵,侯君集孤身一人本领再强也难免一死。所有军将以及河东兵马全都停住脚步屏息凝神,紧盯着侯君集不放。若是主将被杀,这些人是进是退便还得再斟酌一番。如果突厥人防卫当真松懈至此,身为军汉也不会放着到嘴的肉不吃,不管将来后果如何,眼下且打了再说!

  第五百一十五章 相逢(十八)

  “嗖!”

  一声利箭破空之声传来,一支狼牙箭贴着执必思力的面颊飞过,所幸未曾造成损伤。

  其身旁两名亲兵一个高举旁牌,另一个拉着执必思力向后退去,却被执必思力用力一推,站立不稳摔了个趔趄。

  “我就在这里哪也不去!倒要看看徐乐有没有本事射中我!”执必思力恶狠狠地说道,表情狰狞。亲兵见他这般模样,也不敢再行拖拽,只好守在他身旁凝神戒备。执必思力此时已经从寨墙退入望楼,这处望楼可以俯瞰寨下全貌,在此坐镇足以保证掌握战场,不至于耽搁指挥。执必家的亲兵分别站在寨墙和望楼上,利用箭雨阻碍徐乐一行的步伐,让他们始终无法靠近寨墙。

  望着寨下兵马,执必思力嘴角不由自主地翘起,露出一丝残忍笑容。来吧,尽管来攻吧!让我看看你们有多少血可以流,用多少人命可以攻上寨墙。

  他看得出来,徐乐很爱惜部下性命,并没有盲目开始绳攀蚁附,以至于寨墙上不少器械都没了用武之地。不过这也没关系,光是箭矢就足够了。厮杀半日玄甲骑大多疲乏,行动远不如之前便捷。不管他们再怎么英勇,人力也有其极限所在,现在差不多就是到了极限。自己今日这番布置,总算没有白费力气。都说汉人奸狡善于用计,且让你也看看我突厥人用谋本领!自己这计策,一如叠纸吸水,等到了自己面前时,这水就变成了水珠,又能有什么妨害?恶虎口几处军寨的设置,本就是为了以少量兵力抵抗、迟滞敌人大队人马。自己立足的军寨最为险峻,就算是以大军来攻,自信也能守卫三天五日。何况如今徐乐手上就是这不到百人的疲敝之兵,就算都死光,也休想杀到自己面前。不说其他,光是弓箭互射徐乐一方就吃亏不小。梁亥特部落的射士大多因疲累或是受伤不能开弓,虽然又有其他射士加入,可是论起技艺却远不及梁亥特的神射手以及突厥射士高明。突厥兵人数既多又有地利,这时尽情抛射箭雨,饶是玄甲骑再如何英勇,也被压得抬不起头。大多数时候只能挨打,抽冷子还击射杀几个突厥兵士,却总归逆转不了大局。方才这一箭,就是徐乐射过来的。以他能射死阿塔的射术,对执必思力来说也是个巨大威胁。可是现在不比之前,徐乐再怎么了得也总归不是刀枪不入。己方箭如雨发,他想要安心瞄准都难,又怎么可能射中自己?如果在这种情况下都会被对方射死,那就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老天要自己死,抗争也是无用。执必思力相信,老天这次会站在自己这边。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汉家书籍里有不少有用的东西,比如这句话。徐乐的玄甲骑连克两寨本已气衰力竭,攻打自己的军寨全靠一口血气。如今攻寨不克,士气自然难以维持。等到这口气散去,便是玄甲骑兵马崩溃,徐乐授首之时。这等时刻执必思力自然不会再变更位置,突厥兵马最重勇士,自己身为主将如果在这种情况下,还因为区区一支冷箭就换地方,怕不是要被部下耻笑。这番不惜血本的拼杀,固然是为了突厥铲除后患,也是为自己复仇雪耻,容不得半点瑕疵!执必思力的眼睛紧盯着下方徐乐所在,狞笑道:“徐乐,我就在这里。有本事你就上来,为你的罗敦阿爷复仇,像杀王仁恭一般杀了我。若是不能,我要你亲眼看着,你的亲族部下一个个死在我的手里!“寨墙之下,徐乐的双眼也紧盯着执必思力所在望楼,思忖着用什么办法能够杀掉这个罪魁。眼下玄甲骑的兵马大部分已经不复平日勇力,自己再怎么鼓舞士气也是枉然,指望众人合力破寨已无可能,想要冲破突厥人阻挠,一举杀出恶虎口只剩一个办法:杀死执必思力!只要他一死,突厥兵马必然混乱,自己这些人就有了机会。方才一箭未能奏功,徐乐心中并未绝望。早在放箭之前他就已经想到这个可能,敌人乱箭如雨,这等情况下再好的射手都没法做到平心静气的瞄准,再加上山风呼啸望楼遮护,一箭不能命中也是情理中事。大不了再找机会,或是另寻其他办法就是。此时的情形再难,也难不过南商关搏杀王仁恭。连那等关口都闯过来了,又怎会在意这小小的恶虎口?再说乱世之中本来就没有太平日子,要想活得像个人,只能一路过关斩将。李家想要逐鹿天下,自己为其冲锋陷阵日后要过的难关不知道多少,若是面对这小小的军寨就灰心丧气,又有什么出息?眼前的险阻在徐乐看来,和之前的层层险关一样,都是磨刀石而已。只有这么一块块磨下来,才能磨出一支战无不胜的无敌劲旅。宝刀锋刃人人喜爱,这磨刀的痛苦就得承受,天下又哪有只享福不受苦的事?自己能做的就是竭尽所能减少伤亡,不让这些部下无谓折损,却无法保证毫发无伤。撑不过去的,只能怪自己命数差,终究遇到这等世道,大家都要自己挣命,谁也不例外!

  “宋大!刘五也折了!咱们弟兄不剩几个了!”宋宝身旁,他的伴当杜七带着哭腔大声嘶吼着。宋宝对身边这些伴当的情况很是清楚,虽然大家一起做些没本钱的生意,投入玄甲骑后也曾出生入死,但是杜七与刘五交情极为寡淡,不会因为他的死大哭大闹。如今这般哭号,只是因为杜七害怕了。生怕下一个死的就轮到自己。毕竟自从遇到李世民,众人想的都是到晋阳去过好日子,却不曾想在恶虎口却遇到了过不去的鬼门关。

  害怕的何止是杜七?自己又何尝不怕?自从被徐乐呵斥,宋宝就始终紧闭着嘴没敢再言语。平日里徐乐算是平易近人,可是临阵之时,他却是个冷酷的统帅,不会讲情面。宋宝相信,若是自己犯了军法,徐乐绝对会砍下自己的人头。就算他不动手,他身后那个小狼女也会一匕首结果了自己性命。不敢说话不敢喊叫不代表他不害怕,事实上他比杜七怕的更厉害。边地侠少重义气轻生死,这些话也不是对所有人都有效。至少对宋宝来说,他做侠少的目的只是为了活下去,再有就是可以不受辛苦也能吃饱喝足,有钱使也有面子,并不曾想过为谁效死。早在军寨上乱箭齐发时,他便想要逃跑。寻个什么借口,躲到后面,哪怕喘口气也好。可惜李世民这个世家公子不知道犯了哪门子疯病,家将死光也不在意,还是跟在徐乐身边冲锋。自己没有保护贵人的由头,也想不出其他办法向后面跑。再说现在就算想退,也退不回去了。狭窄的山道已经被徐家闾的人堵塞严实。梁亥特部落以及河东兵马组成的射士站在后列,再后面就是徐家闾百姓以及梁亥特子民。这些人密密麻麻挤满山道,让玄甲骑只能前冲无法后退。毕竟身后就是自己的家小亲人,谁要是后退一步,自己都会觉得没脸见人。就算是如宋宝这种不在意颜面的,想退也无路可走。人已经把路堵死,怎么也退不到后面去,只能咬牙硬挺着前进。前方是死路,身后又没有退路,宋宝生平第一次觉得如此绝望。他甚至想过一刀砍死徐乐,向突厥人请降,求执必思力给自己一条活路,但是随后又放弃了这个念头。就算自己能行刺成功,身旁左右都是玄甲骑的人,下一刻就是个乱刀分尸的结果。再说突厥人素来不讲道理,到时候到底是受降,还是把自己也砍了,就全看突厥人高兴。

  上赶着送死的事不能做,可是不做活路又在哪?

  眼看跟随自己而来的伴当如今剩下不足半数,一路转战至此的玄甲精骑阵亡者已经不下二十人,宋宝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完了!全完了!

  看来这一关是过不去了。没想到一路闯过无数绝地,最终却栽在这恶虎口。宋宝只觉得周身的气力已经被抽空,四肢酸软无力,提不动盾牌,也迈不动脚步。既然注定要死,自己又何必费力拼杀,就让突厥人的箭把自己射死就是了。早死早安生,也不用再受这些活罪!他举起了手中的旁牌,想要把它甩出去,不是为了伤人,只是为了寻死。可就在他即将甩出旁牌的刹那,却听远方忽然传来震天动地的金鼓之声,随后杜七高喊道:“宋大快看!冒烟了!突厥人身后冒……”

  杜七说到这里便没有说下去,一支冷箭正中杜七的面门,杜七一声不吭便倒了下去。

  想寻死的宋宝还活着,想求活路的杜七却已经死了。宋宝却没在意这个伴当的死活,只是盯着那滚滚黑烟愣了片刻,随后猛地举旁牌遮住头面,右手疯狂舞动直刀护体拨打雕翎,不要命地向李世民所在冲去。口内大叫道:“李家郎君小心,我来助你!”

  有救了!肯定是河东的援兵来了!得让李世民记住自己,记住自己是他的救命恩人!

  第五百一十六章 相逢(十九)

  鼓号大作杀声震天。之前还对攻打突厥人存有疑虑的河东兵马,此时却已经发了兴,不用侯君集催促,便呐喊着向山顶军寨冲去。侯君集脸上、身上满是鲜血,望之既威风又有几分狰狞。他咧着嘴朝身后几个军将一呲牙:“怎样?某家的话没错吧?这青狼骑也不过如此,待某擒了对方带兵主将,也好让突厥人知道知道我们河东六府鹰扬的手段!“众军将这当口没人敢出口反驳或是阻挠。一方面侯君集武艺确实不凡,不管是攀爬绳索的迅捷,还是临阵厮杀的勇力武艺,都足以震慑这些军将。毕竟军中以力为尊,侯君集手段高明,这些人自然不敢再有冒犯。另一方面此番进兵,河东兵马着实捡了个大便宜,现在就算这些军将想要收兵,麾下儿郎也未必答应。执必思力今日布阵旨在破出这一支人马拼死徐乐和他的玄甲骑,并未考虑晋阳方面可能有兵马来犯。在他看来尉迟恭坐镇平阳,足以震慑晋阳兵马,就算是有人想要自山路潜越偷袭,平阳兵马也足以抵挡,至不济也能通报消息。再说突厥兵攻强守弱,己方兵马总共也只有千人,若是两侧同时防范,难免顾此失彼,还不如集中兵力于一线。因此徐乐等人所面对的乃是执必家精锐儿郎,拔寨破阵必要浴血厮杀,每进一步都要付出血肉乃至生命代价。相反,侯君集这一路接连夺取四处军寨,面对的守兵加起来都不足一百人。而且这些士兵也要随时预备征调,并未对晋阳一侧加以防范,就连斥候都没有派出。侯君集以少量精兵一路突进,从容攻下两处军寨。直到第四处军寨时才稍有抵抗,可是守寨军将之前全无戒备,仓促应战毫无章法,被侯君集当先登云梯一路冲上,挥刀斩了首级,整个军寨很快也落入李家兵将之手。

  仗打得顺遂,兵士胆气便越发足壮,更重要的是这些军寨里还圈着大批草原良驹,让河东兵马人人心中欢喜。执必思力今日打定心思和徐乐拖延时间,严令部下只守不攻不得浪战,所有骑兵下马列阵,效法汉家兵将守寨手段交战。兵士的坐骑皆圈在身后几处军寨里,如今军寨失落,这些马自然就成了河东兵马的战利品。青狼骑为执必家心腹亲兵,执必思力所带一部更是青狼骑中精锐,所乘骑的脚力无一不是草原良驹。纵然晋阳财大气粗,想要备办这么多战马也非易事。何况突厥与中原贸易时,向来只售劣马不卖良驹,这种上好的战马往往有钱也买不到。军汉所好者无非良马宝刀,一下子得了大批战马的河东兵马各个精神抖擞,便是擂鼓的兵士都比平日更为卖力。侯君集望着这些兵马,嘴角翘起,心内暗自得意。半日之内连夺突厥青狼骑把守的四处险要军寨,放眼晋阳也是第一等名将手段。得了这许多良马,就更是大功一件。这次回城缴令,看看温大雅还敢不敢在自己面前摆那副该死的文人面孔。侯君集的目光落向前方军寨寨墙上飘扬的青狼旗。这些战马所值虽多,却不曾放在他的心里。终究是世家将门出身,看不上这些身外物。今日的目标乃是这面执必家的大旗,把这面旗拿回晋阳,既能在李家九娘面前扬名露脸,也能让晋阳那些世家子看看,到底谁才是唐国公手下第一斗将。这最后一处军寨肯定要经过一番苦战才能拿下,不过如今军心可用,突厥人又不善于守城,这一战注定有胜无败。侯君集现在只担心一点,对方不知是哪路人马,也不知本领如何。这军寨和军旗自己要定了,绝不能让对方抢先!执必思力的军寨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侯君集的突然出现,让这些突厥兵顿时乱了手脚。大家的脚力都在下方军寨里圈着,这处军寨里加起来也不过是十几匹马,预备着出现意外时执必思力以及亲随护卫所用。这些青狼骑都是马上健儿,步战的本领要减弱三成。何况山下兵马一路势如破竹,必是河东六府精华所在。与这样的精锐步战胜算渺茫,想要反攻夺寨多半不能。饶是青狼骑再如何骁勇,腹背受敌终是难以抵挡。

  几个军将围在执必思力身边叫道:“少王,此地不能久留,请少王速速突围!”

  “混账!本王就在此,哪也不去!”执必思力阴沉着脸,朝众人喝骂道:“执必家儿郎的骨气到哪去了?区区一队河东兵马,就把你们吓成这副模样,简直让青狼旗蒙羞!这军寨易守难攻,就算汉人两面夹击又能怎样!给我挡住他们!只要守个两三日,我们的援兵就能赶到,这些人一个都逃不掉!别围着我,快去守寨!快去!”

  说话间执必思力抽出那口百炼宝刀,二目血红粗喘如牛,模样像极了走投无路的疯狗。既是可笑,又有些吓人。不该如此的!自己已经处处谋算妥当,这一番的布置可称无懈可击,徐乐和他的部下明明已经陷入死地,为何还会有反复?到底是哪出了问题?还是我这辈子注定是徐乐手下败将?

  不!我不甘心!执必思力的牙齿咬得咯嘣作响,脸上肌肉抽搐着,手中刀来回摆动。在他眼中,跪在面前的部下面孔全都变成了徐乐,都在朝自己冷笑。让他恨不得成排砍过去,把这些人悉数杀光才称心如意。这次出兵本就是自己一意孤行,便是叔叔执必落落也不认可。如今不光是损兵折将,就连射雕手阿塔都阵亡了。若是杀掉徐乐全歼玄甲骑,自然还有个交待。就这么灰头土脸的败回去,自己又该怎么向父亲、叔父以及草原众位部落头人交待?到时候自己岂不是越发成了笑柄!今日要么杀了徐乐,要么就死在这里。就这么狼狈而逃,跟死了也没什么分别!他手中直刀在军将头顶上掠过,怒骂道:“还愣在这干什么?回去!指挥你们的儿郎守卫军寨!我数到十,还留在这的一律军法从事。一!”

  他刚喊了第一声,却听前方寨墙处,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徐乐杀进来了!”从开战到现在,徐乐一直冲锋在前,战将夺旗的事已经不记得做了几次。玄甲骑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连续破阵,固然是连番交战之下已经成长为天下有数精兵又奋起哀兵之志,与徐乐这位超等斗将带头冲杀也脱不了关系。

  可是徐乐并未像部下那般感到疲劳,反倒觉得自己的气力与精神前所未有之好。越是厮杀越是兴奋,恨不得能够不停的交战才符合自己心意。阿爷当年也曾说过,自己的武艺、反应都已经不逊于一等斗将,若是单打独斗天下间能和自己颉颃的人已经不多,所欠缺的便是火候。这份火候不光是指经验阅历临敌反应,也是指这种百战不疲越战越勇的“精、气、神”。毕竟沙场上主要是乱战,单打无敌算不上本领,要能在兵山将海里厮杀经日依旧精神不怠,才能算是成功。

  这些东西光靠在家关门苦练也练不出来,必须到战阵上锻炼。历经多次苦战而不死,自然而然便能练就这份本事。之前自己苦战执必部,又病斩王仁恭,情形固然险到极处,对自身而言却并非毫无助益。正是这一场场把人逼到绝境的苦战,成功让自己提前打熬出来,越过阿爷说得那些关口,一跃跨入真正一等斗将行列之中。阿爷花费无数心血栽培自己,一如名匠铸剑,之前虽然锋利但还只是剑胚,如今才算是大功告成,可以饱饮天下奸贼恶徒之血,以膏锋刃。且从执必思力开始吧!宋宝冲向李世民时,徐乐已经有所行动。他也不管来的是不是河东兵,反正突厥兵一阵大乱箭雨变得稀疏,这便是机会。蓄势已久的徐乐刹那间化作离弦之箭,几个起落间已经冲到寨墙之下,不等寨墙上的突厥兵丢下灰瓶,已将直刀还鞘,把钩锁甩到墙上。韩小六见此情形急道:“放箭!快放箭保护乐郎君!”不顾自己手上重伤,强咬牙关挽弓如月,将三支箭连珠般射向城头。梁亥特部射士以及河东六府兵马也纷纷向城头放箭掩护,几个士兵刚刚举起石头不等扔下去,咽喉便已经被利箭贯穿,死尸从城头跌落。也就在这一时三刻之间,徐乐竟然已经爬了一半有余。若是侯君集在此,只怕要惊得目瞪口呆,询问徐乐这到底如何做到。两名突厥兵提着刀过来要砍抓钩,可是徐乐这时双足在寨墙上用力一蹬,人如同钟摆般甩起来。

  就在人甩到最高处时陡然松手,随后在空中翻了个筋斗,身体重重落在寨墙之上。

  那两个持刀的突厥兵眼看徐乐竟然以这等手段如神兵天降一般落在自己二人面前,彼此对视一眼,随后惊叫一声:“徐乐杀进来了!”丢了弯刀转身就跑。

  可是没跑两步,却见眼前人影晃动,还不等他们看明白来人模样,就觉得咽喉处一阵冰凉,随后便失去了意识。小狼女步离手持双匕,站在徐乐身前,朝着面前突厥兵一声长啸,随后挥舞着匕首猛冲而上!

  第五百一十七章 相逢(二十)

  刀光闪烁,血肉横飞。

  徐乐眨眼间已经砍倒三名敌手,又从地上拾起一根长矛,握在手中权当大槊,戳、点、拨、扫,把寨墙上的青狼兵如同割草一般打落城下。步离则借着寨墙垛口借力腾跃,杀入军阵之中。两把匕首如同恶狼獠牙般吞噬着突厥士兵血肉,谁要是想朝徐乐放冷箭,下一刻一准会看到小狼女那两把匕首闪烁寒光朝着自己面门而来。等到几个士兵想要包围步离围攻时,小狼女却已经借力跳跃,撤回徐乐身边。

  这军寨终究不是城池,寨墙狭窄大军难以列阵。这种环境下腾挪纵跃,寻机刺杀,正是步离的拿手好戏。这些突厥兵又如何是对手?徐乐这时大喝一声:“神武徐乐在此!不怕死的过来!”对面几个青狼兵被喝得站住脚步,随后竟然开始徐徐而退。而后退的也不只是他们,事实上寨墙上有胆子和徐乐交手的士兵并不多,大多数青狼兵听到徐乐名字之后,就如同没头苍蝇一般四散奔逃。素来以骁勇善战闻名于边地的执必家青狼骑兵,便是昔日与十二卫精锐交锋,也不曾有这般狼狈之时。更别说如今杀上寨墙的实际只有两人,哪怕当真是天兵天将,执必家的勇士也应有一战之力,至少也得有这份胆子。可如今这些兵士的胆气早已消失无踪,只想要远离这尊杀神。为了争夺马道,士兵互相冲撞一处。被撞翻在地的还来不及起身,就有无数双脚从身上踩过去。不幸的跌倒者从五官七窍不停地喷出鲜血,哀嚎着死去。还有的眼看下不得寨墙,竟然纵身从寨墙向下面跳去,只听到几声尖叫伴随着重物落地之声传来,也不知这些跳下去的人是死是活。这也不怪青狼骑胆小,实在是他们每次遭遇徐乐,都是以惨败告终。从壬午寨夜战,上千青狼骑兵被杀得落花流水,再到随后的几次大战,每次青狼骑都是占据兵力优势,看似稳操胜券,结果无一例外,都是被杀得丢盔弃甲大败亏输。就连老汗都差点被徐乐打杀,战旗也被他一槊打断。

  这位乐郎君就好像是老天给突厥降下的灾星,专门负责和突厥人作对。每次遇到他,都注定没好事。

  为了结果他,青狼骑不惜破出血本,以几百条人命生生磨掉他的锐气,本以为是万无一失必杀之局,谁想到这种时候居然又从背后杀来一支援兵?谁敢说这不是天意?突厥人生存环境恶劣,因此大多迷信,尤其是普通士兵,更是笃信鬼神之说。侯君集带领的大军还不曾攻破军寨,突厥兵马的士气却已经崩溃了。这些士兵认定这次是老天要帮徐乐,自己这些人再怎么卖命也注定要吃败仗。三军士气尽失,军将又都围在执必思力身边,这些兵马没人指挥,就更加没有斗志。够胆量拼杀的被徐乐如削瓜切菜般斩杀,剩下的人只想着逃,原本固若金汤的军寨,眼看就要被两个人攻破。

  望楼上的执必思力气急败坏道:“你们都瞎了不成?快去杀徐乐!莫让他破了军寨!”

  一名上了年纪的老军将却道:“来不及了!现在就算杀了徐乐也守不住寨,少王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我不管!哪怕今日要死,我也要拉徐乐陪葬!”执必思力把直刀随手一丢,劈手从亲兵手里夺过弓箭,拉弓如月对着徐乐瞄准。此时河东六府的鼓声已经越来越清晰,后寨方向喊杀之声大做。显然,后寨已经开始遭遇进攻,几个军将急道:“少王不可意气用事。若是敌人杀入寨中,少王怕是走不成!”

  “住口!”执必思力气急败坏地吼叫一声,随着一声呵斥,拉弓的手已然松开。箭矢破空,向着徐乐射去,徐乐却只一歪头,箭便已经落空。执必思力的射术虽然不差,但也只是寻常军将手段。况且急怒攻心之下准头大不如往日,如何射得中如今六识灵敏更胜从前的徐乐?

  执必思力转头对着军将怒骂道:“你们快……”他的一个“去”字还未出唇,却见一只拳头在眼前不断放大,随后只觉得鼻梁一阵酸痛,眼前金星乱冒,跌跌撞撞地后退两步,还没等明白怎么回事,只听那老军将说了一声:“少王得罪!”紧接着便觉得头上一阵剧痛,接着便失去了意识。望着被打晕的执必思力,老军将无奈叹息一声:“还是阿贤设有远见,晓得少王遇事毛躁。给了我这道密令。”他看看其他几个军将,以及那两个已经傻了眼的亲兵,怒骂道:“你们还愣在这里作甚?快带少王离开!”

  “你呢?”

  “废话,我走了谁来断后?”老军将一咬牙对几人道:“谁能活着看到阿贤设就替我带个话,老马里今日为执必部战死,请阿贤设关照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子孙!”

  山间马道上,执必落落的心没来由地一紧,原本舒展的眉头紧紧皱起。身旁军将不解问道:“阿贤设,可有什么不妥?”

  “我怎么听不到号角声了?”

  这支骑兵的前哨距离军寨已经不足三里,山谷幽静易于传音,号角声与金鼓声都隐约可闻。此时却只隐约有鼓声传来,听不到号角争鸣。

  几名军将面面相觑,心中也觉得惴惴不安。一名军将道:“少王坐拥地利,带的又是青狼骑精锐,对付那些乌合之众,怎么也不会吃亏。阿贤设想必是多心了。”

  “以我执必部青狼骑之能,凭寨而守,理应将那些玄甲骑牢牢钉死。可是万事皆有例外,不可大意!吹号!全军加速行军!”执必落落一声令下,便不再言语,阵阵号角呜咽,这支骑兵顾不得山路艰险,马上加鞭,向着前方军寨疾驰。执必落落皱眉无语,心内却是越来越觉得不安。自家侄儿的毛病自己知道,若非兄长宠爱,他根本就不配执掌执必部落。遇事冲动,行事糊涂,看似谋划周全实则一塌糊涂。这次他带兵报仇,以精兵强将抵挡徐乐手下那帮老弱病残,怎么看也是必胜之局。就怕他复仇心切,布置失措,如果一心对付徐乐未曾防范晋阳方面的兵马,只怕就要吃大亏。不过他身边既有阿塔这位射雕手护卫,也有马里那个老将辅佐,按说不至于吃亏。可是这号角……但愿自己还能赶得上。

  执必落落故意让部下吹号,也是为了震慑前方玄甲骑兵马。听到号角声就该知道身后来了追兵,只要他们停下来布防拒守,自己的谋算就可以成功。只是以执必落落之能也未曾想到,此时慢说吹号,就是他的骑兵赶到军寨之下,也没法让徐家闾的人分心。众人的心思已经根本不在身后是否有追兵上,大家只关心一件事:军寨被攻破了!乐郎君带着小狼女,两个人便攻克了军寨!当徐乐与步离牢牢守住寨墙之时,徐家闾百姓的欢呼声与金鼓声如同山崩海啸,席卷了整个山岭。望楼上的突厥兵朝徐乐和步离身上放箭,便顾不上保护寨墙。李世民看得分明,把挡在面前的宋宝、李豹向两旁一推,大喝一声:“随我来!”竟然和韩约不分先后,冲到寨墙之下。李豹无奈地在后紧随,宋宝也硬着头皮跟上。心里咒骂着晋阳李家前世不修,为何生出这种亡命徒一般的子嗣。玄甲骑众人受此激励竟也忘了疲劳伤痛,随着韩约等人杀到寨墙下,将腰间钩锁向寨墙上丢去随后奋力攀爬而上。

  他们没有徐乐的手段,好在守寨的突厥兵已经被徐乐杀散,因此夺取寨墙并不为难。韩小六跳到寨墙上四下张望,纳闷道:“乐郎君哪去了?”

  韩约朝兄弟头上拍了一巴掌:“乐郎君用不着你操心!快去开门,迎乡亲们进来。找人的事自有为兄!”李世民这时已然发现徐乐踪迹。只见徐乐在前步离在后,两人已经从寨墙上杀入寨中,朝着望楼杀过去。而一队人马正抬着一个人从望楼上下来,两方隔着突厥兵马遥遥相望,只听徐乐一声大吼:“哪里走!”木矛脱手,朝着那人用力掷去!

  第五百一十八章 相逢(二十一)

  匆匆爬下离开望楼的突厥军将,抬着执必思力直奔向军寨中的马厩。突厥人终究是马上男儿,一半的本领都在坐骑上。今日如果不是少王执意要求青狼兵弃马步战,纵然不敌玄甲骑神勇,也不至于败得这般狼狈。此时兵临城下,自然得上马才有把握突围。护卫在执必思力身边的,都是青狼骑中素以勇力闻名的勇将,胆足气壮武艺高强,能在万马军中斩将夺旗而还,区区一支木矛自然吓不住他们。可是随着这道木矛飞射而来的,还有两道如闪电般的人影。如今军寨还在突厥人掌握之中,寨墙、寨门虽已失守,但是军寨内还都是执必家的人马。见有人冲来,自然有人前去阻挡。可是只听寨内陡然响起一声雷霆般的大吼:“神武乐郎君在此,谁敢挡我!“这一声怒喝竟然比方才的木矛还要管用,几个抬着执必思力飞奔的军将脚步为之一滞,紧接着就见挡在他们眼前的突厥兵马波分浪裂一般向左右分开,那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向这几名军将冲来。

  就在同时,明明被打昏的执必思力忽然惊醒,在几个军将身后大喊一声:“徐乐来了!快逃!”一男一女杀到几名军将面前,身上已满是鲜血。沿途冲杀,不知多少执必家勇士已经死在两人手上。徐乐手中提着直刀,小狼女步离手中则摆弄着一对匕首,两人四道目光越过那些军将,落在被他们拱卫在后的执必思力身上。

  执必思力此时既已苏醒,就不用人抬着走,他手上虽也握着刀,可是全然没有交锋的意思。双眼紧张的左顾右盼,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徐乐刀尖指地,鲜血顺着刀身滴答落下,浸润着脚下土地。他脸上露出一丝冷笑:“执必少王,我们又见面了。替罗敦阿爷偿命!”一声怒喝,徐乐双手执刀已经朝着执必思力冲去,小狼女步离更不多言双足点地人如同被机括发射出去一般撞向面前军将。其实这种正面搏斗并非其所长,但是害死罗敦阿爷的元凶在前,步离哪还管那许多?再说反正有徐乐在自己身边,他绝不会看着自己受伤,又有什么可怕的?

  刀光闪烁,死尸倒地。守在寨墙上的突厥兵被杀得东倒西歪,如同滚地葫芦一般,竟无人能挡得住对手一刀。站在云梯上的侯君集展开毕生所学,手中直刀上下翻飞,接连斩翻几个挡住去路的突厥兵。趁着敌兵阵型散乱当口一声大喝,人从云梯上跳起,落到寨墙之上。一名突厥军将猛然出现在侯君集身后,也不开口,双手举着弯刀作势欲劈。侯君集身后得军将刚要开口提醒,却见侯君集也不回头,只将手中直刀用力向后一搠!

  突厥军将得动作凝固了,手中弯刀无力落下。侯君集抽刀转身,一脚将这名军将的尸体踢落寨墙,口内大喝道:“执必家青狼骑也不过如此!”侯君集此时心中只觉得说不出的畅快,在晋阳怀才不遇所受的委屈,以及为温大雅刁难的怨气,伴随着这酣畅淋漓的厮杀终于尽数排遣。说到底乱世之中还是以武功为重,今日一战自己斩关夺寨,杀得青狼骑溃不成军,有这份战功在,不管是唐国公还是李建成,都得对自己另眼相看。虽说青狼骑表现得窝囊,让侯君集心里很有些疑惑,总觉得以青狼骑威名不至于如此不济。可只要有青狼战旗在,就证明被自己杀败的确实是如假包换的执必部亲兵,谁也无法质疑。因此他此时跳上寨墙,并未急着夺取寨门,而是手持直刀一路杀到执必家那面青狼战旗之旁。手中直刀用力一挥,悬挂战旗的绳索应手而断,战旗“扑啦啦”从旗杆上跌落。

  侯君集左手一探,将战旗紧抓在手,随后将旗面在手上一抖高喝道:“侯君集今日为唐国公夺旗!”说话间他的视线向寨墙下望去,却见寨中青狼兵竟然没人注意自家战旗被夺之事。所有人都在大声叫喊,语声嘈杂纷乱,把侯君集的声音盖了过去。侯君集心中既是纳闷又有些憋闷,这青狼旗乃是执必家的象征,战旗被夺这等大事这些青狼兵不管,在那里胡乱喊些什么?他在晋阳住了有些时日,虽然晋阳不似马邑、恒安属于边地,但也是胡汉杂居,且有防范突厥之责,于突厥言语也能听懂大概。凝神细听片刻,才渐渐听明白,这些突厥人都在喊着:“少王又被乐郎君擒了!”

  紧接着又听到一个男子的大喝声:“执必思力已然被擒!尔等还不扔了兵器投降?”

  少王?执必家的少汗在此?侯君集心知执必家乃是阿史那家手下四大帐之一,可掌青狼旗,也有权称王。这些突厥兵马所喊得少王,必然是执必家少主。与这等可居奇货相比,自己手上这面战旗的分量毫无分量,那些突厥兵又怎么会看自己?他们之前守寨的混乱多半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精兵强将都去防范那个什么神武乐郎君,所以让自己捡了个便宜。这个乐郎君是哪冒出来的?怎么会有这等好运,抓住执必家的少王?

  这份战功,理应是我的!侯君集心中升起这个念头,随后便将青狼旗朝身后上来的亲兵手上一丢:“这是本先锋夺来的旗,莫丢了!莫现在去擒执必家少汗,你们开门迎大队人马进寨!”说话间他已经迈步冲向马道。

  寨中突厥兵马此时已经成了没头苍蝇,望楼上也没人敢随意放箭,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徐乐、步离以及执必思力身上。执必思力手中那口百炼宝刀已经落入徐乐手中,刀锋抵着前主人的咽喉让这位执必家少主不敢有丝毫异动。执必思力眼下的情形比起之前刘武周更为凶险,这口刀价值千金堪称吹毛利刃,哪怕徐乐无心杀人,只要刀锋微微一收,也会轻松切断执必思力的喉管。执必思力知道自己这件兵器的厉害,哪敢丝毫乱动,只好随着徐乐的脚步挪移,不敢有丝毫违抗。他在与徐乐对阵之前,曾经无数次想过结果。有成功也有失败,甚至想过这次如果再战败,自己宁可死在徐乐手里,也不再受屈辱和族中贵人的指戳。可是直到刀压脖颈之时,他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胆量。所谓的不怕死,只不过是没有真的身逢绝地,此时不但不敢顽抗,甚至连一句硬话都不敢说,乖乖随着徐乐走动。这回肯定又成了笑柄!不但折损了这许多执必家的青狼兵,就连射雕手都白白折损。执必家好不容易通过联合刘武周看到一丝希望,却又因为自己的糊涂,连本带利赔了回去。徐乐捉住自己还不知道要怎生对待,就是那小狼女看自己的眼神,都让人心里发毛。依着徐乐心性,此时自然是一刀将执必思力的人头砍下来,告慰罗敦阿爷在天之灵才是。可是如今自己不再是当日那无忧无虑的徐家闾少年,可以由着心性为所欲为。徐家闾、梁亥特部落,这近千条人命压在自己肩膀上,更有那位晋阳李二郎的安危需要考虑。那么多人的性命系于自己一身,就由不得快意恩仇。如果一刀杀了执必思力倒是痛快,可是这些青狼兵也就没了退路。他们是执必思力的亲卫,少主若死他们也活不成,只剩下舍命一拼这条路走。纵然自己一身武艺天下无敌,不怕这些青狼兵。可是徐家闾的乡亲难免有所伤亡,乱军交锋刀枪齐下李世民等人的性命也不一定能保全。从一开始想的就是活捉执必思力杀出恶虎口,如今总算是大功告成。没必要把这些青狼兵逼上绝路,只要把他们擒住,还怕将来没机会收拾?再者刚才徐乐隐约听到后方传来突厥号角之声,虽然乱战之中听不分明,但是他心中依旧警觉。如果突厥真有追兵杀来,玄甲骑精锐在军寨之中,后方都是老弱妇孺,绝不是突厥人对手。如果寨中厮杀一处,后方再有突厥铁骑追击而来,徐家闾的人纵然能离开恶虎口也难免伤亡惨重。

  乡亲们一路随自己到了这里,眼看就能过上好日子,不可让他们随便折损。表面上自己已经掌握局势,实则依旧如狂风巨浪中行舟,稍有闪失就会舟覆人亡。

  不过徐乐本就胆色过人,经历了这么多事心性也逐渐成熟,心中虽然紧张但是表面上根本看不出来。手中宝刀架在执必思力脖子上,脚下不紧不慢走向军寨大门。此时寨门已经被韩家兄弟打开,玄甲骑、河东六府精兵已经陆续冲入寨中。徐乐边向他们走边对执必思力说道:“执必少汗,你手下的人似乎不大在意你的性命啊。莫非你们执必家出了内乱?有人盼着你死?若果真如此,我是不是该成全一下他们,把你的头砍下来?“此时军寨里金鼓之声已停,突厥兵看着徐乐与步离压着自家少主也不敢阻拦,由着他们向自己阵中走去。韩约则带着部下迅速冲过来遮护徐乐,防范有人放冷箭伤人。就在两方即将碰头的刹那,却听身后传来阵阵号角呜咽之声,声震山谷清晰可闻。只听声音就知道,突厥追兵距离自己近在咫尺,片刻即至!

  第五百一十九章 相逢(二十二)

  山道上,徐家闾的百姓队伍蔓延开来如同一条长蛇一般等待着进入军寨。沿途攻下的两个军寨并未作为她们歇脚落足之处,而是随着大军前进的步子,一步步向山顶攀登。乱世中容不下太多慈悲,战火一燃,最先遭殃的永远是老弱妇孺。像徐乐这般在逃亡期间对乡亲不离不弃的,已经是少有仁主。普通的带兵之人,随行只要青壮,老弱妇孺一概丢弃,这也是乱世的生存法则,谁都没办法抗拒。这些老弱倒也不是白吃白喝,在韩大娘带领之下,这些人不但帮着玄甲骑准备饮食、照料伤病,打仗的时候替兵士看管坐骑,沿途突厥兵丢弃的那些刀枪盔甲,也要一一捡拾。大家都是过惯苦日子的,见不得糟蹋东西。那些突厥兵虽是坏种,但是他们身上的铠甲刀枪都是好东西,自然不能浪费。徐老太公在世时也没少向大家讲过,乱世中最值钱的一是粮草二就是这些盔甲刀矛,日后想要招兵买马练兵备武,又怎少得了这些?这些徐家闾百姓的车仗之上,如今除了自己的家当之外,不是多了些刀枪,便是堆着些甲胄。在夺寨时这些老弱自然帮不上忙,可是距离前阵也不甚远。等到寨门一开,精兵先行入寨,随后就是这些妇孺缓缓而行。可是这军寨地处险要,便是精兵想要上山也要费些气力,普通百姓行动自然更是迟缓。听到号角声响时,进寨百姓不足两成。除了号角声,已经可以听到马蹄声,显然追兵距离自己极近。有些百姓回头望去,已经可以看到执必家的青狼旗号。

  骑兵行动远比百姓快得多,哪怕大家已经怕了大半山路,再大家丢弃所有辎重,这些青狼兵追上来的时候,怕是也得有三成以上的人被丢在外面。位于前方的百姓已经开始乱起来,位于后阵的就更是焦急,有些女人已经忍不住哭出声来。毕竟眼看活路就在眼前自己却要被关在门外,这等大喜大悲确实没几个人承受的住。

  韩大娘此时却大喊一声:“都别哭了!你们哭能把突厥人哭死?”说话间她猛然从车上抽出一柄直刀拿在手中,又朝其他人喊道:“有哭的气力,便拿起刀来!突厥人杀来,怎样都是个死。不如跟他们拼了!多拼一时,便能为乡亲多争一丝活命机会。乐郎君绝不会不管咱们!只要乐郎君来,千军万马也不必怕!”

  韩大娘此言一出果有奇效,众人听到“乐郎君”三字,心中的惧意大为消减。哪怕此时执必家的青狼旗已经清晰可见,这些妇人却也不怕了。从徐家闾出兵到现在,乐郎君不知过了多少险关,方才这军寨也看着牢不可破,结果乐郎君照样把它一一夺下。眼前这些突厥人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山路不好走,自己这些人攀登艰难,突厥人想上来也不容易。只要乐郎君赶得及前来,自己这些人就没什么危险。众人自慌乱中渐渐恢复,效法韩大娘的样子,自车仗上摘下沿途捡拾的兵器,手执刀矛对着山下。虽然明知自己这些妇孺与青狼骑厮杀无异于以卵击石,但只要能为亲族搏一条活路出来也心甘情愿。乱世中要想延续家族便得有这份志气,终究是五胡之乱结束未久,众人心中依旧存留着对乱世生存法则的敬畏,也有着这股不怕死的精气神。执必落落此时已来到队伍最前方,徐家闾百姓这番动作看得一清二楚。边地纵然民风剽悍,但是面对青狼骑还敢以白刃邀击的百姓也极为少见,至于妇孺更是一个没有。

  这位乐郎君到底有何神通?居然能让百姓都甘心为其效死?执必思力现在处境如何?“阿贤设,你看山上的旗!”执必落落身旁军将指着山巅军寨大声惊呼,只见执必家的青狼旗已经消失不见,一面唐国公李渊的旗帜正在缓缓升起。这面大旗挑起,不但意味着军寨易手,更意味着唐国公李渊正式出手与执必部较量!之前执必落落大力支持截杀李世民,只因为这是在马邑境内。不管谁杀了李世民,李渊的怒火都会落在刘武周头上。再说执必部居于塞外,唐国公纵然实力再强,又能把自己如何?自然有恃无恐,不必担心李渊的反应。可是如今自己部下只有一队偏师,兵马不足千人,且军寨地利已为唐国公所有。若是以河东万千精兵在此列阵,自己纵有再大的本领,今日也注定讨不得好去。可是执必思力如今情形如何自己一无所知,那是兄长爱子也是执必家未来的家主,不论如何,也得打探出他的情况再做决断。执必落落眉头皱起,朝身边人呵斥道:“慌什么!我执必家可曾怕过谁?便是李渊亲至又能如何?随我上去,先杀光这些老百姓再说!”说话间他催动坐骑,带着兵马一骑当先向山路上冲去,韩大娘站立山路身形巍然不动如同山岳。徐老太爷去了,罗敦老爷子也去了,为了乐郎君已经有两位老人献出性命,更有那么多好小伙子慷慨捐躯,自己一个老婆子纵死又有何惧?就当是报答徐老爷子的恩情了!

  山顶军寨之中。

  侯君集提着刀向徐乐走过去。突厥兵马只当侯君集与徐乐等人是同道,自家少王在对方手里,自然不敢阻挠侯君集,由着他提刀前行。侯君集对于抢功之事心头毫无负疚感。神武乐郎君是何许人自己不曾听说过,再看他的打扮也不似官军模样,不是山贼便是所谓的流民帅。这等人在世家子眼中轻如草芥,纵然有些气力武艺,也不过是阵前厮杀卖命送死的货色,没必要放在心里。自己开口向他要人是给他面皮,晓事的主动将执必思力交出,自己赏他些钱粮便是。若是自寻死路,也怪不得旁人。在侯君集眼中这等人虽然也是武夫,和自己却算不得同路,随手打杀也没什么要紧。

  可是就在他距离徐乐越来越近之时,却听对面有人高声叫道:“侯君集!某在这里,过来讲话!”侯君集一愣,这声音怎么这等熟悉?定睛看去,却见两个血葫芦似的人朝自己喊话,等他再看得仔细些,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一把丢了直刀,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那两个血葫芦面前,叉手行礼:“末将侯君集领兵接应来迟,请郎君恕罪!”

  李世民!李二郎果然在这!看来那位长孙娘子果然和自己夫君心有灵犀,居然真让她猜了个正着。于侯君集而言,青狼旗加上执必思力,也不如一个李世民来得要紧。毕竟战功再如何彪炳,若是恶了李家二郎,一样没有好日子过。世家子弟在草民百姓面前可以颐指气使,但是遇到比自己家格、地位更高的世家子也要乖乖低头认怂,这就是世家子弟的生活规则。侯君集不把徐乐放在眼里,可是对李世民却得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怠慢。再说自己惦记的李家九娘和这位二郎也格外亲厚,讨好李二郎对自己的大事也大有裨益。

  侯君集大声道:“末将闻得恶虎口交锋,不敢有丝毫怠慢,率先锋营疾驰而来,亲冒矢石拼死攻寨。前后破突厥军五寨,缴良马千匹,另夺青狼旗一面,特来献于郎君……”他正说的起劲却觉得手臂一紧,原来已经被李世民拉住,随后被李世民一路牵着来到徐乐面前对徐乐道:“乐郎君,此人乃是我晋阳旅帅侯君集。他带了人马前来助战,此番可以高枕无忧了!“侯君集看着李世民脸上的笑容,心头大为惊讶。李家终究是鲜卑六镇军汉起家,李世民亲自冲锋与人浴血奋战,倒是不难想明白。可是这位李家的二郎在晋阳城内就是出名的脾性倔强,对于那些世家大族子弟向来不假辞色,因此人缘远不如八面玲珑的李建成。今天怎生对这位乐郎君如此客气,脸上虽然满是血渍,依旧笑容可掬,看那模样怎么看怎么像是讨好。这乐郎君到底什么来头?能让李家二郎讨好于他?哪怕是当今大业天子子嗣,怕是也没这份殊荣吧?就在他胡思乱想的当口,徐乐已经说道:“既然大军已到,这些青狼骑就更不敢反抗。缴了他们的兵器!寨墙上换我军旗号。至于执必思力……”他看了一眼自己的俘虏:“你的援兵似乎来晚了一些,怕是救不了你!我带你去和他们见一面,也绝了他们的念想!“李世民忙道:“我与你同去!”转头朝侯君集吩咐一声:“按乐郎君的吩咐做,不可耽搁!”紧接着便见李世民忙着招呼人牵过两匹脚力,自己和徐乐分别上马,徐乐马前按着执必思力,三人两骑出寨向山下而去。侯君集站在寨墙之上已是如坠五里雾中,不知这位神武乐郎君到底是何方神圣。

  第五百二十章 相逢(二十三)

  执必落落带领着部下距离韩大娘等人已经越来越近了。双方谁都没有说话,突厥兵连号角都不再吹。面对一群摆开刀枪,一副以死相拼模样的老百姓,任何恐吓都是徒劳,只不过自取其辱,唯有杀戮才能解决问题。执必落落相信,胆子再大的老百姓终归还是百姓,只要突厥勇士的弓刀杀掉一些人,还是能让他们乱起来。他只想让这些百姓乱,而不想把他们杀光,至少眼下不是时候。己方把守的军寨失陷于晋阳李家之手,自己的侄儿生死未知,这时候杀光百姓乃至杀死徐乐都没有意义。

  这些百姓就是自己手上唯一的筹码,如果执必思力没死,就得靠这些汉人百姓的命,把执必思力换回来。徐乐既然肯把百姓带到这里,就证明他很在意这些人的性命。只要自己杀掉一些人,肯定能让徐乐低头,把执必思力放回来。不管这个侄子怎么不成器,终归是兄长属意之人,这些年也是按着执必家继承人的标准栽培。此时若是死了,再想找个人替换并非易事。

  自家兄长年事已高精力不比当初,执必家连遭败北,此时更是要保持稳定,稍有变乱只怕整个部落都面临存亡危险。不管怎样,都得保证执必思力活着回去。

  执必落落已经摘弓在手,其身旁军将也纷纷摘下弓箭。不管再怎么血性,挽强弓这种事妇孺终究做不来,且让她们尝尝突厥勇士骑射本领!战马奔驰利箭上弦,虽然山路艰难不利骑乘,可是执必落落终究是草原上的弓刀健儿,一身骑术高明,不至于被道路所阻。其身旁军将以及背后亲兵也是如此,众人都已经将箭搭在弦上,随着战马前进弓也逐渐拉圆。按照执必落落的战阵经验,不需要真的把箭雨抛射出去,光是这种动作就足以让没受过训练的百姓惊慌失措自相践踏。果然,对面的百姓有了动作,不再像刚才那样持兵器一动不动。执必落落嘴角微微上翘,心内嘀咕了一句:老百姓就是老百姓。再怎么装样子,也终究抵不得军兵。只要自己把箭射出去,就能让他们像羊群一样四散奔逃随意宰杀。就在他准备松动弓弦,把箭抛射而出之际,却见这些百姓并非是无意识地乱跑,而是左右分散让出一条通路。执必落落心头生疑,此时军寨大门开启,这些百姓正该不顾性命冲入寨中逃命,纵然是军队此时都不好约束,这些百姓是如何做到丝毫不乱,还能保持阵列的?

  刚想到这里,却听一声大喝自头顶传来:“执必家射雕手得本领我已经见过了,正好见识下阿贤设的箭术如何,请尽管开弓!”随着言语声两骑快马并辔而来。山间道路狭窄,这两人并马而行,加上两旁百姓,差不多就把整个山道填死,让人无从规避。执必落落定睛看去,只见一匹马上坐着个满身浴血的年轻人,仔细看去赫然是在南商关有一面之缘的那位晋阳李家二郎李世民。另一骑马上男子则是与执必家打了多次交道,让执必家吃了无数苦头的神武乐郎君徐乐。

  这位乐郎君纵马提刀而来,看向自己的目光中充满不屑,虽然也是满身血污却难以遮掩他身上那股子傲气。在他马前按着一人,正是自己那位宝贝侄儿执必思力。这是第几次了?执必落落看着徐乐的目光再看看侄儿的模样,只觉得脸上阵阵发烫。执掌执必部兵权多年,他不是没打过败仗,更不至于输不起。可是之前哪次败仗也不像遇到徐乐这般狼狈,这人似乎是老天派下来与执必家乃至整个突厥作对的。从第一次在云中城外被他坏了好事开始到现在,执必家每次遇到他都注定没好事。自己被他擒过,执必家的青狼旗被他一槊打断,青狼兵折在他手上不知多少,乃至差点引发兵变。至于自己这位侄儿,更是已经三次为其所擒,只怕这辈子都注定在这件事上抬不起头来。难道真的有命数存在?执必落落并不像其他突厥人那般迷信,可是回想与徐乐交手的经历,却让他不能不相信世间真有定数,否则自家为何次次败北,且每次都败得一塌糊涂?徐乐朝执必落落看了一眼,随后便不再理会,而是看向韩大娘和各位乡亲父老。这些百姓手中依旧端着刀枪,哪怕明知道没什么用,也愿意为徐乐助威。这便是阿爷留给自己最后的遗产,也是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财富。哪怕日后自己拥有再多金银田产,也比不得这些乡亲父老的情分。

  他朝韩大娘点点头:“大家且入寨休息,这里万事有我。”

  韩大娘心知此乃大事,妇道人家不该干涉,朝着身后乡亲吩咐道:“推着车子进寨了!我就说过乐郎君不会扔下我们不管,这不是就应验了?大家走起来啊!”执必思力在徐乐手上,突厥兵马不敢放箭,只能看着这些百姓推着车仗向山上军寨缓慢前行。徐乐和李世民则勒马横刀立于山路之上,以两人挡住青狼骑近千精骑,脸上丝毫没有惧色,山风吹得两人鬓发飞扬,二人却如天神一般岿然不动。

  身后军寨寨墙之上,河东兵马让开一条路,由着十几名家将簇拥两位女子走上墙来。李嫣搀扶着长孙音走上寨墙,向山下指着,目光中满是兴奋:“嫂子且看,二郎就在那里。他对面的就是执必家青狼骑,听说是突厥人中顶了得的精锐,当今草原上除了阿史那的金狼骑,便是青狼骑战力最为剽悍。这么多人马,被二郎和那位乐郎君两人挡住,这是何等的威风!这才是男儿汉的风范!“这位李家九娘平素敬佩游侠,喜好抱打不平,最为敬佩的莫过于这等敢于直面强敌保护百姓的英雄。以往和家中几位兄弟一般亲厚,二郎今日的举动顿时让她觉得这位兄长格外值得亲近,比其他兄弟都强多了。长孙音看着丈夫的背影,身体不由阵阵颤抖,一时间就连自己都分辨不出是欢喜还是担忧在心中所占的分量更多。终究是世家之女,处处都要讲究体面,深知此时不能弱了自家身份,深吸一口气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向李嫣问道:“二郎身旁那个人是谁?莫非是他新收的家将?”

  “听说是什么神武乐郎君,现在进寨这些百姓都是那位乐郎君带来的。这位执必家少主也是乐郎君抓住,其他也不晓得。不知这位乐郎君有什么手段,居然能让二郎甘心陪着他去见执必家的阿贤设。“长孙音道:“这应该是二郎自己的意思,不是这位乐郎君手段。你兄长就是这般心性,容不得突厥人横行霸道。如今我河东大军已至,执必家阿贤设又如何?还能欺到我们头上不成?”她说到这里已经彻底恢复了冷静,身形不再颤抖,面色也变得严肃端庄,望向丈夫的眼神中充满自信。执必家的凶名,青狼兵的弓箭,在她眼中都如同草芥一般。既然丈夫肯走这一遭,就注定不会败。山路上,执必落落也感受到了这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两下对峙时间虽然不长,但他已经感觉自己背心阵阵寒意刺骨。河东大军已到,且占据地利,自己这点人马不可能攻下有李家重兵屯守的险要,动武乃是下策。但是手中弓箭并不能放下,面上依旧满是怒容:“乐郎君,你放了执必思力,今天我也放你们一条生路。”徐乐冷冷一笑:“不必了!阿贤设不是很想要我的命么?不妨现在就放箭,将某射杀于此。若是你不动手,将来我必率领汉家精兵扫荡草原,把执必部连根拔起,为我罗敦阿爷雪恨!”

  执必落落若是敢放箭也就不会等到现在,但是也不甘示弱,冷声道:“你到底想怎样?”

  “我想做的事已经说过了,阿贤设回去之后可以禀报你家老汗,就说神武徐乐记下的账,迟早会算清楚。他欠我的人命注定赖不掉!今日之事是战是和全都在你,河东六府精兵一万已占据恶虎口,两军会猎于此又有何妨?”

  李世民点头道:“不错!我河东六府鹰扬久闻执必家青狼骑大名,今日正好领教一二!”

  执必落落看向李世民牙关紧咬:“久闻唐国公心怀大志,莫非真的愿意豁出家业,让自己陷在马邑这边穷之地?”李世民冷哼一声:“我李家志向如何与你执必家无关。但是我有句话可以告诉你,李家人向来不受要挟,更不会惧怕谁家的兵威压迫。纵然突厥控弦百万,我李家也不会畏惧分毫!执必思力想要在恶虎口劫杀我,还要我对他手下留情?天下可曾有这种道理?这场仗不是我们要打,而是执必部逼迫我们非打不可!”

  执必落落怒道:“你莫非真当我杀不得你?此刻只要我一声令下,你马上就会被万箭攒身。唐国公之子竟然如此不吝惜性命?”

  李世民毫无惧色:“那你便命令部下放箭啊!还在等什么!”执必落落看看李世民,又看看徐乐,心里产生出一种莫名地错觉:这位李家二郎怎么感觉处处在模仿徐乐?是世家子里真出了一个胆大心雄的豪杰,还是自己看错了?

  第五百二十一章 相逢(二十四)

  山路上,突厥铁骑与中原豪杰陷入对峙。两骑挡住了上千铁骑,这等情景已属罕见,更何况这两骑胆足气壮,上千能杀善战的青狼骑兵反倒是落于下风,更是闻所未闻的怪事。突厥家的骑兵已经渐渐聚集,只是山道地方有限,能够挤到前排的就只有百多人。这些人都是青狼骑中有名的射士,挽弓如月搭箭于弦,箭簇对准李世民与徐乐周身,只消主将一声令下,就能把两人射成刺猬。可是在执必落落发话之前,没一个人敢松动弓弦,反倒是小心翼翼,生怕一时失手把箭发出去铸成大错。虽说这些青狼兵粗鲁少谋,可终究不是傻瓜,看得出来自家阿贤设说话硬气,实际已经处于下风。否则只要一声令下,青狼骑乱箭齐发就是,又何必与对方做口舌之争?

  哪怕千骑破不得军寨,难道还杀不得这两人?归根到底,还是自家少王落在对方手中,阿贤设也不敢下令动手。执必落落心中也是异常窝火。突厥人心性狠辣,于亲情一道并不如何在意,兄弟相残父子相杀的事也不少,倒也不至于真的特别在意一个子侄。若是执必贤在此,或许真能豁出一切,下令部下放箭,拼个玉石俱焚。可问题是自己不是执必贤,这道命令自己没法下。执必贤对执必思力这个儿子的偏爱人所共知,为了保卫爱子安全,把执必家的射雕手都派给执必思力当亲随,其宠爱程度可见一斑。若是自己下令动手伤了执必思力性命,难免被人疑心图谋汗位借刀杀人,借除掉自己侄儿的机会以夺宝座。普通人的想法自己可以不管,可是如果兄长也这么想,执必家势必四分五裂,两三年内就会消亡。如今执必思力的命已经不是他自己的事,甚至关系到执必部的存亡,便是执必落落也不敢草率。恐怕对方那位乐郎君也是看出了这点,才有恃无恐不把执必家精骑放在眼中,否则那股子傲气又是从何而来?自己过去把徐乐当成了武夫看来是想错了,这小子分明也有一肚子计谋,只是不屑于使用而已。

  此人文武双全如今又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自己再怎么斗下去只怕都是自取其辱。执必落落终究是拿得起放得下的枭雄,沉吟片刻,朝李世民道:“当今大隋天下已是风中之烛,唐国公恐怕也不会甘心为杨家做守户之犬。河东六府的精兵强将理应征战天下,而不是与执必部的十万勇士做无谓之争。执必部无意与李家为敌,相反倒是愿意助唐国公成就大事。只要今日李二郎放了执必思力,执必家就记下这份人情,日后必有补报!“他说这番话时特意鼓足了中气,借助山谷回音,让军寨中的人也能听到。哪怕李世民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子弟,军寨中肯定也有老成之人,只要有人能出来转圜,此事就有回旋余地。再说李世民既可为唐国公办事,理应不是个莽夫,应该明白执必家的人情对于李家的霸业何等重要。就连刘武周都甘愿为突厥人做向导,李世民没理由拒绝。可是李世民却毫不动容,“我李家该怎么做心中自有计较,不劳阿贤设过问。不管晋阳征战何处,自有无数汉家好儿郎为我冲锋陷阵斩将夺旗,何需突厥兵马助阵!今日之事由乐郎君做主,他若说和我便与你和,乐郎君若说战,那咱们便再战上一场!“执必落落双眼紧盯着李世民,发现他说这番话时情真意切绝不是作伪。这就奇怪了。不管从身份还是势力上看,都该是李世民作主。这位乐郎君充其量不过是个马邑豪侠,给李世民当个扈从已属不易,有什么本事让李世民这般讨好,甚至把这等大事都交给他做主?

  不管再怎么不解,眼下他也只好再次看向徐乐。“乐郎君,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你到底想要怎样才肯放回执必思力,不妨把话说明,任何条件都可以商量。”徐乐冷笑一声:“阿贤设,你怕是想差了!徐某来这里只是接我徐家闾百姓进寨,顺带让你给你家老汗执必贤带话,并没有和你谈判的意思,也不曾想要什么条件。执必思力害死我罗敦阿爷在先,伏兵恶虎口在后,这笔帐我还没跟他算清楚,怎么可能放他走?我要把他带到晋阳好好聊聊,把账算清楚,看看他是该杀还是该放!”

  “徐乐,你不要欺人太甚!”执必落落面色一寒,身后青狼兵同声长啸,手中弯弓悉数指向徐乐。

  徐乐却压根没把这些弓箭以及兵马放在眼里,“阿贤设决定要打一仗了?好得很!咱们就放开手脚,论个胜负!”

  两人身后军寨之上战鼓声响起,李世民勒马横刀傲然说道:“阿贤设既然有此雅兴,我晋阳兵马今日奉陪到底!”

  “叔父!救我!我不要死!”

  从方才一直没开口的执必思力,此时忽然没命地叫了起来。喊过这一声之后,却见徐乐用刀柄朝他后颈一敲,随后执必思力便没了声音。

  第一遭他落到徐乐手上时还曾设法自救,第二次来不及挣扎就被丢入山涧,这次却像是彻底死了心,在马上一直表现得恭顺,没想到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了动静。

  徐乐朝执必落落冷笑一声:“某替你管教侄儿保全执必部名号,你不必谢我。”执必落落只觉得心头一阵冰凉,一瞬间甚至失去了开弓放箭的力量。完了!自家的侄儿彻底废了!他哪怕是死,也好过像现在这样无用。哪怕这次被救出来,这种胆小怕死的窝囊废,也没法让执必部落兴旺发达。之前的执必思力虽然喜好学无用汉人,但身上好歹还保留着突厥人的胆色与血勇。乃至这次出兵也像模像样,让自己以为他脱胎换骨能有一番作为。没想到此番被徐乐活捉,就又被打回了原形。比起前两次败北,这次后果更严重,竟是把执必思力那点男儿傲气血性尽数磨平,让他连慷慨赴死的胆量都没了。他这一声喊得声嘶力竭,青狼兵和晋阳兵马都听得清楚。自己身后这些突厥男儿甘愿为执必家效死,但不会为窝囊废尽忠。从执必思力喊出这句话开始,这场仗便注定打不成。哪怕自己不顾执必思力的死活下令进攻,没了士气的青狼骑也不是河东精兵的对手。

  执必落落无奈地放下弓,朝徐乐说道:“你将我侄儿带回晋阳,就不怕给唐国公惹来无穷祸患?你们汉人讲恩义,你就是这么报答唐国公?”

  李世民接过话来:“这些许小事于我李家,也算不得什么祸患。”

  “既然李家郎君有这番胆色,某也就不再多言,但愿你不要后悔。今日我执必落落棋差一招,认输就是!”说话间执必落落把弓重又挂好,将狼牙箭高举过头朝徐乐说道:“执必思力被你带到晋阳,他的性命便交到唐国公手中。我执必落落对天地发誓,若是执必思力有半点闪失,我必统帅执必家十万铁骑亲至晋阳,向唐国公讨个公道!如有违誓,便如同此箭!”

  只见执必落落双手用力,狼牙箭应手而断。执必落落将箭头朝地上一丢,圈转坐骑对身后兵士吩咐道:“我们走!”飞扬跋扈的青狼旗卷了起来,执必家的骑兵调转方向向着来时方向缓缓退去。不同于杀来时那般大张旗鼓号角呜咽,此时的青狼兵个个垂头丧气,虽然兵马未曾受损,但是锐气已折,还不知道要花费多少时间用多少心思才能恢复如初。

  寨墙之上,李嫣指着山路兴奋地叫道:“嫂子你看,青狼兵果然退了!嫂子好本事,一通鼓就让他们逃了!”方才那通战鼓便是长孙音吩咐家将擂动,随后侯君集不敢怠慢,连忙命令部下随着擂鼓,让执必落落误以为河东兵马要杀下山来厮杀。面对李嫣的夸奖长孙音却是微微摇头:“九娘说差了,我的本领没什么了不起,是二郎的本领大。两骑退千军,这才是大丈夫的手段!”长孙音对于李家内部的争夺如何不知?只不过身为女儿身很多事不便去做,也不好帮助夫君什么。此番李世民兵入平阳其实是捅了大篓子,不但未能左右逢源,反倒是丧师败阵,殷峻那两千多人都扔在平阳,不知几时能回来。更惊动了裴寂带兵出面接丈夫回家,颇有些灰头土脸的味道。李建成手下那些世家子肯定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少不得要在城中散布舆论打压李世民。自己身为女流难以阻止此事,得到机会自然不能浪费。她相信不等自己这支人马回到晋阳,这番话就会在军中传开,等这消息传入阿翁耳中,足以抵消李世民之前的过失。

  李嫣不知嫂子心中所想,她的心思全放在二郎的威风上,在寨墙上兴奋地摩拳擦掌,只恨自己不能也立马阵前,好好羞臊突厥人一番。双方交谈的言语她隐约也能听到几句,眼看着李世民和徐乐的背影,自言自语道:“这徐乐倒也是个豪杰,不怪二郎与他交好。不知他是谁家子弟,怎么之前不曾听说过?这等豪杰倒是要好好结交一番。”

  第五百二十二章 相逢(二十五)

  军帐之内,裴寂望着面前的侯君集面色阴沉如铁,丝毫没有战败执必家青狼骑夺旗擒王而归的喜悦。虽然未曾对侯君集有丝毫责备,但是只看他这份面相侯君集就知道此番身先士卒抢关夺寨乃至缴获良马千匹的战功,只怕成了泡影。他心中明白,裴寂并非不明事理之人,对自己也不至于有偏见。若是只破了军寨接了李世民回来,裴寂定然要对自己大加褒奖,乃至为自己请功也是应有之义。如今多了执必思力以及刘武周麾下战将苑君玮外加几百个青狼军俘虏,让裴寂心情大坏,自然也就顾不上自己立下的这些功劳。

  在军汉眼中看来,能活擒执必家少汗,又抓了几百青狼兵,自然是天大的光彩。昔日大业天子被困雁门关,父子二人险些为突厥所擒。各路勤王大军浴血厮杀,最终还是靠义成公主念着娘家情分虚报军情,始毕可汗才撤兵北归。那一战双方死伤皆重,无数汉家好儿郎战死沙场,也斩下了不少突厥军将人头。但是至多也不过是杀死几个突厥贵人,不曾斩杀或是活捉过一个够分量的汗王。

  执必家既是阿史那麾下四大部落之一,青狼兵又是出名的能杀善战。二郎活捉了他们,让晋阳上下面上有光,乃是天大好事。可裴寂身为长史,所考量的根本不是这些虚名,更不是武人的面皮。他只看重利害得失,再就是李家霸业。执必思力在他眼中就是个烫手的馒头,是丢出去还是握在手里怎么都不舒服。执必落落折箭为誓不可等闲视之,若是执必家真的不顾一切将十万骑攻打晋阳,纵然唐国公足以自保,攻取长安的大事也要被耽搁。晋阳囤积的如山钱粮以及四方招募来的精兵猛将,乃是为了夺取天下,可不是用来和突厥人拼杀的。李二郎一时得意,不知道要惹来多少后患。万一执必思力染个疾病死于晋阳,更是和整个突厥平白结仇,还不知道要惹出多少麻烦。侯君集知道,裴寂私下找过李世民,想要用执必思力、苑君玮外加几百青狼骑,从尉迟恭手中换回被擒的殷峻和那些兵马,却被李世民一口拒绝。李世民亲眼目睹刘武周诈降杀王,不相信此人信用。若是执必思力和这些青狼骑在自己手里对刘武周还有个威胁,至少可以保全殷峻等人性命,把人交出去就彻底没了挟制手段,反倒是任人宰割。这等想法算不得错,只是裴寂所挂念的并非殷峻这帮人死活,之所以提出这个主意,无非是想把执必思力这个灾星送走。李世民不肯顺他的意,裴寂又不好摆出长辈架子强行放人,只好暗气暗憋,带兵返回晋阳。因为这桩事,几日里裴寂始终面色阴沉,对李世民也没什么好脸色。最爱来裴寂军帐蹭吃蹭喝连吃带拿的李嫣,因此也不再露面。主将心情如此,自己作为当日参与擒拿执必思力的主要将领,又擅作主张下令出战,裴寂对自己的态度又会好到哪里去?

  说到底都是那个姓徐的小子不好!一想到徐乐侯君集的心里便升起一股火。自己带队夺寨的威风名望,就是坏在这个小子手里。李二郎不知犯了什么毛病,处处恭敬着徐乐,简直把他当成了天神来拜。军中也把他传的神乎其神,又是三十骑破四千甲,又是三擒执必思力,据说连王仁恭都是死在他手里。

  笑话!这哪里是个人?分明是个怪物!便是世家将门里也不曾有过这等人物,神武县一个乡下后生,又怎么可能学来这身本领?侯君集不相信这些听上去就像故事的鬼话。自己又不是没看到这帮人的模样,人数虽多,却大多是老弱妇孺,那些青壮也是狼狈不堪人人带伤。吃饭的时候狼吞虎咽,险些连碗都吞下去。看模样十足就是群逃难流民,纵有些本领也不过是乡间土豪的本事,又能强到哪去?不过是在小地方有些勇力,靠着二郎抬举便将自己吹上天去,反倒是自己这种实打实的战功没人在意。现在军中都在传说着徐乐如何生擒执必思力,又如何与李世民联手,二骑三人退了执必家上千青狼兵,让执必家阿贤设灰头土脸狼狈而逃,没人记得侯君集身先士卒抢关夺寨的战功。这些军汉如何想法侯君集并不在意,最让他心里不痛快的,还是李嫣的态度。本来一路上不管是询问军情还是打探行军路程,李嫣都会专门来问自己。可是自从徐乐到来,李嫣便不再和自己来往,倒是经常往李世民的军帐去探望。

  虽说兄妹重逢嘘寒问暖也在情理之中,可是李世民与徐乐以及那些难民居于一处,一想到这里侯君集心里便有些说不出来的别扭。

  这几天不光是裴寂心情烦闷,侯君集的脾气也没好到哪里去。如今两人对视,彼此之间都面如锅底,看上去如同打了败仗的难兄难弟。军帐内寂静无声,过了不知多久,裴寂才开口:“二郎这几日还是和乐郎君厮混在一处?我这几日反复思忖,也不曾记起神武有哪个名门姓徐。将门之中,可有这么一号人物?“侯君集摇摇头:“马邑民风剽悍,多有游侠出没。这徐乐多半也是游侠儿一流的人物,有几斤气力学过些武艺。小地方的人不知道天高地厚,边地百姓目无法纪好勇斗狠,多半手上有几条人命,说不定还做过剪径生意。杀过几个人便以为自己天下无敌,所以胆子格外大些,要不然也不敢撺掇着二郎去和执必家的青狼骑硬拼。“裴寂点点头:“这便是了。二郎平素最喜结交勇士,自己年纪又轻,阅历不足,难免被人所欺。我听人说起恶虎口之事,至今还心绪不宁。若是执必家的人当真放箭,二郎岂不危险?也只有这等边地侠少,才会如此冒失,一味夸耀血勇不知轻重分寸。这等人我也见过不少,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之辈。可惜少年人不辨是非,认为这等人乃是豪杰,愿意与他们结交。不光二郎如此,其他人也是一样。实在让人叹息。这几日催促兵马走快些,早点回了晋阳,让国公约束一下,别让二郎他们和这等人走得太近才是。“侯君集听裴寂话音,显然与徐乐亲近的不止李世民。而能让裴寂提及国公约束的,显然是李家子女。除了李世民,就只剩下那位李家九娘。这位九娘行事有侠气,在晋阳世家子圈子里并不是什么秘密,论起仰慕游侠的程度,只怕李世民也不能和她相比。侯君集一想到这里,就觉得牙根泛酸,心中升起无穷怒意,双手不自觉地捏成拳头。他昂声道:“二郎年少不识世道险恶,把侠少当作好人。却不知这等人最是奸狡,与他们结交不但坏了自己名声,更容易为其所愚,说不定还会吃大亏。依末将之见,不若将他们趁早赶走,也免得郎君今后吃亏!“裴寂把头一摇:“不妥!二郎的脾性我们都是知道的,就算我这个叔父下令赶人,他也不会答应。再说乐郎君乃是二郎的朋友,你说他是坏人,岂不是说二郎不识愚贤?这等事万万使不得,我也不会答应。“侯君集并未因为裴寂的话就改变主意。虽然乃是武夫,终究也是世家子弟,懂得如何猜测别人话里所藏的隐喻。裴寂这说法分明是愿意驱逐徐乐,但是又不想伤李世民面子。只要自己能想到两全其美的办法,他肯定会支持。思忖片刻,侯君集说道:“徐乐这等人并无才具,全靠蛮力武勇欺人。只要戳穿他这层虎皮,不用人赶他自己也没脸留下。末将不才,愿意教训他一顿,也好让他知道,就他那点本领根本就拿不出手!”

  裴寂挥挥手:“我找你来,是问你行军之事,不是同你说这些。每日那么多公事缠身,谁耐烦去过问军汉之间的厮并?快下去安排部下加快脚程,不可误了正事!”侯君集心头狂喜,这分明是默许自己把徐乐痛打一顿赶出军营。将来就算李世民见怪,也有裴寂替自己出头不必担心。他连忙叉手行礼:“遵令!”随后迈着大步向军帐外走去。

  望着侯君集消失的背影,裴寂脸上露出一丝冷笑,自言自语道:“蠢材!武夫终究是武夫,有勇无谋难成大器,似你这等蠢物,正好做一把快刀。”对于侯君集那点小心思裴寂看得分明,本想敲打他一番,让他记得尊卑上下,别再有妄想。可是有了徐乐这档子事,正好借刀杀人。不管成败,反正他都注定要丢出去给李世民赔情,二郎再怎么不满,也不会怪到自己头上。对于李家几个儿子裴寂并没有偏爱,但是李家要想得天下,自家先得保证不乱。既以选定李建成为世子,李世民的风头就不能盖过兄长。这几日军中把他和徐乐传得如同天神,这不是个好兆头。自己不便打压李世民,就只好拿徐乐开刀。说到底这也是为了李家考虑,二郎将来也会明白自己这番苦心。至于徐乐和他手下那些百姓的死活……和自己又有什么相干?

  第五百二十三章 相逢(二十六)

  “这么说来王仁恭便是被徐兄这么一刀就给杀了?着实爽利啊!”

  李世民军帐内,李嫣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徐乐,眼神里既有好奇又有几分崇拜的味道。她身旁乃是李世民,对面则是徐乐,角落里则是满脸写满不快的小狼女步离。自从在恶虎口汇合,李世民便将自己军帐与玄甲骑、徐家闾百姓扎在一处。与徐乐更是朝夕不离,反倒是与妻子长孙音相处的时间有限。由于他和徐乐每日待在一起,已经让小狼女步离觉得厌烦。要不是这位李郎君能给大家带来饱饭热汤还有很多好吃的东西,怕是她早就要想法教训他一番,让他没事不要来打扰。随着李嫣出现,步离这种心思就越来越强烈,甚至不止一次想过该怎么给李嫣来点苦头尝尝。小狼女搞不清楚这李九娘到底是什么人,也没和她说过话。虽然第一次见面时李嫣对步离表现得很是友善,但步离还是本能地感觉这个女孩让自己厌恶,偏又不能用匕首去割她的喉咙,只好远远地躲开。李嫣对小狼女也只是好奇无意结交,见对方避开自己,便也不再接近。她本就是个男儿脾气,喜好热闹又爱冒险,碍于女儿身又是李家九娘,除了打猎之外,并没有多少机会真的去冒险,就只好向旁人询问。二郎这次马邑之行,不问可知必然经历了无数凶险,她当然不会放过。随后便从李世民口中得知神武乐郎君的种种事迹,便改换目标,每日前来缠着徐乐问长问短,从他当初离家贸易带领几十人直冲云中,直到此番勇夺三寨之事一一细问,生怕错过半点细节。徐乐也被缠得不胜其烦。他自家还有不知道多少事情要做,哪有那许多空闲陪这位李家小姐闲谈?可是对方毕竟是李世民的妹妹,而且她虽然出身豪门却并不讨人厌烦,并没有门阀世家千金小姐的娇气,自己也不好伤人太过。只好耐着性子每天抽出些许时光把自己做过的事讲述一番。

  这也不光是讲给这位九娘听,李世民也在帐中,应该让他听个明白。毕竟今后大家要在一起共谋大事,理应让对方知道自家这支人马的出身来历,以及自己行事风范。虽说一起共过生死,彼此可以托付性命,可是对于自己这支人马李世民所知太少,尤其是自己部下来历复杂,既有徐家闾乡亲也有马邑侠少还有梁亥特部落战士。若是按着世家门阀或是朝廷经制官兵的规矩去要求自家部署,彼此之间难免发生磕碰。趁着这个机会把自家的情形说明,今后便少了许多麻烦。手下人马这几日吃好喝好,每天有饱饭热汤,都惦记着去晋阳过好日子。徐乐心里并没有把晋阳或者说唐国公李家看得如何重要,自己丑话说在前面,自己这支人马乃至自己的脾性就是如此不可更易。不管是王仁恭还是刘武周,不管局面何等险恶,都没能让自己改弦更张,李家也不例外。

  倘若李世民真的不能见容,或是晋阳尊卑体制森严,把自己当作李豹那种私兵仆役看待,自己立刻就带着部下离开。

  反正自己有一身本领,经历连番苦战的部下已然成长为足以纵横天下的精锐,当今群雄纷起,有本领在身,何处不可去?存着这份心思,徐乐并没有提及自家祖上的出身来历。男子汉闯荡天下靠的是自家本领,总提家名出身,未免太没出息。再说阿爷在世时也不止一次耳提面命,要自己不要相信世家门阀。虽说李二郎看上去像是个不错的朋友,可是李家也终究还是世家,对他们总要多个防范才好。李嫣不知徐乐心思,这几日听得津津有味,听到徐乐亲手斩下王仁恭首级时,忍不住拍案喝彩。随后又有些惋惜地说道:“可惜我当时不曾在南商关,否则也能助你一臂之力!“李世民微笑道:“你当这是在家做耍?那是战场,刀枪无眼流矢无情,便是辅机都受了箭伤。你一个女儿家如何上得了阵?到时候我们是照顾你,还是与人厮杀?南商关当时的情形可比你想得险多了,若不是乐郎君一身手段高明,又怎么可能杀得了王仁恭?再说杀了王仁恭也没算完,刘武周随后也与我等翻脸。又是乐郎君施展本领……“他这几日没口子夸奖徐乐,李嫣也早就见怪不怪,此时伸手打断道:“我不要听你说,且听乐郎君本人说才有意思。再说,你凭什么女人不能上阵?这位步离姑娘难道不是女子?“她说话间看向步离,步离却把头转向一边,根本不给她正脸。对于这个小狼女李嫣也摸不透脾性,只当鞑靼人性情古怪,也不以为忤,反倒是嬉笑道:“若是我在战场上,说不定比二郎你还出色一些。要论箭术,我不见得比你差。“李世民摇头苦笑没再理会她,而是对徐乐道:“乐郎君方才说起自己的铠甲有所损毁?我原本还在想,以乐郎君这份武勇,本该有宝马宝甲匹配才是。乐郎君的吞龙如何神骏我是见识过了,至于甲胄,我李家倒是也有几副不错的铠甲,勉强可配郎君。本想到了晋阳命人取来,由乐郎君甄选,不想原来郎君自有宝甲护身。这甲胄关系大将性命,修补之事必要用心才行,千万不可大意。晋阳城中倒是有些出色匠人,到时候可以找来……“他这些日子竭尽所能供应玄甲骑饮食,于徐乐之事也是格外上心。所有玄甲骑兵将的甲胄、刀枪以及战马都已经换成新的,比起之前所用的强出许多。就连步离的匕首,也都找了两把世家子才用得起的上好货色,每柄匕首起码经过五六十炼,比起步离惯用那两把强出许多。只是步离每日依旧把罗敦为她寻觅的那对匕首挂在身上,不肯更换。于部下如此尽心,对徐乐如此恭顺也就不难想象。不同于侯君集的大惊小怪,李嫣看来二郎如此行事理所当然,徐乐这种豪杰,自然该如此厚待。倘若二郎对徐乐不公,她还要为其出头说话。

  因此她不住点头,又朝徐乐道:“乐郎君可以让人把甲胄取来我看看残坏到何等地步,再想想找谁修补。晋阳城里修甲好手我全都认识,说不定二郎知道的还不如我多。”步离乜斜着瞪了李嫣一眼没有开口,觉得这位九娘越来越惹自己厌恶。看她那样子,怕是连铁锤都抡不动,还谈什么修甲?就像自己会一样。不过说来奇怪,明明她对乐郎君没有敌意,为何自己对她就是喜欢不起来,真是让人想不明白。

  就在这时李豹从外而入,面色颇有些尴尬。李世民看他神色便知军中出了什么变故,连忙问道:“何事?”

  李豹向李世民走去,似乎想要密禀。李世民一摆手:“我与乐郎君无话不谈,有什么话尽管说。”

  “是!侯旅帅求见郎君,说是想要找……乐郎君比武。”

  李世民一愣:“他找乐郎君比武,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听说是在乐郎君处未曾寻得,因此来到郎君这边。”

  话音刚落,门外又有一名家将走入向李世民通禀:“郎君,乐郎君部下韩小六求见。”

  “快请!”李世民不待徐乐吩咐,抢先命令。不多时只见韩小六怒气冲冲闯入,也顾不上行礼就大喊大叫起来:“乐郎君,大兄不让我来寻你,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这李郎君是个好人,可是他的部下却不怎么样!

  那位侯旅帅欺人太甚了!”

  徐乐眉头一皱:“小六,出什么事了?”

  “方才那个姓侯的来到咱们玄甲骑驻地寻找郎君,寻不到人便看上了吞龙,想要把马牵走。那是郎君坐骑岂容外人抢夺,谁知我们方一理论他便出手打人,接连打翻了我们几个弟兄,就连大兄……”

  徐乐闻言霍然起身道:“韩约如何?”

  “大兄也被他打翻了!”韩小六怒气冲冲地说着:“若不是大兄身上旧伤未愈,也未必就怕了他!趁人之危,又算得什么好汉!所幸吞龙认主,这姓侯的未曾夺走马匹,自己反倒差点被马踢伤。他说是还要来寻郎君晦气,我特来送信。“徐乐的脸色已经变得格外阴沉。在阿爷和罗敦先后离自己而去之后,韩大娘一家和步离一样,都是自己最为亲近之人,可以当作家人看待。不管那位侯旅帅是和等人敢打伤韩约,就是犯了自己的忌讳。龙有逆鳞,触者杀之!徐家闾乡亲、韩约这位好兄弟,就是自己的逆鳞所在。不管对方有何原因又是何等身份,敢招惹自己的人,都是取死有道。哪怕不结果这姓侯的性命,也得好生收拾他一顿才行!

  徐乐沉声问道:“韩约现在情形如何?”

  韩小六摇头道:“皮外伤不妨事,就是这口气着实难出!”李世民此时也已经拍案而起,大声道:“这口气某帮你出!李豹,让侯君集进帐回话!”

  第五百二十四章 相逢(二十七)

  甲叶铿锵,军靴囊囊。

  走入李世民军帐的侯君集满身盔甲扎束整齐,虽然未携军刃,但俨然是一副准备临阵厮杀的模样。只看他这副样子,徐乐便明白韩约为何吃亏了。恶虎口一战玄甲骑人人带伤,虽然李世民提供了上好伤药,也派出军中医官用心诊治,可是这些部下终究比不上自己这身用无数名贵药材堆出来的好根基,没那么容易复原。攻打军寨之时,突厥兵漫天箭如雨下,小门神韩约为了遮护自己,身中数箭伤势不轻,全靠身强力壮硬顶下来。虽说这些箭伤不足以致命,但依旧要静养些时日才可痊愈。眼前这位侯旅帅便是那日连夺突厥四寨,又先登夺旗的军将。当时只是一面之识,彼此没有交谈,印象不算太深。可是徐乐眼光如炬,从侯君集的身形步态就能看出来,他和自己一样,都是受过高人传授,用大把金银堆出来的斗将根苗。那位栽培他的人手段也绝非等闲,多半也是世代将门。不是所有的军将都像自己阿爷一般清贫,只看侯君集气魄就知道出自豪门大家,栽培他所费的钱财肯定远在自己之上。用这么大笔财富堆出来的人,只要根骨不是太差,总会有些非常手段。若是韩约神完气足有所准备之下,还可以跟他较量一番。可是这几日玄甲骑除了行军就是养伤,并没有做厮杀准备。这侯军将却是全副武装,寻自己就是为了比斗。

  一个有伤在身毫无防范,身上也没有铠甲遮护,另一个却是全副武装蓄意挑衅,自身又是被名门大族不惜重金培养出来的斗将。两下比斗,韩约不吃亏才怪。徐乐不知道自己何处得罪了这位侯将军,惹得对方主动挑衅,也压根没打算弄明白。自家在徐家闾过着好生活,也不曾犯着哪个,不照样被王仁恭闹得家破人亡?乱世之中没有那么多道理可讲,军中更是如此。不管为什么,总之侯君集打伤了韩约,自己就替好兄弟找回场子就是!至于侯君集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出身有什么靠山,徐乐都不耐烦知道。不管是谁,凡是欺到他徐乐以及他身边这些亲朋好友身上,就得付出代价!王仁恭的人头算是给马邑人立了规矩,现在轮到这姓侯的。不等徐乐开口,李世民抢先说道:“侯君集,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夺乐郎君的坐骑,还出手伤人,你眼中可还有军法二字!莫非以为自己是侯车骑之子,某便斩你不得?

  “侯君集叉手行礼:“郎君息怒,末将绝不敢违反军法,更不敢冒犯郎君。这几日军中传说乐郎君如何勇武不凡,末将心中仰慕,想要与乐郎君结交,特意前去拜望。只是身为武人,难免喜爱宝马名刀。见那匹马着实不凡,便想要骑上去试试脚力如何。也不光是末将,军中大小军将谁看到好马,都是一般心思。左右都是生死袍泽,战场上互相托付性命,借马乘骑无甚要紧。没想到这位乐郎君的部下如此跋扈,二话不说冲上来便要与末将厮打。末将为了自保只好打翻他们,最多就是出手重了些。久闻玄甲骑威名远播,三十骑可破四千甲,本以为乃是无双劲旅,军中将校必然武艺高强,因此出手时不敢留力太过,以八分气力招架。不曾想他们如此不济事,吃不起几下拳脚便被末将打翻了。末将也知这事做得孟浪,特意前来寻乐郎君赔不是。不知几位袍泽伤势如何?“李世民勃然变色,侯君集这话将玄甲骑贬损得一钱不值,名为赔罪实为炫耀。自己这些日子结交玄甲骑,尚不敢说得众人之心,被侯君集这么一闹,若是玄甲骑与晋阳离心离德,不惜性命危险亲冒矢石拉过来的队伍,说不定就此离去。再说徐乐何等骄傲之人,又如何受得了这等言语?若是自家部将李世民早已经呵斥责罚,可是侯君集乃是大兄门下,和自己终究隔着一层。但此时李世民也顾不得兄长面子以及军中规矩,便要下令先把侯君集打一顿军棍再说。不想徐乐这时开口道:“侯将军太客气了!尊驾的大名某也曾听人提起,恶虎口大战身先士卒勇夺四寨,前后打杀了青狼骑过百,还夺了许多战马。这等勇将我玄甲骑几个伤兵,自然不是对手。

  吃亏也在所难免,又何必跑来打扰二郎赔罪?某身为玄甲骑将主,有什么话你我两人说个明白就是了。“侯君集看了一眼徐乐,皮笑肉不笑:“某来此一为赔罪,二来还是想要与乐郎君交个朋友。今后大家都在晋阳做事,不该被些许小事坏了交情。这等误会说开就是,乐郎君既不见怪,侯某也就放心了。说来乐郎君那坐骑着实不凡,侯某一见就心痒难耐,不知可否割爱让给某家。正好二郎在此可为见证,不管乐郎君索价多少,侯某绝不还口。“李世民这次倒是没斥骂,他注意到徐乐脸上又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眼神中夜充满了蔑视以及那种临阵厮杀前的兴奋,就知道自己没必要开口。原本自己想要惩办侯君集,是让徐乐知道自己站在他那边。如今看徐乐这模样就知道,已经决定亲自动手教训侯君集。姓侯的自己找死,自己又何必干预?由着乐郎君性子做就是了,哪怕把天捅个窟窿,自己也替他顶上,那时候再让他知道自己心思也不晚。至于侯君集……不过就是因罪除爵的罪臣之子,又不是自家部下,爱怎样便怎样吧。徐乐看着侯君集的脸,心中并无多少怒意。他已经看出来,侯君集是故意挑衅,就是想和自己动武。见识过王仁恭、刘武周的嘴脸之后,对于这种小人他已经不值得生气。这天下小人无数,生气又哪里气的过来?既然对方想挨揍,成全他就是了。步离已经看出乐郎君的想法,却没有动手的打算,连匕首都不曾摸。笑话,孤身一人主动来挑衅乐郎君,在她看来就是送死。这个地方不是战场,乐郎君肯定不许自己杀人,又何必费那个力气拿刀。只看乐郎君自己怎么收拾这种讨厌鬼就是了,一双大眼睛只盯着徐乐,不管别处。徐乐冷笑道:“侯将军想要某的吞龙?那倒是容易,也不需要出钱。这匹马本就是我自执必家阿贤设以及执必思力手中夺来,不曾给过执必家一个子儿,又怎能向侯将军索值?侯将军若是有本事,就从某家手中把马再夺过去就是了!”

  侯君集干笑一声:“这怎么好意思?尊驾乃郎君座上宾,若是伤损了贵体,郎君怕是要用军法惩办某呢。”

  “军营之中厮打斗殴本是常有的事,不管二郎还是裴长史想必都不会见怪。即便侯将军不来,我还想到军营去寻你,为我部下讨个公道!没想到侯将军主动送上门来,省了我不少手脚。咱们就按着军中规矩,手下见个真章!军中以力为尊,侯将军只要本领胜过某,不管战马还是其他,想要什么尽管拿去!”

  侯君集看向李世民:“郎君,我可是诚心结交乐郎君,也是诚心道歉,乐郎君这话可是怎么说的?”李世民冷哼一声:“乐郎君说得没什么错处,军中比武也是常事,只要大家彼此不伤性命就好。乐郎君,侯将军之父与家父有些交情,还望乐郎君手下留情,莫要结果了他,免得别人说我李家不念旧情。”

  侯君集听李世民口气,似乎认定自己会输,不由得火往上撞。朝李世民道:“多谢郎君厚爱。不过刀枪无眼,若是某一时失手伤了徐乐性命,还望郎君海涵!”

  李嫣这时忽然开口道:“慢来!”徐乐和侯君集都看向她,李嫣指着侯君集身上甲胄说道:“你要乐郎君的宝马,难道自己就什么都不出,这个赌法可不公道!依我看不如你把这身甲胄押上,虽说你的铠甲比不得乐郎君宝马,勉强也可算个彩头。“侯君集出身将门世家,身上这身札甲与徐乐那身冷锻瘊子甲类似,都是传家宝物。乃至形制上也有几分相似,都是传承百年,以无数心血资财保养维护才流传下来的宝贝。论及防护能力纵然不及也相去无几。李嫣不愧是个识货的,一眼就能看出这身甲胄非同一般,开口便要这个做注。见她的神色,分明就是把这身甲胄看成徐乐囊中物,只恨不得动手剥下来送过去。侯君集心中又酸又怒,厉声道:“若是某家输了,连性命都是徐乐的,何况区区一副甲胄?又何谈彩头?徐乐,你我且到帐外较量!”

  徐乐点头道:“好!小六,替某备马、抬槊!”韩小六脸上满是抑制不住的兴奋神色,应了声是就一溜烟跑出军帐。李世民道:“侯将军满身甲胄,乐郎君一身布衣,这未免太不公平了。某家的甲胄虽然算不得好,也勉强可以护体,乐郎君不妨委屈一时。“徐乐摆手道:“多谢郎君好意,不必了!”他看了一眼侯君集:“与侯将军较量,用不着披挂!”

  第五百二十五章 相逢(二十八)

  侯君集一开始的心思只是想教训徐乐一番,让他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别以为自己在神武那种小地方有些勇名,就能闯荡天下。可是当他来到帐外,跨上坐骑之时,已经决定哪怕拼着见罪于李世民,也要结果这乐郎君的性命。

  军汉都是粗鄙不文之人,互相辱骂乃至动手都是常事,不至于因此就动真怒。李嫣的那种态度,也不至于让侯君集动杀心。让他无法容忍的,还是徐乐的傲气。侯君集看得出来,从头到尾,徐乐都没把自己当成个对手看待,甚至连起码的戒备都没有。在他眼里,自己就像个在大人面前骑竹马耍木刀,大声喊杀的顽童一般可笑,是可忍熟不可忍?纵然他有些勇力,如此轻视豪杰,也必要取其性命!武人皆有血性,侯君集也不例外。平日里不管他如何想要钻营投机,又如何谋算,想着飞黄腾达。真到了怒火上涌之时,往日所顾虑的种种都抛在脑后,只想着先出气再说。至于杀了徐乐之后裴寂是否会真的为自己抵挡李世民怒火,李建成又是否会为自己向兄弟开口讨人情,现在根本都顾不得了。

  他的战马就拴在外面,马槊须臾不离。徐乐的吞龙倒是要等待片刻,等到韩小六牵着脚力赶到时,已经有不少军将跑到这边围观。这些人都是侯君集预先安排好的。他既想要徐乐出丑,自然希望看客越多越好,也不管这些人平素与自己是否相善,都派人送了消息。军汉喜好看热闹,尤其爱看人比武,自然不会错过良机。再说李世民对徐乐以及玄甲骑如此厚待,也让不少军将生出嫉妒心思,从心里想要看徐乐倒霉,因此全都赶来观望。不过来得最多的还是徐家闾的人,以及玄甲骑的兵将。韩约脸上带着瘀伤,把韩小六拉到一边不停地朝他头上扇巴掌,韩大娘也数落着:“你这不晓事的东西!乐郎君为大家费尽心力,你不但不想着报答,还给他惹祸!我怎生养出你这么个混账儿子!这姓侯的虽然坏,却不是咱们的生死对头,几句口角的事闹到动刀枪的地步你欢喜了?若是伤了人,让乐郎君怎生收场?“宋宝也在旁附和着:“是啊。咱们今后都要指望晋阳李家吃饭,正该低头做人的时候,怎能主动去惹事?我听说这姓侯的乃是什么车骑之子,与李家是通家之好,可不是恒安苑四、黑尉迟可比。若是乐郎君打坏了他,唐国公降罪下来谁人承担?“韩小六不敢和母亲、兄长顶嘴,对宋宝可没有好态度。一边捂着头东躲西藏,一边怒骂道:“你这没用的窝囊废!李家的子侄就能骑到咱们头上了?连执必家少汗都抓了,还怕他个什么车骑之子?要是依你的意思,咱们早晚得被人骑到头上去,那日子还怎么过?“徐乐这时候走上来拦住韩约,见他确实只是脸上有些瘀伤别处并无妨碍便也放心。朝韩大娘笑道:“小六说得没错,大娘不必责罚他。不就是个姓侯的?收拾了他,也没什么要紧,不会让大家吃亏。”

  韩大娘道:“我们不怕吃亏,可是怕乐郎君你又为我们受累。”徐乐微微一笑:“为乡亲们出力乃是应尽之责,再说我要带着大家挺直了腰杆吃饭,而不是低声下气地求人施舍。不管是谁,敢欺负咱们的人,我都不会答应,否则又怎么对得起大家。阿爷在日,几时让乡亲们受过欺负?我也是一样!只要咱们自己有骨气,不管到哪里,都不愁饭吃!”

  说完这句话,徐乐飞身上马,摘下马槊在手中一挥,朝着侯君集遥遥一指没再言语。自己方才的言语并非为小六讨人情,而是发自内心认同他是对的。虽然自己不曾真的投过军,在恒安也是以客将身份行事不算真的军伍,但是从小听阿爷讲军中之事,对行伍并不陌生。军中与官场其实没多少区别,一个陌生的团体突然进入,就想获得原有军将看重,大家亲如兄弟平等相交根本就是白日做梦。欺生这种事不光发生在民间,军中也是一样。若是一味讨好忍气吞声,非但不会让日子好过,反倒会被当作软弱可欺,只会让欺凌变本加厉。久而久之,就连主将都会看不起你。没有血性的军伍一如无刃刀剑,要来何用?说到底活命的机会是要靠拼命挣回来的,要想在军中立足就得让人知道你这支队伍有本事,不好惹!不管是谁敢动你军中一人,都会被找上门去打。冲锋陷阵之时,又确实能为主将分忧,这种两头冒尖的队伍,才能受主将重视,非但不至于没饭吃,反倒会比其他军队过得更好。若没有自己大闹云中大战神武,刘武周又怎会对玄甲骑推衣解食?晋阳城中世家子弟无数,又有几万精兵猛将,如果自己不拿出些本事来,谁会把玄甲骑乃至徐家闾乡亲放在眼里?侯君集既然送上门来,正好用他立威。他向军帐门外扫了一眼,李世民与李嫣兄妹都站在那。徐乐目光一扫而过,这对兄妹也算是见证人,见证自己维护部下的决心,也让他们明白玄甲骑不受人欺负,自己是帮李家夺取天下的,而不是向李家乞讨的!侯君集从小就是被当作斗将培养,其祖父侯植,父亲侯定都是军中大将,论及栽培子弟的本领也并不比徐敢差出多少。各家将门都有自己的独门手法,也有自己家传本领,侯家也不例外。侯君集未曾厮杀时心中杀意弥漫怒火攻心,可是等到此时,他心中的怒火杀气却都已经消弭无踪,比起平日更为冷静沉着。两个高手交锋,一味狂怒并不见得是好事。一旦被怒气影响心智,反倒是有可能让武艺散乱,阴沟里翻船。这是侯君集的老爹一边用棍子朝儿子身上猛抽,一边教授的道理,因此侯君集记得格外清楚。哪怕他不认为小地方出来的徐乐有资格做自己对手,但对于家训不敢有丝毫违反。

  他的呼吸节奏与平日大不相同,这种侯家的独门吐纳心法与徐家的作用不一样,并不能帮助主将恢复气力,却能让人心情平稳灵台清明,确保厮杀时不出差错。侯君集两眼锁定徐乐的咽喉,虽然对方身上没有甲胄,马槊刺在哪里都是个死。但是依靠这种方法杀人,难免还是被人指责胜之不武。再说这种乡下豪强多有些小伎俩,说不定身上藏了什么暗器,以不穿甲为诱饵诓骗自己上当。因此,哪怕他穿布衣也要当穿甲看待,只要一槊刺中咽喉结果他的性命就好。他听说过徐乐的事迹,但在侯君集眼里不管是苑君玮还是尉迟恭,都不过是边地武夫,没什么了不起的本事。最多不过是有几斤蛮力,再就是有些血勇罢了。他又不是没见过被俘的苑君玮,也看不出有什么过人之处。徐乐就算真的曾经打赢过他们,也不过是气力大些,算不得好手。今日就让他看看,世家将门子弟的本领,也算是让他死个心服口服。两人几乎同时催动胯下战马,向对方冲去。侯君集的马比吞龙自然不及,但也是战场上难得一见的良驹,速度略逊但是差不到哪里去。马槊在手中幻化做一条张牙舞爪卖弄神通的乌龙,直看得人眼花缭乱。只能看到一团乌光,分辨不清槊锋,槊杆,槊钻所在。李世民此时才意识到李豹为何说侯君集本领出色,甚至可以称作晋阳世家子中武艺第一。自己跟在徐乐身边也打过不少硬仗,自以为见多识广武艺高强,可是如果战场上遇到这样的武艺,依旧不知道该如何招架。也不光是自己,那些围观军将个个目瞪口呆,显然也不曾见识过这种手段。再看徐乐只是端着槊冲锋,根本没有任何招数,也看不到他做出什么防范动作。马槊也不是按照武将常见路数前七后三怀抱二尺的规制举在手里,而是右手握马槊中部,后半截夹在腋下,与普通骑兵冲阵时夹紧长矛的姿势一般无二。这等架势如何能与上将交锋?又怎么抵挡侯君集的进攻?

  李嫣也在旁发急,小声问道:“乐郎君为何如此?他可能抵挡得住?”

  “只管放心,我相信乐郎君!”李世民沉声说道。自己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武艺,也无从抵挡,但是乐郎君肯定能。那个男人能闯过那么多险关,又怎会败在小小的侯君集手里?就在此时,两匹马已经迎头碰上!只听一声闷响,随后便是一阵惊呼声传来!李嫣忍不住大声叫道:“怎会如此?”却发现二郎李世民和自己的神色差不多,也是一脸迷惘,不知这一切如何发生。

  观阵的军将已经炸开了锅,有人目瞪口呆,有人则拼命地揉眼睛,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徐家闾那些人表现也差不多少,宋宝口内更是不住地发出啧啧惊叹声。只有站在韩大娘身边的小狼女朝天打了个哈欠,眼神中满是不屑,看着目瞪口呆的众人,把头转向了一边,觉得这帮人简直蠢透了。事情本就会如此,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空地上尘土飞扬,无主战马向前跑出好一段才停住脚步。侯君集脸朝下摔在地上,徐乐右手依旧端着马槊,保持姿势不变,左手则抓着侯君集的马槊,槊锋下指,对准侯君集脖颈。晋阳城中第一斗将,车骑将军侯定之子,世袭将门花费无数金钱心血栽培出来的子弟侯君集,马前未走半合,被徐乐徒手夺槊扯落马下,一败涂地!

  第五百二十六章 相逢(二十九)

  侯君集趴在地上,两耳轰鸣嗡嗡作响,仿佛有人在自己的脑袋里面开了全堂水陆道场,眼前发黑心乱如麻。

  虽说这一下摔得甚是沉重,但是有铠甲护身,又是自幼习武,以无数名贵药材浸泡的身体,不至于如此不济。真正摧毁他的并非身体疼痛,而是精神上的打击。直到现在为止,他都没想明白自己如何败北。明明徐乐像个外行人一样,举着槊冲过来,只消一槊递出就可以刺穿他的喉咙。可是等到大槊疾刺过去,对方并未舞槊招架,也不曾挺槊击刺以伤换伤,而是用空着的左手抓向自己的槊杆。随后就觉得一股无法抵挡的巨力袭来,紧接着便落于马下,摔得七荤八素。乃至直到此时,侯君集都没弄明白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从头到尾不过是眨眼间的光景,自己就败了?而且还败得如此狼狈?晋阳第一斗将的名号乃是侯君集自我标榜,事实上他的武艺还不足以做到横行晋阳无人可敌。何况军中比武不是战阵搏命,互有胜负也是寻常事。侯君集在晋阳与人比武也吃过败仗,但是从不曾败得这般彻底,更没有败得如此狼狈。在军中大量军将以及李世民兄妹面前,自己被徐乐走马击败,如同老叟戏顽童般随手打翻在地,这份奇耻大辱怕是终生也难以洗刷。之前苦战恶虎口,连夺四寨的战功,至此烟消云散。人们只会记得侯君集在徐乐手下败得狼狈不堪全无还手之力,至于自己真实本领到底如何,根本没人会在意。再说自己在军中的人缘平平,这帮军将不会放过落井下石的机会,用不了多久自己今日的狼狈模样就会传遍全军。一想到日后所面临的处境,以及军中袍泽耻笑,侯君集恍惚间有些体谅还在营房里软禁的执必思力。他当初想必也吃过类似的亏,所以才发疯一样和徐乐拼杀。自己若是和他换个位置,所作所为和这位执必家少主只怕也不会有什么分别。

  侯君集紧咬牙关,将头埋在地上一动不动,恨不得徐乐最好一槊刺下来结果了自己才好。可是徐乐并没有如他的愿,反倒是大声说道:“侯君集,你认输不认输?”声如雷鸣,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这根本就不是问询,而是刻意折辱!侯君集宁可死也不愿意说出认输二字,反正情形就在这里,难道自己不说他就不会看?可是徐乐却不肯放过他,依旧大声道:“认输不认输?若是不认输,上马再来较量!”

  侯君集身子动了动,他想要借着话头起身再来拼杀,但是马上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侯家的吐纳心法再次帮了他,让侯君集没有在恼羞成怒之下,做出这等糊涂事。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虽然不清楚徐乐到底练就了何等绝技,但是侯君集可以确定一点,自己就算再打十次,也不是徐乐的对手。他让自己上马再战根本不是什么好心,而是想多把自己打下来几次,让自己彻底颜面扫地。

  “侯某……认输了!”眼见徐乐不厌其烦地发问,每问一次就像是一记响亮耳光落在自己脸上,侯君集终于扯开喉咙,用尽全身的力气喊出这句话。堂堂大将直言认输,这份耻辱何比武落败,被人轻松扯落马下相比,也说不上哪个更丢人。徐乐望着侯君集脸上泛起一丝冷笑:侯君集的武艺不算差劲,虽然不敌自己但也不至于如此不济。但是他想必是自幼在家习武,不曾真的上过战阵,缺乏战阵经验。其家族又和自家不同,在朝堂的时间过长,即便是将门,也难免沾染了那些门阀名门的风气,对于子弟栽培缺少武将应有的狠辣。是以侯君集的武艺虽然不弱,但是华而不实。慢说和自己较量,就是和苑君玮相比也有所不及。比武或许能胜,如果分生死则必死无疑。自己经过南商关一战却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胜他自然轻松。在晋阳军中对玄甲骑怀有敌意的绝不止一个侯君集,一个个打过去未免太耽误时间。弹打出头条鸟,自己今天将侯君集这个挑头之人好生教训一番,那些人才不敢再跳出来挑衅。是以不管侯君集如何可怜,自己都不能手下留情,必须把他的面皮一剥到底,吓住那些藏在案中的鼠辈。见侯君集被迫认输,徐乐一阵哈哈大笑,将马槊从侯君集后颈离开:“我方才就说了,军中比武乃是寻常事。咱们都是武人,想要结交自然是以武会友。有道是相打无好手,徐某出手似乎重了些。侯将军可曾摔伤?是否需要找郎中调治?“徐乐每说一句,侯君集都觉得像是被鞭子狠命抽了一记,脸上一红一白。生怕他再说出什么,连忙双手撑地拼命站起,叉手一礼:“乐郎君的本领某家见识了!改日再来拜访!”

  说罢侯君集转身来到坐骑之前就待上马,李嫣忽然道:“且慢!”三两步走到侯君集面前,指着他身上铠甲道:“侯将军是不是忘了什么?”

  “这……”侯君集愣在那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这甲胄所值如何姑且不论,单是从侯家传家宝物方面,他便舍不得送人。可是李嫣一双大眼睛盯着自己,分明是在质问,自己是不是要言而无信。再看徐乐那边一语不发,虽然没有催逼,但是那似笑非笑的神情也是一种警告。若是自己真的毁约,用不了多久,侯家子食言而肥的传言必会于军中散播开来,今后就没法再出去见人了。

  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人木在那里足足半晌,侯君集忽然一咬牙,朝徐乐道:“侯某认赌服输,这件甲胄是乐郎君的!来人啊!”一声令下,两名亲兵连忙跑过来伺候着侯君集脱去身上甲胄,侯君集又伸手解下兜鍪,将盔甲合在一处,刚要向徐乐面前走李嫣已经抢先接过。这套甲胄分量颇为沉重,压得李嫣身形微微向下一弯,腰肢略略下弯一溜小跑来到徐乐马前,想要把铠甲举起来又有些吃力,只好对徐乐说道:“你的甲胄不是坏了么?且先用这套将就着。”步离在韩大娘身旁皱起了眉头,虽然她知道乐郎君需要一副甲胄,也知道这副甲胄不错。尤其是从姓侯的身上剥下来,穿着就更让人欢喜。可是为什么是这个讨厌的李家九娘送过来?这套甲胄上已经有了李九娘的味道,乐郎君如果穿着它,自己今后绝不会再坐在他身后。光是闻那个味道,就让自己恶心。

  徐乐并没有伸手接甲胄,而是朝身后韩约喊道:“韩约!”韩约连忙来到徐乐身边,徐乐吩咐道:“你手中大盾本可自保,可是临阵之时为了遮护我,往往把自己露在外面。有了这套甲胄护体,今后就能多一层保障,你且穿戴上试试看。”

  李嫣没想到徐乐把甲胄送给韩约,急道:“这甲胄可是……”

  徐乐打断她的话:“我的甲胄乃是阿爷遗物,不管何等名贵的宝甲都无法代替。这身甲胄我看韩约穿戴更为适合,送与他了!小六,伺候你大兄着甲!”侯君集这身札甲分量不轻,本是马上斗将的穿戴。但是韩约生就神力,穿上这身甲胄行动也没受太多影响。他本来就有大盾护身小盾伤人,如今再多了这身铠甲,就更是如虎添翼,若是再遇到恶虎口那等战阵,便不至于受这么重的伤。为将者皆爱宝甲名马,韩约自不例外。一身甲胄穿戴整齐,在原地来回走了两圈,不由得喜上眉梢,脸上瘀伤身上箭创都不觉得疼痛。比他更欢喜的却是步离,看着那身讨厌的甲胄穿在韩约身上,小狼女一双美丽的眼睛笑成了月牙。自从罗敦阿爷死后,她还是第一遭笑得这般开心。李嫣初时心里有些不太高兴,但终究是豪侠性格,看到韩约那份欢喜,也就不以为意。总归是成全一个好汉,谁穿戴都没区别。侯君集却是觉得面如火烧,仿佛又被人狠狠扇了几记耳光。如果这甲胄穿在徐乐身上,自己固然丢人,但好歹还有个托词。毕竟徐乐有那许多战功在身,输给这等人物算不上丢人。可韩约是什么东西?自己的手下败将,更是徐乐跟班家将一般的人物。自己堂堂世家子,甲胄却穿在一个家将身上,脸往哪里放?韩约只要穿着这身甲胄出现在众人面前,大家就会耻笑自己一次,这份羞辱怕是要跟着自己不知多少时光。越思越想越觉得面上无光,又想不出办法解决,侯君集只能狠狠一跺脚,飞身上马,催动脚力向自己的驻地奔驰而去。等来到军帐之内,立刻传令下去:全军加速行军,星夜兼程赶回晋阳,任何人不得迟误!自己是没办法了,只有回到晋阳,等世子出手!李家兄弟并不和睦,李世民手下多了徐乐这等人物,李建成绝对不会欢喜。李世民再怎么袒护徐乐,终究也抵不住自家兄长。任徐乐武艺再高,世子想要除他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这个仇,就指望世子为自己报!

  第五百二十七章 相逢(三十)

  晋阳,李渊公廨白虎堂内。唐国公李渊端坐于公案之后面沉似水,在公案之下一干文臣武将分列左右。武将个个盔甲在身,甲叶铿锵作响。文臣冠带整齐面容严肃,虽不曾悬挂兵刃,但论起威风杀气半点不差。李渊素来宽厚待人,慢说晋阳,便是整个天下都知道李渊仁厚之名。以家世出身而论,起自鲜卑六镇军汉的唐国公李家,比起天下五姓七望颇为不及。可是各大小世家愿意把子弟送往晋阳,投奔李渊麾下供其驱驰,便是因为这份仁厚名声。尤其是当今大业天子杨广刻意打压世家门阀,李渊的宽厚就更加受世家欢迎,投效于其麾下的世家子弟越来越多。这班世家子不管居官还是暂时散置,都受到李渊厚待,哪怕在公廨相见时,也是多论交情少谈公务,并无尊卑上下之别。若是谁惹出祸来,李渊也只是以长辈身份训斥劝导一番,随后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从不曾动过雷霆之怒。像今天这般满面带怒的情形,还是破题第一遭。直到此时大家似乎才意识到,平日里这位好好先生一般的唐国公,乃是自己的主公,执掌晋阳生杀大权,未来更可能身登九五。如果他动了真火,完全可能砍下自己这些人的头颅。

  李渊的目光从这些文臣武将的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李建成身上。李建成平素结交世家子弟诗酒唱和最重仪表,打扮穿着格外讲究,虽然身处晋阳,但是和长安、洛阳那些世家子装束并无不同。今日他却少有的顶盔贯甲做武人打扮,位于武班之首,俨然也是个带兵将领。

  李渊朝他瞪了一眼,又哼了一声,李建成连忙低下头,不敢与父亲对视。房间里陷入一片沉寂,李渊的手高高举起,但最终并没有用力落下,只是在公案上轻轻拍了一下:“二郎如今下落不明,夫人亦抱恙在身,未曾痊愈。某心绪不宁,难以主持军务,诸公非要逼某于此时进兵?我们已经等了整整一冬,如今反倒是连这几日都等不得了?建成,这是你的意思?”

  “大人,孩儿不敢!”李建成低头望着脚尖,不敢抬头仰望。他能听得出来父亲并非做戏,而是动了真火。人说知子莫如父,其实反过来也是一般。李建成很清楚,父亲所说都是肺腑之言。父母伉俪情深,母亲的病势沉重,父亲确实没有心思主持军务。但也正因为此,自己才更要促成出兵之议。这些文臣武将确实是李建成邀来,劝说李渊出兵攻打长安的。刘文静杀死张四郎一伙,算是让之前的事有个了结。可是李建成心里始终是存着一道坎,总觉得这件事会影响将来的家业继承。固然父亲不至于因为此事更易世子,可是世民对自己是否还会如以前一般恭顺?更何况他那位娘子可不是个简单角色。之前大闹白虎节堂已经让李建成大吃一惊,这次她又带着家将随同裴寂出兵,就让李建成更多了几分忌惮。这种女子绝不肯甘心吃亏,有她在平阳之事就没那么容易过去。如果等李世民回来再进兵长安,先锋兵权肯定逃不出二郎掌握。乱世之中规矩比不过刀枪,当今天子杨广同样不是开皇天子长男,最终不还是坐了天下?虽说废太子之死原因纷杂,但是杨广曾手握兵柄建立赫赫武勋之事,也是影响大位归属的重要一环。

  二郎平素亲厚军将,若是再让他立下大功,对自己绝不是什么好事。趁着父亲心思不定,把军权握在手中,再打几个胜仗,自己继承人的位置才真的稳牢。存着这个心思,李建成四处游说,让这些文武终于一起前来劝谏。他很清楚自己父亲的脾性,纵然再怎么生气,也不至于开杀戒对这些股肱文武下手。自己只要装作无辜,自有人出面担待。果然,文臣中温大雅抢步而出朝李渊行礼道:“国公,此事与世子无关,是我辈等不下去了!正因为等了一冬,所以我们不能再虚度光阴。兵贵神速,如今天下大乱群雄并起,蒲山公已经过了方山,若是我们就这么等下去,岂不是贻误战机,把大好天下拱手送人?“刘文静随后出班附和:“正是。我晋阳数万精兵操练多日,不就是为了争夺天下?总不能因为裴长史和二郎未归,就空耗在此?晋阳积粟再多,也有吃完的一日。若是不能攻取长安席卷天下,我等坐困愁城,岂不是死路一条?”

  李渊摇头道:“二郎不过这几日就可回来,总不至于差了这几天,局势就败坏如此。何况……”他话音未落,一员武将抢步而出,此人身高声昂,说话如同炸雷。“国公,二郎既然这几日就能回来,我们又何必等他?裴长史那几千人马须不是摆设,王仁恭胆量再大,还敢和我们翻脸不成?再说二郎不是个娃娃,不用人等着伺候,国公在不在晋阳又有什么关系?至于夫人的病自有郎中料理,何必国公分神?何况我等追随国公,便已然泼出性命。难道我等舍得性命,国公却舍不得妇人子嗣?“说话之人名为段雄,其父段偃师曾任太原郡司法书佐,与李渊也有些交情,因此段雄算得上李渊子侄辈的人物。其少年无赖,靠着一身气力武艺很是闯了些祸事。大业天子征高丽时,他也随军出征,虽未曾立下什么显赫功劳,却也见识了战阵也结交了一班有气力不怕死的伴当。后来便靠着这些伴当帮忙,拉起千把人马到晋阳归附李渊麾下。

  既有两辈交情又自带了一支军马来投,段雄平日里便很有些跋扈,乃至在李渊面前于尊卑也不在意。加上他又是个混账脾气,说出这番话也不例外。不等李渊发作,温大雅抢先呵斥道:“何等样人也敢胡言乱语?还不回班站下!”随后又对李渊道:“段雄言语虽粗鄙不堪,但是心思总是好的。国公爱惜夫人我等心里也有数,只是夫人素来贤惠,想必也不希望国公因私废公。再说长安城内多有良医,攻下长安慢慢寻觅,不愁没有神医为夫人诊治,这样对夫人不是更好?“李渊摇头道:“我不怪段雄,可是让我出兵,也是不能。不怕诸公笑话,我如今六神无主,纵然出兵也拿不出章程,长安城城高壁厚,更有黄河天险,并不易攻取。此时出兵怕是有败无胜。“段雄却是又大叫起来:“我等投奔国公,便是等着破长安攻洛阳夺取天下!若是国公无心进取,我等何必在此空耗时光。如今天下群雄并起,凭我们这身本领,何处不可去?国公请给句痛快话,若是不肯出兵,我等不如就此散去,还能为国公省些钱粮!”

  此言一出,其他武将也纷纷附和:“不错!若是国公不肯出征,我等厮杀汉留在此间又有何用,不如大家散伙!”

  李渊见众将发作起来,面色也是一变。猛然间抓起面前一方“虎威”,用力朝公案上拍下。一声闷响之后,众将同时闭口不语,便是段雄也不敢再多说半句。坐镇晋阳统率数万精兵的雄主终究不是暗弱之人,仁厚更不等于可欺。李渊用手指着众人道:“尔等莫非要造反不成?谁想走的,便将兜鍪除下,送到某的公案之前!我倒要看看,谁不想当我晋阳的军将!”

  众将没人敢言语,也没人敢有所动作。大家闹的目的是求功不是送死,谁这个时候摘盔岂不是自寻死路?众将偷眼看向文臣,等着这帮笔杆子开口。“国公息怒!”刘文静连忙上前行礼。“众将失仪理应问罪,但是事出有因,且是一片忠心,国公还请宽恕则个。大家所言其实也是道理,我晋阳养兵数万,长安如何不知?

  若是等到长安城诸般布置停当,我等想要取胜怕是难如登天。越早出兵,胜算越大。国公请三思。“李渊看看刘文静,最终还是忍下了这口气。毕竟打天下离不开这些人,只要他们别做的太过分,李渊也不想闹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他长叹一声:“某也知是这个道理,可是如今不能统兵也是实情。你们逼我也是无用。”

  刘文静道:“国公的苦衷,我等也明白。不如令大郎领兵出战,国公总督后阵岂不是两全其美?”

  李渊看向李建成:“建成?你可能领兵为三军开路?”

  李建成叉手行礼道:“儿不才,愿为大人分忧!”李渊看看儿子,又看向手下这些文臣武将。众人的目光也齐刷刷落在李渊身上,等着唐国公做最后决断。李渊能感觉到众人目光里的炽烈,这一道道目光如同火焰,把自己包裹其中。李家想要成就大事夺取天下,就需要这些烈焰。若是让这些火焰熄灭,自家不但所谋不成,还会身败名裂家破人亡。事到如今有进无退,纵然自己是晋阳之主,也不能和所有臣属敌对。只得长叹一声,点头道:“既然如此,便下去准备,明日出兵,攻打长安!”

  第五百二十八章 龙腾(一)

  旌旗招展锦带飘扬,无数面旗帜在风中肆意舒展,远远望去,如同片片云朵。旌旗之下,一条长龙正在缓慢前行。无数精心保养得铠甲组成了这条巨龙的鳞片,而那斜指长空的长枪大戟,则如同巨龙的爪牙,锋利无匹锐不可当。河东六府的鹰扬兵本为边地精锐,久经战阵训练有素。晋阳又为杨广行宫所在,城中积存的军械皆是穷大隋一国之力精心备办的良品。以杨广心思,自是以坚甲利兵以壮汉家军威,有朝一日率兵出塞扫荡突厥,让雄踞草原的百万胡骑见识下汉家子弟的手段。只是这位好大喜功的皇帝却不曾想到,自己一意打压关陇世家,想要将天下权柄集于一身的手段过于激烈,引起世家强烈反弹。加上两次征讨辽东的失败,天下人心崩解,文臣武将已不受节制。原本用来扬威塞外的锋刃,如今却成了结果自家基业的屠刀。

  李建成乘跨骏马立于军前,回首望着自家雄壮兵威,心中也自有一股冲天豪气升腾。平日里与世家子弟饮宴做耍,不代表心中没有英雄气概。李家终究起于行伍,子弟又岂会真的甘心醇酒美人度此一生?只不过身为世家子弟,很多时候也是身不由己,杨广因得罪世家导致江山不保,李家想要坐稳天下,自然要和这些世家门阀结交。李建成作为李家未来继承人,结好这些世家子,按照他们的风范行事也就是情理中事。如今终于有机会堂堂正正带兵出征建功立业,一刀一枪打下一片大好河山。李建成也觉得周身热血沸腾,仿佛有一团烈火在体内凶猛燃烧。他很清楚,父亲虽然没有一句责备言语,但是心里对自己颇为不满。以父亲的眼力才智,自然猜得出那些军将有胆量叫嚣散伙,必是自己在后撑腰。终究父子天性,再加上自己乃是李家世子不能随意变更,父亲就只好装聋作哑,还随了自家心意,把先锋兵权交了出来。不过这兵权也不是好拿的,自己必要做出一番成就,才能让父亲满意。若是自己此番出阵无功,这一切都会被收回,还得费天大力气讨好父亲,免得父子真的因此失和。是以这一战自己只能胜而不能败,而且还要胜得漂亮,才能让父亲知道自己确实有这份才干,足以执掌兵权继承家业。二郎平素喜好结交军汉,又跟着一班家将武夫摆弄刀枪,父亲便把他当成李家的将种栽培。此番非要等二郎回来才肯出兵,自是准备让他做先锋。可自己也是李家子弟,论起马上本领也未必就不及二郎。再说身为世家子,又岂能像那些厮杀汉一般陷阵厮杀,弄得自己满身血污?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让麾下精兵猛将为自己夺寨杀敌,这才是世家名将风范!父亲如此,自己也是如此,只二郎是异类!李建成相信自己有这份才干,更有这份资本。在晋阳结交世家子的并非白费心思,此番攻打长安,那些世家子弟全都随着自己出征。他们虽然自身没有多少本领,可是谁手下没有几个有力家将?那些人个个身怀绝技悍不畏死,就算隋军有些能征善战的军将,也不是他们对手。何况这些世家子在军中也广有人脉,自己的先锋军需要渡过黄河占领蒲津渡口,搭建浮桥以接应后续大军,这些世家子便联络上了蒲津守将。那位守将已经答应自己大兵一到立刻易帜归顺。不费一兵一卒一箭就能夺下黄河直指长安,这就是世家的力量所在。而这仅仅是开始远非就结束,长安城内同样有这些世家的仆役门客为内应,只待李家兵马到来就会开城献关。所谓的巨城高墙,在这些世家子弟面前毫无作用,二郎武艺练得再好,军将结交得再多,又有何用?

  天时、人和尽在自己手中,此战必胜无疑!二郎,今后你就安心做为兄的辅臣,不要再想着掌兵!

  就在李建成志得意满之时,随军参赞军机的刘文静打马来到建成身侧,低声道:“世子,有军情送来。”

  “讲!”李建成平素对刘文静礼遇有加,但是此时身在军中,自然要有几分主将威风,也不耐烦与他客套。再说上次劫夺二郎书信的事情刘文静留下太多首尾,若不是父亲抬手放过,还不知要闹出多少风波。此事之后,李建成对于刘文静的态度大不如前,此时更是毫不客气。

  刘文静不以为忤,连忙回禀:“镇守蒲津渡口的守将不久前刚刚更换,原本咱们的内应指望不上了。好在咱们的人已经把大批船只掌握在手,不至于缺乏舟船渡河。”李建成眉头一皱,黄河天险不易通行,本以为有内应协助可以省不少气力,没想到居然出了这等变故。心中不免埋怨起父亲,若不是他迟迟下不了决心,非要等二郎回来,等母亲病好,又何至于贻误战机,让自家内应被换掉?但是此时抱怨终归无用,又不能开口责怪父亲,只好强做镇定:“肇仁也是熟读兵书之人,何至于如此慌张?军中之事就是如此,不会事事如意,换了主将也无甚要紧。某且问你,如今镇守蒲津的乃是何人?”

  “重瞳儿鱼俱罗。”

  刘文静把声音尽量放轻,可是这个名字仍然如同一声巨雷在李建成耳边炸响,这位李家世子面色巨变,笑容尽失!

  蒲津渡口。黄河波高浪急,舟船难过,唯有渡口所在水势稍缓。是以黄河渡口素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只要守住渡口,便能扼住天险咽喉,敌兵纵有带甲百万,也难越雷池。蒲津渡口便是这样一处要津,自晋阳往长安,若要渡黄河,少不得要经过渡口,其中最利于大军渡河者首选便是蒲津。唐国公李渊虽然此时才正式攻打长安,可是早在他坐镇晋阳席卷财物扩充兵马,又延揽四方猛将豪杰时,长安便已经得到消息。固然大业天子如今南迁江都恋栈不回,镇守长安的代王杨侑又是个稚子不足以理事,可是大隋朝中终究还是有些忠臣良将愿意支撑局面延续杨家天下。大隋同轨郡公卫玄、左翊卫大将军阴世师早已广布密探监视晋阳动静,李渊兵马方一出征,长安便已得到消息。那些世家子弟自以为行事机密,却不想一举一动悉数为阴世师掌握。不等那位镇守渡口的军将按约定投降,阴世师已经抢先发动,一道诏令更易主将,就连镇守的兵马也换成了隶属京兆郡的十六府鹰扬兵。那位与晋阳暗通款曲准备投诚的军将人头插在一根长矛上,随风来回飘动。这位军将一干心腹亲兵乃至负责往来联络之人的首级,列于军将首级两侧,面朝黄河而立,算是鱼俱罗给李建成送上的一份贺礼。而在这些长矛之后,则是草草扎成的军寨。军寨墙上,高挑着大隋旗号以及自家主将的认旗。这军寨修建得很是潦草,并不算十分坚固,若是有心攻打,用不了多久就能把军寨打破。而且军寨规模有限,一看可知,此地驻守兵力并不算多。事实上,整个蒲津渡口的守军加起来也不过两千人马,与其兵家要地身份颇不相称。可是对于此地的守将鱼俱罗来说,两千人马已经足够了!军寨之所以不修,是因为用不上,不必费那份力气。事实上鱼俱罗这个名字,便抵得上千军万马,乃至阴世师派将之时还在考虑是否给的兵马过多。

  毕竟李渊与鱼俱罗也是旧相识,只要他脑子没有坏掉,听到这个名字,就不会派兵攻打,在蒲津布置太多兵力毫无必要。鱼俱罗得年纪已经不轻,须发尽霜额头也有了褶皱。对武人来说,这个年龄已经过了身体的巅峰,不管是体力还是反应,都比不得少年。可是万事都有例外,鱼俱罗便是这例外之一。他年纪虽老精神不衰,至今每餐仍能食斗米外加几斤熟肉,便是长安城中最出色的力士,与他比并膂力或是角抵,也是有败无胜。一双阔目之内,两对黑眼球光芒四射,膀大腰圆腰杆笔直,一如浴雪苍松,让人一眼望去便觉得如同面对一座巍峨高山,哪敢生出半点轻慢之心。

  大业天子杨广两征高丽,宿卫勇将英豪折损殆尽,昔日大隋如云将星泰半陨落,只剩鱼俱罗这根擎天柱。鱼俱罗起于布衣,靠着一身武艺一刀一枪搏杀,积军功而至柱国,于武人而言官职以至巅峰。其名声最盛之时,天下无人敢直呼其名,乃以“重瞳将”或是“鱼无敌”称之。阴世师将他派来,便是要借重这无敌将的名号震慑晋阳诸军,鱼俱罗也是想要借这个机会向天下证明:鱼俱罗不曾老,鱼无敌还是天下第一!

  第五百二十九章 龙腾(二)

  “鱼无敌?他不是被斩了么?怎生跑到了蒲津?”

  “这重瞳老贼勇力过人,蒲津又是黄河咽喉隘口,这回怕是要费一番手脚了!”

  “这叫什么话?重瞳贼本领再大,依旧是个老朽,咱们这么多人马怕他怎得?他的兵马比我们少,便是拿人堆,也堆平这小小隘口!”

  李建成军帐内,军将们你一言我一语,声音越来越大,吵得李建成头痛欲裂心烦气躁。

  他看着这帮脸红脖子粗的武将,心中明白:他们在害怕。这也不奇怪。鱼俱罗威名远播,便是突厥人听到这个名字也要忌惮三分,其他人就更不用说。论起家格门第,李家远在鱼俱罗之上。但是论及韬略,武艺,李家满门加在一起,也不足以与鱼俱罗颉颃。便是父亲在此,只怕也没有战胜鱼俱罗的把握,这些军将心里发慌也不足为怪。身为厮杀汉他们并不畏死,但是都希望死得有所值。若是攻打长安,他们想着泼天富贵,谁也不会惜命。可是蒲津渡本身只是个渡口纵然攻下也无多少油水,又要面对当下大隋朝廷第一勇将,自然难免心生怯惧。恨不得别人去打前锋,自己保全性命,去长安搏富贵。有一点说得没错,鱼俱罗最大的短板便是兵少。斥候已经送来消息,鱼俱罗自长安只带了两千兵马。饶是他再如何骁勇,依靠兵山将海填也能把他填死。可是李建成不希望把仗打成那副样子,毕竟蒲津只是开始,在后面还有长安,那才是重头戏。

  如果在蒲津折损太多兵将,那么到了长安又该如何?放眼整个天下,有那么多坚城要塞等着自家去攻打,如果处处都要靠人头去换,李家又有多少性命去填?何况这是自己领兵首战,不但要胜更要胜得漂亮。若是轻松击败鱼俱罗,从此便可扬名天下,父亲那里也会对自己的将略予以认可。用人命去填渡口乃是下下策,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用。

  李建成的目光落向刘文静,希望这位智囊帮自己想个办法,可是刘文静紧锁着眉头一语不发,显然一时间他也想不出太好的主意。

  忽然,一名军将抢步而出叉手行礼:“世子,末将不才有一计献上!”

  李建成一见来人,面上也是一喜:“武安不必多礼,我这个人你也知道,没有那许多架子。今日共商破敌之事,更不必拘谨,有什么话尽管讲。”出班的军将名叫张士贵。其曾祖张俊,于北魏任银青光禄大夫、横野将军;祖父张和,为北齐车骑将军;父张国以军功授大都督。论家世虽然不能和李渊、王仁恭等人相比,但也勉强可以算作世家子弟,李建成对他这般客气,有一半便是看在他的家世面上,至于另一半,则是因为他的本领。张士贵少年便以勇力闻名,尤善骑射,惯用百五十斤强弓,双手开弓箭无虚发,勇名冠于乡里。大业天子打压关陇世家,天下乱象丛生,张士贵便生出异心。杨广移驾江都不久,其于家乡举旗造反,靠着自己一身本领以及家世门第为号召,不费吹灰之力便招募了数千兵马。横行家乡官兵不能制,此番李渊自晋阳出兵攻打长安,张士贵主动带了部众前来投奔,甘愿为李家报效前敌。

  李建成素来重视世家子,何况张士贵名声在外又能自领一军,不问可知必是有手段的上将,是以李建成落力笼络,对张士贵极为重视。见他出头,心中自然是欢喜。张士贵行礼已毕,对李建成道:“鱼俱罗虽有勇名,但我军兵多将广,又何惧一老匹夫?据末将所知,鱼俱罗与如今长安城中主事的卫文升、阴世师素有不睦,且因为生就重瞳,有帝王之相,为大业天子所嫉。之前因细故便褫夺了他的官职,又将其擒拿入监,几度想要处斩。如今情势紧急不得已令其出战,也不过是权宜之计。若是末将所料不差,长安城中固然要防范我军,更要防范鱼俱罗!是以他的人马只会少不会多,京兆郡十六府鹰扬兵马虽众,阴世师绝不会派一兵一卒援助鱼俱罗!”

  李建成不住点头。朝中之事瞒不过世家手眼,张士贵所言李建成也有所知。张士贵此时提及这些,想必有所指。因此李建成也不发问,只等张士贵自己开口。“鱼俱罗此番被赦免,乃是戴罪立功,绝不敢有丝毫大意。不论何处渡口有失,他都是死路一条。我们以声东击西之法,令老儿首尾不能兼顾,纵然他本领再强,也无法挽回大局!”

  “武安计将安出?”

  “蒲津渡上游十五里有一野渡,本地人称为仙人渡,下游另有一桃花渡。论及规模,蒲津渡为上,仙人渡次之,桃花渡有渡口之名无渡口之实,早已废弃。仙人渡也是小渡口,非兵家用武之地,于战局并无关碍。只是鱼俱罗如今待罪之身,不敢有丝毫闪失,这小渡口虽不关战局却关系他的性命。若我军轻骑潜越,夺取仙人渡,阴世师说不定就能要了鱼俱罗首级!是以我军只要攻取仙人渡,鱼俱罗必然分兵去阻挡。若是世子借出旗号,让鱼俱罗误认为世子亲自带兵潜越,鱼贼必亲统大兵前往阻击。彼时我军再以一勇将直冲蒲津抢夺渡口,这一战自然是稳操胜券!“李建成听得不住点头,以前便听人说过张士贵素有将略,今日一见确实名不虚传。从一开始他便没跟着那帮军将乱喊乱叫,而是凝神思忖破敌之策,这一计用得很是高明。既可夺了蒲津,也不必折损太多兵力,于眼下而言,乃是最好的结果。李建成的手在公案上一拍:“武安和我不谋而合!我正想用这个办法,夺取蒲津渡口!不过这认旗也不必借,某就走一趟仙人渡又如何?”

  刘文静连忙道:“世子不可!鱼俱罗素有神勇,若是军阵之中狭路相逢,只怕世子……”

  “肇仁太过谨慎了!慢说某在万军拱卫之中,老儿没这个本领到我面前,就算真的遇到……某也不惧!”李建成一声冷笑,脸上满是一副不屑神情。仿佛鱼俱罗真的是个垂暮老朽,不足以入李家大郎的法眼!

  他这番举动倒是很能得军将之心,见自己主将不怕,这些军将的心也慢慢稳当下来。随后就有人请缨:“请让末将跟随世子!”

  “末将愿为世子取鱼俱罗首级!”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七言八语地叫嚷着,从方才对鱼俱罗的惧怕,渐渐转为对功劳以及亲近世子的渴求。

  李建成挥手打断众人的话:“某这一路只是佯攻,不必浪费太多人马,我们的心思还是得放在蒲津渡口。不知何人留下来攻打蒲津?”众军将的目光齐刷刷落向张士贵,虽然这声东击西的谋略众人也认为高明,可是鱼俱罗到底是否会上当终究还在两可。若是计谋不成,便得啃这块硬骨头。张士贵带兵归附未久,与晋阳六府鹰扬军将并无多少香火情分,众人自然也就不想关照他,更犯不上为他的谋略冒风险。

  张士贵也自乖觉,连忙朝李建成道:“此计乃是末将所献,攻打蒲津之事,末将责无旁贷。”

  “好!某等着武安的好消息!除了你本部人马,某再拨两千兵马于你,愿你一战成功!”

  “末将不才,定将蒲津渡献于世子面前!”

  李建成又看向其他人,高声喊喝:“众将听令!”

  蒲津渡口。虽然眼下这里一片太平,既无干戈也无鼓号,但是肃杀之意却是谁都感觉的出来。斥候往来奔波,将军情送到鱼俱罗耳中,鱼俱罗凝神倾听,脸上神色不变。终究是久经沙场的老将,这一生不知经过多少恶战,军情再如何紧急,也不至于让他失了方寸。鱼俱罗身旁乃是他两个儿子,鱼洪、鱼海。两人的年纪都在三十出头,亦是身强力壮虎背狼腰的体态,一看可知乃是极好的斗将胚子。两人虽是将门子弟,但是经历的战阵有限,也没有父亲的沉稳,听着斥候禀报,两人眉头都拧成了疙瘩。鱼洪道:“大人虽有勇力,但终究只是一人。我军兵微将寡,如何抵挡晋阳这许多兵将?还是速速向长安求援,让城中早点发援兵来,否则怕是抵挡不住。”

  鱼海也道:“大兄所言极是。我们只有两千兵马,如何抵挡晋阳数万逆贼?大人纵横沙场一世英名,不能坏在这等地方。长安城兵马数万众,为何只给我们这点人?”

  “住口!”鱼俱罗狠狠瞪了两个儿子一眼,低声呵斥道:“别忘了我们现在的身份!此番能再度披挂领兵,已是天大恩赐,岂容你说三道四?大丈夫战死沙场也好过糊里糊涂地丧命,便是李家以百万兵来攻,我父子也得守在这为朝廷尽忠!就算不顾着自己性命,难道也不顾着家眷?说话与我仔细些!“鱼家兄弟低下头不敢言语,鱼俱罗继续说道:“鱼家子弟无贪生怕死之人,厮杀时谁敢怯敌后退,休怪老夫军法无情!”他停顿片刻,又冷笑一声:“怕什么?李家父子多少本领老夫还不知道?你们只要按老夫说得准备,保准让李家吃足苦头,我们父子能否洗清前罪,就在此一遭!”

  第五百三十章 龙腾(三)

  一阵春风吹来,初春时节的风本应和煦,可是关中之地到底不比江南,春风吹拂竟是让鱼家父子三人都感到一阵寒气入骨。鱼家两兄弟脑海中浮现出不久之前全家囚于狱中等待处决的情景,更是险些打了个冷颤。大业天子的器量并不能与他的父亲相比,尤其是在两征高丽失败,十二卫精锐尽数折损之后,就越发变得猜忌多疑。以至于连长安、洛阳都不肯住,带着骁果军一路到了江都。对于身边的文臣武将也变得疑神疑鬼,即便是心腹也多有戒备。鱼俱罗素有勇力,本来极为杨广所喜,其弟鱼赞更是始终追随杨广左右乃是心腹爱将。可是杨广即位不久,便以鱼赞残害兵士罪行,逼迫其自尽,随后开始对鱼俱罗进行防范。官职升降不定,二次征辽东失败之后,更是在鱼俱罗毫无罪责的情况下,将其官职尽数褫夺全家下狱。

  监牢之内暗无天日,饶是鱼俱罗这等勇将,也没有好日子过。一家人哭哭啼啼自不必言,鱼俱罗当时也已心如死灰,自度必死无疑。堂堂柱国无罪下狱,等若撕破脸面。以天子的脾性,必不肯放自己活着离开监牢。再加上自己目生重瞳之事,素来为人议论,说是为帝王之相,恐怕对江山不利。以往君臣相得,这等言语自然一笑而过奈何不了自己,如今这种话却是催命符咒,只怕全家性命就要葬送在自家这双怪眼上。

  而且实际控制东都的阴世师对自己素来猜忌,帝王之相那种话,很可能就是出自这个卑鄙小人之口。落到仇人手中,多半难以幸免。多亏李渊自晋阳起兵,长安无人,才让自己有了一线转机。阴世师作主,把自家放出来,以白衣身份待罪出征,便是希望借自己这块招牌吓退李渊的人马。即便李渊当真来攻,自己这把老骨头还有几分勇力,总能为长安多争取一段时光。鱼俱罗也知以两千兵马想要抵抗晋阳数万大军颇有些为难,可是一家老小都被软禁在长安城中,是死是活就看父子三人的本领,自己又能怎么样?这两千兵马就是阴世师所能派出的全部兵力,再怎么求他也是枉然。不肯多给兵马,就是怕自己带兵投奔李渊或是谋反。若此时向阴世师求救,岂不是正中他的怀疑,一家人只怕死得快些。这些复杂心思在兵将面前自然不能提,只好提点儿子两句。望着眼前河水,鱼俱罗回想着生平经历大小战阵,只觉得心头一片茫然。自己厮杀多年,却落得这么个结果,这是否值得?这次就算打退李家兵马,皇帝是否就能因此赦免自家罪过?阴世师的承诺又有几分是真?

  又一名斥候打马奔来,高声禀报:“禀将军!伏路兵已经探得消息,李建成带大队人马直奔仙人渡而去!”

  鱼洪道:“李建成怕是糊涂了!仙人渡乃是民间野渡,能渡过多少兵将?晋阳千军万马想从仙人渡过黄河,乃是白日做梦!”鱼俱罗却一摇头:“不可大意!若是李家的旗号出现在长安城下,我父子都难逃罪过!再说李建成乃李渊长子,此番晋阳出兵,多半以他为首。只要擒住他,多少兵马都退了!这等机会岂能放过?大郎,你随我去擒李建成,这里交给二郎坐镇就是!”

  鱼洪皱眉道:“我们兵马太少,若是晋阳兵马趁我等离开领兵来犯,又该如何?”

  “怕什么!李建成所在之处,必为晋阳大军所在。蒲津纵然有兵也是偏师,二郎也是勇将,难道还抵挡不住一支偏师?”

  “我等虽是偏师,但今日全军胜负重担,就压在我们这支偏师肩上!此战若胜,世子及国公必有重赏!便是为了我张家子弟,此战也只许胜不许败。再者我们这支偏师的兵力远在鱼俱罗全军之上,若是还不能胜,我们今后又哪来的颜面见人!“军帐内,张士贵面沉似水,向面前几个军将说道。这几个军将都是张士贵同宗兄弟,平日一同练武带兵,人既勇武也个个忠心耿耿,此番为了自家子弟能在李家门下立足,这些张家子弟已然把性命置之度外。一名军将抢步上前:“这开路的差事就交给我吧!咱们弟兄之中,我的武艺最好气力最大,哪怕不是鱼俱罗对手,也不至于输得太狼狈。再说鱼俱罗年事已高,名声虽响却也是个糟老头子!我若是遇到他,说不定还能取了他的首级!“讨令之人乃是张士贵本家兄弟。张士贵本名忽峍,后更名士贵。随着他起兵征战天下的宗族兄弟也都随着他改名,这个兄弟也不例外,弃了本名不用,更名张士德。于张士贵这一辈子弟之中,以他武艺最好气力最强。张士贵虽也是武艺精熟的上将,但自知单论厮杀武艺,自己还是不及这位从小被当作斗将培养的族弟。虽然不相信他能战胜鱼俱罗,但想来也不至于么有还手之力。何况自己带领部众归附李家,等于押上了身家性命豪赌。想要建立家名,让自家也成为一等世家豪门,也必要搏命。他点头道:“若是贤弟领兵,愚兄自然放心。不过丑话说在前面,军法无情,战阵之上不讲手足情份!临阵之时不管遇到何人,也只许向前不得退后。只要我们能搭起浮桥夺下渡口,张家日后必能公侯万代永享富贵!为了我们的后辈子孙,贤弟便要担些风险了。”

  “这说得哪里话来?小弟自当为兄长分忧!”

  张士贵点头道:“贤弟有此胆量,愚兄就放心了!临阵之时,愚兄亲自为你击鼓!咱们一鼓作气,拿下蒲津!”

  “拿下蒲津!”帐中其他几个张家子弟同声呼喝!

  “蒲津……没那么容易拿下。”

  晋阳城,李世民书房之中。徐乐对李世民轻声说道,他的声音并未刻意压低,压根不怕被人听到。好在李世民住处戒备森严,长孙音治家有术,倒是不必担心走漏风声。虽然侯君集自从比武失败之后便发疯一般往晋阳赶,可终究还是迟了一步。来到晋阳时大军已然出征,众人未曾与李渊见面。李世民因为未能带兵,心中便有些不快,随后听闻蒲津守将换成了鱼俱罗,心情就更为沉郁。自己在南商关九死一生,恶虎口浴血奋战,擒了执必思力与上百青狼骑俘虏回来,本以为可以扬眉吐气洗刷平阳之耻。可是大兄若当真战胜了鱼俱罗这等猛将,自己这份功劳就会变得黯然失色。李世民不是个抢功之人,更不会嫉妒自己的兄长。但是经过几番死里逃生之后,他的心性已然有所变化,不甘心屈居于人下。作为李家子弟他当然希望自家取胜,可若是大兄就这么战胜鱼俱罗,他心里又有些不服。就算要胜这老儿,也该是李家子弟各显手段,看看谁的本领能够胜过鱼俱罗才是。撺掇众人逼迫父亲出兵,又主动抢了先锋兵权,用这种手段抢功,又算什么手足!

  因为李世民心情不好,一般人没人敢与他交谈,只有徐乐根本不在意李世民心情,也不在意消息走漏可能,大大方方说出自己的论断。李世民一愣,下意识问道:“咱们都不在军前,乐郎君何以如此笃定?”一言出口,才意识到自己态度有些恶劣,这话有些像是质问。有心把话拉回来,徐乐已经抢先说道:“我虽然不在前敌,但我说大郎不能取胜,就是不能取胜。”

  他这副自信又有些不讲理的样子,让李世民觉得好笑,原本想说的道歉言语也收回了,饶有兴趣地问道:“莫非乐郎君认为鱼俱罗天下无敌?”徐乐摇头道:“他并非天下无敌,不过大郎和他手下的武将绝不是鱼俱罗对手。二郎且安心等待,不出几日必有军情送来,令我们出兵助战!你且休息,我去操练自家的兵马。“李世民越发觉得迷糊,可是不容他问,徐乐已经大摇大摆向外走去。一路上两人相处就是如此,虽然李世民为主将,可是徐乐在他面前我行我素,李世民也不以为忤。只是在那里奇怪,徐乐的自信从何而来。自己是否也该相信徐乐,只等着出兵就是。徐乐边向外走边想着阿爷曾经说过的话:“朝廷两征辽东死伤惨重,委实伤了元气。如今朝中武人,当数鱼俱罗本领最好。虽说无敌二字未免言过其实,可是能胜他的人也没几个。“能得阿爷这般褒奖的必是天下第一等豪杰,岂是李建成能敌?只有自己和自己手下的玄甲骑,才有资格砍下鱼俱罗的人头,成就战功,其他人都没这个本事!鱼俱罗,你可千万好生活着,等着某来取你的人头,不要稀里糊涂死在无名小卒手中!

  第五百三十一章 龙腾(四)

  晋阳大军出征剑指长安,关中响震。黎民逃避兵祸,商贾不敢贸易,民生凋敝百业萧条,往日热闹的蒲津渡已有多日不见人烟。偌大的渡口变得寂静冷清,便是那些原本用来供往来行人歇息的草棚茅舍都已经被双方有意识毁弃。初春时节的关中本就乍暖还寒,这等凄凉景象,就更增几分凄凉之意。张士贵和他的部下出现,倒是给这里增加了几分人气。荒废的渡口重又变得热闹,大批舟船集结待发,仿佛这里一夜之间又恢复了曾经的活力。红日高照,阳光明媚,明盔亮甲的精壮军汉登上舟船,伴随着隆隆战鼓声冲向对岸,而在他们身后则是无数的旌旗、刀枪,配合着铠甲反光,俨然一座钢铁城池。手持鼓槌,亲自为部下击鼓助威的张士贵看着身边兵马,再看向对岸稀稀落落的旌旗,心中波澜起伏。大乱之后有大治,隋朝那短暂却宝贵的太平盛世也是靠无数杀伐征战得来。如今天下乱象复生,要想百姓安居乐业,重新得享太平,此时的征战杀戮乃至死亡,都是必要的代价。他深知自己不是帝王之才,张家的家世门第以及实力也不足以争夺天下,是以在家乡起兵之时,就已经决定要觅一明主投奔。唐国公素有仁厚之名,自己也算作世家中人。若由他终结这个乱世,必然不会如大业天子那般刻意打压世家搞到天下大乱,百姓也能过几日安稳日子。虽然王世充、李密都曾遣使致书邀请张士贵共谋大事,可他还是义无反顾辅佐李渊原因就在于此。当然,张士贵并非圣贤,投奔李家也有其私心所在。一刀一枪博个公侯之位,让自家成为昔日八柱国那等世家名门,便是张士贵的目标所在。乱世中富贵前程自马上取,眼前的蒲津渡口便是张家发迹之地!两军交锋兵力难辨,以旌旗数量判断对手兵马数量,乃是时下所有将领都会的本领。根据对岸旌旗数字判断,镇守兵力不会超过五百。鱼俱罗想必是中了自己调虎离山之计,带着主力大军赶往仙人渡,以偏师留守于此。

  自己所料不差,鱼俱罗这老匹夫有勇无谋,没有名将指挥并不足惧。区区五百兵,如何抵得住自己这数千人马?就算是用人填,也能把这里填下来!张士贵能看出李建成不想死伤过重的心思,心里颇有些不认同。兵凶战危,两军对阵哪有不死人的道理?何况鱼俱罗乃大隋屈指可数的无敌勇将,只要能斩了他便可天下扬名,到时候谁有会记得李家为此付出多少人命?这位世子还是缺乏战阵历练,等到打的仗多了,多半就不会再有这等念头,如今只好自己来做这个恶人。虽然李建成留给张士贵两千兵马,但是先锋张士德统率的依旧是张家嫡系旧部,那两千河东鹰扬兵全在后面列阵并未参与冲锋。今日之战格外凶险,终究还是自己的兵用起来得力。再说这些兵马都是张家部曲,死伤再多也不至于损了世子威名。张家兄弟早已下定决心,哪怕鱼俱罗并未离去,以命换命,也要把这老儿阵斩于此!这些船只都是之前准备停当的,虽然不是战船但船体也足够坚固,工匠又在船体上做了临时改装,让这些船变成了水上的吕公车。船头装了厚木板,遮护军兵防范岸上射来的弓箭。另外船头备有抓钩,船身上有铁链,既能遮护士兵攻打渡口,也便于搭建浮桥。张士贵已经派人给李建成送信,鱼俱罗既已中计,世子就不必冒险。李建成大军稍后就会赶回,只要抢在鱼俱罗率兵返回之前把浮桥搭起,让晋阳大军渡过蒲津抢占渡口,鱼俱罗就算杀回来也无力回天,这兴李灭杨的首功也就是张家囊中之物。张士德立于首船之上,一手持盾一手提直刀,向身后部曲大声吆喝道:“儿郎们都是随我兄弟起家老人,我们兄弟绝不会亏负尔等。有我等一日就保你们全家衣食无缺!身为武人,富贵全靠刀枪取。今朝就是大家建功立业荣华富贵的好日子!只消夺下渡口,人人都有重赏!鱼俱罗老儿太过狂妄,只想靠他那点名号震慑天下英雄,渡口居然全无防范!这是老天送给我们的功劳不可错过,随我冲上去,让鱼俱罗知道知道我们张家子弟的厉害!“方才在岸上时张士德便发现鱼俱罗渡口的布置甚是松散,不但军寨很是简陋,河滩上也没有设立木桩、拒马等防御器械。大抵是想靠着往日名号吓住众人,让大家不敢来攻。简直可笑!既为军汉便不怕死,纵然他鱼俱罗是天神下凡,军令一下该拼命也得拼命。这老匹夫戎马一生,老来却如此糊涂,想必是老天都要亡他,送一桩富贵给自己,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这功劳自己立定了!张士德身后的兵马都是他的亲兵护卫,人人忠勇,听得张士德言语众人并未作声,但是众人的眼神足以让张士德放心。这些兵马与张家人生死与共,不管遇到谁都敢厮杀,鱼俱罗名号再响也吓不住他们。

  “多多多……”身前那块高大的厚木板上传来阵阵响动,显然船只已经进入弓箭射程之内,岸上的弓手开始放箭。守军兵马有限,箭矢很是稀疏,有这些大木板遮护,伤不到几个人。这些亲兵追随张家昆仲经过不少战阵,也是身经百战的老兵,对于这等小场面看不到眼中。众人神色如常,默默地抽箭上弦,拉弓如月,举弓对准头上的天空。由于有木板遮挡,张家部众没法瞄准对岸的弓手,只能采用抛射之法。伴随着张士德一声令下,众亲兵同时松动弓弦,只听“嗖嗖”破空声不绝于耳,箭簇在空中划过道道弧线向着对岸射去。

  随着主船弓箭射出,其他船只上的射士也随之松动弓弦,满天飞蝗在空中交错而过,放箭之人都无从断定自己的箭能否命中对手,全靠老天赏脸。

  一些惨叫声随风送入耳中,显然岸上已经有人中箭。张士德哈哈笑道:“就这么干!放箭!这些土鸡瓦犬又怎挡得住大兵?让咱们教教他如何打仗!”张士德此时已断定,鱼俱罗不在蒲津。否则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肯定会用其他方法守卫渡口,不会让兵士行此徒劳之举。这等稀疏的箭挡不住大军,反倒会影响自家士气,只有新手才会犯这等错。

  久经沙场的老将对付没上过战场的新丁,简直就是白捡功劳,张士德心中已经彻底没了畏惧,只想着杀人立功。

  桨手全力划动船只,为功名利禄所驱动的大船如飞似电向着对岸疾驰,忽然船身传来一阵颤动,船身停止前进。张士德一声大吼:“功名富贵全在今朝,儿郎们随我冲!”说话间手起刀落,斩向悬挂木板的粗绳。船头悬挂的巨大木板靠两根拇指般粗细的绳索固定,随着张士德动手,另一边一个赤着上身露出一身虬结肌肉的高大军士也挥起大斧,斩向另一根绳索。

  两根绳索同时断开,木板轰然落下。伴随着一声巨响,木板顶端已经搭在岸边,从遮护兵士的盾牌变成了可供士兵登岸的坡道。木板落下,视线变得清晰。在张士德面前,出现了几十张惊慌失措的面孔。守军显然不曾料到有这许多人马杀来,更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要和敌人白刃交接,待等大船靠岸已经慌了手脚。领兵军将手握长矛,脸上已无人色,眼见张士德举刀冲来,这名军将竟然转身就逃。他身后的兵士也随着这名军将,一起没命地逃散开去。“哈哈!这便是京兆十六府鹰扬兵的本事?这等无用之人,纵有十万能奈我何?”张士德哈哈大笑着,带头冲向岸边滩头。身后的亲兵举盾持刀随之冲上,将滩头阵地夺下。守军开始溃逃,落后的便成了这些如狼似虎的张家部曲刀下之鬼。在丢下了几十具尸体外加些折断的旌旗后,岸边的守军已经荡然无存。张家部曲纷纷冲上阵地,那名高大如天神的亲兵高举张士德认旗立于主将身后,士兵看到认旗便纷纷向这里汇聚而来不多时便已列成阵势。

  张士德最担心的就是自己阵势未成,守军便掩杀而至,如今这颗心终于放平。看来不止是守将无能,这些京兆郡鹰扬兵承平日久,已经不懂得怎样厮杀,同样不堪一击。说来也不奇怪,毕竟京兆郡鹰扬兵中精锐先要入值十二卫拱卫长安,再行轮值当差。大业天子辽东败阵,十二卫精锐尽折,那些能杀善战的鹰扬兵大半埋骨异乡。随后天子新立骁果,又把残存精兵抽调一空,随他南下江都。如今京兆鹰扬府的兵士,大多是不曾经过战阵的农夫,虽有甲兵却不习征战。再说阴世师对鱼俱罗并不信任,也不会把精兵派给他指挥。

  庸将弱兵,焉得不败?此战若不胜,当真是老天无眼!

  不过到底是久经战阵之人,张士德并未得意忘形,忘了自己的差事。他大喝道:“儿郎们,咱们守住这里把浮桥搭起来!只要大军过河,人人都有功劳!”精通水性的士兵已经甩去甲衣,将绳索牢牢困在岸边的巨石之上,随后潜入水中。用来搭建浮桥的船只依次行来,以锁链勾连一处,再用一条条绳索系牢。一些兵士将沉重的铁锚投入水中,以此保证浮桥稳牢不至于被水冲散。原本用来遮护弓箭的木板,此时尽数放倒,铺在船体上充当道路,供车马大军通行。

  这些张家部曲久经操练,架设浮桥的手段精熟,时间不长一道浮桥已经架得有模有样。张士贵心头狂喜,大声命令道:“大军过桥!”战旗挥舞,鼓号大作,大批兵马在军将带领下,顺着木板向对岸跑去。张士德望着身后大军,也不由得一阵大笑:“鱼俱罗!重瞳老儿!人说你是无敌将,你阿爷看来也不过如此!今日我就拆了你这块招牌当柴烧!”

  他话音刚落,忽听对面军寨之中鼓声骤响,本以为吓破胆不敢出阵的军寨内,忽然有大旗树起。

  一名军将提醒张士德道:“将军小心。对方好像要出兵了!”

  张士德不屑道:“困兽之斗,何足道哉?就他那几百废物,纵然出兵又能如何?”

  “可……可是这大纛旗,乃是鱼俱罗的!”

  第五百三十二章 龙腾(五)

  张士德此时也已然发现,眼前那不起眼的军寨里,挑出了一面异常巨大的旗幡。旗面长五尺、宽三尺,上下为火焰镶边,杏黄飘带在风中狂舞,如同飞龙盘旋。旗心处绣的乃是一颗硕大狼首,其形制与执必家的青狼旗颇为相似,只是这面旗帜远比青狼旗为大,颜色也是纯白。

  这是和青狼旗地位一样甚至犹有过之的突厥白狼旗!突厥阿史那家族执金狼旗横行草原,百万控弦人皆俯首。而其座下八大部族,皆可称王,执狼旗拱卫阿史那,称为八王帐。其中执必部持青狼旗,折兰部则持白狼旗。论起部落实力,折兰部原本远在执必部之上,其锋头最盛之时,便是阿史那大汗对其也要忌惮三分。开皇十年,折兰部攻隋,兵犯灵州道。杨素率兵迎战,于扶风正遇奔母丧返乡的鱼俱罗。因军中缺乏猛将,便令鱼俱罗夺情隋军。便是这一战成就了鱼俱罗无双勇名,让其成为继黑甲徐敢后,汉家又一位无双上将。

  在战场上鱼俱罗率十余骑往来冲杀所向披靡无人可当。最终阵斩折兰部阿贤设夺白狼旗以归,突厥兵马为之气沮。杨素趁势挥军猛攻,将折兰部杀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那一战折兰部元气大伤,很快便被其他部落吞并,白狼旗也易手他人。鱼俱罗则因战功显赫升任柱国,登上武人巅峰。那面被他夺来的白狼王旗也被杨坚赐予鱼俱罗,成为其纛旗。是以只一看这旗就知道,那位无敌将鱼俱罗始终不曾离开蒲津,只是藏身于军寨之中直到此时才表明身份。虽然只是一面纛旗,但是张士德身边军将已然面色更变,不少人忍不住小声嘀咕起来。张士德怒道:“尔等做什么?左右不过是个重瞳老儿,怕他何来?如今浮桥已成,我军大队人马片刻即至,鱼俱罗便是霸王复生,又能如何?”

  他话音刚落,另一名另一名军将忽然指向水面,脸上露出惊惧之色,高声叫道:“将军快看,那是什么!”

  与此同时,张士贵也发现了水面的蹊跷。他并未随着第一批兵马登上浮桥,而是站在帅台上击鼓催动人马前进。于河岸的战阵他并不担心,自家兄弟本领出色,先上岸的人马又是张家部曲里的精锐,纵然守军倾巢而出也足以支撑。他的心思始终放在浮桥上,两眼不离水面,因此最早发现了蹊跷。就在上游方向,一支船队出现了。船只数量并不甚多,当先者尽是黄河上的打鱼小舟,船只窄小,三五人便可把船塞满。可是如今这些船上一个人都不见,而是堆满了柴草,在船只前端,还装有巨大铁钉。而在这些渔舟之后,则是数条小型战船,船上点着火盆,射士立于火盆之后,一手持弓一手拿箭。这些箭簇的箭头处都用布层层包裹,只要向火盆处一放就能迅速点燃。

  这是……火船?

  张士贵久经战阵熟读兵法,只一看便知其为何物。瞬间只觉得呼吸为之一窒,心中暗道一声:不好!中计了!

  他扯开喉咙不顾一切地大吼道:“鸣金!快鸣金!让我们的人马撤回来!”

  可是不等他的部下鸣金收兵,战船上已经有人高声喊喝:“大胆乱臣贼子竟敢攻打蒲津,简直是自寻死路!今日要你们来得去不得!放!”随着那人一声令下,牵引小船的绳索被砍断,那些渔舟顺着水流向着浮桥冲去。紧接着战船上的射士将手中箭向火盆一探,随后拉弓搭箭,把这些已然燃起火焰的箭矢朝着渔舟射去!一支支火箭落在船上,本就干涸的柴草又淋了鱼油,很容易点燃。箭头的火很快就在拆超上熊熊燃烧起来,片刻间这些渔舟便成了一支支移动火炬,顶着烈焰浓烟,向那道浮桥撞了过去!

  “火船!是隋军的火船!”此时那些桥上的军将也已然发现情况不妙,扯开喉咙大喊道。有人举起长矛想要挡住火船,也有人拼命地向身后跑,但是也有人感觉自己离岸太远,再怎么跑也跑不回去,索性朝着张士德这边疾奔。张士贵已经吩咐岸上鸣金,但是麾下兵士方寸大乱,再也做不到按令而行。有人想要退后,也有人想要向前,狭小的浮桥并没有太多趋避退让空间,如同无头苍蝇般逃命的士兵更顾不上躲闪,很快便有人冲撞到一处。一声声闷响伴随着惨叫响起,在生死考验面前,不管是袍泽之情还是乡谊都不及自己性命要紧。被撞倒的士兵没人搀扶,反倒是有人从他身上飞奔而过。也有人被撞入水中,刚发出半声惨叫就有河水顺着口鼻灌入。有些自认水性过人的兵将下意识往河里跳,可是等落入水中才发觉自己尚未解去衣甲。顶着一身盔甲的兵将,不论有多好的水性也施展不出,手忙脚乱扑腾几下,随后便没了挣扎的力气,缓缓落入水下。

  “砰!”

  一声闷响传来。

  第一艘火船已经重重撞在充当桥墩的木船上,在风中疯狂舞动的火蛇迅速发现了自己的新食物,借着风力一把将木船以及船上木板揽入怀中。木制的船体以及厚木板,让火焰蔓延速度快得吓人,眨眼之间几条船都已经化为火海。而一声声闷响传来,越来越多的火船与浮桥撞在一起。手持长矛的军将徒劳地递出长矛,想要把火船推开,却发现自己已经陷入火海包围无处可走。素来以勇力闻名的士兵,挥舞着大刀阔斧,向着铁链猛力砍斫,直砍得火星四溅。可是不容他斩断锁链,火焰已经烧到了身上。为了防止浮桥被水流冲垮,是以船只勾连格外紧密结实,外力难以撼动。如今这些防范手段,却成了兵士的催命符。军将们发现,不管自己怎样做都是徒劳,整个浮桥已经化成一条火龙。除去少部分及时逃到岸上,或是解衣落水的幸运儿之外,大部分人只能成为这条火龙的食物。张士贵看着燃烧的浮桥大瞪双睛目眦欲裂,眼角几乎要淌出血来。这些被烧死的兵将都是自家精锐部曲,本想着靠他们征战天下,既为唐国公夺下这锦绣江山,也为自家挣个前程富贵。没想到出师未捷,竟然折损在这些火船之下。留在身边的部曲不足四成,日后再想建功怕是难如登天。比起这些部曲的损失,更让张士贵心如刀割的还是张士德。自家的计谋已被鱼俱罗看破,将计就计反过来让自己吃了大亏。浮桥被焚退路断绝,张士德和他手下那几百人注定是回不来了。张家最骁勇的子弟,自己的左膀右臂,注定要折断在这蒲津渡口。失去了这位张家斗将,今后还怎么立功?

  刹那间张士贵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强撑着一口气维持自己不倒,但是已然想不出任何办法反败为胜,只能听之任之。

  “不要慌!列阵!”浮桥被烧,张士德的部下也随之大乱。望着那熊熊烈火,这些兵将也乱了方寸。本来严整的阵型,此时已然显得散乱。张士德心知情形不妙,但仍然声嘶力竭地吆喝着:“鱼俱罗不过几百人,我们拼死一战,胜负生死尚未可知!谁敢临阵脱逃,力斩无赦!“说话间,他眼神望处,见一名军将正在解甲。这军将乃是张士德族弟,素来水性最好,方才入水拴绳索的人里便有他一个。张士德二话不说赶上前去,那名军将心知不妙,连忙道:“留得青山在……”

  他话音未落张士德已然手起刀落,血柱喷涌,斗大人头落地!鲜血喷了张士德满头满脸,让他的模样变得更加吓人。其他军将被他一看不由得心惊肉跳,竟无人敢与他对视。张士德怒道:“谁再敢抗令,他便是榜样!拿起兵器,迎战!“此时,军寨里的人马也冲了出来。为首一将须发皆白盔甲鲜明手提马槊,一双重瞳阔目格外显眼,不问可知自然是那位无敌将鱼俱罗。而他身后所带的兵马虽不过百人,却是人人有马,赫然是一支骑队。

  鱼俱罗手中马槊朝张士德一指,高喝道:“鱼俱罗在此!谁敢与我一战!”说话间催动坐骑向张士德冲来,其身后骑兵也如箭头一般冲向张士德所在军阵。张士德这时也已然醒悟,从一开始鱼俱罗就没上当。之前的示弱乃至种种手忙脚乱把岸边都让出来,不过是为了这雷霆一击。鱼俱罗要的不光是守住渡口,而是要破军杀将,一战立威,自己和部下性命就成了他祭旗之物。

  他心中泛起一阵绝望,又有些酸楚。本以为能靠着一身武艺在乱世中博个出身,成就一番功业。没想到这第一阵就要送命。死到临头,张士德反倒是觉得释然。身为武将宿命就是如此,又有什么可抱怨的?虽然自己眼下没有战马长兵,根本抵挡不住这号称无敌的老将,但是总不能弱了张家威风!张士德手中刀盾相击发出一声闷响,朝着鱼俱罗怒喝一声:“虢州张士德在此,重瞳儿纳命来!”

  第五百三十三章 龙腾(六)

  铁骑滚滚,其势如同身后那奔腾咆哮的黄河之水,向着张家部曲席卷而来。马上射士摘弓搭箭,羽箭抛射而出,肆意收割性命。这些射士显然都是弓马娴熟的健儿,箭射得又快又准,只听阵阵惨叫声不绝于耳,不断有步兵中箭倒地而亡。虽然几次征调精锐,但是京兆郡鹰扬兵中终究还是有精锐存在,眼前这百余骑只从身手看,便知乃是百战老卒,论战力绝不在河东六府鹰扬之下。之前守卫河岸的弱卒不过是故意放出的饵兵,真正的精锐此时才登场。虽然这些骑兵人数不多,但是张家部曲所处乃是一片空地,四周既无遮护也无任何屏障,以步兵直面铁骑冲锋本就艰难,更何况这支铁骑的首领乃是素有无敌之名的鱼俱罗。浮桥被焚援军断绝,本已让这些部曲军心涣散。再见到鱼俱罗和他的白狼旗,便更加提不起胆量厮杀。张士贵自举旗以来,其部下精锐部曲皆以骑战当先。靠着弓马娴熟往来奔驰,让隋朝的鹰扬兵占不到便宜,被大隋官府以“忽峍盗”称之。今日随张士德夺取渡口的,便是这些精锐马军。只是舟船地方有限,为了能多渡些兵马过河,便弃了坐骑以骑改步。战场上攻打渡口这等事也不算稀罕,步兵先行夺了渡口,再用船只载坐骑过来,便可上马厮杀。只是为了快速搭建浮桥方便大军通行,便顾不上载马过河。何况守军之前表现得不堪一击,就是张士德自己也不认为有载马的必要,只要大军一到就能轻松击破这小小军寨,有没有脚力都算不得什么。如今鱼俱罗率领铁骑冲阵,这些临时充当步兵的马军平日固然也训练过步军厮杀之法,可是终究不能和正式步兵相比。之前追随张士贵打得又都是必胜之战,未曾经过这种绝境之下的苦战,被铁骑一冲便抵挡不住。几排箭射过去,骑兵便不再拉弓,而是举起了长矛冲锋。守军虽然也举起了矛,但是稀稀落落不成规模,组不成长矛阵吓不住人。鱼俱罗的本领也在此时显现出来,手中马槊或挑或刺或扫或砸,这些张家部曲几乎没有抗手之力,只听惨叫声不断,前排士兵被打得东倒西歪。单看这份手段就可知,这位大隋的无敌将果然名不虚传,别看年事已高,威风依旧不减!主将如此骁勇,其部下也有精神,伴随着阵阵呐喊,这支骑兵将张家前排防线撞得七零八落,冲入步兵阵中的骑士丢下长矛抽出直刀,朝着身旁步兵肆意砍杀。素有勇名的张家子弟此时已然丧失了斗志,军法已经约束不住兵将,不少人丢下兵器向河边跑去,边跑边解去身上铠甲。有些士兵更是丢下武器跪倒在地,双手高举过头求饶乞活;还有些彻底被吓破了胆,举着兵器茫然不知所措,既不交手也不投降,只等着被对手收割性命。就算有些胆色过人者敢于朝敌手递出兵器,也被骑兵随手挡开,接着就有几口直刀劈过来,将这胆大之人砍翻在地。进不能进,退也无处可逃,这处兵家必争的渡口此刻竟然成了张家部曲的绝地。眼看隋军铁骑如同滚汤泼雪一般,将自己的队伍杀得七零八落,张士德气急败坏举着刀盾向前猛冲。一名隋军骑兵挥直刀劈来,张士德弃了右手直刀,向下哈腰闪身,避开这名骑兵的一刀。随后一把抓住骑兵的手臂,用力向下一扯!

  虽然骑兵可以在马上借力,却不敌张士德神勇,只觉得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头下脚上重重掼于地面!

  不等这名骑兵起身,张士德已经挥起左手旁盘朝着士兵的后脑接连猛砸几下,眼看红白相间的血浆脑浆落在盾牌上,才起身朝着那匹马跑过去。战马没了主人自顾向前,但是速度还不算快。张士德脚下加力,几步间已经来到马侧方右手抓缰绳,双足点地腾空而起,人已经落于马背之上。手中旁牌向对面用力甩出,正砸在对面一个举着长矛向自己冲来的骑兵面门。随后伸手一抄,将这名骑兵挂在马上的长矛握在手中。

  有了战马长兵,张士德的本领便恢复了八分。纵然今日难逃一死,也得让他们看看自家的本事!

  可就在他刚刚握紧长矛的同时,鱼俱罗那一身盔甲已经出现在视线之中,而且距离自己越来越近。显然就在张士德杀人夺马的同时,鱼俱罗也注意到了他的存在。张士德的亲兵在鱼俱罗面前如同土鸡瓦犬,根本当不得随手一击。眼看自己的兵马如同波分浪裂一般分开来,那一身明盔亮甲的老将离自己已经越来越近,张士德深吸一口气,心中兴奋的情绪反倒是远大于紧张。今日虽然兵败,但只要能阵斩这重瞳老儿,这一战便能算作平手。不管他年少时何等骁勇无敌,如今都是个老汉,自己却如日中天,体力与身体都在巅峰,纵然这老货本领再大又怕他何来?杀了他,或者拼个同归于尽,便不算亏本!

  张士德催动坐骑向着鱼俱罗冲去,手中长矛紧握,马头堪堪相撞时手中长矛朝着鱼俱罗咽喉用力刺去,口内大喝一声:“老贼纳命来!”

  鱼俱罗面对张士德的长矛根本不屑一顾,也不曾招架躲闪,只在长矛刺出的刹那,陡然间一声大吼:“受死!”一声怒喝如同平地惊雷,战场上混乱的金鼓声、兵士惨叫声、喊杀声、黄河那如同牛喘般的水声,竟然都被这一声怒喝所压下。饶是张士德久经战阵,被这一声大喝也吓得微微一愣,手中长矛虽然依旧向前刺出可是速度不自觉又所迟缓。这瞬息间的迟缓于战阵上便是生死立判!鱼俱罗单手持马槊向前一捅,借助马力轻松刺穿了张士德的小腹,随后马槊用力一搅再向前一递,槊锋便自张士德背后刺出。鱼俱罗单臂发力,将尸体高高挑起,随手向着张家部曲阵中甩过去,一声冷哼:“无名小卒!平白污了老夫宝槊!”张家第一斗将,在鱼俱罗马前却未走一合便已丧命。随着张士德的死,这些部曲最后的斗志也消失无踪。不是四散溃逃,便是跪地投降乞活。隋军骑兵便如同屠夫一般,肆意驰骋宰杀着毫无反抗之力的对手。鱼俱罗出发前已经下了命令,不要俘虏!不留活口!鱼俱罗与他那被逼自尽的兄弟鱼赞一样都不是心慈手软之人,身为武将对于人命看得更是极为淡漠。他要用这些人的性命给李家一个警告,更是向长安城内的阴世师表明态度。自己把李家兵马斩尽杀绝,便是表示与李家势不两立,誓死为大隋朝效忠。希望阴世师能明白自己的想法,不要再处处提防。他自己不曾参与到斩杀之中,而是催马来到岸边,看着那依旧熊熊燃烧的浮桥,视线透过火焰与浓烟落向对岸:李家小儿,现在总该知道鱼无敌的厉害了吧?聪明的赶快收兵,再不然就去问问你老子。若是以为老夫兵少可欺,这些人就是前车之鉴!浓烈的黑烟遮蔽了视线,让张士贵看不清河岸的情形,但是只靠猜也知道结果如何。他绝望地站在帅台上,两眼望天一语不发。乃至李建成来到他身边都未曾发觉,直到有人小声咳嗽,才把他从浑浑噩噩中惊醒。

  一见李建成,张士贵二话不说便解下头上兜鍪,双手高举过头:“末将无能,未能攻克蒲津渡反倒损兵折将挫伤世子兵威,情愿受军法惩处。”李建成接过张士贵手中兜鍪,亲自为他重又戴在头上:“张将军说得哪里话来?胜负兵家常事,更何况我们的对手乃是鱼无敌,又怎会这么容易取胜?张家今日的折损某看在眼里,待等夺下蒲津攻占长安,自会有所弥补。“作为从小被当作家主培养的世子,李建成很清楚现在正是用人之时。使功不如使过,与其处置了张士贵,还不如用好言安抚。正好借这个机会,揄扬李家仁厚名声。至于对岸那个鱼无敌……他看着水面上那条火龙,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鱼俱罗不识时务抗拒天兵,根本就是自寻死路!我倒要看看,他就算浑身是铁又能打多少钉!传令下去,我军工匠分作三批昼夜不停修补船只,以为攻打渡口之用。全军人马也分作三股,轮番攻打渡口!就算累也累死这个老匹夫!不管是谁能取来鱼俱罗的人头,赏千金,官晋三级!“眼见李建成咬牙切齿的模样,军将都知道这位素来宽厚的世子今天终于发了狠,不惜以命换命,也要靠人头把蒲津渡堆下来。虽然谁都不想死在这小渡口,可是世子既然有令也只能遵从。眼下烈火熊熊,河东兵马固然杀不过去,守军也杀不过来。晋阳兵马趁此时机开始整顿队列预备舟船,军将开始调动手下人马,准备用自己的性命为唐国公以及士子把渡口填平!

  第五百三十四章 龙腾(七)

  晋阳此番出兵以李建成为先锋李渊为主帅,前线之事理应由李渊一言而决。然则李渊爱子情深,既把先锋兵权给了李建成,就对前敌之事不再过问,让自己的长子可以随心所欲施展拳脚。作为一个父亲,他确实算得上宽厚,哪怕看出长子组织文武逼宫,依旧对其宠溺有加。只是作为主帅,这样放手便有些过于托大。在李渊看来,建成此番想要建立功业,自己便不该多加过问,否则又怎能成全他的功劳?自家在晋阳养精蓄锐多时,麾下数万虎狼之士,不管怎么打,都应如同秋风扫叶不费吹灰之力,有这个机会让儿子练练本领也没什么不好。是以自出兵以来,李渊便统率大军总督后阵,除去拨发钱粮之外,于前线军情并不过问。大军出征之初,也确实如同李渊所想的那般,有大批世家支持的李家兵马所到之处未曾有什么阻碍,不少关口都是传檄而定,不需费力征杀。偶有抗拒也不成规模,不消半日光景便能攻克。李渊也就越发放宽心思,就在他以为能这么一路悠哉乎哉进入长安时,李建成书信送到。他初时未当回事,直到看完其中内容才皱起了眉头。自晋阳匆匆赶来协助李渊参赞军机的裴寂这几日正因为执必思力的事和李渊生闷气。他本想让李渊下令把执必思力放回去,或者用他交换在平阳被俘的两千多兵马。没想到李渊居然也袒护李世民,由着自家二郎折腾,不肯下这道命令。李渊总归是个仁厚之主,固然不肯为了老友委屈儿子,也不至于因为老友不满而动怒。这几日裴寂就在李渊帅帐里生闷气,偶尔冷嘲热讽几句,李渊也不生气,反倒是笑脸相迎,让裴寂一拳砸在空处。眼看李渊面色更易,裴寂冷笑一声:“怎么?莫非大郎在前敌,也抓了哪位大贵人?没什么,不管他抓了谁,只管往晋阳送就是。执必思力没人作伴烦闷的很,有个人陪他也不是坏事。“李渊摇头道:“不是抓了谁,是大郎险些被抓了。蒲津渡临阵易将,如今镇守渡口的乃是重瞳老儿。大郎不知他的厉害,想要靠着兵多将广强攻,结果吃了大亏。损兵折将进退两难,写书信向我求援来着。”

  “什么?鱼俱罗?他还活着?阴世师居然还敢用他?”裴寂这下也变了脸色。作为李渊的同辈人,裴寂对于鱼俱罗的手段心知肚明,这老将虽然年迈,但是一身本领非同小可,便是李渊与他对垒,也未必一定能胜,何况是李建成?本以为他已经死在监牢之中,没想到还在人世,更没想到阴世师狗急跳墙,居然把这头老虎放出来伤人。他和鱼俱罗素有仇恨,此时用这老货,就不怕鱼俱罗领兵造反?

  李渊眉头深锁:“这老儿不肯造反,反倒成了我军的拦路虎。大郎手下几员上将都在他手下吃了亏,便是想要靠兵多将广去轮战,也讨不到便宜。”裴寂连忙说道:“这也不怪大郎。他们没赶上鱼俱罗成名的时候,不知道这老贼的手段,以为靠着人多势众就能取胜。却不知道这世上确实有些骁勇无敌的斗将,不是光靠着兵多将广就能战胜的。有鱼俱罗在,他手下的兵马便可以以一敌十,千军可挡万骑。当日以十余骑纵横沙场,折兰部万余骑不能治,就连白狼旗都被他夺了去。大郎手下的兵马不及折兰部多,战力也颇有些不及,不敌鱼俱罗也是常事。“李渊心知老友虽然不介入李家内务,但是李建成既为自己认定的世子,他就要设法为其转圜,不希望父子之间因为战事不利失和。哪怕李建成战败,也要设法为其开脱。

  他点头道:“玄公说得极是,可是如今这情形可是有些棘手。战事一起便停不下来,大郎又不是鱼俱罗对手。这可如何是好?若是我出面替大郎善后,他今后又有何面目见人?若是派良将给他,却又一时想不出合适人选。那位侯车骑的公子随同玄公出战,你觉得他能否敌得过鱼俱罗?”

  裴寂摇着头:“一勇匹夫而已,不知天高地厚之辈,他那点本事遇到鱼俱罗也是送死。能够以十余骑搅动折兰部的猛将,想要匹敌他的人确实……”说到这里,他的眼前忽然一亮,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年轻人英俊的面孔。鱼俱罗当初以十余骑撼动折兰部,背后可是有杨素的大军为靠山。那位年轻人三擒执必思力,折断青狼旗的时候,并无大队人马为援,纯粹是靠自己的本事把突厥人打散。细论起来,这份功劳比鱼俱罗更为出色。

  只不过刘武周如今已然和突厥沆瀣一气,这等战功自然无从谈起。否则单是徐乐胜突厥败执必的功劳,也足以让他平步青云官升数级。若是以勇武论,他绝对不会输给鱼俱罗。一个少年英雄,一个成名老将,这两人倒是一对好对手。再说这个小子实在有些令人讨厌,既不服管教,又不知进退。整天和李家九娘有说有笑,全不知身份尊卑。这等人杀了鱼俱罗固然是好,若是死在鱼俱罗手里也未必是坏事。

  想到此裴寂朝李渊行礼道:“国公,我这里倒有个人选。”

  “玄公还请讲来。”

  “不妨让二郎领兵前往蒲津,为大郎助战。自古来打仗亲兄弟,做兄弟的为兄长效劳也是情理中事,不知国公以为如何?”

  李渊面露难色:“二郎刚刚回到晋阳,夫人那边身体因此也有了起色。若是此时让二郎出战,我怕夫人的病情又有反复。”

  “夫人深明大义,自然知道军情为重的道理。再说二郎若是助大郎破敌,我担保夫人的病好得会更快一些!心病还需心药医,二郎回来只能算是半副药引,帮大郎破了敌兵,才是全功。“李渊也明白过来。窦氏病倒说到底还是因为长子、次子不和,甚至闹出截杀长孙家家将信使之事。夫人担心李家重演杨门旧事,手足相残束甲相攻,才一病不起。若是二郎能帮大郎攻下蒲津,证明两兄弟芥蒂尽去,夫人自然欢喜,这病也就不药而愈。

  他想了想,又有些担心:“二郎他……真的抵得住鱼俱罗?”

  “如今军中都在说二郎与那位乐郎君两骑退青狼之事,这份威风比起鱼俱罗当日也差不多少,以二郎敌鱼俱罗绝不至于有失。”

  “乐郎君么?”李渊虽然很少过问军政,但也听人说起过这个名字,他点头道:“能被二郎看入眼的自然不是等闲之辈,听闻此人活捉执必思力,又在云中闹得天翻地覆,乃是个有本领的豪杰。若是此番真能胜了鱼俱罗,倒要好生栽培于他。“裴寂嘴巴动了动,但还是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国公心善,既要保全长子的体面,也不想伤了二郎的心,于二郎看重的军将自然要栽培,自己阻拦也是无用。再说九娘有李世民看着,也不至于闹出什么事情,自己无需担心。眼下还是对付鱼俱罗这老儿要紧,其他的事都可以先放一放。

  李渊看向裴寂:“玄公,这道命令由你来下吧,让二郎带兵到军前效力,归大郎调遣。”

  晋阳城内。

  校场上一队骑兵正在操演全新的骑阵。这队骑兵兵力约莫两百人上下,甲胄之上以黑漆涂抹,正是玄甲骑的标准装束。这些骑兵所列的阵势,也是徐乐赖以纵横边地的密集阵型。骑兵列成三列,每列骑兵两马相隔只有一步不到的距离,士兵膝盖挨着膝盖。伴随着鼓点声响,骑兵缓步前行如墙而进,蹄声整齐划一,虽有两百骑,但蹄声丝毫不乱,同进同退如同一人。韩约手持鼓槌敲动战鼓,骑兵则随着鼓声前进。徐乐站在将台上观看骑兵演阵,虽然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也颇为欢喜。玄甲骑自成军以来屡经战阵,打得又都是苦战恶战死伤甚重,在恶虎口战后,就算加上梁亥特部落的神射手在内,也不足百人。李世民亲自从家将以及亲兵中选拔精壮之士纳入徐乐麾下,为玄甲骑兵马补足两百之数。其所用甲兵皆为晋阳所藏佳品,战马则来自恒安甲骑馈赠以及恶虎口之战的缴获,每名骑兵皆一人双马,另有一马专司驮载。便是李渊亲卫马军,待遇也不过如此。以晋阳兵马之盛,以及李世民的权柄,不至于只能调拨两百人为徐乐所用。只是李世民选兵之时刻意求精而不求多,所选兵卒不论武艺、马术皆为上上之选,包括一直跟在李世民身边的家将头目李豹,如今都被派往玄甲骑担任一名火长。这些人本就是一等一的好兵,只要让他们熟悉骑阵的形式,便可以临阵。玄甲骑自补充道成型,再到如今这般有模有样,固然是徐乐操练有方带兵有术,与这些兵士自身本领也不无关系。单论战术阵法,这支人马已经和曾经的玄甲骑不相上下,所欠缺的便是战阵磨练。只要打几场硬仗,这支人马便能纵横天下,为李家江山建功立业,让天下群雄知晓玄甲骑的威名。徐乐相信,随着晋阳出兵征讨长安,这个机会很快就会到来。就在他这般想的时候,一骑快马如飞似电向校场奔来,马上之人正是李世民身边新任的家将头目李鹰。他一路纵马奔驰,堪堪进入校场演阵范围之内,才高声叫道:“乐郎君!我家郎君有请,前方有军令到,请乐郎君一起接令!”

  第五百三十五章 龙腾(八)

  李世民召见徐乐之处并非公廨而是自己的书房。与刘武周不同,李世民不搞解衣推食那套把戏,而是把徐乐当作自己兄弟手足看待。如今城中留守的李家子女不少,可是要论及亲厚,便是李世民的亲弟弟李元吉比起徐乐也是多有不如。两人不管谈论何等事都不在公廨,书房乃至卧室都可相商,长孙音也不避讳,俨然如同一对骨肉同胞。

  比起之前刘武周的做作,李世民这番举动才真正称得上折节下交。他对徐乐也不隐瞒什么,见面就是一声叹息:“大兄果然在鱼俱罗那里吃了苦头。如今大军困在黄河边,进退不得。大人下军令,命我带兵前往助阵。重瞳老贼虽然年迈,威风不减当年,我李家几员战将都在他手上吃了苦头。我这点本领又如何是他对手?要想攻下蒲津,还得有劳乐郎君费心。”

  徐乐也不客气:“身为武人冲锋陷阵乃是本分,鱼俱罗也好执必思力也罢,在我眼中并无分别。不过二郎此番领兵,乃是助阵?”

  李世民苦笑一声:“自然是助阵,总不能做兄弟的去夺兄长的兵符,阿娘那边也没法交代。”

  徐乐看看李世民并没说话,两人对坐无语。过了好一阵,徐乐才开口道:“某若是斩了鱼俱罗,国公会不会改变主意?”

  “大人的心思,某也拿捏不准,先斩了那老儿总是无错。不过鱼无敌可不是个好对付的,大兄上万人马奈何不得他两千人,听说长安城又给他派了援兵,这下等若是猛虎生翼,更加难以对付。”

  徐乐微微一笑:“人马越多越好。”

  李世民也笑道:“是啊!兵马越多打得越爽利,我幼年时就听过重瞳儿大名,这回正好跟他试试手,看看他的武艺到底厉害到何等地步。”徐乐虽然来晋阳时间不长,但已经感觉到李家兄弟之间那种微妙的关系。李元吉对这个二兄并不亲近,平素里碰到也是恶行恶状,全无半点手足情份。尤其听说此次出征,乃是城中文武逼迫李渊做出的决定,甚至连几天都不肯等,这里面夺兵权的味道就更加清楚。李世民表面上不以为忤,但是对于李建成这番行事颇为不满。如今李渊这番安排,又是让李世民居于李建成之下,李二郎心里只怕更加不满。这等主从名分一定下,说不定日后就会成为惯例。虽说是一奶同胞的手足,但是李世民绝非甘心居于人下的性子,对于这番安排自然不会满意。李家正在打天下的时候,绝不能内讧,兄弟之间不管有何等龃龉,表面上还得维持个兄友弟恭。是以李世民再不满意,也不能在公事上找麻烦,唯一的办法就是打几场漂亮仗,让李渊看看到底谁是李家真正的将才,谁有资格为李渊统率貔貅征战天下。阿爷在日不止一次提过鱼俱罗的名字,言语间对这重瞳儿颇有些赞许。在大隋战将中,这重瞳儿纵非无敌,也是天下少有,李世民万万不是对手。要想破敌立功,就只能靠自己和手下这支玄甲骑。徐乐并不会因为鱼俱罗年事已高就小看了他,只不过在他看来鱼俱罗越有本领,手下兵马越多,对自己越是好事。不管李世民对自己如何亲厚,身为外来客将要想在晋阳立住脚,终归还是要靠自己的本领而不是贵人赏识。再说这种赏识本身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玄甲骑能在恒安立足,靠的是自己以一己之力战败恒安所有成名斗将,又搅得千越余部落天翻地覆,更是把执必家青狼骑打得落花流水。李世民对自己这般亲厚,也是因为恶虎口一战,玄甲骑得本领令他心悦诚服。要想在晋阳立足,玄甲骑同样需要战胜一个劲敌,用一个足够强大的对手首级,证明玄甲骑对李家的作用,以及玄甲骑自身的本事。鱼俱罗就是个最好的目标。至于杀了他之后,李渊会不会真的改变心思,让李世民取代兄长,那就是李家的事,自己犯不上参与。自己只信奉心中的直道,世家门阀这套弯弯绕,犯不上理会。不过李世民对自己以及徐家闾乡亲确实亲厚,更重要的是他行事的风格也对自己胃口。鱼俱罗的名字不曾吓破他的胆,反倒是让李世民变得兴奋起来。想要和鱼俱罗较量武艺并非是信口开河,而是发自内心的想法。这等人倒是可以交个朋友。徐乐不需要主公明君,但也不会拒绝多几个肝胆相照的好友。

  房门忽然被人敲响,随后传来个动听的声音:“二兄,乐郎君在你这边么?”听声音就知道,正是李家九娘。李世民此时正事已经谈完,不需要再保密,当下应了一声让妹妹进来。李嫣依旧是穿着胡服窄袖收拾得干净利落,一见徐乐就笑道:“我去校场寻你,宋宝说你被二郎叫走了,果然不差。你们的公事可是谈完了?来,我们该去练武了!二郎你也是,咱们今日比比看,我就不信你每次都能赢我。“自从徐乐到了晋阳,李嫣便多了个消遣:随着李世民一道,同徐乐练武。李世民自己喜好武艺,之前就以家将李豹为师学习刀矛弓马。徐乐的手段远在李豹之上,李世民自然不会放过这等名师,随其习练本领也是情理中事。李嫣平素好打抱不平,行事有侠客风范,但终究是个女儿身,厮杀对垒并非所长。也就是行围采猎练就的箭术勉强拿的出手,其余本领都是花拳绣腿,无非是练出来好看,于临阵交锋并无用处。之前她对于练武也没什么兴致,直到徐乐到来,她便也跟在李世民身后,一板一眼向徐乐讨教武艺,偶尔还和李世民对打操练。女子之身终究不是男人对手,兄妹较量每次都是兄长胜出,可李嫣屡败屡战,每日乐此不疲,只是让徐乐大伤脑筋。毕竟小狼女步离每当看到自己教授李嫣武艺就怒目横眉的,乃至对自己都没好脸色,这又是图什么?今日因为谈及军务又涉及到李家兄弟之争,李世民和徐乐都忘了习武这档子事,没想到李嫣还记得清楚。李世民一笑:“我和乐郎君有正事,这习武的事只好先放一放了。”

  李嫣听到正事眼睛一亮:“我其实早就知道了,大人给二郎来了军令是不是?你们又要去打仗了?我方才故意说练武,就是怕二郎骗我!这下你可赖不掉了吧?”李世民这才知道,自己居然中了九娘的计策,颇有些哭笑不得。“我几曾赖过什么?大人确实传了军令,而且命令很急,行军司马已经下去准备,明日就要出兵。我这里还有许多事做……”

  “你莫急着赶人,且说说看,到底是什么是?莫不是大郎战不过那鱼俱罗?”晋阳城中世家子弟众多,其中男子占多数,但也有些世家女居于城中。她们同样耳聪目明消息灵通,于前线之事虽然所知不够详细,但是鱼俱罗在蒲津的消息,已经传到了晋阳。李嫣也是听过鱼无敌这绰号的,因此一猜就中。等到得知李世民要带兵去战鱼俱罗,她竟然比谁都兴奋,吵吵嚷嚷着:“好啊!早就听说鱼无敌的名号,这回正好见见他长什么样子。说真的,我还不曾见过目生重瞳之人,不晓得那样的眼睛是什么样子。乐郎君你的本领这么好,又在少壮,肯定能胜过鱼俱罗的对不对?”

  不容徐乐作答,李世民抢先道:“乐郎君自然不是鱼俱罗能敌,可是这与你有什么相干?此番出兵乃是我和乐郎君带兵前往,你休要添乱。”

  “大人确实未曾命我随军出战,可是裴阿叔前往马邑时,大人也未曾让我和嫂嫂跟随,我们不还是自己去了?这次还是像上次一样,你们带兵在前,我带家将在后就是了。

  又能添什么乱?上次要不是有我和嫂嫂在,裴阿叔又怎肯答应出兵?二郎莫非要过河拆桥?“李世民也得承认,前次要不是李嫣和夫人,裴寂绝对不会派兵前往恶虎口。虽然徐乐和玄甲骑苦战夺寨乃是首功,可若是没有侯君集从后掩杀让突厥兵马顾此失彼,想要攻破最后一处军寨活捉执必思力也不是易事。哪怕最后能得手,也不知要死伤多少人命,更别说能否抢在执必落落到来之前攻占军寨更是毫无把握。李嫣有大姐撑腰,可不是个好惹的主,搞不好就要大闹一场。可是军国大事不可儿戏,怎容她胡闹?此次出兵不同于之前前往恶虎口,那是裴寂带兵接自己回家,这回却是真杀实战,带九娘前去又算怎么回事?

  就在他左右为难之时,忽然门外传来长孙音的声音:“离着多远就听到九娘的声音了,到底出了什么事?”李嫣大喜,高声叫道:“嫂嫂这厢来!二郎不讲道理,不肯带我去前敌观阵,你来说说看,我们两个谁说得对!”

  第五百三十六章 龙腾(九)

  长孙音与徐乐也不是第一次见面,李世民将徐乐看做手足,长孙音也就把徐乐当成李元吉等李家子弟看待,与徐乐按着叔嫂礼数相处。这些时日徐乐与李世民往来频繁,穿宅过屋妻子不避,与长孙音相处也如一家。

  长孙家祖上也是武人出身,长孙音行事落落大方不讲究什么避讳,因此即便看到徐乐在房间也没有什么顾忌,听到李嫣招呼便大方地走进房中,在李嫣身旁坐下。等听完她讲述,点头道:“九娘说得没错。前者恶虎口之战我们能够随军,这次如何不能?就按着上次的办法,我们带着家将跟在后面,既是观阵也是去前敌看看大人,这也没什么不好。“李世民一愣,不知一向深明大义的妻子为何突然转性。直到长孙音朝自己丢了个眼色,他才明白过来。妻子显然自有安排,便随着她的话说:“既然如此,就由着你们的心思就是。不过丑话说在前面,不许你们在军中乱跑,更不能捣乱。”

  “这还用你说?我和嫂嫂又不是不懂军中规矩,绝不会闯祸的。我这就回去准备了!”

  长孙音拦住她:“急什么?大军出征非同儿戏,他们要准备的东西多着呢,且让他们去操持。你帮着嫂嫂准备酒席,晚上给二郎和乐郎君践行。”李嫣想想父亲每次出征,母亲也是亲手操持酒席为父亲壮行。乃至此番出兵,母亲拖着病体,也亲自起来准备酒食不曾落下。虽然觉得自己姑嫂也要随军出征,践行毫无必要,但这是李世民夫妻情份,自然无法拒绝。当下被长孙音拉着向外面走去,直到两人出了房间,李世民才对徐乐一摇头:“这九娘素来如此,我也没有办法,让乐郎君见笑了。”

  徐乐笑道:“这也没什么,九娘终究没什么坏心。就是不知长孙夫人要怎么稳住九娘?”

  “我这九妹自幼贪杯,看到好酒就管不住馋虫。我家中有些佳酿,乃是晋阳宫中所存御酒,想来就是要用这美酒管住她。”

  “这……酒醒之后又如何?”

  “九妹不是不讲道理的人,酒醒之后我们大军已经走了,她还能如何?最多跟嫂嫂闹几句,也就没事了。”李世民想到妹子明日可能和妻子发脾气的样子,面露微笑又对徐乐道:“不必管她,我们且说自己的事。明日出征的琐碎事务自有人操办,我这里倒是有一件大事要做,乐郎君且等待片刻。”李世民说话间起身离座来到外面,时间不长,便有家将捧了个甲包回来,李世民双手捧着甲包来到徐乐面前:“我原本还担心时间紧急难以完工,总算是老天保佑未曾误事。乐郎君且看一看,我晋阳工匠手段如何?“徐乐听得心头一动,接过甲包双手打开,只见自己那件玄色冷锻瘊子甲就放在里面。在恒安几番苦战,这领宝甲受损颇大,不少地方甲叶破损,皮筋也有断折之处。这等甲胄制作艰难,想要修补也不是易事,普通工匠甚至不知这甲片如何打造,根本无从下手。所幸当年大业天子在晋阳设行宫时,便是准备将此地变成屯集大兵对抗突厥的军事要塞。不但在城里准备了大量的盔甲刀枪、粮草财帛,也把将作监中手段高明的工匠大量迁移于此,方便交战时修补器械打造甲兵。可是随着天下动荡,天子远走江都,这晋阳变成了李世民的天下。原有的钱粮辎重尽为李渊所有,这些工匠自然也变成了李家部下。李渊对这些工匠也甚为宽厚,匠人们也心甘情愿为李家效劳。李家子弟间的纷争这些匠人一无所知,李世民开口要他们修补甲胄,对他们来说既是不可推驳的重任,更是莫大的光彩,因此格外尽心尽力。这甲胄虽然是传家宝物,但终究年深日久,尤其徐家隐居神武之后,徐敢再怎么用心养护,也终究受制于财力物力且没有得力匠人,甲胄多有毁损之处。如今经过这班匠人的手,这甲胄形制依旧,可是如同新制一般,不光是残破的甲片被换掉,就连一些稍微旧一些的甲叶也得到更换。大隋重武勋,虽说天下一统,但是与突厥之间的战事并不曾停止。盛行于前朝的制甲术在这个时代并未失传,能工巧匠知道该怎么锻造这等宝甲,在李世民不计工本的支持之下,甲胄的防护能力比之昔日徐敢所穿戴时更盛三分。传承百年的宝甲,经过当代匠人反复锤锻,更增几分威风。徐乐反复端详甲胄,脸上也不由露出几许笑容。这宝甲再如何出色,倒也不至于让他动心。但是甲胄之后李世民这份情份,倒是不能忘怀。徐乐清楚得很,之所以甲胄能及时修补完毕,背后乃是大量的财力物力消耗,更是有专人负责。这些时日长孙无忌几乎就住在制甲作坊里,守着那帮工匠。若非如此,这甲胄又如何修补得如此尽善尽美?长孙无忌堂堂世家子,居然跑到制甲作坊蹲守和一班匠人厮混一处,自然是看着李世民的面子。李世民如此安排,则是记着徐乐那句话:这甲胄是徐乐阿爷留下的遗物。

  如此尽心竭力,就是不希望徐乐留下遗憾。这份真情让徐乐没法不动心,不拘君臣还是手足,能做到这一步,都值得自己为之效死力。

  李世民道:“待我帮乐郎君披甲,看看可有不便之处。鱼俱罗非等闲之辈,若是临阵时身手不灵便,可不是儿戏。”

  徐乐并未拒绝,由着李世民为自己穿戴甲胄,心中则盘算着:今日你为我披甲,明日我便为你取了鱼俱罗的人头,算作送你的回礼!

  夕阳西下,落日余晖照在蒲津渡口之上,为渡口披上一层金色甲胄。往日的往来枢纽如今变成了修罗屠场,来不及挖坑填埋的死尸就那么被丢入河中,顺着滚滚河水冲入下游。由于杀伐太重加上这段时间黄河水流缓慢,这一带的河水已然变得略有些泛红。之前草草搭就的军寨,如今已经变得气势恢宏。木制寨墙、鹿砦、望楼、壕沟样样不缺。河岸上也用木头搭建了栅栏、篱笆,射士守在后面,利用这些障碍给进攻的兵马制造障碍。所有的谋略此时都失去作用,攻防双方演变为一拳对一脚的硬杀实战,比的就是临阵指挥、主将勇武再就是三军胆魄。鱼俱罗立马于军寨之前,望着对岸李家旗帜面带冷笑。身旁长子鱼洪道:“李大郎也学聪明了,知道没有多人命往里填。今日不曾再派人来送死!倒是长安城里又派了援兵押着粮草过来,如今咱们手上有四千兵马,纵然李渊亲自带兵来,也休想拿下蒲津渡!“之前的厮杀终于有了回报,鱼俱罗战败了李建成手下几乎所有成名斗将,又杀伤了不知多少兵马。纵然是他现在想投降,李家也不可能再收容他。鱼俱罗这般不顾一切的杀伐,就是向长安交投名状,让阴世师知道自己断绝了退路,肯定会追随大隋到底。

  阴世师终于相信了鱼俱罗的诚意,开始给鱼俱罗增加兵力运送粮草器械,准备把李渊挡在蒲津。鱼俱罗哼了一声:“我们杀了李家那么多人,长安城再不派援兵也说不过去了。听闻李家的李神通也起兵响应李渊,还有柴家也插了一手。估计他们的人马,此时正往蒲津渡口赶,李大郎如今偃旗息鼓,乃是积蓄实力等着和他们里应外合呢。”

  鱼海问道:“有了李神通和柴家的人马,我们是不是该再要些援兵?”

  “长安城的兵也是有数的!都派给我们,李神通若是转路去攻长安又待如何?”鱼俱罗瞪了次子一眼:“李神通不知兵,柴家子也不是将才,怕他们何来?我倒要看看,李家号称八柱国之首,麾下到底有没有能人,能在我面前走上三个回合!”

  鱼洪问道:“李家手下都是这等酒囊饭袋,又如何征战天下建立家号,甚至成为八柱国之首?”鱼俱罗冷笑一声:“昔日李家征战天下,所仰仗的乃是玄甲徐敢和他麾下那支如同鬼神般的铁骑。只不过他的年纪比我还大上许多,想必已然不在人世了。其子徐卫也是万人敌的好汉,若是活到今天,也能和我做个对头。只不过……不提了!总之如今的李家,已经没有良将,空有千军万马也是枉然。“说到这里,鱼俱罗又侧头看向将要落下的夕阳,心中颇有些唏嘘:“我汉家英才半丧辽东,余者也大多凋零。如今天下只剩下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妄人,何处去觅英雄?等到打完这仗,老夫也该解甲归田了。这天下没有英雄,实在是寂寞啊!我想李大郎绝不敢再来送死,收兵回营,各自休息吧!“老人圈转马头,迎着落日向军寨策马而行。即将落山的太阳骤然间变得明亮耀眼,瞬间为鱼俱罗罩上一身护体金光。只是这光芒来得快去的急,片刻之后便黯淡下来消失不见。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第五百三十七章 龙腾(十)

  晋阳城,校军场内。鼓声惊天,旌旗蔽日,刀枪盔甲映日生寒。

  三千骑兵列队完毕,只待主将一声令下便可开拔出征。位于全军最前的,便是徐乐的认旗,旗角下徐乐身披冷锻玄甲,头戴金刚面覆,手横马槊威风凛凛。在他身后则是两百玄甲精骑,韩约、宋宝、李豹、韩小六乃至伤愈的归来的魏长有等人披挂整齐端坐马上,各个威风八面。随着玄甲骑扩编,这些人如今都成了军将。李世民不管和李建成有怎样的龃龉,终究是李家子弟,自己就有任命军将的权力,不需要其他人认可。就连他的家将头领李豹如今都成了玄甲骑部下,这支军队的地位不言自明。再说这段时间长孙家家将四处传播恶虎口一战情景,又有大批突厥俘虏为证,也由不得人不信。军中以力为尊,徐乐和他手下力压群雄,这些军将心中也自敬服。是以徐乐虽然初来乍到,但如今位列全军之首,没人敢说一个不字。小狼女步离因为女子之身,不大方便任命为将,甚至连出现在军中都有些别扭。毕竟她也是女子,晋阳兵马也不比梁亥特部落,终究还是有规矩限制。好在小狼女也不在乎什么军将衔头,只要每天有足够的好吃食,跟在乐郎君身边,其他都没什么关系。若是有谁想要把她赶出军队,就得先问问那对匕首是否答应。她此刻就像过去一样,与徐乐同乘吞龙坐在徐乐身后,没人敢多看一眼,更不敢有丝毫非议。毕竟这些时日里,也不是没有本地军将吃过小狼女的亏,事后不但没人作主,反倒还要被徐乐或是韩约暴打一顿。众人也知这玄甲骑是二郎心头好,其礼遇尤在亲兵家将之上不易招惹,是以如今出阵之时,步离想要做什么都由着她心性。帅旗之下浑身束扎整齐的李世民,扫视校场兵将,心中自有冲天豪气升腾。这些骑兵大部都是河东六府鹰扬,论及战力与自己带入马邑的三千骑相若。比起李建成身边的人马,怕是略有不及。不过有徐乐和他的两百玄甲骑在,他相信自己必胜无疑。不管是鱼俱罗还是其他什么人,都无法阻挡自家兵马的脚步。前者在平阳丢掉的颜面,这次就用鱼俱罗的人头找回来。自己兄长费尽心机夺去的兵权,也得乖乖交回。自己这次出征,既是为了李家霸业征战厮杀,也是为了自己!这天下该由谁作主乃是靠实力本领说了算,不是靠出身!黑牛白羊祭品供上,刀斧手高举大斧走出,却被李世民拦住。他走上前伸手接过大斧,双臂抡圆,利斧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用力斩下。牛羊头颅应斧而断,鲜血喷溅于旗面之上。不等祝史开口,李世民鼓起丹田气大喝一声:“师行大吉!”

  大鼓再次擂动,三千甲骑同声高喝:“万胜!万胜!万胜!”鼓号之中,徐乐的认旗开始移动,吞龙宝马一骑当先走在队前,两百玄甲儿郎紧随其后。李世民飞身上马,打马如飞赶到徐乐身旁,与他并辔而行。李世民的帅旗与徐乐的认旗齐头并进,二者不分前后。

  徐乐微微一笑:“那位九娘若是醒了酒,只怕要闹个天翻地覆了。”

  李世民也笑道:“她昨天贪嘴,这一觉不睡到午时醒不过来,我们行的快些,她便赶不上。”

  步离坐在后面不动声色,只是悄悄用小拳头在吞龙后臀上锤了一记,让这匹宝马跑得再快些。虽然那位九娘对自己不差,但是总还是希望离她越远越好。徐家闾的乡亲都在校场外等候,望着自家子弟儿郎打马而出,众人既是欣喜又有些担心。有几个妇人忍不住低声抽泣,显然为自家人的生死担忧。韩大娘面上带笑,朝着军阵用力挥手,嘴里则低声训斥着:“不许哭!人家凭什么让咱们在晋阳安身立命,有饱饭吃有房子住?还不是靠着乐郎君这身武艺,一刀一枪换回来的。吃了人家的便要为人家卖命,走遍天下都是这个道理!咱们徐家闾的后生以往只求活命,如今则能靠着本领挣个富贵回来。就连宋宝那等浪荡子,如今都当了军将。咱们自家后生若是安心效力,不愁不能当个大官。眼瞅着咱们徐家闾能出几个黑尉迟一样的人物,大家应该欢喜才是,哭哭啼啼又成什么样子!“大军出征都要图个吉利,韩大娘不许乡亲哭,自然是担心触霉头。而在晋阳城中,李嫣拼命大瞪着眼睛不让眼泪流出来,同样也是担心犯这个忌讳。虽然她心里很是觉得委屈,但终究是顾念着今天是二郎出征的好日子,总不好流眼泪。明明答应了让自己随军出征,二郎也向来是说话算话的,为何突然就变卦了?自己也是,怎么就管不住嘴,明明想好了只喝一口的,怎么就偏偏停不了口,让自己错过出征?

  这到底是谁的错?自己也不是个不讲理的人,如果二哥能把道理讲清楚,自己也不会死乞白赖非要随军不可。真正让李嫣生气的是,二哥出尔反尔甚至对自己用计。偷酒吃的时候未曾考虑那么多,现在回想一下,分明是二郎用的计策,故意让自己醉酒熟睡,不能随军出征。二哥为人坚韧果决,说话算话,绝不会骗自己。二嫂也是个好人,不会设计骗自己。尤其姑嫂有随军出征,共同前往恶虎口迎接李世民的交情,更不至于设陷阱给自己钻。这里面一定有坏人!

  李嫣的脑海里转动着,随后便出现了徐乐的面孔。是他!一定是他!二郎对他言听计从,如果他让二哥这么做,二哥一定会听。从教授自己武艺开始,这家伙就推三阻四的不大情愿,如果没有二哥求情,他肯定不会教授自己本领。这次自己之所以要从军,就是想看他和鱼俱罗较量,毕竟这种绝世斗将之间的较量可遇不可求,自己不想错过。这个家伙肯定是嫌弃自己武艺不高碍手碍脚,所以就要设计把自己赶走。回想自己练习武艺时,徐乐那副鄙夷嘴脸,李嫣越发相信自己的判断没错,心里也就越来越难过。枉费自己这些时日为他在城中揄扬名声,让自己那些姐妹还有世家女子都知道徐乐大名,他却恩将仇报,敢嫌弃自己本领不好,还不然自己随军?简直岂有此理!李嫣从小在家中受宠,既有父母关爱,还有那位大姐庇护,便是把天捅个窟窿,也有人为她弥缝。是以她从小性子刚强,在家中也爱打抱不平。就连身为世子的李建成对这个妹子也要礼让三分,几时吃过这种亏?更别说自己对他徐乐这么好,他又怎么敢?越想越觉得委屈,脑海中徐乐那英武不凡足以让城中那些世家俊彦愧煞的面孔,变得格外可恶。鼻子酸酸的,眼睛里面也酸胀难受,眼泪围着眼眶打转,随时可能落下,只能拼命吸气,不让自己哭出来。长孙音这时从门外走入,望着坐在那里拥着被子的李嫣,既觉得好笑,又觉得她可怜。这个英武侠气的姑娘和李世民交好,敢于站出来对李建成冷嘲热讽,更在晋阳女眷圈子里有着非同一般的地位。不管从哪方面看,都是长孙音想要结交的对象。

  这位李家小姐的侠气和那份好心肠,也让长孙音从心里愿意与其亲近,毕竟在世家名门中,这种清澈如水,能被人一眼看到心里的女子已经不多了。看她此时的样子,长孙音很有些怜惜,如果不是涉及到军国大事,她真想代替李世民做主随了这小姑的心愿。如今自己在这件事上无能为力,只好好言安抚,设法逗她开心就是了。

  看到嫂子走过来,李嫣哼了一声:“我不会善罢甘休的!等徐乐这次回来,有他好受的。”

  长孙音坐到李嫣身旁,嫣然微笑:“九娘已经是大姑娘了,不能再使小孩子脾气。再说这事跟乐郎君又有什么关系?”

  “嫂子不必为他遮掩,我已经猜到了!整件事肯定都是他的诡计!反正他武艺高强,我又不能把他怎样,他便可以随意欺负人不是?”

  “别说傻话了,乐郎君乃是二郎的平阳,可你却是二郎的手足。不管到什么时候,都是手足更亲近。你们才是血脉相连的至亲,外人万万比不上。若是那位乐郎君敢欺负你,你二哥第一个绕不了他。”

  李嫣叹了口气:“自家骨肉同胞当真比外人亲近?我看也不见得。那位乐郎君和二哥,就比大哥和二哥亲近多了。”长孙音心头一震,连忙笑道:“莫说这些了。二郎出征你虽然未曾去,但是他日奏凯而还,不愁听不到当时情景。再说嫂子也不会让你无趣的,我把咱家在晋阳的那几位娘子都请了来茶会,大家都等着九娘呢。”

  第五百三十八章 龙腾(十一)

  李渊子女众多,十九个女儿里,除去出嫁的以及还被奶娘抱在怀里的之外,待字闺中未嫁的将近十人。李渊在晋阳预备举兵,那些姻亲自然不会袖手。何况谋反乃是大罪,就算为了自己的家族乃至性命,也必须得做出反应。如大排行第三,女儿中排行第一的李秀嫁给巨鹿郡公长子柴绍,便在夫家参赞军机,准备起事。但也有几位姻亲自身实力有限,不足以扯旗举兵,只能合家来晋阳投奔李家,合力出征反隋。是以李嫣几个出嫁的姐姐,如今也在晋阳城内。于李渊起兵之前,晋阳城内的一景便是李家家宴。衣香鬓影环佩叮当,堪称人间仙境。留在晋阳的这些世家子固然有不少是希望立下从龙之功,借着天下大乱的时机振兴自家家业。但也有部分世家子弟则是惦记着这些含苞待放的鲜花留在晋阳,只盼自百花之中攀折一朵,借此飞黄腾达安享富贵。李家女儿武将家风,未出嫁的可以豢养门客、家将,往来行动自由。便是那些已经出阁的,行事也是随着自己心意,丈夫难以约束。在晋阳城内,这些李家女儿也是一股不可小看的势力,那些有心攀龙附凤的世家公子以及城中的世家女乃至文臣武将的女眷,言行举动也难免受这些李家女子影响。是以晋阳城内的各色人物哪怕不想攀附她们,也绝没人敢招惹这些李家娘子。只不过这等情形之下,难免把她们养出几分娇纵脾性。纵然窦夫人教女有方,李家女儿不至于横行霸道为非作歹,但是难免个个目高于顶,平素不曾卖谁的面子。若是犯了脾气,便是世家名门子弟,也要当场吃亏。那些自以为风度翩翩的世家子,往往在李家这些女儿面前得不到好脸色。最多是冲着父辈交情随口敷衍几句,背后少不了要挨些耻笑。这也不奇怪,这些李家女儿把天下间男子都和自己父兄对比。那些世家子弟不管相貌才学,都不能和李家人相比,如何能入这些天之娇女的法眼?

  直到徐乐的出现,才改变了这一情形。今日这场茶会虽是长孙音用自己的面子召集,还是和徐乐离不开关系。这些李家女子不管出嫁与否,都曾听过徐乐的名号,甚至有胆大的偷偷去校场看过。只不过徐乐的玄甲骑自立一军不和外人接触,徐乐本人也无意攀附权贵,并没有去和这帮李家女儿结交。有这个时间,他宁可操练军阵或是练习武艺,没有理会这帮女子的热情。他越是如此,这些李家女儿就越是对他感兴趣。乃至这段时间,她们已经安排了自家部下四处打听,搜罗有关徐乐的消息。七拼八凑之下,搞到不少荒诞不经乃至自相矛盾的所谓“秘闻”。思来想去,还是自家九娘和他有过接触,乃至还随着乐郎君练武,要想扫听这个人,还是问自家姐妹可靠。是以今日长孙音一说茶会,她们就纷纷赶来。陪九娘解闷散心的考量固然是有,但更多的还是想要打听徐乐的情形。

  一群年轻貌美的李家女儿把李嫣团团围住,就连已经嫁人的几个姐姐也不例外。全都围着李嫣问个不停。

  “那位乐郎君到底有多好的本事?听说他能一路走壁冲上军寨寨墙?这不是成了神仙?”

  “我听人说徐乐三次活捉执必思力,这事是不是真的?执必部青狼骑的名号我也是听过的,听说他们能杀善战,便是我们晋阳这些精兵也不一定是他们对手。可是遇到乐郎君就都变成了豆腐做的?被打得落花流水,听说前后打杀了上万兵马?”

  “哪有这般多?青狼骑一共才有多少人?若是这般杀法,他们岂不是早就被杀光了?九娘你倒是说说,这位乐郎君到底杀了多少人?”

  “对啊,二郎简直把乐郎君当成了自己的亲兄弟,城里都在说,便是自家人也没有这么亲厚。二郎素来眼光高,寻常军将不值得他如此,这人肯定很厉害吧?听说他一招就收拾了侯君集,还把他的甲胄脱下来,给了自己的部将穿戴,可有这等事?“一般姐妹围在李嫣身边叽叽喳喳说个没完,让李嫣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自己这班姐妹是发了哪门子疯病,何以对徐乐这般上心?那家伙有什么了不起的?一想到徐乐撺掇二哥给自己挖坑的事,李嫣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赌气说道:“你们不必问了,他也就是那么回事,一个头两条臂膀,和其他人没什么不一样。”

  “九娘,你怎么能这么说?这乐郎君的消息可是从你这传出来的,再说你每天随着他学武,他若是没有本领,你怎会跟在他身边打转?这些事瞒不过我们,快把他的事说一说,别瞒着我们。你也晓得,这晋阳城最近都是军国大事,我们插不上手,闷都要闷死了,你快些说说给我们消遣!”

  “我听人说神武乐郎君不但武艺高强,而且相貌英俊天下少有,是不是真的?十一姐曾经偷偷跑去校场想要看看,可是玄甲骑练兵规矩太大,居然不许人随意观看,连十一姐的面子都不给。快说说他长什么样子?“李嫣看着这班姐妹很有些不可思议,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班人都对徐乐着迷了?虽然她们嘴里说的是问,可是从不允许自己说坏话这个举动就能看出来,她们其实心里已经对那坏家伙产生了兴趣,从只言片语里自己想了一大堆有的没的,还把这些当成了真的。若是自己说徐乐坏话,这班姐妹第一个不答应。这可就奇怪了,徐乐都没和她们见过,更不曾说过一句话,又如何能让这些素来目中无人的姐妹对他产生兴趣?要知道城里不知有多少名门世家子弟,挖空心思讨姐妹们欢喜,却连个正眼都得不到。如果让他们知道徐乐已经成了李家女儿痴迷的目标,怕不是要顿足捶胸哭天抢地?要说这些没出嫁的姐妹这般也就罢了,怎么那几个出嫁的姐姐也是如此?她的眼睛四下转动,落在与自己素来亲厚的六姐李婵身上。这位六姐已然出阁,丈夫窦奉节乃是自己母亲的内侄,两家联姻算是亲上加亲。

  窦奉节之父窦轨为资阳郡东曹掾,李渊起兵之后,窦轨倾尽家财招募千军来投,这对夫妻因此也到了晋阳。窦奉节相貌堂堂,又有窦氏这层关系,在晋阳城也是个出名的人物,平素与李建成走得近。李嫣因为窦奉节与那位一直试图接近自己的谢书方亲近,甚至还帮着谢书方制造机会,对这位姐夫很有些怨气,只不过碍着姐姐的面子不说。此时看到李婵也一脸期待地看向自己,不由开口打趣:“六姐,你对乐郎君如此感兴趣,就不怕姐夫不痛快?“不想此言一出李婵脸上笑容尽去,其他姐妹说话的声音也降低了不少。李家姐妹情深,何况一班年轻人平日厮混一处,说话也没那么多讲究,慢说自己这话没什么毛病,纵然有不当之处,六姐也不至于动气。她纳闷地看向李婵问道:“出什么事了?”

  “没……没什么?”李婵摇摇头,随后又勉强笑道:“不是说乐郎君么?怎么扯到我头上了?大家还是说乐郎君的事,莫让九娘打岔。”

  “不对!六姐肯定是有事瞒我!咱们是姐妹,有什么话不能摊开来讲?是不是姐夫欺负你了?咱们李家女子不管出嫁还是在家,都不能受气。虽说姐夫乃是阿娘的内侄,也休想欺到我们姐妹头上。六姐你不肯同我说,咱们就去找阿娘,让老人家为你做主。”

  说话间李嫣便伸手去捉李婵,李婵知道这个妹妹行事有男子风范,说得出就做得到。连忙阻拦道:“不可胡闹!阿娘身体刚有好转,哪能为琐事去烦她老人家。”一旁一个姐妹道:“还不是窦奉节那个混账干得好事!整日和那帮世家子混在一起挥霍钱财也就罢了,居然还恋上一个卖唱歌女。不顾身份体面,与这等人混在一处,说出来都觉得丢人!若不是念着阿娘面子,我们早就去给他点颜色看看了!”

  “有这等事?”李嫣闻言面色一变,伸手下意识扶向腰间,随后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换了女儿打扮,再说身在二哥家里,腰间并未佩刀,此刻没办法抽出兵器挥舞。李婵摇头道:“我拿他也没办法。再说如今大人举兵攻打长安,军国大事要紧,这等小事又怎能闹起来分他的心?我家阿翁还跟着大人出生入死,那不成器的也跟在大郎身边征战,我若是为这等事闹起来,怕是连大人都会怪我不懂事。”

  “说什么随军征战,听说那个歌女也被他换了男装冒充家将带在身边呢。”

  李婵叹息道:“他一个男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又有什么办法。只好装聋作哑,再就是自己找些乐子。听听乐郎君的事,让自己不那么烦闷也就是了。”

  “不成!”李嫣勃然变色:“我们女子凭什么生来就要被男子欺负?这件事包在我身上,等到见到窦奉节,我定要为六姐讨个公道!”

  第五百三十九章 龙腾(十二)

  “郎君,谢某无意挑拨你们手足之情。只是谢某自入晋阳便与郎君投契,看不得郎君为人所愚,要为为你讨个公道!”

  蒲津渡口前,已然遍布军寨,此时相谈之处,便是军寨主将营帐之中。李建成于公案后端坐,在他面前的则是最近被他引为心腹的谢书方。李建成初至渡口时,并未打算安营扎寨,仗着麾下兵多将广想要硬生生用人命打开一条通路,夺取蒲津渡。可是几番交战下来,非但未能如愿,反倒是损兵折将。那些素日与他交好的世家子弟麾下私兵死伤惨重,已经不肯再派家兵家将为其送死。便是晋阳本部兵马也颇有折损,让李建成不敢再随意挥霍军力。比起兵马损失,士气的打击更为严重。晋阳的数万精锐数年间用心操演修缮甲兵,自以为爪牙锋锐无人可挡,更有世家为奥援此番出兵必能一举攻克长安席卷天下。纵然不至于一帆风顺,也只是在和蒲山公李密或是洛阳王世充,再不就是哪位世家大族的较量中受些挫折,长安城中那位少年代王以及京兆鹰扬府的弱兵根本不配做自己对手。没想到未曾与这些当世豪强、世家名门较量,居然在小小的蒲津渡,就被老将鱼俱罗所阻。明明兵力占优却处处受制,非但未能成功破敌,反倒是被重瞳老将杀得落花流水不得不固守待援。李建成原本千方百计求战,如今却是担心鱼俱罗挥师过河。是以这些时日转守为攻,亲自监督军将修缮营寨,摆出要打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姿态。越是如此越证明心里没底,不光是那些世家子弟大失所望,就是随同他出征的晋阳兵马也垂头丧气,纵然以牛酒劳军也难振士气。身为主将,李建成也知这一切责任都在自己身上。纵然父亲为人宽厚讲究父子情分不予追究,这些军将士卒的舌头根子也不会饶了自己。军汉头脑简单,只认胜负不问其他,若是自己能反败为胜大破鱼俱罗,事情还有挽回余地,否则怕是弄巧成拙,日后想在军中树立威信不知要费多少周折。这几日固守营垒之余,也冥思苦想破敌之策,却始终没有办法。今日谢书方前来李建成只当是他有了破敌之计,没想到所说的却是父亲布置。平素谢书方就不修边幅举止狂放颇有昔日东晋名士遗风。刘文静平阳之事未能办妥,前者蒲津渡兵败事先又未曾看破,在李建成面前地位大不如前。谢书方近来取而代之的希望,也就越发狂放起来。一入军帐便遣散左右,对李建成的态度也不算客气,口吻中很有些教训的味道。说起来谢书方倒也并非一无可取,其相貌堂堂乃是晋阳城有名的美男子,虽然在李嫣看来其身上世家子弟浮浪气息太重,没有武人英气,但是晋阳城中对其有好感的名门贵女也不在少数。其本身也是允文允武的人物,一身弓刀武艺很是了得,便是从小也曾耍枪弄棒的李建成若是放开手脚较量,怕也不是他对手。此番攻打蒲津渡,谢书方也曾与鱼俱罗交过手,固然败在鱼俱罗手中,却也败得不算难看。至少全身而退未曾受伤,能从无敌猛将手下逃得活命就足以让他在军将面前夸口。比起武艺来,谢书方的谋略更为出色。年纪虽轻却是满腹韬略,谢家四百年传承底蕴非凡,其家学渊源见识出色,私下里亦自比谈笑间破符坚百万雄师的祖上。李建成爱其才具敬其出身,是以此时谢叔方在帐中公开质疑李渊军令,又对李世民颇有诋毁,李建成也不曾发作,反倒是频频点头,一副礼贤下士模样。

  “依君轩之见,不能让二郎带兵助我攻蒲津?”

  “自然是不能!我军与鱼俱罗连番交战,重瞳贼虽一时侥幸得胜,可是自身伤亡也重。其将帅不和军心不稳,只靠老儿蛮勇支撑场面,绝非长久之计。待他的锐气耗尽,难免兵败将亡。此时一支生力军上阵,足以左右胜负。二郎将兵前来,等若白捡功劳。日后人们说起来,只会说二郎用兵如神,一战得蒲津战败鱼俱罗,不会有人记得我等浴血厮杀鏖战多日的辛苦。不但于郎君不公,就是对这些日子舍死拼杀的将士也不公道!“说到这里,谢书方的声音略略压低了三分,但是语气变得更为严肃:“二郎素有将略,于军中威名早著。若是此番再让他攻取蒲津,其军中威名便无可撼动。到时莫说是普通军将,便是大郎身边这些世家子弟,只怕也会有人心生他念。难道大郎就想凭着一个嫡长身份,承继大业?“李建成面色微变,随后又恢复如常。摆手道:“我弟兄之事,君轩就不必多言了。大人既然安排二郎助战自有其考量,鱼俱罗又着实骁勇,若是二郎能打开局面未必是坏事。我等顿兵于此,延误时机,若是桃花汛到来……”

  “二郎若能打开局面,于国公自然是好事,于郎君难道也是好事?二郎兵败平阳,折损了两千余骑,就连殷开山的族弟都扔在那里。纵有生擒执必思力之功,亦难抵其罪。某这些时日正联络军中世家子,准备拿下长安之后联名上疏,请国公穷治二郎之罪。纵不能真的将二郎论罪,也要夺了他的兵权,让他日后再不能与郎君相争。若是此番他破了蒲津胜过重瞳贼,这些谋划全都成了镜花水月。久闻李家兄友弟恭,却不曾想贵昆仲亲厚至此,连大业都能拱手相让,谢某佩服得很!“军帐内一片寂静无声,谢书方双眼紧盯着李建成,目光锐利如剑,刺穿皮肉直指腹心。李建成竟是不敢看这位谋主的眼睛,脑海里回荡着其最后那句话:我们弟兄的情分,当真亲厚至此?说来自家兄弟却是比大多数世家名门子弟更为亲厚,毕竟都是一母所生骨肉同胞,没有嫡庶之争。李家财雄势大执北地世家牛耳,家中子弟人人都有富贵,犯不上为了财帛权势争斗。纵然行事上略有分歧,彼此之间往来不多,也不过是人各有志,不曾损害手足情分。可是事关大业……那便是另一回事了。昔日废太子与如今的大业天子,何尝不是一母所生骨肉至亲,想必也曾兄友弟恭骨肉情深,可是为了天下,照样闹出那场惨祸。自己和二郎,又能比他们强出多少?若论勇毅,江都那位大业天子怕是远不能和二郎相比,他都敢做的事,二郎何尝不敢?若是让二郎得了兵将之心,再立下赫赫武勋,自己这个嫡长身份在乱世中,还有几分作用?谢书方此时又向前一步,“郎君所忧者无非蒲津渡。在我看来,不需二郎出马也一样可获全功。巨鹿郡公之子,令妹丈柴绍已然举兵响应,几日间便可直指蒲津。届时我军破出死力猛攻鱼俱罗,以柴家兵马扪重瞳贼之背,令其腹背受敌不能兼顾。纵然重瞳贼三头六臂,也难免败亡,蒲津渡乃是我等囊中之物郎君又何须担忧?“李建成也知自家妹丈起兵之事,柴家的信使早已经往来军中,与自己约定时间共破鱼俱罗。只不过柴绍终究是李家女婿,若是李家首战就要靠女婿来助阵才能取胜,传扬出去未免太过丢脸。是以李建成之前对于柴绍这路兵马并未看在眼里,还是想着靠自家兵马攻破蒲津,没想到谢书方反倒是把他们算作了胜负关键。谢书方道:“郎君好体面算不得错,不过大事在前,就顾不得那许多俗礼。郎君与柴大郎乃是至亲,众人共谋大事和分彼此?不论谁的人马,只要能破了蒲津都是一般。谁让柴大郎是郎君的妹丈?他为郎君效力,也属应当。“他在“妹丈”二字上刻意咬得很重,让李建成明白,自己话里的意思乃是暗指柴绍是外人。不管立多少战功都不足以撼动李建成的地位,真正对李建成有威胁的乃是李家自己人,其中干系心里要分辨清楚。李建成并非愚人,如何听不出谢书方话语里所指?此番父亲安排二郎出阵,未尝不是打算借机给弟兄打和,免得因之前截杀家将之事生出嫌隙。若是自己拒绝,就是把父亲的好意也给拒之门外。日后纵然两兄弟不至于反目,这道裂痕也再难弥补,兄弟情分要大受影响。若是顾念兄弟情分,让二郎出兵破了蒲津,把这份功劳送于他?李建成一念及此,脑海中却生出那熊熊烈火肆意燃烧的情景,不由得摇了摇头,把这份念头消除一空。自古以来做大事者不可有妇人之仁,想要做大事就不能顾虑太多。再者自己日后登基保二郎富贵无忧,也不算坏了骨肉亲情!李建成深吸一口气,看着谢书方:“君轩所言不无道理,鱼俱罗刚勇过人,二郎同样性情鲁莽。若是二人沙场相斗,二郎有所损伤,阿娘面前不好交代,让他做些清闲差事也好。只是大人的军令已下,我等该如何安排?”

  “此事不必郎君担心,一切交给某家来做。”谢书方面带笑容显得成竹在胸,不管是要当李家女婿还是李建成心腹谋主,都得有足够的本领匹配。此番为李建成做成这桩大事,那位李家九娘就飞不出自己的手心。日后李建成坐了天下,江左谢氏便可恢复旧日荣光,这一切都是自己的功劳!

  第五百四十章 龙腾(十三)

  李渊自晋阳出兵,以李建成为前锋,自己亲统大军殿后,前锋后军相距约三日。自从李建成受挫于蒲津,李渊下令李世民率部驰援黄河,随后率军退于霍邑暂居。此地距离蒲津、晋阳皆不甚远,既可随时支援前敌不至有失,也不至于让长子面上无光,担一个不通军务,全靠爷娘善后的纨绔名声。霍邑原是西周霍国文王子姬处封于此。开皇十六年置汾州,永安属之。开皇十八年改汾州为吕州,改永安为霍邑。此番李渊出兵,于霍邑破隋军三万,斩隋朝虎牙郎将宋老生,天下为之震动。不但门生故旧世家子弟纷纷来投,也让长安人心惶惶,阴世师之所以迫于无奈放出鱼俱罗,也与这场大捷有关。

  李渊将霍邑看作自己的福地。屯兵于此既是因为此地粮草辎重甚足,也是为了想要讨个好彩头,期待能够再传捷报。既已安排了李世民带兵,李渊便不再做其他处置,以免长子面上无光。乃至入城之后,刻意减少外出,每日在城中处理公务再不就是和裴寂闲谈,仿佛自己依旧身在晋阳,并不曾出兵攻打长安。不管前敌战事如何他始终不动如山,让人猜不透这位唐国公心思究竟如何。直到今天,才终于出城列阵。身为八柱国世家家主,李渊的排场本已比拟王侯。如今正式起兵,气派更是直追帝王。鼓号喧天,旗幡招展。数千甲骑列摆阵势,为唐国公仪仗。阳光照射下甲胄反光,明晃晃夺人二目。李渊端坐车辇之上,位于全军之前。在他身旁左右,则是那些忠心耿耿武艺高强的李家锦衣家将。数百名家将皆着锦衣裹斗篷,斗篷随风摆动如同五彩祥云,把唐国公牢牢遮护其中。而在李渊车仗之旁紧随的,则是他的好友,晋阳宫监裴寂。裴寂对于今日这番排场并不十分满意,只不过李渊非要坚持如此,让他没有办法阻止。虽然硬着头皮陪好友出城,脸色依旧不是很好看。李渊倒是满面笑容,坐在车仗上,眼望晋阳方向,眼神中充满慈爱之色。似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裴寂说话:“二郎在马邑想必是吃了不少苦,边地苦寒非世家子久居之所,二郎在那不知瘦了多少。等到此番事了,我必要问罪于刘武周,看看那乡间土棍长了几个脑袋,敢欺负到我李家头上?”

  裴寂当着这些锦衣家将的面不好多言,只好轻咳一声:“军情如火,国公还需以大事为重。”

  “军务固然要紧,二郎的事也不能等闲视之。总得有人让刘武周明白个道理,他能否在马邑立足,突厥人说了没用,得是我李家人说了算!”身为八柱国之首,如今更是要出兵问鼎天下之人,有这份气魄自然不足为怪。若是平日里裴寂必然附和,还得称赞李渊有决断,然则如今他却是另一番心思。国公为人宽厚乃是好事,也正是靠着这种性格,才能得世家之心。可是太过宽和又有些儿女情长,这便不是开国之主应有的气魄。在裴寂看来,身为天下之主,行事便不能一视同仁,更不能考虑骨肉亲情。李世民不管在马邑受了多少委屈,又或者立了多少功劳,此时都只能打压不能揄扬。倒不是李世民之前不给裴寂面子让他心生记恨,事实上裴寂心中对于李世民的看法比李建成更好,但是为了李家大业不得不牺牲这位二郎。李世民性情坚韧果决又得军心,在恶虎口可以持刀陷阵,很有些将种子弟的风采。这等人若为将自然无话可说,可是身为李家次子,若是任他建立功业获取武勋,大郎只怕不好做人。李建成这次不顾一切要当先锋,怕也是和这位二弟脱不了干系。昔日那场东宫大火,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弱干强枝所致?前车之鉴在此,后人理应有所防范,不该在重蹈覆辙。李渊身为李家家主应该能看到这里面的隐患,本该从此时开始就抑二郎扬大郎以保证日后李建成地位稳牢。此番让李世民为李建成的辅臣,也是明确二者位分,让大家心里有数。这本来是件好事,可是李渊率霍邑精兵出城迎接二郎,却又把自己这番苦心坏了大半。如今城中军将都知道国公固然宠爱大郎,但是对二郎也是一般关照,两兄弟不分彼此。哪怕二郎此番给大郎做副手也是兄弟情分无关高下,这还是分不出高下,长此以往日后两兄弟之间怕不是要闹出一场大乱子!裴寂看了一眼李渊,见他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心道此时的国公只怕心思都在父子重逢上,对儿子的思念只怕还在关心前敌军务之上。自己再怎么劝谏也是无用,只好设法给李世民一些教训。直接对李世民出手太过不智也无必要,只能从他身边人下手。那个徐乐倒是个不错人选。

  此时一名斥候打马如飞赶来,向李渊禀报道:“二郎并玄甲骑距此三里!”

  李渊点头道:“令他们速速前来!”今日李渊不但摆开仪仗迎接李世民,更是派了斥候往来传递命令,打探儿子队伍与自己的距离,随时报给自己知晓,那份想念儿子的心思不言自明。若不是顾念着身份体面,怕是要驱动车辇跑到前面去接。裴寂听到玄甲骑三字,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徐乐的模样。二郎对这位乐郎君果然厚爱,连面见父亲都要把他带在身边,俨然已经当成自己人看待,从此人身上下手倒也恰当。

  他朝李渊一笑:“这玄甲骑便是徐乐的人马,此子颇有勇力,若是归入大郎麾下,定是个好帮手。”将李世民刻意结交的斗将拨给李建成调度,从大局上说无可厚非,于李世民而言则是个不轻不重的敲打。让他别忘了自己永远是兄弟,兄长才是世子也是未来家主,李家的一切早晚都会属于李建成。只要家主有令,李家人就得乖乖听从,把自己的财帛土地乃至豢养家将奉上供家主调度,这便是尊卑之分,李渊对此不置可否,只是点一点头没有说话,态度高深莫测,双眼只顾看前方。过不多时,只听阵阵马蹄声如滚雷般传来,随后只见旌旗摆动,李世民的大旗与一面陌生的旗帜并排而行,旗帜之下,一道黑色的浪潮卷地而来。李世民赶来参见父亲,自然不能统率大军,跟在他身边的只有徐乐与他的玄甲骑。这支几百人的骑队与李渊背后的千军万马相比原本不值一提,河东六府鹰扬也是大隋有数的精锐,晋阳作为天子设想中征讨突厥的重要仓储,更是积蓄了海量甲兵。论及甲胄、器械之利,除去东西两都以及江都之外,便以晋阳为最。

  兵马既多甲仗亦鲜,区区几百骑兵在他们面前原本翻不起风浪,入不了众人法眼。可是当这几百骑出现之后,便是晋阳本地那些身经百战的老军将,呼吸也为之一窒。明明是数百骑兵,可是马蹄的步伐竟然出奇的一致,听上去就像是一匹马。便是在边地长期与突厥人交战的马邑、恒安甲骑也做不到这一点,更别说晋阳这些骑兵。晋阳军中有些人曾跟随杨广参与过辽东征伐,与十二卫精锐并肩作战,眼界最是开阔,却也从未见过这等手段。区区数百玄甲骑此时的气魄竟然丝毫不弱于李渊背后这数千精锐甲骑,裴寂虽然长于文事拙于军务,却也能感受到玄甲骑那如同山崩海啸一般的气势,心中亦是无比诧异:这徐乐到底是何方神圣?怎生有这般厉害手段?所谓玄甲骑自己也是见过的,原本不过百人,如今这些人马大半来自李世民麾下家将以及精锐亲兵,虽然他们也是弓马健儿,可是能在短短时间内把他们栽培成和原本玄甲骑一般的精锐骑兵,也是名将的手段。斗将只善厮杀未必善于将兵,既有勇力又通军略的,绝不是普通边地侠少!他到底是谁?又从何处学了这番本事?侧头看去,却见李渊也瞪大了眼睛看着这支骑兵,眼神中既有惊喜又有些疑惑还带着几分裴寂都看不出的东西。看来自家这位讲究世家风雅气度,遇事优雅从容的家主,也被这支骑队引起了兴头?

  裴寂低声道:“这支玄甲骑便是徐乐的兵马,若是这支人马归大郎调遣……”他的话没说完,却发现李渊根本没理会自己,只是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越来越近的骑兵,显然没听自己在说什么。忽然间,只见李渊从车上起身,两名锦衣家将连忙搀扶李渊下车。

  裴寂大吃一惊,李渊出城迎接李世民算是父子情深,可是身为父亲下车迎接儿子,这未免乱了尊卑。他连忙提醒道:“国公!”可是李渊根本不理会裴寂,双足落地随后用手一推,两名家将便被他推开。只见李渊大步流星向着李世民一行人飞奔而去,沿途挡在路上的家将若是躲避不及,便毫不客气地伸手去推。

  李渊在朝堂上素有“钝重”之名,便是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今日这般失态却是前所未有之事。不光是裴寂,就是其他随行军将心中也觉诧异,不知国公何以如此。

  李世民与徐乐此时也勒住坐骑,两人甩蹬下马,其后的玄甲骑也随之勒缰下坐骑,一起叉手行礼参拜国公。

  李世民高声道:“末将李世民参拜父帅!”

  徐乐也随后高声大喝:“神武徐乐参拜唐国公!”李渊此时已经走到两人身前,目光在李世民身上一扫而过,随后紧紧盯住徐乐身上那件冷锻瘊子甲,整个人如同木雕泥塑一般站在那里不动,目光始终落在甲胄上不曾错开,仿佛这件宝甲有什么稀罕,让他舍不得错开眼神。李世民不知发生了什么也不敢问,李渊身后的兵将以及裴寂等人都是满腹疑云却又不敢作声,野外虽有数千人马,此时却安静异常,除了阵阵呼吸声以及战马的响鼻声再无任何声响。过了良久,李渊忽然一把抓住徐乐的手颤声问道:“徐乐……某来问你,你可听说过徐卫?徐敢又在何处?这件甲胄你从何而来?”

  第五百四十一章 龙腾(十四)

  自李渊注视甲胄之时徐乐便已经猜到,对方多半从这身甲胄看出了自己的出身来历。阿爷在世时曾不止一次说起过徐家祖上过往以及与李家渊源,只是徐乐不愿提起。早在鲜卑六镇时,徐家祖上便追随陇西李家征战。等到北周建国,八柱国助宇文家争霸,黑甲徐敢因时而起天下闻名。彼时徐敢正在少壮,能杀善战勇力无双,一马一槊冲锋陷阵,不知立下多少汗马功劳。阿爷这一身黑盔黑甲外加愤怒金刚像覆面,就是他的活招牌。两军阵前只要看到这身甲胄面覆,就知道徐敢和他的黑甲铁骑赶到。两军未曾交锋,敌将心里就先自生出几分惧意。尤其是那些以勇力闻名的斗将更是格外小心,生怕勇名招祸,被徐敢盯着打,最终把性命葬送在其手中。陇西李家自鲜卑六镇起家,得以成为八柱国之首,自厮杀汉一跃建立家号,成为北方世家之首,这背后徐家出力甚巨。若是没有徐家祖上卖命征战帮李家建立武勋,也就没有李家这份家业。不提祖上之事,就是眼前李渊得以成为唐国公乃至坐镇晋阳问鼎天下,也和自己阿爷以及父亲父子两代人的效力分不开。阿爷那一身伤疤,便是为李家卖命的凭证。每道伤疤都是一桩功劳,每道伤痕都是李家对徐家的亏欠证明。虽然徐乐不知为何阿爷隐遁神武宁可被王仁恭的租庸逼迫,殚精竭虑筹措资财也不肯和李渊联络,但是老人家既然这样做就肯定有他的道理所在。因此哪怕和李世民如何投缘彼此交情深到何等地步,徐乐都不曾提起当年旧事。李世民出生时,徐敢已经带着徐乐隐居神武,李渊也对这段往事讳莫如深。因此李世民对自家麾下昔日第一猛将的事迹所知不多,更不认识这身宝甲,否则早就和徐乐相认。徐乐也曾考虑过,阿爷或是父亲可能和李渊有了龃龉,是以才始终不肯与其往来。作为和自己父亲同辈之人,李渊肯定认识这身甲胄,见面之后多半要被看出根底。不过徐乐并不因此畏惧,更不想乔装。大丈夫有一身本领,天下何处不可去?且不说李渊素有仁厚之名,不至于因上辈恩怨就迁怒于己。纵然其当真心胸狭隘至此,自己也大可带兵离去另投他处。是以他并未改换装束,大大方方穿出这身宝甲,也做好了和李渊翻脸的准备。可是听李渊这声询问声音颤抖,语气更显得激动万分,仿佛真是故人重逢喜悦万分,心中便不疑有他。以李渊这等身份犯不上在这种小事上作假演戏,自己更不至于藏头露尾,不敢承认自家出身来历。因此听得李渊发问,徐乐沉声道:“国公所言者正是家父,至于阿爷,原本隐居神武,后为王仁恭所害,已经于停兵山归天。这甲胄便是阿爷遗物!”

  “你待怎讲?”李渊的声音又提高了几分,两手牢牢抓住徐乐的手腕,这位素有钝重之名,泰山崩于前也不变色的北方世家首领,此时却显得方寸大乱,就连说话语气都变得前所未有的激动。

  “你是徐贤弟之子?且抬起头来,让某好生看看你。”徐乐依言抬起头与李渊四目相对,李渊的双手紧握着徐乐的手腕越来越用力,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一双虎目之内泪光盈盈,看得出他想要努力控制,接连深吸了几口气,可还是未曾奏效。两行清泪在脸上流淌,面色赤红呼吸急促,看得出他此刻心情激动至极。李世民、裴寂等人都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之前不管是遇到故人之后,还是前锋交战不利,李渊始终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这徐乐到底出身为何?又有何本事让李渊失态至此?不容众人想明白,就见李渊仔细端详着徐乐,过了不知多少时间才缓缓松开手,不住点头道:“像!着实像极了我那徐贤弟!果然是虎父无犬子!“他说着话倒退两步,仰首向天大叫道:“徐老伯!您老人家隐居神武不问世事,也该给某通一封书信,让某知道你的所在好去探望。便是我把事做差惹得老伯生气,见面之后也大可动手责罚,打也打得骂也骂得,总归是自家人万事好商议!却为何音讯断绝,不肯与我有只言片语往来?若是某得知老伯下落,又何至于让您老遭此不幸?小侄到底做错了什么,让您老如此动怒?我真的不明白啊!“这一番喊叫撕心裂肺语声哽咽,一如子侄哭悼叔伯长辈,听得出乃是发自肺腑并非虚应故事。徐乐心头也不由得阵阵发酸,虽然不知李渊和自家往事,但是看李渊这番举止,和自己父亲多半是莫逆之交。阿爷因何不与其往来,倒也是怪事。见李渊状若癫狂,这些晋阳军将心里都有些胆怯,纷纷看向裴寂。裴寂虽然也不明所以,但此时除了自己没人能去劝解。连忙下了坐骑一路飞奔到李渊面前,拉住他的袍袖道:“国公不可如此……此地不是讲话所在,我们有话到城中去讲。”

  “啊……是啊,我们是该进城讲话。”李渊如梦方醒一般,连忙用袍袖擦擦眼泪,随后一把拉住徐乐的手:“贤侄,你随我同车而行,与我讲讲这些年是怎么过的。”说话间不容徐乐分辨,拉着他就往车上走,徐乐见李渊态度真挚也不好太过挣扎,只是低声道:“国公的车仗,末将怕是不该坐。”

  “这是什么话?我与你父交情莫逆不分彼此,你便如同我自己亲生骨肉一般。这些年我对你家缺少关照,今日重逢不知有多少话说,同车而行有何不可?今后我李家子弟所有之物,也都会有你一份,千万不要见外,否则我便更加无地自容。快随我来。“本来李渊摆出这个阵仗是为了迎接李世民,也算是向手下的文臣武将宣布,自己对这个次子的厚爱,不管是谁都不得再追究平阳兵败之事。可是自从见了徐乐,李渊就像是忘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反倒是把徐乐当成自家骨肉,一路拉上车,随后就吩咐大军回城。李世民看得莫名其妙又无可奈何,小狼女步离则眨巴着好看的大眼睛,同样是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她心思单纯,不觉得徐乐被李渊拉上车是什么大事,只是觉得乐郎君被这个老头带走了,自己又不方便跳到车上,只好无精打采地骑在吞龙身上随着队伍前行。心中则嘀咕着:李家这些人为什么都那么喜欢抢乐郎君,难道你们自己没有男丁?

  真正震撼的还是玄甲骑以及李渊身后这些军将兵丁。

  宋宝此时只觉得心头狂跳,手心里都是汗水。他的叔父也曾在老柱国贺拔岳麾下听用,对于世家之事并不陌生。这是个属于世家门阀的时代,哪怕是经过五胡乱华那等兵火摧残,世家、寒门乃至平民之间依旧存在着天渊之别。这道鸿沟一如雷池不可逾越,更不会因本领勇力而改变。再有本领的寒门还是寒门。即便是世家内部也有高低上下之分,像王仁恭固然也是世家子且出身太原王氏,可即便他亲至,也没有资格和李渊同车而行。徐乐何德何能有此殊荣?固然他武艺高强勇力过人,可是放眼天下斗将不知多少,骁勇如尉迟恭,又或是鱼俱罗那般有无敌之称的猛将,在自家主公面前再怎么得宠,也无非是放浪形骸又或者得封高官。身份不会因此而改变,跟世家之间的距离也不会缩短。刘武周再怎么推衣解食,也不会和尉迟恭同乘一马,鱼俱罗更是因为重瞳相貌,被杨广随便一句话就丢入牢中险些人头落地。李渊这种世家家主即便重贤爱将,也不过是厚赏金银财帛美女宝马,这就足够了。在徐家建立家名成为武功贵族之前,绝不会因为徐乐勇武就待如子侄,让他和自己同车而行。这徐家祖上到底是何等显赫出身,又和李家有什么过命交情?宋宝追随徐乐到晋阳,每天三餐饱食,又有暖房大屋可住,自己更是得为军将,本已心满意足,觉得到了这一步人生便已到达巅峰,再无何可求。至于建功立业乃至开府建牙建立家号等等,如同空中星月,再怎么耀眼也不是自己所能企及之事。可是如今见到徐乐和李渊如此亲近,他那颗心又不由得蠢蠢欲动。李渊乃是要夺取天下之人,如果乐郎君祖上真和他家有如此深厚的交情,日后李渊做了皇帝,乐郎君做个郡王也不稀奇。自己一路追随于他出生入死,又岂能少了没有酬佣?纵然自己和他的交情不比韩家兄弟,做个柱国总是可以的吧?日后若是神武铁飞燕做了柱国,岂不也是一桩佳话?就是不知道徐老头为何这般糊涂,把这么个阔朋友扔在那里不往来。若不是那么穷耿直,徐老头也不至于死在王仁恭手。

  徐家人怎么样是他们的事,自己得机灵些。必须撺掇着乐郎君与李家好生结交,他不想飞黄腾达,自己这些部下还得指望他提携呢,这事由不得他做主!

  宋宝的心头狂跳,人也变得兴奋起来,催马来到韩约身边小声问道:“韩大,乐郎君与李家到底是何等交情?我咋从没听人提过?且说来让咱也长长见识?”韩约瞪了他一眼,低声呵斥:“带好你的兵,别乱了玄甲骑的步子!老爷子在日也不曾与李家往来,他们往日的交情与我们有何相干?咱们走到今天靠的是乐郎君外加自己的胆量本事,不是何哪位贵人的交情!问这些作甚!”

  宋宝讨了个没趣,却又不敢招惹韩约,只好讪讪地回去带兵。心中暗自嘀咕:难怪你们徐家闾的人日子过得这般穷,就冲这一根筋的脾性也注定难以发迹。玄甲骑人马刚刚进城,李渊就派了麾下军将传令,今日迎接故人之子,军中开大宴庆贺。所有玄甲骑兵士每人有两斤好肉,军将另设酒席款待。宋宝连忙问道:“我家乐郎君呢?”

  那名军将不知宋宝和徐乐交情不敢得罪,连忙回答道:“国公亲自于公廨内设家宴款待乐郎君,我家二郎还有裴长史等人,都是陪客。”这消息也传到了侯君集的耳中,李渊见到徐乐的激动模样已经令他感到诧异,再听到这命令就越发摸不清头脑。徐乐就算本事再大,也不至于让李渊如此……等等!徐……黑甲……莫非徐乐是那人的后裔?若当真如此,自己败得倒也不算冤枉,反倒是未曾受伤才是侥幸。只是如果徐乐真是那人后代,自己又如何争得过他?九娘之事,又该怎么办?

  第五百四十二章 龙腾(十五)

  酒酣耳热,笑语声喧。因为前线交战不利,自李渊移师入霍邑之后,公廨之内人人自危,便是大声说话都不敢,生怕触怒国公受罚。似今日这般开怀畅饮说笑无忌,还是破题第一遭。而这一切全都要托徐乐的福。李渊已经除去公服,穿了身宽大的居家常服,松松垮垮没什么威仪,倒是有几分当年江南士人的狂放做派。吃酒吃的满头大汗巾帻便戴不住,只勒了一条抹额。身为陇西李家家主、唐国公如今更是有望问鼎天下至尊宝座,李渊等闲不会如此打扮。就算是家宴之时也是仪态端庄不怒自威,像现在这般放开肚皮吃喝,全不管尊卑上下,也没有规矩约束的畅饮,在李世民记忆中也没有几次。军中不设女乐,往来呈送酒食的都是锦衣家将。这些人不同于普通军汉,都受过严格训练,行路无声不扰主人雅兴。虽然手中托盘上满是酒食,但也能做到步履轻盈迅捷不洒不漏,更不会彼此碰撞。也只有世家豪门,才能用得起这般出色人物。霍邑自然不能和晋阳相比,不过李渊表面以武将家风示人,骨子里却仰慕江南世家风范。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哪怕行军之时,也会带着熟悉自己口味的得力庖人。是以这桌酒食既丰盛又精致,便是裴寂这等老饕客,也挑不出半点破绽。对于徐乐来说,总是觉得在战时还如此讲究未免有些奢侈,大家说到底都是打天下的人,哪能太贪图享受,哪怕是招待至亲好友有酒肉就足够了。只不过盛情难却,李渊招待自己的一番好意总不能辜负,只好把话压在心里不提。陪席的除去李世民、裴寂之外便是温大雅等心腹文武,这些人也是李渊一脉的股肱班底,被李渊当成自家人看待。徐乐初来乍到就能参加这种宴会已是殊荣,饮酒时更是被李渊招呼坐在自己身旁,不但证明他从此时起已经被李渊接纳为这个小团体的一员,更证明李渊所言不虚,确实把他当成了自家子弟看待。李渊的手拍着徐乐的肩膀,正向其他人介绍道:“我李家能有今日,全赖徐家列祖列宗冲锋陷阵折冲御侮。当年宇文家扫荡北齐之时,我家便为先锋。齐国军阵如山,刀枪如林,更有柔然铁骑相助。那些柔然骑说起来比突厥骑兵尤有过之,来去如风弓马娴熟,乃是天下一等难缠的对手。说句实话,我在军阵内观阵,心中也自忐忑不知这一战胜负如何。不料就在那时,只见老伯父一马冲出,高喝一声:我儿何在?徐贤弟催马舞槊直冲北齐军阵,孤身一人万军难当,北齐几个有名斗将上前,未走一合就被徐贤弟打落马下,齐军军阵大乱,随后便是老伯父带着手下铁骑冲锋踏阵。那一阵我八柱国都在后方观战看得分明,北齐十数万大军狼奔豕突,皆是老伯父与我那贤弟舍死力战之功。柔然人口中称徐家父子为金刚,一见丧胆。只可惜老天无目,这等虎将最终却落得如此下场!徐贤弟为奸人所害,我那老伯父居然……”

  说到这里,李渊的眼眶又有些发红,手中酒樽重重一墩,高声喝道:“王仁恭敢害伯父性命,日后我必寻太原王家,给阿乐一个交代!”

  裴寂在旁咳嗽一声:“国公,前尘往事不必多言,还是该说说当下。”李渊点头道:“玄公所言不差。阿乐既是徐贤弟的骨血,便是我李某的子侄。李家徐家世代交好,我与徐贤弟更是莫逆之交,两家便如一家。这些年我对你祖孙多有亏欠,此番定要好好补报。阿乐,谁曾对你不敬,我这个伯父定为你做主。王仁恭已经死在你手,日后再去寻太原王氏说话,这事暂且不提。刘武周、执必部尚在,这笔帐必要算个清楚。某不愿插手马邑之事,不代表我怕了他们。既然他们敢欺负到你头上,便是自寻死路!待等长安事了,我便给你一支人马,让你亲自提兵入善阳,向刘武周问罪!若是执必部还敢出头,就连他们一起扫了又能如何?当日老伯父横扫柔然骑,阿乐自然也能扫荡那些不知死活的突厥兵!“裴寂与温大雅四目相对,脸色都微微一变,随后恢复如常。两人与徐乐之间没有私人恩怨,但是李渊对徐乐的礼遇太过,让两人心里都不舒服。他们一个是李渊好友一个是李渊重用记室,不至于和一个武人争宠。但是世家自有世家的行事规则,不管徐家祖上为李家立下多少功劳,在军中又有何等名声,终归未能建立自己的家号,徐乐也就算不上世家子弟。李渊对他如此厚爱,让其他投奔李渊的世家子如何看待?若是这些人因此生出怨怼之心,岂不是因小失大?在两人看来不管打天下还是治天下,最终还是需要世家支持。

  大业天子不就是因为得咎于世家,以至于江山分崩离析?若是李渊也不能结好世家,这江山如何久长?再说裴寂还想借着对徐乐下手敲打李世民,总不能因为徐乐祖上的功劳,就把这件大事也耽搁下来。如今听到李渊为徐乐撑腰,不惜得罪执必部,甚至想让他独自掌兵,让两人心里越发觉得不快。这唐国公到底是发了什么癫?不管与这徐乐之父交情如何深厚都已是过去之事,今日如此厚待一寒家子已是格外优容,岂能再给他兵权?裴寂咳嗽一声:“国公,自古来名不正则言不顺。乐郎君初至军中,还是应历练一段时光,等到有了合适官职再让他执掌大兵不迟。否则那些军将怕是也不肯服帖,反倒是让乐郎君不易指挥。”

  “玄公所言极是!”李渊不住点头:“这倒是我疏忽了,不过也没什么。阿乐,从现在开始,你便是我李家的骁骑将军。待等天下抵定之后,再行封赏。”这下便是温大雅都有些坐不住了。大隋十二卫每卫设大将军一人,将军两人,其中左右卫称骁骑,统率左右卫的将军便为骁骑将军。晋阳起兵攻打长安,自然是存了席卷天下之志,其官制目前依旧保留隋制。眼下晋阳兵少,尚不足以设十二卫,骁骑将军的军号乃是虚衔并无多少实际意义。可是自古来名爵不可轻与他人,李渊身为唐国公并非江湖草莽,也不会把军号随便撒下去作为赏赐。如侯君集这等出身柱国之家,自身也确有本领的少年将军,如今也不过是个旅帅差遣,连官位都无。不知要熬多少年头立多少战功,自己又要受多少伤损,才能挣一个将军名位回来。徐乐初来乍到,就得了将军衔,日后再立功又该如何奖赏?难道日后真要他做郡王?再说他一个毛头小子就得将军,让那些追随李渊的军将又该如何想法?

  顾不上考虑后果,温大雅咳嗽一声:“乐郎君少年英勇固然不差,只是年岁终究太轻,贸然加将军号,只怕众将非议,对于乐郎君也未必是好事。”李渊对温大雅素来敬重,于其谏言也大多听从,可是今日他却一摇头:“彦弘乃是文人不谙武事,就不必多言了。凭徐家祖上之功,便是裂土封王又有何不可?让阿乐做个骁骑将军,我还觉得是委屈了他的本事。谁若是不服气,便让他寻某说话就是。“这话一说,谁也不敢再开口。唐国公既要做天下主,自然也有人王的气派,平日说笑无忌,但是尊严不容冒犯。这时候再要劝阻,岂不是在质疑主君?即便是温大雅,也未必扛得下这份罪名。

  李渊又看向徐乐:“阿乐不会嫌弃官小吧?你安心效力,日后立了战功某定会重用。便是看在我与你父的交情份上,也不会让你受委屈。”徐乐叉手行礼道:“多谢国公厚待,某愧不敢当。温学士所言颇有道理,某初到晋阳未曾立功,何德何能可为将军?待等某破了蒲津,取了鱼俱罗头颅回来,国公再封赏不迟。“李渊手拈胡须态度有些迟疑,“重瞳贼本领非同小可,便是你父在日也不敢对他等闲视之。你是徐家唯一骨血,又至今未曾娶亲,若是有个好歹,我将来如何向我那贤弟交待?如今我兄弟李神通、门婿柴绍均已起兵,各路人马合击鱼俱罗,纵然他有三头六臂也遮拦不住,这等拼命勾当又如何能派你?且好生在霍邑歇息,日后有的是仗打。“徐乐闻言心中既是感动又有些窝火。李渊果然是个爱护子侄的,不但对自己的儿子格外关照,就连自己这个故人之后也是尽力保全。只不过他这份苦心自己万不能领受,若是放过鱼俱罗去打其他的对手,整个晋阳军中还有谁会看得起自己以及自己的玄甲骑?在众人心里,只会把自己当成上门告帮的乞丐,纵然当面不说什么背后的冷言冷语也不会少。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能落这么个名声?自己若是不敢去斗鱼俱罗,怕是连祖父和父亲的脸都丢光了!玄甲骑一路走来,哪次不是靠与强敌浴血搏杀以命换命才有今天?怎能在此退缩?他顾不上多想,霍然起身道:“国公厚爱某铭感五内,但是某此次随郎君前来便是要斩杀鱼俱罗攻取蒲津渡口。若是国公信不过某的本领,认为我不是鱼俱罗敌手,某也只好挂冠而去。“李渊愣了片刻,随后哑然一笑:“坐下!别动不动就站起来。你这倔脾气倒是像极了我那贤弟和徐老伯父,果然是一家人。也罢,既然如此某也就不多说什么,这破敌之令依旧交给你和二郎,但是千万记住千万谨慎,不可让自己受了伤损。我在霍邑备下美酒,准备为你们庆功!“徐乐端起面前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若是此番不能手刃鱼俱罗,把他的人头拿回来交给李渊,便不会再留在晋阳军中。宁可带着乡亲们离开此地另觅出路,也不会担一个靠祖宗名号吃闲饭的名声。

  第五百四十三章 龙腾(十六)

  蒲津渡口,李建成军帐之内。李建成正在帐中端坐,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军将的喊叫声:“此乃郎君军帐不得擅闯!”随后便是李世民一声如同炸雷般的大吼:“滚开!”紧接着,便是几名军将的惨叫声传来。

  片刻之后帅帐被人掀开,李世民手按直刀刀柄昂首阔步而入,在他身后几个军将小跑着追进来,还在大呼小叫着:“二郎不可!”李建成朝几个军将一挥手:“都下去吧。二郎乃是我的手足岂是旁人可比?军帐不得擅入乃是约束军将并非离间骨肉,连这都搞不明白,活该受些惩戒。滚下去,没我的话谁也不准进来。”

  几名军将施礼退出,李建成朝李世民一笑:“二郎来得好快。有话坐下慢慢说,不必焦急。那些军汉不懂事冒犯了贤弟,回头慢慢收拾他们。”李世民虽然落座,但是依旧与兄长怒目相对,两眼血红几乎要喷出火来,额头青筋暴起,整个人处于爆发边缘,看模样不知几时就会朝自家兄长发作。李家兄弟脾性不同喜好不一,总归是一母所出,平日里略有嫌隙也不至于翻脸。何况军中法度森严,父子手足也得先讲军法后叙私情,李世民这般举动在军中乃是大忌很容易被人抓住痛脚穷追猛打。李世民固然是武将做派,终归不是无脑匹夫,若非逼迫到极处也不至于如此。实在是此番欺人太甚,便是泥人也难免有火性,又何况是久在军中素来亲近军汉,脾性也格外爆烈,此时自然压不住火性。如果对面坐的不是李建成,而是之前传令的谢书方,李世民此时说不定已经一拳打将过去,先教训他一番再说。对于李建成话里夹枪带棒的揶揄,这时也顾不上理会。军情紧急不容耽搁,在霍邑只停留了一晚,吃过酒席之后,次日李世民便率军出发直奔蒲津。李渊那番盛情款待,便是最好的揄扬名声手段。如今李家麾下各路人马都已经知晓徐乐乃是昔日李家第一斗将,大周八柱国之外军中第一人徐敢的孙儿,将种子弟手段高明连唐国公都格外高看。鱼俱罗虽然没和徐敢较量过,但是从战绩、名号看,他比起徐敢来都有所不及。爷爷了得孙儿自然不是等闲之辈,年岁又在少壮,足以和鱼俱罗一较短长。三军因此士气高涨,李世民也想着趁热打铁,凭借这股锐气渡河猛攻一战立功。不想刚到蒲津渡就被谢书方就拿了军令来,命令李世民交出手下三千铁骑另作他用,也不许李世民调动蒲津渡任何一艘船只。蒲津渡口以李建成为主将,李世民只是助阵,兵马调遣必须听从将令,船只调度上更是只认李建成。没有李建成军令,即便是李家二郎也无权调度船只。谢书方摆出一副欠揍臭脸,说话慢条斯理打官腔,气得李世民火撞顶梁,险些当场翻脸。强压着火打发了谢书方,便跑到李建成的军帐来理论。李建成却是不慌不忙,甚至连说话的语气都和谢书方颇为相似:“二郎,你这像个什么样子?被外人看到,岂不是要耻笑我们李家没有规矩?你素来喜好武事,自然知道骑兵利于野战不利攻坚,尤其涉水夺渡口,更不是骑兵所长。之前张士德数百精锐败亡,也是因舍骑就步,反倒是被敌兵所乘,此番便不能再用骑兵去做这等事。至于那些渡船,某自有用处。倘若擅自支用有所折损,便要误了大事。这也是大人的军令!”

  他在大人二字上刻意加重了语气,显然也是在提醒李世民,若是质疑这道军令,就等于是在质疑李渊。

  李世民怒道:“出兵之时大人亲口说过,要我与乐郎君攻取蒲津渡口斩杀鱼俱罗!”

  “大人也说过,要二郎听我军令行事。”李建成冷声道:“还有一事二郎有所不知,你们离开霍邑之日,君轩恰好进城,向大人说明利害,从大人那里讨了一份新军令回来。

  你且看一看。“说话间李建成自公案上拿起一道手札递到李世民面前,其火漆封口已经破开,李世民抽出里面的纸张展开观看,其中文字自然不是李渊所写,不过印章确实是李渊的大印。这份手书的内容便是将李世民麾下三千骑归入李建成麾下听用,另有李建成调拨一千兵马与李世民指挥。攻取蒲津渡口之事,由李建成全权指挥,李世民不得违令。

  看着上面文字,李世民直觉得胸中怒火升腾直撞顶梁,手臂微微颤抖,恨不得把这份手札当场撕成碎片再丢回李建成脸上!他不傻,当然猜得出这所谓手令是怎么回事。温大雅、裴寂等人只要在父亲耳边说两句,便能得到一个模棱两可的指示,再由温大雅执笔裴寂持印,这份手令就会以父亲的名义下发。这两人和自己并没有私怨,但是谢书方乃是江左谢氏子弟,固然谢家败落,但是其依旧是世家子,所求之事又不至于太过难办,裴寂、温大雅等人也就不会驳他的面子。这就是世家子的手段本领,仅靠出身血统,就能办成普通人费尽心力也办不成的大事,更能把大好局面破坏殆尽。在这一瞬间李世民甚至感觉谢书方这班世家子比起对岸的鱼俱罗等隋朝兵将更值得自己提防,也更为危险。总算是从小接受过良好的教育,还能压得住自己心头怒火,不至于真的做出撕毁手令之事。深吸了两口气之后,李世民缓缓叠好书信,将之放回封套内双手递还与李建成,就连脸上的怒意也消减了几分。“既然是父帅军令,小弟无话可说。不过既不许我调动船只,又不与我兵马,这蒲津渡又该如何攻取,还望大兄明示。”李建成皮笑肉不笑道:“二郎熟读兵书,战阵上的事理应比我清楚。自古来兵行诡道,鱼俱罗坐镇蒲津,我们便不与他硬碰硬。我在此地坐镇,二郎率军移师桃花渡,自桃花渡过河,攻鱼俱罗侧翼。嗣昌与叔父引兵扪老贼之背,四路兵马并举,重瞳老贼焉得不亡?桃花渡口早已备下船只,而且鱼贼未曾在桃花渡设防。这份战功乃是为兄送于你的,不需你弯弓射箭浴血厮杀,就能凭空得一份功劳在手,若非自家手足,我可舍不得这么份好差。”

  桃花渡?李世民虽然不曾来过蒲津,但是既领了军令,自然要做足准备。在来到蒲津之前,已经向军中老卒、军将询问,于此地地形略有了解。知道桃花渡虽有渡口之名却不能和仙人渡相比,乃是一处无名野渡,且早已荒废。便是平日渡河也没人想得起那里,鱼俱罗不在桃花渡设防便是因为没有设防必要,其渡口简陋渡不过大军,勉强运几百人过去,又能济什么事?李建成这番安排,分明就是把自己投闲散置,不让自己有机会建立军功。所谓分润战功不过是口惠实不至,再说自己也不会厚颜无耻去要这种功劳。这番布置无懈可击,便是闹到父亲那里也是李建成爱护手足自己不知感激,当真是杀人不见血。李建成身边多有谋臣,能想出这等阴毒手段不足为奇,可是这等招数为何会用在自家兄弟身上?往日里两兄弟虽有龃龉,却不至于闹到这步田地,如今大事未成,竟然要内讧?李世民盯着李建成,眼神里既有愤怒也充满不解。他不知自己因何得罪兄长,先是千方百计从自己手里夺兵权,现在又刻意打压不让自己和部下获得军功。难道大兄当真认为自己出生得早,便理所应当拥有李家一切,其他人就得供其驱驰?其他人慢说争,就连稍有不逊都是罪过?李建成看着李世民问道:“二郎可有什么难处?若是有尽管说出来,为兄自然为你想办法。虽说军法无情,可咱们毕竟是手足兄弟,我自然会设法为你通融。实在不行,为兄就亲自跑一趟霍邑,当面向父亲说明情形,求他老人家把你调回晋阳去。毕竟鱼俱罗不是好相与,你的性情又不好,沙场相遇难免有风险,还是回晋阳更为稳妥。”

  “不必了!”李世民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朝李建成叉手行礼:“兄长放心,小弟定会按大兄军令所言,夺取桃花渡,攻下蒲津!”

  “既然如此就最好不过,愚兄在此静候佳音。”

  李世民不再言语起身向帐外走去,李建成端坐帅位不曾动弹,只是随口敷衍了一句:“二郎千万小心!”却连起身相送的意思都没有。之前谢书方提到李世民太过刚勇,若是不加以打压,日后只怕不会俯首听命,李建成心中还有些不大相信。可是从今日李世民闯帐这番行为,李建成不得不相信谢书方言之有理。二弟根本不惧怕自己这个兄长,也不会甘心居于自己之下。今日敢闯帅帐,明日就敢闹宫室。这一番布置算是做对了,否则待其养成气力,又有谁能治得了他?等到这回破了蒲津,阵斩鱼俱罗之后,看你还敢不敢这般目无兄长?

  第五百四十四章 龙腾(十七)

  “二郎你且看看,这谢君轩给我们的是什么兵?带着这等兵卒慢说是战鱼俱罗,便是寻常军伍怕也抵挡不住。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我们必须找大郎理论,若是他那里讲不出道理,我们就去找国公分说清楚!“军帐内,李世民正与徐乐对面而坐,长孙无忌气急败坏地从外面冲进来,随后就是一阵喋喋不休地抱怨。作为长孙家未来家主,长孙无忌的涵养功夫到家,纵然不至于像李渊那般“钝重”,但也不至于遇到事就不知所措失去风度体面。能让他如此激动,不问可知必然是出了了不得的大事。李世民示意长孙无忌落座,长孙却不肯,反倒是对李世民道:“你们随我到外面看看便知道了。纵然骑兵不利涉水攻坚,也不能用这些兵马。大不了我们不要脚力,但也要把那些骑兵归还,不是用这些弱卒敷衍我们。”

  徐乐起身道:“待我去看看,到底是何等弱卒,把长孙大郎急成这般模样。”李世民随之起身,两人一前一后跟着长孙无忌出离军帐,直奔点兵空场。调拨给李世民的一千步卒已经在此列阵,大小军将吆喝着部下整顿队列,等候李世民检阅。全军衣甲鲜明刀枪耀眼旗帜簇新,乍一看上去和普通的河东六府鹰扬精锐并无区别,可是等走到近前仔细打量便能看出其中蹊跷。队伍第一排的士兵虽然努力挺直腰板,但是有些人依旧被盔甲压得身形佝偻。也不能怪这些兵士怠惰,从他们那布满沟壑的面孔以及花白的胡须乃至兜鍪下露出的白色发丝,就能证明这些兵士的年龄已经算得上爷爷辈。其中有些兵士的岁数怕是能和李渊论个大小,说不定还能说些当年旧事。他们只是普通的军汉赤佬,不是世家贵人。既无锦衣更无美食,反倒是在军中苦熬多年受尽风刀霜剑摧折,更有一身伤痛折磨。少年时靠着血气强撑,到了晚年便要连本带利还债,论起体魄比普通老人还有所不如,又哪里穿得动重甲?虽然畏惧于军法努力维持站姿,但是从额头上那黄豆大小的汗珠就能看出来,这种苦撑坚持不了多久,用不了多少时光不用人打,自己便先要力竭倒地。李世民快步而行,向后面的军兵看去。走过两排老卒,终于看见少年人身影。只是这些少年的面孔未免太过稚嫩,不少人身形还都没有长成,偏又穿着成年人的盔甲。有的人大半个脑袋都被头盔盖住,偷偷地用手把头盔拼命往上推,好不容易把头盔推上去把眼睛露出来,却正好看到李世民瞪着自己。那名士兵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松手,头盔重又落下,把眼睛遮挡个严实。这名小校被自己头盔砸了一下又加上紧张,手忙脚乱地想要给李世民施礼,手中长矛随手一丢,却砸在旁边一名比他年岁更小的兵士脚上,疼得那名伴当大呼小叫。闯祸的士兵看不到李世民在哪,只是跪倒在地大喊着:“郎君饶命!郎君恩典!”

  火长提着鞭子走过来,可是还没等他扬手,就被李世民用眼神制止。看着这个同样满面皱纹头发花白的火长,李世民冷声问道:“这些兵士多大年纪?谁让他们入伍?”

  “回郎君的话。这是娃娃队,大的不过十一、二,小的也有不到十岁的。既有外来的流民,也有些是六府鹰扬子弟。家中男丁阵亡,家里又没有成年丁口,按规矩便应该承付租庸,还得拿免行钱。他们实在拿不出来,只好用娃娃投充。国公仁厚,许他们按照成丁计算,往日只需做些铡草喂马再不就是输送军资的勾当,不用他们披甲厮杀。

  这次也不知……”

  “那些老卒呢?也是如此?”

  火长点点头,又向后指去:“也不光是老卒,郎君且往后看,还有些是成丁,只是……情形也不方便。”李世民向后看去,却见排在后面的兵士有的年纪正在青壮,可是肢体已经不完整。有人缺了臂膀,有人少了腿,站在那里还得有袍泽扶持。还有的身上缠着白布,根本穿不得甲胄,站在那里也摇摇晃晃显然伤势未愈。更有些兵士面黄肌瘦满面病容,站在那忍不住的咳嗽,咳的人心烦意乱偏又毫无办法。老、弱、病、残。这是哪支军队都少不了的情形。昔日五胡乱华群雄逐鹿,各路军头为了征战天下扩充人马,往往扫地为兵,凡是男子就充入军中。不管身体是否适合厮杀,也不管年龄几许。反正入了军营总能找到事情做,再不行还可以攻城时作为先锋送死,消耗守军的气力与箭矢。各家诸侯出兵动辄以十万计,怎么可能都是善战精壮?用这等弱兵充数才是常态。也正是因为各家都靠这种手段强制扩军,搞得没有农夫下田耕作,田地荒芜粮食绝收。各路豪强有兵无粮,最终不得不以人为食,闹得天怒人怨民不聊生。直到大隋混一宇内,其制度虽然依旧酷烈,对民力压榨依旧,可是总归结束了战乱,让这等惨剧不再大规模发生。如今天下自治而乱,这等情形再次出现也不足奇。只不过李渊为人素来宽厚,李家又是天下第一等世家,北方有的是豪杰愿意投效,用不着这种扫丁手法扩军。是以军中虽有老弱,但是总数不多,更不会充当战兵。李世民这一千人里老弱病残占了六成有余,正式可以上阵的兵卒不足四百。只怕谢书方也是费尽力气,把整个蒲津各路人马中包含的老弱都抽调出来,才能凑齐这个数字。这等人根本不能上阵,更不要说攻打蒲津这种硬仗,也就难怪长孙无忌发火。他眼看着李世民又看看徐乐,却见两人非但没有暴跳如雷,反倒是同时露出一丝极为相似的冷笑,让长孙无忌心中纳闷,开口问道:“二郎,你还笑得出来?这支兵马我们不能要!”李世民摇头道:“为何不能?军中规矩辅机最是清楚,军令如山谁敢不遵,我不要这支人马岂不是抗令?既然兵马已经点齐,就不必在此浪费时光,且回营帐休息,等领了粮草我们便开拔。“听李世民如此言语,长孙无忌也不敢多说,只好随着他与徐乐一路回了营帐,直到帐内,李世民脸上笑容渐去,代之以一副阴森面孔,咬牙说道:“谢君轩,尔好大的胆!

  今日之事某不会就此放过,他日必取谢贼人头!”

  长孙道:“二郎,既然你知道是谢书方搞鬼,就该去寻他理论,为何把人留下?”李世民摇头道:“谢书方从见我之时便千方百计激我动手,刻意安排这么一支弱兵给我,依旧是想要惹我发怒去寻他晦气。他把某看得太小了?真以为我有勇无谋,会中他的激将法?笑话!某自幼读兵书战策,这等拙计又岂能让我入彀?他们就是想要激怒我,让我对谢书方发火甚至动武,接着便可以到大人那里告我的刁状,说我不服调遣目无兄长,大人那里肯定要降下责罚。我不在乎责罚,但若是因此不能再领兵厮杀,误了取蒲津的大事,岂不是因小失大?如今任他们如何相激,我们就不动火,让他们的布置不能成功。谢书方想以自己为饵用苦肉计,某偏不要他如愿。”

  长孙无忌这时也明白过来,自己方才是气糊涂了,差点中了谢书方奸计。看来这狗东西未曾学会祖上韬略,倒是把江南世家名门的阴谋算计学得精熟。

  他转念一想,又摇头道:“可是我们以这等兵马,又如何战得过鱼俱罗?”李世民道:“我大兄坐拥精兵猛将,不也一样奈何不得重瞳贼,反倒是自己损兵折将?光靠兵多精锐就想拿下蒲津,可没那么容易。某早就想好了,不管他给我什么人马,我都不会指望。要想攻下蒲津,不能靠他们,只能靠……”

  “某和某的玄甲骑!”徐乐此时挺身而出,向前一步接过话头。他脸上并无怒意,反倒是带着那招牌般的笑容:“某自霍邑出兵时便已经发誓,必要手刃鱼俱罗。若是大郎给了我们精兵强将,我倒要担心鱼俱罗的人头被这些人割了去。如今倒是合我的心意,没人抢功,乃是天大的好事。鱼俱罗也好,蒲津守军也罢,都包在我身上。这些老弱残兵只管做他们原本的勾当就是,不能让他们白白送死。”

  李世民一点头:“某与乐郎君并肩而行!”两人并肩而立,如同两口出鞘宝刀,锋锐无人可抵。长孙无忌看在眼里也是阵阵热血沸腾,昔日李、徐两家先祖昔日并肩作战,创下陇西李氏偌大基业。如今二郎与乐郎君相得,日后开创自己的基业也是顺理成章。李建成也好谢书方也罢,纵然有再多的手段,也休想阻挡二郎成就大业。这乱世之中总归要靠武力说话,只要有玄甲骑在,这天下迟早是二郎的!

  第五百四十五章 龙腾(十八)

  家就此销声匿迹,包括李世民在内,都对这一家人没了印象。乱世中欲成大事必要良将辅佐,在徐家父子或死或隐退之后,陇西李氏虽然表面上依旧人才济济,文臣如云猛将如雨。但是再没有一个如同徐敢一般名动天下,足以震慑四方豪杰的斗将支撑场面。神武徐乐若当真如传说中他祖父一般勇武无双,于李家而言自然是天大好事。只是这等猛将为自己所用固然是好,若是始终在二郎手下听用,对自己而言就未必算得上好消息。原本李建成想如同那三千骑兵一样,把玄甲骑和徐乐调入自己麾下,只给李世民一千弱兵足以。可是李渊既已把徐乐认为子侄,就不能像普通军将一般对待。徐乐此人据说脾性刚烈,身单力孤之时就敢招惹王仁恭、刘武周这班诸侯。又和李世民亲厚,怕是未必会听令行事。倘若自己一时大意触怒于他,日后反倒是不好相处,这道军令也就不曾下。李世民带着这一千弱兵自然是翻不起什么风浪,可是这些玄甲骑若真如徐家祖上那些部下一般神勇,蒲津之战说不定就会多出变数。这一次的阳谋与二郎几乎可以看作闹翻,若是最后再被二郎拿去功劳,岂不是两头落空?谢书方看出李建成的担忧,微笑道:“郎君勿忧。桃花渡为何等所在,我们心知肚明。纵然玄甲骑都是铜人铁马打造,到了桃花渡依旧施展不开手脚。等他们赶到蒲津,我们已经得了全功,二郎纵有一肚子委屈,又去向谁讲?他兵败平阳之事,便是他最大的短处,只要不让他立功,就休想翻身。纵然国公袒护于他不许人提及,等到打下长安之后论功行赏,他也没有面皮向郎君要回兵权。这一遭既是要斩鱼俱罗,更是要彻底压住二郎,免得他将来与郎君相争。”

  “话虽如此,事情也没那么容易。鱼俱罗勇力过人,我军接连败阵锐气受挫,如今再战确有把握取胜?”

  “我军休养这几日士气已复,大小船只也已修补完成,足以攻破重瞳贼营寨。再说还有柴、李二公的人马,鱼俱罗兵微将寡,四面受敌必败无疑,郎君只管放心,此战我军必胜!那乐郎君不管祖上立下何等战功,自身终归是出身于神武乡间的侠少,率部来投所求者不外乎功名富贵。追随二郎,只因名位未定,二郎又亲近军汉,他自然以为二郎才能给他这些。若是等到尊卑分明名位确定,乐郎君又能如何?徐家说到底也不过是李氏麾下一斗将,注定为家主厮杀效力,谁是家主谁便是他们的主公,几时轮得到他们自己择主?“李建成不住点头,那些世家子弟之所以主动亲近自己,除了自己行事风格和那些世家子一致之外,便是因为自己是李家嫡长,是被认定的李家未来家主。如果二郎取代自己,包括眼前的谢书方在内,这帮世家子大半都会投奔过去。徐乐与二郎再怎么亲厚,也要为部下的前程富贵着想。只要自己能够确保大位,再派人许下足够丰厚的封赏,不怕他不率部来投。二郎、玄甲骑的事都已解决,眼下唯一的难题便是蒲津的鱼俱罗。虽然谢书方说得笃定,但是李建成这些时日在鱼俱罗手上吃亏太多胆气已失,纵然谢书方说得天花乱坠,他心里其实也不相信。更是不愿承担主攻之责,巴望着李神通、柴绍等人麾下也有几个有力猛将,能够把鱼俱罗斩于马下,省却自己手脚才好。沉思良久,李建成向谢书方吩咐道:“派人联络我叔父以及姐丈,双方约好时日,前后夹击,且不可一方动手一方坐视,被鱼俱罗各个击破。若是这一遭再不能得胜,父帅那里我也没法交待。”

  谢书方点头应诺,李建成沉吟片刻又说道:“给二郎传令时,让他迟一个时辰进兵。再派人盯紧二郎,不许他提前出兵。”

  “一切包在某身上!”谢书方面带微笑,显得胸有成竹一切尽在执掌之中。

  荒野。一场战事刚刚终结,手持长矛的兵士翻检尸体,伤而未死者便补上一刀结果性命。一面白狼旗迎风舒展,旗面上溅了些血迹,看上去就像那头白狼刚刚进食完毕,越发狰狞可怖。大旗之下鱼俱罗勒马横槊而立,面上无喜无怒。一生经历过无数战阵,这等规模的沙场在老将眼中只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小场面,根本提不起兴头,甚至连看一眼都觉得是白费气力。地面上无数残破旗帜,被战靴和马蹄蹂躏得不成样子,一面写着“李”字的大旗被火烧去大半,只剩下大半个字的残旗扔在地上,混着泥土无力呻吟。这面旗的主人不久之前抛弃了自己的大旗与部下狼狈而逃,这等胆小无能的将领根本没资格做鱼俱罗的敌手,哪怕是战胜了他也不值得喜悦夸耀,反倒是有一种牛刀杀鸡的感觉。鱼洪在父亲身旁说道:“父帅料事如神,李神通既不知兵亦无胆色,几千人马抵不住我千骑冲杀。简直就像是豆腐做的,这样的兵马我们一个能打十个。纵然有几万兵来,又有何惧!“鱼俱罗摇摇头:“你这话就错了。李神通虽然不知兵,李渊那位门婿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巨鹿郡公军功起家知兵善战,柴嗣昌以矫健有力抑强扶弱闻名,乃是个侠少做派,这种人既不会像李神通一样带着乌合之众拼凑兵力就敢和人开战,更不会临阵脱逃。柴家几代为将,军中多有故旧。此番举事,那些旧部纷纷来投,其麾下兵马是真正的军伍,不是这帮蟊贼草寇以及耕田农夫。谁要是看轻了柴绍,一准要吃大苦头。”

  鱼洪一笑:“柴绍再怎么厉害,也是个后生晚辈,比爹差着一天一地,怕他何来?”

  “若是单打独斗,老夫自然是不怕柴家小子。奈何如今蒲津渡口已成众矢之的,四面八方兵马来攻,老夫却只有一人。似今日这般虚立旌旗声东击西之事可一不可二,若是再有那么一次,李建成定然趁机攻打渡口。李家大郎不是无能之辈,手下兵多将广,指望你二弟守蒲津却是万万不能。”

  “既然如此,大人何不固守渡口迎战四方之敌?”

  “那岂不是等死?敌兵从各路来攻,我军猬集一处死守,到时四面受敌,我父子死无葬身之地。如今李神通、柴嗣昌等人发兵,必是要接应李建成,合力谋我。唯一的破敌之策,便是各个击破。只要能在蒲津击破李建成,再回军攻打柴嗣昌,此战便有六分胜算。可若是拖不住柴嗣昌,或守不住黄河,情形便危险了。我军兵马本就不足,分兵越发力弱,不管是谁留下独当一面,身上都要担些沉重。“鱼洪愣了片刻,随后朝鱼俱罗道:“大人,这分守之责请交给孩儿。若说与蒲津战败李建成,儿自问无此本领。若说拖延柴嗣昌倒是可以一试。大人给儿一支兵马,孩儿带着他们在此据守,只要有三寸气在,就不会放柴嗣昌一人一骑从此经过!“鱼俱罗看了看儿子,目光中充满无奈。慈不领兵善不掌权,这些年来他不知用类似的眼光看过多少得力部下,看着他们走向注定有去无回的战场。兵凶战危,为了取胜,这等折损在所难免。往日鱼俱罗也以铁石心肠自诩,可是今日轮到亲手送自己儿子入死地,他才发现自己的心并不似想象中那般冷硬。自家两个儿子随自己征战半生,自然也明白接下这道命令的后果。看着长子那坚毅的眼神,鱼俱罗只觉得两眼微微发酸。纵然征战半生名动天下,纵然号称无敌人人畏惧又能如何?到头来终究还是保不住自家儿子的性命。

  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自己父子虽然放出来,可是家眷还在长安城内关押。若是不立下战功,不多打胜仗,他们的命又如何保全。为了整个家族,只好对不起洪儿了。

  鱼俱罗愣了半晌,终于点点头:“好样的!是我的种!拿出你浑身的解数,好生守着这里。为父定会多杀几个李家人。你自己千万谨慎,不可……大意。”

  “大人神勇,定可大获全胜,只望大人多多保重身体,切莫……太过操劳。日后家中之事,就让二弟多费些心思。”父子两人马上遥遥相望,鱼洪叉手行礼向父亲告别,鱼俱罗留下兵马,只带着自己的掌旗力士,掉转马头向蒲津渡行去。来时上千甲骑,归时便是一老将一大旗,情形颇有些凄凉。鱼俱罗在马上回想着父子并肩作战的种种经历,心潮起伏难以平息,忽然勒住坐骑,拨马向鱼洪所在方向,朝着远方拱手一礼,不知是送部下,还是送爱子升天。

  第五百四十六章 龙腾(十九)

  桃花渡口。一队官兵正有气无力地挖掘堑壕,搬运木料,在滩头钉下木桩。带队军将裹着一件半新不旧的氅衣,半躺半坐倚着一棵大树,背靠树干望着那些劳作兵士。他的战马拴在大树旁边,长矛挂于马上,就连直刀都丢在一边,为的就是躺着舒坦不至于硌腰。右手抓着酒壶,时不时把壶凑在口边饮上一口,左手则挠着头皮,把藏在鬓发里的虱子捉出来往口里丢。这军将已有六分醉意,乜斜着醉眼,含糊不清地叫骂道:“都给我卖点力气,别跟三天没吃饭似的!老子当了那么多年军汉,什么偷懒手段没见过?你们这点小心眼,少跟我眼前用。太阳落山前,必得给我把这垒筑起来,再把帐篷搭好。要不然晚上都给我睡在露天地,谁也别想有帐篷遮头!“他叫嚷的嗓门虽大,这些军兵却不怕他。一个火长反倒是嬉皮笑脸地说道:“麦大,你在那里安逸,却催着我们忙和,心里可过得去?要是想快,便也过来搭把手。再不然就将那酒给我们分上一口也中,有酒下肚保证手脚麻利,慢说搭帐篷,便是建军寨也来得及!“那军将猛灌了两口酒,随后把壶向旁一放骂道:“曹大,我入你先人!从开拔的时候便惦记你阿爷的酒,要不是我看得紧,这酒早被你偷了去。偷不到手,现在咋还要上了?你这脸皮怕是比阿爷的靴底都厚。入娘的,我让你偷着带几壶酒出城你偏不敢,犯瘾的时候便想找你阿爷要,哪有这等好事?想不想喝?想喝给我忍着!看你阿爷慢慢喝,你给我好生干活!“那名火长也不恼,反倒是丢下了手里的家伙,向着军将所在的大树走来,来到军将身边一屁股坐下,用手擦着额角,来回揩了好几下,也不见半滴汗水。只是做出一副疲劳不堪的模样说道:“这渡头荒了不知多少年头,便是兔子都不肯做窝,李建成就算是走错了路,也不会来这里。挖壕沟埋鹿砦的不是白费气力?还不如先把帐篷搭起来,让弟兄们晚上有地方困觉才是正经,麦大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军将连连摇头:“鱼老将军有令,让咱们筑垒,咱就得筑垒。这就叫军令难违,就算晚上真睡在野地里,也得先把垒给我筑好。”他说到此处略停顿片刻,拉了个长声:“不过么,这垒修成什么样,就是咱说了算了。要是晚上想要有地方睡觉,手脚就给我麻利点。这是给咱自己干活,不是往日那般为别人卖力,偷懒的毛病都给我改一改,否则看我不大耳刮子……“他伸出左臂在空中胡乱挥舞几下,随后又放下,接着又灌了一大口酒,伸手去头发里寻虱子吃。火长吞了两口唾沫,但也知道这位上司嗜酒如命,想要他分一口给自己怕是难如登天,只好岔开话。“麦大在长安时也是出名的好汉,便是那些将军、都尉也不曾放在眼里。咋对鱼老帅怕成这般模样?他说句话在你这比圣旨都好用,难不成他这无敌的名号,把你吓住了?”

  “球!”军将歪头吐了口唾沫,随后用左臂的衣袖一擦嘴角,“你扫听扫听,俺跟着大兄做没本钱生意的时候,哪个高门大户没去过?几曾怕过谁?鱼无敌又咋样,便是当年那八柱国……“他说到此又摇摇头:“算了,不提那些鸟人。俺大兄如今虽然不在,可是咱的胆子可没跟着走。谁能吓住俺?俺听鱼老汉的话,那是因为大兄活着的时候说过,重瞳儿是个好汉。论武艺大兄未必怕他,可是论韬略还是差他三分,我们这帮弟兄就更不成。连大兄都服他,咱就更不敢不服,所以鱼老汉说啥是啥。不过么……咱总是麦铁杖的兄弟,不能吃亏,更不会跟着他送死。所以讨了这么个清闲差事,也给你们找条活路。”

  这名军将名叫麦洪恩,乃是京兆鹰扬府中队正,自少年入伍到如今,在军营厮混了几十个年头,自东南至长安,转战南北历经三朝,也算是当今大隋军中少有的老资格。其族兄便是昔日赫赫有名的猛将麦铁杖。麦铁杖生于南陈,力大无穷行路如飞,能日行五百里。成年后因衣食无着,便纠集了一伙人为盗。麦洪恩彼时便在麦铁杖身边,跟着摇旗呐喊做个小喽罗。南陈为隋所灭,麦铁杖改投隋主,麦洪恩也随之加入隋军。麦铁杖勇力过人而为杨坚、杨广父子所喜,自军汉一路提拔至右屯卫大将军。麦洪恩却是偷奸耍滑贪生怕死,混成一个老兵油子。麦铁杖看不上这族弟的言行,但又是自家手足总要照顾,便安排麦洪恩在京兆鹰扬府做了个小火长觅口饭吃。军中都知道麦洪恩与麦铁杖关系,对他多有关照,麦洪恩也就心安理得地厮混时光。大业天子几次从鹰扬府选择精兵入值十二卫、骁果军,京兆鹰扬精锐大半被抽调,军中军将换了不知几茬,麦洪恩却始终不动如山,如今竟然成了京兆鹰扬府中出名的老资格,比长安本地人更像本地人。大业天子征讨辽东兵败,麦铁杖也随着无数汉家好男儿埋骨异乡。杨广心痛猛将之死,对其三子多有赏赐,追随麦铁杖归顺大隋的部属,也多有封赏,麦洪恩靠着族兄遗泽从火长提拔为队正。他资格老又不惹大祸,除了耍滑惫懒好酒贪杯没有太多毛病,背后还有麦家三子可以为靠山,上司也懒得理他随他逍遥。麦洪恩每日偷懒混日子,他手下的百十号人马也被他带的怠惰成性,成了一群散兵游勇。若不是阴世师对鱼俱罗多有防备,加上长安城中兵员紧张,也不至于把麦洪恩这队弱卒派上战场。鱼俱罗用兵面面俱到,不但蒲津渡、仙人渡设有兵马防范,便是桃花渡这个无名野渡也不曾放松。只不过这渡口荒废多年,并非用武之地。鱼俱罗手下兵马又少,没有太多兵力可供挥霍,只好把麦洪恩这队兵痞派来抵挡一阵。反正这里也不至于有战事发生,麦洪恩这等害群之马与其留在蒲津祸害三军,还不如丢到这里自生自灭来得省心。麦洪恩为人精明,猜得出军将这般安排的用意,并不觉得羞耻,反倒是沾沾自喜。这里没人来攻,自己正好带着部下过几天安生日子,好过在蒲津担惊受怕。自己已经一把年纪,富贵功名都没什么贪图,只求吃几口安稳茶饭,安心混日子。能有这么个地方偷懒,正是求之不得之事。像现在这样多好?想躺着就躺着,想喝酒就喝酒,根本不用理会军中禁令,这岂不是神仙一般的日子?主将如此,兵士自然更加不堪。众人平日懒惯了,谁耐烦干苦力活计?几个火长纷纷跑到树下找麦洪恩闲扯,兵士则干脆不等军令就跑回来搭帐篷,先保证自己晚上有地方睡觉再说其他。麦洪恩嘴里放声叫骂,用手撑着地摇晃着准备起身,却被身边几个火长拉住。那姓曹的火长第一个劝谏:“算了吧。弟兄们也不容易,这鬼地方没人来攻打,鱼老汉也不会派人来看,这垒早一天晚一天都没啥,要是帐篷搭不起来,弟兄们晚上受了风寒,明个可就啥都干不成了。慢说筑垒,就是拉弓都拉不开,还怎么打仗?”

  “偷懒就偷懒,少拿鬼话糊弄咱。指望你们打仗?那和指望老子不喝酒有啥分别?”麦洪恩将酒壶里的残酒一饮而尽,将壶随手一丢,仰天打了个酒嗝。“算了,想干啥酒干啥吧。咱们这百八号人没有鱼老汉的能耐,再怎么拼命也没用。就算是鱼老汉也一样没用,这天下要完了,一个人就算拼了命也挽不住天下。与其拼死拼活的给自己找不痛快,还不如趁着太平快活一时算一时。你们这帮猪狗不如的东西,算是沾了你家阿爷的光,跟着俺在这享福。等到蒲津那边分出输赢,咱们便去投奔。大隋赢了固然是好,就算晋阳胜了也不要紧,不过是换面旗号的事。李渊与陛下乃是表兄弟,说不定连旗号都不用换。总之我们当兵的不管贵人的事,谁来了都是一般吃粮。若是留在蒲津,这时候说不定就已经和人交手,一不留神小命就没了。阿爷是你们的救命恩人,还不谢谢你家阿爷,反倒要惦记我的酒?”

  几个火长嬉笑着问道:“鱼老汉这些日子打得李家落花流水,咋还能败?”

  “咋不能败?他再有本事也是一个人,人家李家是啥?是北方头一号世家,手下有死不完的人花不光的钱财,便是拿人堆,早晚也能把这地方堆下来。换旗是早晚的事,咱就安心看着,等到打完仗就……“他刚说到这里,忽然住口不语,软塌塌的身躯陡然坐直,用手拼命揉了几下眼睛,瞪圆双睛向对岸观看。几个火长不明所以,麦洪恩已经抢先推了他们几人一把,正色道:“我的酒多了,看不清楚,你们看看,对岸是不是有旗?”众人连忙调转身子向河对岸看去,果然,只见河对岸数十面旌旗由远而近向着渡口靠近,时间不长,便有一支高头大马明盔亮甲的骑队来到渡口之前。为首两骑,都是一身玄色甲胄,立在渡口边勒马不动。有士兵跳下坐骑,已经自河岸那草丛中推出一艘艘小船,看模样显然是准备渡河。虽然对方人马距离此间尚有一段距离,可是那两名为首军将勒马之后,身上的浩瀚杀气已经越过河水扑面而来,让这班老兵痞都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他们都是老军伍,平日混日子偷懒不假,自身见识可不差。一看可知,对岸这两人都是能征善战杀人无数的骁将,绝不是好对付的角色。

  姓曹的火长急忙起身去寻弓箭,又大声吆喝道:“快!快列阵,准备弓弩!火盆!”

  麦洪恩踉跄着站起,抬腿踹了他一脚:“你发什么癫?准备那个做啥?”

  “麦大你看,这帮人要过河了,咱得守渡口啊。他们都是小船,咱们要是放箭他过不来。”

  “放个球的箭。你看看那些骑兵,个个像天神一样,咱们和他们打不是找死?快些招呼弟兄放下兵器,跪下来请降!千万别动手,谁敢擅自动手害了其他弟兄,我第一个不饶他!”

  “这……这就降了?好歹也要打两下。”麦洪恩哼了一声:“你懂个球!我虽然喝多了,可是这甲还看得清楚。那身黑甲,咋看咋像是当年玄甲徐家的甲胄。若真是他家的人来了,咱们就算有十万人,也守不住渡口。你敢放一箭,他就得把咱们所有人的脑袋都砍下来。莫找死,赶快投降!”

  说话间麦洪恩已经大步流星跑向岸边,边跑边高喊道:“弟兄们,放下兵器随我归顺!”说话间冲到岸边带头跪倒。徐乐、李世民刚刚登上小舟,对岸的隋军旗号已经放倒,守军稀稀落落跪了一地。玄甲骑投奔晋阳之后第一战,兵不血刃直下桃花渡。

  第五百四十七章 龙腾(二十)

  车马萧萧,战旗猎猎。

  驿道之上,千余名盔甲鲜明的兵士列阵而行。春季多风,今日的风远比前些日更为猛烈。这支军队逆风行军,狂风卷着沙尘扑面打来,吹得人难以睁眼。关中之地此时天气尚寒,春风并无暖意,反倒如同利刃一般斫破衣甲直入骨髓,让人忍不住打颤。但是这些兵士脚步并未因大风黄沙变得迟缓,靴声囊囊甲叶铿锵,步履稳健腰板笔直,俨然一副强军模样。固然世人皆知身为军汉理应有着不畏风霜苦寒的自觉,不过并不是所有兵马都能做到。这支人马规模有限,然迎风而行阵型不乱军卒不叫苦无怨怼,所列军阵更是法度森严,前后左右可互为援护。纵然遇伏被袭,也能在最短时间内调度阵势整顿迎击。能带出这样一支强兵,又能列出这等军阵,其主将自然不是等闲角色。军阵正中主将纛旗上用金线绣着一个巨大的柴字,纛旗下乃是一匹白龙马。马上战将年纪不到三十周身上下披挂整齐,衣甲鲜明相貌堂堂,眼神沉稳坚毅,髭须如同钢针般炸起。看他的衣着年纪,不问可知自然是出身将门世家的将种子弟,否则这等年龄又怎能统领千军。不过话说回来,正是出身将门自幼耳濡目染学习兵事,再有一干忠心耿耿老于行伍的家将辅佐,在队伍里帮助主家约束士卒,才能把兵马带得如此有模有样。这位年少英武的主将便是唐国公李渊的女婿,巨鹿郡公柴慎之子柴绍柴嗣昌。李建成之所以敢于放手打压李世民,为了争夺军功不让李世民参与夺取蒲津大战,其最大的把握便是这位妹丈以及自家叔父李神通的大军。柴家世代将门,柴绍祖父柴烈为北周骠骑大将军,与李家乃是几代交情通家之好。若非如此,李家大排行第三,女儿中岁数最长的李秀也不可能嫁到柴家做媳妇。此番李渊正式起兵攻打长安,柴家立即举兵响应。柴绍亲自挂帅出征,约定与李建成携手夺取蒲津,为李家夺取天下效劳。他这支兵马虽然人数不多,却是一等一的精锐。柴家在军中多年,旧部遍布全军。甫一举起反旗,附近鹰扬府中的嫡系便纷纷率部来投。这些兵马本就是大隋经制官兵,既有上好的甲胄刀枪又受过严格训练,投于柴氏麾下稍加整训,便是足以征战天下的强兵。柴绍所部乃是自这些来投官兵中选拔出的精锐,又以柴家心腹家将充任军将,对于主家忠心耿耿不计生死。临阵之时固然可以舍生忘死而战,指挥也能如臂使指。有这等强军在手,也就难怪柴绍年纪轻轻,就有把握向素有无敌之称的鱼俱罗发起挑战。此时柴绍身旁一个老将一手拉着缰绳,一边低声向柴绍说着什么。这老将乃是柴家老家将柴保,其少年时追随柴烈壮年为柴慎奔走,到了晚年虽然气血早衰,依旧强打精神为柴绍卖命,乃是服侍柴家三代的忠心老仆。

  其不但有一身出色武艺,脑筋也极为活络,精明干练,在柴家也算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若非如此,以世家的行事风格,又怎会允许奴仆与主人并辔?柴保正小声说道:“李翁此番兵败,怕是挫动了锐气,不敢再派兵前来。郎君的书信他看了,却只说是等着国公大军渡河之后,再率部前往迎候。绝不肯按约定发兵攻打仙人渡,他那上万人马同样不能指望。便是那位史大侠也被李翁留在身边,不肯借与我军使用。非但如此,他还劝郎君千万谨慎,不可贪功冒进,免得中了鱼俱罗奸计。“柴绍冷哼一声:“李老自己违约失期,还想要拉我相陪?我偏不如他的愿!先前他仗着手下有长安大侠史万宝,自以为能匹敌鱼俱罗。又收拢了些草寇,便目中无人,居然自称关中道行军总管。先是不按约定,擅自出兵抢功,吃了败仗就这般模样再度违约不出,真当岳丈治不得他?罢了,他是长辈,我们做晚辈的不能失了礼数,他不想出兵我也不能逼迫。不过我们的兵不能停,不管他出不出兵,咱们还是得按着与大郎约定合击鱼俱罗,若是咱也和李老一般停兵观望,大郎岂不是要吃亏?”

  “原本三路合击鱼俱罗,以李翁兵马最多,手下又有史万宝这等有能斗将。如今他的人不肯动,我们的人马似乎有些少……”柴绍摆手制止了柴保的言语:“兵贵精不贵多。鱼俱罗从头到尾也就是那几千人,照样让大郎束手无策。难道我的本领胆量就不如那重瞳贼?李老虽不动,鱼俱罗仙人渡的人马却也不敢乱动,两下彼此僵持,勉强也算是扯个直。咱们直接杀到蒲津,与大郎前后夹击鱼俱罗,眼下的人马也够用了。咱家这支军伍乃是久经训练的精锐,远胜京兆鹰扬府那些老爷兵,足以搅动鱼俱罗军阵。大郎再以堂兵正阵自正面渡河而击,鱼俱罗如何遮拦?再说事到如今已经没了退路,要么天下易主,要么柴李两家满门抄斩。为了自家打算,也得舍命一战。总不能因为李老一人,就误了大事。“李神通为鱼俱罗所败之事早已为柴绍所知,背地里亦冷嘲热讽多次。本来约定好三路同时进兵攻打蒲津,李神通自恃兵多将勇,抢先进兵想要立功,被鱼俱罗杀得落花流水已是丢人现眼。败阵之后又魂飞魄散,连三路攻蒲津之事都要反悔,也就别怪柴绍对这位长辈言语不恭。柴绍少年时便以矫健有力抑强扶弱闻名,虽是世家子却有侠少风范,他的妻子李秀虽是女流,可是在家中时亦是以巾帼侠女自居。行事爽朗有侠气,李嫣的任侠性子便是被这个大姐所传染。当初李秀肯嫁给柴绍,固然是因为两家家世门第相匹配,又是通家之好,也是听说了柴绍侠少之名,觉得其与普通世家子不同才欣然下嫁。柴绍当时也觉得李秀出身名门,又是个有名侠女,和自己定然相得。乃至亲族好友也认定,两人必然是一对天造地设的好夫妻。然则成亲之后初时尚可,时日一久柴绍便发觉自己当初把事情想差了。李秀出嫁之后不改性情,在家中依旧是侠女风范,不肯低眉顺眼俯低做小。柴家门第不及李家,便是柴家尊长也不敢摆出家规家法欺到李渊爱女头上,柴绍就更不敢在李秀面前耍威风。若是吵闹起来,少不得还要被家里叫去挨一顿教训。时日一久,反倒是妻子的风头压过了丈夫,柴绍纵然不怕李秀,在她面前却也不敢大声言语。虽说如今的柴绍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游侠少年,但是骨子里依旧是不服人的,自然不愿被妻子压在头上。再说眼下尚且如此,等到李家得了天下,李秀变成公主,自己岂不是要被妻子欺负?此番出兵对柴绍来说固然是为了自家以及岳家争夺天下,其实另有一份自己的小心思。为了日后不受妻子的气,必要打几场胜仗,让李家人知道自己的手段本领。李家人的江山乃是自己带着兵马一刀一枪打下来的,李秀纵然做了公主又怎敢对自己不恭?丢掉的面子能够找回来,在家中也能发号施令当名副其实的男主人。这份心思不足为外人道,便是至亲好友都不曾提起,更别说身边老家将,只好以军国大事为借口。柴保见自家少主心意已决也不好再劝,只能提醒道:“鱼俱罗久经沙场晓畅军事,绝不会放任我军直杀到他的军寨之后。这路上只怕真有伏兵,郎君务必小心。”

  “怕什么?我军阵型严整兵甲在身,纵然遇到伏兵也可立刻交战,绝不至于被杀得手忙脚乱。某也派了得力斥候探查消息,绝不至于被人打了埋伏。”柴绍对于李神通这个长辈向来看不上眼,更知道他那所谓数万人马大多是靠着长安大侠史万宝名号招募而来的侠少、山贼,再就是因大业天子征讨辽东被迫造反的民夫。

  兵马虽多却是乌合之众,李神通又带头逃跑也就难怪一败涂地。自家精锐能杀善战且经过战阵打磨,又何惧鱼俱罗的埋伏?

  正在这时,一名斥候飞马赶来,来到队伍前方滚鞍下马,大声禀报:“郎君!前方三里处发现隋军人马。领兵主将似是鱼俱罗之子鱼洪。”柴绍看了一眼柴保,随后摘下自家那被朱漆包裹的马槊,冷笑道:“鱼俱罗倒也是个狠角色,居然把自己亲生儿子扔出来送死。既然如此,咱们就成全他这片忠心。儿郎们,随我杀!“阵阵号角吹响,柴绍手持马槊一马当先飞出,柴家兵马紧随其后,向着鱼洪所在猛扑而去。三里距离转眼即至,伴随着阵阵战鼓声以及箭簇破空声,原本平静的山谷变得喧嚣无比。李家与大隋争夺蒲津渡的决战至此正式打响,晋阳李家众人向大隋关中最后的藩屏,素有无敌之称的鱼俱罗发起了挑战。

  第五百四十八章 龙腾(二十一)

  桃花渡口。李世民的目光在麦洪恩以及他手下的百多号降兵身上一扫而过,并未多做停留。在李世民看来,这些归降兵将就如同所处野渡一样,都是无用之物不值一提。真正牵动他心肠的只有蒲津渡以及鱼俱罗生死,可是偏生自己被李建成的诡计困于这小小野渡之内,纵然再怎么焦急也无济于事。蒲津渡归属不但关系着李家的大业,也关系着李世民的前途。偏生李建成蓄意打压,更有谢书方玩弄诡计,借口桃花渡渡口太小难渡大船,只给李世民准备了几十艘小船,并没有像样的大舟。这些小船原本都是水上渔舟,装不下多少人。且船只也未经修缮,不足以冲阵破敌,也难以作为桥墩搭建浮桥。若是麦洪恩这百十人肯卖力死守渡口,徐乐等人纵然可以夺下桃花渡,这些船只怕是有半数以上要沉入水中。如今虽然船只全在,可是光靠那些小船要把上千人马运过来也非易事。李世民看着对岸等待过河的大队人马,心中盘算着时间。等到兵马运完,只怕蒲津渡口早已分出胜负,和李建成相比,自己拿下这区区无名野渡算得上什么功劳?日后难免会成为军中笑柄,被军汉看作靠父兄荫庇的纨绔。有了这么个风评,谁还肯追随自己效力?难道自己这辈子注定只能做李建成的辅臣?论才学本领,自己均在兄长之上。当今天下大乱群雄逐鹿,父亲可以问鼎至尊,自己只因生得迟了些,便活该在李建成之下一辈子做个臣子?这算哪门子道理?老天待自己为何这般不公?明明让自己将徐乐这等无双斗将收为己用,却为何在这等大事上又处处跟自己为难?一股无名怒火在胸中燃烧,李世民只觉得两肋隐隐胀痛,双目如同火烧,额头青筋暴起。再看麦洪恩等人那卑劣嘴脸,就越发觉得可憎。一瞬间他甚至想要抽出直刀对着这群败类肆意挥砍过去,杀个人头滚滚血流成河才趁自己心愿。然则他终非暴虐嗜杀之人,这等念头只是在脑海中升起,随即就被压下。只是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手按刀柄一语不发,看着滚滚奔流的河水发呆。阵阵冷风吹在他脸上,却无助于他压抑怒火反倒是让他越发暴躁。

  徐乐迈步来到李世民身旁,低声说道:“二郎不必心急,事情尚有转机。”

  这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似春风化雨,将李世民的冲天怒火浇灭大半。李世民原本就把徐乐当成手足看待,有了李渊认亲那桩事,两人就更加亲厚。在李世民看来,自家对徐家颇有些亏欠。以徐家为李家立下的战功以及父亲和徐卫的交情,纵然徐敢不知因何原因不与自家走动,父亲也该撒下人手去找人才对。凭借陇西李氏的人脉势力,想要找徐敢又有何难?若是早点能找到这位故人,何至于徐家人受王仁恭所欺,徐敢也不至于死于鼠辈之手。心里存着亏欠,对徐乐也就越发关照。哪怕此时心如火焚,却也不会把脾气发在徐乐身上。再说自与徐乐相识以来,不管何等难关绝境只要有此人在身边必可化险为夷。

  他更非阿谀媚上的之人,既然这般说辞必有把握。此时两人身边除了麦洪恩那些降兵便是玄甲骑人马,不用担心走漏风声,李世民便直言不讳:“这渡口本就荒废已久,我们手上又无大船,连浮桥都搭不起。若是等到大队人马渡河,只怕误了军务,某心中如何不急?乐郎君不必以好言哄我,某再怎样也不至于用这些人撒气。“徐乐一笑:“我说得是真心话,并非好言安抚。鱼俱罗不是个有勇无谋的匹夫,连桃花渡这等野渡都设寨分兵,又岂会坐等几路大军合攻自己的营寨?我敢打赌,鱼俱罗肯定派兵分守几处要地,自己于蒲津坐镇,准备迎击大郎的兵马。几路合兵轻取蒲津之谋,定然难以如愿。阿爷自幼除了教授我武艺,也曾传我兵法,可是却不主张我用计设谋,就连我阿爷也不喜欢以计谋取胜,二郎可知为何?“徐敢乃是军中有名上将,生平经历大小战阵无数,又岂是一勇之夫?兵法谋略方面的造诣傲视天下少有人及,只是不以此出名罢了。徐乐家学渊源,绝不是有勇无谋的匹夫。可是徐敢不让孙儿用计,这倒是大出李世民意料之外,猜不出其中关窍所在,侧头向徐乐望去。徐乐道:“虽说两军交战斗智为上斗力为下,可是阿爷也跟我说过,任何奇谋妙计到最后都得靠着军将一刀一枪去征战才有用处。打仗不能只靠一股蛮勇,但若只想用计,不想真刀真枪与人拼杀,也注定没有好结果。一个人若是算计太多,胆气便会变小。身为武人若是没了胆气,纵有吹毛宝刃在手也杀不得人。这样的武人又有何用?王仁恭、刘武周、执必家叔侄,个个都是一肚子心思。可是某只要杀到他们面前,十步之内人尽敌国,这些人没了厮杀的胆量本事,纵然满腹良谋也终归是无用之人。“真真狂风吹得徐乐发丝漂浮,非但不显得狼狈,反倒更增几分气势。李世民听徐乐这番言语,心中怒意渐渐为冲天豪气所取代,不由得拍掌赞道:“乐郎君这话说得好!大郎就是算计太多胆量太小,不像个领兵人的模样。”

  “不光是胆量,更是心气。身为武人若是没了这口气,也就难有作为。大郎没有武人得心气,手下又没有出色的斗将,全靠着几个刀笔小人耍弄阴谋诡计就想斩下鱼无敌的头颅?他就不曾想过,他千方百计不让我们参战,若是指望的援军不至,他又该如何?万一在沙场上与鱼俱罗狭路相逢,非得靠一身勇力搏性命时,他又是否拿得动刀?“李世民虽然不相信坐拥上万人马的兄长,会亲自与鱼俱罗白刃厮杀,可是徐乐这番言语还是让他心中阴霾尽去,不由得喜上眉梢。连忙问道:“依乐郎君之见,我们应当如何?”

  “那千把人本就不堪战,是否过河无关紧要。让辅机兄留下整顿人马,谨慎行军预备着打扫战场。小船把脚力载过来,你我率玄甲骑赶往蒲津,为大郎帮帮场子。攻取蒲津关系着李家大业,不是大郎一人的私事,李家子弟人人皆可助战,他没资格阻拦也阻拦不住。”

  “可是此地距离蒲津甚远,可来得及?”

  “驿道虽远,走小径便能快得多。玄甲骑这几百骑,走小径正合适不过。”

  说话间徐乐迈步来到一旁,将麦洪恩提过来问道:“你要死还是要活?”麦洪恩望着徐乐这身甲胄如见妖邪,将头低下不敢直视,偏又忍不住偷眼去看。听徐乐动问,连忙说道“小人自然是想活。求将爷恩典,看在小人知晓时务的面上,高抬贵手饶小的一条活命!小人家中尚有……”

  徐乐不容他废话,开口打断:“带我们赶往蒲津渡,赶得及便活,误了事便死。若是不认识路,某便换个人。”

  “认路,小的认路!”麦洪恩连忙说道:“这一带大小路径都装在小的心里,只要将爷饶了小的和小的那班弟兄不死,小的保证给将爷带一条近路。”

  徐乐点点头,招呼远处的韩约道:“给他寻一匹脚力!”半个时辰之后,玄甲骑人人扎束整齐乘跨征驹,队伍最前则是麦洪恩。徐乐、李世民两人紧随其后,在他们身后则是玄甲将士。伴随着一声号角声响,麦洪恩催动坐骑向前冲出,紧接着便是一阵滚雷般的马蹄声响起,数百匹骏马荡起漫天征尘,如同一条黄龙舞动身躯向远方飞去。黄河对岸,正在指挥那些老弱残兵徐徐渡河的长孙无忌眺望着远去大军,心中百感交集。他既担心妹婿可能对上那位骁勇善战号称无敌的老将发生不测,又盼望着妹婿此去能够从李建成手中把战功抢过来。说到底既生逢乱世,便不要奢望能够太平终老,不管是何等出身门第,想要有一番作为,便要以性命相搏。即便是李家子弟也不例外!二郎放开手脚,让李建成看看你的厉害!

  第五百四十九章 龙腾(二十二)

  蒲津渡口,狂风阵阵。黄河水流湍急,号称无风三尺浪。即便渡口水流相对平缓,但也远比寻常水域凶险。今日风大,水流就变得更加湍急,浑浊的河水发出阵阵咆哮,间或有一个个漩涡自水中出现,旋即又消失不见。这等天气原本不适合渡河,哪怕是太平年月商路最为繁盛之时,这等大风渡口也要停用。除去极少数要钱不要命的胆大船家,大多数人不敢在这种时候往来摆渡,以免舟倾人覆。可是沙场无情,这风拦得住百姓拦不住军汉,随着隆隆战鼓声声号角,沉寂多日的李家船队,再次集结成队,朝着蒲津渡口发起攻击。按照之前彼此密约,今日乃是李建成、李神通、柴绍三路合击蒲津共破鱼俱罗的日子。军中无戏言,日期既定不容更易。固然李神通毁约,也不能改变章程。再说李建成也知,叔父麾下兵马虽多,实则不堪一击,根本不能指望。便是叔父本人在李家内部也是公认的有名无实不善将兵,从定约之时,就没把这一路算进去。最多就是想借重他手下大将史万宝来颉颃鱼俱罗,不过话说回来,千军万马能将无数,有没有史万宝也不足以动摇大局。再说攻打蒲津乃是自己立功扬名的时机,为了这份功劳甚至不惜得罪李世民,此时又怎能退缩?素来温文尔雅,以江南世家子形象与人交往的李建成,今日终于展现出北地武家子弟风范。头戴兜鍪身披札甲,如同月轮大小的护心镜在阳光照射下,反射出耀眼光芒。胯下战马乃是来自草原塞上的头等良驹,听得金鼓声便异常兴奋,一边打着响鼻一边用前蹄焦急地刨着地面,似乎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跨过眼前黄河天堑,到战场上撕杀个痛快。谢书方、刘文静立于李建成左右。刘文静望着黄河对岸紧皱双眉:“李翁还有柴嗣昌的旗号俱不曾见,莫非两路人马全都失期?我军此时强渡蒲津,形同孤军,与之前几次并无区别,不如等一等再做道理。“李建成沉声道:“等不得了。三路合兵乃是早就议定之事万无更改道理,若是我军按兵不动,那两路兵马怕是抵不住鱼俱罗兵锋。如今三军齐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容不得耽搁!”

  谢书方也附和道:“郎君所言不差。我军养精蓄锐多日,只等今日这一遭。我看鱼俱罗手下兵马不多,正好趁机破之。倘若贻误了战机,怕是悔之晚矣。”

  无知小儿,哪里懂得兵事!刘文静心里骂了一句。他知道谢书方和自己明争暗斗,都想做李建成身边第一谋主。这几日他帮着李建成打压李世民,行事很是卖力,因此得了李建成赏识,确有取代自己成为大郎手下头号智囊之势。只不过这等地位终究不稳,要想让自己地位无可撼动,终归还是要在军略上显露才华。是以谢书方便故意与自己作对,以提高自己身价。除此之外,他和李建成还有些小心思不能明言。李世民被安排去攻打桃花渡,那位可不是安分守己的人物,何况身边还有个胆大包天敢带着些许伴当走山路入云中冲城告状的乐郎君。两人破了桃花渡之后,必然会带兵直奔蒲津。李建成若是不能抢在李世民之前取胜,怕是难以保全颜面。是以不管那两路兵是否能依约而至,他都只能咬牙进兵。今天就算是用人命填,也得抢在李世民赶来之前,把蒲津攻取。所谓箭在弦上说得不是大军而是李建成自己,他已然没有其他选择。刘文静抬头看了看自家旗号,又看向河对岸,心内暗自叹息:面前乃是鱼俱罗这等无敌勇将,上下同心都不敢保证结果。现在自家人相互提防彼此拆台成什么样子?这仗纵然能胜怕是也要多出不少伤亡,好在今日老天相助,或许大郎这一战真能把蒲津拿下来?

  河对岸,勒马立于岸边的鱼俱罗望着自家纛旗旗角伸展方向,也微微皱起眉,自言自语道:“今日这风,倒是帮了李家黄口小儿的大忙。”

  兵家五要:道、天、地、将、法。天时变化虽不至于决定一支人马的生死,但是于战场胜负往往也存有巨大影响。风自对岸方向吹来,阵阵沙尘吹得隋军士兵难以睁眼,又不能用手遮挡,只好眯起眼睛,目力大受影响。李家兵马顺风顺水,非但不受大风阻挠,相反船借风势,行动更为迅捷。立于船顶的射士远远的开弓放箭,借着风力便能让箭落到隋军身上。相反河岸边的隋军弓手逆风放箭,射程准头都大打折扣,于守军而言自然是极大不利。鱼俱罗以能攻闻名并不擅守,可是这段时日,他也改变过去的作风。在渡口岸边设下层层遮护,壕沟、木栅、鹿砦、拒马应有尽有。弓手在木栅之后拉弓放箭,再加上手持长矛的兵马保护,这套防范虽然不算出色可也中规中矩。这些日子李家损兵折将屡战无功,固然因为鱼俱罗善战,与这些防范器械也脱离不了关系。现在被狂风所欺,弓箭威力大减,又怕被风吹翻火盆烧伤自己,不敢施放火箭,眼看着李家的大船顺水而来,拿不出太有效的办法阻挡。李建成这些时日按兵不动,并非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既让部下伐木造筏,又令工匠对所有船只改装修缮。除去船身加固加厚之外,又在船上装了望楼、挡板,固然不能与水师的五牙战船相提并论,其防御及攻坚能力总归远胜普通民船,攻城拔寨并不为难。开路大船借着风力向蒲津渡口直冲而去,隋军的箭射到船上,不过是让船身外壳多了些许箭杆,看上去模样颇为古怪,根本阻挡不了这些大船前进的势头。晋阳军将在既高且厚的木板遮护下,于乱箭根本无动于衷,全部心思都用在监督着部下身上。兵卒下小心翼翼地抱出一个又一个瓷罐,军将面容严峻如临大敌,周身肌肉紧绷,二目圆睁,眼睛里满是血丝,仿佛每个瓷罐里都藏着一个鱼俱罗,一不留神就会跳出来杀人。紧紧盯着罐子不放,嘴里还不住小声叮嘱:“小心些,这东西不是耍笑,千万不能出纰漏。“总算是老天相助,风向对自己有利。船体虽然略有些摇晃,总体还算平稳,这些陶罐并未被撞翻碰碎。捧陶罐的兵士本就紧张,再被军将呵斥,大冷天也是满头大汗,双手紧握着罐子屏息凝神只等军令。

  眼看大船距离岸边越来越近,饶是这些时日每战必胜,鱼俱罗身边军将呼吸依旧变得急促,唯有鱼俱罗不慌不忙。

  一名斥候飞马赶来,来不及下马便向鱼俱罗高声禀报:“将军,柴绍带千余人意图袭我军之后,为大郎所阻。双方于路上厮杀未分胜负。”

  鱼俱罗点点头,挥手示意士兵离开。随后又有一名斥候赶到,急道:“将军,桃花渡失守!渡口已换了逆贼旗帜。”老将再次挥手,把这名斥候也打发下去。看来李家人这次乃是孤注一掷,连桃花渡那种野渡都不曾放过。只不过那种渡口难渡大军,纵然失守也对大局毫无影响。只要破了眼前这不知死活的李大郎,其他几路人马自然不战自败。

  他看着身旁军将,厉声道:“慌什么?左右不过是些土鸡瓦犬前来送死,有甚可惧?有老夫在此,便是十万兵来,也一样可以守住。准备迎敌!”在老人的怒吼声中,李家前锋大船已经靠岸。伴随着一声巨响,挡板绳索砍断,木板重重砸下。岸边隋军射士拉弓如满月,一支支雕翎箭直指苍穹,箭锋处泛起点点光芒。指挥射士的军将紧咬牙关,手中直刀高举,双目盯紧那几艘大船。只要手中直刀落下,麾下射士便会万箭齐发饱饮晋阳兵马血肉。如今距离被拉近,风力的影响大不如前,定可让李家兵将吃个苦头。老将军说得没错,这些时日晋阳兵马屡次来攻打,哪次不是狼狈而逃?这次纵然风向有利兵马略多,结果也不会例外。只要有无敌老将在,自己便无须惧怕。被挡板砸起的沙尘渐渐落下,守卫军将也渐渐看清了晋阳兵马的模样。这些身强力壮的军汉,并未如同以往一般一手持刀一手提盾列阵冲锋,前锋军汉每人手中都高举一个陶罐,而后排射士手持弓矢,箭锋处包裹的厚厚布帛已经被火点燃。

  这是……

  军将心头陡然一紧,扯着脖子大叫道:“快放箭!”手中直刀用力向下劈斩。

  与此同时,一支利箭自船顶射出带着尖啸划破空气,正中这名军将咽喉。

  军将手中直刀落地,尸体缓缓向后跌倒,两目怒睁望着天空。他的意识暂时还未消散,依旧刻意看到战场局势。在他的视线里,己方箭簇如同飞蝗划过天空,对方也有箭簇射来。随后便是无数陶罐破碎之声,一道道火蛇自空中画出弧线飞过,片刻之后,视线所及范围内,尽是熊熊烈焰。

  火罐!他第一眼就看出了,晋阳兵马手中高举的乃是火罐。这东西单独一个威力有限不足为患。但是几百个同时使用,足以制造一场大火。尤其是如今风向对晋阳有利,风助火势,己方辛苦修筑的栅栏、鹿砦,都会被这大火所吞噬。这些火罐价值非小,如果不是大隋两代天子在晋阳囤积军资钱粮,李建成又怎能如此阔绰,一出手就是上百个火罐扔出来。本应拿来焚烧突厥营帐的武器,如今却用在了自己人头上。这个天下到底是出了什么毛病?自己已经尽力了,鱼老将军,接下来便看你的手段。

  第五百五十章 龙腾(二十三)

  风助火势火借风威。上百个火罐燃烧爆炸,再加上风力。大火蔓延速度极快,迅速吞噬了鱼俱罗辛苦修建的各色设施。血肉之躯终究无法抵抗烈火,隋军兵士开始溃逃。一切宛如一场轮回,之前鱼俱罗以火船烧断张士贵的浮桥火烧张家部曲,时隔不久旧事重演,只是双方位置对调。狂舞的火龙,这次站在了李家这边。来不及逃的兵士被火蛇吞噬,浑身燃烧着,扭动着身躯做最后挣扎。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甚至连河对岸的李建成都能听到,看着那些隋军如同火精一般表演着死亡之舞,他倒是有些明白李世民为何如此喜爱武事,总和军汉赤佬混在一起。

  便是江南的出色舞姬也无法演绎出这般诱人的舞姿,男儿汉终究还是该看这等生死之舞,那些如花美娘的妖娆身段,在乱世中只是点缀不是正道。平日自己为了结交世家子,也是为了取悦老父,惯以儒雅形象示人,二郎处处以武人自居。以至于让世人认定自己长于文墨政务,二郎才是李家将种。他们却忘了,自己也是北地世家出身,真正的将门虎子,又岂能真的不谙军务?今日就让他们看看,自己不但待人接物上强过二郎,便是在武事胆略上,一样不会输给他。

  李建成朝刘文静吩咐道:“肇仁在此留守,某带君轩出阵,去摘鱼俱罗的首级。”

  刘文静连忙一摆手:“郎君不可!郎君乃一军之主,自当坐镇后方统帅三军,岂能亲身犯险?我军上万兵马,军将无数,取这老儿首级何必郎君亲自为之?”李建成看了一眼刘文静,心知其担心自己的安危,又怕实话实说让自己颜面无光,只好用这种说辞提醒。李建成并非不懂好歹之人,更不是个逞强好胜的性子,若在往日自然顺水推舟按刘文静的谏言行事。可此时他周身热血沸腾,行事便不似平日那般谨慎。更何况李世民每逢战事必然身先士卒,乃至在南商关、恶虎口都曾披坚执锐与敌兵白刃交接,连王仁恭之子都被其手刃。这些事迹在军中早已传开,身边那些世家子对李世民行事多有鄙夷,认为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李世民此举实乃不智更有失身份。可李建成心知,下面那些军将以及普通兵士可不是这种看法。军将心思单纯,推崇勇士,都在暗中对李世民大加褒扬,觉得大丈夫行事理应如此。自己若想让三军拥戴,便不能被李世民比下去。这些人都认定二郎可以冲锋陷阵,却不许自己上阵厮杀,难道我的本领比二郎差那么多?

  李建成此时并未领情,反倒是升起一股无名怒火,刘文静的好心规劝在他看来便如同一种侮辱。他眉头一皱,厉声道:“肇仁莫要鼓噪,按令而行就是!”他还是第一次对刘文静如此冷言冷语,更以军令相压,刘文静一愣,惊讶地看着李建成,不知自己错在何处。谢书方冷笑道:“肇仁胆子太小了。郎君亲自带兵冲阵,三军必出死力。我军已得天时,再得人和,区区鱼俱罗何足道哉?你且在此调度人马,等某与郎君将重瞳贼的人头取来!“李建成不再理会刘文静,而是调下坐骑大步流星走向一艘大船。身旁家将牵着他的马跟在后面,谢书方紧跟在后,再后面便是李建成的心腹家将。一名家将将李建成的认旗插在船头,认旗顺风舒展,那名家将则扯开喉咙大叫道:“郎君出阵!”十数名最为贴心的锦衣家将将李建成、谢书方团团围住遮护整齐,外围则是明盔亮甲的李家亲兵。这条船乃是李建成为自己准备的坐舰,远比普通船只更为宽大结实。除去水手不论,一次可以运兵三百人以上。如今船上的兵马只有百余,但是这些人都是李建成亲兵,人人有马,且把马都带上了船,人加上脚力,把整条船挤得满满的,再没了多余的地方。另外四艘大舟比这条船略小一些,但也是能载百人的大舟,如今都挤得满满的。每条船上都载有五十名全副武装的骑兵以及他们的脚力,这三百甲骑乃是李建成心腹亲卫,亦是他斩杀鱼俱罗的凭仗。作为唐国公世子,李渊对其当作继承人栽培。李家子弟女眷都能豢养家将,李建成自然不会例外。除去普通的家将门客,李渊更是自河东六府数万精锐鹰扬兵将中选拔武勇过人忠心不二的壮士,充入李建成卫队之中,作为世子亲随跟在李建成身边。平日拱卫家主,战时便是李建成的利矛坚盾。这些亲卫勇武过人见惯战阵,便是与普通军将较量也不见得吃亏,乃是李建成手中最为得力的兵马,一如李世民看待玄甲骑。只是这些兵将乃是李渊费尽心血搜罗而来的勇士,折损一人便少一人,再想补充并非易事。因此之前的蒲津渡口不管厮杀得何等激烈,李建成都舍不得把这支人马投入其中。今日既要夺军功,又要压服李世民,便顾不上那许多,只好动用这支精锐。李建成心中也曾盘算过,自己这三百骑勇武绝伦绝非普通兵马能敌。上岸之后只要牢牢守住渡口,便是鱼俱罗带兵冲阵一时也休想攻破防线。风向对自己有利,后续大军用不了多久便可跟上。鱼俱罗在蒲津渡口的兵力不过两千上下,只要能渡过两三千人,便能与他打成僵持。随后搭建浮桥让大军通行,蒲津渡便是自己囊中之物。纵然李神通与柴绍的兵马都失期不至,自己也可一战成功。何况如今渡口依旧一片火海,隋军阵脚大乱,自己这支精兵杀上岸去,说不定不需交战,鱼俱罗的兵马便自行溃散也未可知。手按刀柄立于挡板之后,李建成心中兴奋异常,鞘中直刀似乎也和主人心意相通,在鞘中剧烈跳动。李建成相信这是个吉兆,今日自己这把刀必能饱饮血肉,说不定还能割下那位鱼无敌的头颅。二马盘桓,槊锋交错。两位骑士都是技艺超群的勇将,两柄马槊互相磕碰捅刺,交手数个回合仍未能分出胜负。但是两方兵马的厮杀却已经有了结果,大半精锐抽调入十二卫以及骁果军之后,为了维持编制,不得不将大批农夫、轻侠、无赖充入队伍。导致京兆鹰扬府的兵马员额充足,但是战力却打了几分折扣。阴世师派给鱼俱罗的又并非善战精兵,纵然兵甲完备,也终究不敌柴氏劲卒。

  两军往来冲突几遭,鱼洪麾下兵马便抵挡不住。骑兵阵列本就松散,两番对冲之后,隋军骑阵便分崩离析不成队形,认旗也大半遗失。一名在方才对冲中死里逃生的士兵,发现不知几时兜鍪已失,手忙脚乱地推开眼前乱发,四下望去却发现管束自己的军将已经不见踪影,周围也找不到同火袍泽熟悉面孔,再看看对面满身浴血如同凶神恶煞的柴家骑兵,猛地圈转马头没命飞奔。

  逃跑的远不止他一人,一些士兵边跑边扯开喉咙大叫道:“败阵了!大家快逃命啊!”

  伴随着这鬼哭狼嚎般的叫声,残余的甲骑也开始四散逃逸,在柴家兵马第三次发起冲锋时,隋军骑兵开始溃散。

  追亡逐北!

  柴家兵马对于这些昔日曾在同一旗帜下效力的袍泽并没有丝毫怜悯,反倒是催动坐骑奋力追杀,箭射、矛刺、刀劈,如同狩猎一般将这些活生生的隋军化作军功。

  一声声惨叫入耳,如同重锤敲在鱼洪心头。他接下父亲的军令,便知自己必死无疑。但是却不曾想自己败得这般快,又是这般窝囊。怎会如此?不该如此!上将交锋岂容分神他顾?就在鱼洪念头转动之间,却听耳畔传来一声大喝,随后觉得自己胸前一凉,浑身气力飞速流泻。一时间鱼洪尚未明白自己已经被马槊刺中,甚至搞不清发生了什么。

  自己乃是鱼无敌的儿子,纵然本领不及父亲,但也理应是天下少有斗将,柴嗣昌又怎是自己敌手?自己又怎会败亡?

  柴绍这时已然运起气力,将鱼洪的身体高高挑起,随后向着前方隋军军阵用力一甩!

  鱼洪的尸体旋转着飞出,重重落地。一名柴家家将策马过去,便要割级,柴绍却大喝一声:“这种人的首级要来作甚?随我去割鱼俱罗的首级!”说话间他将马槊重又挂好,随着这场酣畅淋漓的胜利,以及手刃敌将的得意,被妻子压制的郁闷总算消解了几分。便是那大风,也变得让人身心舒爽并不惹人厌烦。可是就在此时,柴绍忽然发觉,风向似乎发生了变化,原本迎面吹来的风,这时渐渐转移,风向渐有调转的趋势。他并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依旧高举马槊招呼士兵,向着蒲津渡疾驰而去,目标:鱼俱罗!

  第五百五十一章 龙腾(二十四)

  初春时节,百草复苏,本是万物生长的时令。这段时日蒲津渡兵火连结,不但商旅断绝,鸟兽也已绝迹。但是附近山林荒野中的生灵,并未受到波及,依旧过着自己的日子。已有多年无人经过的林间小路,早已为野草矮树所覆盖。树梢上落着一只野鸟,两眼来回转动。

  很快它便发现了目标。那是一只破土而出的虫,刚刚自土下钻出来到地面,呆头呆脑不知死活,乃是最适合捕捉的猎物。野鸟并没有急着发动攻击,先是警惕地观察四周。毕竟这方天地的捕食者不止它一个,稍不留神它就可能从捕食者变成猎物。那只虫并未察觉大难临头,依旧在地面缓慢蠕动。野鸟终于确定没有危险也没有竞争者存在,抖动翅膀准备向猎物发起进攻。可就在它翅膀振动的刹那,忽然其双足在树梢上用力一蹬,树枝轻轻摇摆,野鸟的行动却从俯冲变成了冲天而起,向远方没命地飞去。就在野鸟飞起的刹那,阵阵滚雷自远方传来,向着这棵矮树的位置迅速接近。春日惊雷惊走了野鸟,却未能惊动那无知的虫。依旧懒洋洋地蠕动着,在它看来天地间依旧天平,自己这种状态可以一直保持下去。可就它的蠕动并未持续太长时间,就在它那笨拙的身躯即将爬到方才野鸟栖息的那棵树下时,头顶的天空陡然变得阴沉,巨大的马蹄遮蔽了所有阳光。

  蹄铁无情落下,将这刚刚死里逃生的小生命化作一团血污。马上骑士以及将虫子踩踏成泥的战马对于这条生命的终结毫无察觉,疾驰着从这棵树下穿过。在这匹马之后,则是一支由数百人组成的钢铁洪流。无数马蹄翻动,将野草及草丛中藏身的虫,悉数踩踏成浆汁,与泥土混在一处踏为平地,为大地提供养料。黑盔玄甲的骑兵,于这方天地的变化亦无所感。只是紧催坐骑,希望战马跑得快些……再快些!麦洪恩虽是江南人士,但少年时跟随麦铁杖为盗,为了从官兵手中逃脱,特意练就了一身极好的马上本领,骑乘手段在南人中算是一流。只是他生性惫懒,做盗贼只为活命,练马术也只求逃命方便,并无建功立业之心。日子太平以后,便得过且过不再苦练本领,两腿髀肉复生,今日这般没命地跑,两腿早已磨破了皮。这等小路不比驰道平坦,道路崎岖地面颠簸,也得亏玄甲骑脚力乃是自突厥青狼骑手中缴获的一等塞上良驹,否则未必能应付这等险恶路径。马尚且能支撑,人却已经难以为继。麦洪恩伏在马背上,只觉得两腿疼痛钻心,两肋发涨,肺腑如同火焚,苦胆都快要吐出来,偏不敢有片刻停留。背后那位李家郎君不知为何急得就像火上房,那气势汹汹的模样看着就让人心惊胆战,若是自己稍有怠惰,怕是直刀就要砍过来。至于号称乐郎君的年轻人别看面上无喜无怒,不见他发火骂人,可是被他看上一眼,就觉得一股寒意自双眸直抵周身。自己宁可拼命催马受罪,也不想惹他发怒。毕竟自己还得顾虑着那些一起投诚的袍泽兄弟,为了他们能够活命,自己辛苦点难过些也只好认了。

  在他身后的李世民一行人,虽然一路奔波远比麦洪恩辛劳,可没人觉得辛苦。既想要争夺天下,风霜磨砺鞍马劳乏都是寻常事,连这点辛苦都受不了,还怎么做大事?玄甲骑的人马唯徐乐马首是瞻,徐乐和李世民情同手足,李世民便是玄甲骑自家兄弟。为了自家人效力,又哪能叫苦?再说和马邑、恒安那段日子相比,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宋宝向来偷奸耍滑拈轻怕重,放在往日早已经大声叫苦。可是自从徐乐与李渊相认,他的野心便迅速膨胀,一心想要做柱国。既想谋求柱国之位,自然不能怕辛苦,冲锋陷阵固然是应有之义,行军时也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时找机会讨好贵人。

  这一路上他强忍颠簸之苦,绝不出一句怨言,只把眼睛往四下看寻找露脸卖好的机会。忽然间,宋宝高声呐喊起来:“两位郎君快看,火光!有火光!”其实不用他喊,众人也已经发现远方有火光以及滚滚黑烟升腾。不问可知,众人已经接近战场。麦洪恩勒住缰绳,拼命喘了几口粗气,随后断断续续说道:“顺这路……往前,就快……”

  李世民已经顾不上理他,两眼看向徐乐,两人四目相对。徐乐微微一笑:“此地尚听不到金鼓之声,不知渡口那边是否已经分出胜负。”

  “大丈夫行事但求无愧于心,不必苛求结果。我军已竭尽全力,倘若依旧不能如愿,便是天意如此,某也无话可说。”徐乐点点头:“郎君既然想通,那就再好不过了。”说到这里,徐乐指了指身后随风摇动的树木枝条,对李世民道:“在我看来,天意在二郎这边。不知二郎可曾注意,风向变了?”

  李世民一愣,他方才只顾催马急行,并未注意到风向改变。直到徐乐提起,才感觉发现确实如此,但是依旧不明白风向变化和蒲津战事有何关系。

  步离这时忽然开口:“风向马上还会变,风也会更大。”小狼女向来惜字如金,便是韩大娘这等待她如亲生女儿,又每天为她梳头的长辈,一天也未必能听她说一句话,此时开口自然不会是无的放矢。李世民知道步离来自梁亥特部落,这个靠猎狐发达的部落,不但善于培养神箭手,于预判天气变化方面也有心得。

  毕竟猎狐这种生计多少也有些看天吃饭味道,不懂天气变化不但猎不到狐,说不定还会搭上性命。步离这么说,自然有把握,也必然和军情有关。

  这风……李世民的目光落在远方那若隐若现的火光之上,随即也恍然大悟。今日风力甚强,风向变化必然会影响火势。若是自己为将,绝不会让部下随意放火,以免引火烧身。鱼俱罗久经大敌,显然也不会如此鲁莽,最有可能放火的就是李建成。大兄虽然幼承庭训熟知兵事,却终究缺少战阵打磨,身边围绕的又都是那些世家子。这帮人看过几本兵书再听家中长辈讲述旧日家族荣耀,便以为自己满腹韬略运筹帷幄。一拍脑袋想出火攻的办法也不稀罕,此时风向变化,大兄这边只怕要吃个大亏。想到此处,李世民心头一惊。终究是骨肉同胞,想到李建成可能被困火海,自然提心吊胆,恨不得一步飞到兄长身边,把他救出险地。他连忙朝徐乐道:“乐郎君,只怕前敌军情有变,咱们得赶快过去。怕是来不及休息了。“徐乐点头道:“本当如此。二郎放心,这点道路还不至于让玄甲骑失去战力。”说话间徐乐将兜鍪的面覆重重扣下,英俊潇洒的面庞被威武的怒目金刚像所取代,伴随着这一声“咔嚓”声响,玄甲骑其余兵马也个个推上面覆坐直身形。不需要军将吆喝,便依旧按着建制整顿好队伍,随着徐乐与李建成催动坐骑,这些玄甲骑兵紧随两位主将一路奔驰而去,在一边喘息的麦洪恩,没人去理会。这种人无关大局,随他自生自灭便是了。望着甲骑渐渐远去,麦洪恩擦着额头冷汗心头狂跳。终归也是在军中厮混了半辈子的赤佬,又曾追随过麦铁杖这等猛将,眼界总归不差。自南陈到大隋,他见过的强兵不知多少,大业天子北征之前,十二卫的精锐甲兵也曾在长安演武,麦洪恩不止一次欣赏过那些汉家子弟的雄姿。可是在他看来,不管是当下京兆鹰扬兵还是当日的十二卫精锐兵,比起这支玄甲骑都多有不如。一路急行军奔袭阵容严整,士气高昂,全军无一人叫苦脱队,这等强兵便是五胡乱华群雄逐鹿那等英雄辈出的年代也不多见。也只有这样的精锐,才有资格做鱼无敌的对手。有这样一支人马在,或许这天下真的会改姓李?思忖良久,麦洪恩心中又有些颓丧。若是自己这些年不是偷懒怕苦虚度光阴,认真练习武艺打熬筋骨,胆量再大一些,多半也能成为个像样军将。在这等乱世里,很可能也建立一番功业,纵然是死也好过眼前这般无人在意。世上并无后悔药,事已如此再想什么都是白费力气,掉转马头垂头丧气向桃花渡方向缓缓而去。此时风越来越大,麦洪恩忍不住缩了缩脖子。风向果然再次改变,风也更大了。

  第五百五十二章 龙腾(二十五)

  熊熊烈火在滩头肆虐。鱼俱罗排兵布阵甚为稳健,在修筑防线时,也曾考虑过晋阳兵马动用火攻。是以前线木栅、鹿砦与后方军寨之间,留出很大一片空地。既方便骑兵往来冲锋,也不至于因为有人放火就火烧连营一发不可收拾。晋阳军所用的火罐,出自晋阳将作监中一等巧匠之手,本是为了日后扫荡突厥时,用来焚烧突厥营帐、草场所用,火势远比使用火把或是木柴持久。可是终究也有用完之时,在烧光那些栅栏之后,失去燃料补充,用不了多久就会熄灭。对于李家兵马来说,也不希望大火持续燃烧。如果火势经久不停,也没办法搭建浮桥。对他们来说,最好的结果,就是利用大火让守军溃散,等火灭之后搭建浮桥让大军上来。因此在第一批火罐奏效后,也停止了投掷,前锋兵马上岸列阵。大火如同墙壁,把晋阳兵马与隋军分割开来。晋阳兵少,不可能趁机掩杀,有大火阻隔也不易做到,列好阵势便等着看热闹。望着在火海里哀嚎挣扎的隋兵,这些晋阳兵将脸上都露出一丝笑容。虽说之前都是大隋兵将,若是遇到大战四方调兵,说不定大家还能成为袍泽并肩杀敌。可是如今双方各为其主,这些日子李家兵马在隋军手上很是折损了一些人马,眼看着他们倒霉高兴还来不及,自然不会心生同情。这些军汉本应该准备灭火,以便大军登陆之后列阵冲杀,夺取隋军军寨。可是看着隋兵被大火驱赶不住后退,就连那位无敌老将鱼俱罗的白狼旗也被迫后移。所有兵将都陷入狂热与兴奋之中,恨不得隋军更狼狈一些才好,不但没人救火,还有人把随身带的燃料或是来不及投掷的火罐扔尽进去推波助澜。

  就在这些军汉欣喜之时,就听有人高喊道:“快看!郎君上来了!是郎君!”

  几个军将回头望去,但见几艘大船借着风势向岸边驶来,首船上竟然高悬李建成的认旗!主将亲临前阵,军汉士气自然大振。虽然李建成以往只结交世家子,对军将并不重视,更不会亲近普通军汉,与军伍很是疏离。可是此时眼见他的坐舰向岸边靠来,这些兵士忍不住发出阵阵欢欢呼。有人已经忍不住高喝道:“万胜!万胜!”随后又被浓烟呛得忍不住剧烈咳嗽。这些军兵因李建成带头冲阵变得兴奋,和隋军之间又有烈焰阻隔,无须担忧自身,心神难免松懈。军汉又多是直性子,于琐碎之事并不在意。此时心情激荡,都想着夺取蒲津领受封赏,便是上了年岁的老军汉也难免粗心大意。不管军将还是兵士都未曾发觉,李建成的船行速度渐渐变得迟缓,从河心到岸边这段距离所花费的时间远比想象中为长。那肆意燃烧的火焰,也不像之前那样朝着隋军方向席卷蔓延。反倒是烟雾开始向自己这边飘……李建成与谢书方两人在船上,心中都有些焦急。不过李建成这还是第一次乘船渡河,并不知晓正常渡河需要费时多少,感觉不出蹊跷,只当是自己心急。世家子要有世家子的风度,否则就要被人看笑话。明明心里急得冒火,脸上还要装作若无其事,以示胸有成竹。谢书方倒是渡过河也察觉出此时船行似乎格外缓慢,可也只是认为李建成造船时过于追求体面以及结实用料太多,船体过于沉重,又带了这许多战马,速度难免迟缓,也不曾因此生疑。

  船只终于抵达岸边,船头木板落下,李建成一马当先直冲而下,谢书方紧随其后。在他们身后,便是李建成手下的精锐亲卫。

  上百匹高头大马驮载着全副武装的甲士冲下木板来到滩头,阳光照在这些甲骑身上,俨然如同天兵下凡。

  军将们不用招呼,齐刷刷举起手中短兵呐喊道:“万胜!万胜!”

  紧接着便有军汉扯开喉咙叫道:“大郎万胜!郎君万胜!”

  很快,这种吼声便席卷了整个滩头。所有晋阳军汉都强忍着烟雾扯开喉咙嘶吼,整个滩头一片沸腾。

  李建成虽然保持着自己世家子风范,脸上似笑非笑,并未表现出任何异常。实际上他的掌心已经隐隐发潮,只觉得脸上阵阵发烫,心也跳得飞快。

  军心在我!看来这一番风险并未白冒,这些军汉已经认可了自己。可笑二郎平日不顾身份体统与这些赤佬厮混一处,以至于引来晋阳城世家子弟不满。还以为靠着这种手段能够让军汉归心,却不会想到,自己只要骑马走上这一遭,这些赤佬就会改弦更张投奔自己麾下。说到底这个天下还是世家的,这些军汉一如草芥,用时以财帛收买便可为你赴汤蹈火,不需要时便如草芥般对待,也不会有任何不妥。真正值得结交的唯有世家,二郎连这点都看不懂,又有什么资格跟自己争?等到自己拿到鱼俱罗首级,晋阳全军就是自己囊中之物,不管是二郎还是那位乐郎君都只能乖乖听话,这才是世家的手段!

  就在李建成志得意满之时,不想狂风带着沙尘扑面而来,猝不及防之下,沙尘飞入眼中。李建成下意识眯缝双眸,抬手在面前一挡。他是李家世子,平日不是处理政务打点晋阳的庞大资财,就是与城中世家子弟饮宴酬酢,不曾上过阵,更不曾受过风霜苦。被风沙迷眼用手招架本是极为自然之事,不至于因此有损威仪。

  可是李建成身边的谢书方一边侧头避风一边看着李建成,忽然他面色一变,抬头望向身后的认旗,紧接着惊叫一声:“不好!郎君快些上船去!”

  李建成面色一寒。自己好不容易得了军心,岂能因为些许风沙就半途而废?今后还怎么见人?这谢书方平日聪明,怎么关键时刻反倒糊涂起来?他正色道:“君轩,你说的是什么话?某身为全军先锋,漫说区区风沙,便是弓矢也不曾惧。未曾取下鱼俱罗的人头,某哪也不去!”说话间李建成在眼角用力揉了两下,随后摘下马槊紧握在手:“某今日定要亲手斩下……”他话没说完,谢书方却已经忍不下去。这位江左谢家子弟,已然面如土色,脸上满是汗水,眼神中充满惶恐,全然没有世家子体面。一把抓住李建成的辔头,拉着马就走,同时低声急道:“郎君!风向变了!”李建成这才意识过来,自己渡河时顺风顺水,现在背对自己军寨方向,理应还是顺风,怎么会有风沙迎面吹来?这阵阵浓烟也开始呛得自己咳嗽流泪,连威风都折损了好几分。风向已变,自己从顺风变成了逆风,所有的优势已然化作劣势!方才那脸上发热固然是因为心情激荡,却也是因为烧得隋军难以立足的大火,受风向影响正在反噬自己一方。只不过军汉因为心思都放在李建成身上未曾发觉,等到谢书方察觉不妙为时已晚。风越来越大,为李建成捧起的壮汉本是膂力过人的勇士,可此时也难敌风力,大旗在风中来回摇摆不定。随着风吹来的不止有沙尘,更有飞舞的火星、火球。这些本应失去燃料而渐渐熄灭的火,此时却找到了新的目标。军将身上的战袍,军中大小旗帜,全都变成了燃料。一团火球落在谢书方的认旗上,将这面大旗变成了一根火炬。四散的火星溅落在李建成认旗的旗角,橘黄色的火苗顺着旗脚迅速燃烧,捧旗的壮汉手忙脚乱跑向岸边,将旗向水里探。士兵手忙脚乱地找水、扬沙或者用衣服扑打。一些被火点燃衣物的士兵,则在地上来回打滚。原本恨不得火越大越好,没想到片刻之后,便开始不顾性命地扑救。整个滩头乱作一团,除去李建成的亲兵之外,原本的步卒已经失去建制,不是忙着救火,就是惊慌失措地看着倒卷而回的火蛇,全然乱了方寸。李建成并非对兵事一无所知,自然明白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保持镇静的道理。可道理总归只是道理和实际乃是两回事。当自己的旗号被点燃,火星火球落向身边时,所有的道理都敌不过对于火焰的恐惧。

  不用谢书方帮手,李建成自己便圈转了马头,大叫道:“走!快走!回对岸去!”李家心腹家将在前开路,手中直刀乱挥为主将劈开一条路,李建成与谢书方不顾一切地打马飞奔向自己的坐船。就在李建成的马蹄即将踏上挡板的刹那,一团火球不知从何处飞来,正落在他坐船的船板上。风干的甲板正适合火焰燃烧,李建成只见自己的坐船瞬间冒起火苗,紧接着便有浓烟冒出。要知他这条船除了运载兵马,还载了预备赏赐兵士的数十箱布帛。火借风力如同水银泻地,很快遍布整个船体,不等留守的水手扑打,船舱内就有火苗冒出来,随之便是水手的尖叫声:“船舱起火了!”李建成望着从船上纷纷跳入水中的水手,人木在那,手紧拉着缰绳,不让战马踏入火海。那战马也知道厉害,并没有冲向战船送死,而是在那里发出阵阵长嘶,几次人立而起,险些把李建成掀于马下。

  “郎君,斗篷!”谢书方一声惊叫,把李建成从浑浑噩噩中惊醒。他甚至来不及想,伸手一把扯断袢绳,将被火球点燃的斗篷向着河水丢去。其实这火已然成为强弩之末,对于晋阳兵马的损害远不如隋军。只要给他们一些时间,就足以把烈火扑灭。可是突如其来的火以及船只被点燃,让滩头陷入一片混乱。就在晋阳军手忙脚乱之时,方才被烈火阻隔的隋军已经完成了整队。随着阵阵号角之声响起,白狼旗徐徐前移,重瞳老将鱼俱罗以马槊朝着李建成遥遥一指,口内怒喝一声:“李大郎,为我儿偿命!”战马奔腾,鱼俱罗亲率甲骑,直奔李建成杀来!

  第五百五十三章 龙腾(二十六)

  纵然在安排鱼洪领兵阻击柴绍援军心里便有准备,可是亲耳听到长子死讯,鱼俱罗依旧眼前发黑心痛如绞,险些跌落马下。总算是领兵多年见惯生死,不至于像普通百姓一般哭天抢地举止失措。世家统治了这个国家几百年,世道人心都难免受其影响,即便鱼俱罗也不例外。哪怕李渊已然举起反旗,哪怕自己在蒲津渡口与之敌对,对于这北方第一世家心中还是存有一丝敬畏乃至还有几分幻想。按照鱼俱罗的心思,杀李家的斗将家臣无须手软,若是遇到李建成手下总得留些情分,至少不能亲手结果他的性命。大业天子困居江都苟延残喘,天下群雄并起,不管江山谁属,总归还是要回到世家掌权的时代。自己立功赎罪理所应当,但不必和李家这种北方世家之首结下死仇。毕竟自己的年事已高来日无多,家人子孙还要活下去。鱼俱罗心里始终存有一丝侥幸,李、柴两家家主与自己曾经同殿称臣,在大隋战旗下并肩厮杀,乃是同生死共患难的交情。纵然自己未曾建立家号不算世家中人,和他们算不上朋友,总归也有些袍泽旧谊。只要他们念一点香火情分故人脸面,就该对洪儿手下留情,给他一条生路。

  随着噩耗传来,鱼俱罗心中的幻想破灭,曾经的袍泽之情也伴随着对世家的敬畏一并随风消散。是自己错了!错在把那些世家中人看得和自己一样,讲究情分恩义,手段分寸。错在把他们表现出来的风度仪态当真,认为他们对所有人都会如此。却忘了那些风度、体面乃至情分,都只对与他们身份相当的世家子有用。自己纵然靠着一身本领走上武人巅峰,在他们眼中依旧是军汉赤佬。根本算不得人,又怎么可能对自己讲那些体面?杨广固然没把自己放在心里,随便下一道圣旨,就要把鱼家满门无罪而诛。这些世家也没好到哪里去,这些人都是一丘之貉,在他们眼中,军汉根本不是人,命也不是命。既然如此,那就别怪自己不客气了!洪儿已死,柴绍的兵马用不了多久就能赶到战场,李家前后夹击蒲津渡口之势已成。留给自己的时光不会太多,不过也足够自己拿下李建成的首级。柴嗣昌,等着给你内兄收尸吧!身为沙场老将,早在滩头起火时,鱼俱罗便已然看出其中的危险。更是早在谢书方与李建成之前,发觉风向变化。若是鱼洪被擒或者败回,他还考虑抬一手,放李建成一条活路。如今长子已死,自己便要让李树德也体会一番失去长子之痛!鱼俱罗麾下原本有两千人马,阴世师后来增派援兵,让蒲津守军增加到四千。不过这些日子与李家交战,损失也不算少。分守各处阻击李家援兵,也用去不少人马,留守蒲津的兵马依旧是两千。这些来自京兆鹰扬府的兵马良莠不齐不堪大用,真正为鱼俱罗所信任,可以视为蒲津藩屏的只有其中的八百甲骑。人力有穷,即便是号称无敌的名将,也不可能面面俱到。鱼俱罗用兵能攻而不善守,善将骑不善将步。对于步兵的运用,只能勉强算作合格谈不到出色,可是在骑兵指挥上堪称出神入化。国朝武将无数,除了徐敢以外,在指挥骑兵方面,鱼俱罗自问不输任何人。这些时日里,他带着甲骑踏碎了一个又一个晋阳兵阵,把这些军汉的血肉身躯,化作滋润土地肥料。眼下便准备用陇西李家世子的血来浇灌这片土地。老将一马当先,挥舞着马槊冲锋在前。随着燃料的匮乏以及兵马扑打,渡头的火势被扑灭大半,已经挡不住军队。鱼俱罗战马疾驰,在接近火场时猛地一拉丝缰,胯下脚力一声长嘶腾空而起,自火焰上掠过。战马四蹄落地,沙尘荡起,眼前已是晋阳兵马的军阵。有士兵向着鱼俱罗冲来,老将面无惧色,一声怒吼:“李大郎,纳命来!”手中马槊随手刺出,将一名迎面冲来的晋阳军将刺于马下。两眼则紧盯岸边,牢牢锁死李建成。与滩头情形不同,岸边已成一片火海,李建成、谢书方以及他身边亲卫都在火海附近,望着熊熊烈火无计可施。李建成坐舰起火,引发了近乎于灾难的后果。随后而来的几艘大船见主帅船只起火不顾一切地靠近想要营救,可是四下乱飞的火球,却把这几艘船也引燃了。渡口附近的水面被火焰与浓烟覆盖,其他船只都只能拼命地远离那几艘起火的船只,以免自己也步其后尘。

  对岸的刘文静已经疾奔到岸边,声嘶力竭地大吼道:“快去救郎君!别傻站在那,快去救人!来人,给某备船!”

  几名军将冲过来七手八脚扯着刘文静,却被他用力推开。眼看还有人要来阻拦,刘文静猛地抽出腰间直刀随手挥舞:“谁敢阻拦,军法从事!”眼看着平日一举一动都符合世家子标准,哪怕穿上盔甲也不像军汉的晋阳令刘文静此刻的狼狈模样,那些军汉没一个人感到可笑。大家都明白刘文静心思,倘若李建成有个好歹,在场众人都没有好果子吃。李渊虽然仁厚,却也是能杀人的主。李家未来家主有丝毫折损,大家都难辞其咎。可是不管心里再怎么明白,面对这熊熊烈火依旧无能为力。

  一名军将跪倒在地,大叫道:“来不及了!刘公,我们没办法。你看看这风,我们纵然不顾性命冲过去,也赶不上。”刘文静看着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旗帜,也知这军将所言不虚。顺风时有多少便利,现在便有多少阻碍。纵然是手下军将拼尽力气摇桨,也抵不过这阵阵狂风。且此时水上风高浪急,稍有不慎便有可能翻船,不管救火还是救人,都有很大阻碍,非人力所能挽回。

  可是不管怎么样,都必须把李建成救回来,万一救不回来,也只能陪着他一起死。

  刘文静把牙关一咬,飞奔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艘渡船,口内高喝道:“休得罗嗦!想要活命的,便随我去救郎君!”他既冲在最前,其他人就只能跟随。几艘大号渡船歪歪扭扭地驶出渡口,向河对岸冲去。可是只看船速和蹒跚模样,也知道这几艘船不在水中倾覆已是万幸,于救人则是有心无力。刘文静在舱中不停祷告,求神佛保佑,让李建成保全性命,千万别出意外。此时的李建成却连祷告都顾不上了。身为李家长子,他虽也和李世民一样,空闲时便练习武艺骑射。可是对他来说,空闲时间本就不算多,再说他自己对于武事也没多少兴趣。之所以练武,不过是因为自己是武家子弟,把习武骑射当成作为一种仪式,就像他学习江南世家的茶道或是香道一样。从不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真的需要亲自动手,靠武艺气力保全自己的性命。哪怕是在意气风发登舟冲阵时,也是等着手下家将斩杀鱼俱罗,把首级献在自己马前,而不是亲自和鱼俱罗搏斗。

  可如今他却必须靠本领自救,遇到的对手,又是鱼俱罗这位大隋顶尖斗将。

  那八百甲骑紧随鱼俱罗冲过渐渐熄灭的火焰,冲入晋阳军队阵中。先锋步卒先是被火攻烧的焦头烂额,随后又被这支甲骑践踏得分崩离析四散奔逃。

  这支甲骑本就是京兆鹰扬府中精锐,这些时日追随鱼俱罗逢战必胜,更增几分强军傲气。踏破晋阳步阵之后毫不停留,直奔李建成面前的亲兵家将冲去!

  李建成这支费尽心血组成的亲卫手段确实了得,哪怕是在这等情况下,也不曾乱了阵脚。军将大喊着:“保护郎君!”亲卫端坐马上摘弓搭箭,瞄准了对面冲来的甲骑。这些甲骑也举起弓,朝着亲卫抛射箭雨。嗖嗖破空声不绝于耳,一支支利箭划破长空射入对手的身躯。以骑射手段相较,李建成的亲兵远在这些甲骑之上,即便是逆风放箭,依旧百发百中。可是李建成的亲兵只有三百,且还有一部分没来得及下船。护卫在李建成身边的骑兵不过二百有余,射术再精也敌不过隋军人多势众。两轮箭雨之后,李建成的亲兵便以折损两成以上,而隋军第一排骑兵已经扔了弓箭端起长矛,朝着李家亲兵家将发起冲锋。白刃交接,利刃相格。彼此互以长矛捅刺、直刀劈斩,兵器砍斫身体的声音以及闷哼惨叫声不绝于耳,双方第一排的骑兵差不多同时落马无人生还,唯有鱼俱罗一骑绝尘冲击在前,毫不停顿。手中马槊化作一条乌龙,迎面李家兵将被捅得人仰马翻。从一开始老将的目标就只有李建成,如今自无更改。亲卫组成的三层骑阵被老将轻松捅穿,人已经冲到李建成面前。谢书方举起手中马槊向鱼俱罗刺去,鱼俱罗挥槊架开,随后一槊直刺李建成。

  李建成身边既无家将遮护,也无亲信军将可代替自己周旋,无奈之下只能亲自执槊招架。他催动胯下宝马迎向鱼俱罗,脑海中回忆着家中教头平日所教授的武艺内容,用尽平生气力,用手中马槊向旁格挡。两槊相交一声闷响,李建成只觉得臂膀酸麻马槊险些落地,人与鱼俱罗擦身而过。李建成只觉得自己喉咙发干心头狂跳周身血液涌向头部,嘴里只觉得粘稠、干渴,就算把整条黄河的水喝光,也难以疏解。脑海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活着!我还活着!正如徐乐所说,任你有再多阴谋诡计,若是没有勇力匹配,待得狭路相逢时,便不知该如何应付。李建成平日练武,却不曾见过战阵,第一遭临敌就遇到鱼俱罗这等猛将,一如以卵击石。在鱼俱罗看来,他浑身上下都是破绽,直如插标卖首!

  谢书方舞动马槊再次冲上,口内高喝道:“郎君快走!”李建成也如梦方醒,意识到自己跟鱼俱罗拼命跟送死无异,三十六计走为上!拨转马头顺着河边疾奔。此时李家的亲兵与鱼俱罗部下甲骑混战一处,所有的家将亲卫都投入战事,没人能分身救护。河对岸那上万人马则为狂风巨浪所阻,无法赶来救援。堂堂北方第一世家的嫡长子,此时此刻竟然变成了孤家寡人!李建成第一次发现,世家的力量也有难以发挥作用之时,不要说鱼俱罗,就算是一个无名小卒,此时都有可能斩下自己的人头。

  不能!自己不能这么死!自己还有满腔壮志未得舒展,更有如山富贵等着享用,岂能死在这等地方?逃,一定要逃!

  顾不得爱惜马力,李建成没命地催动脚力,只求离战场,离鱼俱罗越远越好。

  迎面,一名隋军甲骑朝李建成举起了弓。这也是一名在交战中被打散的士兵,本想着圈马回阵,没想到居然能遇到李建成这尾大鱼。主将打扮本就与众不同,何况李建成乃是李家长子,衣甲更是华丽异常,因此一眼便能认出其身份。这名军兵兴奋地瞄准拉弓,憧憬着自己射杀李家长子后将得到何等丰厚的奖赏。

  可不容他松手射箭,李建成已经发现这名士兵的打算,猛然催动坐骑向着这名士兵冲来,同时使出一记“蹬里藏身”的马上功夫,单足挂蹬人藏在马腹之下。士兵本来瞄准李建成,不想忽然失去了踪迹,更不想李建成的马速度如此之快,眨眼之间竟然已到面前。他匆忙将弓对准那匹坐骑,可是还不等射箭,李建成已经自马腹下翻出,重新端坐鞍桥,手中马槊用尽全力向前捅刺!槊锋无情地贯穿兵士胸膛,将这名壮志未酬的军卒刺于马下。李建成坐骑不停,自士兵身旁冲过。李建成第一遭阵前杀敌,只觉得心中一阵兴奋混杂着紧张又有些恐慌,手上一软,竟然拔不出马槊,也没力气把人挑起甩落。只好丢了马槊,双手拉着缰绳向前疾奔。这种时候失去长兵可不是好事,如果再遇到这种落单隋军,光靠直刀不足以自保。李建成圈转马头,想要去捡马槊。可是就在他刚刚圈回马头,却见对面一双重瞳怒目正直视着自己!

  鱼俱罗不知几时竟然已经策马赶上,距离自己不过咫尺之遥!李建成心胆俱碎,顾不上捡兵器,再次拨转马头,没命飞奔。他此时既顾不上谢书方,也不知道该往哪里逃,更想不出活命的机会。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只要自己可以多活一时,就多一丝希望。

  李家子弟不问男女皆学习骑射,是以自己才能使出蹬里藏身那种手段。此时为了逃命,更是拿出浑身解数,再加上宝马神骏,鱼俱罗想追上自己,也不是容易事。李建成紧摧折做马狂奔,已经顾不上看后面。只隐约觉得两把火焰制成的匕首,正在自己背后戳刺。他顾不上回头,更不敢和鱼俱罗对视,只能拼命催动脚力。脑海里则反复闪着念头,自己到底什么时候得罪了这老头,怎么和自己像是有深仇大恨一样穷追不舍。跑出数里,背后杀声渐渐变弱,可是李建成依旧不敢有丝毫懈怠。他的双腿紧夹马腹,催动着坐骑快走。可此时他那匹来自塞上的宝马忽然发出一声哀鸣,随后李建成就觉得战马一脚踩空身形猛然向下一伏,随后自己就从马上被甩了出去!

  马失前蹄!

  即便是那些以游牧为生,一辈子长在马上的塞上胡骑军将,也无法保证自己的战马从不失足。尤其李建成不要命的催马疾驰,战马失蹄跌倒也是情理中事。

  可是这失足的实在不是时候,李建成与鱼俱罗之间本就距离不远,人刚一被甩出去,鱼俱罗便已追到。手中马槊槊锋光亮闪烁,朝着李建成脖颈用力刺去!

  与此同时,一声大喝自鱼俱罗对面传来:“休伤吾兄!”

  伴随着这声大喝,弓弦松动声响起,一支狼牙划破空气朝着鱼俱罗射来!在鱼俱罗对面,李世民、徐乐带领着玄甲精骑终于赶到战场。两位主将并马疾驰不分先后,向着这位无敌老将发起冲锋!

  第五百五十四章 龙腾(二十七)

  李建成今日装束齐整,盔甲分量颇为沉重,全无防范的情况之下落马,被掼得七荤八素,眼前一黑险些晕厥过去。那一声呐喊,以及开弓放箭等声音都不曾听到。拼尽全力翻转身形,刚刚把脸转过来,便看到明晃晃得槊锋紧贴着自己的面门。死亡的威胁摧毁了世家子所有体面,出于求生本能,李建成顾不上身份体面,连忙一个“懒驴打滚”向旁一路翻滚。明知道自己翻滚的速度肯定赶不上对方追击,只要再补一槊定然会要了自家性命,可他还是竭尽所能地翻滚着。只要多活一刻就值得!

  但是鱼俱罗的马槊并没有跟着刺过去,一击不中的鱼俱罗收回马槊,不再理会李建成,而是紧盯着这支自小路杀出,沿着河岸向自己飞速冲来的援军。李建成也耗尽了所有的气力,再也翻滚不动,就这么躺在地上,顺着鱼俱罗的视线看过去。他这时也发现了鱼俱罗未曾赶尽杀绝的原因,并非是手下留情或是一时失手,而是自家的救兵终于赶到。两面认旗并排高举。其中一面正是自己的二弟李世民,另一面认旗则写着“神武徐”的字样。认旗之下,李世民手持大弓策马疾驰,另一面认旗下,则是个头戴怒目金刚面覆,身着乌黑扎甲的战将。胯下骑一匹毛色乌黑的宝驹,手持马槊,正向着鱼俱罗冲去。水面上,李建成的战船依旧在燃烧。这黑甲黑马的骑士在火焰映照下,俨然是一尊自阴曹地府一路杀出,突然出现在人间的魔神,再配上那怒目金刚面覆,更增几分狰狞。李建成出身名门目高于顶,这一刻却也不由得呼吸凝滞,对这未曾见过面的军将竟生出一股畏惧之意。在两人身后,则是列阵冲来的玄甲骑兵。这支骑兵的存在李建成早已知晓,在晋阳的眼线以及四弟李元吉,早已将这支骑兵的情形写成书信向自己说明,他也想要设法把这支队伍弄到自己手下只是未曾如愿。不过纸上得来终觉浅,在书信上看到的无非是二郎手下新组建了一支精锐甲骑,类似于自己身边的卫队,又或者是父亲身边的嫡系亲兵,并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之处。世家子豢养私兵、门客乃至死士,乃是流传了几百年的传统,李家女子都可豢养家将,李世民终究是李家二郎养一支甲骑玩玩也无甚不可。由于徐乐练兵时不许外人随便观看,即便是李建成的眼线对这支甲骑的真正实力也无从知晓。只知道连李豹这种二郎的武艺教头家将首领也只不过是这支甲骑的小军将,这支人马想必极为剽悍。不过总归是未曾见过,揣测做不得准。李建成想来所谓甲骑精锐,也终究就是比河东六府鹰扬的甲骑略强些而已,和自己的亲兵相比,应该还差些火候。

  可此时当李建成亲眼目睹玄甲骑列开那古怪军阵,跟随徐乐身后向鱼俱罗冲杀而去的模样,他心中的第一反应便是:自己还是小看了徐乐和他的人马。之前只想着二郎刚勇乃是自己的心腹大患,必须打压他,不让他建立军功。等到自己地位无可撼动,再让这支人马主动归顺。如今看来自己还是做错了,不是谁当世子这支人马便是谁囊中之物,而是这支人马为谁所用,谁就能坐稳世子乃至家主宝座。必须设法尽快把这支甲骑以及那位乐郎君夺入麾下,再不然就得把他们毁掉,总之不能让他们在二郎手下效力!

  李建成还是第一次见到玄甲骑和他们的密集阵型,心中极为震撼,甚至忘了起身逃跑。可是有人比他更为震撼,那便是鱼俱罗。李世民那一声大吼以及弓箭算得上及时雨,可是他的这些举动并未能阻止鱼俱罗的进攻。作为久经战阵老将,万马军中刀枪乱舞冷箭满天飞的场景不知经历了多少,区区一支箭还不足以令其改变主意。即便李世民乃是万里挑一的神射手,匆忙之中放箭,也不足以威胁鱼俱罗性命。伤心于丧子之痛,对世家名门恨之入骨的老将,拼着自己受些箭伤,也要先杀了李家长子再说。真正令他失手,让李建成捡回一条命的则是徐乐,或者说是他身上那身甲胄以及面覆。在弓弦响动的同时,鱼俱罗也已经看到了对面的两人,随后神情便为之一变,手臂微微颤抖,本应百发百中的马槊有了毫厘偏差,李建成终于捡回一条命。李世民射出的箭也在此时射中老将的肩膀,箭簇与甲叶碰撞,冒出些许火星。箭锋射透甲片,穿过丝绸内衬以及垫肩,钻入鱼俱罗肩头时已然力道大减,射入皮肉未及筋骨。这些许疼痛乃至流血,于鱼俱罗来说本就算不得什么,何况此时此刻的鱼俱罗心神震荡,这些微疼痛根本感受不到。

  这甲胄,这军伍……徐敢……和他的玄甲骑竟然还在人世?在看到徐乐的第一眼,鱼俱罗便认出了徐乐身上的甲胄,更认出了他身后那支精骑所摆出的古怪阵势。在鱼俱罗少年时,便已经投奔于杨家麾下。其力大过人武艺高强,加之少年气盛,在军中少不了惹是生非好勇斗狠,乃至靠着膂力本领欺压袍泽的事也曾做过不少。那些被他欺侮过偏又敌不过他气力武艺的军汉愤懑之下便忍不住破口大骂,骂鱼俱罗只会欺软怕硬,有本事去招惹玄甲徐敢。不必考虑陇西李家的权势,便是比并武艺气力,也能把你打得落花流水。鱼俱罗性情暴烈,一言不合便要挥拳相向。可是并未因这番言语发火,反倒是默然无语,只是把说这话的人更用力揍一顿了事。他也承认这些军将说得没错,自己这辈子都赶不上黑甲徐敢。那时徐敢还为陇西李家效力,靠着自己一身本领以及手下玄甲骑立下赫赫武勋,乃是大隋军中八柱国之外第一人,更是军汉心中的战神,鱼俱罗再怎么狂妄也不敢向这等英雄挑衅。何况在他心中,也一直把徐敢当成了偶像仰慕,乃至刻意追随着徐敢的脚步,沿着他走过的路前进,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接近这位英雄,与他成为朋友。徐敢着玄甲,鱼俱罗便也特意披挂旧式札甲。徐敢统率玄甲骑冲锋陷阵,铁蹄踏碎无数军阵,鱼俱罗便也专门指挥骑兵。作战风格凌厉,喜攻不喜守,都是从徐敢身上学来。甚至特意打造了一个夜叉鬼面,只为效法徐家的怒目金刚。两人也曾为隋家天下于同一个战场征战,鱼俱罗更是得以亲眼目睹徐敢雄姿。看着徐敢和他手下兵将往来驰骋,破阵杀敌的模样,鱼俱罗的敬仰之情也越发强烈。只不过彼时双方身份差距太大,大家都认为徐敢会建立自己的家号,成为世家的一份子,鱼俱罗还只是个颇有勇力的厮杀汉而已,两者之间存着一道鸿沟难以逾越更说不到交际。等到鱼俱罗有了功勋名气,更得天子赏识,身为武将巅峰,拥有和徐家结交的资格时,又发生了废太子东宫得那场大火。徐卫全家投火殉主,徐敢下落不明,众人都以为曾经显赫一时的徐家就此从世间消失,没想到十几年后,居然在蒲津渡再次出现。熊熊火焰映着钢人铁马,望着这一身黑甲黑马,鱼俱罗已然顾不上蒲津渡口的存亡,自己儿子的仇恨,乃至连自家性命都已经抛在脑后。这一切加起来都比不上自己和他较量一番来得要紧。当日与英雄失之交臂,如今老天把他送到自己面前,这乃是天意,不容辜负。这些年自己每日操练武艺打熬筋骨,固然是武人本分,可也有一份小心思。自己一直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够战胜徐敢,取代他的位置。哪怕大隋两代天子千方百计收权,军中不大可能再出现八柱国外第一人那种身份地位的军将,可是鱼俱罗的心思并未变过。他所求的并非军中身份地位,而是大家的认可。希望有一个机会能够证明,自己的本领已经不输给当年那位无双猛将。人们称自己为无敌将,袍泽敬畏自己,天子忌惮自己,仿佛整个天下真的认可了自己无敌身份。但是鱼俱罗心里并未认为自己真的无敌,至少在打败徐敢以前,自己还不能说自己无敌。与他交手,战胜昔日的偶像证明自己名副其实无敌天下,或是死在他手里,让一位英雄而非无名小辈割去自己人头,这才是最理想的归宿!鱼俱罗呼吸都有些急促,在看到那身甲胄的瞬间,自己从久经战阵的猛将变成了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为了和某人的比斗变得紧张、兴奋。这种感觉已经多年不曾有,如今再次出现,让鱼俱罗觉得自己周身舒爽。交战的疲乏、之前连番苦战所受的伤痛全都一扫而空,整个人一瞬间年轻了几十岁,身上突然有了使不完的气力。自己身体最巅峰时的状态,也不过如此。以此等体魄去迎战少年偶像,正当其时,不管结果如何都无遗憾。右手紧持马槊,左手将面覆拉下,夜叉鬼面遮挡了鱼俱罗原本的面孔。之前几次而战,他都不曾戴上面覆,至于道理说穿了也非常简单,无非是:对手不配。今日值得自己全副武装迎战的对手终于出现,自然不能有所疏漏。战马前冲,迎着吞龙直抵而上,双方都抱紧了手中马槊,前七后三怀抱两尺,持槊手法毫无分别。少年英雄与成名宿将之间的较量正式拉开,夜叉战金刚!

  第五百五十五章 龙腾(二十八)

  两柄马槊槊锋交错,槊杆碰撞一处,彼此之间都想要将对方的槊压下去,但随后又都发现无法做到。同为天下绝顶斗将的二人并没有继续纠缠,而是各自收力,随后舞槊横扫。两条大槊如同两条怒龙,在依旧呼啸的狂风中起舞,张牙舞爪向对手发动攻击,试图将敌将吞入腹中。烟尘自两人所在的地方升腾而起,借着风势将两人裹在其中。外人看去只见一道烟尘龙卷平地而起,在龙卷中依稀可以看到二马盘旋,双槊对舞,却看不清招式,更看不出谁占了上风。沙场交战不是比武较量,没有所谓规矩可言。两军各自出手帮助自家主将,都是天经地义之事,李世民也有同样想法。在徐乐与鱼俱罗交手前他就暗下决定,徐乐与鱼俱罗的厮杀自己插不上手,只能在外围旁观,如果有机会,就放冷箭相助乐郎君取胜。可如今两人真的交锋,李世民才发现自己之前想法大错特错。这种天下第一等斗将之间的较量,外人不是不想插手而是无力插手。除非本领接近的斗将出马,再不就是千军万马冲杀而上,否则根本没法助拳,搞不好还会适得其反。就如同当下,自己连人都看不清,就算暗箭伤人,也不知道射中的是鱼俱罗还是徐乐,这箭哪里敢放?这等千军万马正面冲锋的战场上,兵将皆是长枪大戟交锋,再不就是弓箭,步离的匕首没有用武之地无法助战。是以在徐乐与鱼俱罗对垒之前,她便已经下了吞龙,自己骑了匹马。她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朝风沙中看了片刻,随后便移开了视线,对李世民道:“杀人!”李世民愣了一下,他和步离还不熟悉,或者说除了徐乐、韩大娘等少数几人以外,没谁能弄明白这个小狼女的心思,不知道她这所谓杀人所指为何?直到步离用手指向远处鱼俱罗军阵,李世民才明白步离所说的是那些甲骑。自家主将与人交锋,隋军自然不会在那里干看着。此时李建成麾下的亲兵已经折损大半,余者也被击溃不足以与甲骑争锋。这些兵马正在军将带领下整顿队伍,朝着李世民所在发起冲锋。以兵力论,鱼俱罗麾下甲骑所余兵力差不多是玄甲骑的两倍。但是玄甲骑将士眼神中满是不屑之意,根本没把兵力占据绝对优势的敌手放在眼里。自停兵山初战开始,玄甲骑便是和几倍乃至十倍于己的敌人交锋,对阵的不是马邑越骑就是执必部青狼骑。京兆甲骑比起边军骑兵以及塞上胡骑总归是逊色三分,兵马也不足千人,有甚可惧?

  宋宝大喊一声:“两火弟兄随我去杀鱼俱罗,其他人对付这些甲骑!我就不信,那重瞳老贼能胜过我们那么多人?”步离朝他一瞪眼,并没有说话。宋宝对这小狼女很有些畏惧,对方和徐乐的关系有些说不清楚,不知道是暖床侍女还是未来的主母,自己不好得罪。再说步离那一身潜行暗杀的功夫也不是好相与,得罪了她不知几时就会偷摸过来给自己一匕首,连死都不知道为什么,哪里敢招惹?

  只是当着李世民眼前,他又不想失去颜面,只好笑着说道:“你瞪我做甚?我是去帮乐郎君的忙,难道你还不愿意?”

  韩约眼看小狼女眼神越来越凶悍,连忙主动开口训斥:“宋大郎闭嘴!郎君何等武艺,哪里用得到你我相帮?玄甲骑兵马听令,杀光对面的甲骑!”

  “杀!”玄甲骑兵将同声喊杀,杀气冲霄!方才还在与小狼女说笑的宋宝,在这声喊杀之后,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掀开的面罩重又闭合,手勒丝缰控制着坐骑的节奏,全部人马列成三列,兵士之间膝盖挨着膝盖,如同三堵人墙,向着对面纵深六排,延伸开去足有二百余步的骑兵阵徐徐推进。包括李世民在内的所有人,都已经盖好面覆,守住自己的位置。随着面覆落下,韩约、韩小六、宋宝以及其他人都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姓名、地位、身份,每个人都只是这骑兵大阵的一分子。不管是李家家将首领还是徐家闾一名普通庄客,除去各自权柄位阶不同,其他毫无分别。大家各司其职按令而行,谁都可以折损,大阵不可崩溃。昔日南北朝时群雄并起豪杰无数,各色战法层出不穷。慕容双骄这种骑兵阵法得以绽放异彩,并被徐家发扬光大,自有其道理所在。“无我”二字,正是玄甲骑阵得以驰骋的原因之一。谢书方这时已经带领着十余骑赶来,将李建成拖拽上一匹坐骑,随后众人遮护着他落荒而走。长安甲骑营救主将心切,也分不出人马追赶,李建成这一小队人马倒捡了个便宜。李建成与谢书方边催马奔逃边扭头向战场观望,两人也看不出这玄甲骑阵的奥妙所在,但是心中都认定一点:这支骑兵不会输!

  李建成一声长叹:“千算万算,没想到还是便宜了二郎。”谢书方也无话可说,谁又能想到风向突变,让自己的算计全都落空?可是话说回来,李世民这一行人度过桃花渡,以几百精骑就敢间道而行,直冲军前与鱼俱罗死斗。这份胆识也确实天下少有。若是把自己和李世民换个位置,绝对没有这份胆量,乱世之中胆大之人往往更容易成就大事,这也是理所当然。只不过李建成正在沮丧,自然不适合说这些言语来戳他的心。两支骑兵的先锋已经冲撞一处,战马咆哮白刃飞舞,只见沙场上血光飞溅,已经有人自站马上跌落。李建成饶是早有准备,可是等看到交战的情景依旧目瞪口呆,忍不住惊叫道:“怎会如此?这玄甲骑莫非是天兵天将不成?”谢书方也看到了,第一轮对撞中,落马的几乎都是长安甲骑。阵型古怪的玄甲骑一个冲锋,就轻松捅穿了长安甲骑的阵列。天下强军无数,长安甲骑败阵不是什么稀罕事,可是败得这么惨,就让他们难以接受。虽然鱼俱罗与徐乐厮杀,顾不上指挥部下,这些长安甲骑群龙无首,战力要打几分折扣。可是反过来说,玄甲骑同样没有主将,李世民纵然善于将兵,也终究不是这支甲骑的主官,对这支骑兵的指挥肯定赶不上徐乐,两方算是勉强扯直。再说哪怕这些甲骑没有主将指挥,下面的军将还在,不至于失去统属。就算此时让李建成亲自指挥手下亲兵,以全盛军容出战,也不会打出这等战果。放眼晋阳全军,怕是也找不出任何一支甲骑与玄甲骑相颉颃。不得不承认,徐家不愧是李家起家的第一功臣。哪怕是隐居到神武徐家闾那等偏僻所在,依旧能训练出一支足以驰骋天下的强军。

  此等强军……绝不能落在李世民手中!

  不过眼下还是逃命要紧,谢书方摇头道:“郎君快走,这些事容后再议。保住有用之躯要紧。”两人说话间策马疾驰,忽听远处又有阵阵号角声响起,李建成连忙勒住坐骑向着号角声传来的方向望去。一面面旌旗出现在远方,喊杀声金鼓声一浪高过一浪,其方向正是鱼俱罗步军所驻扎的军寨。

  谢书方定睛望去,忽然面露喜色,大声叫道:“是巨鹿郡公的人马!此间胜负,一切还有转机!”

  沙场上。徐乐并未关注两军对垒的情形,也顾不上留意,是否有其他人马闯入战场。在他的眼前,如今只有一个鱼俱罗,当然对方想必也和自己一样。两个超等斗将之间的较量,容不得半点疏忽大意,谁要是分神,就得赔上自家性命。两人的眸子都紧盯对方,寻找招数间的破绽。坐骑来回盘旋兜转,掌中马槊盘旋。劈、刺、扫、打、戳……所有的动作都施展出来,有破绽便打进去,没有破绽也要硬给对方造一个破绽出来。一个盘旋之间两条马槊就要碰撞十余次乃至二十几次,每次碰撞都发出一声闷响,震得人耳鼓生疼。眨眼之间,两人已经盘旋了七次,彼此之间谁也没找到对方的破绽。

  便是比斗气力上,也未曾分出胜负。

  是一个可敬的对手!徐乐心中对鱼俱罗颇为赞许,这位大隋的无敌将,果然有些过人之处。不但武艺娴熟,膂力也大的吓人,以自己的神力居然占不到半点便宜。每次兵器对撞,都是平分秋色。人老不以筋骨为能,鱼俱罗的武艺再怎么高强,气力也不可能强过少壮。何况自己的气力在年轻一代中,也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天下间当然有人力气胜过自己,但绝不包括眼前的鱼俱罗。之所以能在兵器对撞中毫不吃亏,只能证明他的武艺确实高明,知道该如何用力发力,保证自己一把年纪与少壮斗力不落下风。更是对马槊极为熟悉,知道如何借助槊杆自身材质卸去力道。人老奸马老滑。这话用在斗将身上,未必就是贬损。谁若是认为哪个一等斗将年事已高就软弱可欺,结果肯定是自寻死路。阿爷未曾中风之时,便是自己与他较量也未必能捡到便宜。若是石朝志在那时攻打徐家闾,根本轮不到自己出手就被阿爷收拾了,自己也不至于与亲人天人两隔。鱼俱罗虽然年纪大,可是武艺不曾荒废。多年征战的经验,则弥补了气力方面的不足,依旧是当今世上顶尖斗将。恒安黑尉迟、苑军玮等人与其相比,都太过稚嫩,若是换了他们上阵,此时早已被打落马下。“阿乐,天下英雄无数,便是阿爷少年时亦不敢以无敌自居。你早晚有一天会遇到难以战胜的对手,但是也无须气馁。我们徐家子弟一代一代都是这般过来,不管多少艰难险阻,多少猛将英豪,都凭着手中马槊一路打过去。你也不例外!不管对手多强,都要相信自己一定能胜!“鱼俱罗很强!甚至是自己出道以来遇到的最强对手,若不是自己一路闯荡经过太多恶战积累了足够的经验,此时只怕也要落败。可是这又如何?再强的对手,也注定要败亡于自己之手。自己注定要鹰扬天下纵横四海,要亲手结束这个乱世,让百姓过上安居乐业的好日子。也要让徐家的名号重新响彻天地,重振徐家声威。更要给徐家闾的乡亲搏一条出路,让他们过上好日子。不管是突厥还是鱼俱罗,谁也休想阻挡自己!

  天要挡我,我便将天撕裂!人要挡我,我便要他的性命!万一不敌败亡,至少也尽力而为胸中不留遗憾,再说今日这一战何等畅快,纵然是死也值得了!

  他心中豪情顿生,手中马槊高举猛砸,用出当日战胜尉迟恭的招数,连环劈砸一力降十会。任你鱼俱罗再如何狡诈,且看你能否一一从容卸力?尉迟恭的武艺马术未必比得上鱼俱罗,可是那一身九牛二虎般的气力,绝不在鱼俱罗之下。当日他遇到徐乐这路蛮不讲理的招数时,也被砸得摇晃不定,不断拧身闪腰招架让自己阵脚大乱。鱼俱罗又能如何?接连接了三记马槊之后,鱼俱罗的身形也略有些摇晃。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老了。即便再怎么兴奋,再怎么精神抖擞,气力终究还是那么多,这等蛮力比拼不是自己所长。同时心中也有疑惑,徐敢算起来年纪不在自己之下,何以气力如此充沛?但是要想靠力气就胜过自己,也未免太过异想天开。眼看徐乐第四记马槊已经砸下来,鱼俱罗却在此时拧要闪避马槊斜架,借着马力以及枣木槊杆自身的韧性卸去一半气力。同时双腿发力,战马猛然向前蹿出,不再与徐乐盘旋厮杀,而是催马撤出战圈。徐乐一声怒喝:“哪里去!”

  他不是徐敢?

  方才两人交手都不做声,自然也就听不出破绽。这时徐乐开口说话,即便有金属遮挡声音变化,可鱼俱罗依旧能听出来,这副面覆之后的绝不是个老人。原来是徐家的后人,怪不得有这般气力。看来当日徐卫还是留下了后代,如今已然长大成人。年轻人,你的本领很好,可惜经验不足。等到了阴曹地府去问问你的父亲、祖父,便知道鱼俱罗是追不得的!徐乐此时已经纵马疾驰自后追来,鱼俱罗也不回头,全靠马上听声辨位,看看战马首尾相连之时,鱼俱罗一声怒喝,马槊从双持变成右手独握,随后在马上旋转身形,右手持槊向身后徐乐面门上用力一甩!

  马槊从前七后三的双手持槊变成了右手单持,攻击距离一下子便长出五尺有余。再加上转身右臂甩动,丈余之内都是马槊杀伤范围。随着鱼俱罗一声怒喝马槊挥出,徐乐应声落下马背!

  第五百五十六章 龙腾(二十九)

  战马哀鸣,血光喷溅。伴随着一匹战马无力跌倒,那面巨大的白狼旗已经跌落在地,负责捧旗的壮汉倒在战旗之上。直到最后时刻,这位壮士依旧尽忠职守,用身体牢牢遮护旗面,不让马蹄践踏主将的战旗。被鱼俱罗倚为臂助的八百甲骑,此时已经残破不堪不复成军。失去主人的战马跑得到处都是,伤而未死的士兵在地上出痛苦哀叫,随时都有可能被战马踩踏或是长矛刺杀。玄甲骑两次冲锋,便把兵力两倍于己的敌军杀至溃散。玄甲骑自身阵型依旧完整,损失微乎其微。这一战胜得如此容易,确实有侥幸的原因。鱼俱罗不在军中,大军失去指挥,其他军将只能约束自己的部下,并不能统筹全局,在临敌变化上已经处于下风。再者,常年居于京兆鹰扬府的甲骑纵然操练严格,却终究缺乏战阵经验,也少了边地甲骑的杀气。若是顺风仗的时候,可以不管不顾猛冲猛打,这些短处也不至于影响战局。可是面对他们好不熟悉的玄甲骑阵,这些京兆鹰扬的表现比马邑越骑更为不如。当然,最重要的一环还是出在主将身上。玄甲骑这边虽无徐乐坐镇,却有李世民代劳。论及厮杀本领,李世民自然比不得徐乐。可是论起行军布阵临敌指挥,他的能力并不在徐乐之下。在他率领下玄甲骑的冲击力或许略有不足,但是进退转圜极为顺畅堪称无懈可击,何况玄甲骑这边还有韩约这等斗将作为箭头,长安甲骑方面却没有一个与之匹敌的将领抗衡,惨败也就是情理中事。但不管怎么说,玄甲骑归附李家之后第一战,对阵的又是敌军第一精锐,此等战绩堪称完美,足以让玄甲骑在晋阳军中扬眉吐气。再没有谁敢质疑玄甲骑的封赏之厚,也不敢对徐乐的将军衔头存疑。可是李世民脸上并没有大战得胜后的欣喜,反倒是满面焦虑,目光不再看着战场,而是看着纵马疾驰而来的一队人马。就在玄甲骑与长安甲骑捉对厮杀时,另一支人马也赶到了战场,随后对鱼俱罗步军驻守的军寨起猛攻。鱼俱罗擅攻不擅守,能将骑不擅于将步,步卒在他手上并无大用,是以对步卒也不重视。之前麦洪恩和他那一队步卒如此惫懒鱼俱罗也不加以约束,便是因为压根没放在心里,任其自生自灭。留守蒲津的步卒虽然不似麦洪恩所部那般懒散,可也终归不是强兵。从军将到兵士都是京兆鹰扬府寻常角色,大多数未曾经过战阵磨砺平日操练也少。而且鱼俱罗守蒲津的方法是以骑兵往来冲锋,把上岸的敌兵尽数斩杀,而不是立寨死守。步兵军寨修建得固然中规中矩,但位置算不上险要,布置也没有出色之处,更缺乏有能军将坐镇指挥。若是主将在,士卒上下一心还可维持,主将一去军兵失了主心骨,这军寨便成了摆设。攻打军寨的生力军偏又骁勇善战,乃是军中精锐,既便是晋阳精兵也不过如此。以强搏弱,胜负不问可知。这支人马如同摧枯拉朽一般,没费多少力气便把隋军驻守军寨夺下,军寨上插的旗帜也都换成了柴家所属。柴绍挟阵斩鱼洪之威,先是轻松攻陷步兵军寨,随后带领一队亲信家将,朝着鱼俱罗所在冲杀而来。柴绍位于队伍之,纵马持槊意气风。这位柴家长子本就是轻侠少年,身上没有多少世家子的贵气。如今满身浴血,更增几分豪气。看着他的模样便知道,这位李家女婿也惦记着鱼俱罗的人头。李世民与这个姐丈交情尚可,和自家长姐更是相得,若是其他事便让了也无妨。可是鱼俱罗的人头既关系着徐乐在李家的地位是否稳固,更关系着自己的前途,却是万万让不得的。如果柴绍夺去这份功劳,自己带兵间道急行,岂不是白费力气?

  他催动脚力,迎着柴绍过去,叉手道:“姐丈……”柴绍却不曾停下脚力,大喊道:“待某取了鱼俱罗的人头,再与二郎慢慢谈。你且休息一阵,看姐丈的本事!”说话间打马如飞从李世民身旁掠过。李世民眼看自己的拖延之计不成,心中也自烦闷,就在他惆怅之时,赫然现在柴绍亲随之中出现了谢叔方的身影。谢书方落后柴绍约十几步,边催马疾驰,边侧头看向李世民,朝他露出一丝冷笑,随后又把头转回去。这下李世民断定,柴绍如此急着去斩杀鱼俱罗,肯定和谢书方的撺掇脱不了干系。他之前打压自己不想弄巧成拙,如今便想把功劳分到柴绍那边。这样固然卖了一个人情给柴绍,也是把水搅浑。让李家两兄弟都在这件事上不曾得功,父亲再偏袒自家兄长,之前用计打压以及此番夺渡口不利的错处也就不了了之。

  没这么便宜!李世民把牙关一咬,朝韩小六使个眼色,让他去徐乐那边帮忙,自己则催马追上柴绍,口内高喊道:“姐丈且慢些!神武乐郎君正在与鱼俱罗交锋,且容他们分出胜负再作计较!“柴绍哼了一声:“胜负未分便不许他人插手?这是军阵,不是校场!神武乐郎君是何等人我不清楚,只知道我们约好三路合兵攻取蒲津,纵然李翁不到,我柴家也不能食言。鱼俱罗之子鱼洪已被我斩杀,再斩了鱼俱罗,也算是为岳丈立一份功劳。咱们是自家亲眷,自当互相扶持,这等大功哪能便宜外人!“他这话的语气很重,颇有些指责李世民的意味,李世民眉头一挑,不知谢叔方跟姐丈说了什么,惹得他连自己都埋怨上了。可是不管说了什么话,姐丈如此言语都未免过分。难道李建成早生几年,便什么都是对的?自己这个做兄弟的,就注定要被他打压?哪怕是素来有豪侠之称的姐丈,也信着嫡长那套陈规陋习,甘愿助纣为虐帮着李建成?李世民越想越怒,正要开口争辩,谢书方抢先说道:“鱼俱罗神勇无敌,非一人所能敌。柴大郎也是为了大局着想,二郎就不必争辩了。再说乐郎君倘若有个闪失,二郎心里也过意不去。有人出手助拳,对谁都是好事。你看已经有人坠马了!”

  说话间谢书方朝着徐乐与鱼俱罗厮杀之处一指,果然只见一人被对手一槊刺落马下。只是尘沙激荡阻碍视线,看不出到底是谁占了上风谁又被打落马下。

  李世民怒道:“有人落马怎知是乐郎君?为何不能是鱼俱罗?”

  柴绍一声大喝:“不管谁杀了谁,鱼俱罗的人头都是某家的!”他本就是轻侠少年,虽然成亲之后有所收敛但是脾性依旧火爆。今日他浴血厮杀手刃多人,成亲后被妻子压抑的脾性又渐渐散出来,又拿出了纨绔侠少的派头。他今日所求的就是鱼俱罗人头,未来要靠这颗级在李家尤其是妻子面前扬眉吐气,让她对自己言听计从。不管乐郎君还是什么人,都别想从他手上把这人头抢走。再说自己毕竟是巨鹿郡公之子、李家门婿,即便是在世家子弟中,也是一流人物。徐乐充其量不过是李家旧部之后,有什么资格与自己相争?大不了日后多给他些财货赏赐,也就该心满意足。这是世家几百年来对待部下兵将以及寒门子弟的态度,柴绍再是侠少,也终究摆脱不了门第想法,是以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反倒是觉得李世民有些糊涂,这等大事上分不清远近。当下不再多言,催动坐骑向战场奔去,李世民也不怠慢放开脚力紧随其后。谢书方看着两人背影脸上露出一丝冷笑,李秀在李家地位然,便是李建成对这位妹子也有些忌惮。若是李世民因为鱼俱罗的事与柴绍交恶,自己便能把柴家长子以及李秀拉到李建成这边,今日蒲津大败的损失,便能通过这方面弥补回来。是以两人斗得越凶越好,最好翻脸自己才欢喜。

  他刚想到这,忽然面色一变。就在柴绍、李世民飞马冲向那二人的战场时,那风沙之中的情形又是一变!鱼俱罗这回马一槊亦是向死而生,败中取胜的搏命绝招。沙场上很少使用,每次使用都能让对手丧命。不过随着他名气越大本领越强,天下间能把他逼到动用这招的人已经越来越少。这穿黑甲的不愧是徐家子弟,居然逼出了自己的保命绝招。今日之战自己多半难逃兵败将亡的下场,但是在临死之前刺死徐家子弟,也算是了却心中一段执念,纵死也无遗憾。不管自己结果如何,也得先割下这徐家后人的级。

  把那颗头挂在马颈之下,向世人证明金刚终究胜过了夜叉,自己纵是粉身碎骨也没有遗憾留下。眼看徐乐就像其他对手一样,随着自己出手落马,鱼俱罗心头狂喜,随后向地面看去,寻找敌手的尸体。可是目光所及之处根本看不到人,对手乘骑的那匹宝马也并未落荒而走,反倒是继续向自己冲过来。

  其中有诈!征战大半生的老将瞬间察觉出其中蹊跷,怒喝一声举起马槊就准备刺向迎面的那匹宝马。可是他的动作终究是慢了一步,就在他举起马槊的刹那只觉得眼前一花,方才被自己挑落马下的徐家子弟已经重新端坐于马背之上,手中马槊朝自己疾刺而来!

  中计了!由于误以为把敌人刺死,鱼俱罗并没有第一时间选择杀马。两匹马本就是头尾相连,此时随着鱼俱罗圈转坐骑,两匹马已经成为逆向并行,对手的马头直抵自己的马尾。

  徐乐此时出现,手中马槊做短兵用,近身直取鱼俱罗软肋,几乎是贴面一击,哪里来得及招架?多年征战的经验,以及从未松懈的武艺操练让鱼俱罗不至于束手待毙,百忙之中一脚脱蹬,另一足伸在蹬内借力,用尽全身力气在马上拧腰闪避,同时左手伸向腰间准备去拔直刀。

  可是这一切终究还是来不及了!两人距离太近,便是普通战将出手都不易招架闪避,何况徐乐这一击蓄势已久,又哪里是那么容易化解?只听一声闷响,鱼俱罗那高大的身躯,已然重重摔落在地砸起一片尘埃。徐乐得势不饶人,手中马槊一甩,槊锋直奔鱼俱罗刺下!

  第五百五十七章 龙腾(三十)

  徐乐在和鱼俱罗交手之初,脑海中便浮现出阿爷教导自己武艺时的情景。那时的阿爷并未中风倒下,依旧像一座巍峨的大山护着自己,为自己遮风挡雨,把这世间所有的恶意与磨难隔绝在外,护持着自己成长。徐乐当时已经度过了举槊扎马,练习功架、打熬气力的时候,可以正经八百操演武艺。祖孙两人都骑在马上,手中各提一条棍棒,以棍为槊互相切磋喂招。除去练习招数之外,阿爷还会把沙场上各种败中取胜,向死求生的绝招对自己一一演示,偶尔还会带上某个人的名字。“这回马一槊乃是赌命的招数,不是敌死就是己亡,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施展。当今天下这一招用得最熟惯的还是鱼俱罗。这一手本领在他手里号称百发百中例不虚发,当然,这也要对手未加提防才能得手。若是你知道他这手本领,提前做好防范,死的便是他了。”

  尚且是个半大孩子的自己充满了好奇心,自然要刨根问底:“若是将来遇到有人用这一招,又该怎么化解……”

  “要破他的招数并不为难,倘若只是如此如何显得出咱们徐家手段。阿爷教你,若是沙场上遇到鱼俱罗或是善用这一招的人,你不但要破他的招数,更是要主动逼他使出这招。身为斗将必然身强力壮眼疾手快,可是真正的斗将绝不是只靠这些就够了。学会用脑子打仗,才算是入了门。“自己不喜欢用阴谋诡计对敌,乃是性情使然加上阿爷从小的教导,要自己信奉心中的“直道”而行,更不能因为习惯用计而忘却了本分。自己不管是做恒安客将还是如今在李家麾下效力,身份都是斗将。冲锋陷阵厮杀对垒乃是本分,若是总以谋臣身份出现为李世民设计用谋,让李世民身边那些谋臣怎么看?又让李世民怎么看?一个斗将不敢厮杀,总是想着用计取巧,谁还要你?不用计不代表自己蠢,事实上在阿爷的教导下,自己从来与人厮杀时,始终保持灵台清明,保证自己带着脑子打仗。尤其与鱼俱罗这种强敌交锋就更是如此,不但手眼时刻不能松懈,脑子更是要时刻转动。毕竟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单靠斗气力武艺,要想胜鱼俱罗不是容易事。自己若是大战几十个回合才拿下这老将,又怎能显得出徐家子弟手段?从举槊猛砸鱼俱罗开始,便是自己在用计。大家都是一等斗将,手段各不相同,每人都有自己擅长的打法,也有自己最为拿手的武艺。若是以为“一招鲜”便能吃遍天下,早早就没了命。黑尉迟以膂力闻名,又是边地粗豪军汉,自己与他斗力他只会以力相搏。鱼俱罗年事已高,纵然膂力过人,也不会愿意与年轻人斗力。再说他跟随大业天子身侧,久在长安厮混,与世家高门打交道的时候多,心机自然不是尉迟恭这种粗汉能比。绝对不会像尉迟恭那样,强咬牙关和自己硬打硬砸,见风头不对,肯定会用出最拿手的本事希望败中求胜。情形一如自己所料,对于鱼俱罗的回马槊,阿爷所知甚详。包括鱼俱罗使用这一招前的细微动作,以及人想要拧身回刺之前,身体上的特征都做过详细讲解。是以鱼俱罗动手之初,自己就用出一记“顺风扯旗”,避开那一招,再成功将鱼俱罗打落马下。这固然是老少两代斗将体力、速度、胆略、反应的较量,更是脑力计算之间的比斗。鱼俱罗并非无能之辈,但是自己多了阿爷的教导,祖孙两人早在数年前就研究过与天下成名斗将交手时该如何应付。当然,碍于阿爷的年纪,他所熟知的斗将大多凋零,随着大乱将起,天下必然有更多年轻有为的斗将出现。这些人必然身怀绝技有自己的看家本事,这些本领阿爷也不知晓,只能靠自己去面对。但是今时今日的鱼俱罗不在此内,他的本领自己了解,自己的本领他却所知有限,这一战事实上在开打之前,结果已然注定。沙场无情,斗将之间比武时可能会因为对方武艺了得而惺惺相惜。但是到了胜负已分之时,谁都不会手下留情。胜负一分,便要定生死。何况鱼俱罗这等成名多年的猛将死在自己手里,总好过被无名小卒割下首级为那些大人物添彩头。这是属于斗将的骄傲,自己如此想,鱼俱罗想来也是一样。

  一声脆响,火花四溅。

  锋利的槊锋加上过人的膂力,轻松击碎了夜叉面覆。随着那栩栩如生的夜叉像碎裂,槊锋尖端已然刺入鱼俱罗面颊,随即继续向内刺突……巨大的痛楚席卷鱼俱罗周身,随后意识便渐渐变得模糊。在弥留之际,鱼俱罗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与徐敢并肩作战的岁月。自己仰望着那巨大认旗以及如同天神般的黑甲大将,拼命习武,只为能追上他的脚步。可是最终还是失败了。他催动坐骑来到徐敢身边,想要向他承认,自己终究还是不让他。不但不如徐敢,甚至不如他的后代子孙。这与年龄无关,也不关气力或是伤患。自己纵然在最为壮盛之时,气力、武艺乃至身手速度也无法战胜那位继承了徐敢盔甲的后代。自己败了,败得心服口服!夜叉终究敌不过怒目金刚,自己这个无敌将,也比不得玄甲徐家。徐敢却并未让他说话,而是掀开面覆,露出一张同样苍老但是依旧坚毅的面容,并且朝自己笑了笑。徐敢的笑容很灿烂也很亲切,在他年轻时在军中绝不曾有这等笑容。

  鱼俱罗似乎看懂了这笑容所包含的意思:“不必分说,你想说得我都知道,没关系……”是啊,没关系了!自己该放下了。为大隋朝征战半生,自己已经疲惫不堪,也是该休息的时候了。徐敢圈转坐骑向着远方奔去,鱼俱罗也催动战马追随老徐敢的脚步。他不知道要去的地方是哪里,只知那条路充满光明,越走面前越是光华耀眼,这光芒越来越盛,最终将自己和徐敢都包裹其中……

  “郎君!你真的把鱼俱罗杀了?”徐乐刚刚收回马槊,韩小六与步离便策马赶来。本来李世民只是示意韩小六去帮徐乐的忙,可是小步离又怎会放过这等机会?她也不理会李世民的命令,自顾催马前来,韩小六又哪敢管她?只好由着她的脾性行事。两人赶到时,徐乐刚刚收回马槊控着槊锋鲜血。韩小六满面欢喜,飞身下马拔出直刀便要去割鱼俱罗的首级。步离则眨巴着眼睛从头到脚打量着徐乐,虽然嘴里什么都没说,但是徐乐还是能猜出来,小狼女是在看自己是否受了伤。

  徐乐摇头道:“他没伤到我。”

  步离点点头,可是依旧在那里打量着。韩小六已经斩下鱼俱罗的头颅又摘下兜鍪,一手提刀,一手抓着鱼俱罗的发髻,将人头高高举起:“郎君,鱼俱罗首级在此!”

  可就在此时步离和徐乐几乎同时面色一变,步离手摸向腰间匕首,徐乐抢先一步手中马槊疾挥而出。只听“叮”的一声响,一支自远方射来的利箭已经被徐乐槊锋打飞。韩小六这时才醒悟过来,这支箭是射向自己的。作为神射手,对于冷箭理应有所提防。可是韩小六的战阵经验太少,此时又因为鱼俱罗已死而欢喜,不曾想到有冷箭射来。如果没有徐乐出手,只怕此时已然中箭。

  这事倒也不能全怪小六大意,隋军已败,蒲津渡口为晋阳军所控制,这一箭又是从何而来?不等韩小六想明白,只听一个声音如同炸雷般响起:“放下鱼俱罗的首级!”随着这一声吼,一骑白马如同闪电般朝着韩小六猛冲而去,马上之人弃弓持槊,口内又是一声大吼:“某乃柴嗣昌,放下人头!”步离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两把匕首闪烁寒光如同狼牙。万马千军的战场上,她这身小巧功夫基本派不上用场。若是以一敌一,她这匕首可不是吃素的。但是没等她动手,徐乐已经抢先一步策马而出,迎着柴绍的坐骑冲去。两人坐骑如飞对向而来,片刻之间已然接近,柴绍怒喝一声:“不识抬举……”手中马槊朝着徐乐猛刺。既是世家子又是轻侠少年,柴绍早已养成一副唯我独尊的脾气。在他看来自己既已报出名姓家号,徐乐就该主动把人头奉上才对。此时不但不送上首级,还敢过来阻挡,真当祖上为李家立过些战功,便有资格和自己平起平坐?看来谢书方说得没错,二郎当真是交错了朋友,把边地无赖当成了自己人看待。若是不给点教训,日后岂不是要爬到主家头上?

  今日柴绍杀人甚多,身上杀气正盛,加上之前又被谢书方言语撩拨得性起,见徐乐不肯相让顿时起了杀心,这一槊刺得又快又狠,显然是想要徐乐性命。徐乐马蹄不停,只在马槊将到未到之时身形略略偏转,手中马槊随手一挥,只听一声闷响,柴绍已经被打落马下!徐乐手中马槊一抖,槊锋颤动直奔柴绍面门刺去!口内大喝一声:“某乃神武徐乐!”

  就在这时,柴绍身后李世民连忙大喊一声:“乐郎君手下留情,那是我姐丈!”徐乐手中大槊并未停顿,依旧朝着柴嗣昌疾刺而去!

  第五百五十八章 龙腾(三十一)

  柴绍少年时便在家乡和一群轻侠少年厮混,虽然出身名门,却依旧守着侠少的规矩,遇到麻烦或是争端,都靠自己武艺气力解决,绝不主动动用家族之力。至于惹出的那些祸端最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背后,有多少是靠运气以及江湖规矩,又有多少是靠着“巨鹿郡公”的身份就是另一回事。至少在柴绍自己看来,自己乃是生死看淡,白刃加身面不改色的豪侠。可是当徐乐槊锋刺下的刹那,他才知道自己不是。

  他怕了!虽然他没有高声求饶或是喊出救命,但实际上已然被吓得魂飞魄散。按照游侠的规矩,他这时候应该顶着槊锋撞上去,至少也是面不改色等死。可是事到临头,他发现自己做不到。既不能迎着槊撞过去,也忘了躲闪如何招架,反倒是如同孬种一般闭目待死。那一刻他甚至有些后悔,自己有大好前程铁打富贵,理应在家中过好日子,为何非要亲自冲锋陷阵冒险拼命?夫妻之间纵有些嫌隙,也不过是家务琐事,自己为了震慑妻子就跑到战场拼命,简直愚不可及!柴绍只觉得鼻端处传来阵阵寒意,他自然知道,那是马槊槊锋所致。不过这股寒凉并未向里深入,也不曾转化为疼痛。他睁开眼睛,却见明晃晃得槊锋就那么横在眼前,倒是没有继续刺下。

  徐乐勒住坐骑,低头看着柴绍。他此时并未掀起面罩,在柴绍看来,便是威武狰狞的金刚,正对自己怒目相视。“大胆徐乐,你莫非要造反?还不快向柴郎君请罪!”谢书方这时催马赶到,看着徐乐以槊锋抵住柴绍面门的情形,心里已然乐开了花。便是要如此才好!最好徐乐这一槊刺下去,从此便与李家不死不休。虽然这么一员无敌斗将和他手下铁骑杀了李家女婿走脱,势必与李家不死不休,对晋阳大业颇有影响。可是大势在手,徐乐再怎么勇猛也不可能影响大局。毕竟这个天下属于世家,李家得到则么多世家支持,不管过程如何最终都能一统天下,徐乐并非不可或缺。相反,这么一员勇将不能为李建成所用,又如此桀骜不驯,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李世民两眼紧盯着徐乐,生怕这位乐郎君发起性来,真的一槊刺下去结果了柴绍性命。但是他并未附和谢书方对徐乐加以训斥,反倒是对谢书方怒道:“这里轮不到你开口!“随后又对徐乐道:“姐丈今日行事颇有些鲁莽,难怪乐郎君发火。还望看在某家份上,高抬贵手饶他这一遭。”徐乐此时才冷冷开口:“柴郎君乃是巨鹿郡公之后,又是唐国公爱婿,乃是天上人。荣华富贵应有尽有,便不该再觊觎他人的东西。靠着自己家世门第出手抢夺,就更加落了下乘。这样做……会折寿的。这个天下总归有人不惧阀阅,也不容别人欺到自己头上。请柴郎君记住,任何一名玄甲骑军卒,都不容人欺侮。若是再有人朝玄甲骑军兵施放暗箭,不管是谁都没有好下场!”

  说话间徐乐猛然收回马槊,将吞龙向旁拨转,柴绍却一时没动地方,瘫软在那里两眼发直,似乎陷入乐呆滞。

  谢书方以及几个柴家家将想要扑过来救助,徐乐却把马槊一横拦住他们的路,金刚怒目直视谢书方。

  看过他方才的手段,这些家将也知道光凭自己这几个人绝不是他的对手,当下不敢轻举妄动。谢书方被这狰狞面覆盯得脊背发寒,两手握紧马槊,全神贯注防备。徐乐冷哼一声:“你方才说某要造反?我告诉你,若是徐某谋反,绝不会这般小打小闹。杀一个人算得什么谋反,杀人百万,白骨盈野,那才算得上谋反!你记住了!若是再有人对我身边人不利,徐某便让你们看看,谋反是什么样子!”说话间徐乐以马槊朝谢书方遥遥一指,随后圈转坐骑向韩小六那边疾驰而去,李世民也顾不上安慰柴绍,而是紧催坐骑随后跟上。连鱼俱罗都被徐乐斩杀,足以证明这位乐郎君的武艺。晋阳军中单打独斗,只怕无一人能望其项背。这等骁勇盖世的斗将,拉拢还拉拢不过来,岂能随便开罪?何况李世民知道徐乐是何等骄傲之人,又如何关照徐家闾乡亲。若是因为柴绍这一箭把这么个虎将逼得离开李家,乃是李家的大不幸,更是自己的大不幸,这等事万万不能!谢书方这时却注意到,不知几时玄甲骑已经再次列阵。本来蒲津渡已经被夺下,军兵都趁着袍泽未到在战场上割取首级或是搜检财物,再不然就去捉那些无主战马。此时大战已经结束,连军将都不会约束部下这种行为,也没有军法可以约束,谁捡到便算谁的。军中赤佬都是苦哈哈,这等发财机会谁肯放过?按说玄甲骑都是些庄稼汉出身,个个都缺少财货,主将又不在身边,此时理应动手打抢队伍散乱才对。可是恰恰相反,玄甲骑非但未曾参与搜刮抢夺,反倒是整队待命,并没有人参与到抄掠之中。天知道这是怎么做到的?便是李建成的亲兵,也没有这般听话。更令谢书方感到恐惧的,乃是这支甲骑在一个身形高大粗壮如同半扇门一般的铁甲壮汉带领下,前排持矛槊,后排持强弓,弓刀所指方向正是自己所在。只要一声军令下,这支人马便会铺天盖地杀来,把自己踩踏成肉泥。看来徐乐刚才那句话并非一时气愤,而是一句警告。以徐乐的武艺外加玄甲精锐,足以赶在晋阳大军渡河接应之前把李建成和自己斩杀当场。乃至柴家那支兵马也难逃一死。在完成这一切之后,他们还能从容而退。凭借斩杀大隋无敌将外加陇西李家未来家主的名号,天下何处不可去?洛阳王世充,瓦岗李密等豪杰必会对其倒履相迎奉为上宾。想到这里谢书方打了个冷颤,自己向来按着世家规则考虑徐乐,如今才意识到自己想错了。如今毕竟不是当年世家控制一切的时代,自己并不能左右徐乐这种勇将的命运,他也不会怕自己。要对付他看来还是得从长计议,更要小心谨慎,免得被他弄个同归于尽。

  谢书方心里想着这些,身手并未受影响。眼看柴绍跌倒不起,连忙翻身下马几步来到柴绍面前伸手搀扶,关切地问道:“郎君可曾受了伤损?要不要寻个医官?”

  “某乃武人,这点小伤不妨事!”柴绍面色阴沉如水,对谢书方毫不客气。一把推开他,蹒跚着来到一边重新乘跨坐骑。谢书方对柴绍的态度并未在意,王家虽是百年名门,可是王谢风流早已被风吹雨打去。乌衣子弟如今赶不上新晋豪门,在重振家名之前,自己必须要保持涵养。谁让自己倒霉,看到了柴绍被人打落马下以槊锋指头的狼狈模样。世家子都好脸面,尤其徐乐还是个普通人家子弟,柴绍败在他手颜面扫地,难免迁怒于己。虽然平日里谢书方以狂生形象示人,却不代表他真的不懂进退。相反,世家子弟在这方面的造诣远非常人能比,得意时固然嚣张跋扈,在强者面前也惯会伏低做小。非但不怒,反倒是陪着笑脸,催马来到柴绍身旁低声道:“二郎眼里只有乐郎君,根本没有您这个姐丈,实在是太荒唐了。这件事不会这么算了,徐乐连尊卑长幼都不懂,必须好生教训一番才行。郎君只管放心,我家郎君定会主持公道,向国公说明此事,以军法好生整治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东西!“柴绍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却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只是冷声道:“蒲津渡如今已然拿下,确实该把老泰山请来。毕竟老人家才是三军之主李氏族长。”说完这话,柴绍催动坐骑向着自家部下赶去,把谢书方自己扔在那里不再搭理。多年闯荡江湖的经验,虽然未能磨练出预想中的胆气,但着实增加了柴绍的见识。尤其对于魑魅魍魉的鬼蜮伎俩看得格外通透。谢书方指责徐乐要谋反,绝不是帮自己,而是在火上浇油。以徐乐当时的模样,根本不会在意自己的身份地位。谢书方再言语相激,他抬手一槊刺死自己也不过是指顾间事。

  若不是念着这混账乃是大郎心腹,自己早就给他一槊!还想要自己介入李家内斗,为李建成效力?做梦!你们李家家事与我何干?不过这徐乐……柴绍又忍不住想起方才自己被打落马下,以及槊锋抵住面门的情形。自己虽然不会为李建成做刀,但也不能吃这个哑巴亏!这笔帐慢慢算,早晚有一天让徐乐知道自己的厉害。不是现在,更不是自己出手。

  蒲津渡既然在手,就该把岳父请来,大军进攻长安,这才是真正的大事。大郎还是阅历不够,这时候还想着私人恩怨,这是……不分轻重!柴绍的目光看向远处随着徐乐跑下去的李世民,论起才具胸襟乃至行事手段,二郎均远在大郎之上。只是他和徐乐走得太近,和世家走得又太远。自己日后该和谁亲近,真的要好生盘算一番才能定夺。

  第五百五十九章 龙腾(三十二)

  旌旗蔽日,鼓号喧天。蒲津渡口已经搭起了以大船为桩,以三层厚木板覆盖为桥面的浮桥。浮桥宽大坚固可容四马并行,晋阳大军乃至车仗辎重皆可从桥上经过。李建成、李世民兄弟以及一干部下皆列于浮桥之前,准备迎接李渊车仗。蒲津渡口为晋阳军所克,鱼俱罗、鱼洪被斩,鱼海没于乱军之中,黄河天险已经阻挡不住晋阳兵马的脚步。李渊带兵自霍邑而出,即将来到蒲津,剑锋所指,便是代王镇守的长安。除了晋阳兵马之外,李渊族弟李神通,以及巨鹿郡公柴家的人马也陆续赶来会合,李渊部下兵马数量激增,从起兵时的几万人,到如今已经近十万数。等到长安易手,得到大隋积存于府库中的财帛粮草铠甲刀矛,便可进一步扩军,要建立几十万人马的庞大军势也不过指顾间事。且鱼俱罗已死,隋军中再无上将可敌李家兵威,这大隋天下眼看就将成为李家囊中物。在场军将大多心情激荡,有人想着要攻入长安大肆抄掠夺取富贵,也有如宋宝一流的人物,想着即将加官晋爵,忍不住面露笑容。却也有少数军将望着栈桥面露哀容,他们或是手足袍泽于蒲津之战中阵亡,或是有子侄血亲战死。望着那宽大的浮桥,便想到其是由自家人血肉尸骨搭建而成,心里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李建成的脸色更是阴沉如铁,根本看不到半点喜色。这一番他在蒲津吃了大亏,不但损兵折将自己还差点丢掉性命。最后全靠二郎带兵救场,才反败为胜死里逃生。这些事肯定瞒不过父亲耳目,父亲又会怎样看待自己?这刚拿到手的兵权还能不能掌握得住?自己日后又该怎样与二郎打交道?虽然从头到尾李世民都没再提过那件事,仿佛救了自己性命的事不存在。可自己心里却没法真的放下,更不可能当那事没发生。相反,李世民越是不说,自己心里就越觉得屈辱。自己非要立个大功,或是救李世民一次才能雪耻,否则这辈子只怕都要留个话柄!李建成偷看了一眼李世民,发现李世民并未看自己,而是盯着那宽大栈桥。随后李建成又把目光落到徐乐身上,见他端坐鞍桥脊背挺直如松神色从容。他的玄甲骑并无多少折损,自然不会面露哀愁,可是也不像其他军将那样满面笑容。不光是他,便是那些玄甲骑兵将也大多面色平静,只有少数几人满面春风难掩自己喜悦心思。

  果然是兵随将走。什么样的主将便会带出怎样的人马,这些玄甲骑追随徐乐日久,已然染上了自己主官的傲气,竟是不把这些封赏放在眼里。

  骄兵悍将,不能重用!李建成暗自咬牙,把徐乐和他的人马都记在了心里。本来他还想过把这支人马收为己用,作为自家打天下的臂助。可如今他已经没了这份心思,只想把徐乐和他的部下予以剪除,哪怕不是斩尽杀绝,也要消灭其中大半才行。谢书方说得没错,这些人全都如徐乐一般桀骜,都是些不识抬举的赤佬!李世民不顾体面与这帮人厮混,又纵容他们胡作非为,因此他们也愿意为李世民卖命。自己想要把这支人马收入麾下却不是容易事,与其费尽心思予以笼络,还不如趁早设法除掉他们,免得他日真的养成气力尾大不掉。若是徐乐真升到他阿爷徐敢的位置,麾下数万精骑,军中地位尊崇,除八柱国外无人能与其颉颃,自己想要灭掉他怕是比登天还难。好在徐乐终究是厮杀汉,心中没有城府,更不懂这世道规矩。自以为有些气力就可以横行天下,活该他吃亏倒霉。为了维护部下军将把柴绍打落马下又以槊锋相迫这件事做得实在愚不可及!虽然那些军汉可能念着他的好处,可是这有什么用?那帮人无非是李家的走狗,死伤多少也没人在意。他们支持谁无关紧要,几百个军汉加在一起,也抵不上半个柴绍。徐乐看不明白这点,就注定没有好下场。巨鹿郡公柴家与李家乃是真正意义的世交,两家都是世家,彼此往来敌体相待,可以算得上朋友。徐家不过是李家部下,根本没资格提交情。何况柴绍又是自家女婿,不管从哪里论,父亲都必然维护柴绍。

  徐乐还口出狂言,竟然以谋反相威胁。这等言语一出,自家如何容得下他?即便不要他的头颅,起码也要对他加以严惩,不能让他再肆意妄为。

  只要收拾了徐乐,李世民自己也就没什么可怕。毕竟没有这个斗将在手,李世民在军中肯定争不过自己,一切就还有希望。这也是自己唯一的希望。李建成已经得知,谢书方这段时日广发书信,请留在李渊身边的世家中人一起向李渊进谏,让他惩办徐乐和其部下。自己父亲又是出名的耳根子软,这么多人进谏言必然有效,这次徐乐肯定讨不到好去。抱着这种心思,李建成心里倒是期盼着父亲早点到来,把徐乐和李世民好生打压一番。就在他胡思乱想之时,就听得一阵鼓声响起,随后便是车轮压在木板上的声音。李渊的车仗已经上桥!车驾之上,满身戎装的李渊按剑而立不怒自威,在他身旁相陪的则是长史裴寂。谢书方拜托的关系里也包括裴寂在内,以他和父亲的交情,这一次弹劾怎么看也不会落空。车驾一路向渡口而来,速度并不快。李渊站在车上目光扫视岸边军将,似乎是要把每个人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李建成往日惯能揣摩父亲心思,可是今日却是例外,不管他怎么观茶,都看不出父亲现在的想法,只能屏息凝神等着决断。他又看向柴绍,毕竟他才是苦主,可是柴绍此时却也和其他军将一样只看车驾不看其他,仿佛忘记了被徐乐打落马下之仇。车驾终于来到渡口,李建成身为先锋又是李家长子理应主动上前率领众人参拜,可是他刚刚想要催动坐骑,徐乐的吞龙却抢先一步冲出。紧接着便听到徐乐高喝一声:“神武徐乐献首级于国公!”

  寒家奴好大的胆!

  李建成目光一寒,险些喝骂出声。这徐乐也太过目中无人,居然敢抢在自己前面接驾,他眼中可曾有规矩?又可能有自己这个世子?果然是留他不得!可是此时此刻有李渊在场,李建成不管火气大到何等地步,都不敢发作,只好忍气吞声等着父亲传令。眼看坐骑横在路上,驭手连忙拉住缰绳,让马车停下。只听马车上李渊高声问道:“徐乐,你要献谁的首级?”

  “蒲津守将鱼俱罗!”

  “首级何在?”

  徐乐使个眼色,在旁等候多时的韩小六飞身下马,双手捧着锦盒快步来到李渊车驾之前,将锦盒双手高举过头:“鱼俱罗人头在此,请国公验首!”一名家将结果锦盒轻轻打开,露出里面那颗人头。虽然过了几天时间人的相貌已经颇有些改变,但是军中自有防腐办法,鱼俱罗五官清晰可辨,还是能认出身份。家将把锦盒捧到李渊面前,李渊结果人头端详一阵,随后哈哈大笑起来!“重瞳儿别来无恙?螳臂当车阻碍天兵便是这个下场,任你如何骁勇,总归难逃公道!”笑了好一阵之后,李渊对着人头骂了一声,随后把人头交还家将吩咐道:“将首级悬于高杆之上,让其他人也看看,抵抗我晋阳兵威的下场!“家将持首级离去,李渊又看向徐乐,脸上露出笑容:“做得好!不愧是徐敢的孙儿,未曾辱没你祖上的名声!若是徐老伯当日未曾隐退,鱼俱罗又怎敢自称无敌?萤火之光妄图与星月争辉,活该有此下场!用不了多久整个天下就会知道徐家后继有人,这无敌的名号也该换个人了!”

  徐乐傲然道:“多谢国公夸奖,不过某另有一事要说与国公知晓。沙场之上……”他话未说完,李渊已经摆手打断。“如今战事已毕,沙场之事不必再讲。你可知孤一路走来,望着这黄河水在想些什么?你看这黄河水,像不像战死将士的血肉?此番蒲津大战,我军伤亡不小,隋军死伤也重。两军儿郎血肉染红了这滚滚黄河,连河水奔流之声都如同鬼哭。若无阿乐阵斩鱼俱罗,玄甲骑大破隋兵于蒲津,这河水里还不知道要混进去多少将士鲜血!你救了那么多人命,不管沙场上有何等事,都不必再提了!在晋阳时孤便加封你为将军,可是被你推辞了。如今有此战功实至名归,孤便不许你再推辞!从今日起你便是我晋阳军骁骑将军,玄甲骑军将兵卒皆有封赏!”

  李建成的心彻底凉了。父亲只提徐乐救了很多兵将不提救了自己,又不许再提沙场之事,显然也是为自己考虑。把徐乐救了自己性命的事压下去,保全李家世子颜面。可是同样,徐乐槊打柴绍之事也就此揭过不许再提。这种事倒像是父亲平素惯用的息事宁人手段,对自己也算是格外厚待。可是这个结果并不能让自己满意,玄甲骑的封赏加上徐乐的将军衔头,证明谢书方串联世家中人发起的弹劾彻底失败。究竟为什么?父亲何以对一个家将后裔如此厚待?为了他不惜让自己的女婿受屈?这徐家有什么了不起?徐乐又有什么能耐?这件事不算完!

  第五百六十章 龙腾(三十三)

  丝竹管弦美如天籁,醇酒佳肴珍馐美味皆为普通人家一生也未必能吃上一口的珍品,哪怕与宫中御膳尚方珍味相比亦不见逊色。若非席间缺少妩媚的小娘歌舞助兴,直让人以为此刻是在长安、洛阳这等通都大邑饮宴酬酢,浑忘了自己此刻身在黄河渡口万马军中。军营之中规矩森严,即便李渊再如何宽厚,也不会允许部下随便饮酒。更何况这样的一桌酒席价值非凡,不要说普通军汉,即便是那些挂着将军衔头的军将也备办不起。

  能够摆出这般排场的,只有晋阳军中的那些世家子弟。酒席所在乃是柴绍营帐,他自然高居首位。在他身旁则是李渊长子李世民,其余陪客,都是追随在李渊身边的世家子弟。这些人或出身名门大族阀阅人家,再不就是李家世交,还有些乃是李家姻亲。军法规条自然管不到他们头上,手里更有大笔财货,备办这样一桌上好酒席对他们而言也不过是举手之劳算不得什么大事。之前攻打蒲津时,晋阳兵马颇有折损,如今虽然得胜,但还是要略作休整。除此以外,更要等待李神通以及柴家的大军前来会师,因此李渊下令休兵几日。军汉每日操练修整,这班世家子就没了事情做。他们大多是崇尚享乐的纨绔子弟,之前因为军情紧急还有所顾及,这时哪里还耐得住寂寞?何况有些人之前随着李建成攻打蒲津,很是受了些苦,李建成自己更是险些丢掉性命,更要加倍弥补回来。柴绍今日邀请这些人前来饮酒,既是庆功也有慰劳之意。各位世家子也都各自拿出手段,动用自家的财富势力,或是筹措美酒或是准备精美食材,再不就是让偷偷带在身边的乐班席前献艺。既是讨好柴绍、李建成二人,也是显示自家的财势力量。统治了这个天下几百年的世家,自有其强大底蕴,这一桌酒席便是放在晋阳城里都算得上顶尖,能在万马军中备办就更非名门不可为。这班世家子面带得色心中好不得意,唯有李建成面沉似水闷闷不乐,只一个劲地喝酒不肯与身边人交谈说笑。这班世家子察言观色的本领一流,见李建成面色沉郁,大家也渐渐没了玩乐兴致。虽然在李渊严令之下,军中对蒲津渡口战况秘而不宣,但是李建成兵败自己都险些丧命之事早已传开。更知道李建成参劾徐乐不成,反倒看着他成了骁骑将军。堂堂李家世子接二连三吃亏,心情不佳也是情理中事。这事涉及到李家兄弟之争,又对李建成颜面有损,大家头雪亮脸上必须装糊涂,不好明着开解。好在这班世家子虽无长材,旁敲侧击巧言安抚倒是看家本领,不愁找不到话题。与李建成同为郎舅之亲的窦奉节眼珠一转,举起酒杯离席而起来到柴绍面前上下打量一番,哈哈笑道:“柴大郎,听说你被打了一槊,可曾伤到筋骨?那一槊听说是伤到了腰上,这地方……可是要紧的很啊。倘若真的落下什么伤患,可得跟国公说明,公好生惩办徐乐那厮!绝不能轻饶了他!“一众世家子笑得前仰后合,柴绍倒是不以为忤。毕竟他少年时和游侠厮混一处,各种荤话早就听惯说惯,窦奉节这种世家子弟嘴里的荤话比起那帮轻侠少年差了一天一地,对柴绍来说根本毫无影响。他举起杯将酒一饮而尽,笑骂道:“你这厮三杯黄汤下肚就不晓得自己姓甚名谁,这等言语也说得出口?要想知道我伤得要不要紧也容易,把你那须臾不离身边的小亲兵送到某的帐中,明朝自己问她便知分晓!“窦奉节把一个打得火热的歌女易钗而弁,做亲兵打扮带在身边之事,这班世家子全都知道,此时闻言一阵轰笑。没想到柴绍公然开荤腔,窦奉节反倒不知该说什么。柴绍把酒杯朝窦奉节面前一推:“看你下次还敢不敢来取笑于某,罚你三杯!”三杯酒接连饮下,窦奉节将酒杯向地上一扔,借着酒劲说道:“说笑归说笑,但是这口气我可是咽不下!那徐乐算什么东西?祖上不过是李家家将,其老子更是跟错了人,落得满门投火。他被他阿爷带着逃跑,在神武做个庄稼汉。这等猪狗一般的人物,仗着自己有几斤气力,便想欺到我等头上,世间有这等道理么?大家说,是不是?”

  他目光扫视在场众人,一干世家子或点头或沉默不语,但眼神里显然充满赞许意味。窦奉节这话算是说到了在场众人心坎里。他们不一定和柴绍真的交情莫逆,也不一定全都对李世民怀恨,也不一定想参与到李家兄弟相争之中。这次他们之所以全力支持李建成,还是出在徐乐将柴绍打落马下这件事上。世家寒门,一如天渊之别。在世家眼中,自己不论如何对待寒门都是理所当然,寒门稍有反抗便是罪大恶极。五胡乱华天下大乱,昔日顶尖世家豪门被自己平素看不起的军汉踩在脚下。乃至李家这种鲜卑六镇军汉出身的人家,都能成为北方顶尖世家。在这些旧派世家眼里,这便是礼崩乐坏,这便是天理不容!杨家父子两代天子对世家全力打压,意图收天下之权,终于搞得天下大乱干戈四起。自己这些人推翻大隋的目的,是重建一个由世家管理一切的时代,不是让那些军汉再次把世家踩在脚下。徐乐敢为了部下对柴绍出手,这便是大逆不道!若是不加以严惩,把这股风头止住,怕是不知道有多少军汉会趁机而起,成为新的世家,夺取自己的权柄、财富甚至踩到自己头上。这绝对不行!若不是徐乐勇力过人,玄甲骑精锐无双,背后又有李世民护持,这些世家子怕是早就要出手先把徐乐治罪问斩再说。他们联手发动攻势,向李渊施压要求惩办徐乐,没想到徐乐毫发无损反倒是成了骁骑将军,这更让他们心生警觉。靠着武艺气力便能成就功业,还要世家做什么?天下又会变成何等模样?往日的世家既已出现无从更易,新的军汉世家绝不能再出现!

  窦奉节的话算是代表了在场所有世家子的态度,徐乐不可留!本是一团和气的酒宴,瞬间多了几分杀气。谢书方咳嗽一声:“乱世重武功。乐郎君本领出众,自然受国公器重。何况国公乃是念旧之人,徐家几代为李家效力,当年又确实有些功劳。所以对这位故人之后难免有所关照,纵然所行狂悖,国公也不忍加罪。“窦奉节道:“正因如此我辈才不能坐视!这次要是不给他点教训,下次还不知道要干出什么!不就是杀了个鱼俱罗么?若不是有毗沙门出兵在先,嗣昌奇兵攻敌之后乱了鱼俱罗心神,也未必就轮到他立功。总不能就因为他有这点功劳就为所欲为没人能治!他有气力,难道我们就没有?君轩,你的马槊使得也不错,听说与鱼俱罗对阵,也曾打个不分胜负是不是?纵然你一人不敌,我们多找几个人,众人一起动手还怕打不赢他?其实要我看,君轩加上嗣昌两人就足够了。到时候他怎么伤的嗣昌,便让嗣昌怎么打他一槊这才公道!你们说是不是?“柴绍此时却把脸一沉:“窦大郎,你喝多了酒信口胡言莫要牵扯到我头上。我几时答应与你去做这等荒唐事?军中自有法度,逞强斗狠恃勇私斗,乃是要吃军法的!咱们都是自家人,岳丈为人又宽厚,平日有些小错倒也算不得什么。可谁若是干犯军法,某第一个不答应!再说你这办法也上不得台面,便是某家在家乡与游侠厮混时,也不曾把以多欺少当作光彩!“窦奉节之前言语得一众世家子信服,便有些得意忘形,自以为自己的主意高明,以武人得方式收拾了徐乐,他也没地方去告状,更没脸在军营厮混下去。怎么看也是稳赚不赔得好买卖,没想到柴绍忽然翻脸。李家女儿素来唯李秀马首是瞻,李婵也不例外。柴绍有侠少作风,往往一言不合便要动武,窦奉节虽然也是武人子弟,可是要论本领和柴绍差了一天一地,对这位大姐夫也是从骨子里惧怕。夫妻两个都怕了人家,此时柴绍翻脸,窦奉节哪还敢开口?人木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还是谢书方笑着上前:“窦郎君吃醉了酒说几句笑话,柴郎君莫要当真。来来,我们再吃几杯。“说话间拉着窦奉节转回自己的座位。

  柴绍哼了一声,看向身边李建成:“大郎,这帐篷里太闷了,你随我出来走走。”

  李建成不知这妹夫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些,只好起身随着他出去。这一带都是柴家营寨,巡哨兵卒一见自家将主出现连忙远远避开。柴绍与李建成走出数十步之后忽然站住脚步,低声说道:“岳丈欲成大事,手下必有上将辅弼,不可因一时意气之争坏了大事。区区一徐乐如同草芥,生死皆不足论,但不能冷了天下豪杰之心。如今人心不古,光指望报出家号就有壮士来投纯粹是白日做梦。是以我辈必要放下身段结交天下豪杰,这才是乱世中雄主应有的气度。”

  李建成对这位妹丈心里多少也有些畏惧,再说对方说得也在道理不好辩驳,只得应声:“某理会得。”

  “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这口气自然要帮你出,不过不是现在。眼下某倒可以送你另一桩功劳一洗蒲津之耻,就是不知大郎你是否有此胆量。”

  “功劳?怎样的功劳?”

  “夺取长安之功!”

  第五百六十一章 龙腾(三十四)

  这些时日天气一直不好,天上总是灰蒙蒙一片,层层云朵挡住太阳,呼吸也不顺畅,让人心里说不出的烦闷。李建成本就因蒲津兵败以及徐乐得重用等事心情郁结,方才又喝了不少酒,酒入愁肠情绪更加恶劣。柴绍这话如同火上浇油,让他积压数日的怒火瞬间爆发,若不是记着这是自己妹丈,李秀又是自己也不愿招惹的厉害人物,怕不是当场就要翻脸动武。长安为大隋国都所在,亦是关中四塞之地千里金城的核心枢纽。虽然大业天子征高丽大败,导致天下分崩,自己南狩江都,仅存精兵强将悉数南下。但是两代天子打压世家收四海之权于中枢,又得前朝府库积蓄,长安财货之盛城郭之坚,依旧非常人所能想象。纵然如今国力大不如前,可是作为曾经国都所在,城中府库依旧储备着如山钱粮,足以武装数十万大军的甲杖器械。

  于李家而言,凭借陇西李氏家名,北方第一世家的强大底蕴以及这些年来李渊刻意经营的好名声。只要占据长安,这锦绣江山便半入囊中。然则这长安却也不是那么容易攻取的所在。经历过五胡乱华群雄逐鹿的战乱,杨家父子对于都城的城防自然格外看重。不但以精兵猛将虎贲之士镇守,更是不惜重金对城池全面整修。长安号称金城汤池易守难攻,即便是李家休养生息积蓄力量至今,也不敢说能轻松攻下这座坚城。柴绍一张嘴便要把长安送给自己做功劳?他以为自己是谁?柴家又算得什么东西?哪来的这么大口气?柴绍似乎已经看出李建成心中的怒气,开口解释:“我今日虽然饮了几杯酒,但并未过量,还不至于像窦奉节那般说些混账话。长安城确实不易攻取,但也并非无懈可击。我家祖上在朝为官时,也曾做过些准备。毕竟朝堂凶险更胜沙场,我柴家上下这许多性命,总要设法保全。此番老泰山兵出晋阳,阴贼便于长安城内锁拿李氏亲眷,我柴家在长安的族人也在被捉拿之列。“李建成心头怒意渐去,柴绍若是消遣自己犯不上如此郑重,再听他说话语气就知道不是玩笑,难道他真有把握把长安拿下?李建成也知柴绍所言不虚,世家门阀人丁兴旺,为了维持郡望不衰,每逢天下大乱时,往往一家之人分仕各方以求左右逢源。不管最终江山谁属,自家家名总能延续。当日大业天子征辽东,世家借机挑动杨玄感兴兵作乱。彼时便有一家之人分仕两方,几百年来世家的生存规则都是如此,如今自然也不会例外。柴绍因为姻亲关系为晋阳效力,自然也有柴家子弟想要追随大隋以观成败。反倒是阴世师这等手段乃是对世家规则的破坏,把所有与晋阳方面有关系的家族子弟都当作敌人对待,等若是把天下大半世家推到李家这边。难怪他能得大业天子信任,辅佐代王镇守长安,君臣之间对于世家的戒备倒是如出一辙。阴世师这等手段非常人所能预料,按说柴家人纵然能听到消息也来不及逃走。可是自己不曾听闻柴家有人被擒乃至被害,这里面莫非真有什么玄机?柴家在长安埋伏了暗手?只听柴绍继续说道:“长安兵马皆在阴贼掌控之中,我柴家虽有二三旧部,亦难有所作为。能事先通风报信已是天大人情,不能再指望他们做其他事。柴家也向来不喜欢把性命交付他人之手,身为武人,还是要靠自己的本领保命心里才踏实。长安城池建好之后,家父便偷偷修了条密道直通城外,就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这密道乃是我柴家头等机密,阴贼一无所知。这次全家逃脱贼子毒手,便是倚靠密道之力。这密道所在极为隐秘,阴贼万难发觉。若是派遣一勇力过人猛将带领精兵自密道入城夺取城门,与我晋阳兵马里应外合,长安自然是囊中之物。不世之功唾手可得,李家大业可定。与国都相比,区区蒲津又算得了什么?“李建成的酒意此时已然尽数消散,取而代之的乃是阵阵热血沸腾。他似乎已经看到那巨大的城池正缓缓敞开大门,邀请自己入主。这份诱惑让他难以抗拒,或者说任何人也抗拒不了。除去城内积存的如山财货钱粮之外,这座城池本身的地位更是非比寻常,甚至说是天下城池之首也不为过。虽然大业天子如今带领骁果军坐镇江都,但是以法理而论,长安依旧是国都,江都只能算行在。昔日楚汉相争,先入咸阳者为王。如今的长安地位一如当日咸阳,而自己和二郎也像极了项羽和刘邦。自己若真能抢先一步攻下长安,于公于私都能定下名分,二郎再如何刚强也难以逆转。蒲津渡口也好鱼俱罗也罢,于李家大业而言,都无甚要紧,长安才是关键。在一瞬间,李建成几乎忍不住脱口而出,想要应下此事,让柴绍帮自己这个忙。可是话到唇边,却又强行咽了回去!

  不可莽撞!

  前次蒲津兵败,和这次的情形几乎一模一样!当时也认定自己万无一失,结果闹了个铩羽而归,这次绝不可重蹈覆辙,否则怕是一辈子也难以翻身。自家人马起兵之初,本想以摧枯拉朽之势打隋军个措手不及,趁虚而入攻取长安。可是在蒲津渡耽误了太多时间,如今长安城内早已完成调动,京兆鹰扬兵已经悉数入城,城中早已做好各项准备严阵以待,想要强攻城池怕是不知要折损多少兵马,又要耽搁多少时日。自家人马之所以夺下蒲津之后顿兵不前,便是担心以李家一家之力不足以攻克长安,又或是本部损伤太重不能镇压群雄,只能等各路人马到齐再以附庸为先锋进兵攻城。

  即便刚勇如二郎,也对这项决定双手支持,就知道长安城如今是何等凶险所在,哪是那么容易攻打的?柴绍之谋固然可行,但也要精兵猛将才能办到。自己的三百亲卫在蒲津一战折损过半,如今能动用的不过百余骑。仅凭这点人马真的能夺下城门里应外合?万一事有不谐,自己被困于城内难以脱身,不要说立功定名位,就连性命都未必保得住。蒲津渡的时候还有二郎带兵赶到,若是困在长安城里内外隔绝,就算是有百万雄兵也来不及救命。虽然当下长安城内已经没有什么出色斗将,可毕竟还有几万能杀善战的鹰扬兵。再说守城不同于野战,不是武艺高强就能横行无忌。强弓硬弩长枪大戟齐出,纵然满身绝技又能抵挡多久?一旦陷入以寡敌众的局面,即便有霸王之勇一样要死于乱军之中。这是一场智斗而不是武斗,光靠血气之勇或是胆量是没用的,关键是要赌斗心机。长安城内眼下虽没有能杀善战的猛将,但是并不缺乏足智多谋的策士。其他人暂且不论,单是那位左翊卫大将军阴世师就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他是杨广的藩邸旧人,对杨家忠心耿耿,这次不惜向所有世家动手,便是向远在江都的杨广表示忠心。哪怕大兵压境,他也绝不会归顺李家。这等顽固之人坐镇长安,已经令人头疼,更何况阴世师的手段又非常人所能及。作为当下北方世家执牛耳者,李家的消息灵通,对于长安城内名臣良将均有所了解,阴世师自然也不例外。以武艺论,十个阴世师未必能赶得上一个鱼俱罗。可若是比并谋略,结果就要颠倒过来。不管是朝中大臣,还是世家门阀,都承认阴世师足智多谋堪称智囊。而且阴险狡诈剑走偏锋,行事手段毒辣过人。乃至有人不称其姓名,而是给其取了个绰号“阴世鬼”。

  柴家人能从他手下逃脱乃是侥幸,其密道是否败露怕是难说得很。柴绍自以为密道未曾被发觉,焉知不是阴世师所设圈套,等着自己这些人往里钻?越想越觉得长安城如同鬼门关,刚才的雄心皆化作泡影。李建成摇摇头:“多谢嗣昌好意,只不过此事关系重大,必须慎重行事。那条密道乃是攻取长安的关键所在,更是不能轻易动用。且容我思量一番,再做计较。“柴绍倒也没有逼迫之意,“毗沙门只要记得这桩事就好。人多眼杂难免走漏风声,便是岳父那里我也不曾提过此事,整个军营里也只有你我二人才知密道所在。你几时做了决断,便来找我。你不来,我不会说给别人听。”

  “多谢嗣昌好意。你的心意我也明白,尽管放心,我不会因为蒲津之事就坏了和二郎的情分,更不至于胡闹,咱们回帐中吃酒就是。这班人吃多了酒便要胡闹,你我都不在,还不知道要荒唐成什么样子。“说话间李建成带头向帐中走去,边走边寻思着那条密道的事情。这条路绝不是无用之物,自己不去不代表不可以作为他用。倘若真是个陷阱,说不定也能替自己了结一桩心事。不过此事不宜操之过急,还是看看阴世师那边作何手段再做计较。他有个预感,那位“阴世鬼”绝不会单纯的布置城防以逸待劳,等着李家发兵攻打。肯定会用出些阴毒手段,只是不知究竟是何等手段,自家人又是否接得住?

  第五百六十二章 雄都(一)

  旭日东升,刺破堆叠乌云,照在长安城的城碟之上。簇新的大隋旗帜在城头迎风舒展,显得活力十足。站在城碟之后持矛挎刀值守的兵士个个满面红光,身上衣甲鲜明,日光之下烁烁生辉,不管其真实本领如何,只看卖相,这支军队依旧如同开国时一样,足以扫荡天下气吞六合。鱼俱罗这段时间的奋战并非白费力气,就在晋阳人马顿兵于蒲津渡口之时,大隋朝廷也开始了动作。除了传檄四方要求各路人马勤王之外,更是将原本分散于整个京兆郡的鹰扬兵尽数调入长安。如今长安城内,集结了京兆十六鹰扬府全部人马。数万兵马拱卫着这天下名都,看上去似乎有充足把握守住城池与李渊较量高低。于大隋官方体制内,这座城池不称长安,而称“大兴”。得名原因,乃是因为开皇天子曾被北周封为“大兴公”,等到大隋一统天下后,都城就以昔日官位命名。只不过对于百姓以及依旧怀念昔日汉家天下的官员乃至文人士子来说,还是愿意以长安相称。事实上眼下的大兴与当年长安,已然不是一处所在。汉末战乱加上五胡乱华,数十年战火摧残,长安城已然残破不堪。城垣破败宫室荒芜,城中水皆咸卤,欲得一清水井都难如登天,并非宜居之地更不适合作为国都。开皇天子混一宇内之后,于开皇二年下旨,以尚书左仆射高颍领新都大监,太子左庶子宇文恺领营新都副监,于龙首原新建都城。隋朝百姓口中的长安,一如大隋帝国一般,都是饱经战乱之后浴火重生之物。凭借着大隋的雄厚国力以及宇文恺盖世巧思,这座新长安比起前朝兴建的旧长安更为雄壮恢弘。城池东西长约二十里,南北约十八里,其规模为汉朝长安的两倍有余。放眼宇内,没有任何一座城池能与这座巨城相提并论。自古以来汉家都城,规划思想基本源自《周礼》,所谓: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依据这样的规划思想营建出来的都城,方正有序,严谨对称,把王宫置于核心位置好体现君主的权威性,前朝后市的规划则代表儒家先义后利的理想。然则宇文恺筑城时,则以“建邦设都,必稽玄象”为考量,将象天思想发挥到极致。整个城池依据天人合一思想建立,城池由东西走向的六条土岗横贯,乃是取《易经》乾卦中六爻之相。

  乾卦属阳,称九,自上而下,横贯长安地面的这六条土岗从北向南,依次称为初九、九二、九三、九四、九五、上九。从地势看,六道土岗从南到北渐次降低。宫城所处的位置相对较低。不把宫城设置在最高处同样也是考虑天象。根据天上星宿的位置,最为尊贵的紫微垣居于北天中央,以北极为中枢,东、西两藩十五星拱卫。紫微垣即指皇宫的意思,是以只能把皇宫布置在北边中部,外郭城则象征向北环拱的群星。长安城中东西、南北交错的二十五条大街,将全城分为利人、都会两市外加一百零八坊。朱雀大街为城市中轴,将城区一刀切开,分为东西两部分:东部隶属万年县,本应有一市五十五坊,因城东南角曲江园占去两坊之地,故实领五十三坊;西部属于长安县,实领一市五十五坊无差。这一百单八坊对应的自是天空星曜,皇城之南四坊,以象四时;南北九坊,取则《周礼》九逵之制;皇城两侧外城南北一十三坊,象一年有闰。这套玄而又玄的风水之说,将一座本已威严无比的大城,烘托得更加神圣。城墙以黄土夯筑,城外环绕护城河,为了便于物资运转,又修建广通渠以通漕运。四方之物借运河之力得以输入京都,保证了国都的商业发达百姓日用不缺。在此地你可以买到吴越宝刀、安阳青瓷、江南丝绸,也可以买到来自番邦塞外的奇珍。放眼天下,能够勾连四海,集天下货品于一地者非长安莫属。素来崇尚节俭的杨坚不惜耗费人力物力营建这等恢弘都城,自有其考量所在。除了夸耀国力震慑塞外胡骑,也是向天下昭告,大隋江山上映天命。只要天不塌下来,大隋的江山就不会灭亡,这个江山一如这新建都城坚不可摧万世不拔!不管是谁妄想冒犯天威,注定自取灭亡!可惜他虽有雄心,却终究还是低估了世家门阀的力量。父子两代皇帝刻意打压北地武功世家,意图收天下之权,不想大事未竞,这天反倒是先塌了下来!晋阳大兵虎视眈眈,无数北地虎狼之士纷纷投奔李渊帐下,河东六府鹰扬精兵更是摩拳擦掌,想要攻入长安抄掠财货。满天星宿又能拱卫紫薇几时,怕是只有老天才知道。即便卫文升、阴世师二人竭尽所能稳定局面,为三军换装全新衣甲旌旗振奋士气,以财帛酒肉犒赏三军。这些守卫城池的鹰扬兵眼神中依旧难掩惊惧之色,于城头巡哨时眼睛不错神地盯着蒲津渡方向,生怕不知几时就有晋阳铁骑杀来。也有的兵士偷眼去看自家军将,想要从他们脸上得到答案。却见自家主将的神色不比自己好多少,眼神中同样充满惶恐不安之意,只不过他们的眼神更多是看向宫城而非城外。这些军将毕竟比部下聪明一些,知道决定自家命数的不是李渊而是此刻在宫中议事的各位大员。只盼他们能够拿出一条妙计退兵,别让李渊的人马真打过来。连鱼无敌那等猛将都死了,自己又如何敌得过李家的天兵?还是免战为上。鱼俱罗阵亡的消息早已传到城中,得益于京兆郡丞骨仪的忠诚以及他手下那些武侯勤勉,这个消息并未在民间引起什么骚动。甚至很多百姓还以为蒲津依旧在朝廷手中,谁要是无意中说出真相,很快就会被官府带走,再不然就是无缘无故消失。衙署中人在人前也是一副胸有成竹模样,对战事表现得漠不关心。似乎鱼俱罗的死活蒲津归属根本无关大局,晋阳李家起兵,就像是这些年越来越多的盗贼出没一样,根本算不了什么。事实上,只要看看这些人私下里的紧张神色,以及城中戒备日渐森严的事实,就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鱼俱罗的死讯就像是一块大石头,压在留守长安的群臣心中,让他们的眉头久久难以舒展。哪怕明知道鱼俱罗那几千人死守蒲津注定阵亡,这般安排本就是为了让这有无敌勇名又有重瞳异相的猛将战死疆场,免得天子担忧。可是听到确实消息后,心里还是难以释怀。毕竟连鱼俱罗这种勇将都死了,自己这些人又如何抵挡李渊?杨广居于江都,亲信大臣精兵猛将皆随行护驾,留守长安辅佐代王杨侑的大臣不多,论及武艺将略,实无一人能和鱼俱罗相颉颃。京兆的鹰扬兵号称精锐,可是实际情形如何大家心里都有数。让这些临时征召的农夫与河东六府鹰扬兵厮杀,结果不言自明。这一局面形成与大业天子本人也脱不了干系,其生性多疑,哪怕代王杨侑只是个孩子且是自家嫡孙,他依旧不能放心。随着杨玄感叛乱征讨辽东失败,天子威信大不如前,天下盗贼蜂起,揭竿而起者不计其数。杨广生怕自己不在京城,倘若长安兵强马壮有人拥立杨侑为帝,形成南北两朝廷格局。是以刻意打压长安军力,令其不足以生乱。原本京兆鹰扬里面的精锐大半随驾南狩,留守的兵马大多是凑数,能杀善战者寥寥无几。既无健卒更缺强将,只靠城墙加上武装农夫如何抵挡晋阳兵马守住城池就成了摆在城内诸位文武大臣面前的一道难题。禁苑之内数日会商,便是想要为这道难题找个答案。代王杨侑毕竟不是天子,因此不敢在含元殿接见群臣,而是以太子之礼,在嘉德殿会商。端坐于宝座上的代王还是个十三岁的半大孩子,虽然在乱世之中,这个年龄的男子已经可以历事,若是在边地,这个岁数的男孩说不定连人都杀过。可是作为凤子龙孙的杨侑。显然不能以此为绳墨考量。毕竟他头上有个多疑且残暴的祖父,自己的父亲偏又早已死去。这些年来他在母妃韦氏教导下,每日谨小慎微地活着,只求不要引起祖父的猜忌或是冒犯了什么忌讳丢掉性命,其他不敢奢求。既不敢揽权更不知如何用权,其才具比起普通的孩子并没强到哪去。他就像是一个傀儡,每日按着操纵者的命令行事,尽自己所能扮演好角色,不求有功只求无过,到了这种生死攸关的场合就不知道该如何应付。杨侑原本白皙的面孔,这时早已没了血色,额头上汗珠密布却又不敢擦拭,生怕失仪犯禁惹来训斥。这位少年代王如同坐在火盆上,被熊熊烈焰烘烤着。他想不通为何有人会想要这个受罪的位置,甚至不惜以刀兵来抢。若是按照杨侑的心思,这个宝座乃至这座城池自己都不稀罕,谁要是想要就尽管拿去。可是这话不能说也不敢说,按照母妃嘱咐,自己只要做个哑巴就好,其他的事交给其他大臣决定。不管他们做什么决断,自己都只管点头。可问题是一连几天,自己只看到了一群人吵来骂去,几次几乎挥拳相向,就是拿不出一点办法。

  他们也和自己一样害怕了!杨侑相信自己的判断没错,这些看似有办法的臣工,实际并不比自己高明多少。他们也不知道该如何对付李渊,所以只能互相谩骂乃至动武,只不过是希望有人承担责任。喉咙越响,就越证明心虚,大抵是这样没错的。反倒是不开口的人,或许还有些办法。生在帝王之家又从小谨慎的杨侑只是缺乏胆量并不缺乏谋略,尤其是十来年谨慎的生活,更是造就他一身出色的察言观色本领。目光偷偷在那些脸红脖子粗的大臣头面上看过去,最终落在一人身上:左翊卫大将军阴世师!

  第五百六十三章 雄都(二)

  这几日朝会不管气氛如何激烈,阴世师始终不发一语。每日只是在那里冷眼旁观,仿佛自己是个局外人。这等态度自然引起了不少人的不满,何况蒲津渡之败和阴世师的安排也不能说全无关系。毕竟鱼俱罗之前屡次获胜,让不少文武大为欣喜认为或许可以反败为胜。要求给鱼俱罗增派兵马,令其放手反击。可是阴世师硬是不肯点头,虽然几次派出援兵,但是兵力都极为有限,兵员更是良莠不齐。导致鱼俱罗麾下兵马始终没能超过四千,这次蒲津之败,便有人认为是寡不敌众所致。朝堂之上争议纷纷,剑锋所指全是阴世师。即便是杨侑都知道,阴世师这样做乃是天子的意思。自家祖父忌惮鱼俱罗神勇,想要他的性命。其越是能杀善战就越是要死,阴世师这么做不过是替皇帝分忧。偏生鱼俱罗未犯死罪,如今兵临城下,正是重用武将之时。如果稀里糊涂杀掉鱼俱罗只怕寒了武将之心,用这手借刀杀人的手段也是迫不得已。连自己都懂得道理群臣没理由不明白,还把阴世师指为罪魁固然是为了推卸责任,内中说不定还藏着什么别的心思。杨侑虽然看得明白,却又不敢出头,也无力为阴世师说话。好在阴世师恶名在外,这些文武对他都有些畏惧。只是言语上做些攻击,并未真的参劾,事情就这么僵在那没有了结。原本有人希望阴世师能出谋划策,解了眼下长安之危。可是看他一言不发就认定他和自己一样没有办法,即便不敢招惹他对他也不再信任,只有杨侑相信,阴世师一定想出了办法。只是不知出于何等原因不肯说出来,自己要想继续坐在火炉上受罪,这些大臣要想保住这座城池,或许该开口询问阴世师的心思,不是等他开口。

  杨侑鼓了鼓胆气,想要以代王身份问上一句。哪怕因此惹来母妃责罚,也算是自己为大隋江山尽力。可是不等他开口,嘉德殿内却再次吵闹起来,甚至即将演变成斗殴。大隋以武立国,经过五胡乱华礼崩乐坏的乱世,制度礼法大多被摧毁,便是文臣身上也多有尚武任侠之气。虽然开皇、大业两代天子重塑礼法规矩,但终究积重难返不是朝夕之功。太平时日勉强还可维持体统,如今李渊大兵压境人心惶惶,宝座上端坐的也不是大业天子而是个年未及冠的娃娃,文武心中更没有多少敬畏。众人的喉咙越来越大,随着争论逐渐激烈,整个嘉德殿内已是炒作一团,殿宇回声不绝,往日威严肃穆的宫殿竟像极了利人市。而引发这场吵闹乃至斗殴的,则是左骑卫将军宇文烈。他是自北周时代便追随杨坚的老将,如今须发皆白却依旧性如烈火,一旦发了脾气便忍不住叫嚷起来。若不是这臭脾气,以他的资望功劳,也不至于屈居此职。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如今依旧忍不住大喊大叫,全然没把宝座上的杨侑放在眼里。“军情如火,尔等不想着怎么把守城池,还在这里空口说白话,到底安得什么心肝?是不是要等李渊打进城里才肯闭嘴?当初要不是你们耽误时光,早点发救兵去接应鱼俱罗,他未必会死!如今李渊大兵压境,你们还不肯说正事,是不是想要勾结李渊,卖了长安?“这些日子众人互相以言语攻讦,比这更恶劣的言语更险恶的指责都有,倒是不奇怪。他这一骂,立刻就有人反唇相讥:“怎么?想把蒲津失守的罪责推到我等头上?白日做梦!当日若是依你的主意,把几万兵马都葬送在蒲津,如今就连守城的人都没有。依我看,你更像奸细!”

  “你这鸟……”宇文烈怪眼圆翻,攘臂拔拳就要冲过去打人。对方也不示弱,丢了笏板拉开架势做好迎战准备。随着局势越来越紧张,众人也变得越来越激动,整个朝廷正在逐渐失去控制。就连基本的礼仪,都已经维持不住。

  阴世师眉头微皱,想要说些什么。可就在此时,一阵咳嗽声响起,把阴世师的话挡了回去。这咳嗽声不算特别响亮,在喧嚷的叫骂声中更显得平常,以常理论根本不引人注意。可是说来奇怪,这几声轻咳却如同金钟玉磬一般震慑全场。随着这几声咳嗽,不但宇文烈停下脚步,其他人也停止了叫骂,全都朝着咳声的来源看去。即便是阴世师眼神中也满是关切之意。发出咳嗽声的乃是个老人,其年纪看上去与宇文烈相若,一般都是须发如银满面沟壑。只是这老人的体魄显然不及宇文烈强健,后背已然佝偻,两只老眼也黯淡无神。一阵阵咳嗽如同撕心裂肺,显然方才那几声咳不是故意造势,而是病势沉重难以自制。

  就是这么个病弱老者,让整个嘉德殿内文臣武将都闭上了嘴,便是代王杨侑的神色都变得紧张起来,连忙吩咐内侍:“速备蜜浆,为老人家止咳。”这老人便是刑部尚书、右侯卫大将军、右光禄大夫、轨郡公:卫玄卫文升。也是当下长安城内功劳资望最高,说话最管用的人。哪怕是把代王杨侑在此老面前也得伏低做小退让三分。和宇文烈一样,卫玄也是自北周为官,官场纵横大半生的人物。其出身世家,祖父官至大司农,父为侍中、左武卫大将军,自己则允文允武文武双全,乃是杨广的宠臣爱将。昔日杨广征辽东,杨玄感得世家相助趁机谋反,卫玄亲自将兵征讨,得宇文述、来护儿等人相助,终于将杨玄感之乱讨平。靠着这份功勋得以晋右光禄大夫,受赐玉麒麟符节,函谷关以西各地兵马钱粮,皆受其节制。大业天子更下圣旨,命卫玄为代王杨侑之师。表面上杨侑代替杨广坐镇长安,可是朝中文武心里有数,真正代替天子镇守国都的乃是此老而不是宝座上那个不成丁的娃娃。因此他一咳嗽,就没人敢继续放肆。不等内侍把蜜汁拿来,卫玄已经止住了咳声,老眼在宇文烈和他的对头面上看来看去,并不说话。两个性如烈火的武人平日嚣张跋扈胆大包天,可此时却被看得心里发毛,竟然不自觉地低下头去,连呼吸声都弱了几分。方才还吵吵嚷嚷的大殿此时变得针落可闻,卫玄这时才有气无力地说道:“到底是老了,脑子有些不清楚,方才还以为自己到了利人市那边,还想着买张胡饼吃。现在才想起来,这里原来是嘉德殿,逆贼大兵压境,殿下召集我等议论军情,不是让我等相扑做耍的。”

  “卫公,某……知错了……”宇文烈的老脸涨得通红,低下头去支支吾吾地说着。众臣第一次发现,如同叫驴一般的宇文烈,居然也有低声下气认错之时。卫玄依旧不紧不慢地说道:“你有何错?错都在老夫身上。身为法曹不能严肃纲纪整顿朝仪,手持玉麒麟符却不能扫灭逆贼,让乱军渡过蒲津,这些都是老夫的罪责。谁若是想要追究这些罪责,便来质问老夫,不必攀扯他人。若说有人勾结李渊,也是老夫嫌疑最大,不如就把我这颗老头砍下来以儆效尤!“他说到此处声音陡然一提,几个方才叫嚷声音最大的文武都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卫玄这话杀机已显,眼下乃是非常时期,以卫玄威望权柄一声令下,即便是在场这些重臣一样可能首领不保。显然这几日大家的推诿彻底激怒了这老人,让他不惜放下狠话。谁若是再纠缠旧事,说不得就要动手杀人。

  殿内又变得寂静,过了许久,卫玄才看向宇文烈:“你怪其他人空口说白话,自己想必是有了办法?且说说看。”宇文烈吭哧了一阵并没有发出声音,可是卫玄两眼紧盯着他显然不准备放他过关,宇文烈知道不说些什么无法交待,只好勉强答道:“某……某也说不出什么办法,不过打仗就是那几下子,卫公心里也有数。把兵马分派下去,各门派兵派将。咱们这些老骨头纵然不敌鱼俱罗,守个城总是办得到。只要大家尽心,李渊也未必就能杀进长安。”

  卫玄听到这些并未反驳,而是点头道:“除此之外呢?”

  “这……还不曾想到……”

  “不曾想到?”卫玄冷哼一声:“若是天子在场问你,你也这般回答?”

  “这……”宇文烈的头越发低下去。卫玄朝着其他人看了过去:“似这等话就不必说了。我这把老骨头没几日好活,不能把光阴浪费在这种拙计之上。大家于守城退兵还有什么妙策不妨说说看,若是没有的话,就各自回府。我这几日身子也倦了,要好生歇一歇。”

  他看向阴世师:“你随我一同回去,家中正有两瓮好酒,你我将它喝光。”此言一出,代王杨侑先长出了一口气。看来这朝会终于不用再开,卫公想必已经有了主意,不管是成是败,按他的办法做就是了。

  第五百六十四章 雄都(三)

  卫玄府中。

  香烟袅袅,青铜香炉内燃着龙涎香,香气顺着香炉鸟嘴里吐出,弥漫在书房之内。大隋自立国至今,数十年光阴中,江南士族的风仪儒雅已然于不知不觉中浸染整个朝堂,即便卫玄、阴世师这些武将出身的重臣,也难免受其影响。这座书房的陈设布局完全是江南味道,彰显着主人的权势富贵。

  晋阳大兵压境,长安一日三警,不知几时就要厮杀起来,卫玄自然不会在这种时候摆酒饮宴。他和阴世师都是世家子,自有体面在,招待阴世师的饮子也绝不至于寒酸。今日所用的茶饼乃是来自洛阳的天香茶,所用茶具则是波斯琉璃盏。琉璃价高难得运转困难,除去东西两京,其他地方很难见到。天香乃是牡丹,以其制茶非国手不能为。如今天下板荡干戈四起,牡丹制茶已不容易,兼之近两年时令不济,洛阳连遭天灾牡丹凋零,天香茶更为难得。像眼下所用大朵牡丹,以及通体剔透的琉璃盏,放眼长安也只大兴宫中才有。单是今日这饮子以及茶具,就足以证明卫玄的地位以及代王对他的信任。国朝新贵敢于向旧日世家发起挑战的底气也在于此,大隋的庞大国力,天子的恩宠,就是他们撼动旧世家最大的凭仗。只可惜如今这凭仗一如眼前的琉璃,不管如何精美,总是脆弱易碎,不知能呵护到几时。为两人烹茶的婢女乃是卫家专用奉茶奴,年方二八体态妖娆姿色出众,剪水双瞳于灵动中又带着些许妩媚。若是未经世面的少年郎,被这双美眸扫上一眼,多半就会呼吸凌乱心头狂跳,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在场两位心性沉稳也早过了血气方刚的年纪,这等尤物也只好安心烹茶不敢有丝毫多余举动。随着茶水沸腾,少女为两人各分一盏,两朵金黄颜色牡丹在两人茶盏中徐徐绽开。透过琉璃观看牡丹绽放模样,一如在花园中赏景。随着花朵绽放,空气中于熏香味道外又多了几许牡丹花香。阴世师望向茶釜,见其中汤花依旧保持着厚而绵的模样,点头道:“如今东西两京豪门斗茶,都要比拼汤花。其中又以这‘饽’形为最,有这番本领不管到了哪一家都有个活路。”

  卫玄朝那奉茶奴看了一眼:“阴翁在为你找去处,不知你想去李家还是想去柴家?又或者想要投奔谁?若是心里有了主意便说出来,老夫替你安顿。”那少女原本动作不慌不忙神情也极是从容,可是听到这话面色陡然一变,吓得面无血色,连忙匍匐在地,身体剧烈抖动如同筛糠,却连一句话都不敢说。卫玄挥挥手:“退下吧,这里不用你侍奉。我方才说的乃是真话,你不用吓成这模样。老夫年事已高,已经不是当日脾性。再说我不是个小气的人,做不出把自家的东西砸烂也不便宜外人之事,你不必怕成这副样子。”

  虽然得了老人的保证,可少女显然还是未能从恐惧中摆脱。乃至于连起身都做不到,叩首已毕便匍匐着倒退而出,如同一条蛇一般蠕动着离开了房间。

  卫玄一声叹息:“无知蠢物,自家的死生尚且弄不明白,能做一辈子奴仆已是天大造化,难为你还为她找条出路。”

  阴世师望着茶盏中那盛开牡丹,语气淡然:“本就是个奴婢,不明生死乃是寻常事。倘若因此等细故便要她的性命,今日庙堂诸公,又有几人得全首领?”

  卫玄闻言微微一笑,“你啊……多亏你这几日不曾开口,否则怕是早就要大打出手。”

  “某生就一张利口改不得,但利口总好过蛇蝎心肠!”说到此阴世师语气带上几分狠厉:“这几日议来议去,不外是搜罗市井之徒填充军伍,再不就是把各城分守之责交付世家将门手中。一个个说来头头是道,归根到底都是为了开关献城容易!把各家的家仆部曲塞入军中掌握要冲,便有了和李渊讨价还价的本钱。他日哪怕江山易主,自己也不失富贵名爵。便是宇文烈那老儿,也是一般心思!不过他还算好的,到现在才有反心。比起那些在晋阳起兵之前就与李家勾结,甘心内附的奸佞多了些忠心。都是朝廷股肱饱受皇恩,如今敌兵未至便想着投降,无非是李渊有仁名,自己又有些本事,认定不会掉脑袋罢了!和方才那奉茶奴,又有何异?和他们比起来,只怕那奴婢还要多些忠心!“阴世师平日寡言少语,也只有在卫玄面前能多说几句话。卫玄一声长叹:“他们的心思太浅,一眼就能看到骨子里,不必在意。朝堂上互相攻讦,揪着鱼俱罗的事吵来吵去,还不是想把你扳倒方便自己行事?有老夫在,他们这点心思注定是妄想!不过我的身子骨……“说到这里,他又是几声咳嗽,忙轻轻吸了口茶汤压制,随后说道:“我老了,身体底子也不能和重瞳贼比。如今不但舞不得刀枪,就是脑筋也大不如前。这座城就只能靠你来守,我来负责善后。只要能守住长安,哪怕是把天捅个窟窿,老夫也能为你补上!”

  “卫公这么说,想必是猜出某的打算了?”

  “你的心思若是那般容易揣度,老夫又怎舍得用这上好的牡丹花饮招待你?只不过这几日你在朝会上不发一语,私下里与骨郡丞往来频繁,把全城武侯尽数控制在手。又下令城内鹰扬两分巡城值哨,八分值守城中一百单八坊。老夫断定你于如何守城已有定见,之所以不肯明言,固然是怕走漏消息,也是担心被其他人掣肘。军情紧急,谨慎些不是错处,瞒着老夫就是大大不该。难道你以为老夫与那些俗物一样?还是担心老夫是第二个宇文烈?“阴世师将琉璃盏放到口边,语气依旧从容:“某自然相信卫公,只是如今天下板荡人心难测,左翊卫大将军总该小心行事。若是世道人心一如这琉璃盏般通透,可以让人一目了然便少了许多麻烦。”

  卫玄哈哈一笑:“说得好!倘若我大隋多几个你这般的纯臣,天下也不至于如此!”两人各自饮了一口饮子,又将琉璃盏放下。卫玄望着琉璃盏道:“大业二年中秋,陛下于大兴宫西苑设宴,在众臣面前册封三位龙孙为燕王、代王、越王。陆浑令趁机献牡丹茶、琉璃盏,陛下见之大喜,将牡丹茶封为贡物。从那日起东西两都大小世家皆以饮牡丹花用琉璃盏为荣,未及三载此饮子便盛行两都扬名天下。各地世家名门千方百计谋牡丹花饮彰显身份,陛下亦曾因此自得,认为所谓世家门阀不过如此,只要陛下愿意,想让他们做什么他们便会甘心听从驱驰。似我这等不喜酪奴只爱美酒之人,也得随着饮茶,否则陛下那里便不好交待。好在这牡丹饮也不算太难入口,日久天长便也就惯了。“昔日五胡乱华南北对峙之时茶道不兴,尤其是那些来自塞外的胡人不喜茶饮反倒是更属意家乡的乳酪。是以将茶称为“酪奴”以贬其身价。但是开皇天子杨坚嗜好饮茶,重又将饮茶习惯带回朝堂,如今茶叶已是热销物事,名门大族也重拾饮茶风雅,卫玄突然提起茶饮旧称显然意有所指。阴世师点首:“陛下心慕前人,希图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然自古以来欲速往往不答,操之过急反倒适得其反。初时想要收天下世家之权,后又想以江南世家压制北地武功世家,待等两败俱伤,再坐收渔利。这心思原本不错,但是手段太过酷烈,自然难免激起世家反抗。就如这牡丹饮一般,若是能徐徐图之,或许儿孙辈便能心甘情愿以花为饮,不再饮酒。李渊素有仁厚之名,世家喜他,武人也以为他是自己人。可他又何尝不是喜好江南风物,千方百计搜罗牡丹饮以享用?陛下若不是心太急,这仁厚君子的名号,又怎轮得到李渊?”

  “你这话若是让外人听到,怕是要落个诽谤朝政的罪名,随齐国公、宋国公他们一路去了。”阴世师轻轻托起自己的胡须,一声叹息:“这是迟早的事,我早有准备何惧之有?卫公心中想必也明白得很,这城池终归是守不住的。必死之人胆量自然大些,若是连几句话都不敢讲,又怎能放开手脚行事?”

  “你明知大兴难守,还是要这般做?”卫玄看看阴世师:“那些世家可以掀动大隋江山,你还敢与他们为敌?得罪哪个世家都没关系,得罪所有世家,只怕是取死之道。”

  “某连性命都不在意,还有什么可在意的?”阴世师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纵然大兴难守,某也要试一试,至少不能让李树德赢得太容易。此事既伤天和也违人道,不论成败某都难逃身败名裂家破人亡的下场。然阴家两代受大隋皇恩,自当粉身碎骨以报,他日结果如何某已不在意。只求卫公能够允许某按心意施为,不要阻挠就是。”

  卫玄点点头:“我老了,精力脑力大不如前,守城之责只能落在你身上。我帮不上你的忙,自然不会掣你的肘,更不会坏你的事。”

  “卫公不打算问问某到底作何打算?”

  卫玄一笑:“我年岁大了,胆量不比当初。万一被你的谋划吓死,岂不是白白便宜了李渊?总之你想做什么就只管去做,且让某看看你的手段如何。”阴世师听老人如此说,心中倒是松动大半。毕竟自己此次所设之谋乃是冒天下大不韪,只要有一人出面阻拦,谋算便不能成。卫玄乃是当下长安城内第一人,有他这句保证,自己就安心大半。卫玄看他模样,心中也自盘算:不知这阴世鬼到底想出何等毒计,但不管怎样,只要能保住大兴便由他去。为修建这座城池耗费海量人工物力,总不能太过便宜李渊。晋阳兵马既想来攻城,就让他们先尝尝自家的手段,如此也算是对得起陛下知遇之恩!

  第五百六十五章 雄都(四)

  密密麻麻的军帐彼此相连如同蚁巢,一眼望不到尽头,甲杖兵器、辎重粮草堆积若山,搬运甲兵粮食的夫子从早到晚无有片刻清闲。各军督管粮草辎重的别部司马都等着给自家营头申领钱粮器械。为了争个前后顺序或是粮食多寡,彼此之间往往争吵得脸红脖子粗。军汉多是火爆脾性,一言不合便要动武。呼喝声、叫骂声、殴斗声以及劝阻声吵得人头疼欲裂,这便是当下晋阳大军营盘模样。虽说双拳难敌四手,可是于军队而言,并不是人马越多越好。所谓“兵多累将”,兵马越多越是考量主将的本事。若是有名无实之人骤掌大军,难免顾此失彼调度不灵。不必两军交战,就是日常行军、安营都是天大难题。稍不留神就可能酿成营啸,未等开战自家兵将就要逃散大半。李渊素能治军,更有李世民以及一干有能军将效力,河东六府鹰扬兵也是天下有名精锐。战力或不及马邑、恒安这些百战边军,论军纪则远胜,自然不至于如此不堪。只是如今蒲津渡口兵马众多统属不一,其中更有大批新近加入的散兵游勇,便是以李世民之能也无法马上让他们谨遵军纪,只好暂且由得他们胡闹,等过段时日再徐徐整治。晋阳军攻取蒲津阵斩鱼俱罗,关中震动名传北地。除去原本就起兵响应的李神通以及柴家的人马之外,北地世家豪强部曲、关中地面的轻侠少年、势力大小不等的义师乃至不愿入值长安,逃入山中不奉调遣的鹰扬府兵都纷纷前来投奔,争先恐后归入唐国公麾下听用。随着大军越来越接近长安,投奔的兵马也就越来越多,晋阳军势如同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李渊起兵时麾下仅数万众,如今粗略估计兵马已然接近十五万。这便是世家的厉害之处,数百年世家统治,于民间影响极深。许多人从心中认定为世家效力乃是天经地义甚至是天大光彩,李家既是北方世家之首李渊本人又素有仁厚之名,这天下理应是他来坐。这些时日,关中豪杰、北地壮士纷纷而至,希图靠自己一身气力本领一刀一枪搏个荣华富贵回来,若是能靠着从龙之功建立家号,也成为世家中人更是天大的福分。

  李渊若干年苦心经营的好名声以及人情网已然显示出威力,只要顺利攻下长安,数十万兵须臾可得。厚积薄发鲸吞天下的格局已成,所差者就是这最后一步。

  “这一步怕是不好走。长安城……没那么容易攻下。”李世民营帐内,徐乐指着案几上放的长安草图说道。徐乐不曾到过长安,只是听阿爷介绍过这天下第一雄城的风貌,年深日久又是经他人之口讲述自然做不得数。倒是李世民身为唐国公之子,少年时在长安厮混,于坊巷分布城池布局记忆清晰。身为武家子弟于城池攻防天生就比别人敏锐,这份草图不但绘制着长安城池布局,更有城高壁厚护城河宽几许等数字,于领兵之人而言,乃是件了不得的宝贝。蒲津之战李世民居功至伟,可是李渊只是给徐乐以及玄甲骑重赏,于李世民的功劳只字未提,也不曾把先锋兵权归还,依旧让他受兄长李建成节制。之前李建成与谢书方对李世民的打压也故作不知,军中也不许议论蒲津之战的功过,显然是对长子刻意回护。李渊或许无意打压某个儿子,对于几个子嗣也是一般宠爱,可是他心中始终存着长幼不可乱的念头,李建成既为世子便要比其他子嗣更受优待,更不许李世民功劳胜过兄长,至于李世民自己怎么想他便顾不得了。李世民也知群雄汇聚自家麾下,都等着追随李家夺取天下,这时绝不能在他人面前自起干戈为天下人所耻笑,更不能被群雄认为李家兄弟不和不足以谋大事。是以只好忍气吞声强作笑脸,心中这口气始终咽不下去。蒲津之事难以更易,只好把心思放在长安。只要自己攻下大隋都城,父亲再怎么维护也没有用处。只不过这天下第一城并不那么容易攻取,事实上这些时日李家兵马已经在长安城下吃过几次亏。长安财帛粮储之丰天下闻名,鱼俱罗阵亡之后,不少人动起了歪心思。觉得如今长安空虚缺乏良将,鹰扬兵只是空架子不堪一击,只要舍命一搏就能打进城池获得富贵。

  投奔李渊的各路人马大多是无粮饥卒或是绿林盗匪,多是要钱不要命的主。平日不敢打长安的主意,如今背靠李家这棵大树,胆气便渐渐足壮。几路人马打着为李公扫平天下的旗号,不等军令便私下去攻打长安,可是无一例外,连长安城墙都未见到,就被杀得落花流水狼狈而逃。好在他们不是晋阳本部兵马,死伤再重也不会影响士气,李渊也懒得过问。只是这些消息还是为李世民所知,也由此可以断定长安并未因失去鱼俱罗就变得不堪一击。大隋两代皇帝所积累的强大底蕴,还是足以给敌人造成巨大损害。尤其是都城所在,更不容轻侮。这些乌合之众未能攻下长安乃是情理中事,于李世民而言也是好消息。可是他们败得太过迅速也太过狼狈,让李世民心中生出疑虑。长安的防卫比自己所想的更为严密,就算是亲自指挥攻城也无十分把握。这段时日大军行军速度迟缓,固然是为了等待各方豪杰投奔,以及兵马太多调度不利,其实也是为了给长安施加压力,希望那位留守的代王杨侑主动献城投降。可是在徐乐看来,这只能算是李家的一厢情愿。杨广刚愎自用又素来不肯服输认错,宁可把汉家精英子弟派到辽东战场送死也不肯承认自己有错,又怎会允许代王投降?不问可知长安城内必然有心腹大臣坐镇,即便代王想要投降也过不了那一关。自古来争夺天下都少不了以性命相搏,只想不战而胜注定是自讨苦吃。是以这段时日徐乐只是对着城池草图反复推敲,寻找着攻城的办法。徐敢虽是靠着一身武艺气力在李家立足,却没人敢把他当一勇匹夫看待。昔日其带领玄甲骑转战天下时,攻城拔寨的事情做了无数,名将豪杰坐镇的金城汤池不知被他破过多少,论及战守之道放眼天下少有对手。他这身所学已经倾囊教授给自己孙儿,所欠缺的无非经验而已。徐乐自己也知,必要到战阵上磨练一番,在血与火中打一个滚,生死边缘走几个来回,自己才能把学与用合而为一。是以这些时日他只是看图并未向李渊进言,并非藏私而是不想白费气力。他不敢说自己的办法一定有效,但可以断定李渊乃至整个晋阳军现在所想的办法肯定行不通。徐乐看着地图脸色阴沉:“世家在京中广有仆役,还有不少人靠着这些世家荫庇才能求活,是以于世家的命令不敢不听。何况他们还与朝中大臣结交,长安城中不少重臣与世家有亲甚至自己就是世家中人,李翁众望所归。这些世家便想要靠这些奴仆、亲族开城迎我军入城唾手拿下长安。这等心思固然是好,只可惜不能如愿。世家势力庞大于长安广有耳目,此事我等知晓难道卫玄、骨仪、阴世师等人就不知?他们在城外都能布置妥当,城内又岂会无备?若我所料不差,世家的仆役乃至那些交好官员怕是出不了什么力,要想拿下长安还是要一刀一枪舍命拼杀才是。凭心而论,长安坚城厚壁不足为患,只怕我军因小胜而生骄纵之心,没了锋锐之气,那才是大患。昔日杨玄感起兵时,破裴弘策于先,败卫玄于后,麾下兵马十数万众,声势不逊于今日李公。彼时世家豪门亦曾鼎力相助,然则杨玄感便是太过依赖世家,麾下兵马没了拼死杀敌的斗志。三军锋锐一失就没了斗志,以至顿兵洛阳城下进退失据,最终兵败身死。若是李公只想靠世家相助夺取长安,麾下兵将亦不想以性命相搏夺取天下,只想着不战而胜,杨玄感之败就在眼前!“这番言语说得极重,尤其眼下晋阳军中群情激昂,视长安乃至天下为李家囊中物,徐乐这话若是传到那些人耳中不知会惹出多少祸患。即便李渊为人宽厚又和徐家有旧,多半也要动怒加以责罚。可是李世民听后非但不怒,神色反倒也变得极为凝重,朝徐乐行礼道:“多谢乐郎君教我!可惜军中这许多文武,或因小胜而自喜或为财货所迷,无一人能见我军之危。以此等军容攻打长安,只怕比当日杨玄感更为不堪。世家门阀皆是见风使舵之徒,若李家攻城不克,其部众自然星散,十万军一夜间便为泡影。此事我必须向大人当面禀明,以免坏了大事!”

  徐乐伸手拦住李世民:“二郎现在去不过是自讨没趣。这些道理好讲,事情难做。李公若问二郎不靠世家内应又该如何攻取长安,你又如何答复?”

  李世民慨然道:“自然是打造攻城器械,绳攀蚁附夺取城池。”徐乐道:“晋阳军马虽众,多是乌合之众,未经操演不足为凭。让他们去抄掠财货自然人人奋勇,让他们冒着矢石攻城,只怕没那么容易。何况长安城最凶险的也不是坚城厚壁箭矢滚木。”

  “那是何物?”

  “人!”徐乐的目光重又落在那张草图上,望着上面草草画就得一百单八坊,“这一百单八坊内六十万百姓,便是长安城内最为厉害的兵器。”

  李世民面色为之一变,随后也把目光落在草图上,良久之后才自言自语道:“这……这等手段一出天下震动百姓切齿,他们又怎敢如此?”徐乐冷笑一声:“我也希望不会。不过兵法有云,料敌从宽。何况长安城内还有个敢掘杨玄感祖坟的卫玄,一个绰号阴世鬼的阴世师。这等人用出什么手段都不稀奇。与其想着他们不敢如此,不如想想倘若真用出此等招数,我们又该如何招架?“话音甫落,外面忽然响起一声惊雷。随后便传来阵阵雨声,关中大地第一场春雨伴随着雷声降临。

  第五百六十六章 雄都(五)

  陆百岁对长安的记忆,是从开皇八年开始的。

  在那之前,陆百岁只是泾阳县的一个小商人,守着一间门面,做着钉坐生意。陆家并非泾阳老户,按陆百岁老爹陆长龄的说法,陆家原本住在洛阳,家中几代为官,有大片的田产、物业还有过百奴仆,不管吃喝用度只管吩咐下去便有人操持。直到八王之乱发生,司马家的人为了争夺帝位不惜引胡马南下,洛阳化为白地,陆家人也只好随同百姓出城逃难。从一个地方逃到另一个地方,在那里都住不长久,不知几时就丢了性命。直到开皇天子混一宇内,才算有安定日子过。说这番话时,陆老爹正满头大汗地和面,为第二天的生意做准备。那褴褛衣衫、佝偻身躯外加满头汗珠半点也不像个官宦后人,以至陆百岁始终怀疑自家老爹是信口开河。不过陆老爹说这番话时,神色间并无半点惆怅或是哀伤,反倒眉飞色舞。这其中的道理陆百岁也能明白,毕竟按老爹说法,自家人逃难之初合家上下一百三十余口,内中男丁五十九人。到了和自己说这番话时,只剩老爹一脉单传,赫赫有名的陆氏全部丁口只剩父子二人而已。其他宗族亲眷不是死于胡人屠刀之下,就是死于疾病或盗匪。荣华富贵金银财宝不过是身外之物,唯有性命才是根本。能靠这手做钉坐的手艺在乱世中活下去,就是最大的造化。如今乱世平定,再不用从一个地方逃到另一个地方,可以安心在一个地方安顿下来,陆家的好日子就要来了。陆老爹死在开皇七年,虽然直到死前,陆家依旧三餐不济,为了应付朝廷的租庸调心力交瘁,可是陆老爹依旧是含笑而逝。他相信自己的儿子肯定会过上自己想过的日子,只要天下别再乱起来,早晚有一天陆家还能富贵。陆老爹的想法也影响了陆百岁。哪怕他在开皇八年时被迫离开生意红火的店铺以及老爹坟茔,随着无数有一技之长的匠人、小商贩被官府强行迁入长安繁荣东西两市,依旧心怀感激,认定这是天子的恩赐。

  当陆百岁看到长安城那巍峨的城墙以及整齐的坊巷时,心中便认定:自家翻身的时候到了!靠着做钉坐的手艺加上一股子拼劲,陆百岁最终在长安站稳了脚过上了像样的日子。虽然不像祖先那样有那么多奴仆,也没有高房大屋,但是起码娶妻生子还雇了帮工帮手。他相信只要日子这么太平下去,自己儿子肯定能过得比自己更好。只可惜一切都随着开皇天子的死改变了。大业天子登基后,又是修长城又是挖运河,随后又对辽东用武。陆百岁的三个儿子,一个死于瘟疫,另外两个则因为身强力壮被选入京兆鹰扬后入调十二卫,再后来便留在了辽东,连骨头都没看到。陆百岁本以为自己那个蠢笨的三子肯定难逃一死,可是那聪明伶俐,十来岁就从同处利人市的胡商那里学会了说番话。也学会了如何做胡饼的长子怎么也能回来,还信心满满地等着他继承自家的钉坐铺子。不想他和自己的蠢三弟一样,都被人一箭射穿喉咙,死得一点也不像个生意人。官府的租庸越来越重,让年龄渐长体力大不如前的陆百岁颇有些难以招架。但是为了生存下去,期待着或许能再得到一个儿子,陆百岁还是咬牙坚持着。哪怕身边人都劝他离开长安回到泾阳,至少能够魂归故土,他也咬牙坚持绝不肯离开长安。

  陆百岁私下里曾经发过誓:陆家当年就是从洛阳逃出,一路辗转最终活成这个样子。自己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国都!这样至少也算对得起陆家列祖列宗。利人市是个热闹所在,在这里你可以买到衣、烛、饼、药等百姓生活杂货,也能看到胡人幻术或是真假混杂的奇珍异宝,消息自然也格外灵通。天下板荡盗贼蜂起以及晋阳唐国公造反的事陆百岁早有耳闻,也能感觉出其中的凶险。父子两代一直担心的事,似乎又要发生了。这个天下刚刚太平了没多久,又要陷入干戈之中。可是这一切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不管李渊还是其他什么人占领这座城市,都不该为难一个本分的商贾。自己只要安心做生意,按规矩缴纳租庸就不该有人来找自己麻烦。即便是李渊像父亲所说的胡人一般嗜杀,自己也不在乎。反正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谁想杀便来杀吧。陆百岁知道利人市里抱有和自己类似心思的人不少,大业天子登基以来不停地折腾,不但让很多人倾家荡产,更让人变得麻木,对一切都已不在乎,这其中也包括自己的性命。有门路或是胆量小的商人,早已经设法逃走。留下来的不是走投无路,就是如自己一般已经什么都不在乎,只想保住自己最后的一点太平日子。若是连这些都没了,又要颠沛流离四处逃难,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长安城乃是藏龙卧虎,从来不缺少能闹事的豪杰。蒲津渡口被晋阳夺取,鱼俱罗被斩杀的消息传来,便有些游侠儿在利人市里出没。陆百岁乃是本分商贾,和这些游侠儿素无往来,这些游侠也不和陆百岁这等人交谈。他们主要的交际对象乃是胡商,再就是年轻有力的商贾。只不过陆百岁在利人市多年,不少胡商爱吃他的钉坐与他很是相善,这些游侠儿所做的勾当很快就传到陆百岁耳中。他们是在四处联络人手,准备把长安卖给唐国公。这些胡商便是他们投军的保人,年轻力壮胆大之人,更是他们极力拉拢的帮手。这帮人素来偷鸡摸狗作奸犯科并不为人所喜,也不大可能做的成大事。但是陆百岁却并未因此把他们的行事当成胡闹或是送死。一帮平日游手好闲的游侠,忽然有了钱财收买胡商,有门路加入鹰扬府,背后自然是有人支持。随即他又想到自家老子说过的,整个天下名义上归属天子实则为世家所掌控,这次的事多半就是那些庞然大物出手。自己不过是升斗小民,无意卷入其中,这一切也跟自己无关。陆百岁既不喜欢大业天子,也不喜欢李渊。虽然后者有仁厚之名,或许不会像大业天子这般荒唐酷烈,可是他也不能让自己死去的老婆儿子活过来,也没法再给自己一个儿子,他怎么样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只是这长安城,多半又要乱了。那些游侠儿不过是草芥般的人物,杀了一批还会出现一批新的。只要世家还在,这等人就不会少。再说这些年朝廷欠债太多,如今到了还债的时候,整个城池的人多一半都更喜欢他唐国公。何况如今朝廷已经失去了他强大的武力,大家自然就更不怕他,难道还能把所有人都杀了?看吧,这座城池很快就该改姓了。抱着这等心思,陆百岁每天依旧拼命做钉坐,应付着已经翻了一番的租庸,等着城池易手,于其他的事并不在意。直到一伙全副武装的鹰扬兵突然闯入他的店铺把他和他的客人全部抓起来时,他只当是那些游侠儿事发,这些鹰扬兵把他当作了同谋。带队的火长陆百岁是认识的,乃是和自己儿子一起在辽东打过仗的袍泽,往日见面还要称一声阿叔。因此他并不怕鹰扬兵,只是喊着:“你们捉错人了,我未犯律法!把坊正寻来说话!”

  那名火长来到陆百岁面前,脸色很有些尴尬,愣了片刻才支支吾吾说道:“阿叔不必叫嚷了。没人说您犯律,也没人要把您拿去问罪。只是送您出城。”

  “出城?”陆百岁愣了一下,难道就像当年把自己从泾阳迁到长安来一样,要把自己迁走?可是迁移百姓理应张贴公文,也应有所取舍。哪有直接让鹰扬兵上门捕人的道理?何况自己已经在长安生活了半辈子,凭什么要被迁走?

  他大叫道:“城里那么多人,为何单送我等出城?便是朝廷行事也得讲王法!我的店铺,我这几十年的经营,难道就这么白白拿去?”那名火长脸色更是尴尬:“不是单叫阿叔几人出城,长安城内所有父老都得走,便是坊正也不例外。阿叔还是不要闹了,如今城中阴大将军就是王法,闹下去只会自己吃亏。至于财货……如今这等世道,能保全性命就是万幸,就别再惦记那些身外物了。“钉坐铺子里一起被拿的客人原本也和陆百岁一般心思,听了这话顿时都叫嚷起来。有人怒道:“眼下兵荒马乱,我等往哪里去?再说就算朝廷迁移百姓也得先下公文,哪能说办就办?家中的细软还来不及收拾怎么走的成?我乃宇文将军门下,尔等谁敢动我,将军决不答应!“那名火长打量说话人两眼,目光一寒,猛然抽出直刀横在说话人脖颈,冷声道:“阴大将军有令,长安城内除朝臣、府兵、宫中众人之外,余者概不得留。申时一刻大索城池,抗令不尊者,杀无赦!“火长的言语如同一道霹雳,震得众人目瞪口呆。陆百岁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大隋立国数十年间待百姓亦极为刻薄,但也不至于到这等地步。过了好一阵,他才颤抖着嘴唇说道:“卫……卫公可知此事?”火长看看陆百岁摇了摇头,随后摆摆手,几名士兵便以矛杆在几个客人身上不轻不重地敲打着,催着他们向门外走。陆百岁知道这是火长念着与自己儿子得袍泽情分给了三分面子,茫然地随着客人向外走。等来到店外时,却见整个利人市已然乱成一锅粥。坊门处得署吏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乃是一火官兵,皆持弓待发。临街店面房门大开,不时有男子咒骂、女子、孩童哭啼声响起。一只公鸡忽闪着翅膀拼命地飞起,随后被一名士兵随手一矛杆抽翻在地,在地上无力地扑腾。暗红色的血液在地面缓缓流动,却不知是鸡血还是人血。忽然,陆百岁只觉得头顶一凉,抬头望去,不知几时有雨水落下,打得人透骨生寒。

  第五百六十七章 雄都(六)

  自从蒲津失守,长安城各门便很少开启。可是今天,伴随着阴世师的命令,长安各门悉数敞开,环甲持兵的京兆鹰扬严阵以待,防范晋阳人马趁虚而入。

  这座自建成以来始终吞噬着天下财货、富贵、名利乃至万千人血肉的巨兽,再次张开了它的血盆大口,露出锋利獠牙。只不过这次的目的不再是吞噬吸纳,而是向外喷吐。

  全副武装的甲士荷戟持矛,将城中总数接近六十万的百姓强制驱出,且不准携带财货也不准携带口粮。天上的雨水伴随着百姓的泪水,雷声混着哭声,彼此搅合一处难以分辨。毕竟百姓不是官兵,未曾经过行伍训练不可能令行禁止,事先又没有准备。或是舍不得房产或是舍不得积蓄,乃至单纯舍不得这座城市,哪怕有一线机会也想留下。

  再者庞大的队伍缺乏组织,就像是失去头颅的怪兽,不知该去向何方,也不知该如何行动,怕是想走也走不快。哪怕是官兵以枪棒催促,哪怕是有人已经因为坚持留下而身首异处,队伍的行动依旧缓慢如蜗牛。

  如同木雕泥塑一般的陆百岁在队伍中茫然地前行。阴世师此番下的是死命令,即便那位鹰扬兵火长对他格外照顾,也只是让他多带了个包袱,里面裹上几个钉坐当干粮而已,其他的财货都不能带。数十年的辛勤劳作,延续家业的希望,都随着这道迁移命令而灰飞烟灭。

  身旁高鼻深目的胡人,身着簇新棉袍的豪门奴仆以及几个一口地道关中话的坐地户,都用各自熟悉的语言在咒骂着阴世师,南腔北调不一而足。鹰扬兵只管负责把百姓赶出城池,并没有维护阴将军名誉的义务。再说这些鹰扬兵对于阴世师也未必满意,对这种行为并不加以阻止。

  陆百岁并没有参与咒骂,并非不想而是无力,他已经失去了咒骂甚至失去了仇恨的力气。自从儿子死后,他只想在这座城池里延续性命,至少死的时候也能死在国都。如今却连这点小小的希望,都破灭了。他还有什么可骂的?又该骂谁?

  他的目光在人群里看过去,发现队伍里不光有商贾、小贩、平民百姓,也有身上依旧穿着官袍的坊正以及署吏。看来正如那位火长所说,哪怕是朝廷经制官吏,只要没有上朝参拜资格也无法守城厮杀的,同样在被驱逐之列。留在这里的除了代王、妃嫔宫女以及部分大员,就只有鹰扬兵。昔日繁华富庶的都城,即将变成一座巨大兵营。不管胜负如何,这座城池都完了!

  陆百岁只觉得眼前逐渐模糊,身边的景物和人变得扭曲变形。雨水从浑浊变成暗红,好像是无数血浆从天而落。他看到那个素日与自己相善的胡商尸首两分倒在路边,前几日在利人市上蹿下跳要募集人手准备献城的游侠儿死在胡人身旁。可是紧接着,他又发现死尸似乎发生了变化,那尸体不是胡商不是游侠,而是自己的几个儿子,一会又变成了早已死去的父亲,最后变成了自己……

  拼命揉着眼睛,可是越揉越看不清楚。视线所及,到处都是血液、尸体还有熊熊烈火。死了,都死了!所有人都会死的!老爹曾经讲过的那些惨剧又重演了,天下大乱率兽食人,无数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通都大邑毁于兵火之中,这种惨剧又要发生,百姓又该吃苦了!

  不该如此!明明天下已经太平,百姓可以过几天安生日子,为何还要如此?陆百岁只觉得头脑一阵眩晕,身体渐渐不再受控制,忽然脚下一滑,重重跌倒在地。包袱被摔开,里面的几个钉坐滚落一地,混在泥水里,很快就被人夺了去。

  卫玄府中。

  卫玄与阴世师依旧对面而坐,所用的饮子仍然是牡丹花茶,只不过那位妩媚动人的奉茶奴已经不见踪迹,从烹茶到点茶都是二人亲历亲为。

  两人皆是当今大隋柱石重臣,一言出口可决百万人生死。可是说到点汤技艺却比不上那无名奉茶奴仆,即便两人对于口腹之欲看得极淡,也得承认自家所烹茶汤比起当日相差悬殊。加上阵阵啼哭声哀号声随风而入令人兴致大坏,这茶汤也就越发没味道。

  卫玄一声叹息:“老夫上一次听到这等嚎哭之声,还是在大业十一年的时候。关中盗贼蜂起,陛下命我抚赈百姓剿灭盗匪。老夫那时还有些气力,又破了杨玄感,自以为区区盗匪不在话下。可是等我到了地方,目中所见皆为饿殍。易子而食已是寻常事,人肉远比粟豆易得。沟渠之内皆是将死之人,哭号声处处可闻。盗匪、饥民皆是一般,杀不胜杀剿不胜剿,朝廷府库空空如也,想要抚赈却无粮可发。财帛、粮食不是为世家所掌握,便是折损在辽东。老夫空有三尺剑,却不知该杀谁,也不知该如何杀起。老夫不怕号称霸王再世的杨玄感,也不怕他手下的叛军,却不敢看那些皮包骨头的饥民,更下不了手对他们挥剑。”

  阴世师道:“玄公当日上本请辞,便是因此缘故?”

  卫玄点点头,一阵咳嗽之后才继续说道:“我这病,也是那时候落下的。其实这等事老夫也不是没见过,只是没想到天下一统之后,这等惨事依然重演。这数十年征战到底所为何故?我想不明白,也不敢去想。原本辞官就是不想再看到这等事,没想到还是没躲开。”

  阴世师道:“此事皆末将之罪,赖卫公受累。今日前来求情告状者怕是踏破了门槛,更不知多少人会到江都去告状。”

  “随他们去,老夫不在乎。”卫玄一推胡须,随后又是一声叹息:“大兴筑成之后,陛下便下旨移关中百姓以充国都,加之前些年国泰民安商路通畅,首善之地民丰财厚,各地商贾纷纷前来。加上官员眷属、世家门阀仆役乃至为了授田主动来此求活的流民,城中丁口日多。如今城中户口已达六十万数。”

  阴世师点头道:“卫公执掌法曹,不想对城中丁口也了解的一清二楚。”

  “民为邦本,既为朝臣,对此等要事怎敢怠惰?大家都说乱世中以力为尊,可百姓乃是根基所在。不管兵势何等壮盛,没了百姓支撑照样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这六十万百姓诚然龙蛇混杂人心难测,不能让他们上城值守厮杀临阵,对于守城并无作用,可他们乃是大兴得以存在的基石。如果说大兴是个壮汉,百姓就是这大汉体内的血。靠着鹰扬兵可以维系一时,但若是时日长久,鹰扬兵既要守城又要操持杂务怕是有心无力。虽说城中广有积粟,亦有无数财货可以犒赏士卒。可是离开百姓,这里就是座死城。李渊只要围而不攻,时日一久,城池怕是难免失守。”

  “卫公所言某亦知晓,也知此计乃是下策。只不过如今城中情形卫公心里有数,不用这等计策怕是抵不住李家大兵。说到底要怪就怪李渊不该谋反,若非晋阳犯上作乱,我又何必驱民?只可惜升斗小民不识大体,只怕还会说李渊是仁主,某家是酷吏。随他们去吧,只要能守住城池,他们爱怎样说便怎样说。”

  “你出此言必有所凭仗,可否说与我知?”

  阴世师指了指窗外:“这雨便是最大的凭仗。李渊谋大逆,为天地所不容,这一遭老天也要坏他的事。其钱粮全赖晋阳输送,只要桃花汛起水路断绝,他的大军便要断炊。到时候这几十万百姓就是块大石头,不是压死他的兵马就是压坏他的名声,不论结果如何,李渊都不会好受。百姓么……草芥而已。只要晋阳兵马一退,有的是人愿意来此居住,数十万人须臾可得!”

  卫玄点头不语,并未对阴世师的话做出评断。只是又问道:“我听闻你点动一千兵马准备出城,又要做什么?”

  “末将正要和卫公请辞,便是要带这一千兵马做一件大事。一件当日卫公破杨玄感时便做过的事。”

  昔日杨玄感谋逆,卫玄带兵征剿,便先掘了杨玄感的祖坟,将杨素的骸骨焚毁。李家祖坟就在大兴附近,挖掘起来倒也顺手。只是世家交战自有其规则所在,所谓有公仇无私恨,便是规矩之一。

  沙场交锋刀枪无情自然不会留手,可是一方战败被擒之后,多半还会维持体面,不会让同样出身世家的对头太难过。毕竟彼此之间都有情面,今日仇敌明日同僚也是常有之事。阴世师乃武威阴氏子弟,祖上在东汉时曾出过两后四侯,也算得上门第显赫。若是按照世家交战规则,哪怕日后李渊得了天下也不会太为难他。可是阴世师之前对柴家穷追不舍,这次又要去掘李家祖坟,就等于把事情做绝。他坏了这个规矩就不受规则保护,日后不管是哪个世家得了天下,怕是都不会饶过他的性命。

  卫玄看了他一眼:“你真要如此?其实事情没必要做得那么绝,老夫当日焚烧越国公骨骸也是一时义愤,事后还颇有些悔恨。你若真掘了李家祖茔,怕是再难回头。”

  “事到如今,本就回不了头。”阴世师放下琉璃盏起身离席,朝卫玄行了个礼,等来到门首时,才继续说道:“我身为主将,若不给三军做榜样,只怕有人心存侥幸,一旦战事不利难免生出别样心思。只有让他们知道,就算投降也难免一死,这些一钱汉才肯和我一起舍命厮杀。谁让对手乃是有名的仁主李渊,不把事情做绝让人放心不下。”

  等到阴世师离开,卫玄才低头叹息一声:“大隋的国都,却要仰仗这等狂徒护持,这天下怕是不能长久了。只是不知这天下落入何人之手,这大兴又会是何等模样?”他望着窗外神情呆滞,良久之后才喃喃自语道:“先帝……您的心血,臣会替您看守,不会让人随便作践……”

  巨大的城门徐徐关闭,位于队伍最后的百姓恋恋不舍地回头看去,只见庞然巨兽已经闭合了口唇,不肯再接纳他们。城头上成排官兵张弓以待,警告众人不要回头,否则便会被白刃相加。

  出城之后没了官兵催促,队伍自然便停了下来。眼见回家的希望彻底断绝,一部分人的情绪彻底爆发,女人撕心裂肺地哀嚎,老人跌坐于泥水中,用力捶打着地面,口内不住地呼喊着先帝年号。更多的人则茫然四顾,不知该去向何方。

  被几个相善街坊搀扶出城的陆百岁被雨水一激,终于苏醒过来。虽然依旧头重脚轻四肢不受控制,但是神智总算略有些清醒。心知大家若是找不到地方投奔,用不了三天就得互相残杀以人为食。这也算不上怪事,毕竟当年自家先祖便是从这等日子里走过来的,如今只不过是轮回了一次。

  杀吧……吃吧……爱怎样就怎样吧?

  陆百岁已经没了心气,不想再反抗挣扎,也不想着重振家业之类的事。自己做得再多,依旧还是蝼蚁。只要大人物随便用点力气,就能让自己的一切化为乌有。如此活着和死了还有什么分别?又何必去管那么多?

  就在这时却听队伍里有人高喊道:“各位父老不要再哭了!唐国公义军近在咫尺,只要我等前往投奔,肯定能有口饭吃。到时候跟着晋阳义军打回来,夺回家园报仇雪恨,把阴世师碎尸万段!”

  说话的声音很是陌生,陆百岁从未听过,多半不是利人市的人。不过看他穿戴,似乎是个坊正?这等时候群龙无首,只要有主意就会有人听,何况是坊正?果然,他话音刚落,就有人大声附和:“没错!去投唐国公!”

  “投唐国公有饭吃!”

  “唐国公会带我们打回来,把阴世鬼碎尸万端!”

  无数声呐喊此起彼伏,即便是陆百岁这等与世无争之人,也对李渊仁厚之名有所知,何况是这些百姓?有人挑头便有人附和,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响亮,很快便盖过了天上的雷声,也盖过了雨声。

  僵死的巨龙陡然间恢复了活力,数十万人的庞大队伍变成无数支小队,如同被碎尸万端的蚯蚓一般,向着李渊军营所在缓慢蠕动而去。陆百岁也被队伍裹挟着前进,心内则想着:这是不是老爹说过的人心所向?倘若果真如此,这人心所向似乎也有些吓人。自家就是做吃食生意的,对粮食最为上心。唐国公再怎么仁厚也不能凭空变出粮食,几十万张嘴,他又拿什么去养?人家又肯养不肯养?

  第五百六十八章 雄都(七)

  大雨倾盆。

  农谚云:春雨贵如油,然则今年关中的春雨显然是卖倒了行市。瓢泼似的大雨一连下了六七日,不但让道路变得泥泞难行,也让人的心情大坏,做什么都提不起兴头。

  虽然关中驰道乃是大隋两代天子主持修缮路基结实不至于因为大雨而毁弃,但是大军的行动依旧难免受到影响。尤其一口气多了几十万拖油瓶之后,便是再怎么精锐的人马也难免受到影响,何况李家大军如今本就是拼凑而来,自家的统属还没理清楚又多了几十万百姓,大军能维持部队不崩溃就是军将竭尽所能地结果,怎么可能快的起来?

  每日行不过十里便要安营扎寨,对于那些偷奸耍滑习惯的老兵油子来说,不必厮杀拼命,还有饱饭热汤自然是好事,可是那些一心想要建立功业博取富贵的精锐悍卒却难免心头窝火,乃至看这些投奔而来的百姓也颇有些不顺眼。

  几日里已经发生了几次军兵与百姓的冲突,乃至一个军将看中了个女子,不想那女子却极为刚烈,自称出自卫郡公府中并非那些下贱女子可比,不肯随便依从军将,乃至闹出人命。虽然李渊下令斩了犯事军将,悬首级于高杆整肃军法,但是军民之间的冲突却并未因此而停止。

  李世民帐内。

  望着可以算作丰盛的饭菜,李世民却是一口也咽不下去,眉头紧锁成川字形状。倒是徐乐吃得有滋有味,不多时便将自己的饭食吃光,随后才对李世民道:“不管情形如何,也不能不吃饭。我辈武人随时都要预备厮杀,若是肚里无食身上少力,到了用武之时便要误事。二郎每战必身先士卒,更得填饱肚皮才是。虽然我们距离长安还有几日路程,可是如今军民混杂行伍混乱,阴世师若是以轻骑袭营旦夕可至,我们随时都得交战,必须做好准备。”

  李世民神色一动,连忙拿起筷著如同风卷残云一般,把面前食物狼吞虎咽吃下肚内。等到放下碗筷之后才道:“多谢乐郎君提醒,否则就误了大事。阴贼诡计多端,这袭营之事未必就做不出。我军兵马虽众,却是一盘散沙,若是敌真以铁骑直取中军,只怕……”

  徐乐笑道:“我是为了让二郎吃饭,故意那般说得。这袭营乃是妙计,不过阴世师未必有此胆量。他为人狡诈有余胆略不足,否则也不至于用这些鬼祟伎俩。再说京兆鹰扬兵大半不习战阵,以铁骑冒雨突袭敌军,非上将不能为。可是城中既无这等精兵更没有足够本事的军将统属,怎敢前来送死?即便真有不知死活之辈前来,也难敌我玄甲骑一击!”

  李世民这才明白过来,自己上了徐乐的当。方才的言语不过是骗自己把饭吃下去,免得又赌气不食而已。他哑然失笑,心中倒是觉得和徐乐更为亲近。毕竟在外人面前,徐乐总是那副看似有礼实则傲气凌人的模样,不管是军中宿将还是那些世家子,都觉得此人难以接近,因此对徐乐很有些微词。也只有自己才知,徐乐对认可的朋友何等关照,之所以看上去难以接近,无非是他懒得应酬场面,不愿意违心逢迎而已。

  比起收获这位虎臣的友谊,更让李世民欢喜的还是徐乐方才那番话。他言语中所提到的铁骑,其实就是玄甲骑。倘若如今自己与阴世师易地而处,根本不需要用这些下三滥手段。只要以徐乐为主将,带玄甲骑趁夜偷营,即便不能阵斩主将,也能杀得他阵脚大乱。如此反复骚扰,等到敌兵到达长安城外也早已疲惫不堪,不战自败。

  阴世师之所以用出这种种伎俩,说到底还不是因为自家武备不足,不敢在沙场争胜?争夺天下总归是要比拼武力,指望歪门邪道最多不过取胜一时,不可长久。只要自己有这支玄甲骑外加徐乐这等虎将在手,天下迟早是囊中物,这次的胜负也不要紧。

  他心头的阴郁消除大半,就连因为吞咽饭菜过猛惹起的肚腹胀痛之感也消散无踪。

  徐乐道:“今日军议,大郎他们还是只会骂阴世师?”

  “除了这些还能说什么?”李世民一声苦笑:“阴贼掘了我李家祖茔,此恨不共戴天。他日破城之后,定将其碎尸万端。这些话大兄喊了好几次,确实声如雷霆,可是于眼下之事有何助益?”

  “倘若他心中有了主意,就不会在军议之时讲这些无用废话。”徐乐在旁冷冷说道,丝毫不给李家世子保留半点体面。他的性情便是如此,遇到顺眼的可为朋友,大家肝胆相照乃至交托性命也无妨。若是不顺眼的便不肯给面子,不管对方身份何等尊贵,只要所言不合道理,他便不会留情,什么难听话都说得出口。是以说徐乐傲气倒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当今天下敢对唐国公世子冷嘲热讽的人寥寥无几,徐乐又是李渊部下,这样的言语就更显得放肆。

  李世民非但不怪,反倒是点头赞许:“乐郎君所言正合某意,如今军情如火,片刻不能耽搁,他还在军帐说些废话,某这一肚子火气一半就着落在他身上。只是大人这几日因祖茔事心烦意乱,我不忍再让大人因家事分心劳神,是以强压着这句话未曾出口。”

  晋末八王之乱至五胡乱华,天下板荡生灵涂炭,不拘贵人黔首皆是朝不保夕风雨飘摇。此等乱世人心不稳,多半便寄于鬼神之说寻求慰籍,因此谶纬之说大行其道,鬼神之论深入人心。连大兴城兴建都要上合天象,与星宿布局相对应,达官显贵迷信程度不问可知。

  祖宗陵寝向来被视为有荫庇子孙后裔之能,是以世家大族费尽心思选取名山大川风水宝地为祖陵所在,堪舆术士也因此有资格成为贵人座上宾。官府以及百姓都认定祖陵之中暗藏气运,只要坏了反贼祖陵泄了王气,叛军便会失去天地辅弼不战自败。前者卫玄破杨玄感,固然是几路兵马浴血厮杀之功,可是于朝野上下都有人认定乃是卫玄先行一步掘杨素坟墓焚烧尸骸,坏了杨玄感气运,才能一战而胜。

  徐乐自己不信鬼神之说,却无法不让别人也和自己一样。不管这些王气、祖陵之说何等荒唐,只要有人相信,就有其作用所在。李渊本人未必会相信这些无稽之谈,可是他麾下这许多兵将谁也无法保证都不相信这些说辞。只要有人相信,李家祖茔被毁之事于军心士气便大有影响。

  也不止是普通军汉,便是追随于李渊身边那些文臣武将,心中未必就无所动摇。只不过他们不会把心思宣诸于口,若是李家进兵顺利自然无话可说,若是行军受挫或是遭逢败绩,这些人会作何选择就难说的很。李渊这几日心烦气躁最大的原因也是如此,比起那些军汉,部下文武的心思更加难测,于自家基业成败影响也更为重要。

  若是太平年月,李渊大可靠着牛酒财帛犒赏士兵振奋士气,凭借晋阳财货以及李家的家世声望稳定人心,将祖茔一事消弭于无形。可眼下阴世师突然丢来数十万百姓,打了李渊一个措手不及。光是应付这几十万张嘴已经让李渊筋疲力尽,又哪有余力犒赏三军提振士气?

  在徐乐看来,眼下最有效的手段莫过于开战。只要打几个胜仗稳定人心,再以大兵猛攻长安,拿下长安之后便可令天下归心,所谓祖茔之事根本不会有人再提。大丈夫征战天下也好,夺取江山也罢,总归是该靠着自己的本领一刀一枪赚回来,哪能事事都仰仗祖宗庇护?当日汉高祖不过一布衣,照样可以推翻暴秦一统乾坤,又何须祖宗庇佑?

  只不过李家之前对攻取长安想得太过容易,以为有世家暗中相助,夺取城池易如反掌。像是那位被鱼俱罗闷头暴打的李神通,就自夸手下有长安大侠史万宝,一声令下城内数千游侠儿皆肯为其所用,攻打大兴交给自己就好。各个都把这大隋都城看得不堪一击,没想到阴世师用出这等绝户计,让长安变成一座兵营,预先的手段都失了做手脚处。

  世家在鹰扬府中也有自己的爪牙,但是人数有限且不占优势。而军伍向来讲究令行禁止协作服从,几个小军将或是些普通军汉纵有异心也难成大事,在这等情形下未必还肯听从世家命令。指望他们献城已无可能,李家又没做好大打出手的准备,现在则处于左右为难之中。

  李渊并非不知兵之人,自己能想到的他未必想不到。只不过这位唐国公行事太过沉稳,根本不想冒险。昔日杨玄感一路顺风,结果只打了几个败仗就如风卷残云一般被人连根拔起。李渊显然也不想重蹈覆辙,因此不敢派大兵攻城,就是怕吃败仗再折军心。可是在徐乐看来,现在这等情形,对军心士气影响极坏,再不做点什么,那些外来归附的军伍难免心生异志。再说这几十万百姓也如同一口悬于头顶的利刃,他们不能上阵厮杀,可是吃的不比普通军汉少多少。就算倾晋阳所有,也不可能长期供养这几十万张嘴。

  长安城没了百姓,已经成为一座死城,不利于久守。可是李家背上这几十万张嘴的包袱,更是不能顿兵野外与阴世师做长久之战。此时此地生死一发,非破釜沉舟舍死一战不可。只是那位唐国公显然是下不了这个决断,容忍长子在军议时说些废话,也不过是因为没有什么有用的话可说。

  徐乐看看帐外,心中暗自盘算:这决断李公不肯下,怕是只有请老天帮他来下了。这样的大雨太过反常,李家的粮道不知还能维持多久。等到军中无粮之时,李公再如何钝重,怕也只能拼死一战。

  第五百六十九章 雄都(八)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纵然此番关中大雨来得反常,但总归不会一直那么下去。雨势一如大隋国势由盛转衰,零星雨点落下挡不住人,自晋阳出发的庞大车队终于自林中走上驰道艰难前行。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两军交锋钱粮为重。将兵之人都明白粮为军中根本的道理,冲锋陷阵折冲御侮的猛将固然重要,但是如果没有粮草支应,任你是铁打的好汉,用不了三五天也饿得没了气力。

  李渊并非不知兵之人,早在几年前就开始积蓄粮草,为谋夺天下做准备。昔日大业天子征辽东,人马皆给百日粮,又给排甲、枪槊并衣资、戎具、火幕,人别三石已上,重莫能胜致。下令军中:遗弃米粟者斩!士卒皆于幕下掘坑埋之。

  这等愚行李渊自不肯为,是以前军所携辎重有限,主要辎重都自晋阳府库支应,靠着水运之便,把粮草运往前军。留守晋阳文武头等要务,就是保障前敌粮草无匮。倘若前线军中断炊,不管李渊怎样仁厚,都免不了大开杀戒。

  承运粮草的差事并不易承付,与前敌厮杀相比,也容易不到哪去。光是征发民夫调度人手,保证把粮食尽可能运到前方,不浪费运力也不至于损耗太多粮米,就不是寻常军将能干的差事。

  当兵的多是直性子,提刀厮杀乃是家常便饭,筹划调度非其所长。把这些事摆在他们面前,就足以让这些军汉头大如斗,更别说让他们想办法调度解决,那就更是强人所难。所幸李渊名声在外,北地豪杰纷纷来投,这其中藏龙卧虎,自然也少不了能胜任这等差事的干才。此次负责承运粮草的军将柳臣就是其中之一。

  柳臣貌不惊人艺不出众,与晋阳城中一干虎狼之士相比,不论马术骑射还是耍矛舞槊都拿不出手。但是他一手能写会算的本事,外加那份细心,以及调度统筹之能却少有人及。乃至于一向看不起寒门子弟的刘文静也对其赞不绝口,加上柳臣自己长袖善舞懂得逢迎上官,未过多久便被刘文静收纳为私人,随后又举荐于李建成。此番李建成特意把柳臣留在晋阳为李元吉效力,便是借重他的才干,以保证军食供应无缺。

  柳臣的表现也不负众望,前线那许多兵马每日所用不赀,在柳臣调度下安排得井井有条,未曾闹出半点乱子也不曾耽误时辰。李元吉素来好武,对于柳臣的本领未曾放在眼里,但是没人搅扰自己练武射猎总是好事。因此便把所有的差事都扔给柳臣,自己跑去逍遥,柳臣出身寒门,祖上乃是开酒楼营生,自己从小就帮着跑堂帮工,因此学了这身本事。兵荒马乱酒楼自然开不下去,柳臣也不想一辈子只当个小小掌柜,来晋阳投军,就是希望搏个富贵回去,这等大好机会自然不会放过。差事虽重但是不曾叫苦,反倒是拿出浑身解数,把运粮之事处理得干净利落。

  李家这些年积攒的人望以及李渊自己的仁厚名声并非无用之物,同样是征发夫子运输粮草,晋阳百姓异常踊跃,根本不用官兵提着鞭子绳索下乡捉人,就有的是人前来应募。干活之时也不需要皮鞭棍棒敲打,就自愿卖命效力。有这等好百姓,再加上柳臣确有手段,若是按部就班的承运,柳臣相信一切都会非常顺利。前线兵将不至于饿肚子,自己也可以崭露头角在唐国公面前留下名姓,日后求个造化。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李渊军令突至,于前线粮草需求陡然提升数倍。这一道命令如同天降闷棍,把柳臣打得头昏眼花,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且不说晋阳粮草并非无穷无尽,以这等数字转运用不了多久晋阳粮食就会消耗一空,只说这要求的数字,已经超过运力。毕竟晋阳的民夫、车仗乃至牲畜都有限,怎么可能想运多少就运多少。何况天降大雨道路难行,能维持住平日的运力已经不易,连翻几倍谁受得了?

  直到他从传令军将口中得知内情,才把一肚子怨怼之语咽了回去。这事能怪谁?若不是阴世师心思歹毒,把几十万百姓丢给晋阳,唐国公也不必出此下策。乱世之中人心叵测,天下豪杰虽多,肯拿出军粮养活一群百姓的却没有几个。再想想在家乡所见官府催逼租庸,乃至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也毫无怜悯之心的情形,就越发觉得自己没有选错主公。至于军令,也只好硬着头皮完成。

  畜力不足就向民间借,人力不足就只好征发,总是军令难违,于晋阳子民有对不住的地方也只好日后补报。

  靠着李家名号以及晋阳兵威,这些事总可以办到,真正的难处却是从出了晋阳才开始。李渊纵然如何仁厚,也不可能滥用钱粮厚养无用之人。百姓不比军兵,即便是承运粮草的夫子,亦不能以战兵相待。

  刻薄如王仁恭者,视夫子为草芥,行粮自备,窃军粮立斩,若是无粮饿死只算活该,再去抓其他夫子就是。李渊素有仁名,也不过是每日供夫子几碗稀粥以保证人不至于饿死,于此乱世之中,便是少有的仁主。

  人每天吃不上几两粮食,做事便没有气力,再如何愿为唐国公效死,也是力不从心。况且多日暴雨道路多有损毁,也让队伍行进变得困难重重。军兵顾不上爱惜畜力,挥舞着皮鞭,把拉车牲口打得阵阵哀鸣,车轱辘在塌陷的地面上艰难前进。不时有车轮陷到泥泞之中,牲口再怎么卖命也拉拽不动,柳臣只好自己带着军兵跑过去,或推或拉把车从泥坑中推出来。

  柳臣已经分不清脸上到底是雨水还是汗水,只记得自己反复用力的擦拭,却是越擦越多。自己也知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可是除此以外却是再也没有办法可想。要怪就怪这场雨来得太不是时候,关中、山西都降下暴雨,这是少有之事。更想不到有人会用出驱民出城这种损阴丧德的办法,否则唐国公那边也不至于如此急着要粮。

  只要这次的粮食运到,过几日雨过天晴道路干涸,这条路就好走了。至于眼下,这点辛苦倒是算不了什么,真正让自己担心的事还是另一桩。只盼着老天开眼,千万别让自己的担心成真……

  刚想到这里,却见前方一个满身污泥如同小鬼的汉子跌跌撞撞向着队伍飞奔而来。汉子脚上一双军靴已经丢了一只,一只脚着靴一只打着赤脚,却是顾不上更换。加上道路难行心中发急,一不留神却又摔了个跟头,整个人跌在泥水里。

  柳臣顾不上来人模样,而是同样跌跌撞撞向着这汉子跑去,口内急道:“前面情形如何?”

  这名被派去探路的斥候乃是柳臣乡党,与他交情最厚。答话时语声哽咽声音嘶哑:“柳大,大事不好了!汾水!汾水涨了!桃花汛来了,到处都是水,足有好几尺厚,我们的车过不去了!”

  一声出口,如同惊雷。柳臣周身的气力也随着这个消息消散,人无力地跌坐于地,顾不得泥水浸泡战袍。自己最怕的事,还是发生了。

  往年桃花汛为四月,今年却因为这反常的暴雨而提前。汾水泛滥溢出堤坝,破坏路面还是小事,那些临时形成的积水,却是一时半会下不去的。若是等那些水自己散去,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可是要顶着水前行也不容易,这些牲畜负重极重,如何能涉水?再说这些民夫,也未见得就能吃这份苦。

  哪怕是他们肯涉水前行,速度也不能和平地行走相比,日期难免延误,最要命的是哪怕自己不顾一切前行,到了黄河又该怎样解决?往日里便无风三尺浪的黄河,到了桃花汛时更是凶险。渡口到时往往停渡,等水势平缓再恢复通行。这么多辎重,如何过得了黄河?

  饶是柳臣素有才具,此时却是怎么也想不出化解之策。一面是唐国公军令,一面是这该死的老天。数十万军民等着粮食下锅,自己却不能按期运抵。即便唐国公不加罪,那些袍泽又岂能饶得了自己?

  思来想去越想越是绝望,柳臣第一次发现自己走投无路没有任何办法可想。他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的佩刀上,或许……这就是最后的办法了。

  “呛”!

  伴随着一声脆响,柳臣猛地抽刀在手,二话不说向着自己脖颈上抹去。可是他那名好友以及身边几个兵士却已经冲过来,用力按住柳臣的手足,硬是把刀夺了下来。那名好友更是嚎啕着说道:“柳大,你这时候死了算个甚?你死了国公靠谁运粮?这时候寻死便是孬种!纵然是军法难饶,咱也得把粮食运过去,别坏了国公大事!这才对得起国公的恩典!”

  柳臣无力地任人把刀夺去,心中也知弟兄说得有理。只是再有理的话也无助于眼下,哪怕自己这些人泼出性命,这次也注定要失期。军法惩处暂且不论,唐国公和那些人百姓又该吃什么?没了粮食,又靠什么攻打长安?这可该如何是好?

  第五百七十章 雄都(九)

  晋阳大军,临时行营之内。

  李渊敢于举旗造反,除了自己北地世家之首的身份,最大的凭仗便是麾下河东六府鹰扬。凭借着晋阳城中大笔财货粮草,李渊将原本每年四十五天应役的鹰扬兵变为常备兵,各以军将统属,操练有时训练有素,行军扎营自有章法,不必主将操劳也能安排得井井有条。然则各地前来投奔的兵马,却良莠不齐鱼龙混杂。其中大多数人未曾受过军法部勒,临阵时靠着血勇或是以财货激励,倒是可以冲阵厮杀。平日则无法无天队伍散漫,全然没有军伍模样。随着这等兵马越来越多,把那些本来纪律严明的晋阳兵马也带得日渐散漫。

  以李家父子及部下带兵之能,只消有一段时间以军令约束再行操演战阵,这些盗匪也能成为合格军伍。纵然赶不上本部兵将,起码行军扎营时,都能像个模样。李渊收容这些乌合之众,固然是存着千金买马骨的心思,也是想着用不了多久就能让这些人马转化为合格战力,征战天下以为前驱乃是绝好的送死人选。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阴世师丢了长安满城六十万百姓过来,让李渊措手不及进退失措。受制于当下的传令手段以及法令、人事等限制,如此庞大规模的百姓,不管是谁应付起来都不是易事。

  杨广可以视百姓为猪狗,把他们的命不当回事,实在管理不了就大肆杀戮减少负担。李渊以仁厚闻名天下,若是采取杨广这种简单粗暴的手段,势必名声尽毁。与杨家争天下,手上就先少了重要筹码。是以不管怎么艰难,他都得捏着鼻子把人留下,不但不能对百姓下毒手,还得好生安抚,供应膳食,尽自己所能让老百姓过得舒坦。

  这些百姓不比官兵,未曾受过战阵操练,就算是想为李渊效力也不知该怎样做起。反倒是每天都要制造出许多麻烦,光是安抚百姓处理杂务就让李渊殚精竭虑,哪还能分神他顾操练人马?也只好由着这帮散兵游勇安逸下去。

  过于庞大的兵势本身就是一种灾难,如果以如此庞大的数量直抵长安城下,最大的可能就是连阵型都展不开。因此晋阳大军被迫分路而行,以李建成、李世民两兄弟率领一万人马为前锋直扑长安,余者沿途布阵次第而行,百姓被安顿于最后,李渊亲统大军坐镇安抚民心。

  百姓自从被赶出长安,就成了惊弓之鸟,生怕李渊也把他们丢下,动辄嚎啕大哭,再不就是卧辙拦路。只有看到唐国公纛旗,才能让他们心安不至于闹事。何况这几十万百姓中广有妇孺,不少军将兵士看着年轻女子就两眼放光。若不是李渊亲自坐镇,谁又能镇住这班厮杀汉?

  李渊为防不测,把那些新附盗贼全都安排到前面去,让他们远离百姓,同样也远离自己的视线。这些盗匪没了人管束,也就越发懈怠。又自恃兵多将广,隋军不敢出阵,营盘搭建得松散,怕是一冲即垮。几个老兵眼见天色终于放晴,便溜出来靠着寨墙晒日头闲聊。

  “都说唐国公仁厚,依我看也是稀松平常。咱们放着逍遥日子不过,投奔他图的啥?还不就是吃香喝辣,且不说看着那些小娘不许我们碰,这几日连饱饭都没得吃了。口粮越发越少,怕不是要把人饿死。饿着肚子哪来的气力,又怎么打仗么?”

  “是啊。都说晋阳有米山面山,几辈子也吃不完。结果都是骗人的么。再这样下去,就和山上的日子一样了。”

  “我看还不如在山上的时候。”那第一个老兵说道:“在山上的时候哪有这许多事情么?大家提着脑袋过日子,图的就是快活。哪有人管天管地?依我看就是头领上当了,才带咱们来过苦日子。”

  另一名老兵道:“话也不能这么说。这几十万张嘴不好养活,便是真有米山面山怕也吃完了。只要打开了长安,还不是要啥有啥。想发财想吃饱,就早点打进去。”

  “打?拿啥打?饿着肚子打仗那不是送死?你们没听说么?前几天下大雨水都涨了,粮道被水冲断有粮运不过来。又有那么多老百姓要吃饭,怕是再过一两天就得断粮了。”

  “断粮?”

  几个军兵面面相觑,脸色都有些变化。自古来吃粮当兵天经地义,若是主将没有粮草拨发,便是再怎么忠心的兵士也不肯为之效死。何况这些人本就是为名利而投奔,若是当真绝了粮,谁还肯为李渊卖命?不管他家室怎样显赫,名声又是多好,和自己又有什么相干?

  一个老兵道:“这……不至于吧?李家家大业大,都说是铁打的富贵,还能少了咱们这帮当兵的饭吃?”

  另一个老兵小声嘟囔道:“我不管他啥家业富贵,反正就是一句话,没有粮吃,休想让我拼命……”

  “军心果然已涣散至此?”军帐内,李渊眉头深锁面色凝重,神情比起当日与鱼俱罗交锋时更为严肃。天下人提起李渊多知其“仁厚”、“钝重”不计其他。实则作为有心争霸天下的雄主,又岂会真是个迂腐君子?

  这些年间他结交天下世家,又在洛阳、长安广置耳目打探消息,对自军内部更不可能不闻不问。各路附庸兵马营地内,皆有其安插的耳目哨探,以监视这些兵马动静。既要防范他们拉队伍逃散,更要防范其中有隋军奸细里应外合。军中种种议论,都逃不过他的手眼。

  然则不管他手段何等高明,都无法凭空变出钱粮。作为军伍起家的世家门阀,李渊当然知道粮草的重要。粮为军中胆,若是当真粮草断绝,别说这些附庸人马,就是自己晋阳精锐也照样会一哄而散。

  他自出兵以来就一直严格关注粮草消耗,手中始终保持一笔存粮,以免粮草接济不利时军队无法维持。可是这突如其来的几十万张嘴,把他手头的救命粮吃个精光,眼下李渊确实山穷水尽已经没有任何多余粮食来喂饱部下。

  虽然柳臣等人费尽力气运了些粮草上来,但是比起近百万人的消耗依旧是杯水车薪。李渊和手下的谋臣这些日子为了军粮绞尽脑汁,却是谁也想不出办法。

  裴寂道:“军中无粮不战自乱,军心浮动也是迟早之事。鼓噪之人可斩,但是军粮却不会凭空而来。依某之见,只能先把百姓的口粮削减三成以供三军所用。”

  李渊道:“如今百姓每日两餐,且只能食粥不能吃饭。若是再削减三成,便要饿死人了。”

  裴寂道:“饿死他们总好过饿死兵将。”

  温大雅在旁话:“玄公莫非要把主公的名声也一并饿煞?阴贼那边就等着我们抛弃百姓,好把消息送去洛阳、江都最好传遍天下。其中干系,难道玄公想不明白?”

  裴寂并没有辩驳,他其实也和温大雅有同样的担心。他们不在乎这些百姓的死活,可是不能不在乎李渊的好名声。毕竟李渊打天下最有力的武器并非精兵强将而是四海敬仰的仁名,周公吐脯天下归心,这是李家的根基所在。若是仁名被毁,于李渊夺取天下霸业的影响远在几万兵将的生死之上。阴世师用出这种绝户计,目的就是拼着长安一城尽毁,也不让李渊成就大业。自己作为李家谋臣,当然不能让阴世师如愿。

  温大雅又道:“主公名号传于天下,世人皆知杨广暴虐主公仁厚,是以四方豪杰纷纷来投。若是没了这份名号,那些人又会投奔何处?”

  李渊沉声道:“彦弘不必说了,你尽管放心,李某不论到何等地步都不会舍弃百姓屠戮黎民,如违此言天地不容!”

  “主公言重了。”温大雅连忙行了一礼,随后道:“如今桃花汛起汾水四溢粮道隔绝,实为天灾非人力所能颉颃。阴贼掘墓于先,天降大雨于后,军中谣言四起人心惶惶。长安城高壁厚急切难下,倘若顿兵于坚城之下,只怕军心越发散乱,杨玄感之败近在眼前。依某之见不若就此收兵,大军回转晋阳,以精兵扼守蒲津渡,待桃花汛之后再行攻取长安也不迟。”

  裴寂道:“万万不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如今退兵,岂不为天下人耻笑?他日再想攻打长安只怕就没那么容易,各方豪杰也会对我生出轻慢之心,不知有多少变数。别忘了,蒲山公也要攻打洛阳。倘若其得陇望蜀,先得洛阳复取长安,又当如何?”

  “玄公所言不差,不过我等总不能逆天而行。如今军中粮草眼看就要耗尽,以这点军粮又怎么拿得下长安?再者,我军根基亦不稳牢。二郎擒执必部少王而归,启衅于突厥,此事又怎能善了?某听人言晋阳城外已有胡骑出没,万一执必部兴大兵来犯晋阳有失,我军前去无路归路且绝岂不是死路一条?”

  晋阳城外有胡骑的消息军帐内几人都曾听闻,只不过胡骑兵马不多亦未持旗号,不知是突厥游骑还是失路的散兵牧民,是以李渊等人并未在意。可是温大雅提出此事也不能算小题大做,毕竟全军家眷都在晋阳,如果真让突厥人把晋阳攻下,这几万嫡系用不着打自己就要溃散。长安关系霸业成败,晋阳则关系眼前生死,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李渊摆手道:“二公不必再争,二公所言皆有道理所在,也都是为了李家大业着想。李某既为三军之主,就得为部下儿郎着想,不能为了李家富贵就让数万勇士浪掷性命。彦弘所言颇合我意,吩咐下去三军收拾行囊准备退兵。且容阴贼多活几日,等到水退之后再攻打长安不迟!”

  第五百七十一章 雄都(十)

  晋阳城中。

  李嫣坐在房中满面怒色,在她对面长孙氏面上带着些许微笑,望着这个小姑子笑而不语。李嫣气呼呼道:“都到什么时候了,嫂嫂怎么还笑得出来?”

  “正因为情势紧急,我等才不能乱了方寸。阿姑病体沉重,理应静养为上。可是老人家担心前敌胜负,每天都要询问情形,越是如此做小辈越要报喜不报忧,免得让老人家劳神费力伤了身体。阿姑乃是何等精明的人物?要想瞒过她可不是易事。我若是如九娘一般,如何瞒过老人家手眼?”

  李嫣这才明白过来,嫂子这副笑容乃是装出来的,并非不挂念二郎安危。大家之女这些道理不难明白,可是能做到这般自然者寥寥无几。想到这里,李嫣不由得越来越佩服自己的嫂子。自己虽然也不想打扰母亲休息,可是不论如何都没法做到母亲这个地步装作无事发生。

  她看着长孙音问道:“嫂嫂你就不担心二郎?也不担心这晋阳安危?听说如今道路不通,粮草输送不利。倘若真断了粮,可就坏了大事。还有那些突厥人……”

  说到这里李嫣又皱起眉头:“都怪小元吉!往日里自夸勇力,整个晋阳城内军将,他都不放在眼里。如今居然被几个胡人游骑吓住了,死活不肯出城交战。倘若是抓几个人进来审问,突厥虚实不就都知道了?他不出兵也就算了,居然还不让我手下的家将出城,简直岂有此理!这下肯定被突厥人看了笑话,说我们没有胆略!”

  长孙音微笑道:“九娘莫要动怒,依我看这次不怪三胡。我不但不怪他,还要谢他。”

  “谢他?谢他做甚?”

  长孙音美眸转动,沉吟片刻才道:“自然是谢他为了大局着想,不逞一时血勇。如今晋阳空虚,倘若贸然出战被突厥人看出虚实,情形岂不是凶险的很?三胡按兵不动,突厥游骑猜不出我们虚实,不敢贸然来犯,城池就不至于有失,阿姑也不至于被金鼓惊扰。”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另一番想法。她终究是个女流并非武将,让她去判断突厥此番是恫吓还是派兵攻打也难以猜测。可是李元吉年岁尚小,他再怎么自作聪明,论及谋略也无法和长孙音相提并论。长孙音本来就怀疑突厥人性情贪婪,晋阳的粮草给养输送迟缓,他们怎么可能转了性,不派大队铁骑劫粮,只派小股骑兵在城外转来转去,其中怕是有蹊跷。李元吉的反常举动,让长孙音越发确定,城外所谓突厥游骑,根本就是子虚乌有,说不定就是李元吉派出人马改扮。

  之所以不肯出城交战捉人,也不许他人出战,就是担心露出破绽。至于其中原因,还是因为李世民与李建成的冲突。

  李世民夺取蒲津斩杀鱼俱罗的消息已经传到晋阳,让李嫣高兴了好几天,李家那些女儿对于亲手杀了无敌将鱼俱罗的徐乐也越发迷恋。可是对于李元吉以及与李建成亲厚的那些人来说,这当然不是什么好消息。闹出这把戏,归根到底还是剑指李世民,希望通过执必部之事让李世民难堪。

  如今前线战事胶着,只怕李建成这边已经萌生退意,但是就这么退兵,事后责任又该谁来承担?若是因执必部来犯而退兵,事后所有的责任肯定都要李世民承担,李建成在家里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这事关系到李家内部和睦以及手足之情,便是长孙音看在眼里也只能装聋作哑,至少眼下不能明说也不能以书信相告,自然不能让李嫣知道。李嫣听长孙音的话半信半疑,过了好一阵沉吟着说道:“小元吉这次变老成了?我怎么都不相信,总觉得这里面有蹊跷。且不去提他,只说咱们眼下。我听人言,已经有人想要大人退兵以保全晋阳,等到军粮充足再行出兵。倘若大人被他们所欺,真的退兵延误军机,又该怎么办?”

  长孙音道:“九娘多虑了。既然我们能想到,阿翁自然也能想到,不会乱了方寸。就算一时不查,还有二郎在。他也是见过战阵经过生死之人,不会看不出这里面的利害,定能够劝住阿翁。”

  李嫣皱着眉头,撅着嘴巴道:“但愿如此!说来说去都是怪那个乐郎君不好!倘若不是他出坏主意,让我吃醉酒误了时辰就不至于如此了。大人向来听我的话,我若是在军中,定能阻此乱命!”

  “好好好,九娘说得都对,一切都是乐郎君的错。等他回来,我让二郎罚他向你赔情。”长孙音说到这里又是一笑:“可我听说九娘到处在说乐郎君的好话,如今城中不少女子都知道乐郎君其人。这可不像是恨他的样子,到时候我罚他会不会枉做小人?”

  李嫣被长孙音逗得粉面一红不知如何言语,长孙音看着平日假小子一样的九妹露出羞涩神态,心中也觉得好笑。只是在此之余,又不免有些担心。她虽然在李嫣面前装作无事,心中其实也没有把握。

  出身名门的长孙音见多了高门大户内部的明争暗斗,深知其中凶险不输军阵。丈夫若是未能看出其中机关或是未能阻止阿翁退兵,只怕今后也没了前途可言。她相信自己的丈夫,以他的性格才干,都不至于因为些许挫折就想要退兵。只盼望他能够说服阿翁,打消退兵的念头,更要攻下长安以此不世之功奠定地位,最为重要的还是要平安回来,千万不可有所伤损……

  眼望向窗外,长孙音心内默默为李世民祈福,又在思忖着:丈夫此时又在做些什么?

  “此乃乱命,某绝不肯受!”

  李世民如今虽然未掌先锋兵权,实际上也是自掌一军,进退不受李建成节制。李渊军令传入他的营帐之内,不等徐乐开口,李世民第一个勃然大怒,踢翻案几就要冲到李渊的军营去理论。

  李渊亲统人马携民于后,李家十万兵分几路而行,李世民所部位于前哨。其已经可以看到长安城墙,这时让他退兵自然不肯答应。再者李世民见识过人,心知此时如箭在弦只能进不能退,如何能听从这道军令?

  徐乐的看法与李世民相同,只不过表现得不像李世民这般强烈,只是冷冷一笑:“倘若李翁执意退兵,我的玄甲骑就只好先走一步。”

  “乐郎君放心,我破出性命不要,也要大人收回成命,不可行此事。”

  “李翁若问不退兵,又该如何,二郎该当如何?”

  李世民大喝道:“自然是某家亲统兵马舍命攻城,哪怕把性命葬送于此,也要攻下长安,为三军袍泽拼一条活路!”

  徐乐点头微笑:“若如此,徐某及玄甲骑愿为前锋!”

  “定不负乐郎君厚爱!”

  眼望着李世民快步走出军帐,徐乐面上露出笑容,悄悄点了点头。李世民行事越来越和自己心思,倒是个能在乱世中成事之人。那些无用之人看到长安城池坚固易守难攻就心生怯惧,不敢起攻城的念头。乱世中不进则退,如今天下群雄并起,李家家世贵重也好广有财货也罢,都不是能取得天下的关键。若不打几场硬仗苦仗,行他人所不能行的壮举,这天下凭什么姓李?

  攻打长安当然不会轻松,可正是如此,才能显出玄甲骑的不可缺少。此番攻下长安,玄甲骑就能成为晋阳诸军中当之无愧的魁首。不管是谁都不敢和玄甲骑争短长。这种魁首并非虚名,对于军士而言乃是实打实的好处。眼下李家粮草不济,不少军伍都已经口粮折半,玄甲骑依旧照常给付米粮,这等待遇可不是靠故人之情就能换回来的。说到底还是一刀一枪挣回来的,吃着心里才踏实。

  再者说来,徐乐确信攻打长安必然有更为巧妙的手段,不必非得强攻城墙。别看阴世师把所有的百姓都赶了出来,世家豪门诡计多端,哪是那么容易就能解决的?别看城内如今没了百姓,肯定也有些后招可以用来攻城。

  这个手段本身可能也极为凶险,李世民亦不得知。不过到了这一步,肯定有人会对他说出实情,有这个手段,就能去搏一搏,至于冒风险则在所难免。

  徐乐只觉得自己身上的血又开始在燃烧,人逐渐兴奋。这种状态往往出现在临阵厮杀之前,尤其是面对强敌之时,这种感觉就越发强烈。看来这次,又有个劲敌在等着自己!且看自己的马槊,如何捅穿长安城那坚固的城墙,夺下这天下第一雄城!

  第五百七十二章 雄都(十一)

  李渊军帐内,除去裴寂、温大雅两人外,如今又多了李建成、李世民兄弟以及李家门婿柴绍。望着面前跪倒在地满面泪水的李世民,饶是李渊心如渊岳城府深不可测,此时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不住地说道:“二郎何以如此?有话起来慢讲。”

  李建成一接到军令便点动人马收拾辎重,自己则带轻骑先行一步,赶到李渊的后军所在。按他说法乃是担心军中混乱,有人趁机对李渊不利特意带兵拱卫。当年刘秀征西蜀,来歙、岑彭皆在千军万马拱卫之下被刺客所杀,李建成这番担忧倒也不是杞人忧天。父子刚刚坐定,柴绍便赶来向李渊陈情,坚持不可退兵。

  李渊向来疼爱长女李秀,爱屋及乌对这位女婿也颇为看重。再者柴绍出身高门,家室纵然不及李渊相去亦不甚远,是以并未因柴绍抗令而动怒,反倒是依旧如同在晋阳时一般,暖声细语与柴绍讲道理。又把裴寂、温大雅拉来帮腔。

  这对翁婿尚未说出个分晓,李世民便飞马赶来。只是他并未与父亲辩驳,进帐之后便伏地大哭,哭得撕心裂肺情真意切,让帐中众人不知所措。在他们心中,李世民向来是铁骨铮铮的硬汉,若是进帐来大吵大闹乃至与父亲言语冲突众人都不会觉得奇怪。李建成甚至已经做好准备,一旦李世民言语无状冒犯父亲,自己该如何开口训斥以树立长兄权威。

  不曾想这位素来勇毅刚健的二弟居然会如同妇人一般大哭大号,这一手出乎所有人意料,让李建成不知所措。其他人的情形也和李建成相若,面面相觑不知该怎样处置。

  最先开口的还是李渊。虽说心中向着长子,但是二郎也终究是自己的亲骨肉,父子天性骨肉连心,长子次子皆是一般。无非是为了避免杨家夺嫡之争骨肉残害,才刻意打压李世民,心中还是想着日后以宗亲掌兵镇守一方,以保证李家基业千秋万载。心中对于这个次子很有些愧疚,眼见他在自己面前哭成泪人,心中痛如刀割,说话语气格外慈祥,惹得李建成心头阵阵泛酸。

  李世民并未起身,只是抬起头,用满面泪痕的脸对着李渊,哽咽说道:“儿并非有意挫动军威,实是眼见我晋阳兵败将亡就在眼前,可怜我李家家业即将倾覆于一旦,昔日杨玄感之败殷鉴未远。一念及此实在情难自禁,请大人降罪。”

  “二郎……你……你这又是何苦?”李渊看着李世民那可怜模样,心头虽然有火却怎么也发不出。也罢!他是自己的儿子,便注定和普通人不同,纵然胡闹也无关碍。何况方才柴绍力阻退兵时,言语比李世民更为激烈,连女婿都能如此,二郎这又算得了什么。李渊并未动怒反倒是好言安抚:“我知二郎素来刚勇不愿退兵,为父又何尝愿意半途而废?怎奈天公不作美,如今道路断绝粮草输送不及,又有这许多百姓要吃要喝。你是带兵之人,应该明白军中不可无粮的道理。此时退兵还能保全兵马,若是延误时辰军心动摇,再想撤兵只怕就没那么容易。再耽搁下去,不但百姓要受委屈,便是三军儿郎只怕也耐不得饥。为父也不瞒你,如今军中谣言四起,再不做决断,只怕就要鼓噪起来。”

  李建成在旁帮腔道:“不光如此,晋阳城外也有胡骑异动,只怕是执必部前来问罪,伺机营救他们的少汗。长安虽好可晋阳才是咱们的根本,军将家眷还有阿娘都在城中,岂容有失?这次急着班师,也是为了防范执必部趁虚而入断我归路!总要先把刘武周、执必部的事料理清楚,才能从容进兵攻取长安。”

  他言下之意自然是把退兵罪过扣在李世民头上,认定大军回师乃是为李世民清理首尾。这个罪名只要扣实,李世民今后不管立多少功劳,都抵不过这个罪责。

  李世民却不与他争辩,而是对李渊哭诉道:“我李家于晋阳隐忍多时,招揽四方豪杰操演士卒筹措粮草甲仗,所谋者便是如今这一战。此时如箭在弦有进无退,倘若有丝毫动摇,我父子皆死无葬身之地!各方豪杰投奔李家,所图无非荣华富贵。若是我军仓促而退,这些兵马难免心生异志,只怕一夜之间十万大军便会瓦解冰消。杨玄感兵势最盛时,兵马超过十万,临危身边不过十数骑,前车之鉴不可不察!刘武周不过乡间土棍,才略胆量皆不足论。只要我军威名不坠,借他几个胆子也不敢对晋阳有觊觎之心。至于突厥执必部,塞上胡骑怎敢就居于中原?即便真是来攻打晋阳,也是点起大军来攻,绝不会这般鬼鬼祟祟。孩儿断言,那所谓胡骑绝不是执必部人马,晋阳固若金汤无须救援。只要我军攻下长安,跳梁小丑只会争先示好,绝不敢生出轻慢之心。可若是这十数万虎贲散去,晋阳缺兵少将,立刻就成了众矢之的,天下豪杰皆可来取我父子首级。到那时只怕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望大人明断!”

  说到这里,李世民又匍匐于地放声大哭,平日里雄姿英发的七尺男儿,此时哭得情真意切催人泪下,更加令人感动。

  柴绍叉手行礼道:“二郎所言极是!我军兵马统属不一鱼龙混杂,以财货功名为饵令其并力向前尚可勉强维持,一旦退兵必为鸟兽散,再想收拢势比登天。乱世中没了兵马,我等又何以自保?再说这一遭和朝廷正式撕破面皮,已经没有退路可走,不管如何艰险也只能咬牙上前!”

  自从上次郎舅密探谈,李建成便把柴绍看做自己同路之人。可是听他此时言语才知,自己把事情想差了。柴绍说出密道之事,乃是为了帮李家夺下长安称霸天下,并非想介入李家兄弟之争。在他眼中显然只有江山大业,对于几位舅子一视同仁谈不到亲疏远近。如今站出来支持二郎也不是支持二郎这个人,只因为二郎所谋合他心思,这等人不能为自己所用,一不留神就可能和二郎混到一起。这……可万万使不得。

  李建成心思一动,一条绝妙的主意忽然出现于脑海之中。开口说道:“归根到底,还是看能否三两日内拿下长安。纵然有再多道理,顿兵坚城之下也是死路一条。若是二郎能在三日内攻下长安,大人自会收回成命。否则你便是把眼泪哭干,也不能妨碍军令。”

  “大郎不得妄语!”李渊一声呵斥:“长安城金城汤池,卫文升、阴世师皆知兵善战之人,如今更是破釜沉舟孤注一掷,挖掘我李家祖茔,便是绝部下归顺之心。城中几万鹰扬兵哪怕为了自己活命,也只能和我军以死相拼,其势已成哀兵。纵不能野战争锋,据城而守绰绰有余。纵然为父亲自指挥,以所有兵马昼夜攻城,也需数十日才可分胜负。你让二郎几日攻破长安,不是强人所难?”

  “三两日攻下长安……却也不是不能。”柴绍在旁开口道:“我柴家在长安城内有一密道,需得一有能上将带精兵偷入城池与我军里应外合,旦夕之间便能让长安易主!”

  不容李世民开口,李渊已经抢先阻拦:“此事你与我说过,我还是那句话,此事万不可行!阴世师连驱民之事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事做不出?当日向柴家通报消息的军将,多半已然遭遇不测,柴家的密道所在也逃不出他的手眼。再者卫文升素来知兵,在城池布防上绝不会露出破绽。孤军入城不啻羊入虎口,平白折损性命而已。我李家以仁义得天下,岂可行此不义之举?纵然此时回师要冒些风险,某也绝不会派人送死!”

  柴绍见岳父语气严肃,不敢再行谏言,只是额头青筋暴起,头上满是汗珠。裴寂与温大雅齐声道:“国公心意已决,二郎何必再争?如今不是国公非要退兵,而是除退兵之外再无良策,纵然此时退兵不妥,也只能冒险一搏。”

  李建成道:“某倒是觉得二郎所言有理,此时退兵搞不好真会动摇李家基业,乃至关系生死。嗣昌所说的密道,是个死中求活的办法,寻常人从密道而行,或许有风险。可我军中有一位英勇盖世的豪杰,便是鱼俱罗那等无敌斗将都折在他手里,长安城内还有谁是他对手?只要他肯带兵入城,这长安城必是我李家囊中之物。虽然这其中有些风险,可是身为军汉,本就该拼死力战,以性命搏富贵前程。乐郎君素来刚勇,连鱼俱罗都敢斗,不至于怕了这点风险吧?”

  “此事万不可派乐郎君!”李世民本来趴在地上,此时却霍然跳起,把其他人都吓了一跳。他那双哭得血红的眼睛紧紧盯着李建成,竟是让李建成心中升起一股惧意,下意识侧过头去不敢于李世民对望。

  李世民何尝不知李建成心思,他分明是借口李家大业,让徐乐前去送死。有这位无敌大将在自己手里,李建成就要怕自己三分。偏生李建成又拉拢不了徐乐也无法打压,便想出这借刀杀人的诡计。李世民宁可赔上自己性命,也要保住徐乐。除去两人的交情之外,更有一层考量。徐乐若死玄甲骑也必然星散,自己再没了和李建成颉颃的本钱,纵然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李建成见李世民发作起来,心中虽然畏惧,但还是强做镇定道:“满营军将谁的本领也比不上乐郎君,这等大事非无双斗将不能为。不让乐郎君前往,莫非二郎还有更好的人选?”

  李世民沉吟片刻,眼看帐中除了李渊之外,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他咬牙道:“某亲自带兵走上一遭!”

  第五百七十三章 雄都(十二)

  “二郎你简直是疯了!你是何等身份,岂能以身犯险?长安城一如龙潭虎穴,即便徐乐那等手段都不足以自保,你又如何去得?倘若有个三长两短,你满腔雄心壮志岂不全都成了泡影?还有我妹妹,她又该怎么办?”

  军帐内,长孙无忌面红耳赤额头青筋暴起,对李世民不住埋怨。

  李渊军帐内李世民一口应下潜入长安里应外合之事,又以三天为限。如果三天之内不能攻破长安,便由得李渊退兵,所有责任自己承担。回到自军之后却对徐乐只字不提,反倒是找来长孙无忌说明真相,让他秘密选拔精兵为自己所用。

  长孙无忌与李世民既为郎舅之亲,自然事事为李世民着想。听到妹夫居然要亲自入城夺门,登时变了脸色。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是语调极为严厉,态度空前强硬:“二郎与乐郎君交好并无错处,乱世中以力为尊,似乐郎君这等盖世虎臣,谁不想要延揽?别人不说,便是大郎那边,也曾几次派人邀乐郎君赴宴,都被他一口回绝。你结交他不管花费多少财帛,某都赞成得很。可是绝不能为了结交他,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说到底,武人一如刀剑,不管如何锋利,都该为我所用,而不是让人为刀剑所驾驭。你结交徐乐,就是要他为你征战沙场夺取天下。换句话说,这等搏命之事,便是他应尽之责。若是连拼命都要你来代劳,还要他作甚?越是凶险,越该派他前往,而不是让你亲自去冒险。”

  李世民摇头道:“辅机所言确是为我着想,只是你把我和乐郎君的交情想差了。我结交徐乐乃是因为志趣相投,并非因其爪牙可用。我也不瞒你,我与他一见如故情同手足,再加上徐家祖上为李家立下的功劳,于我而言,已经将其看作手足。我是诚心与他交好,并非以结交为名要他为我卖命!”

  长孙无忌一愣,在他看来李世民结交军将,无非是爱惜这些人的勇力罢了。再说世家子都亲近李建成,李世民不结交军汉又能去结交谁?可是那些军将说到底也不过是棋子,李世民与他们的交情与战国时姬光之于专诸,太子丹之于荆轲没什么差别。恩义相结生死相托,千好万好都是笼络他们卖命的手段。不管嘴上说得千好万好,为了家族大业随时可以把他们牺牲掉。

  毕竟人以类聚,只有世家子才能成为世家子的朋友,二郎真正的知己理应是自己这样的世家中人,怎么会是军汉?

  徐乐虽然与李家有几代交情,可充其量也就是个家将罢了。黑甲徐敢也没资格和李家人平起平坐,又戴罪脱逃归隐山林,这等人家的子弟靠着一身本领可为上将,却有什么资格做二郎的朋友?

  可是看李世民说得情真意切,从眼神判断就知不是作伪,这二郎到底发得什么癫?居然要和个武夫为友?不过此时顾不上纠结这些,长孙无忌只好继续说道:“就算你所言不差,也不能为了朋友把性命搭上。大不了不让徐乐去冒险夺城,但你绝不能去!”

  “我不去又有谁去?”李世民双拳紧握怒目圆整,拼命压抑着自己的火气不让自己发作起来:“大郎以言语相迫,分明是想要我在大人面前出丑。倘若我不敢接这道令,大人以及姐丈乃至裴寂、温大雅等人,都会认定我是无能之辈,今后谁还会看得起我?这道令我不能让乐郎君接,自己却非接不可。再说我所说并非虚言恫吓,倘若三天内攻不下长安,李家灭顶之灾就在眼前。左右都是一死,早死几日晚死几日又有什么分别?”

  看李世民的神态,长孙无忌心知只怕二郎犯了脾气,自己怎么也劝不住他。只好问道:“既然如此,何不让乐郎君随你同行?有他护驾,岂不是更有把握?”

  “夺门之事九死一生,倘若我请乐郎君出战,难免让人疑心我交友不诚。乐郎君投奔晋阳,乃是为自家袍泽求一条活路,并非求死。让他带着部下冒这种风险,未免不义。再说这乃是我李家生死存亡之战,理应由李家子弟搏命厮杀,岂能让外人卖命?传扬出去,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大郎延揽乐郎君不成,便想要借刀杀人。我偏不让他如愿!我走这一遭,也好让四海豪杰看看,谁才是他们值得托付性命之人!”

  长孙无忌虽然不满李世民冒险搏命之举,却也不得不承认,他的这份英雄气概令人折服。纵然是日后李建成登基,自己也绝不会后悔把妹妹嫁给李世民。这等人物绝不该死在长安,自己的妹妹更不能守寡!

  思忖片刻,长孙无忌心中已有打算,朝李世民道:“事关重大不可大意,夺门开城之事非胆略武艺过人的虎贲之士不可为。这等兵将不易选拔,你得给我些时间。”

  “辅机,军情紧急不容耽搁。”

  “我明白,但是你总归得给我一日时光。”

  李世民也知长孙无忌所言不差,自己纵然不怕死,也总要考虑军情大局。密道最多只能再用一遭,倘若士卒选拔不当功败垂成,便白费了这一记绝妙杀招。他点头道:“好,我就给你一日时光。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绝不能告诉乐郎君!”

  “二郎放心,我定然严守机密。如有违反,自领军法!”长孙无忌正色一礼,李世民也把心放下,送长孙无忌离开军帐。

  来到外间,眼看着李世民回帐而去,长孙无忌在外面站了片刻,猛然间撩起衣袍下摆快步如飞向着玄甲骑营帐走去。

  片刻之后,韩小六带着两名部下推搡着长孙无忌走入徐乐军帐之中。徐乐见长孙衣袍多有破损脸上也有瘀伤,便知道在自家军将手下吃了苦头。摇头道:“岂有此理?长孙兄不是外人,尔等怎可如此放肆?”

  韩小六理直气壮道:“谁让他黑灯瞎火就往我们的营地里摸,我等怎知他是何心思?乐郎君教过我们,天大地大军法最大,军中不讲情面交情。哪怕是李家子弟,倘若不知口令,擅自闯入我玄甲骑营地,也照样动手擒拿。我等就是按着郎君的命令行事。”

  徐乐朝长孙无忌一笑:“长孙兄,这番话确实是我说的。你也是带兵之人,应该知道这是军中的规矩。如今我军与长安近在咫尺,城中兵马随时可能出城偷袭,徐某如此布置也是为了三军着想,长孙兄想必不会见怪。”

  长孙无忌摇头苦笑:“乐郎君带兵有方,玄甲骑有细柳遗风,某佩服还来不及,又怎会见怪?实不相瞒,某也是有急事在身,特意前来拜访,一时乱了方寸惊动贵属。说来还是某的不是,又怎敢怪罪郎君。”

  徐乐朝韩小六使个眼色,小六带着两名部下退出。长孙无忌只当帐中只剩徐乐一个,忽然发现帐篷角落有一团影子动了一下,随后便看到手中拿着双匕的小狼女从不知哪个角落蹿出。一双眼睛紧盯着长孙无忌,眼神中赫然充满怒意,似乎随时准备发动攻击,让长孙无忌心头狂跳不止,但是面上还是强作镇定。

  “长孙此来,想必是与退兵之事有关。”徐乐脚步轻移,挡在步离和长孙无忌之间。小狼女直觉敏锐,往往能判断出来人是否心怀恶意。她摆出这副姿态,就证明长孙无忌这回怕是来者不善。但不管怎样长孙无忌都是李世民内兄,总不能让小狼女伤了他,只好用这种方式护住长孙安全。同时徐乐的眼睛也盯紧长孙,想要看看对方到底有何伎俩。

  长孙无忌点头道:“不错。二郎刚从国公军帐返回,带回了一道军令……”他不紧不慢把李世民立下的军令状以及心中打算向徐乐和盘托出,最后说道:“某也知此行凶险万分,不该让乐郎君冒此风险。但是乐郎君素有侠义之风,亦是重情重义之人。当日能为自己受阻兄弟和侯君集争斗,又怎忍心看着二郎去送死?”

  徐乐神色如常:“辅机口中虽是赞扬于我,心中总归还是顾念二郎,不忍他去冒性命之险。”

  “乐郎君所言不差,终究二郎是我的妹婿,我总得为自己的妹子考虑。乐郎君身边这位女眷对我有敌意,这算不上错处。毕竟我心中希望你代替二郎去冒险,而此番凶险非是蒲津大战能比,便是天大的本事也难以自保。她恨我也是理所应当。”

  “辅机这话说得倒是爽利,某很是佩服。不过二郎不让你对我说出真相,某要是不肯前去,你又能如何?”

  长孙无忌苦笑一声:“还能如何?自然是按照二郎军令选拔精兵,再陪他同往长安,把这条性命交到他的手里!”

  徐乐闻言一阵大笑:“辅机这话说得对我心思!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不就是如此?想做什么就只管去做,大不了就把性命赔上,又有什么要紧?不管为了二郎的义气还是辅机的坦诚,我都不能让你失望而归。你将那密道所在对我说明,我亲自带兵走上一遭。你告诉二郎准备兵马为我接应就是,其他的事不必操心,这座城池包在某身上!”

  望着徐乐神情,长孙无忌心花怒放,便是小狼女那如同利剑般的眼神也混若无睹。看来二郎没有看错人,徐乐确实是个可以结交的朋友。自己也没有算错,这一步走得正确,二郎不必去送死!

  第五百七十四章 雄都(十三)

  月色朦胧,人影晃动。

  失去了百姓的长安城,一如失去了血液的巨人。虽然从外表看躯壳依旧高大魁梧,实际已然失去了赖以自豪的盎然生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枯萎。

  区区数万鹰扬兵远不足以覆盖整个城池,况且这些兵马要么戍守城墙要么驻守官署、宫门等要害所在,街道坊巷便成了无人区。本应嘈杂喧嚣的城池陡然变得寂静,除去金鼓再无动静,便是白日都现得阴森可怖,一到夜间就更是如同鬼蜮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虽然按照阴世师的要求,在所有坊巷路口都立有标灯、火把照明,可是那稀疏的灯火一如空中被乌云遮住大半的月亮,并不能给这座城池带来烟火气也无助于鼓壮胆量。阵阵阴风吹过,火焰剧烈抖动,将忽然出现的人影拉扯变形,反倒是更增几分诡异。

  此时此地于城中行动的自然是留守于此的鹰扬兵。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小心翼翼地在坊内穿行而过,从一间房走入另一间房。这一带的房舍原本都属于城中商贾,虽然形制不及官宦人家恢宏气派,但是院内雕梁画栋极尽奢华远非常人所能想象。这些房屋的原主人耗费心思以及大笔财力装点住处,自然是希望在都城长久居住安享太平,却想不到开皇盛世结束的那般快。更不会想到大业天子登基后,一切都变了模样,自己的房屋、钱财乃至性命都会因为一道命令被强行夺去。

  军靴囊囊惊动了窃食野鼠,随着鼠群四散奔逃,漆黑的房间内多了些许灯亮。灯火照射出几个手持刀矛的军汉身影,其面庞在昏暗灯火照映下分外狰狞,看上去如同庙宇中那些泥塑恶鬼。

  几人向房间里四下看看,床头朱漆木箱大开,几枚产自交趾的明珠在灯火照射下烁烁放光分外醒目。明珠之下则是成匹锦缎,一望可知价值非同小可。

  京兆鹰扬的日子虽然比边地袍泽好过,可终究也是军汉之属身无余财,这等珍宝生平未见,小小木箱内所存的财货乃是这些军汉穷其一生也难以积攒的巨资。如今夜半无人,登堂入室之余若是随意拿取一些料想也无人知。可是想着庭院中房主人全家面目狰狞的死相以及自己这几日所作所为,这些鹰扬兵都没了这份发财心思。

  虽然四下无人,可是军汉还是出于多年养成的习惯不敢放开喉咙说话,压低嗓音询问自家火长:“王大,咱们今天做得这事,是不是有点太……”

  “太啥?”火长回头横了这名部下一眼:“这几天的缺德事你哪样也没少做,这时候还有脸跟我这装菩萨?兵随将令草随风,大将军下了令,就得按令行事。磨蹭个啥么?”

  “我也知道军令如山,谁也不敢说啥。可是今天这令可不是杀个人,也不是把人往城外赶。大将军这是要毁了整个城池,到时候真要是弄起来,咱们自己也没处跑。就算是能逃出城,只怕李家也放不过咱们。”

  “跑?还往哪跑?把李家的祖坟挖了,你跑到哪都是个死。”火长的脸色阴沉如铁,眼神锐利如刀,看得部下心里发毛。“李家是啥人?名门世家北地魁首!结交的都是天上人,在他们眼里咱就是蝼蚁,杀个十万八万都不当一回事。他们可不管是谁挖的坟谁动的手,反正是长安的兵挖了李家的坟,城里所有当兵就都是李家的仇人。等到破了城,咱都是死路一条。这回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就算是死也得拉上他们垫背,不能白赔性命!”

  这名部下被说得哑口无言,火长拍了拍他的肩头,又看了看那口朱漆木箱一声冷笑:“我知道你不想死,其实我也一样。但凡有条活路谁不想走?可是谁让咱摊上这么个大将军,把路都给堵死了,就剩这一条道了。这里的财货再多,阴间也用不上,看也没用。赶紧干活,完事还能睡个安稳觉。现在能多吃一顿多睡一宿就是福分,别磨蹭了!”

  这一伙士兵都被自家军将说得没了心气,心中那一丝侥幸荡然无存。身为厮杀汉管不得太多事,除了听令而行就是听天由命,如今左右也是个死,便不必再考虑太多,按着自家军将的吩咐,把一个个小罐子放在房间里要紧位置。

  此时的长安城内如同百鬼夜行,无数全副武装的兵士在坊巷间出没。他们都和这火兵士一样,随身带着若干小罐子,而这些罐子被他们放在一栋栋无主房间内。除了留守长安的官员府邸以及宫廷之外,城中大半房舍都多了若干这样的小罐。除此以外,不少房屋的房顶,也被士兵扔了草把。那些扎束整齐的稻草异常干燥,只要一个火星,就能让它们迅速燃烧。

  往日里为了防火,长安城内对于柴草管制极为严格,坊内还都备有盛放清水的大缸,一旦发现火情能够立即扑救。戍守城池的鹰扬兵一项重要差遣就是支援百姓灭火。可是今晚这些理应负责放火的鹰扬兵却干起了纵火的勾当,所有的水缸都被刻意捣毁,又在要紧地方堆积柴草、火罐。在他们的操持下,整个长安已经变成一个巨大火盆,只要时机一到便会燃起熊熊烈焰将城池化为白地。

  城中此时不止有火,亦有鲜血,鲜血来自左骑卫将军宇文烈。这位大隋开国勋臣虽然性如烈火不为同僚所喜,但终究是朝中老臣平素没人敢招惹。可是今晚宇文府内已成修罗屠场,宇文家男女老幼系数被执,不等宫中命令就在府内被官兵斩杀。宇文烈身躯匍匐于地,一双老眼怒睁紧盯着阴世师的靴尖,口内断断续续道:“你……擅杀大臣……乃是……乃是……”

  “谋逆!”阴世师替宇文烈说出最后两字,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丝不屑的冷笑。“你自恃乃是朝中元老,想要斩你不易,便肆无忌惮勾结逆贼准备里应外合献城投降。自己做了逆臣还有脸指责旁人谋逆,当真是无耻之尤!这几日城中斩了这许多逆贼,你还执迷不悟,就该料到会有今日。”

  他边说边俯下身躯,在宇文烈耳边轻声道:“我早就想杀你了!把你的老命留到现在,只为了让柴家相信他们的密道无人知晓。如今你已经没用,便不必心存侥幸,安心上路吧!”

  他一声冷笑站直身躯,朝身后鹰扬兵挥手道:“合府搜检,不留一个活口!”

  这几日里阴世师带领鹰扬兵抄杀通逆大臣,京中文武多有被戮,这些官兵也做得熟了,不用阴世师多说立刻便四下搜查,顺带把暗藏的小罐子放在宇文烈家里。

  就在这时,阴世师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阴世师回头看去,但见一中年文官满面怒容昂首而入。阴世师原本满是笑容的脸瞬间变得严肃,连忙快步上前行礼道:“可是手下士卒不遵军令惊扰了骨公?阴某再此先赔个不是。”

  来人乃是京兆郡丞骨仪,也是这大隋帝都的人间城隍。城中文武贵戚乃至皇族见了他都畏惧三分,阴世师也不例外。骨仪操行高洁性情耿介,又是出名的直言敢谏。杨广登基之后动辄斩杀大臣,朝中文武人人自危生怕多言招祸,只有骨仪毫不畏惧,经常直言谏君。便是大业天子对他也礼让三分不治其罪,其他人就更不用说。

  究其原因,除去骨仪所言皆符合法理制度以外,便是其父子对杨广的耿耿忠心,让天子对他们可以格外容情。疾风知劲草,李渊大兵压境城中文武多有异心,骨家父子毫无动摇,反倒是在家里备好毒药、白绫、利刃等物,准备满门尽忠。这份品行节操令阴世师佩服,对骨仪更为敬畏。再者两人一向合作融洽,驱逐长安百姓的计谋能施展的那么顺利,与这位父母官全力支持自然也脱不了关系。眼见骨仪不悦,阴世师也一改往日作风,主动上前道歉。

  骨仪摆手道:“如今这等时候哪里还顾得上那些俗礼?我来是想要问你,你这些举措卫公或是代王可曾知晓?”

  “怎么?骨公素来胆大,这回却也转了性?没有军令便不敢动手?”

  “我不曾与你耍笑!”骨仪压低声音:“你在城中民宅布置火罐已然有伤天和,如今更是在被戮官员府邸布置火罐柴草,莫非你还想要让大火烧进大兴宫?”

  阴世师面无表情,眼神里却带着几分莫名兴奋:“骨公熟读诗书,岂不知覆巢之下无完卵?倘若长安城破,合城尽毁,我辈食俸者有何颜面独善其身?代王守城有责,自然也不可置身事外。”

  “你!”

  不容骨仪发作,阴世师又道:“骨公放心,阴某并非无心肝之人,岂能至君上于险境。今日种种布置一如当日掘李家祖茔,无非是断绝三军后路,令军校并力向前不存他念。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大兴若不成死地,他们又怎肯舍命相搏?李渊外强中干,只要我军上下一心,他便拿不下城池。城池不失,某又怎会下令纵火?君上及百僚处境看似危险,实则稳如泰山。”

  骨仪面色稍缓,但还是不依不饶道:“即便如此,也该让卫公与代王知晓。”

  “卫公年迈,千岁年幼,宫中又尽是妇人毫无胆略,此事若是走漏风声,只会坏事。如今大敌当前,骨公切不可意气用事坏了大局。”

  “我会安排人手盯着这些地方,倘若有人欲陷千岁于险地,某必效孔夫子诛少正卯,鸣鼓而击之!”

  “这是自然。”

  “还有,武库被人打开,将库存巨弩悉数移出,这又是作甚?那些弩弓……”

  “某知道,那些乃是理应移交江都的贡物。不过如今大敌当前,以贡物御敌总好过资敌。李家若是识相退兵,这些贡物还来得及装船启运。若是他们还想靠密道偷袭,便让他们好好尝尝滋味。”

  阴世师边说边将目光移向身旁的地面,仿佛那里此刻便藏着李家的兵马以及自己的战功。

  第五百七十五章 雄都(十四)

  在神武县时,徐乐也曾听阿爷不止一次提及世家门阀的财富、势力以及行事手段的豪奢。那时候人在徐家闾,眼前所见都是穷汉苦哈哈,听阿爷讲那些门阀人间故事只觉得耸人听闻。如果不是知道阿爷性情,徐乐几乎以为是在听笑话。直到看到王仁恭、李渊等人的做派之后,才彻底相信阿爷所说句句是真。本以为经过杨家父子两代刻意打压之后,世家门阀的气焰能有所收敛,柴家又是武人出身,不似江左王、谢那等数百年传承的世家豪门,行事不至于如阿爷所说的那般败家子奢侈。可是当徐乐带领部下进入密道之时,才发现自己想差了。柴绍虽然表面看上去乃是游侠儿一般的人物,然则柴家行事手段与阿爷讲过的那些世家并无不同。按徐乐想来,逃生所用密道左右不过因陋就简一条小径,如同摸金发丘贼党盗挖坟墓时所挖的墓道一般。人在其中一如蚯蚓,需得弯腰而行,遇到狭窄小径手足并用爬行前进也在所难免,这是逃难应有的样子,谁也不能笑话谁。谁知等到下了地道才发觉,所谓密道竟是一条宽阔高大的地下通路。其高足有丈余,宽可容两马并行,难怪柴绍特意说明,自密道入城的精兵不但可以披挂盔甲携带长兵,就连脚力都可以牵引入内。显然柴家在修建密道之时并非只考虑朝堂争斗失势脱逃,而是想着一旦风头不妙,如何带着自家积攒的财货从容逃脱。女子财帛名马宝刀,哪样都不想丢弃。除此之外,是否曾想过借密道以谋大事,若是时机成熟便取杨家而代之,怕是只有柴家人自己心里有数外人无从了解。这条密道对于偷袭之人自然是天大好事,毕竟能昂首阔步而行,谁又愿意爬着走。再说众人入城之后要夺取城门舍命撕杀,自然希望准备周全。若是如徐乐所想那等小径,大家只能着布甲持短兵与守城兵将厮并。纵然京兆鹰扬不似马邑、晋阳等边军能杀善战,但是长矛大戟仪刀马槊总归比直刀更为顺手。比起奋短兵与这些官兵步战,还是盔甲在身纵马舞槊更有把握。只是徐乐的心思比其他人终究更为复杂,他固然欣喜于密道宽大便于携带器械,却也在考虑另一个问题:修建这样一条密道究竟要花费多少人力。有多少民夫奴仆在修建中累死或是死于塌方等意外,乃至修成密道之后,这些人又将面临怎样下场?

  毕竟这样一条关系身家性命的密道,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以世家门阀的行事风格,只怕不会留下那许多活口。徐乐自知这事怪不到柴绍头上,如果以此发难,只怕连李世民都不会支持自己。要想让这等事不再发生,惟一的办法就是早点结束乱世,让天下重归太平。只要四海升平不兴干戈,老百姓便能得以休养。李渊虽然宽厚有余威严不足,好在有李世民这等英武盖世的虎子辅弼,只要不似大业天子一般倒行逆施,江山便可安稳,世家门阀行事也会有所收敛,似柴家以无数人命修建密道这等行为不会再发生。当然,要想结束乱世既不能靠等更不能靠神佛保佑,身为武人只能靠手中刀枪为天下谋太平、守太平。世人只道黑甲徐家子弟能杀善战满手血污,却没几人明白这一家人以槊止戈以杀止战的菩萨心肠。阿爷一心想要平定天下让百姓不受征战之苦,只可惜最终功败垂成。自己这次一定要成功,这乱世就由自己亲手结束!徐乐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随行之人,这些部下大多神采飞扬摩拳擦掌,显然都想要杀入这天下第一名都去谋取功名富贵。光是城池里的财货随便拿上一些,便足以抵得上自己十年二十年军中苦熬。有此重利在前,虽然明知此行凶险,却无人畏惧退缩。只有韩约、韩小六等少数几个徐家闾出身军将神色如常,跟在徐乐身后小心随扈。富贵功名不能打动他们的心思,徐乐说去哪里他们便去哪里,说打谁便打谁,其他皆不必多想多问,反正乐郎君不会坑害自己就是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徐乐此番偷袭长安乃是偏师,只夺门开城而已,不能带太多兵马。连他自己在内,进入密道的也只有三十人而已。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玄甲骑军将,其中官职最小的也是火长。这也是阿爷教给自己的道理,每遇苦战主将必要身先士卒,唯如此才能得士卒之心,临阵肯出死力。玄甲骑几番整顿扩军,兵员很是复杂。军将中既有韩家昆仲这等乡党,也有宋宝、仲铁臂这种这种中途加入的侠少,还有梁亥特部勇士以及李豹这种晋阳军将、李家家奴。不可能所有人都像韩约他们一般对自己忠心耿耿,徐乐也不能对部下有此要求。不管他们所求为何,只要临阵时能令行禁止并力向前,就不至于坏了大事。至于其他种种,徐乐并不会过分要求,厮杀汉过的是刀头舔血亡命营生,不能对他们要求过苛否则只会适得其反。只要能拿下长安,不用他们张口,李家人也会主动贲以重赏,好在城里已经没了百姓,任他们如何行事都不会伤及无辜。小狼女步离特长在于暗杀巷战,小范围内闪展腾挪单打独斗乃是好手,夺门开城乃至守住城门与大军交锋并非其所长。哪怕她再怎么死乞白赖要去,都被徐乐坚辞拒绝,把她扔在帐篷里不管。徐乐身边没了这个煞星随行,宋宝便敢于接近。他将自己的脚力交给手下一个火长来牵,自己举着马槊快步向徐乐走去。韩约与韩小六几乎同时横在路上,韩约手提“神荼”,韩小六紧握角弓,两兄弟面沉似水神色不善。宋宝连忙陪笑,用手指了指徐乐,表示有话说。韩约却不肯放行,直到徐乐把手放在韩约肩头,两兄弟才向旁闪身放宋宝过去。徐乐也知宋宝此人狡诈奸猾,素不为韩家兄弟所喜。然则他终究是跟随自己走出神武的旧人,况且一路走来大节无亏,乃至伴当大多阵亡之后依旧追随左右未曾动摇,便不好太过苛刻。身为将主不光是要能杀善战,更要懂得驭下带兵,让部下甘心效死。否则千军万马的战场上一人之力终归有限,部下都不肯卖命,主将纵然是霸王之勇也难以逆转乾坤。韩约这等手足固然要重用,宋宝这等人也不必疏远。

  因此徐乐主动把宋宝招呼到自己身边,低声问道:“有事?”这条地道如此宽大,又能让柴家上下从容逃脱,不问可知隔音效果自是不差。只要不是大声叫嚷,便不至于被人发觉端倪。饶是如此宋宝还是格外小心,把声音压得极低:“乐郎君,末将有桩事想不透。为何非要今晚动手,不多等一两日?若是援兵来的多,我们动手岂不是更有把握?”

  徐乐看他一眼,“这等事你在外间为何不问?此时问不嫌太迟?”

  “乐郎君哪里话来?你是将主,一声令下哪怕是刀山火海我等也要去闯,绝无二话。某平日虽然荒唐,却也知道军法。郎君下令时谁敢多问一个字,便该砍了脑袋!如今左右无事,就当是问一句闲话,若是问错了郎君便不必答我,只当我信口胡柴就是。“两人边说边走脚步不停,外人听不到两人交谈,只能看到宋宝与徐乐交头接耳,想必还当他是亲信,能知道旁人不知道的内情。徐乐也知宋宝上前询问,也存着这等心思。虽说有些上不了台面,可终究与人无害犯不上揭穿还不如装聋作哑。反倒是借此机会,可以试试宋宝的胆量。

  徐乐向来认为身为武人有些贪财好斗的毛病也属寻常,若是没有胆量就没了用处。自己可以容忍宋宝有野心爱算计,毕竟人无完人。可若是他临阵丧胆,就留他不得!因此徐乐说话并无隐瞒,“如今城外晋阳兵马不多,二郎能节制的更少。可是自古来沙场交战正合奇胜,一味求稳又如何打胜仗?我军援兵一到,城内必然严加戒备,区区数十骑想要夺门反倒不易。是以我反其道而行,就是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阴世师也好、卫玄也罢,都不会想到我们在今晚动手,如此反倒是胜算最高。只是我等既要夺门又要守门迎接二郎,破城之后少不得还要为前驱冲锋陷阵,风险也最大。宋大郎若是怕了就直说,某绝不怪你。“宋宝把头轻摇:“郎君这话未免也太小看人了!某虽然没有乐郎君这身手段,但好歹也是边地有名的铁飞燕。若是连这点胆量都没有,还怎么在江湖上行走?依我说越凶险越好,功名富贵险中求,不冒些风险又怎么立功?稍后某第一个出密道,为大家开路!也让郎君看看,某家胆量如何!“望着宋宝的模样,徐乐不动声色,只在心里舒了口气。大敌当前亲手斩杀部下总是不吉,总算宋宝通过考较,让自己不至于脏了手。其实自己有些话没说,此行的凶险远不止这些。就连这密道是否依旧机密,现在都在两可之间。只不过宋宝有句话没说错,功名富贵险中求,玄甲骑不冒此奇险又怎么报答李家父子恩义?又如何能傲视全军,坐稳军中第一宝座?要成就大事总少不得冒些风险,自己冒险总好过李世民冒险。徐乐相信自己这三十骑入城,足以把长安搅得天翻地覆,夺门开城不在话下,接下来就看李世民的手段。他能否及时接应夺门攻城,就是此战胜负的关键所在。乃至自己这三十人的性命,也全都系于此,千万不能出差错!

  第五百七十六章 雄都(十五)

  “辅机,你此番真是太过分了!”

  李世民军帐内,郎舅二人对面而立,李世民手按刀柄怒目而视,两眼紧盯着长孙无忌,眼中似乎要喷出烈火。长孙无忌低头不语,摆出一副听凭处置的态度。

  晋阳城中世家子大多与李建成亲厚,对李世民态度多是不冷不热,加上李世民喜好结交军将,举止又是武人风范与这些世家子不相得,与这些人也就越行越远少有结交。长孙无忌算是世家子里面的异类,顶着巨大压力依旧保持和李世民的铁杆盟友关系。

  世家之间彼此联姻,以婚姻为纽带互为羽翼乃是司空见惯之事,对于他们来说亲情远不如利益重要。长孙无忌虽然不至于如此凉薄,却也不会因为郎舅关系就对李世民另眼看待。之所以愿意与他结交,既是两人性情相得,也是对李世民才具的认可。就在晋阳城大多数人认定李建成乃是李家家主不二人选时,长孙无忌便坚信继承李家基业乃至建立霸业的应是二郎,因此对李世民忠心不二,不惜牺牲性命。

  两人一文一武一动一静,配合得天衣无缝,李世民固然能亲近军将得士卒之心,可是在军中建立威信武勋,也离不开长孙无忌的辅佐。别的不说,李世民性情豪爽,又要拿财货结交军将,没有长孙无忌为其统筹调度,以他名下的产业怕是也难以支撑。是以李世民对长孙无忌素来信任也格外亲厚,郎舅之间既是至亲又相处如手足。纵有分歧也能在三言两语间解释清楚不会闹出大乱,这般不留情面的训斥发作乃至闹到要拔刀斩人还是第一遭。

  李世民的手紧握刀柄,那口直刀随时可能出鞘饮血,将长孙无忌人头砍下。长孙无忌看得出来,自家妹婿并非装样子,而是是动了真火,随时可能动手。可是他面无惧色语气从容,对于李世民的怒火如同未见。

  “某违抗二郎军令,擅自泄露军中机密与乐郎君知晓,理应问斩。二郎若行军法,某也无话可说。只盼二郎斩下我的首级之后,别忘了点动人马,去接应乐郎君和他的部下,免得他麾下人马白白送死。”

  望着长孙无忌这副模样,李世民心中既气又有些感动。他明白,长孙无忌此举完全是为自己着想,拼着触犯军法丢掉性命,只是为了不让自己冒险。乃至生死关头也不曾提及长孙音,也是表示立场。他始终认定乃是自己的部下而不是内亲,不需要靠姻亲关系保命。

  李世民并非不知好歹之人,看得出长孙良苦用心。然则一想到长孙无忌为了自己,不惜把徐乐性命置于险地心中这团怒火就难以遏制,更让他难以接受的,则是长孙无忌与自己这般亲厚,为何也和俗人一样,不明白自己的心意?晋阳城中文武才俊不计其数,可是真正能明白自己心意的,却只有徐乐一人。

  “大丈夫生于乱世,便不能想着安享富贵老死床榻。身为七尺须眉携三尺剑建不世之功,才不枉在天地间走此一遭!不管想要功名富贵还是江山社稷,都该靠着自己一刀一枪去拼杀回来,而不是高卧房中坐享其成。若是放任至交良朋为自己犯险,自己却无动于衷,那等人活着又有什么滋味?”

  长孙无忌道:“二郎所言不无道理,然则这是军将的道理而非帝王之理。国公自起兵以来,不论前敌战局如何,从来都安坐军帐发号施令,几曾见他披坚执锐身先士卒?这便是人君与军将之别,某心中的二郎固然是顶天立地的英雄豪杰,更是这锦绣河山之主,理应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而不是亲临战阵白刃厮杀。某也知长安得失关系重大,二郎的前程乃至李家家业都系于此役。可正因如此,才该让能杀善战的虎将去夺门开城,而不是让二郎去逞血气之勇。不但平白坏了自己性命,于李家大业也无好处。”

  李世民瞪着长孙无忌,往日里长孙对自己言听计从,只要一声令下,他便会想方设法做好准备,让军令得以顺利实施。今日他非但抗令,还豁出性命与自己争辩,显然是已将性命置之度外,准备用性命规劝自己?

  简直岂有此理!

  “你以为为了某的性命着想,就可以肆意妄为?违抗军令?人人如你,这军中还有规矩可讲?某以轻骑夺门,乐郎君率玄甲精兵掩杀接应,长安城一鼓可破。如今玄甲骑群龙无首,就算某亲自指挥,其锋锐也不能和乐郎君相提并论,玄甲骑精锐甲于天下,然则主将不利,也未必就能取胜。且今夜仓促行事,诸军未曾准备难以接应。仅凭孤军偏师何以当此重任?你自作聪明实则坏了大事,该当何罪?军法无情!便是父子骨肉,犯了军法也要定斩不饶!你抗令违制,自作主张,论罪当诛!”

  说话间李世民猛地拔出腰间直刀,长孙无忌不闪不避,微合二目安心等死。营帐内金风骤起,直刀刀锋紧贴长孙脖颈,只要他稍有动作轻则划破皮肉重则危及性命。但是长孙无忌依旧纹丝不动,宝刀虽利未损其分毫。

  李世民冷声道:“你的人头权且寄下,先行将接应的事做好。等攻破长安再与你算清楚。”

  “我军人马已经集结完毕,大郎军中也打了招呼,只要城中一有动静,立刻就可进兵接应。大郎部下也会出师接应,只要有一支军队动手,大郎想要安坐宝帐也是不能。”长孙无忌并未因李世民手下留情就表现出欢喜之色,态度依旧冷冰冰的,仿佛李世民宽恕的不是自己而是旁不相干之人。

  “我军兵马虽寡却是善战精锐,挟蒲津斩鱼俱罗之余威,与京兆鹰扬相比,足可以一敌十。再者只要我军一动,其余各部兵马纵然想要坐观成败亦不可得,否则国公震怒,他们全都难逃罪责。只要乐郎君得手,这长安今晚便可易主!”

  听着长孙无忌的讲解,李世民心知这是自家内兄在表功。他行事素来谨慎不求有功先求无过,长安事关重大,他更不会等闲视之。有这番筹划,才像是长孙无忌的手段。长孙此番把先锋诸军都算计进去,功劳却只会属于自己,确实用心良苦。能事先联络友军,有把握让他们随时接应,也少不了长孙穿针引线乃至用长孙家的财货以及交际圈为自己走人情。

  看着长孙无忌的样子,李世民心中既是感激又有些失望。辅机为人终归是阴谋有余阳谋不足,这些小手段用得驾轻就熟,可身上总归少了些英雄气概。这大概是所有世家子身上都有的毛病。论及勾心斗角玩弄计谋个个都是好手,却没有视生死如无物,随时准备以性命相搏的豪气。也只有乐郎君才有这份胆色也合自己脾性,只求老天保佑,这等豪杰千万不要有失。自己想要建立不世之功,结束这乱世,少不了这位豪杰帮手,他绝不能死!

  李建成帐中,谢书方正与李建成低声交谈。听李建成讲了自家兄弟之间的三日之约,谢书方不住点头:“此番虽然不能一举攻下长安,但是郎君此计能成,也不无小补。”

  “君轩此言差矣,二郎乃是我的手足,怎可与长安城内那干贼子相提并论?”

  “某说得并非二郎,而是徐乐。”谢书方面上露出一丝冷笑,身为谢家子弟他在军中也有自己的耳目。自从长孙音姑嫂与李世民在恶虎口重逢之后,李嫣就时常腻在徐乐身边,还随他一同练武之事已经传到谢书方耳中。谢书方虽然仰慕先祖放浪形骸不拘小节的气度,实则器量狭隘,尤其事涉李嫣就越发剑走偏锋。

  在他心中早已把徐乐恨之入骨恨不得食肉寝皮,若不是自知本领不敌徐乐又有李渊照拂,他早已设法将其除去。此时他脸上的神情,却是比攻下长安更为欢喜。

  “徐乐乃无双斗将,此等人若为二郎所用,日后军中怕是没有郎君立足之地。若论危害他怕是远在阴世师、卫玄等人之上。那些人的头颅还可暂存项上日后摘取,徐乐越早除掉越好,免得尾大不掉。他的命绝不可留!二郎虽然为了袒护徐乐主动抢令,但若是我所料不差,只怕进城的还是徐乐不是二郎。只要他死在长安,对我们来说就是一场大捷。”

  李建成皱眉道:“纵然是他进城,也未必就一定会死。再说他若是死了,长安拿不下来,我李家处境凶险也不是什么好结果。”

  “郎君多虑了。徐乐死活与夺城成败无关,他死城池一样可以攻下。再说就算拿不下长安也无甚要紧,阴世师倒行逆施长安已成死城。我军暂且退兵,休兵数月后再来,那时这几万鹰扬兵怕是连一战之力都没有,反倒是省了我们许多手脚。战阵之上靠的是群策群力,有没有一个乐郎君,都不影响大局。”

  “话虽如此,可是大人已下严令,二郎若是开城,诸军必要舍命接应。谁敢迟疑,定斩不饶。此番大人动了真怒,绝不能再敷衍搪塞,否则便是某也保不住你。”

  谢书方一笑:“郎君放心,我们自然要听令行事。既然要我们接应,我们就拿出全部的本事接应,保准说不出错处。”他说话间把头凑近李建成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李建成面色微变,但随后又露出一丝笑容。

  这谢叔方不愧是江左谢家子弟,确实有些过人的门道,刘文静万不及他。只是他的鬼心思太多,不该为李家婿,否则迟早要算计到自己头上。且用他多出些主意,将来闹大了再把他丢出去安抚二弟,免得伤了手足之义。

  第五百七十七章 雄都(十六)

  金铁交鸣火花四溅!

  武奎手下这一火士兵都是经过战阵,杀过人的狠角色,不会犯新兵的错误。沙场无情,一出手必然全力以赴,不能有丝毫的留手。在出手之前本就攒足了气力,这一矛更是连吃奶的劲都用上,纵然来人满身披挂身批重甲,也能搠个对穿。

  可是他们的矛并没有刺入铠甲更不曾刺入身体,一面巨大的盾牌忽然出现在长矛与来人身体之间,这些士兵只觉得自己的长矛刺中的乃是巨石或是顽铁!巨大的反震之力,让他们个个虎口酸痛掌心发烫,又像是有人用铁骨朵朝着他们的手臂用力狠敲了一记!

  一阵令人牙酸的木头碎裂声响起,纵然是都城武库中保存的上好木矛也终究禁不住两股巨力对撞,矛杆纷纷断裂。

  武奎的处境比手下士兵略好一些。他出手之前已经考虑周全,能做精兵先锋者往往都身怀绝技,哪怕是万无一失的杀局,也有可能出差错。他比其他人晚动手片刻,就是为了寻找破绽。在辽东战场上,他亲眼见过许多武艺高强的豪杰猛将,就是这么死于无名小卒的暗算之下。军阵厮杀不是游侠儿斗殴,大家只分生死不问手段,只要能杀得了对手,什么招数都使得。这一顿、一刺,就是战阵中暗算好手的惯用杀招。

  他长矛所指正是大汉手中巨盾无论如何都遮护不到的破绽所在,自信万无一失绝不会落空。事实和他的想法也相差不多,纵然这大汉手段高明,从密道冲出之前也有所防范,可终究是被一火百战老卒围攻,且身形动转不灵,大盾使用不如平地灵便。武奎长矛所指,正是他的破绽所在,如果不是有一面小盾护身救命,哪怕身穿宝甲也难免受伤。

  一声脆响,随后也是一声木杆断裂之声。武奎反应远比部下灵敏,不等反震之力伤到自己的虎口已经抢先一步弃了长矛,随后拔出腰间直刀,向大汉冲去。他本就以直刀见长,此时正好施展!

  可是就在他弃矛抽刀的当口,那持盾大汉也从密道内冲出,手中大盾横扫逼退几名面前的敌手,随后只听一声锁链响动,房间内灯烛摇曳,一面小盾挂着链子飞舞而出正中面前一名鹰扬兵面门。伴随着那名士兵惨叫声,小盾重又落回大汉手上。只见他左手持大盾,右手握小盾,一双虎目扫视众人,气势一如下山猛虎锐不可当!

  烛光照在大汉身上,只见其身高体壮如同半扇门板,一身用黑漆涂抹的冷锻瘊子甲,手中一大一小两面盾牌,大盾上蚀刻着一个神荼的形象,小盾上郁垒口中獠牙正在滴答淌血,样貌狰狞。

  长安城内无人知晓小门神韩约之名,自然也不知道其神荼护身、郁垒伤人的手段,否则武奎绝不敢孤身一人就向韩约发起挑战。

  韩约望着眼前的敌手,不由回忆起地道内的情形。

  虽然一路进展顺利,但是徐乐并没有急着从密道杀出夺取城门,而是向众人低声吩咐:“地上情形我等一无所知,先登者不可畏死却也不可鲁莽。说不定上面已经满是伏兵,就等着我们送上门去!若果真如此,就正好让他们见识见识我玄甲骑手段!自停兵山成军,我等每战不是以寡击众,便是冲伏破陷,也不差这一处。大家记住我的话,身为玄甲骑就是比其他军伍高出一头!就算要死,也应死于名将豪杰之手。大家打点起精神,别把性命丢在这些无名之辈手里!”

  玄甲骑军将就是比其他军将出色,必死之局也可反败为胜杀出险境,遇到伏兵也能把伏兵杀个人仰马翻化险为夷。玄甲骑的人不是不会用计,而是不屑用计。比起运筹帷幄筹谋诡计,大家更喜欢直来直去,不管何等歹毒计谋,只要把主事人杀死计谋也就不攻自破。

  所有的军伍都会被自己的将主影响,沾上将主的特色。徐乐生来傲气,这股傲气便影响了整个玄甲骑,让这支甲骑也养成了自己的傲气。作为徐乐的总角之交,韩约向来把自己看成守护徐乐的盾牌,是以他素来给人内敛、谦和的印象。事实上能在边地闯下小门神的名号,韩约又岂是安分守己之人?他的傲气并不比任何人少,只不过藏得很深不为人所知。

  此时眼见一如徐乐所料,自己这些人果然陷入埋伏之中,韩约非但不慌,反倒是露出一丝微笑。眼看武奎挺刀冲来,他身形向下略伏,大喝一声:“不怕死得尽管来!”随后双足在地上一顿,人如同一发石炮,朝着武奎迎面撞去!

  轰隆!

  两个疾奔之人撞到一处!武奎本也是个健壮汉子,可是与小门神相比,他的体魄终究是逊色了几分。更何况他的本事来自战阵中一刀一枪的磨练,乃是军汉中一等豪杰。韩约则是徐敢以一等步将为标准一手栽培而出,在其身上花费的钱财即便不如徐乐,却也不是武奎这种老卒所能比拟。韩约这些年的食物以及浸泡身体所用草药花费,足以供养几十个武奎。武艺上面的操练,教头的差距更是一天一地。

  眼看韩约撞来,武奎想要趋避已是不能,两人身体相撞的刹那,武奎便觉得自己撞上的乃是一头牤牛或是一面墙壁。五脏六腑几乎移位,眼前金星乱冒,喉咙发咸,一口鲜血闷在喉咙处却是连吐都吐不出来。神荼大盾撞开直刀,随后把武奎整个人重重“推”出。不等武奎站稳脚步,郁垒小盾已然呼啸着砸来。

  “当”!百忙之中武奎横刀遮护,刀背磕开小盾,自己却也震得手臂酸麻。一口气横在胸腹之间上不来下不去,连呼吸都有些阻碍。不等他把这口浊气吐出,韩约那高大的身躯已然再次逼近,大盾向着武奎再次冲撞而来。

  这便是兵与将的差距。武奎在士卒之中已然是少有的好手,可是和斗将之间依旧存在着天壤之别。若是寻常军将遇到百战老卒,或许还会束手束脚,可是在一等斗将眼里,所谓百战悍卒也一样是土鸡瓦犬!

  士兵若想战胜斗将,只能靠人多势众,利用彼此之间的配合,将对手斩杀于刀枪之下。武奎手下那一火官兵也非无用之人,若是一拥而上即便不能斩杀韩约,起码也能为武奎争取时间吐出浊气淤血。

  可这一火鹰扬兵已经顾不上援助自己的火长,随着韩约击退几人之后,李豹、魏长有两人已经随之冲出,在他们之后则是三名玄甲骑军将。几人手中各提短兵,二话不说向着这一火鹰扬兵冲去。

  能在玄甲骑担任军将的,自身必然有过人之处,李豹身为李世民家将头领,一身武艺绝非泛泛,他在玄甲骑也只能担任火长,其他人本领不问可知。眼下这些军将以一敌二与鹰扬兵厮杀,一如牛刀杀鸡。烛光摇曳,时而伸长时而缩小。本就凌乱的人影,随着烛光变幻越发显得诡异。随着一道刀光闪过,一名士兵的尸体倒地,喷溅而出的鲜血染红了半面墙壁,房间内的战斗已经分出胜负。

  担任猎手的一火鹰扬已经全数阵亡,作为猎物的玄甲骑毫发无伤。武奎也在阵亡人员之中,他赖以成名的直刀折断,郁垒的獠牙无情地刺入他的眼睛,顺着眼眶直入脑髓。

  在武奎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依然没有放弃自己的执念,想要伤到韩约,哪怕不能同归于尽,也要让这名武将流血。只可惜这个愿望注定破灭,所有玄甲骑军将不但未曾丧命,连油皮都不曾划破。历经多次大战之后,所有玄甲骑成员本领大进,尤其是军将更是个个手段了得,这点阵仗还不至于让他们受到伤损。

  整个大宅此时也已然杀成了一锅粥,喊杀声刀枪碰撞声以及惨叫声不绝于耳,就在几人刚要走出房门口时,十数名隋军迎面冲来,这些隋军手中皆持弓弩,一见几人二话不说抬手便放箭。

  韩约一声大喝:“随我来!”脚下未曾有片刻停留,仗大盾遮蔽身躯,朝着这伙弩兵硬冲过去。“夺夺”之声不断,驽矢纷纷被神荼接下。韩约身形虽然壮硕,可是一点也不臃肿蠢笨,反倒是灵活如狐。不但把自己遮护得严实,射向其身后之人的驽矢,也被他一一接下。

  一轮弩箭射完,不等这些隋兵重新装填,韩约已经抢先冲入阵中,随后便又掀起一阵血雨腥风。等到杀光这批弩手,几人已经来到房间之外。此时只闻一声马嘶,随后又是一声大喝:“神武徐乐在此!谁敢与我一战!”

  天井内,吞龙宝驹昂首长嘶,声如龙吟。马背上满身披挂的徐乐手持马槊耀武扬威,如同天神下凡。在他身前身后,则是玄甲骑几名军将。而原本埋伏在天井里的弩手,已然被杀得四散奔逃不成队形。

  其他房间内的喊杀声惨叫声依旧不停,不时能看到隋军从房间内狼狈地向外逃窜。在他们身后,则是仗刀追杀的玄甲军将。

  韩约并未沾沾自喜,而是朝着徐乐所在飞奔而去。他很清楚,别看眼下玄甲骑占尽上风,可是敌人既在此设伏,必然有其他后招。三十人可破大宅内得伏兵,可是长安城内如今有几万兵马,玄甲骑纵然浑身是铁,又能对付多少?若是城门不能及时开启,就算大家都是铜人铁马,怕是也难以逃脱。自己只是个武人,除了厮杀一无所长,不知该怎样应付,一切听乐郎君吩咐就是了。

  第五百七十八章 雄都(十七)

  大兴城内,大安坊中,一处大宅之内烛光摇曳。手持长兵的人影被烛光映照于窗纸之上,偶尔有人起身走动,让纸上影像变得杂乱。不管人影如何晃动,都听不到半点动静。幸亏眼下城中无人,否则看到这等景象多半要疑心是何处妖魔作祟剪纸为兵,非吓个魂飞魄散肝胆俱裂不可。

  京兆鹰扬不同于边地,这些兵马的主要职责是拱卫京畿护卫贵人,正常年月里临阵厮杀的机会不多,反倒是时常为天子执仪仗再不就是日常巡哨。长安城内举目见官,还有不少外邦使者,于军士纪律方面要求格外严苛。稍有失仪,便要军法从事。是以京兆鹰扬兵战力不及边军,可论及军纪服从以及军容仪态方面的维护,则远在边地悍卒之上。惫懒如尉迟恭、剽悍如苑军玮者若是在京兆当军将,用不了一个月就得被斩首示众以正军法。

  留守于这间大宅的士兵又是阴世师刻意选拔的精锐,于军纪服从方面更是三军表率。哪怕在此枯坐数日一无所获也无人抱怨半句,行动之时还是紧守着军中规制,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长安虽有黎民六十万数,但是城池修得太大,乃至城中到现在还有些许农田存在,很多房舍空在那里无人居住,这栋大宅就是其中之一。其原主人身份无可考,邻人只知道早在开皇年间,这里就成了无主之地。偶尔有闹鬼之类的流言传出,还出过几宗失踪案件。衙门查过几次不得要领又没人追究也就不了了之,民间把这里视为凶宅,流民乞丐不敢靠近,由着它荒芜下去。

  只有城中高官显贵才略有所知,这处宅院非但不是凶地还和贵人有关。那所谓房主不过是个幌子,这大宅真正的主人乃是老将宇文烈。还有人传言,宇文烈也只是挂名收好处,这房子他连看都没看过。至于房主到底是谁,造这么一座大宅又不肯居住原因为何,就只有天知道。

  自大隋立国,城中类似这种事发生了不止一宗,也没人去刨根问底。直到李渊起兵阴世师命大兵抓捕柴家子弟,不料大军扑空一个人没抓住,这荒宅才又进入朝中一干贵人的法眼。

  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阴世师偏要装瞎,其他人也没办法。只有卫玄等少数几人清楚,阴世师留着这里不动,就是用它做诱饵等着李家麾下兵马前来送死。

  只不过战阵之事瞬息万变,贵人自己不可能在这苦熬光阴,办事当差的永远都是军汉。此时在这栋大宅卧室据守的乃是一火官兵,火长武奎便是这么个倒霉蛋。

  他在军中的资格甚老,于开皇年间应募入伍,一身过人勇力外加使得一手好直刀被贵人看重,选拔到十二卫里当值。后来随着大业天子征讨辽东,大战小战无数,腰间直刀也不知饮了多少番人血肉。

  武奎虽有报国之心奈何一人之力难抗大势,兵败如山倒,非是一二健卒所能逆转。轰轰烈烈的辽东征伐,最终以败北告终。自辽东一路撤回长安,大隋虎贲死伤无数,武奎伴当袍泽尽丧,自己则落下一身伤疤几处残缺。尤其脸上挨的这一刀,伤口自额角至口边险些要了性命。靠着医官手段高明,从阎王手里侥幸逃脱,脸上还是落了终生难去的伤疤,让人一望就心生畏惧。这等相貌不能再侍奉贵人左右,任是他本领再好军功再多,也没资格入选骁果随驾南狩,只能留守长安。

  他素日少言寡语脾气又臭,在军中人缘不好,手段了得却始终升不了官,反倒是日渐潦倒。此番军情紧急,才被阴世师从一干等着发霉的老军里选出来,委了这个差事。

  望着眼前的大床,武奎心里暗自咒骂:这帮做大官的个个该杀。阿爷在辽东滚冰卧雪受尽苦难,也不曾住过这等好房子更睡不上这种大床。更为可恨的是,这等好房暖床居然不是用来住,而是用来做密道的。不说其他,光是这等豪奢,就应该把他们满门抄斩!

  武奎已经弄明白了,大安坊靠近安化门,柴家人在此修了一条秘路直通城外,当日阴世师派兵捉拿,他们合家老小带着细软财货从这条秘路脱逃。为他们提供方便者,便是宇文烈那老货。

  他们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却不知早已被阴世师查出端倪,今晚宇文烈全家不保,第一条大罪便是这条密道。在武奎的想来,阴世师杀语文列没什么错处,可是对着密道的处置实在让人看不懂。既然发现密道,就该将其填死,免得外兵沿密道而入。可是阴大将军偏偏留着这密道下饵,想要钓个晋阳猛将上钩以雪蒲津之耻。

  密道的入口不止一处,因此值守的兵马也不止这一火。在这栋荒宅中总共安排了两队人马,一队于天井左近埋伏,一队则伏于卧房、书房等处。所选兵士情形和武奎差不多,都是打过仗杀过人的老军伍,手段高明行事沉稳,乃是城中数万鹰扬里精挑细选出来的好猎手。

  武奎久历行伍,于行军厮杀之事并不陌生。他心知不管密道修得如何宽大气派,以奇兵入城夺门,都要防范为人察觉,所选拔的必然是全军精锐,兵力也不会太多。以两队百战老卒埋伏小队精兵万无一失,哪怕那种边地悍卒在这种阵仗里也讨不到便宜。

  再说在武奎眼里所谓的边地悍卒也不过就是说说而已,阿爷追随天子真刀真枪拼杀的时候也不曾见有所谓边地悍卒冲锋陷阵,全是十二卫的人在拼命。那帮晋阳兵或许比城里刚刚拿起刀枪的农夫善战,想在自己面前装模作样还没这个资格!

  唯一能被武奎认可的,只有不久之前听说的所谓玄甲骑以及乐郎君。虽然没见过他们打仗的模样,但是能斩杀鱼俱罗的,肯定不是等闲之辈。那位乐郎君徐乐据说是一对一较量战败了重瞳老将,因此被袍泽说成神仙般的人物,能够飞天遁地无所不能。武奎自然是不信那种鬼话,不过他确信,这个乐郎君肯定有过人手段。就像十二卫里那些军将一样,乃是万夫难敌的豪杰。若是他能带着玄甲骑自密道攻城就最好不过,左右活不成,临死前能斩杀这么个猛将这辈子也不算白活。

  武奎不怕死,对他来说死活本就没什么分别,自己本就该死在辽东,多活了这几年自己早就知足。只要能在死前再杀几个人,最好能杀个有名上将,这辈子就不算白活。他现在担心的不是生死,而是自己这些人白费力气。

  一连几日自己这些人戳在这里死等,不曾等到半个人影,虽然不至于有怨言,心里难免有些犯疑。毕竟之前在辽东的时候,自己这些军汉也以为稳操胜券,结果就是这么等来等去等到了那么一场大败,如今这番等待,又是怎样结果?

  不管军兵再怎么严守军纪,也不可能呆立不动,吃喝拉撒在所难免,人也得适时走动,否则手脚麻木,敌兵来了连刀矛都施展不开还怎么杀人?武奎估摸着时辰差不多,守着每日规矩,右手扶着直刀站起身躯缓步走向门首,再这么走回来,以此让自己一身肌肉能够保持活力。这两队兵都穿着布甲布靴,不用担心走路发声,只要兵器别碰到一起,就不会惊动他人。

  武奎步伐很是缓慢,双腿好像陷在泥里,步履蹒跚。这个步伐乃是他向十二卫里一位好说话的军将学来的,按着这步子走上几遭就能神清气爽周身有力,想必是某个将门的秘法。他按着这步子走到门口时,下意识看了一眼院落。在那里埋着几口水缸,几个兵士将头靠在水缸听音。

  这也是阴世师的安排,水缸旁边随时都要有人听音以防晋阳兵马潜越。这差事可是比自己苦多了,武奎宁可拼命也不愿意去干这个,因此每当他看到那几个袍泽时就难免有些幸灾乐祸,朝他们呲牙一笑,眼神里满是揶揄。

  可就在他露着一嘴黄板牙,准备转身向回走的当口,却见那几个听音兵士同时跳起,一个士兵朝武奎打着手势,其他士兵则跑向了一边的木梆子,用木棍朝着梆子轻轻敲打。这种敲打声动静有限,不至于惊扰外人,可是守在这荒宅的人能听得一清二楚。

  武奎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这些听音士兵这种反应只说明一点:地道里有人走动!虽然不知来者何人,但是自密道通行,自然是晋阳军将。不管来者是谁,只管放手斩杀就是。他的脚步变得飞快,两三个箭步便已经冲到自己的部下身旁。那一火官兵听到梆子已然有所动作,个个抓起手边长矛,锋利的矛尖对准床铺。那是地道入口之一,只要推开床铺,就能露出黑黝黝的地洞。

  虽然不曾亲眼得见,但武奎心里有数,其他几个房间的情形多半也和这边差不多。天井那里的出口最为宽阔,乃是柴家为了自己走车仗马匹挖掘的。守在那里的不光是一火长矛手,还有两火射士,所持皆为强弓。不管那密道出口怎样宽阔,乱箭加长矛都能把出口封个严实,让人插翅难飞。

  至于自己这边……就看老天肯不肯帮手,有没有人从那张大床下面钻出来送死!

  这一火兵都是经过战阵,过了多年刀头舔血日子的老军汉。不管手头本领高低,心性早已经磨练出来,不是那些咋咋呼呼得新兵可比。明知厮杀在即,反倒是格外镇静,眼睛盯紧床铺,呼吸声低微几不可闻,房间里便是掉根针都能听得清楚。那些自密道而来的晋阳军将只要没练出神通,绝对不会发现此处埋伏。

  长矛都已经握在手里,只要有人露头,身上就少不得多几个透明窟窿。就在这时,众人只听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那张大床徐徐向旁移动。一火军兵彼此对视,只一点头没人发出动静。武奎手握长矛两眼紧盯着床铺下面所隐藏的木板,只见随着木板掀动,一个人从下面缓缓探出身子。

  这是个大汉,哪怕是有床铺阻挡视线,武奎也看得出那是个体态魁梧巍峨如山的壮汉。只看这体魄,就知道是个膂力过人能杀善战的好汉子,可惜来错了地方。人在地道内本就难以腾挪,又生了那么个大个子,就越发不灵便,于此时此地而言这体魄简直就是天生的靶子。

  就在来人的身躯钻出约莫一半正是进退两难的当口,那些官兵猛然从四面八方冲出,举矛朝来人身上疾刺而去!武奎则落后半步,手中长矛如同吐信毒蛇,悄无声息地袭向大汉肋下!

  第五百七十九章 雄都(十八)

  徐乐槊锋之上鲜血滴答,在他面前,鹰扬兵尸体东倒西歪残缺不全,断矛残刀随处可见。就在韩约带领四名部下与两火鹰扬兵交战之时,天井这里也经历了一场血腥屠戮。

  从阴世师驱民出城,把数十万百姓砸向李渊那一刻,徐乐就意识到李家遇到了一个歹毒难缠的对手。这等计谋自己想得到但绝对不会用,除了考虑到城池运转民间声望之外,更重要的还是自己的良心不允许自己做这种伤天害理之事。在他看来不管是驱逐百姓还是挖掘对手祖坟,都不是大丈夫所为。两军交战各自施展本领,靠一身艺业斩下敌将首级,这才是豪杰气概,搞这些手段,又算得什么好汉?

  能行此事者定是阴险歹毒之辈,行事自然不择手段无所不用,按照阿爷说法,这等人应称为“毒士”而非谋臣。与这等人为友为敌都非幸事,尤其是各为其主两军相争,更是加多少小心都不为过。

  柴家密道虽然隐秘,却也必能瞒过这等人手眼。毕竟杨家两代天子极力打压之下,世家门阀的力量大不如前。何况柴家本身也算不上第一流的世家,其底蕴并不能和那些传统门阀相提并论。之前长安城大人多,些许机巧还可隐藏。如今城中就是几万鹰扬兵,阴世师只要铁心寻觅,肯定能找到这密道所在。

  哪怕一路上畅通无阻,徐乐也并未因此宽心。乃至出密道时也刻意把三十人散开,从各个出口分别出去。这条密道出口虽多,能供战马驰骋的唯有天井这一处。这三十人人人有马,本应从此一路杀出。但是徐乐只安排了韩小六以及三名梁亥特出身的神射手军将随自己从此出去,其他人持短兵步行,自其他出口杀出,便是为了提防埋伏,免得被人堵在出口里当活靶射击。

  总共只有三十骑,又分作几路。于兵法而言,力分则弱,这样安排颇有些弄险,若是老成军将多半要对这番布置嗤之以鼻,认定这是取死之道。可是徐乐自有谋算,玄甲骑军将能杀善战,个个都是身怀绝技的好汉。让他们猬集一处,不单小看了他们一身手段,更是浪费人力。

  四散而出分路厮杀,固然单一路兵马不足,却也能让对头疲于奔命不易招架。弱兵才靠人多势众彼此壮胆,精兵锐卒能以一敌十,民宅这种环境下大军不易展开阵型,精兵勇将散的越开,越利于施展手段。

  事实证明,徐乐的防范极有必要。坐骑一出密道,伏兵便从四下杀来。一如武奎等人埋伏韩约,一火官兵手持长矛从四处齐搠。与此同时,自墙头、屋顶上也有数十射士开弓放箭劲矢攒射!

  与韩约相比,徐乐的处境更为危急,便是侯君集这等善战骁将,若是全无防范之下遇到这等埋伏,也只能狼狈退回,身上还免不了带伤。可是徐乐早就防着伏兵厮杀,六识敏锐程度更是少有人及,金风甫动人已知觉,手中马槊上下舞动如同风车相仿,雕翎箭簇被拨打得四处都是,长矛更是应手而断身后弓弦声接连响起,韩小六以及三名梁亥特神射手已然开弓放箭向那些射士发起反击。

  韩小六本就是出色射手,几场苦战下来本领更盛从前。限于年齿尚幼气力不足,近战白兵并非所长,可是单论射术已然算得上当世一流。那三名梁亥特部军将也是以箭术闻名于部落,纵然不及阿塔那等射雕手相去也不甚远。这几人另有一桩了得之处,便是都有一双上好夜眼,在夜间视物并不受多少影响。

  这得得益于徐敢以及罗敦的厚道,能拿出大笔财货购买上好食物供应部下。虽然大隋立国数十年,然则即便是太平年月,依然少不了有人冻饿而死。当兵也不代表一定能吃饱穿暖,更不能奢求肉食。京兆鹰扬兵士口粮给养比边地鹰扬略胜,可终究还是不入贵人法眼的穷军汉。固然不至于让他们挨饿受饥,也不会有何等优厚待遇。因此他们在夜间的视力大受影响,纵然有灯笼、火盆照明,视物也不甚清楚,箭矢准头颇有些影响。

  韩小六这四人既有神射又有夜眼,弓箭百发百中抬手不空,弓弦声响便有惨叫声起,只见一个个射士如同破麻袋一般从屋顶落下,发出一声声闷响。徐乐能接箭还箭射死阿塔,自身箭术自然高明。只是他既然吩咐了韩小六等人,自己便不摘弓,催马舞槊冲向那些步兵。手中马槊挥舞起落,鲜血混着脑浆飞溅而起。

  黑暗之中灯火之下,这些隋兵只见一尊遍体披挂手舞马槊的怒目金刚纵马向着自己冲来,心中先在怕了三分。众人发出阵阵绝望的惨叫声,有人抽出直刀,大叫着冲上去,也有人失去了抵抗的勇气转身就逃。然则无论选择如何,结果都是一样。

  当徐乐发出那声大吼之时,院落内已是一片狼藉。不管是一开始出现的伏兵,还是陆续赶来的隋兵都已经化作尸体倒伏于地。院落内重又变得寂静,只有阵阵粗重的呼吸声以及甲叶摩擦声传来。

  韩约、宋宝、李豹……军将陆续赶来,韩小六也从密道里牵出一匹又一匹坐骑供这些人乘骑。徐乐目光从部下身上扫视而过,眼见众人都是满身血污可是个个两眼放光,非但并未因为这场厮杀疲劳,反倒是越发兴奋。

  几番苦战砥砺,总算不是白费力气,这支军伍已经被打磨得有了几分宝刀模样,以寡击众不觉辛苦,反倒是能让他们变得更加兴奋。这是成为合格军将的根本所在,没这点气魄耐性,又如何打得了苦战?而且这一番厮杀下来,玄甲骑依旧是三十人未曾折损一个,这一点也让徐乐满意。自家的部下能过大江大浪,也不会在阴沟翻船!

  宋宝手持马槊满面得意:“入娘的,真让郎君算准了,这里果然有埋伏。要我说阴世师那狗贼就是自作聪明,我若是他,早就让人把密道用土填死,而不是在这设什么伏兵。就凭这点人就想把我们留下?简直是做梦!现如今我们进来,还有他的活命?”

  徐乐道:“阴世师既知我等曾斩杀鱼俱罗,绝不会对我们掉以轻心。这点人马怕只是埋伏之一,肯定有其他的杀招。以我看,这杀招就要来了……”

  他话音未落就听院墙外,一阵开弓放箭的声音响起,上百支火矢掠过墙头,向着院落内飞来。这些火焰精灵,在夜空中摇摆起舞,划出一道道高矮不等的弧线。射士不知几时便已经埋伏于院落之外,却始终不曾杀入支援,只等院落内袍泽多半折损干净,才开弓放箭,这等隐忍功夫就是常人所不能及。也只有阴世师这等主将,才能带出这样的兵士。

  纵然这些射士所用都是武库中上好强弓,隔墙放箭毫无准头可言,想要伤人颇为不易。这些玄甲军将又都是手段过人的豪杰,只消挥舞兵器拨打就不至于被箭所伤。可是放箭之人的心思也不在于伤人,只在于纵火。大部分箭矢被打落在地,或是落在地上,起不到什么作用。然则成排的火矢射进来,总有箭矢会落在屋顶、殿脚或是窗棂、门板等处。这些地方早不知道用鱼油浇灌了多少次,箭矢一落上,跟着便有火头冒起。

  韩约皱起眉头道:“这帮鼠辈还想放火?大家快走,看看这火能不能追上我们!”

  徐乐道:“不会那么容易的,只怕这院里真正的杀招不是伏兵……”

  他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声闷响一如守岁时燃放的爆竹,紧接着便是接二连三的爆竹声响起。韩约等人方才厮杀的房间瞬间烈焰升腾,变成了一支巨大火炬。熊熊烈火燃烧,灼热之意扑面而来,靠近房屋的军将背后都有阵阵烧灼感。

  “火罐?”李豹在晋阳时便不止一次见过这东西,因此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深知这东西绝不会单个使用,若是在宅院里放了一大批火罐,大家的处境怕是不妙!徐乐高喝一声:“大家随我来!”随后一马当先,冲在队伍最前,在众人身后、身侧,火罐已经接二连三地炸响……

  宅院外,带队军将眼看部下把一块块条石堵在前后门口满意地一点头。他乃是阴世师本家族侄,这一队人马也是阴世师亲兵。宅院内梆点一响,城中已知晋阳精兵自密道而来。他这一路兵马所奉命令,便是不问院落内厮杀胜负,只要喊杀声稍有停歇,便以火矢向院内攒射,再把前后门填死,保证里面的人一个也走不脱。至于被烧死的是谁,阴世师并不在乎,他们也不在意。

  当然晋阳兵可自密道而逃,不过对于守军来说这并不重要。只要拿不下长安,晋阳兵就是死路一条。充其量就是早死晚死之别,多活两天也没什么用处。

  眼看火焰腾空爆裂声不停,军将略一点首,右手高举传令集结。这一队射士收了弓弩于军将身后排成阵势,就在他们想要转身离开之时,却听墙壁处传来一声声闷响。夜间寂静,这撞墙之声格外清晰,带队军将的视线落向墙壁,只见墙壁正伴随着撞击声轻微晃动,细碎黄土簌簌落下。

  “来人!”他一声军令刚刚喊出,却听“轰隆”一声巨响,半面墙壁轰然倒塌,夯土纷飞让人难以视物。只听一声马嘶,吞龙宝驹自坍塌处一跃而出,重重落在那名带队军将面前。不容其呼喝或是招架,徐乐手中马槊直捣,已将这名军将挑落马下。

  徐乐身后烈火腾空,战马一骑接一骑从坍塌处跃出,三十名骑士化作铁流,从那一队射士身上践踏而过。战马过处血肉横飞,死尸东倒西歪。徐乐手中马槊朝前一举,众人不再理会侥幸未死的敌兵,而是齐催坐骑,向着城门方向奔驰而去!

  第五百八十章 雄都(十九)

  乌云渐厚,月光越发黯淡,如同有人给整个城池罩了层玄色纱笼,人物景致模糊难辨。若是有人能从高空俯瞰长安,便会发现这巨大的城池此时如同一座大型蚁巢,栖息于此的蚁群似乎受到了某种刺激变得紧张。一团又一团的蚂蚁离开了自己的驻地,排着横纵队形飞速爬行。他们的调动看似杂乱无章,但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其行动守某种看不见的力量约束,保证所有蚂蚁的行动都有着目的,并非盲动。操纵这些蚁群的力量,乃是阵阵鼓声。在那座荒宅的梆点声经过六处巡城兵士的梆声传上城头之后,整个城池便有了反应。军将挥舞皮鞭吆喝,身强力壮的兵士登上城墙以及坊巷围墙之上,揭去牛皮大鼓上苫盖的绸布,抄起鼓槌待命。

  第一声鼓声响起,所有鼓手凝神倾听,辨别着所传来的鼓点旋律,随后便按照早已操练精熟的曲调用力敲响牛皮大鼓,向城中兵士传达军令。长安城实在太大,即便是几万鹰扬兵,也不过是堪堪把守要害守卫城墙,不可能做到面面俱到。临阵调度指挥,更是一件麻烦事。所谓城大难守,原因便在于此。若是如云中那种小城,黑尉迟的大嗓门吼几声,就能让部下明白该当如何行事,再不然刘武周一声吆喝,也能让部下完成集结列阵厮杀。可是面对这么一座巨城,哪怕是喊哑了嗓子,也没法把命令传递给下面的兵士。城中所有兵士的调度指挥,就全赖鼓号传达军令。发布命令的所在,则是城中鼓楼,阴世师之子阴弘智、侄儿阴弘修轮流值守发号施令。作为大隋帝都,长安向来是个规矩森严的所在,尤其宵禁制度格外严格。除去上元灯会金吾不禁以外,哪怕是极太平的时节,每日酉时开始便会敲八百声催行鼓,鼓声持续时间为一个时辰左右。行人听到鼓声要么急忙回家,要么投亲住宿,否则鼓声一停,全城一百单八坊的坊门就会全部关闭。这时留在街上之人便犯了夜行大罪,一旦被捉非徒即流,就算是朝中仕宦也不例外。为了保证鼓声响彻全城无所遗漏,长安城内设立了众多鼓楼用以击鼓传音。如今自然不需要再执行宵禁,这些鼓楼就成了阴世师的传令台,也是城中数万鹰扬兵的耳目。

  就在徐乐率领部下冲出宅院的同时,长安城内鼓声四起,这头巨兽在鼓声中渐渐苏醒,亮出爪牙准备迎击朝着前来挑衅的对手!

  卫玄府内。被卫玄招来的阴世师满身甲胄眉峰紧锁,侧耳倾听着城中鼓号。在他对面,一身便服的卫玄神态悠闲,轻轻晃动着手中茶盏,语气从容淡定:“不过是一支偏师,闹不出什么祸患。我城中数万甲士严阵以待,阴将军子侄亲自督军,骨郡丞父子亦在城头值守。此等规模若是连一支偏师都无法应付,我们又如何守得住城池?”

  “卫公言之有理,只是这一阵我们的对头却不止是那一支偏师。”

  “我知道,还要加上李渊的先锋军,左右不过一群乌合之众罢了。”卫玄微微一笑:“当日杨玄感谋反时,其部下兵马多为世家部曲,号称十万众,连营数十里,旌旗遮天矛戟如林,声势比起今日李家人马也不逊色。可是到了攻城的时候,这些兵马不过是摇旗呐喊以壮声势,谁也不肯先登夺城。说到底这些人马乃是那些世家赖以自保的本钱,都想着打下江山裂土封疆,都怕折了自家实力。若是前阵得手,他们自然卖命冲锋,可是攻坚拔寨以自家兵马为别家做嫁衣这种苦差事,就没人肯做。之所以攻弘农宫三日不克,根源便在于此。如今李家的情形也是一样,其部众虽多,却各怀心思。我大兴为天下雄都之首,想要攻打这座城池,必要舍出几千条人命。那些人都想着吃肉,谁又肯送死?真正能为李家拼命的,还是本部精锐。你已经为他们备下那么一份厚礼,区区千把精兵,又何足惧?“阴世师望着卫玄的笑脸,心头却是泛起一阵寒意。从一开始就对自己鼎力相助的卫玄,如今却有些让他捉摸不透。他这番话乃至把自己招入府中的行为,显然是在责怪自己的独断。想必是自己把那些本应入贡江都的弩机擅自截留,运上城头以为守城之用的事触怒了老人。他在用这种方式展示权威,让自己以及城里其他人明白,只要卫玄一日不死,这大兴城就是他说了算。不管是名义上的主人代王杨侑还是其他什么人,都休想撼动这份权威。对于老人这种反应,阴世师并未感到愤怒,只是觉得有些哭笑不得。本以为卫公乃是当今朝廷第一等精明人物,如今看来却也有自己的知见障。若是李家人马杀入城中,整个大兴连同代王,都得给这座城池殉葬。这个时候还要争夺虚名权柄,未免有些愚蠢。不过眼下要想守住城池,必要上下同心,绝不能和老人冲突。再者说来卫玄所言阴世师心中也自赞同,李家兵势虽盛但人心不齐,派一支精锐偏师入城里应外合,越发证明其部下心无斗志,不能协力攻城。今岁桃花汛提前发作,李渊又爱惜羽毛,咬牙收容了整个长安的百姓,全军多半濒临断炊。只要自己今晚重创李家攻城兵马,让他们破城的希望落空,李家覆灭就在眼前。昔日谢安淝水大战之时依旧能谈笑对弈,自己今日何不效法古人,也免得被卫公轻视。阴世师面上露出微笑,朝卫玄点首:“一支偏师千百亡命,不过扑火飞蛾不堪一击。他们既要送死,我就成全他们。李渊不自量力背主谋逆,他日满门问斩之时,不知是否会后悔选错了对手。“说到此阴世师举起桌上茶盏放到口边:“今晚就在这里品茗,明晨入宫向千岁报喜。”城外,晋阳军营人欢马炸如同鼎沸。夜间集结兵马指挥调度不利,非经制官兵不能为。李建成、李世民所部先锋军既有河东六府鹰扬兵马,也有柴绍、李神通部下以及沿途归附的义师,彼此之间的差距在此时就得以体现。晋阳兵军容整齐阵列森严,柴绍部下也自不差。可是李神通的人马就有些狼狈,纵然早有准备,鼓声一响依旧是丢三落四彼此冲撞,惹得军将怒骂连连,皮鞭子在空中呼啸,不时有军士惨叫声响起。比他们更狼狈的,则是那些沿途加入或是主动请缨为李家冲锋陷阵的义军。这些人马多是绿林响马再不就是饥民盗匪,受过军阵操演的不多,军纪更是涣散。他们以往的夜战经历仅限于偷袭打抢剽掠乡村,兵马所用有限。这等规模的大军调动,已经超出他们的能力范围。不光军兵阵列散乱,就是军将也找不到自己部下,只在那里大声叫骂不止。李世民冷眼旁观,心中越发笃定大军只可进不可退。如今李家顺风顺水,这些兵马打夜战还多有怨怼言语,若是让他们从这里撤到晋阳,还不能保证中途粮秣供给,这些兵马不四散逃逸乃至谋反才怪。好在今晚城内有乐郎君,身后有玄甲骑。这些小角色如何动作都当不了大事。他转头看向自己身后,乘骑骏马身披玄甲的骑士在李世民背后组成一道钢铁城墙不动如山,当先者则是不曾披挂甲胄也提不动长兵的小狼女步离。以往步离出阵时都在徐乐马后,穿不穿甲胄都没有妨碍。今晚被迫独自出阵,行事就和往日大不相同。为了体现威仪,还是穿了身布甲,以至于小狼女怎么都不舒服。步离不是个将兵之人,也不懂得军阵,但是玄甲骑如今群龙无首,大家又知她乃是乐郎君亲近之人,乃至不少人都把她看成徐乐未来妻妾。既然乐郎君和其他军将都不在,自然是她说了算。再说玄甲骑里也有不少人出身梁亥特部落,把小狼女当成族长亲眷看待,于其命令甘愿听从。小狼女倒也没有随便下命令乱指挥,只让玄甲骑听从李世民军令行事,随后就板起一张小脸乘骑坐骑,双手紧握匕首扫视部下。她不懂得带兵打仗,只知道谁不听命令,就一刀刺过去正法。好在玄甲骑在徐乐苦心操练之下已经有模有样,哪怕主将不在也不至于变成一盘散沙。

  今晚夤夜点兵集合队伍,那些散兵游勇哪怕一肚子怨言也不敢抗令或是逃散,固然有李家威名震慑晋阳兵甲犀利等方面考量,也和这严阵以待的精骑脱不了关系。城中的隆隆鼓声固然可以号令那几万兵将,却也给城外的李世民送了消息。只听鼓声就知城中必有变故,乐郎君那里多半已经有所斩获。只不过城中鼓声如雷,城头上更是灯火如织,不知多少火把、灯笼被点燃,证明城中必有防范。徐乐那三十人比起几万对手还是太过单薄,硬拼绝无幸理。李建成此时也带着一队精兵来到李世民面前,他面上带着冷笑语气却故作沉重:“二郎,你这遭实在是犯了大错。阴世师为人阴险狡诈,城中岂会无备?你看看这番布置,乐郎君纵然是三头六臂也难以得手。此番他能否全身而退都在两可之间,这攻城之事就更加不必想。徐家与我家多年交情,大人把乐郎君视同骨肉,倘若他有个好歹,我等又该怎样向大人交待?你实在太莽撞了!“李世民紧咬牙关:“小弟心中自有主张,不劳大兄挂怀。如今城中金鼓大作,可知乐郎君等人安然无恙,我这就带人把乐郎君接应出城,再把城池拿下献于大人面前。若是城池不克,某便不回来了!“说道这里,李世民高举马槊大喝一声:“随我来!”军中阵阵鼓声敲响,李世民一马当先冲在最前,两百玄甲骑紧随其后,在他们身后则是蜿蜒如龙的大队人马,向着那坚不可摧的城池冲去。李建成手勒缰绳望着兄弟背影,面上笑容渐渐消失,转头朝身后也一挥手,其部下人马便呼啸呐喊着跟随李世民兵马之后,冲向长安。

  第五百八十一章 雄都(二十)

  马蹄声声,喊杀阵阵。三十名全身披挂整齐的骑士,口内高声呼喝喊杀,冲过面前的街道坊巷。在他们身后,乃是原本受命前来阻击的京兆鹰扬府精锐甲骑。整整一队京兆甲骑一轮对冲之下,只剩不到十个人,领兵军将与掌旗都已阵亡,无主战马跑得到处都是,受伤落马的士兵大声哀嚎呼痛求救,声音凄厉如同鬼哭。残存的骑兵眼望玄甲骑背影,惊叫着大叫:“妖魔!他们不是人是妖魔!”可是玄甲骑没人顾得上理会,纵马向前疾驰,这残存的几个骑兵也不敢纵马追击,只能用声声叫骂送这些煞星离开。大兴筑城之初为求气派,城中街道宽阔甲于天下。是以玄甲骑可以在坊巷间列墙阵冲锋,这也是徐乐等人带脚力入城的原因之一。天下城池巷战皆有利于步兵,唯有长安是例外。不过其再怎么宽敞也终究不是旷野荒郊,玄甲骑列成五列横阵,街道便被封了个严实。长安甲骑为地形所限,想要散阵围攻也办不到,只能硬着头皮以密集阵迎上去对冲。即便是京兆鹰扬府的精锐甲骑,论战力也不能和这三十名玄甲军将相比,更何况这些京兆鹰扬出生时,徐敢已经携孙归隐神武,墙式骑阵也随之消失。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古怪兵阵,不知如何招架,也不知一列该排多少人才妥当。临时拼凑在一起组成队形,彼此之间互相影响,不要说彼此配合,挥刀挺矛之时,往往被身边袍泽阻碍了手脚根本施展不开。以这种状态交战一如送死,何况对上的又是玄甲骑这种杀人祖宗。交锋之下难免兵败将亡,除去以自己的血肉膏玄甲军将锋锷再无他用。不过徐乐并未因歼灭敌人成建制骑兵感到欢喜。虽然玄甲骑一路破阵杀敌,已然击溃数队隋军。但是以城中数万人马的庞大军势考量,这点损失根本微不足道。相反玄甲骑只有区区三十人根本禁不起伤损,每折损一人便削弱一分气力。纵然大家艺业过人能耐苦战,终究也是血肉之躯。这样撕杀下去,终归有疲累之时,到时候还是难免败亡。只从那声声战鼓徐乐便断定,城中兵马已经悉数调动起来,准备扑灭自家这队人马。只不过城池太大兵力驻扎分散,一时不易集中。如果等到隋军大队人马云集,玄甲骑再想取胜就不会这般容易。眼前的敌人杀得再多也无意义,当下第一要务还是要打开城门,迎大队人马入城。虽然攻城之道变化莫测,可是万变不离其宗。归根到底一句话,攻城方必须选一条自己最方便进城的路,并且把这条路控制在自家手中。攻守双方施展手段性命相搏,都是为这个目的服务。长安那漫长的城墙更适合攻取,可城门始终是最方便大兵进出的通道,是以于攻城方而言还是以夺门第一。当然,长安守军也必然以守门为第一要务。只不过他们要防范的地方太多,手上的人力又有限,不可能面面俱到,这就是攻城一方的优势所在。大安坊紧挨着安化门,当日柴家把密道选择于此,也是为了出城便当。徐乐与李世民的约定,就是自大安坊杀出夺取安化门开城迎接大军。原本想的是偷袭得手,现在看来怕是没那么容易做到。人在马上远远望去,城墙上火光熊熊,灯笼火把星星点点照如白昼。显然阴世师已经做了充足准备,伴随着那间大宅里的厮杀,整个长安的守军都已经被动员起来。或是对自己这队人马围追堵截,火势奔赴城墙值守。以阴世师的布置,城门当然不会放过。不经过一番浴血苦战,这城门怕是难以到手。甲骑距离城门越来越近,前来阻击的人马却变少了。显然是玄甲骑行动太过迅速,超出守军预料,以至于来不及调兵遣将阻击。徐乐望着城头火光,听着如雷战鼓,心道:这才是乱世应有的模样。蝇营狗苟机巧算计,终究是旁门左道手段登不得大雅之堂,要想夺取天下终归还是要一刀一枪,以性命为注相博。话又说回来,若是打天下全靠世家门阀发力,再加上些许谋士耍弄阴谋诡计就可成功,那还要斗将精骑做甚?玄甲骑便是因战而生,又怎会畏惧战阵?自停兵山一路走来苦战无数,今日不过就是再磨一次刀罢了!再说对于玄甲骑来说,这次也算不上苦战。以往大家都是孤军对强敌,根本看不到一点希望,硬生生靠刀剑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如今城外有李世民统领晋阳大军接应,对面又是不善战阵的弱旅。比起在南商关诛杀王仁恭,情况不知好了多少。

  晋阳和长安的征战,说不上谁一定占上风。双方各有自己的优势,也有自己的劣势。胜负生死只在一线,这一线的关键,便在自己手上!

  宋宝这时催马赶到徐乐身旁,低声问道:“郎君,我们可还是去夺安化门?”

  “这是自然!我们与二郎约定开安化门,怎可失信?大家随我杀过去,看看谁敢挡我?”宋宝这一路厮杀手上也结果了不少人命,胆量越发足壮。他看的出来,这些京兆鹰扬兵虽然兵甲精良,也经过操练但是并不善战。其中很多人估计还是第一次杀人见血,比起恒安、马邑的鹰扬兵来,身上少了杀气与锐气。这两股气又是决定兵马强弱的关键所在,尤其是生死之战的时候,往往争的就是这一口气。这口气聚不起来,就注定是个死。他当初做游侠时便做过不少剪径买卖,谋财害命的事也不止一桩,最善观看风色欺软怕硬。京兆鹰扬既不堪战,又有泼天富贵相诱,宋宝心中便没了畏惧,反倒是刻意卖弄胆色。听到徐乐言语,他拼命挺直腰板,吆喝一声:“不错!这等土鸡瓦犬纵有千万又有何用?郎君安坐,这一阵的先锋,便交给某铁飞燕!”一言出口双足点蹬,战马向着安化门猛冲而去。徐乐在后并未急着纵马冲锋,而是凝神思忖。悍不畏死勇猛敢斗,都是大将的品行,亦是成为斗将的基本。可是勇猛不等于鲁莽,不屑用阴谋诡计更不等于有勇无谋。相反,徐乐格外在意自己部下性命,尤其是身边这些军将乃是玄甲骑的骨干所在,不容随意折损。自己所遇敌手之中,鱼俱罗武艺高强、王仁恭诡计多端、刘武周外宽内嫉论及武艺或是门第出身乃至兵法韬略,阴世师未必强过那些人。可是若论心机歹毒,计谋诡异阴险,实无一人能望阴贼项背。在荒宅内布设伏兵之外又安放引火之物乃至火罐,想要把自己和鹰扬兵一起烧死的手段都用的出,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除去寻常人守城手段之外,还要防范他用出些什么歹毒办法。徐乐回想了片刻,猛然想起一事。长安守军与自己之前对手一处区别便是射士手中不只有强弓,更是多用擘张弩。这种步兵弩弓造价不菲,又是步兵所用,是以恒安、马邑等以骑兵为主的边地鹰扬少见。弩弓装填困难,可是要论威力则在普通角弓之上,即便是徐乐身上这领宝甲也不敢硬接弩箭。难道徐乐心中暗自警觉,他希望是自己杞人忧天,但若真如自己所想,只怕今晚大家面对的就不是一块硬骨头而是一块顽铁!

  城外,大军如同潮水般涌向城池。身为李家次子的李世民亲自冲锋,部下不管抱着何等心思,此时都不能不舍命向前。在李家权威未失之时,这些人还没有挑衅这北方第一世家的胆量。李渊一声令下,也能砍下这些军将的人头。哪怕城内并未按照约定点起烟火城门也未曾打开,此时都得硬着头皮冲上去,向城池发起冲锋。长孙无忌之前的联络也并非徒劳无功,几路军将都拿出浑身解数,带着兵马追随在李世民身边,加上李建成此时也带兵接应,声势上很是惊人。之前几路攻打长安的都是蟊贼草寇不成气候,不管兵力规模还是气魄都不能和今晚相比。毕竟李渊为了举大事筹备多年,部下兵马攻杀占守皆有操练,其中部分操练便是专门为了攻打长安进行。况且李世民听从徐乐之言,并未如李建成等人那般把破城希望系于内应一身,沿途伐木制械,云梯、冲车、吕公车等攻城器械一应俱全。虽然不可能把所有器械都搬出来,可是云梯、钩索等物还是有的,只要杀到城下就能迅速对城墙造成威胁。大军前锋已经进入弓箭射程,城头士兵开始向进攻者抛射箭雨。哪怕是有灯火照明,夜间视物也不如白天便当。不过对于交战双方而言,此时放箭所求的都是速度而非准头。两方都是兵山将海,兵士之间距离极近,乃至前军稍微走慢一些,都可能被身后之人撞翻在地。这等密集阵型之下,弓手不必考虑准头,只要大差不差就能发个利市。城头梆点敲得格外急促,箭矢如雨点般落下。李世民举起马槊随意挥舞格挡,又将身形挡在步离前面。他知道小狼女虽然身后敏捷行动迅速,但是先天不足膂力孱弱,拨打雕翎非其所长,而她又是徐乐极为重要之人。如今好友在城中为了自己搏杀,步离如果有个好歹,自己就太对不起乐郎君。因此宁可自己遇险,也要护得步离无恙。

  在他们身前左右,李家家将高举旁牌为将主遮护,纵然舍命也要保住自己主公安全,因此李世民和步离的处境还算安全。步离并未因此领情,她此时顾不上自己的性命,只想先把乐郎君从城里接出来。她虽然不懂得太多军阵之事,但是也明白乐郎君此时处境不妙。只看城头那许多兵马再想想徐乐身边的人手,就知道这仗没那么容易打。再说自从长孙无忌拜访时,步离就觉得心烦意乱,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即将发生。此时这种不安的感觉越发强烈,其程度和罗敦被千越余部所擒之时不相上下。当时罗敦性命悬于一线,如果不是徐乐及时赶到,已然人头落地。今晚徐乐陷入险地,自己必须救他,哪怕是死也不在乎!她想要绕开李世民,自己一个人冲到前面去。可是在她面前不光有李世民,更有大批步兵阻挡道路。就算小狼女再怎么急,也没法从这些人头顶飞过去。何况她也知道,要想救乐郎君,还离不开这些步兵。长安城池高大,骑兵再厉害,也不可能飞上城头。所有的攻城器械都在步兵手里,他们不先打开城门或者冲上城墙,玄甲骑急也没用。是以骑兵渐渐落后,把攻坚位置让给步兵,让他们为自己开出一条路。

  这些步兵或扛着撞木或抬着云梯,并没有盾牌遮护。身上甲胄也自单薄,不能和那些大将的披挂相比。箭落在身上,难免穿皮透骨。沙场无情,这种时候没人会顾念情分予以救治,被箭射中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叫疼没人搭理还得咬牙往前冲。一旦跌倒在地,身后的袍泽就会踩着你的身体继续向前。

  在这种生死压力面前,谁也没法偷懒取巧,只能咬牙飞奔,希望逃过这箭雨覆盖。只要人到了城下就能安全。

  带队军将更是高喊着:“杀进城去,有的是财货!”

  “谁先登城国公有重赏!”重赏的诱惑战胜了死亡,兵士们两眼发红脚下生风,眼看离城池越来越近。就在此时,徐乐带领着玄甲袍泽,也已经杀到安化门外。

  第五百八十二章 雄都(二十一)

  宋宝依旧冲在队伍最前方,只是战马奔行的速度有所减缓。他的马槊、铠甲乃至战马都已满是血污,看上去倒是有了几分军将的模样,比他平日那等顽劣侠少形象强出许多。这一路行来,又有两队隋军成了玄甲骑刀下亡魂,其中一队兵马的主将还是宋宝亲手所杀,玄甲骑依旧未曾折损,只是几个人受了些轻伤。一如宋宝之前所料,这些未曾见过战阵的农人纵然扎束整齐刀矛在手,也算不上强兵。在街巷间厮杀,军队列不开阵势,兵力优势无从无法发挥。虽说看上去是以百人敌三十骑,实际上战场宽度就这么大,大概就是五个人对五个人的打,前面的倒下后面的再上去。于交战者而言,眼前就是这几个人,感受不到敌众我寡的压力。这种规模的厮杀,便是边地那些悍勇侠少也多半不落下风,何况是如今已经越来越像军将的宋宝。可即便如此,宋宝还是放慢了马匹脚步,不敢像刚才那样亡命冲锋,反倒是有意等着徐乐带大兵上来接应。其中原因也很是寻常,就在这如同砍瓜切菜的厮杀中,宋宝还是受伤了。伤他的乃是一支弩箭,穿破了甲叶刺中身躯。宋宝这些人身上披挂不能和徐乐以及韩约那足以成为将门传家宝的宝铠相比,可也是将作监中得力匠人费尽心力锤锻而得,甲胄自身很是坚固。如果是普通弓箭,只要不是正面命中,纵然可以穿破甲叶也不会对身体造成太大伤损。可是这弩箭大为不同,别看距离远射得位置也不算正,依旧钻透甲片、丝绸内衬以及下面的厚布衣衫钻入皮肉之内。若不是这几层遮护抵消了弩矢大半力量,发射之人又是个新手,宋宝这下多半要受重伤。跟着徐乐一路打下来,宋宝的胆量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变大了许多。他也是边地游侠出身,不至于受一点伤就大惊小怪失去斗志,但是这嵌在肉里险些伤到骨头的弩矢还是给他提了醒。这长安城终究是大隋国都所在,纵然精兵损于辽东,天子居于江都,所谓天下第一雄城底蕴大不如前,终究也不容人轻侮。那些鹰扬兵手中军械精良,放在边地怕是要抢破头。固然武器不能直接折算为战力,但是某些时候,器械优势确实可以弥补战力方面的不足。就像这擘张弩以往在战阵上只是零散出现没什么威胁,长安城内却是可能成规模出现。稍有一点大意,就可能稀里糊涂送掉性命。眼下得胜在即,自己更要谨慎,不能在此时丧命。高大的城门已经出现在眼前,城门洞墙壁上嵌着若干火把灯笼,旁边还放着火盆,把下面照得如同白昼。密密麻麻的鹰扬兵挡在路上,粗看上去也有数百人。旗帜鲜明队形整齐,兵士手中持弓张弩以待,显然已经等候多时。在他们面前摆放拒马,透过拒马缝隙可以看到油布的影子,这些油布之下苫盖的为何物宋宝看不出来,但既然摆在城门处由重兵拱卫,想必不是什么好物事。城头之上阴字认旗高挑,不知是阴世师本人在此还是子侄坐镇,城头军兵如蚁旗帜如林。显然突袭夺门已成妄想,这等场面下再想开城,只能舍死一搏。纵然这些鹰扬兵都是土人木偶,由着自己一刀刀斩过去,也要把手臂生生累断。宋宝可不想这种时候逞英雄,自然要退到徐乐身边看他的本事。徐乐的眼神比宋宝更为犀利,除了那些拒马后面的油布之外,他也注意到城头上同样用油布苫盖着成排物件。身为武人对于器械自然不会陌生,徐家人虽然以野战冲锋为长不以守城闻名,但不代表他们真的不会打守城战,对于守城器械也不陌生。但在徐乐所知之内,并没有什么器械需要油布遮盖,大不了草棚遮挡就够了。这些东西他看不出底细,却可以感觉到其中所蕴藏的危险,自己入城之后一路厮杀所遇凶险加起来,怕是都不能和这些东西相比。“冲!”徐乐举起马槊一声呐喊,随后吞龙宝驹一声嘶鸣,宋宝只觉一股劲风从身旁掠过,随后就见徐乐的背影向着拒马冲去。紧接着就见那些玄甲军将一个接一个从自己身旁掠过,宋宝此时也不敢再耽误,举起马槊随着众人发起冲击。城头之上,一众军将亲兵拱卫着主将。这位主将三十出头,满身甲胄威风凛凛。在他身旁则是一身文官袍服的男子,正是之前与阴世师分别的京兆郡丞骨仪!而这位武将,则是阴世师的侄儿阴弘德。阴家也是将门子弟,阴世师本人虽然弓马娴熟武艺高强,可是向来以谋略闻名不以勇力自矜,包括自家子侄在内,也都是军中智将,阴弘德也不例外。他虽然年轻力壮血气正盛,可是并不善于厮杀。白刃搏击近战厮并,慢说和军将相比,就是军中老卒的手段都可能在他之上。但是以沙场指挥调度兵将较量,哪怕是鱼俱罗这等有无敌之名的悍将,也不在他眼中。从小就被叔父教导,为将者在谋不在勇,是以虽然本领不高,但是面对千军万马并不会感到怯惧。眼看城内外兵马齐至,顷刻间便成内外夹攻之势,阴弘德反倒是越发镇定。只是关照着一旁的骨仪,看看他能否应付这种场面。论及官衔资历乃至辈分,他都没法和骨仪相比。而且骨仪又是朝中出名的硬骨头,脾气上来谁的面子都不肯卖,阴弘德对他颇为忌惮。守城并非骨仪职责,可是他主动提出助阵,阴弘德也没法拒绝。本以为一介书生胆量有限,不管有多少豪言壮语,等到兵马列开,难免吓得魂飞魄散。阴弘德还担心这位骨郡丞乱了方寸,让下面军校看笑话。可此时偷眼看去,骨仪面上神色如常,呼吸也丝毫不见凌乱,仿佛城内外这千军万马根本入不得眼。阴弘德咳嗽一声:“刀枪无眼,骨公一介文士不擅厮杀又未曾着甲,万一为流矢所伤小将担待不起,还是且入城楼躲避一二为妙。“骨仪冷哼一声:“某昔日代先帝治理地方之时,曾带领民壮捕盗擒贼,也亲手杀过贼寇,不至于如此不济。阴将军只管安心守城,不必为骨某分心。某只是不明白,大将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弩机运上城头,此时不用还待何时?”

  “骨公莫急,天黑不得目力,让他们离得近些才好!来人啊,击鼓!”阴弘德此时已经不必等待鼓楼的鼓声,而是一声令下,持鼓槌的力士擂动战鼓,鼓点与方才大不相同,变得更为急促,让人一听就心忙意乱。那些守在油布旁边的兵士听得鼓响,个个伸手抓住油布用力一扯,露出油布下所隐藏的器物。那是一架架巨大床弩,其通体为黄连桑枳木所制,长一丈二尺径七寸,后负绞轴下有轴车。弩机之上所放箭簇长三尺围五寸铁叶为羽七寸长刃为锋,在夜色之下,这些粗长弩箭一如恶兽獠牙,令人一眼望去便魂飞魄散。

  这便是阴世师不惜违抗圣旨,也要运上城头的利器:万钧神弩。战国之时战阵上就出现了弩弓,到了秦汉时代,弩弓更成为军中经制利器。毕竟汉家军队与来去如风能骑善射的塞上胡人比较骑射之术颇有以短击长之嫌,以步兵为主力的军队颉颃骑兵,弩机无疑更为有力。是以汉朝时,弩成为朝廷对付匈奴的第一利器,乃至颁下严令,禁止携带十石以上的弩弓出关以免资敌。至南北朝时群雄并起互相攻伐,弩弓更是被运用到极致。这万钧神弩便是在那时出现,成为军阵攻守利器。南齐萧子显,北魏源贺都曾用万钧神弩却敌,令对手死伤惨重被迫撤军。只不过这等巨弩造价昂贵养护不易,别说弩弓价值,光是一支弩箭射出去,都是一笔不菲的财货。寻常诸侯制两三张万钧弩已是不易,临阵时若是多放几支弩矢出去,更是肉痛不已。只有大隋这等混一宇内,一统南北的强大朝廷,才有足够强大的国力,制造这许多万钧神弩以及海量弩箭。事实上,长安城武库中所储万钧弩及弩箭,也是穷杨家父子两代天子心血,数十年时间,以海量财货乃至大批工匠民夫性命为代价,才积攒出来。昔日大业天子征伐辽东时,也曾想过把这等利器带上,让敌人尝尝厉害。可是受制于道路崎岖难行,床弩太过巨大运输不易,兵士连粮草兵器都不便携带,又哪来的气力带这等笨拙器械?此事只能作罢。乃至有些军将也曾私下议论,若是这些床弩出现在辽东战场,胜负未曾可知。杨广南狩江都之后,招募江淮弩手以为拱卫,又不惜工本花费,几次下旨想要把这些弩机自长安运到南方,也是心疼这笔家底。能让以彩绸缠树都不觉浪费的天子都念念不忘的利器,其价值自然不必多言。这万钧弩弓力可达十二石,三尺长的弩箭射在墙壁上,都能钉进去。若是射中人体,不管穿着何等甲胄都没用处。以射程论可达七百步,早在李世民冲锋之时,阴弘德便可下令放箭杀人。可是他迟迟按兵不动,就是为了把敌人放近些,以求一击造成最大杀伤。此时伴随着鼓声响动,油布揭去露出狰狞本色,自然再不会给人以丝毫退避余地。身强力壮的军汉手中高举木槌重重砸在扳机之上,只听一阵弓弦松动声响起,弩箭划破长空带着嗖嗖尖啸声向前飞出。穷大隋数十年国力打造之物,为守护大隋国都施展出威能。伴随着激射而出的弩箭,团团血雾炸开,惨叫声不绝于耳,一场灭顶之灾自晋阳兵马以及玄甲骑三十名军将头上降临!

  第五百八十三章 雄都(二十二)

  一如不曾见过骑兵墙阵以至于损兵折将伤亡惨重的京兆鹰扬,同样不曾见过如此规模万钧神弩同时发射的晋阳兵将,也为他们的见识不足付出了血肉乃至性命的代价。李家作为北地世家之首,也是自鲜卑六镇军汉起家的人物,自然知道万钧神弩为何物。但即便是以李家的财富地位,晋阳宫中大笔财货、将作监大批匠人,也承受不起大量打造巨弩的花销。整个晋阳所拥有的万钧神弩极为有限,且存放于城中,作为守城利器,以防敌兵乘虚而入。李元吉命人传信,以执必部可能来犯相威胁,李渊依旧能保持镇定。除去怀疑执必部是否有这个胆量以及能力偷袭晋阳外,也是因为那些万钧神弩就在城中。即便执必部真的兴师来犯,凭借这些巨弩也足以周旋一阵。

  晋阳城中所拥有的巨弩数量对比此时阴弘德摆出的巨弩,相差何止数十倍?财雄势大的李家,也只有这点家当,其他人更不必说。大隋各地城池无数,其中不乏通都大邑名城重镇,可是拥有万钧神弩的城池屈指可数。即便是个把要津险关有此等利器守城,也不过区区数架而已。弩矢威力再大杀伤也有限,如此多的神弩一字排开同时发射的情形,根本不可能出现。哪怕是在南北朝天下争雄时,也不曾有这么多巨弩同时出现于战场。不管是晋阳本地的河东鹰扬兵还是沿途归入李家麾下的义军草莽,都没想到会被铺天盖地的巨弩齐射覆盖。全无防范之下,自然吃了大亏。石老七乃是个火长,在河东鹰扬府吃粮当兵也有不少年头。他本是个身无一技之长的废人,虽然有一身力气,却偏偏扶不动犁,命里只合拿刀杀人。既无手艺也不想吃苦,除了摆弄兵器别无所能,这等人即便是在乡下也被人看不起。即便是当兵,在太平年月按着一年四十五天的军制也没好日子过。直到李渊入主晋阳,把鹰扬府轮流当兵制度改为常役,他才算找到一条活路。所有的毛病在军中都成了长处,靠着一身气力本领当上个火长。年岁日长心思便多,原本只求两餐一宿不至于冻饿而死,如今则想着成家立业延续香火。只不过这等事想想尚可,想要落到实处可不是容易事。李渊纵然仁厚也舍得赏赐部下,可是财帛自上而下被军将层层过手,到了火长手中所剩有限。再说石老七喜杯中物,又好赌博为乐,钱财左手进右手出,身上并无积蓄,哪个好人家姑娘肯许给他?

  随着年龄增大,再想成家越发困难,直到此番李渊率军出征,他才算看到了些许希望。阴世师驱民出城又不许百姓携带财货,即便李渊肯予以接纳并提供饮食,还是有不少人生计艰难,为求生存便顾不上许多。石老七看中了一个妇人,她的丈夫因为不肯离家被官兵当场砍杀,妇人带着襁褓中婴儿哭哭啼啼的出城,却不知该怎么活下去。毕竟李渊只能救她一时管不了她一世,想要在此等乱世生存下去,把孩子抚养长大,总要找个依靠才行。她是个没什么主意的女人,所求也不多,只要能拿出些财货保证她和孩子吃饱穿暖就肯改嫁。对于石老七来说,到了这个岁数,要求自然也一降再降,这样的女人便是老天赐下的福气。他手中并无积蓄,相善军士情形和他差不多,都是口袋光光的穷汉,想要弄一笔财货讨老婆,就只能从城里想办法。石老七费了好大力气才让自己进入李世民的先锋军,为的就是第一个打进城中发财。他听人说长安城内遍地是钱,如今更是没了百姓,不管怎么折腾都不会受军法惩办。随便找个院落冲进去,便能圆了自己成家的梦。是以李世民一声令下,他便冲在最前,不管是乱箭还是滚木、石块,都挡不住他那颗成家立业的心肠。为了迎娶那个妇人,便是拼了性命也值得。石老七虽然没打过多少仗,但也受了几年操练,尤其练得一手好旁牌,自问可以在乱军中得条活路。出征之前,又特意求爷爷告奶奶弄了件破旧布甲贴肉穿戴,战阵上比别人多穿一层甲就多了一分活命机会,这也是他的胆量来历。方才城头上乱箭如雨,石老七旁牌上密密麻麻满是箭杆,自己却未曾伤损也是明证。自入伍以来就不曾见过万钧弩的石老七,自不知城头摆出的是什么东西。当巨弩发射时,他还是当作厉害些的弩箭看待没往心里去,把旁牌用力挡在胸前,一声呐喊向城门猛冲而去。随着一阵巨响,石老七只见成排的弩箭从城头射下,随后便觉得手臂上一股巨力袭来。这股力道大得吓人,那面晋阳将作监匠人精心打造的旁牌在这股力量面前变得如同纸糊般单薄,只在一瞬间就被撞得粉碎。随后这股力量顺着石老七的手臂一路猛冲,击碎铠甲、布甲、臂骨、进而冲入胸膛。石老七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原本向前的身形被这股无从颉颃的巨力冲击着向后不住倒退,两名同火袍泽来不及躲避,被他身形一撞便向左右倒。直到撞到同袍身上时,石老七才感觉到疼痛。那是一股痛彻心扉钻心剜骨的痛苦,从臂膀到心肺一起发作,只一瞬间就让石老七这惯能吃苦的老军伍涕泪横流。他想要张口惨叫,却发现自己叫不出声,身体里所有的气力都伴随着剧痛流失,身体也不受控制,向路旁倒去。他低下头,随后便发现自己胸前那根粗大的弩矢。不管是唐国公为兵士发放的铠甲,还是自己那救命布甲在这根粗大弩矢面前都失去意义。顺着弩矢已经能看到那汹涌流出的血,虽然黑夜里看不清到底有多少血流出来,但是石老七确定自己快要死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脑海里浮现出的是那个妇人的模样。事实上他从来没看清过那妇人的长相,此时更是记不清楚,只是在他心里坚决认定这个妇人很美,为她死很值得。死去的自然不止一个石老七。由于双方距离太近,晋阳兵马的阵型又太过密集,这轮弩弓攒射几乎不会有射偏的可能。团团血雾炸开,无数生命在弩弓发射的一刻宣告终结。弩矢轻松穿透目标的胸腹之后并不满足,依靠机括带来的强大力量继续向前,直到把第二、第三个目标也一起穿在身上,才志得意满的停下。李世民和玄甲骑同样位于弩弓威胁之下,面对这种射程可达七百步的强弩,所有人都不敢夸口认为自己平安。李世民见识远在普通军汉之上,在阴弘德亮出神弩的刹那,他就意识到情况不妙,扯开喉咙一声呐喊:“大家小心!步离快”他说话间回头看向步离,想要提醒小狼女这种弩弓的厉害让她快点躲起来。不想回头时却发现战马依旧小狼女已经不见了踪迹,此时才知道,原来这小姑娘并不像看上去那么柔弱。虽然不善于应付强弓硬弩,却也有自保手段。她并非徐乐的小尾巴更不是妾媵之属,而是玄甲骑的成员之一,也是能斩将破阵的战士,不需要别人保护。玄甲骑其他军士乃至李世民本人在内,此时的处境反倒更为凶险。也就在李世民回头寻找步离的同时,他身旁家将李鹰一声大喝自马上飞跃而起,猛扑李世民。李世民来不及反应,就被李鹰抱着一起摔落马下。李鹰身为家将自有为主殉身的觉悟,在扑向李世民之时已经看准了方位,保证自己位于下方为主将充当肉垫,落地之时自己在下李世民居上,虽然满身盔甲分量不轻,可是李世民自己并未觉得疼痛,只是头略一眩晕。

  人固然未曾受伤,可是依旧窝了一肚子气。李世民勃然大怒道:“你这是做”他训斥的言语未曾说完就闭上了嘴巴,两眼直直的望向自己方才所在。那里原本有自己心爱坐骑,也有玄甲兵马拱卫,可就在瞬息之间,情形已然大为不同。至少有三支弩箭贯透马身,激射而出的血浆甚至落在了李世民头面之上,浇得他一个激灵。这匹千金难购的宝马伴随着一声哀嚎向着他所在之处倒了过来。这回李世民不用人提醒,就地翻滚逃向一边。可是接二连三,又有更多的马匹以及满身盔甲的军士砸将过来。所幸他身手敏捷,左右滚动躲避,不曾被人尸或者马尸砸中。李世民并未因此欢喜,心头反倒是痛如刀绞。他能认得出来,这些人马尸体都属于玄甲骑。这支千辛万苦编练成军的精锐骑兵,本应是自己转战天下扫荡诸侯的一柄宝刀,却不想折损于此。大战蒲津全歼鱼俱罗部下时,损失也微乎其微,可是方才这一轮万钧神弩齐射,伤亡怕不是几十人。对于总数不过两百上下的玄甲骑来说,这损失已经算得上伤筋动骨元气大伤。比起这些兵士死伤,更让李世民担心的则是城中徐乐安危。阴世师的巨弩不会只对准城外,城内肯定也会有同样布置。如果说士兵战死还可招募补充重新操练,徐乐却是可遇不可求的无双斗将,如果他也死在这弩箭之下,穷自己一生怕是也再难找到这般得力的部下。李世民的心陡然提到喉咙,眼睛死死盯着城门,心中只剩了一个念头:乐郎君如今情形如何?可还安好?那些玄甲军将伤亡几何?

  第五百八十四章 雄都(二十三)

  在那些守城鹰扬兵揭去油布的刹那,宋宝已然意识到大祸临头。他那位追随过贺拔岳老柱国的叔父,在战阵上曾经见过万钧弩发威,更是侥天之幸,得以在这等利器下逃得性命。老人戎马一生,死里逃生的经历无数,很多事都已然淡忘,唯独对这一桩念念不忘。乃至经常拉住宋宝仔细描述这巨弩模样,又翻来覆去地讲述自己怎样靠着祖宗庇护神明保佑,从这神弩之下死里逃生的经过。

  要知道老人说这些前尘往事的时候可不是和颜悦色,而是横眉立目手里还提着碗口粗的棍棒。但凡宋宝有丝毫走神,就将木棒劈头盖脸地打过去。因此宋宝对万钧弩印象牢记脑海,只一眼就能认出。

  当年被叔父用棍棒抽打时,他还认为是老人小题大做。在马邑那种地方,便是整个鹰扬府也未必有几架巨弩。就算有也是对付突厥人的,不可能拿来朝自己这群侠少招呼。即便有人发了失心疯,把这东西拿来对付自己也没关系。两三架弩机不管威力再大,准头也就是那么回事,只要不是命数太差,就不可能被打中。

  在边地做游侠的经历,也证明他的看法准确无误。那几年闯荡江湖杀人越货,死斗拼杀多次,和官兵也交过手,从不曾见过巨弩出现。直到今天,这许多巨弩映入眼眸时,宋宝才从心里感激那位已经不在人世的长辈。如果不是他当年的提醒,自己恐怕已经变得如徐乐等人一样。

  玄甲骑并非不死之身,徐乐也并非神明。虽然他同样知道万钧神弩的存在,可是在全无预兆之下,也无从预料这种利器会以如此规模出现。那些三尺长的弩矢在机括之力作用下于玄甲军阵内横冲直撞,同样造成了巨大杀伤。一路上踏破一个又一个军阵,斩杀数百京兆鹰扬的豪杰,就在即将看到胜利那一刻,绝望地饮恨于城门之下。

  十几匹战马以及骑士倒毙于路,就连徐乐本人也在弩箭发出的刹那落马。宋宝眼睁睁看着纵马提槊冲锋在前的徐乐落马情景,也听到了韩约的一声怒吼以及韩小六的哀嚎,随后又看到了素日与自己相熟军将的凄惨死状。

  其中两个出身梁亥特部落的军将,乃是军中有名神射,即便是在十数万晋阳军中,两人的射术也少有人能及。袍泽私下议论时也说过,靠着这手神射功夫,他们的前途不可限量,成为将军就是个迟早的事。可如今,两位以箭杀人的行家却倒在了箭下。长长的弩矢把他们连人带马钉死在地上,两人却连放箭的机会都没有。

  李世民家将出身的李豹武艺不算特别出色,在玄甲骑里只能当个火长。但是胜在脾性宽和,别看来得晚,在玄甲骑倒是维持了个良好人缘。宋宝知道他的根底,更明白贵人家的规矩,别看他离开李家,依旧是李家仆役。和普通人相比,他更容易在李世民面前说上话,在那些家将里也有着足够的关系,只要他愿意为谁保举个前程也不算太难。因此平日里宋宝刻意结交着他,希图日后可以借这层关系攀扯李世民。可就在方才,宋宝的念想以及之前投入的财帛全都化作流水。他亲眼看着李豹被一支巨弩穿胸,弩矢带着死尸落地。

  幸亏玄甲骑选拔严格,能成为军将的,无一例外都有过人身手。更得益于徐乐的严格训练,让这些军将对于突发情况的反应远胜同侪。平日里徐乐对这些玄甲袍泽很是宽厚,可是在训练时则严苛如暴君,乃至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稍有不合心意之处,就要从头来过还要额外加练,谁要是有些懈怠就要以棍棒招呼。

  这种方式难免惹人反感,如果不是他自己功夫高强镇得住场面,恐怕早就有人站出来寻他晦气。宋宝心里对这种行为也颇有微词,只不过他晓得厉害不敢说出来罢了。可是到了今天,他不得不承认,徐乐的这种严格非但不是刻意刁难,反倒是对部下的关爱。

  如此规模的巨弩攒射,足以让这三十来人全军覆没。可是这些军将硬是靠着本能反应,把损失降到最小,在第一轮射击面前,只死伤了十几人。就算是那些老将在场,见到这一幕只怕也要给徐乐双挑大指,赞一声:“好手段!”

  不过对于总数仅三十的玄甲骑来说,一口气死伤十几人依旧是灭顶之灾。这年月减员两成的部队往往就会失去战力,需要重新整编后才能继续厮杀,何况是一口气折损了将近一半的军将。更要命的是,他们还损失了自己的统帅也是整个玄甲骑的灵魂:徐乐。

  完了!这下全完了!

  宋宝见到徐乐落马的刹那,心就彻底凉了。他本来是个桀骜性子,谁都不放在眼里。可是他也得承认,自己对徐乐是怕到骨头里。乃至他的心性为人与自己格格不入,遇事的处置更是和自己南辕北辙,可是自己依旧不敢或者说不想违拗。私下里更是认定,只要有徐乐在,龙潭虎穴都可以去闯。如今徐乐自己都死了,又有谁能带自己这些人活着离开长安?

  一瞬间宋宝甚至失去了厮杀的力气,只想着圈马逃走。至于能逃到哪,又能逃多久,根本就没考虑过。总之怎么都是死路一条,又何必白费力气的挣扎?

  其实不光是他,其他玄甲骑军将也差不多是这种反应。这支令行禁止一声军令甘愿赴汤蹈火的铁军,在徐乐落马之后也显得有些慌张失措。一部分人想要冲过去厮杀,一部分人想要圈马逃走,能列开墙式阵型和几十倍敌人冲锋对撞的铁骑,竟然变得进退失据。

  虽然人在突然受到惊吓之后确实可能有类似反应,但是宋宝心里有数,眼下玄甲骑的慌乱与万钧神弩并没有多少关系,而是因为失去了徐乐。玄甲骑别看被李家父子看作宝贝疙瘩,李世民更是把这支骑兵视为海内第一精锐,可是这支军队乃是因徐乐而存在。一旦失去了主将,他们也会变得庸碌平凡,最终消亡。

  被困城中猝然遇伏,又碰到这么厉害的凶器,军心一散不战自灭。宋宝已经预见到自己被守城方活捉,人头砍下来挂在城墙上的结局,又无力抗拒或者说无法抗拒。离开徐乐自己什么都不是……或许自己和李家都注定死在长安城下,这是老天的命令,没法抵抗。

  就在宋宝准备任命时,猛然间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徐乐在此!大家不要乱!”

  徐乐?他还活着!

  这声音听的分明,确实是徐乐无疑,可是他明明落马了,这又是怎么做到的?在这种弩箭面前,什么样的盔甲都没有意义,他又是怎么活下来的?难道徐乐已经成了不死之身?还是徐家有什么家传绝技,可以抵御这种弩箭?

  不管怎样,这一声大吼对于玄甲骑来说意义非凡,甚至可以算作逆转乾坤。本来乱作一团的玄甲骑军将在这一声大吼之后,顿时大为改观。所有人勒住坐骑如同日常操练一样,等待主将下一步指示。不管是万钧神弩还是其他生死危机,都不如军令来得要紧!只要是徐乐的命令,哪怕是让大家站在那里等死,众人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宋宝还在寻找徐乐所在,还没等找到,就听到第二声大喝响起:“全军随我退!”随后只见吞龙驹一声长嘶猛然转头,向着宋宝所在的方向冲过来。之前明明落马的徐乐也重新出现在马背上,手持长槊威武若天神。

  “乐郎君!”残存的玄甲骑几乎同时高喝出声。不需要任何人下命令,也没有事先排演,纯粹是发自内心的欢喜。就连宋宝在内,也下意识地欢呼出声。别看现在处境依旧,可他还是坚信:这回得救了!

  万钧弩威力虽然强悍,但也有自己的短板,就是装填拉弦不易。城门处那些士兵虽然手忙脚乱地装填弩矢重新上弦,可这项工作并不是一时三刻可以完工。眼看玄甲骑纷纷圈转马头要走,城头上的骨仪第一个急得手足无措,大声道:“放箭!快放箭!莫让这些人逃了!”

  阴弘德笑道:“骨公莫忧,区区十余骑残兵败将,不过疥癣之患何足挂齿?他们人在城中,就是釜底游鱼瓮中之鳖,让他们逃又能逃到何处?只要我等守住城池不失,不让李家兵马杀入城中接应,这点人马还能翻转乾坤不成?”

  骨仪也知此时理应集中力量对付城外的大军,没必要和这几十人过不去。再说万钧弩这种武器对付大部队更有效,想要射杀十几个骑兵反倒是有些困难。可不知怎得,他心里就是有一种说不出的预感,这几十人对城池的威胁,比外面那千军万马更大。他们只要不死,这座城池就不能安宁。

  这种念头毫无道理,说出去也没人信。不过阴弘德总归是后生晚辈,骨仪又是朝中出名的耿介之臣不敢不给面子。眼看骨仪神色不快,只好吩咐道:“放!”

  嗖嗖嗖!

  摆在城头上的弩车朝着城下射击,锋利的箭头射穿屋顶、墙壁、地面,重重扎入土中。战马的鬃毛被弩矢带起的风卷动,一支箭掠过宋宝的头顶,重重落在他面前。可是宋宝并没有拉住缰绳,也没有趋避退让,而是紧催坐骑从弩矢旁边绕过,继续向前急行。

  城头朝地面射击的准头总归是不大好,何况玄甲骑军将个个骑术精湛,这一轮弩矢攒射并没有造成什么伤亡。众人在徐乐带领下紧催着坐骑向城内疾驰,没人停留或是回头,这排箭簇与其说伤人,不如说更像是给他们送行。

  然则此时骨仪不管再如何不甘,也顾不上对徐乐一行继续穷追猛打。城外晋阳大军的攻势如同山崩海啸一般席卷而至,城头所有守军的注意力都被迫转移到这大队人马身上,再也顾不得其他。即便骨仪再怎么不甘,这时也得讲究个轻重缓急。他只能在心里自我安抚,毕竟自己不是武人,对于战守之道不如阴弘德这干人熟悉。或许他说得没错,这十几骑残兵,翻不起什么风浪。

  第五百八十五章 雄都(二十四)

  万钧神弩带给晋阳兵马的伤害远比城内徐乐一行为大,乃至李世民自己都险些丧命于这巨弩之下。可是攻城大军的脚步并未因此停留,在初时的慌乱之后,大军依旧按照平日里操练熟惯的战法,各司其职向城头猛扑。

  李渊性情本就仁厚,又有北地第一世家的庞大财力以及杨广在晋阳所积存的海量财货支撑,保证李渊有足够充沛的资本厚赏三军。平日里时不时就有财物赏赐下来,让晋阳鹰扬兵早早就明白一个道理:追随唐国公,就有无穷的富贵,比起那些为天子卖命的袍泽,日子不知好到哪里去。

  行得春风收夏雨,人心换人心这个道理未必适用于高门大户世家门阀,但是对于大多数出身寒微性情质朴的军汉来说依旧适用。大家平日里得了唐国公大笔好处,全都从心里想着要报恩。不过自己身无长物,除去一条性命又拿什么报答恩主?是以李渊一挑起反旗,这些军将便都愿意为之效死。其中固然有人想要借机博荣华富贵,但也有不少人心思单纯只是为了报恩。城头上的弓弩不管多厉害,这时候也得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哪怕用命还了国公恩德也在所不惜!

  再说这个时候不是谁想停就能停下来的。千军万马齐动,不要说随便往回跑,就是站在原地不动都是危险的事。你自己不跑,身后的袍泽就可能把你撞翻在地再从你身上踏过去,直到把你踩成肉泥!除非是身边的人都想着逃命,否则就算是胆小鬼在这种时候也只能被动地被人群裹挟冲锋。

  李世民在初期的慌乱之后也稳了稳心神,从地上爬起来大声呼喝道:“攻城!莫让他们放出第二发弩箭!”

  他对于万钧弩也极为熟悉,知道这战具的短板所在。这个时候撤退正好随了敌人心愿,守军可以从容不迫装填发射,把晋阳人马当成猎物随意射杀。趁着这个机会冲上去,登上城头进入肉搏白刃,才有一线生路。

  鼓声再次响起,比方才更为响亮。大队人马呐喊着不顾一切地冲向城头,准备与隋军以死相拼。今晚李世民带兵攻城主要是为了配合徐乐,为了保证行动速度,三军只携带了云梯、钩锁等简易攻城器械。吕公车、冲车等大型器械并未推出来,眼下偷袭变成强攻,这些器械的缺失让李世民很有些束手束脚,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这时候也只能咬牙硬顶,让步兵举着云梯冲向城墙,另一部分士兵则扛着两人合抱粗细的圆木,向城门冲去。

  李建成与谢书方立马于三军后方,取冷眼旁观态度。方才那一轮弩箭也让李建成受了不小的惊吓,悄悄地后移了一段距离才重新勒马停蹄。虽然夜黑如墨四周景象晦暗,但是借着火把还是依稀能看到李世民所部兵马为巨弩射杀的情景。

  看到李世民落马的那一刻,李建成的心也陡然提到了嗓子眼。不管怎样总归是血浓于水,眼看着一奶同胞手足落马,李建成也做不到无动于衷。他几乎下意识地要下令收兵,再让亲卫不顾一切把二郎抢回来再说。可是话到唇边,还是被牙齿牢牢挡住,这两个字死活出不了口。直到李世民重新起身传令,李建成这颗心才算是放下。

  “君轩你看,二郎平安无事!这乃是天佑我李家!吉兆,这是吉兆啊!”李建成言语情真意切并非作伪,自家兄弟怎么斗都是自己的事,总不能便宜了外人。毕竟眼下头一号对手乃是长安的阴世师,并非自家骨肉。

  谢书方附和道:“郎君所言不差,某也觉得这乃是天意。连万钧神弩都奈何不得二郎,可见他是个有福之人,这座城池合该于今晚易手!郎君可速传令箭,命令后军把各项攻城器械都运过来,助二郎破城。再命亲兵执行军法,谁敢无令退兵者,杀无赦!”

  “这还要攻下去?”李建成有些犹豫:“阴贼连万钧弩都摆出来,不知还有什么手段。二郎若是再攻下去,万一有不测”“郎君多虑了!连万钧弩都不怕,其他还有什么器械能伤到二郎?只管让二郎放开手脚攻城,千万不要阻拦,否则日后怕是要被二郎埋怨!李家大业在此一举!我们不但不能收兵,还得让二郎拼命攻城才是,哪怕是用人命填今晚也得破了长安!”

  李建成初时有些莫名其妙,不知谢书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是很快他就想明白其中关窍,随即就出了一身冷汗,乃至看谢书方的目光都有些怪异。熊熊火光中,谢书方的相貌是那般狰狞,与平日温文尔雅世家子的形象简直判若两人。此人真的是江左谢家子弟名门之后?是自己倚为左右手乃至准备穿针引线,让其成为自家妹婿的男人?

  他这番安排,分明是不打算让二郎活着回来,这也未免太过狠毒了!自家兄弟相争,打压二郎一番,或是设法折去其羽翼削其权柄都可,但总归不能残害手足性命,这也是李建成底线所在。现在谢书方的安排已经侵入了李建成心中底线,让他对这个谋主升起一股厌恶,下意识地想要痛骂其一番,再下令把李世民召回来。可是他随后又想到谢书方这样安排的用心还是为了自己基业,而且这番安排本身并无不当之处,就算日后拿到李渊面前都没什么不妥,这骂人的话就说不出口。

  或许二郎真的是有大造化之人,破城之事就该着落在他身上?若是此时自己强令收兵,说不定二郎还会不高兴,自己枉自做了小人。再说这万钧弩装填一次耗时甚久,只要能抓住这个空挡杀上城去,这弩弓再厉害也没了用处。等一等或许也没什么妨碍?

  一阵不合时宜的裂帛声,打断了李建成的思考,也再次让李家兵将体会到绝望二字的滋味。就在众人不顾一切地冲向城墙之时,第二批万钧神弩倾泻而至!

  自古以来万事万物相生相克,天下间没有任何一宗战具可以做到天下无敌。按照常理,万钧弩发射的间歇颇长,足够攻城方拉近与城池的距离,甚至把战斗进行到白刃阶段。因此守城方只能把万钧弩当成御敌手段之一绝非全部,必须辅佐以其他强弓硬弩滚木擂石,彼此配合使用才行。

  镇守长安的京兆鹰扬缺乏战阵经验,临阵之时难免紧张,这也是攻城一方的底气所在。只要趁着守军手忙脚乱杀上去,就能让万钧弩变成废物。可包括李世民在内,千算万算,都没算到杨家父子压榨民力到这个地步,城中积存万钧弩的数量远超想象。以至于豪奢到第一轮万钧弩射过之后,还能再推出新的弩车,朝城下倾泻乱箭。

  这些弩车上的弩矢是早已经上好的,不需要装填。阴弘德为人狡诈,之前并不急着发射,给攻城方造成一种“城头万钧弩来不及装填”的错觉,直到这时才发出致命一击。

  不同于城中玄甲骑,这些步兵没有那么好的训练,反应自然不够快。更重要的是,攻城兵马实在太多距离太近,这些巨弩根本不需要瞄准,随意发射都能射杀人命。伴随着这一轮劲弩齐射,汹涌的人潮瞬间被射出无数缺口。

  只不过有了前次的经验,这次晋阳兵马的反应总算从容了一些。侥幸未死的兵将依旧不顾一切向城头发起进攻,希图把彼此的距离拉近,让对方的武器失去作用。一些军将也在大喊着:“后退也是个死!冲上去,夺一条活路啊!”

  人在盲目的时候,便容易听别人的话。这些士兵也不知道这种情况下该怎么逃命,下意识地选择了相信主将。晋阳的儿郎强忍恐惧,朝着目标拼命狂奔!

  一架云梯搭上了城头,随后又被撑杆推开。滚木、石块不要钱一般砸下来,朝着城下的官兵猛烈投掷。阴弘德也未想到晋阳兵的战意如此决绝,两排神弩居然没能摧毁他们的士气。不过阴弘德并不担心,城头储备的石块、滚木足够,就算是用这些东西,也足以保证今晚没一个人能登上城头,何况他的手段还不止于此。看着城下汹涌人潮,他只冷冷说了一声:“再放!”

  第三排劲弩继续朝城下射去!

  李世民所在的位置再次被数支巨弩所覆盖,不过这次他的处境并没有那么狼狈。就在弩箭即将发出的刹那,一只小手便拉住了李世民的手臂,把他拖出了险地。不用看来人身份,只看那只小手就知道是步离。

  虽然知道小狼女没那么容易死,可是没找到人总归不放心。眼见步离无恙,李世民心头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也不光是李世民,残存的玄甲骑都被步离带到了安全之地。

  眼看晋阳兵马成排的发起冲锋,又如同退潮般被击溃,李世民急得两眼冒火,不顾一切想要冲上去指挥,却被步离紧紧拽住。李世民不敢摔伤她,只好大喝道:“放开!”

  步离看了他一眼,依旧紧握李世民手臂不放,只吐出两个字:“会死!”

  李世民愣了一下,随后明白过来小狼女是在说自己。他慨然道:“大丈夫死有何惧?只要能破的了长安,纵然是死我也认了!再说城池不破,乐郎君他们又该怎么办?”

  “乐郎君肯定有办法!破城不能靠你们,只能靠郎君!”步离破天荒第一次对李世民说出那么多话,语气坚决神色坚定,对于徐乐充满信心!这种信念不止感染了自己,也让李世民的心略微松了松,暗自思忖:小狼女说得如此笃定,不像是无的放矢,莫非她真有把握?

  第五百八十六章 雄都(二十五)

  城头厮杀的情形,徐乐一行人是看不到的。比起自城墙上倾泻而下的弩矢,城门处平放的那些万钧弩车对于玄甲骑威胁更大。如果城门守军也像城头守军一样,把弩车分作几批次第发射,玄甲军将的伤亡必然远超过现在,三十人未必能剩下几个。好在再好的器械也要人来用,这些操作弩车的鹰扬兵缺乏战阵经验,又被徐乐和他部下那一腔孤勇吓破了胆,并未严格遵循阴弘德之前下达的军令,而是一股脑把所有弩箭都射出来。玄甲骑也正是靠着敌人的这个小小失误,获得了一线生机。在第二轮弩箭装填完成之前,他们必须逃出弩箭射程,否则就是活靶。包括徐乐在内,所有人此时唯一的念头就是抓紧时间冲出死地,顾不上关心其他。直到众人从眼前街巷冲出拐入横巷,才长出了一口气,勒住缰绳听着远方动静。

  通过随风而来的战鼓声以及喊杀声判断,战斗依旧在继续。攻守双方战技有差但斗志相近,这场战斗一时三刻之间多半分不出胜负。韩家兄弟在方才的弩箭攒射中并未受伤,只是担心徐乐的安全。见他平安无事,两兄弟都把悬着的心放下。韩约问道:“郎君,我们方才何不拼死一搏,与李二郎的人马里应外合?如今我们处境倒是安全,却是离城门越来越远,这夺门之事又该怎么做?”

  “玄甲骑袍泽皆不畏死,可也不能让大家真的去送死。阴贼今晚早有准备,长安各门皆为龙潭虎穴,纵然用成千上万条性命,也未必能攻开城池。我们的性命不可随意挥霍在这种地方,要破城池还得另想办法!”

  宋宝这时也从万钧弩的震慑中恢复了神智,听徐乐说话立刻接过话头:“不知郎君有何妙计夺城?”

  “算不得妙计,不过是情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徐乐说到这里略微停顿了片刻,伸手揭开脸上面覆,看向面前坊巷。今晚乌云笼罩月色晦暗,虽然街口都有灯火照明,但依旧看不清景物,只能看到房屋轮廓。何况城中无人走动,便没有活力可言。黑黝黝的坊巷建筑毫无美感,并无可观之处。然则徐乐偏偏看得入神,仿佛眼前不是普通街巷,而是名山秀水人间仙境。直到远方传来那旋律独特的鼓点以及步兵奔跑之声,徐乐才重新将面覆戴好,提起马槊自言自语:“唐国公曾经向长安父老许诺,要带他们夺回家园,此番怕是要食言了。”徐乐身后众人并没明白自家主将话里的意思,也猜不出徐乐的想法。众人对自家将主信如神明,相信不管面临何等危局,只要有徐乐在,都能带大家转危为安。哪怕是在当下这种处境面前,对于徐乐的信任也没有半点动摇。可是眼看徐乐也不传令也不肯说出自己心中想法,只是提兵器准备厮杀,心里难免有些忐忑。夺取城门里应外合的谋略一败涂地,李家军队只能靠硬碰硬的手段强攻城池。哪怕看不到城头交战情形,只看城防武备就能猜到,李世民此番攻城肯定是败多胜少。自己这些人武艺高强来去如风,长安城又足够大,在当下足以自保无恙。可是一旦攻城部队被打退,阴世师把几万守城兵马调度起来,以全城的武备力量兜剿自己这十几个人,大家纵然肋生双翅也难以走脱。这时候主将还想着眼前厮杀没有长远打算,大家的性命怕是难以长久。京兆鹰扬步卒已经出现在众人视线中,徐乐一马当先冲锋在前,其他人也只好列摆墙阵,随后朝着步兵冲过去。虽说刚刚被万钧神弩杀伤了近一半人马,但是眼前不足百人的步兵还不足以阻碍这支铁骑。玄甲众将把遇伏怒气以及袍泽被难的哀伤,全部发泄在面前这群倒霉蛋头上。伴随着战马咆哮、直刀挥砍,铁骑从这队步兵身上碾过去,留下一地的死尸伤患。

  徐乐并未让部下回头兜杀把这些步兵斩尽杀绝,而是朝身后众人吩咐道:“举火!烧屋!”韩约一愣。他是老徐敢一手栽培出来专门给孙儿做帮手的,不但一身本领专为和徐乐配合,就连平日行事也早已养成唯徐乐马首是瞻的习惯,只要乐郎君下令,不管是挡刀挡剑还是上山下海他都会下意识地执行。可总归是徐家闾百姓出身,固然在神武做过侠少,也是打抱不平外加做些见不得光的生意而已,杀人放火这种事很少做。

  徐家祖孙也不是依靠勇力祸害地方的人,不会给部下下这种命令。因此听到徐乐的话,韩约有些诧异,破天荒开口询问:“烧哪里的房子?”

  “见房就烧,遇屋即焚。若是老天相助,我们今晚不需夺门,也能让长安易主!”宋宝这种事做的多了,倒是没有什么妨碍。阴世师在所有坊巷路口都立有标灯、火把以及火盆,因此寻找火种并不困难。他单手提着马槊,另一手高举着火把问道:“若是老天不肯帮忙又该怎样?“徐乐也寻了根火把在手打马向前,头也不回地说道:“那我们就与这座城池同归于尽!有这么一座雄都陪葬,大家也算不虚此生!大家放开手脚,随我大闹一场吧!”说话间将手中火把朝着身侧屋顶用力掷去!在看到万钧神弩那一刻,徐乐就知道,今晚原本的计划注定失败。阴世师的诡诈与狠辣都远超自己想象,他早以发现密道所在,故意不加以破坏,就是为了让晋阳兵马攻城,再靠着那些万钧神弩给攻城方造成杀伤。如今李家背负着整个长安百姓这么个大包袱,在长安城下再撞得头破血流损兵折将,士气必然降到谷底。十几万大军用不了多久就会散去,乃至李家父子的性命,也多半因此送掉。他既然准备以城池为饵诱杀李家兵马,准备必然充足。除去万钧神弩外,肯定还有其他守城器械。纵然京兆鹰扬不算善战,可是占据地利且早有准备之下,依旧不是急切间就能战胜的对手。就算是玄甲骑全数进城,也一样没法夺取城门。身为上将与普通军汉的区别不单纯在于武艺,更重要的是头脑以及反应速度。阿爷在世时就说过,不管一个人武艺何等了得又或者气力如何惊人,总归还是血肉之躯。上了战场随时可能丧命,这也是身为武人应有的觉悟,怕死就别做军汉。身为一军之主身上担负着部下的身家性命,就更容不得半点马虎。士兵可以畏惧、怯懦又或者心慌意乱,主将却必须时刻保持清醒。哪怕自己身负重伤命悬一线,又或者至亲至爱之人死在面前,也必须保持心清如水。这是身为主将职责所在,也是衡量主将是否算得上出色的标准之一。当年玄甲骑兵为李家立下赫赫战功,固然是因为徐敢武艺高强,也和主将临机决断果决睿智密不可分。有这么个祖父言传身教,又设下种种关卡考教,徐乐自然也有这份本事。再者自从他带着十几骑离家贸易到现在,经过的生死难关不知多少。固然万钧神弩是第一次见,可是以往那些遭遇,也未见得就比这些巨弩来得轻松。因此他并没被如此多的巨弩所震慑,更不曾被贴面飞过的弩箭吓破胆。乃至在巨弩从面前飞过时,他脑海里想的也不是这些弩箭,而是在大宅中所见的那些火罐以及城内的种种异常。所有坊巷路口都有的火把、灯笼,固然可以说是为了照明,但也可以说是现成的火源。再有那些被刻意破坏的水缸,以及宅院里人为堆积的柴草。这些东西加在一起,就很容易让人产生联想。一座宅院里的火罐再多,杀伤也有限,如果单纯在那一处放火,火罐纯属鸡肋,并没有多少意义。但若是城中大多数房间都有火罐,再有人刻意放火焚烧,这天下第一雄城就变成了一座熔炉,进了城的人固然难以逃脱,整个城池也会化为白地。

  徐乐甚至已经猜到了阴世师的盘算,驱民出城以万钧弩为守御,都是尽最大力量守住城池。可他也想到了,即便如此城池还是存在失守可能,这些火罐就是最后的手段。一旦李家大军杀入城中,他就会命令部下放火,把整个都城付之一炬。反正乱军之中无从分辨,到底是李渊放火还是阴世师放火,又有谁说得清楚?到时候晋阳兵马死伤惨重,得到的仅是一座充满断壁残垣的废墟,财货粮草一无所得,军心士气必然瓦解。于天下而言,李渊更要承担上一个火焚都城烧死代王的骂名,怎么看都是有亏无赚的买卖。这种事非狂人不可为,如果不是之前阴世师驱逐百姓,又故意留着地道诱杀,徐乐还不会这么想。可是这些事做出来,阴世师干什么都不奇怪。徐乐无意指责阴世师的手段,只是想着自己该如何将计就计。他所用的手段,实际也算不上光明正大,若是有其他办法可想,徐乐也不愿这么做。可是如今形势所迫,他也没有办法可想,只能破釜沉舟兵行险着。日后不管是国公责怪,还是长安百姓的抱怨,都由自己一力承担就是。

  一支支火把如同流星一般落在屋顶上,紧接着火头便冒了起来。玄甲骑众人马不停蹄一路疾驰,一边向前跑一边把火把朝两边的房屋上面丢。虽然此时的房屋大多是木制结构,可是只扔一个火把上去,也没那么容易点燃。正常情况下,这种都城的房屋都会做防火处置,没那么容易烧起来。包括韩约在内,大家对自己的火把能造成多大影响,心里并没有把握。可是就在众人即将冲出眼前这条街道进入十字街的时候,猛然间身后传来几声雷鸣般的炸响!韩小六处于队伍最后,听到声响回头看去,却见身后火光冲天烈焰腾空,伴随着火焰,一声声炸响次第响起。韩小六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无语,心中暗道:这莫非就是乐郎君所说的天意?

  第五百八十七章 雄都(二十六)

  “莫非此番真的是天要亡我李家?数载筹谋一番心血,就换来这么个结果?”

  长安城外的李世民望着远方高大巍峨的城墙,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已然绝望。与阴世师预料的不同,晋阳兵马在遭遇万钧弩三轮射击之后并未崩溃或是退缩,攻势反倒有增无减。一开始攻城部队只是携带了飞钩、云梯等简易器械,现在随着越来越多后续部队投入战斗,墙车、愤温车、巢车、木牛车、尖头轳等攻城器械也都被陆续拉上前线。五胡乱华天下大乱时,天下诸侯为争夺江山杀得人头滚滚白骨盈野亦无动于衷。乱世之中人命轻如草芥,谁也不会吝惜。不过这等杀戮的前提乃是针对敌军或是对自己无用的百姓,再不然就是认定此战可胜,才会不惜用部下性命去填。设若胜负未卜前途难料,诸侯也不会浪掷兵力。毕竟百姓越杀越少,即便扫地为丁也找不到青壮,部队不易补充。军卒就是自己安身立命的本钱,一旦没了兵马,自己的身家性命也难以保全。是以那时守城方把万钧神弩拉出来发射,诸侯便要收兵撤退,以免平白折损兵力。再说那些兵卒也多是被强征乃至抓捕而来,又没有经过太多训练。见了万钧神弩的威势便要溃逃,往往两轮弩箭射完,便没人敢往上冲。可是自古以来大乱之后必有大治,大隋混一宇内数十载,也不是虚度光阴,人心和当初大不相同。尤其李家的先锋军主要还是晋阳本部兵马忠心无虞,哪怕是那些新附兵马在晋阳兵马的鼓动裹挟之下,也只有咬牙向前一条路。哪怕万钧神弩再强,也不至于像当初一样,仅靠几轮齐射就把部队打散。而这些攻城器械的出现,更是给了士兵足够的勇气。李家兄弟所部先锋在长安城下屯兵这几日并非一味空等,手下兵将都被动员起来伐木造物,打造各项攻城器械。主将监督得力,加上军士确实卖力,攻城器械打造了无数。只不过受制于军士技艺,这些器械大多笨重,不易搬运移动,自身也算不得坚固。李世民出兵最初是以配合徐乐为目的,讲究的是一快打三慢。带这些笨重器物全无必要,是以只带了云梯、钩索便杀出来。可是如今情况变化,城门迟迟不开显然出了变故,想要攻城必须靠大队人马强攻,这些器械就成了不可缺少的重要器物,自然都得运到前线助战。兵士们呲牙咧嘴,用尽全身力气推动车辆,军将喊着号子,指挥部下把笨重的木制高车一点点推向城池。这些费尽将士心血打造的器械自然不会是无用之物,事实上不管哪一样器械只要到达指定位置,都能对城防造成影响。但前提是必须要到达才行。坑洼不平的地面,以及器械本身的重量,都是守城兵士天然的盟友。即便是李家兵将破出死力推动,这些器械前进的速度依旧缓慢。军兵终究不是匠人,手艺不能和将作监的工匠相比,器械本身质量算不上好。再说眼下是在战时,头上还有乱箭劲弩落下,谁也没法集中精力推车,效果自然更要打几个折扣。攻城方没有万钧弩这种重弩,但也有擘张弩等硬弩以及强弓。射士手持弓弩向城头抛射箭矢,希望能够压制城头守军。那些高大的巢车上也站满了士兵,手执弓弩平射城头互相杀戮。这些巢车本就是为攻城所用,如果遇到的是偏僻小城,巢车的高度可能高过城墙,反倒是攻城方居高临下射击。这样几轮攒射之后,往往就能让守军士气崩溃狼狈而逃。

  只不过长安城实在太高,只能勉强实现平射。守军靠着垛口、城壁掩护,伤亡远比攻城方为小,更不至于溃散。

  尤其这些巢车行动缓慢左右摇摆,站在上面的士兵也站不稳当,弓箭威力大为减弱。好久才能射出一箭,箭矢歪歪斜斜没什么杀伤力根本吓不到人。

  其他器械的情况不比巢车好到哪里去,虽然精心打造耗时费功,但是比起建造城池的花费以及人力终究差了一天一地,自然不可能搬出器械就能奏效。

  阴弘德狂笑道:“李家就这点本事?靠这些玩物就想攻下咱的大兴,怕不是白日做梦!大家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让他们知道咱的厉害啊!”往日以智将身份示人的阴弘德,此时目光里已经满是疯狂味道,声嘶力竭地吆喝着部下。万钧神弩的装填还没有完成,无法再次发射。李家兵马又被放的太近,有些人已经接近了城头眼看就要形成白刃。但是守军在阴弘德调度之下,并未混乱崩溃,反倒是以一种同样病态的亢奋予以对抗,一边以弓箭回射,一边把石块、滚木、灰瓶等物朝城下乱丢。对于眼前即将冲上来的李家兵将则以撑杆、夜叉擂、拍木轮番招呼。不时有木料碎裂声响起。好不容易搭上城头的云梯被砸的粉碎,攻城士兵眼看就能跳上城头,却只能发出绝望地哀嚎,重重向城下落去。下面的士兵已经变得麻木,哪怕看到袍泽在身边摔成肉饼也无动于衷,依旧咬牙向城头以及城门冲去。对于攻守双方而言,最关键的地方还是城门。晋阳兵马固然把各色器械推出来冲向城墙,对城门的进攻也没放松。一队矫健兵士已经冲入城门洞下,军将喊着号子,兵士扛着撞木运,足全力向城门撞过去!

  在巨大的外力撞击下,看似坚不可摧的城门也在微微颤抖,连带门上的菊花钉都在抖动。

  城门守军传来阵阵惊呼,很快这个消息就报到城墙,有人惊叫道:“将军有人钻到城门洞了!”

  阴弘德却看也不看,只吩咐道:“慌什么?泼油!”守城士兵同样高喊着号子,把一口早就架在火上烤了不知多久的铜鼎翻倒,鼎内早以烧开的滚油如同瀑布般泼下,紧接着就有几声惨叫声响起。紧接着又有几个点燃的草把扔下,那队兵士本以为躲到城门洞下就安全了,没想到灭顶之灾才刚刚开始。熊熊烈火迅速吞噬了士兵的身体,他们扔下撞木拼命扑打着身上的火,或是翻滚或是向外跑。那名喊号子的军将惨叫着向己方军阵跑去,边跑边大叫着救命。可是没跑出几步,就被不知何处而来的一支流矢穿过咽喉,随后便直挺挺地倒下。

  城门下火光熊熊,那队兵马要么死于火海,要么就是逃窜时被乱箭射杀或是被袍泽踩死,竟然无一生还。

  阴弘德大笑道:“来啊!看看还有哪个不怕死的过来!我们有的是军械,就算守一年也没关系!让我看看李家有多少手段,又有多少人命可以消耗!”自古以来攻与守就如同矛与盾,乃是天生的对头。从墨子与公输般的较量直到眼下,攻城一方总是能想出若干器械对城池造成威胁,同样,防御一方见招拆招也会打造出足够多的器械应对。彼此之间互为教学,不存在攻无不克的攻城神器,也不存在不可攻破的雄关坚城。归根到底还是要看主将随机应变的本事,以及天时地利人和。城大难守,对比那些小城要塞,长安这种巨大的都城其实并不利于防御。攻击方有足够多的选择,从不同地点发起攻击。作为防御方就只能被动接招,和进攻方玩一场猜谜游戏。先估算出攻城部队可能选择的地点,再把部队事先布置在那。如果猜错了,就得让士兵迅速移动以免因众寡不敌被敌人攻上城头。可是这种移动本身对于士兵体力也存在着巨大消耗,满身铠甲手持兵器的士兵如果在长安这种巨城来回跑几趟,不用交手自己就要累瘫。可是这不意味着守城方天然就是弱势地位,恰恰相反,在当下的攻城战中,永远是防守方更享受地利所带来的便当。包括一代武圣孙子,也在自己著作的兵书中明文:攻城之法,为不得已!夜间交战最大的困难在于调度指挥,哪怕是晋阳兵马,受制于眼下的通讯手段也无法像白日一般如臂使指。何况现在攻城的先锋军,分别属于李世民和李建成两个主将。主将之间的矛盾,也影响到下面军兵。军将除了听令打仗还要考虑主官之间的关系,免得费了半天力气,还落得个无功有过。彼此之间存在心结,配合就不可能默契,夜晚的环境又把这个问题无限放大。往往一支军队冲上去,另一支军队却没能到达指定位置,无法为友军提供配合。又或者自己的一排乱箭朝城头射去,没射到几个敌人反倒是把自己攻城的袍泽杀伤大半。

  等到前军撤下来的时候,又被友军挡了退路。彼此之间自相冲撞、践踏,又造成无端伤亡。与晋阳兵相比,长安守军在这方面则好得多。早在蒲津攻防战期间,阴世师就把所有京兆鹰扬调入京师,由自己的子侄加以操练。固然阴家子弟算不上名将,没办法在这么短时间内,就让这些鹰扬兵从弱兵变成悍卒。可是经过操演,单纯在配合方面,城中几万鹰扬兵并不输给晋阳人马,在夜战方面则尤有过之。毕竟李渊没有专门训练夜战攻城项目,阴世师则针对夜间如何守城做过操练,如此一来今晚这一战,晋阳兵马未曾上阵就先输了三分。

  在主将方面,阴家子侄之间关系远比李家兄弟和睦。部下之间没有配合方面的障碍,这也是强过李家之处。最重要的一点,则是李世民攻城的选择其实并没有多少。不管怎样,他都必须把徐乐接应出来,这也就决定了晋阳兵马今晚能选的攻击地点,只有这一侧的几个城门以及相关城墙。作为进攻一方,失去了灵活机动这个最大优势,变成了以晋阳兵马与京兆守军在单纯攻守战技方面的较量。几番不利条件叠加,这场较量的结果自然不问可知。固然投入的攻城器械越来越多,可是战场情形依旧毫无进展。眼看着李家用数载光阴呕心沥血打造出来的精兵悍将,成片的倒在长安城下,李世民的心头如同刀割,更是感到破城无望,自己最担心的事即将发生。在军营厮混多年的李世民绝无妇人之仁,为了获取胜利他可以将成千上万人命看作数字,绝不会因他们的死伤而动容。但是这种信念是建立在能取胜的基础之上,把兵士驱赶到死地,这并非名将决断,而只是单纯的残忍。眼下的长安城墙,就是这么一处死地。李世民明白,哪怕是这种笨拙方法攻城,也肯定能把这座城池啃下来。但前提是必须有充足的时间和兵力,也得有足够的物资支持。兵法有云,五则攻之。以攻守情形计算,自己要有五倍以上的兵力,才能确保攻城战完胜。即便是考虑到两支军队战力上的差距,起码也要有三倍的兵马,才有希望成功破城。可如今,自己手上掌握的兵力实际比守城军更少,以寡击众仰攻坚城,自己这一个晚上不知道犯了多少兵家忌讳,又怎么可能一晚获胜?可是现在他想退也已经不可能,李建成的亲兵拉起了一条死线,凡是退过这条线的人都要人头落地。战场上这种督战手段无可厚非,可是李建成这样做分明就是冲自己来的,李世民现在势成骑虎,进固然不能,退也退不下去。李建成手下没人够胆砍自己的头,可是只要自己下令退兵,就会落个怕死名声,所有的责任都得自己承付。除此以外,李世民心头还隐约有个想法,李建成以亲兵督战,就是不想让自己撤下来,或者说不想让自己回到军营。城头上万钧神弩神鬼莫敌,自己在前线随时都有可能丧命。如果真的死在流矢之下,大兄是不是就去了一块心病?这个念头在李世民心头旋生旋灭,他不相信自家兄弟手足会走到那一步,只是这种想法就像根毒刺,横在心里总是让人觉得不舒服。不管李建成怎么想,自己的决断也不会改变,肯定要把城池攻下,给所有人看看!可是事情发展却和他的想法南辕北辙,大隋两代天子积蓄的器械加上几万失去退路兵将组成的堤坝看上去牢不可破。晋阳兵马人浪拍打不管怎样凶猛,都难以奈何其分毫。熟悉的破空声再次响起,完成了再次装填的万钧弩又一次发威。在这种巨弩面前,所有的攻城器械都成了纸糊的废物。不管是墙车还是愤温车都能轻松射穿,乃至巢车也有可能在箭下倾覆或是断裂。士兵哀嚎着倒在血泊之中,在他们身旁则躺着早以死去的主官。晋阳兵马陷入了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前有坚城弩箭,后有督战白刃。不管朝哪里冲,结果都是死路一条。以李世民手上所掌握的兵力和物力不可能一晚破城,可若是等到天亮,徐乐一行在城中无所遁形,难逃全军覆没下场。没了他们在城里为内应,攻城就更没有希望。

  或许上天真的是要亡李家?就像当年灭掉杨玄感一样!就在李世民的心逐渐绝望,乃至准备亲自带队冲锋搏命一击之时。忽然他发现城头守军的调度变得混乱,军队配合之间不像开始那么默契。这种变化非名将无法发现,可是逃不出李世民的慧眼。两位一等斗将比武,谁的招数间出现破绽往往就意味着败亡,两军对垒也不例外。可是正常情况下,所有大将都会避免这种破绽发生,从之前交手情形看,隋军主将也不是无能之辈。按说不至于犯这种错误。难道真如步离所说,是乐郎君在城内为自己出了力气?可是就凭他那几十人,若是夺不下城门,又能出什么力?又是通过什么手段,让守军乱成这般模样?

  第五百八十八章 雄都(二十七)

  蹄声阵阵,如同滚雷。钢人铁马在石板路上飞驰而过,奏响充满杀戮与毁灭的乐章。十余骑高大战马,驮载着满身具装的骑士,在长安城中呼啸而过。在他们身后,乃是血肉、尸体以及冲天烈焰。漆黑死寂的夜晚被火光照亮,昏睡多日的城市因烈火烧灼逐渐苏醒。

  “痛快!真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在长安城里杀人放火!要是我那叔父看到,不知要气成什么模样!朱雀大街纵马,火烧长安一百单八坊!只有跟着乐郎君,才能享受这番痛快。哪怕马上就死,也够本了!”

  兴奋的宋宝已经摘下面覆,拼命吸着鼻子,享受空气中的血腥味、烟火味以及焦臭味道。他手中摆弄着一根火把,在马背上的葛囊中还插着十几根木棒,随时可以拿来引燃投掷。在马邑做游侠的时候,杀人放火的事就做了不少。不过那时候总归是小打小闹,生怕惹出事端给自己带来杀身大祸。动手行抢的目标认准了行商再不就是老百姓,放火的目标也都是乡下民宅,扔下火把便逃之夭夭,不敢有丝毫停留。在城里可不敢放火烧屋,尤其是靠近衙署的房子更是连看一眼都不敢。

  若是那时有人告诉宋宝,有朝一日他会到大隋国都放火,把都城烧成白地。他肯定会一耳光丢过去,再臭骂对方一顿,问问他是不是得了失心疯,特意来消遣宋大郎。

  做梦都不敢想的事,今晚变成了现实。固然未曾真的火烧一百单八坊,但是眼下众人在朱雀大街纵马疾驰无人能制,一路走来点着的坊巷也有七八个,这已经足够宋宝兴奋乃至陷入一种癫狂状态。

  他以往确实会挖空心思拍马奉承讨好徐乐,希图得到对方的提携。可方才那番话的确是发自肺腑,没有半点虚假。身为侠少,骨子里或多或少都有些亡命徒的倾向,于杀人放火有着莫名向往。能在大隋国都做这些事,乃是天下所有侠少的最高荣誉。于宋宝而言,今晚乃是自己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纵马长安火烧京都,这等大事都做了,就算是死又有什么遗憾?

  徐乐的心情和宋宝截然不同。人非草木谁能无情,眼看着一路随自己走来的袍泽倒在万钧弩下,不可能不难过。只不过他知道,这是战争必须付出的代价,尤其主将身为三军之胆更不能有流露出丝毫怯懦,是以强行压制住情绪。不过要是让他如宋宝这般毫无心肝地大说大笑也是强人所难。

  何况放火烧城本就是不得已而为之,为了求胜做博浪一击乃是无奈之举,心中并不会觉得快意。眼看着身后火势,徐乐的眉头反倒是微微皱起。这场大火如果烧光了城中财帛粮草,晋阳兵马再想席卷天下怕是也万分艰难。到时候得到一座空城,到底是功是过,可就难说得很。现在就是在赌,赌自己和这座城池所有者的决心,谁能坚持到最后,谁就能成为赢家。如果大家的决心相等,结果就只能是同归于尽……

  韩约这时催马上来,在徐乐身边低声道:“郎君,这样烧下去不是办法,这城再大也禁不起这么放火。如果再烧下去,怕是想救都救不成了!到时候玉石俱焚,国公面前不好交待。”

  “顾不得那许多!这城总归不是咱们的,如果杨家人舍得看着城池烧成白地,我也没什么顾虑。你我如今前进无路退无死所,除了放手一搏还能做些什么!继续烧!烧了民间坊巷他们不心疼,我们就去烧官署!最后去烧皇宫!”

  宋宝听到皇宫二字越发兴奋,在马上一声唿哨,随后大笑道:“郎君说话就是痛快!没错,一把火烧光长安,再把那鸟皇宫烧成白地才是好汉所为!大家随我去皇宫啊!”

  鼓楼之上的阴弘智对于下面发生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凭借着标灯火把提供的光芒,他能够及时掌握徐乐所部的动态,并且靠着鼓号调动官兵对这一行人围追堵截。本来在他看来,不管来人何等神勇,区区几十人都成不了大事。

  乃至在几队兵马都被消灭之后,他依旧没有觉得这点人马有什么大不了。无非是城池太大,各路军队不能齐发并进,才会被这支人马各个击破。如果不是晋阳兵马攻城,城中驻守兵马都得上墙防卫,这点人马早就被斩尽杀绝。

  直到第一处房屋被点燃,阴弘智的脸色才陡然变得难看起来,乃至一瞬间忘了下达命令,让鼓手无所适从。

  骨仪的儿子骨威与阴弘智站在一处,他幼承庭训对于国都看得极重,于阴世师在城中的布置也一无所知。一见起火顿时慌乱起来,连忙叫道:“快下令让兵士扑火!若是火势蔓延就糟了!”

  阴弘智并未下令,反倒是吩咐鼓手道:“传令,剿贼!”

  “先灭火!”

  “剿贼!”阴弘智语声一厉,鼓手不敢违抗,只能按着将主的命令击鼓调兵。骨威名字里虽然有威字,本人却是个白面书生,在这种场合自然奈何不得阴弘智。只好顿足骂道:“狗贼!你放任贼兵放火焚城是何居心?”

  “骨兄慎言!”阴弘智面沉似水,切齿怒斥,打断了骨威的指责:“这是沙场不是朝堂,不是你有一副好心肠就能指手画脚的!睁眼看看,那么多贼兵在,不剿了他们,又怎么灭火?何况这火……也未必就是坏事。”

  “你这是何意?”

  “逆贼攻城,所贪图者不外乎子女财帛而已。如今城中已无百姓,如果钱粮再被烧尽,城池于逆贼亦无用处,他们说不定就会退兵。”

  “你这是强词夺理!”骨威气得嘴唇颤抖,用手指着阴弘智道:“代王千岁也在城中,倘若有个三长两短,谁人能够担待?你们把千岁安危置于何地?心中可还有君上?”

  阴弘智却已经不再理他,专心致志顺着火势看过去,心也提到了喉咙。阴世师之所以派他坐镇望楼,不光是因为阴弘智乃是自家子弟忠诚可靠,更重要的是以韬略论,阴弘智在阴家这一辈里不做第二人想。只不过临机指挥应变上稍逊,不适合坐镇城头指挥防卫,只能在望楼这边统筹全局。

  他方才的言语并非是敷衍搪塞,而是心中真实想法。在他心中始终有个想法,这座城池早就应该烧掉。叔父是把烧城看作最后手段,自己则是把烧城当作破敌之策。以一座城换李家灭亡,怎么看都是合算的买卖。只不过大兴毕竟不是其他城池可比,自己又人微言轻,说了也没人听。如今由李家人动手,倒是省了自己不少手脚。

  可是骨威这书生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代王以及不少文武重臣住在城中,他们的住处当然没放火罐、柴草。可是按着来人这么个烧法,他们的房子早晚也要遭殃。这些人能否顶得住压力,才是胜负关键。最好的办法,就是在他们烧到官邸、宫殿之前就把来人一网打尽,只不过……京兆鹰扬兵实在是太不中用了。

  火越来越旺,阴弘智的眉头也越锁越紧。他一开始把心思放在守城上,对这几十个骑兵并没有太在意。现在看下来才发现,这一小队骑兵的战力之强,实乃生平未见。哪怕是纯粹由军将组成的队伍,在绝对人数差距面前一样难以抵挡。

  李家到底从哪找来的这支天兵天将,前后打掉了自己数百人自己却依旧势头不减。有这等强军在手,也难怪能把鱼俱罗斩于马下。

  必须把这支人马留在城内,哪怕是拼掉再多人命也值得!一瞬间阴弘智心中已有决断,宁可从阴弘德那边调动兵力,也得把这支骑兵扑灭。可是不等他下令,忽然听得身后鼓声散乱不成点数。他回头望去,却见鼓手与自己一样,也都紧盯着城中火势,乃至忘了自己本分,把鼓打得乱七八糟。

  阴弘智勃然变色:“尔等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击鼓?延误军机仔细人头!”

  “将军……那火……”

  “慌什么!火势离这里还远得很,烧不到你们头上!就算烧过来也不必担心,下面值守兵卒自会应付,不会让望楼受损!”

  “可是那火分明是朝着宫室去的!千岁,千岁可是还在宫里!”

  几个鼓手七嘴八舌地说道,有人大声附和:“没错,千岁还在宫里,不能让火烧过去,得想个办法!”

  “小人的家!那是小人的房子!”人群里传出一个鼓手的哀嚎,他是长安本地人,在城中也有住处,这把火恰好把他的房舍也卷入其中。

  阴弘智心知,这就是本地兵马的弊端。其守城时倒是比客兵卖力,可是一旦家园受害,便忍不住分心他顾,不能很好的执行军令。于这等情形他也早有准备,伸手抄起身旁直刀,二话不说便朝着鼓手砍过去。

  刀光闪烁,鲜血迸溅。眨眼间已经有几名鼓手尸首两分。而阴弘智身边亲兵见将主动手更不怠慢,立刻举着刀朝那些鼓手砍过去。片刻之后,满地狼藉,除了阴弘智和他手下亲兵,望楼上便只剩了骨威一人。

  望着正在缓缓收刀的阴弘智,骨威目瞪口呆,喃喃自语道:“你……这是草菅人命!”

  “传下一批鼓手!”阴弘智不理会骨威,直接朝身边亲兵下令。区区几个鼓手,性命不足挂齿。可是城中几万鹰扬兵里,本地人也有数千。就算是其中一半鼓噪,阴弘德那里只怕也不易招架。何况城中那些官员还有代王……他们的胆量未必比这些鼓手大,偏又身居高位,不可能像杀这些鼓手一样砍掉他们的人头。能不能对付他们,就看叔父的手段。这有形之火好对付,那些人的无形之火,不知怎样神通才能扑灭。

  第五百八十九章 雄都(二十八)

  卫玄府中,饮子已经换了几次,卫玄依旧没有送客之意,阴世师就只好陪在一旁。他大概也明白卫玄的意思,今晚自己与李家这场争斗未曾分出胜负,就别想跨出卫公府半步。随着李家兵马正式开始攻城,卫玄整个人也变得和朝堂大不相同。早在李渊起兵之前,卫玄便已经为疾病所困,每日无精打采,虽然名义上辅佐代王主政关中,实际事务多交给下臣去办。他自己只在军国大事上发表意见,尽可能节省体力免于消耗。乃至有些人私下里在猜测,卫公到底可以坚持多久,又有谁能接过他所掌握的一切。可是随着战鼓声隆隆作响,这久病缠身筋疲力尽的老人,猛然间坐直了身体。佝偻的腰瞬间拔得笔直,那双混浊老眼陡然射出两道精光。那位执掌千军万马讨平杨玄感之乱延续大隋国祚的名将在此刻复活,其目光之锐利便是阴世师都有些畏惧,匆忙低下头不敢与老人对视。不愧是能被大业天子信任有加,乃至托付朝政的重臣。平日里韬光养晦仿佛垂暮老朽,乃至阴世师自己都认为长安只能靠自己守护。可此时当老人终于拿出庙堂重臣的气派,才感觉到卫玄身上蕴藏的力量是何等庞大。自家的谋略武艺心思算计乃至于权柄,在老人面前都如同笑话。只要他愿意,只要弹指一挥,就能让这一切灰飞烟灭。四名卫家家奴如同穿梭一般往来通报,把前线战情说给卫玄。卫玄也不避讳,让家仆当着阴世师的面大声禀报,从没考虑过这样做是否伤损阴世师颜面。他们所禀报的军情并非来自前线文字,而是直接从城池了解到的情况。可见卫家有亡命死士,敢于在这等乱局中身入险地,为家主刺探军情。也证明军中有卫家嫡系,乃至许多本应禀报朝廷,由朝廷选择下发的军情也直接说与卫玄。阴世师在旁倾听,倒是省了不少手脚,否则他人在卫府,对于前线情形一无所知,光凭借金鼓喊杀也无从判断胜负。从家将口中听闻城头情形,阴世师脸上神色如常,心里则松了口气。自己这段时日所作所为,证明不是白费功夫。不管其他人对自己所作所为评价如何,有这场战功摆在这,所有人都得承认自己是对的,包括面前的卫玄也不敢横加指责。说到底眼下这个世道,所有的道理都会落到武力之上。没有武力作保,一切都是空谈。

  “大安坊已成火海势不可救!火势正向大通、归义两坊蔓延!”

  “可曾有人去救火?”

  “储水器具悉数被毁,军士也没有办法救火。逆贼攻城甚急,兵马专心防务,也抽不出多少人手。”

  听到家将回报,卫玄冷哼一声,又问道:“可曾祸及城门?”

  “城门备了沙土也有水囊,还有专门军士防范不曾被祸。”

  卫玄看了一眼阴世师:“大将军果然心思缜密,就连这一层也想到了。”阴世师神色如常:“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末将身负王命,岂敢有丝毫大意?卫公心系百姓,自然不忍见这些坊巷被焚。不过自古以来兵凶战危,战火一起玉石俱焚乃是寻常事。这些坊巷被火烧掉,总好过落入逆贼手中。这逆贼派来的人马,倒是帮了我们的大忙。”

  “你这话倒也不错,不过你原本是想等到晋阳兵马进城再行放火,如今被晋阳的精兵抢了先。城池还在我们手中,再想把事情栽到李逆头上,怕是不容易。”

  “自古以来成王败寇,只要将乱臣贼子斩尽杀绝,也就没人会为他们说话。”卫玄一声叹息:“先帝在日不惜倾国之力修筑大兴,只为让天下人知道,昔日的乱世至此而终。我大隋一如这都城一般万世不拔,百姓也不必再收颠沛刀兵之苦。安乐贤弟亲自坐镇,从图样到动工事必躬亲,乃至亲自负土荷石,与民夫同吃同住,只为把这座城池修得天下无双,彰显我朝廷气派。往事种种历历在目,没想到安乐贤弟下世未久,这座城池也要化作白地。”

  他说到这里见阴世师并无反应,自己也住口不语,反倒是朝阴世师一笑:“人上了年纪便容易念旧,提起往事情不自禁,大将军还请不要见笑。”

  “卫公客气了。思念故人也是人之常情,阴某也不想烧毁都城。怎奈逆贼猖獗,非用非常手段不足以制,这也是无奈之举。何况逆贼连放火这种事都做得出,可见其手段毒辣。纵然我们不先行布置,他们进城之后,怕是也难免要放火。“卫玄这次也没接阴世师的话,而是专心致志等着家将回禀。一连两个家将回报的都是城头交战情形,等到第二名家将刚要转身离去,卫玄却把他叫住:“告诉他们,城头的事不必再探了。”

  家将领命而出,阴世师问道:“如今逆贼兵马攻城甚急,卫公何以不问城头胜负?”

  “老夫也是带兵之人,这点道理还是懂得。逆贼看似破釜沉舟舍命一搏,实则黔驴技穷,摆出那么多器械,最后还是要绳攀蚁附。仗打到这个地步,如同二牛角抵。大家各自比拼气力,看谁的人马多,谁又舍得死人。这种战事无趣的很,今晚又注定分不出胜负,老夫还听他做甚?“阴世师明白,卫玄话里有话。他不过问城头战事,就是暗示自己的家将专心致志打探城内火情。这一点倒也不难理解,卫玄自己的府邸以及不少产业都在城内,他当然不希望城池被付之一炬,自己辛苦积累的产业全数被毁。看来不管是何等样人,都难免为财帛家室所累,行事不能放开手脚无所顾忌。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自己一样,早早就把家产分发士卒,保证亲兵死战不退。卫公半生为国操劳,老来还是不能免俗。他心里耻笑着卫玄关键时刻不能因公废私,嘴上则还得安抚着:“卫公所言极是,夜晚之间不得目力,晋阳兵马不知我军厉害,所以才能亡命冲锋。等到天光放亮,贼兵眼见破城无望袍泽死伤惨重,军心必然涣散。哪怕是孙、吴再生,亦不足以节制军伍。今日之李逆一如昔日之杨贼,部众虽多人心不齐,全靠虚火支撑。只要攻城受挫军心动摇,部下必然四散。用不了几日,我等就能把逆贼全家的人头送到江都!“卫玄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大将军深谋远虑,所言自是不虚。不过老朽有一事不明,还请大将军代为解惑。逆贼入城精兵不过数十骑,到如今仍未就擒,反倒是四处放火行事越来越猖狂。不知大将军是有意放纵他们如此,还是另有乾坤?还望大将军明示。“阴世师心里其实也很是奇怪,阴弘智坐镇望楼调度全城兵将,又和阴弘智早有分工。哪怕是李家攻城甚急,阴弘智手中掌握的兵力也超过两千人。这是自己留给城内守军的底线,即便是阴弘德也无权调度。以两千人对付几十骑,按说早该取胜,怎么拖延到现在?焚城之计本就是不得已而为之,如非必要阴世师也不想使出这种手段。再说焚城本就是为防范城池失守所做的安排,眼下城池还在自己手里,被李渊部下烧成白地,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毕竟按眼下的势头,李家用不了一两日就要退兵。自己还需要这些财帛厚赏军将,让他们追亡逐北斩杀李家子弟。如果稀里糊涂被烧光,对自己实际也没有好处。家将此时接二连三进来禀报火情。与守城的情况相反,城内火情越来越不妙。大火蔓延了十几个民坊,已然难以控制。本来玄甲骑靠着火把放火,又是边走边掷并无规划,哪怕扔得再多,也不至于烧成这个样子。说到底还是自己放置的那些火罐柴草助燃,又刻意在房屋之间放置木料等引火物。本意是为了焚城方便,没想到反倒是便宜了李渊的部下。

  不过这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从入城杀到现在居然还能肆意驰骋无人可制,难道个个都是鱼俱罗那等手段?

  就在这时,又一名家将飞奔进来,面色慌张:“逆贼铁骑已杀过朱雀大街,正向这一带杀来。主公还请暂避一时”“笑话!老朽平生经历战阵无数,几层畏惧过刀剑?区区十数亡命,就吓破了胆?无用之辈,滚出去!”骂走了家将,卫玄又看向阴世师。“大将军你看,天下间不知天高地厚的亡命徒不知有多少。若是在大安、大通那些坊巷放火也就罢了,居然还敢向这里杀。难道不知,这里住得皆是朝廷柱石?大将军身负守卫长安之责,此地必然早有防备,管叫这些贼子有来无回!不知可否将布置说与老夫知晓,又是否要老夫派人助阵?“阴世师脸色也微微一变,他也没想到,有人居然能从大安坊这边一路冲到这里。要知卫玄府距离大兴宫已经近在咫尺。若是让逆贼烧了这里,或是从此杀过去,接下来怕是就要惊扰皇城内的代王。能够布下连环机关的阴世师,自然不会在城内防范上犯下大错。其实从大安坊到此,这一路所布置伏兵足以让上千兵马有来无回。天知道这来的是什么人,又有什么本事能一路突破,把自己苦心孤诣设置的埋伏尽数破去,就这么横冲直撞杀到面前。身为智将,阴世师最反感的莫过于蛮勇之徒。而一个能让自己所有计谋都落空的蛮勇之徒,无疑更让他厌恶外加恐惧。饶是阴世师素来沉稳,这时也无法安坐。霍然起身道:“逆贼如此猖狂!待某亲自指挥部下,看看他有多少本领。”卫玄却一摆手:“慢!这等事自有人去做,大将军身负重担,岂可以身犯险?坐下!我们接着饮茶!”

  第五百九十章 雄都(二十九)

  伴随着卫玄这声吆喝,门外一阵甲叶铿锵声以及脚步声响起,作为对卫玄命令的回应。阴世师也是武人,自然听得出来,门外显然有大队人马埋伏,只要卫玄一声令下,就会冲进来把自己斩杀当场。昔日大业天子赐卫玄玉麒麟符节同时,另赐一千甲士为护卫。虽然近年来天子疑心日重喜怒无常,动辄杀戮大臣。可是对卫玄始终信任,所赐兵马也并未收回,是以卫府中有披甲武士并不稀奇。真正让阴世师不解的,乃是此老如此行为的原因。两人同殿称臣多年,虽无深交也无嫌隙,自李渊起兵之后更是彼此配合默契相得益彰。自己能在城中大展拳脚,从容使出诸般手段,与卫玄的支持也密不可分。乃至以焚城作为最后手段的举动固然事先未曾向其禀报,但是以老将的人脉势力想必早已然知晓。如果他不同意自己这么做,早就该动手阻止不会等到现在。

  若说是为了争权也不至于,卫玄还没糊涂到这地步,就算真的和自己因权柄地位相争,也不会在此时动手。

  难道……这位被天子倚为股肱的重臣,居然要在此时反叛?虽然阴世师颇有几分勇力,眼下房中只有他和卫玄两人,暴起发难足以将卫玄制住作为人质。但是阴世师终究不是糊涂人,心知以卫玄的性情、为人,绝不会留这么个致命破绽而不加防范。不问可知,窗外不知有多少弓弩对着自己,只要稍有异动,立刻就会乱箭齐发把自己射成刺猬。

  终究也是庙堂重臣,越是面临危局越要保持镇定。阴世师并未采取任何反抗动作,而是大方地坐回原位,盯着卫玄道:“卫公这是何意?”

  “以大将军的谋略见识,老朽的意思想必已经猜透,又何必明知故问?”卫玄毫无愧疚,反倒是显得理直气壮:“你我皆身受皇恩,理当为国尽忠,只要能守住大隋基业,纵然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为了守住大兴,你驱逐百姓、挖掘李家祖坟乃至在城中肆无忌惮地杀人,这些都算不了什么。自古来兵凶战危,这些事不可避免,老夫不会因此怪你,还能为你撑腰。可你现在所做的事并非守城,而是在亲手毁掉大兴毁掉大隋宗庙社稷,老夫又岂能容你胡作非为?我且问你,据老夫所知,宫外也被人堆了木料,此事是真是假?“阴世师也不否认:“卫公所言不差,某确实在宫外堆了木料。代王守土有责,自当与城同殉。再说身为陛下血脉,落入逆贼手中也难免一死。举火自尽,总好过受贼人羞辱!”

  “目无君上的狂徒!”卫玄神色一变,语气变得严厉起来:“我等既是大隋臣子,理当为江山尽忠,为陛下效死!这座城池乃是先皇心血所在,代王千岁为陛下血脉,你如今却要把他们悉数毁掉全无半点悔恨,还敢说自己是忠臣?你忠在何处?似你这等乱臣贼子,岂能再执掌兵柄?来人啊!”

  房门拉开,十几名全副武装的甲士冲进房中。卫玄吩咐道:“把阴贼与我绑了!外间备马,老夫要进宫!”卫玄所带的护卫总共不过二十人,以这种规模的护卫离开居处前往大兴宫,实在是一件冒险的事。只不过卫玄亦是戎马半生的武人,并不会畏惧刀剑乃至死亡。何况如今情势危急,不赌上性命怕是过不了关。脚力四蹄腾空如同腾云驾雾,周边护卫的战马速度也到了极限。所有护卫的神色都异常紧张,生怕遇到那支杀人如割草的晋阳精兵,连累卫公丧命。卫玄的神色倒是从容,只是在心里嘀咕着:若是此时迎面遇到那队煞神,稀里糊涂被他们斩杀马下,是不是也算天数使然?生于乱世,追随先帝以兵戈奠定大隋天下,少不得出生入死性命相搏。回顾自己一生,所遇凶险无数,死里逃生的经历也不是一次两次,早已经磨练出过人胆量。如今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于生死二字更是早就不放在心上。可是代王杨侑、大兴宫乃至整个城池的存亡,却容不得他不在乎。为了维护这一切,不管是牺牲性命还是名誉,他都在所不惜。正如他对阴世师所言,卫玄对于长安有着别样的感情。他亲眼见证了这座城市的诞生、繁荣,自然不希望看到其毁灭,至少不应毁灭在自己手里。何况陛下以血脉相托,自己就有义务保护杨家子弟周全,而不是如同阴世师那个疯子一样,把大兴城连同凤子龙孙的性命当作武器武器向李渊发起进攻。事实上早在关中讨贼不利上书请辞时,卫玄就看出大隋江山气数已尽。京畿之地哀鸿遍野盗贼蜂起,这怎么看也是王朝末世才会出现的景象。更可怕的是,天子对这民生艰难并未加以重视,依旧沉迷于建功立业打压世家,天下大乱社稷倾覆也就是迟早之事。差别无非是这杨家天下断送在谁手里罢了。作为受杨广信任以关中相托的重臣,卫玄也想尽忠职守,延续大隋国祚。是以他竭尽所能支持阴世师,乃至连掘李家祖坟这种事都做出来,自然不是首鼠两端贪生怕死之辈。可是随着时间推移,阴世师的行为越来越酷烈,越来越失去束缚,让卫玄心中大为不安,总觉得其心思与自己并不相同。自己想要保住城池、保住千岁,阴世师则更执着于消灭李家。虽然从表面看,二者殊途同归,但是在行事之时往往失之毫厘谬之千里,实在大意不得。他把阴世师请来饮茶的目的也在于此,就是试探对方的真实态度,以及其是否值得自己冒险。若是阴世师的计划顺利实施,他也会如之前一样为其遮风挡雨。可事态显然正在失控,那支看上去不入眼的精骑已然成为逆转乾坤的胜负手,自己不得不在事态不可收拾之前做出决断!卫玄带兵多年经验老道,已然判断出这支人马多半和蒲津易手乃至鱼俱罗之死有关。说不定新近崛起的那位神武乐郎君,就在这支人马之中。虽然阴世师表现得胸有成竹,可是自己能断定,这支人马阴世师根本无法对付。或者说在眼下这种内外交攻的情形之下,阴家子弟拿不出足够的兵力解决这一队骑兵同时扑灭这越烧越旺的大火。而且在阴家人的盘算中,显然守城墙的重要性远高于灭火,甚至可能故意放纵火势蔓延,希望城池化为白地。这帮狂徒!他们又怎知这城池修建何等艰难,又花费了多少资财?大隋江山已如风中残烛,就算这次侥幸保全,两三年间也要土崩瓦解。既然江山保不住,就把这座雄都留下。至少可以向后人证明,杨家父子并非有一无是处。他们曾经缔造了一个繁盛的时代,百姓安居国力强盛,这大兴就是明证!除此以外,他也得为杨侑的后路着想。李渊素有仁厚之名,和大业天子又是表亲,和那些穷凶极恶的反贼终究有区别。杨侑若是上书请降,或许可以保住性命。至少在天下未定之前,李渊不大可能下毒手。至少从当下情形判断,这是保住杨侑性命的唯一方法。若是真的放任城池被焚,就算杨侑从火海中逃脱,李渊也必然杀他泄愤。于公于私,这场战斗都必须尽快停止!

  当卫玄来到宫门外时,留守在此的甲士蜂拥而至,不等卫玄身边亲卫呵斥,这些甲卒已经纷纷跪倒行礼大呼道:“卫公总算来了!我等有救了!”借着灯火光芒卫玄已经看到,宫墙上站满了人。虽然阴世师驱逐百姓,可是宫女内侍不能驱逐,依旧住在宫里侍奉贵人。宫中规矩森严,那么多宫人跑到宫墙上观看火情,显然不是自己作主,背后必然有贵人授意。比起外面的兵马,城中大火更为凶险,宫中众人难以安心也在情理之中。倒是这些甲士的行为,让卫玄心里颇有些疑惑。宫廷重地自然不会无人照管,阴世师的侄子阴弘光长期坐镇宫门统率甲卒,本来卫玄已经准备靠着自己的威望名声擒贼擒王,先把阴弘光拿下再说。可到了宫外只见甲士不见阴弘光,让他心里颇有些不安,连忙问道:“阴弘光何在?”几个军将互相对视神色慌张,卫玄又问了一次,一名军将才大着胆子说道:“时才城中火起,我等询问将军怎样防范。可是阴将军既不许我等取水灭火,也不许搬走那些干柴木料。我等……我等只好请阴将军先到房间里休息,自行准备,以免祸及宫掖惊扰千岁。“原来如此?卫玄闻言心头一块石头落地,同时又有几分伤感。大隋的气数果然是尽了,就算自己全力支持阴世师,结果也是一样。本地军将、宫中贵人乃至这些甲士,他们并不想为这座城池陪葬。如果放任大火蔓延,不用李家兵马杀进来,自己内部就要杀个血流成河。眼下这些军将显然担心卫玄动怒降罪,全都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等候老人家发落。却见卫玄把手一挥:“这件事你们做得没错!阴弘光身为主将处置无方理当问罪,把他绑了等候发落。其他人都去准备水。老夫这就进宫求见千岁,用不了多久,这火就该灭了!”

  “卫公英明!”所有甲士再次齐刷刷跪倒行礼,感谢卫玄恩德。眼看众人如此,人心向背不问可知。等到宫门开启,卫玄策马入宫时,心中不胜唏嘘:这大好宫室一如大隋锦绣江山,很快就会迎来新的主人。但愿李渊手下留情,能让杨家后裔安度余生做过富家翁,也算是自己对得起天子一番厚爱。

  第五百九十一章 雄都(三十)

  杨侑早已经冠带整齐在嘉德殿内等候,虽然他努力保持镇定,可是那入土面色以及轻微抖动的袍服还是暴露了他此刻的真情实感。方才宫墙之上观看火情的人群之中,是否也包括这位小千岁,更是只有天知道。

  “卫公如今情势紧急,该当如何处置,还望老人家教我!”

  顾不上礼仪体统,杨侑一见卫玄就急着开口问计。他眼眶发红语声哽咽,看情形若是卫玄稍有迟疑他不是大哭出声就是跪倒在地。到底不是守成之主啊!卫玄在心里叹了口气,心中更觉凄凉。为了风水考量,大兴宫选址所在乃是长安最为低洼之地,复引城南清明渠与漕渠之水入宫,宫中整体偏于潮湿水源无缺,只要指挥得当根本不必怕火烧。只是看杨侑这副模样,就知道他方寸大乱,根本不可能以人君身份指挥宫宦灭火。这不是治国安邦,只是指挥灭火,杨侑不但没有这个能力甚至没有这份勇气,这种人登上帝王大位也未必是好事。大业天子刚愎自用,以至于江山成了这副模样。后辈子孙又暗弱得过分,这江山怎么可能稳固?就算没有李渊兴兵,这天下也持续不了多久。看来自己的选择没错,早一点认输,对于眼前少年来说或许是一种解脱。

  卫玄不敢迟疑,开口道:“当务之急在于灭火,倘若火势蔓延无从扑灭,整个城池化为白地。到时玉石俱焚,便是这大兴宫也难保全!”

  “这是自然,小王身负守城之责,若是城池被焚烧一空,便是百死也难赎己罪。可是可是如今城中无人可用,又该派谁去灭火?”

  “我城中有数万鹰扬,用来灭火绰绰有余!何况不少军将家宅亦陷于火海,不管为人为己必然并力向前。老臣担保,只要处置得当,天明之时城中大火定然可制。”

  “这些鹰扬兵皆为阴将军节制,小王下令也难以调遣。何况如今逆贼攻城甚急,想要这些兵马下城救火,怕不是易事。”卫玄正色道:“千岁代陛下坐镇大兴,城中文武皆受千岁节制,兵将自然也归千岁调遣。阴世师不过是暂代千岁执掌兵权,岂能擅作威福,篡夺兵柄?今晚城中失火,阴世师救援不力本就罪责难逃,何以还能抗令不遵?老夫进宫前已将阴世师拿下,又令家将四处传令,擒拿阴家子侄。戍卫鹰扬此刻皆归千岁调遣,只要一声令下便可动手扑火。“杨侑虽然缺乏帝王训练更没有乱世中守住祖宗基业的才具,但终究不是愚顽之辈,卫玄话里的意思还能听明白。看似平常的两句话里所包含的杀气吓得这位少年差点瘫软倒地,两眼看着卫玄口唇翕动却未曾说出一句整话。难道这位自己一向视为尊长的老臣,也和其他人一样生出异心,准备谋逆?竟然不声不响就拿下了阴世师,又把守城兵权控制在手里。这等行为一如兵变谋逆,说不定接下来一声令下,就会有大批甲士杀入,把自己孤儿寡母的人头砍下送到李渊面前。母妃不止一次说过,乱世之中人心难测,便是至亲至近之人也不能信任。卫玄方才言语里只提救火不提守城,分明就是暗示这座城池已经没有守卫的必要,接下来必然是放任李家兵马进城。这不是把自己一家卖个干干净净?从祖父到自己对卫玄信任有加委以重任,他就是这么报答自己的?一团怒火在杨侑心头升腾,他想要破口大骂,如同所阅读的古籍中那些前辈古人一样,对乱臣贼子口诛笔伐,哪怕不能手刃奸佞,起码也能出一口胸中恶气,也能向世人证明,杨家子不可轻侮!可是万事知易行难,事到临头才发现,古籍中那些人之所以能被记下来,便是因为不常见。那股不计生死的一腔孤勇并非人人都有,尤其自幼生于宫中的帝王苗裔,就更缺少这份血勇。乃至于杨侑心里窝了一肚子言语,就是骂不出口。卫玄看出杨侑心中所想,抢先说道:“如今城中内忧外患,实乃天数使然非人力可挽。逆天而行绝无善果,唯有顺天应人才可保全宗庙也可保住这城池。千岁放心,哪怕老臣破出性命不要,也要保住千岁安然无恙!如违此言,天地不容!“年迈苍苍的老臣忽然从座位上起身跪倒,声嘶力竭地吼出誓言。沙哑的嗓音配上通红的双眼,情真意切让人无从质疑。杨侑一肚子的怒气,被卫玄这番表态压下去,一时不知该当如何是好。既说不上谢也说不上怨,只是觉得茫然。自己本来就是被强行推上这个位置,倒也不至于恋栈不去。何况自驱民出城之后,宫中用度短缺,就连日常饮食也大不如前,反倒是提心吊胆总怕被乱军杀入宫中夺去性命。若是能做个富家翁安度余生,自己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告诉自己,大隋乃是铁打的江山万年不易,怎么这么快就换了主人?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才会让事情到这步田地?或者自己并未做错,而是其他人错了?再或者谁都没错,真的是上天安排?年未及冠的少年面对着波澜壮阔的时代,再一次感到了无所适从。事实上这种无力感不是第一天出现,早在祖父巡幸江都,自己被任命留守开始,类似的感觉就接二连三出现,只不不如这次这么强烈。杨侑真的累了。在他这个年纪,本该是身上有着用不完的气力,永远都有精神。可是他却被自己所不能负担的责任所压垮,以至于提不起半点力气颉颃。他只想逃,逃得越远越好,把这一切交给愿意挑担的人承付。不管结果如何,只要他能够拿个主意就好。卫玄还在看着自己,显然是在等自己下决断,可是这个决断又哪里那么容易下?宫殿内陷入沉默,卫玄跪在那里一动不动,杨侑也迟迟不出声。过了许久不见回应,卫玄才再次开口:“千岁,水火无情,还请早做定夺!”

  杨侑眼看这一关蒙混不过去,只好一咬牙关,以破釜沉舟的姿态做出决断:“快快去请母妃!”

  坊巷之外。连人带马都已是满身血污的玄甲骑军将列成阵势,望着面前与自己对峙的一干甲士。自朱雀大街一路冲杀而来,又有两队步兵成了祭刀的血食。玄甲众将虽然也开始觉得疲乏,但是知道自己身陷绝境,除了舍命厮杀之外再无其他路走,因此还能紧咬牙关努力坚持。再说这里已经是城中官宦居住之处,冲过这里就是大兴宫。一想到可以火焚皇宫,除去韩约这种老成持重之人外,其他人都觉得兴奋莫名,也就忘却了疲惫。在他们面前的甲士虽然人数略多且阵型严整不是沿途所遇那些仓促应战的鹰扬兵可比,可是这些玄甲军将并未觉得有什么大不了。自入城以来除了在万钧神弩面前吃亏外,他们就再没受过挫折。挟此锐气冲锋陷阵,便是天兵天将挡在路上也一样冲过去再说,几百甲兵又有什么大不了?

  众人的目光都放在徐乐身上,只要将主一声招呼,大家立刻就会列阵冲上,把眼前的军阵踏碎。徐乐也知道,自己这支队伍有进无退,绝对不能停。一旦兵马在原地驻扎,守军就可以调度人马四面八方围困包夹,自己的处境便极为不妙。就算是想要逼迫守军屈膝,也得先制造出足够的压力才行。按照徐乐的心思,最好就是把这处坊巷也付之一炬,让大兴宫确实感受到被烧毁的威胁,才能心甘情愿与自己交涉。再说从徐乐本心而言,宁可其他坊巷不烧,也不会放过这里。毕竟阴世师、骨仪、卫玄等人的家宅都在此地。他们害了那么多百姓,又让自己折损许多袍泽,不烧了他们的府,又如何能消心头恶气?让他停住马蹄的,不是这几百甲士以及他们所列出的军阵,而是军阵前十几个五花大绑的男子。这些人披头散发看不清面目,但是身上穿着官服或是甲胄,一看就知乃是朝廷官员以及军将。

  甲士中为首之人高声道:“我等奉卫公之令将阴世师、骨仪两人及其家眷拿下,稍后卫公自会派人与你说话。尔等再若向前,我等也只好舍命一搏!”

  “舍命?今晚我等手上已经了结了不少人命,不差你们这几个!”宋宝正在兴头上,生怕征战停止自己不能去烧皇宫,主动抢在徐乐面前搭话。手中马槊抖动:“要么降,要么战,给个痛快话!随便弄几个人就说是阴世师,当我们是三岁娃娃?”

  “慢!”徐乐喝住宋宝,自己催马向前,透过面覆盯着对面军将:“你们是奉卫玄之令,擒拿阴世师等人?可有凭证?”

  “将军且听,城中战鼓是不是停了?这便是凭证。”众人都不再作声,仔细向四下倾听。果然鼓号声、喊杀声正在逐渐减弱。虽然不是马上停止,但是众人都是军汉,听得出这种细微变化。正如对面军将所说,似乎战争正在逐渐停止。徐乐望着面前的俘虏,并没去确定身份,但也没有下令冲锋。就在这时,一骑快马如飞般赶来,马上之人高声道:“卫公请徐乐将军入宫,有大事相商!”

  第五百九十二章 雄都(三十一)

  宫门外,甲士如蚁矛戟如林。值守甲士手执兵器对徐乐怒目而视,几个带头军将更是咬牙切齿,恨不得把徐乐碎尸万段才遂心愿。

  众人神情徐乐看得一清二楚却并未曾放在心上,以区区三十骑纵横城中,数万鹰扬束手不能制,最终逼迫得卫玄低头乞和。曾经威风八面的阴世师、骨仪全家被执,自己也被请到这大兴宫中与代王以及卫玄当面相谈。身为武人,这番经历足以傲视天下,倘若阿爷还活在世上,也要对自己称赞一番。人生至此夫复何求,纵然顷刻间遭遇不测也无遗憾。再说,就算借他们几个胆子,他们又哪敢对自己动手?

  咬人的狗不露齿,倘若卫玄真的居心叵测,反倒会让部下韬光养晦,等到时机合适之时再一声令下,让部下一拥齐上把自己斩成肉酱。如今这般举动明显是下面众将心中含恨又对自己无可奈何,只好用这种方式表达不满,说到底还是无能的表现。再说,就算他们想动手,也要有这个实力才行。如今的长安城内虽有千军万马,可是代王能够调动的兵力客远远没有这么多。

  卫玄以阴世师、骨仪全家作为筹码向自己求和,代价就是玄甲骑不得阻拦京兆鹰扬兵救火。徐乐对此并无异议,眼看城池就要易手,他也不希望在这个时候把城池烧成白地。再说,徐乐为人外冷内热,冷峻外表掩饰不住赤子之心。

  别看他平日不苟言笑,沙场上更是辣手无情不在意人命。事实上,从小受阿爷言传身教,徐乐比起当下大多数军将更爱护百姓。他很清楚,这把火如果绵延不断,不知有多少百姓会失去家园或者倾家荡产,只不过玄甲骑身入绝地,不兵行险着又该如何。妇人之仁只会害了袍泽部下,对百姓也没有好处。

  行霹雳手段,秉菩萨心肠,是他始终坚持的道路。今晚种种行径说到底就是为了以战迫和,逼迫敌人主动求和,以杀止杀而已。如今既然目的达到,也就没必要再枉造杀戮。是以徐乐对于鹰扬兵救火的要求慨然应诺,那些士兵也不怠慢,立刻抄起各色器械扑打火焰、隔绝火源,其热情远在守城之上。

  要知玄甲骑一路而来,点着了长安城中十几处坊巷。再加上火罐以及柴草的作用,火势越来越大,渐成火烧连营之势。千八百人根本控制不住火情,要想灭火非大军出动不可。如今城中大部分鹰扬兵不是去保护自己的家宅就是跑去灭火,就连大兴宫这边也不例外。恐怕除了眼前这些武士以外,代王杨侑和卫玄也拿不出再多的兵力充当仪仗。自己今晚杀了那么多人,还怕这点兵马?

  徐乐能理解这些人的情绪,家宅被焚,袍泽被杀,他们对自己没有仇恨才怪。不过这种反应,却让徐乐有些看不起。身为七尺男儿,理应以白刃厮杀,不惜血溅五步也要斩杀仇敌,这才是大丈夫所为。做这种儿女态,又有什么意思?

  卫玄摆出这种场面的目的或许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下马威,不过见此情形,自己对这帮鹰扬兵反倒更加鄙夷,眼神中也充满了不屑,从宫门昂首而入。

  按照徐乐心思,他想要单骑前来,看看卫玄敢把自己怎样。但是玄甲骑一干部下,谁也不会放心将主以身犯险。乃至争议再三,也是由韩家昆仲陪同徐乐前来,以放卫玄耍弄诡计暗箭伤人。

  韩约乃是徐乐的总角之交,又是老太公徐敢一手栽培出来的斗将,和徐乐是多年伴当心意相通。打斗之时两人互相配合援护,足以抵得上几十人。韩小六不光对徐乐忠心耿耿,更有一手神射本事,堪称百步穿肠抬手不空。即便卫玄存心不善,以这三人的手段,也足以杀出重围。是以此时便是韩约在前,韩小六在后,三人鱼贯进入大兴宫中。

  韩家兄弟自幼生长在徐家闾不曾见过什么大世面,本以为晋阳已经是人间城池的极限,直到进了长安才知,原来世间还有如此气派的宫室楼阁。踏入宫门的刹那,即便是老成持重的韩约,也忍不住向四下张望,希望能把这宫室看得清楚些,少年韩小六就更不用说。

  徐乐虽然比两兄弟沉稳,却也不愿指责这两位好友的行为给自己丢面子。说到底自己不是世家子弟,面子不是靠风姿仪态换来的,而是靠本事一刀一枪拼杀得来。若是没有今晚半夜厮杀纵火的种种举动,卫玄怎么可能把自己引入大兴宫中?反过来说,自己兄弟既然来了,不管怎么做,他们也得远接高迎不敢有丝毫不敬。说爱兜底,现在的天已经变了,自己兄弟才是赢家,由不得卫玄不低头。

  等走入宫门的刹那,韩小六忽然停住脚步,回头对那些鹰扬兵道:“看什么?不服气就过来厮并一场,见个高下!有种站出来啊!我告诉你们,若是惹恼了阿爷,我们不光要烧城中坊巷,这大兴宫也一样逃不脱!”

  徐乐并未阻止韩小六,反倒是想要看看,隋军中是否还有血勇之士挺身而出,为了维护杨家尊严与自己厮杀一场。若是军中还有这等豪杰存在,李渊就算能够进城,如何控制长安守军也不是易事。他立马停蹄回头观望,过了良久不见人吭声。那些方才对自己怒目横眉的军将,反倒是一个个都低下了头。

  徐乐心中一声叹息:看来大隋气数已尽,军中连几个好汉都找不出,还能有什么指望?于稍后的谈判更有把握,冷笑一声,招呼了一句:小六!带着韩家兄弟一路向宫中走去!

  嘉德殿内照如白昼,如今代表大业天子一方的杨侑以及卫玄,只能靠庞大财力彰显身份福贵,希望与徐乐获得对等地位。毕竟这是个属于世家的时代,财富、风度都是世家体面的一部分,也可以看作是实力之一。

  卫玄之前已经了解过,徐乐出身神武,乃是个乡下后生。即便是可能与曾经那位玄甲徐敢存在血脉关系,也没见过真正富贵。要想压住他,就只能靠富贵二字。是以嘉德殿内格外气派,所用灯烛数量乃是平日的几倍。

  看着徐乐一行三人挎着直刀大步走入,杨侑的脸色为之一变!剑履上殿赞拜不名,乃是重臣才有的待遇。何况杨广为人多疑,生怕有人借上朝议事的机会行刺,是以不许百官携带武器上殿。杨侑自出生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佩戴武器来到自己面前。再加上三人满身浴血模样,心头就越发忐忑,不知他们是来相谈还是来杀人。只好以求援的目光看向卫玄。

  卫玄轻咳一声:“唐国公身为大隋臣子世受皇恩,尔等既为唐国公麾下,怎敢无礼冒犯千岁?就不怕自己胡作非为,坏了唐国公名声?解兵!”

  徐乐并未理会卫玄,而是自顾拉了把椅子坐下,韩家昆仲则站在徐乐身后侍立。三人都是刚刚走下沙场,脸上满是血污身上带着杀气眼神凶悍仿佛要择人而噬。满殿灯烛帝王富贵,对他们并无半点影响,根本吓不住这些沙场悍将,六只眼睛齐刷刷瞪向杨侑,吓得后者打了个寒颤,险些叫出声来。徐乐这才朝卫玄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白牙:“卫公说得甚?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我们都是些厮杀汉大老粗,只喜欢直来直去,莫要拐弯抹角浪费气力。现在两军厮杀,便是我家国公面前,我也一样带兵器。这小小的宫殿外加一个娃娃,凭什么让我解兵?莫绕弯子有话直说,谈得拢大家就谈下去,谈不拢就厮杀一场,左右不过是一条性命,没什么大不了!”

  卫玄上下打量着徐乐,并不为他的神色所动。好歹也是沙场上打滚半生的老臣,不至于被这点小阵仗吓住。过了片刻他才问道:“你便是徐乐?鱼俱罗就死在你手里?”

  徐乐点点头,没有作声。卫玄道:“黑甲徐敢是你什么人?”

  “是我阿爷!”徐乐心知卫玄这个岁数的人,多半和祖父有些交情。虽然如今各为其主,但是阿爷的旧相识,自己总要给些面子。不是为了卫玄,也不是为了对方的身份地位,只是为了阿爷而已。

  卫玄点点头:“果然没错,你一进来我便发现你眉眼熟悉,既是老徐敢的孙儿那就不奇怪。你阿爷如今身体可还硬朗?是否还像过去那般喜好喝酒骂人,动不动就入娘入爹的脏话连篇?”

  徐乐并没有和卫玄攀扯家常,反倒是摇头道:“阿爷已经故去了,死在王仁恭手里。说到底则是死在那位大业天子手上,所以我和杨家有仇无恩。自我记事开始,阿爷从未曾提过他在长安有什么故人旧识,如果卫公是想要拉我套交情,还是省省力气吧。徐某如今乃是李家战将,入城乃是奉军令夺取城池。公事未完没心思顾及私交,若是卫公只想说这些,那还是趁早免开尊口!”

  卫玄吃了个闭门,却也不气馁,反倒是微微一笑:“你对李家倒是忠心耿耿?难道你就不想知道,你家大人是因何而死?当日太子府那场火,又是怎么回事?老朽虽然别无所能,可总归比一般人活得长远,旁人不知道的事,我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来着。”

  第五百九十三章 雄都(三十二)

  凭心而论,徐乐也承认卫玄是个操弄人心的好手,一眼就看出自己最关心的是什么,看似随意的一句话却如同高手过招,一剑直取要害。对自己而言,金银财宝功名利禄,都是过眼云烟不曾放在心里。就想这殿内的豪奢布置,对自己而言就根本毫无触动反倒会觉得可笑。如果说有什么执念,就是查清昔日父亲遇害真相,找到罪魁祸首。虽然阿爷说过,自己父亲乃是自杀,并不存在所谓凶手仇人。但是徐乐心里对这个说法,并不十分认同。人不会无缘无故走上绝路,尤其父亲是追随阿爷一路转战的武将,不管武艺还是谋略都是阿爷一手栽培,心志远比普通人坚韧,怎么会稀里糊涂就举火自尽?当日纵然太子全无戒备,被晋王杨广联手杨素暗算,注定难逃一死。可是以父亲的本事为人绝不会束手待毙,人到绝路自然要放手一搏。就算当时有各种顾虑不能舍命拼杀,也会设法求援。毕竟自己家当时也是快要建立家号之人,总不至于没有亲朋故旧。到底怎么搞的,最后就闹到举家投火的地步?这个谜团不解,心里总是难以安宁。阿爷在日,自己也曾提出过疑问,但换来的却是阿爷正言厉色的训斥,外加一顿无情责打。对于一向对自己疼爱有加的阿爷来说,哪怕自己惹了再大的祸,也不曾那般动怒,更不曾下过那种重手。自己不怕挨打,却怕看到阿爷那伤心难过的样子,是以从那以后不敢再问。把这个疑问藏在心底,准备通过自己的方式设法找出真相。卫玄那句话说出之后,徐乐的心在刹那间确实产生过动摇,想要问问此老,当初的真相到底是什么。以面前老人的年纪、地位以及任职资历,肯定知道些什么,而且以他现在的处境,也不会为任何人隐瞒。可就在他忍不住想要开口的时候,却从卫玄的目光里捕捉到一丝得意。虽然这个眼神存在的时间非常短暂,乃至自己都怀疑是不是看错了,可是徐乐坚信自己的眼睛不会说谎。卫玄在说出这句话之后心中万分得意,他算准了自己会忍不住问这个,也早想好了如何答对。若是自己果真开口询问,就上了这老儿的当!以他的年纪资望确实会知道很多东西,但是这些东西又从哪里去找佐证?若是信口开河胡说一通,自己是相信还是不相信?自己骗不了自己,这老儿就算胡说一通自己嘴上说不信,心里也难免埋一根刺。这根毒刺日后生根发芽,不是伤人就是害己。老东西提起此事,目的就是为了这个!长安一战,隋军在战场上一败涂地,若是在战场之外翻了盘,自己岂不是成了天大的笑柄?不等卫玄继续说下去,徐乐抢先开口打断:“某今晚身上负着军令,没那么多心思陪您老人家在此白费唇舌!若是提归顺之事,你我之间还可有二三言语。若是只为了说这些,徐某就告辞了!咱们手底下见真章,看看谁能活下来再说!不过我丑话说在前面,虽然阿爷当日曾在大隋为将,不过我从生下来就未受过皇恩。杨家于我只有仇恨,不管杀人还是放火都不会手软。到时候若是伤了谁的性命,可别怪我!“他的目光又看了一眼杨侑,后者紧紧把头低下,不敢和徐乐对峙。卫玄本以为自己的问题可以戳中徐乐要紧处,没想到居然徒劳无功。眉头一皱,随后说道:“徐将军不必动怒。老夫叫你来,是与你商谈正事的。身为大将理应有自己的气度,过于毛躁可不是好事。”

  “我倒是不急,可是我手下那些袍泽可说不好!他们都是些亡命之徒,今晚又中了埋伏,折损了自家手足兄弟,一心只盼着烧了大兴宫泄愤。某人在皇宫无力约束,若是耽搁时辰久了,他们放起火来,我也没有办法!“说到这,徐乐再次咧嘴一笑,模样说不出的狰狞。卫玄见徐乐摆出一副惫懒模样,心里也觉得有些无可奈何。真没想到,老徐敢把孙子也教成了自己年轻时的模样。杀人时毫不手软,要条件的时候又能摆出一副兵痞模样,毫不在意体面。这等人作为袍泽,自然是万金不换的好朋友。若是两军对垒,却让人头大如斗。当年多少以足智多谋闻名的智将,都被徐敢耍无赖的本事闹得无可奈何,自己比起他们也强不到哪去,如今又是这么个处境,又何必白费功夫?想到此,卫玄也就不再兜圈子,开门见山道:“徐乐。你麾下不过十余骑,又厮杀了半夜有余。就算你们人人如龙个个似虎,也难免人困马乏。我城中数万精兵,就算是拿人填也能填死你们!何况如今我军已经集结完毕,不会再被你们各个击破。翻脸交手必然死路一条!”

  “那不妨试试看!”徐乐一声冷哼:“卫公既然如此笃定,何不下令杀人?身为男儿汉,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别像个娘们似的!”

  “你!”卫玄面色一变。自己坐镇大兴发号施令,一声令下就能决定成千上万人死活,就连代王杨侑也得听自己的话。这徐乐何以如此大胆,敢在自己面前放肆?他几乎忍不住要大喝一声呼唤外面甲士冲入,给徐乐一点颜色看看。可是不等他开口,身后的杨侑却忍不住说道:“徐……壮士息怒……”语声颤抖,声音里充满了恐惧。不用回头去看,卫玄也能猜出代王此时的神情。这位少年千岁已经被徐敢和他的部下吓破了胆,生怕殿前口角演变成厮杀,连累他丢掉性命。到底是少年人缺少经验,不知道自古以来越是要和谈,越要摆出强硬气度,否则就要任人拿捏。他这一声息怒,等于把自己的底细交给徐乐,再想和这混帐小子交涉怕是不容易。卫玄一声叹息,强自支撑的精神顿时被打掉了一半有余。连杨侑都是这个样子,自己再怎么维持又有何用?他只好放低身段,柔声细语地说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家千岁不愿多造杀孽,老夫也不希望汉家儿郎同室操戈,更不希望这天下第一雄城化为炼狱。以往种种皆阴世师所为,与千岁无关。只要你答应不伤损宫中众人性命,不犯宫人,我等请愿……归顺。“最后两字说得有气无力几不可闻,可以想象得出,卫玄是费了多大力气,又是下了多少决心,才把这两个充满屈辱的字眼说出来。在大隋江山稳定之后,从来都是别人主动向他请降,不曾有卫玄屈膝之时。没想到如今乾坤倒转,居然轮到卫玄代替杨侑乞降。虽然不曾肉袒牵羊,但是其中情形又能差多少?也幸亏卫玄年事已高见多识广,换个血气方刚的大臣,只怕说完这两个字就要呕血几升痛哭倒地。徐乐却并未因卫玄的表情而感动,反倒是冷冷说道:“你们想要归顺,那自然再好不过。可某乃是军将,只管冲锋陷阵舞刀杀人,这件事不归我管。你们既然诚心归顺,就该去找二郎。”

  “二郎?据老夫所知,城外领军之人乃是李家大郎才对。”徐乐却不向他解释,只冷笑一声:“某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其他的不必再问。你不管想要何等承诺,都去找二郎相商,某就不奉陪了!若是想和就要趁早,倘若三心二意,某能烧掉那许多坊巷,也不差这一处宫殿。不服气的话,尽管来试试!“卫玄眼珠一转,连忙道:“徐将军息怒。我等乃是诚心归顺,不会三心二意。既然将军如此说,老夫恭敬不如从命。这就派使者前往城外,与李家二郎相谈。至于徐将军…

  …”

  徐乐倒也光棍,点头道:“某就在这里等二郎。小六!”他回头招呼了一声韩小六:“你传某的令,让弟兄们稍安勿躁,不可轻举妄动。若是有谁想要暗算咱们,也不必客气。只管放开手脚杀人放火,惹出天大的篓子,也有某一力承担!“韩小六飞奔而出,徐乐及韩约则由内侍引着,前往一旁的偏殿休息。见两人离开,杨侑就像散架一样瘫软在宝座上,对卫玄道:“卫公,我等已派使者去接洽李家大郎,如今徐乐却让我们找二郎,这该当如何?“卫玄冷笑一声:“老夫本以为李家乃是铁板一块,如今看来并非如此。这倒是个好机会,只要他们兄弟之间有嫌隙,我等就有机会。杨家天下未来能否失而复得,就要看兄弟之争能到何等地步?不过不管如何,眼下都是个好机会,正好给他们加把火。这件事由老夫亲自处置,保证万无一失。”

  杨侑又道:“母妃那边不知道情形如何?万一诸公不肯归顺,只怕此事还有波折。”卫玄闻言一声长叹:“千岁,事到如今莫非还未曾看清大局?朝中诸公倘若有半点心肝,也不至于到眼下这步田地。事到如今,千岁不可在心存妄念,否则杀身大祸近在眼前!这等话今后不可再说,只要准备好册图印信,等待归顺就是!”

  “卫公说得是……小王知错了。”宫殿内又陷入了沉默,望着眼前这些灯烛,杨侑陷入了深思之中。这富贵既吓不住那三个煞神,更吓不住李渊。很快这一切就会迎来新主人,自己的命运又将如何?是否也如面前烛光一般,看似生机无限,实则来日无多?

  第五百九十四章 雄都(三十三)

  含元殿内。

  杨侑生母韦妃于天子宝座旁设一坐位,身后两名掌扇宫女侍立,城中所余文武皆在殿下。虽然这段时日阴世师大开杀戒,许多大臣满门被祸,不过终归还是剩下百十人。今晚外有大军攻城内有徐乐纵火,这些文武贵胄哪个还能安卧高枕?或闭门死守,或派人联络求问究竟,随着火势越演越烈,众人的心也越来越慌。宫中召集群臣的钟鼓声一响,便飞奔入宫等待朝廷决断。至于韦妃是否有资格在含元殿召见群臣,其做出的裁断是否有效,根本没人在乎。经过阴世师之前那通杀戮,能活到现在的大臣,没有一个等闲之辈。要么是自身才具出众,要么就是手眼通天,在各处都有耳目通风报信。在进宫之前,他们已经知晓朝中风云突变,这几日肆无忌惮随便杀人的阴世师满门被擒,乃至入城的那支逆贼尖兵也和戍卫鹰扬达成共识彼此秋毫无犯,尖兵头目还被请进了宫里议事。大家都不傻,事情到了这一步,自然猜得出朝廷是什么态度,召见自己的目的为何也不言自明。眼见连大隋江山都要改姓易主,区区俗礼还有什么可在意之处?大家现在只在意大火几时可以熄灭,自己的性命身家城中产业能否保全,其他的根本不往心里去。乃至韦妃说出代王准备归顺李渊,请晋阳兵马进城的决定之后,群臣依旧无动于衷。大殿内鸦雀无声针落可闻,没一个人开口。韦妃在宫中的地位素来尴尬,大业天子疑心甚重,对自家人的防范较外臣更甚。况且刚刚结束五胡之乱不久,汉朝留子去母遗风犹在。韦妃虽然为杨家诞下子嗣,可是不代表就此地位尊崇,反倒是越发谨小慎微,生怕行差踏错招来杀身大祸。在杨侑被封代王坐镇长安之后,她的处境依旧没什么变化。如果说杨侑是个傀儡,由卫玄在后牵丝舞戏,在今晚以前,她连当傀儡的资格都没有。不管卫玄还是阴世师,都不会畏惧一个深宫妇人,在他们眼中她无非是宫中一个会走动的陈设而已,死活都不重要。只不过因为今晚事关重大,杨侑因恐惧与迷惘无从决断,才会把自己这个母妃推出来。于卫玄而言,也想着把自己当成挡箭牌。日后史家大笔记载此事时,也可说一句妇人误国,把卫玄、杨侑等人的罪责减弱几分。当真是妇人误国?韦妃心中只觉得万分委屈。在今晚之前,自己未曾参与过任何朝政大事,就算想要误国也有心无力。若不是今晚情形恶劣,单是自己在含元殿出现,就能惹起百官鼓噪,说不定有人会喊出为国除奸的言语把自己拖下来打死。可是谁会在意这些呢?天下人只需要知道是韦妃下诏迎逆贼入城就够了。将来不管有多少罪名,都只管往自己这个女人身上安放,没人会为自己辩驳半句。谁又知道此时此刻,文武百官衮衮诸公听到归顺之议都是这副模样,不用他们上阵厮杀,就连一个攘臂言战的都没有?哪怕自己才具不足也没什么见识,好歹也懂得双拳难敌四手的道理。城里的晋阳兵不过十几个人,宫里的更是只有三个。城中这许多兵将文武若是齐心合力,怎么也能把这伙人斩尽杀绝。可眼下这帮人慢说亲自上阵,就连动手的言语都没有。哪怕是被倚为臂膀的卫玄,也把一切罪责推到阴世师头上,不提这些晋阳兵将过恶。本该被乱刀斩成肉酱的贼兵大模大样待在配殿,还享用着好酒好肉。文武臣工全看着自己一个女流拿主意,一句话也不肯说。

  这便是大隋的百官!这便是自己的命!这些年小心翼翼护持着爱子长大,本以为可以靠着儿子享几日富贵,没想到却得来这么个结果!韦妃只觉得有人用钝刀在自己心头来回戳刺,这些年所受的委屈一发涌上,眼泪就在眼眶里来回打转。若不是她拼尽全力控制,怕是早已哭得一塌糊涂!老天何以如此无目,非要欺负自己孤儿寡母!眼看群臣拿定主意跟自己耗,韦妃也知道从他们嘴里得不到什么答案。说不定其中大多数人已经想着怎么设法讨好新主,对于自己再无敬畏。大势如此人力难挽,只有认命两字。她深吸一口气,哽咽着说道:“若是诸公皆无异议,那便按卫公的意思……请唐国公进城。”

  “慢!”终于有人开口了。“此事关系重大,不可草率行事。但不知卫公何在?我等有话问他。”

  城外。攻守双方都停止了自己的行动,晋阳兵马列开阵势,开路尖兵把各种笨重的器械推到城墙之下。原本城头上值守的鹰扬兵,在发现城内起火后以为晋阳大队人马已经入城,斗志瞬间消融。再加上部分本地军将心系家宅无心恋战,自然陷入一片混乱之中。阴弘德偏又逼迫他们安心守城不得他顾,军心士气早已涣散。卫玄经略多年,京兆鹰扬府中多有故旧部下嫡系亲信。抓捕阴家子侄的命令一到,阴弘德便难以号令三军,最终只能乖乖束手就擒。随后大队人马便按照卫玄军令下城救火,城头值守的兵力连之前一成都不到,根本无从守御。

  看着晋阳兵把器械推到城下,城头守军依旧无动于衷,没人再去操纵那些阴世师费尽心血预备下的器械杀敌守城,而是摆出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虽然之前的种种举措,把守军逼入绝境,形成哀兵之势。但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并非只靠让部下陷入绝境就能实现。相反,若是只有绝望看不到希望,军士更可能四散逃逸而非舍命交战。高明的将帅会让部下始终感到自己能胜,如此才能维持士气,保证部下的斗志始终高昂。阴世师并非不懂这个道理,也知道靠京兆鹰扬这些老爷兵和晋阳边军硬拼只有死路一条。是以才预备下这许多器械,希望让三军可以借物代兵,尽量多杀一些晋阳兵马。

  只要杀人杀得多了,自然也就能看到希望,军心士气也容易维持。本来他的安排颇有道理,若是没有徐乐这支人马搅局,几乎可以算作大功告成。可徐乐和他手下的几十军将居然成了改变一切的关键力量,城中这场大火,把守军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信心彻底摧毁。本就没怎么经过战阵磨砺的守军,以为自己必败无疑。再加上卫玄的反戈一击,让阴世师所有谋算失败。守军从哀兵变成了溃军,就算现在有人振臂一呼,号召大家舍命一搏,也没有几个人肯响应。哪怕万钧神弩已经装填完毕,滚木、擂石、金汁等等器具应有尽有,可是人心一散,器械再多也没了用处。自己和这座城池的生死,就让那些大人物们来决断就是,自己是不管了。李建成、李世民两兄弟,都已经返回营房。卫玄当然不会草率撤军灭火,事实上早在派人和徐乐交涉之时,就已经安排了使者出城向李家兄弟说明和谈之议。所谓和谈不过是说辞,说穿了就是投降。对于这个结果,李家兄弟自然乐见其成,因此使者一到李建成立刻便把人拉到了自己军帐相谈。李世民心中虽然不满,却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拆自家的台。再说这场攻城战李家流的鲜血已经够多,只要能不再产生伤亡,这个功劳谁立都可以。李建成也知道,现在到了抢功的时候,因此对使者很是热情。他在晋阳就负责结交世家,场面应酬无碍。别看方才还是彼此残杀的对头,转瞬之间就能做到满面春风一团和气,让那位负责接洽的使者心中安稳,觉得这一步棋算是走对了。这位李家大郎如此客气,想必不至于屠城泄愤。卫玄所开出的条件不多,姿态也放得很低,也正因为此,越发显得真挚,看来是确实想要归顺。李建成心里对于杨侑乃至阴世师都恨之入骨,可是方才这场厮杀,让他心胆俱寒,生怕再打下去不知还要出什么变故。在他看来,只要能够停战,其他一切都好说,哪怕饶阴世师不死也没什么关系。何况卫玄并未提出这种要求,只是想要保持杨家体面,对于李建成来说,这实在算不了什么。就在他准备一口应诺之时,谢书方却用眼神示意,让李建成别那么急着点头。随后把他叫到帐外低声说道:“郎君,如今是卫老儿有求于我等,怎能答应得那么痛快?杨家两代天子,城中财货堆积如山,此时不狠敲一笔更待何时?别忘了,那些世家子弟追随郎君同来,可不能白跑一趟。这些人已经投了那么多本钱下去,若是郎君不能给予丰厚回报,只怕会丧失人心。再说那些军将兵卒也不是好打发的,若是聒噪起来,大郎怕是不易对付。这时绝不能手软,该要的必须要得开口。“李建成皱眉不语,一时间无法决定自己是否该听对方的建议。就在此时,一名家将从远处急匆匆赶来。谢书方认得这家将乃是李建成嫡系心腹,当下不敢阻拦把身形避开。那名家将靠近主人身边小声嘀咕两句,随后只见李建成的面色便陡然一变!其眼神陡然间变得凶悍凌厉,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佩刀的刀柄,看模样分明是想要杀人!

  第五百九十五章 雄都(三十四)

  “老朽自知罪孽深重,万死难赎己罪,是以今晚主动上门请死。二郎身为李家子孙,砍下老朽的人头,也算是为祖宗报仇。请动手吧!”李世民军帐内,刑部尚书、右侯卫大将军、右光禄大夫、轨郡公卫玄跪倒在李世民面前,双臂交互从背后抓住自己的肘部,这是时下军中通用的投降姿势。以卫玄的身份地位,纵然是到了走投无路之时,也会用一杯毒酒或是一匹白绫,这种体面的方式了结生命。绝不会像个老兵一样,这么卑躬屈膝的跪倒在李世民面前。是以他做出这个动作,倒是让李世民有些无可奈何,不知该怎么应付这老货。作为李家子孙,面对掘了自家祖坟的人,要说没有一点恨意自然是不可能。虽说挖坟之人乃是阴世师并非卫玄,可李世民心头雪亮,没有这老儿当靠山,即便阴世师想要挖坟也无人可用。李家身为北地世家之首,这些年广交朋友,与京中权贵素来相善,又有世家门阀之力相助。哪怕他们不曾内附,也未曾想要献关投顺。但是集众人之力也足以束缚住阴世师的手脚,让他无法按自己意愿行事。都是这老儿在后撑腰,才让阴世师可以按着自家念头胡作非为。乃至驱民出城,调动海量万钧神弩守城,以及在京中大开杀戒,这些事都和卫玄脱不了干系。换句话说,李家被逼到这种地步,乃至今晚的苦战,说到底最大的元凶就是面前这老货!依自家脾性,自然二话不说抽刀杀人,把他的人头砍下来解气。可问题是……自己不能。身为一军之主李家二郎,就注定不能凭心性行事,更不能追求快意恩仇。卫玄不管有再多不是,他的身份地位乃至资望都放在那里,哪怕是自己的父亲看到他,嘴上也得敷衍几句保持体面,不能一言不发动手杀人。他现在摆出这种姿态,自己再一刀斩过去,不知有多少人会站出来说自己赶尽杀绝行事过苛,说不定大人那里也会见怪。更何况此时此刻,卫玄的性命已经和长安城牵扯一处,自己一刀下去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城池,这又如何下得了手?哪怕再怎么不情愿,也只能假意敷衍,不过总归是无法做到推心置腹不计前嫌,只好一摆手道:“卫公不必如此!有什么话只管坐下讲,某不是嗜杀之人,更不会对卫公下毒手。卫公也不必故作大胆!若是你当真想死,就不会入我军帐。“卫玄并没有因李世民的语气或是态度动怒,甚至连一点羞愧之色都没有。多年来宦海沉浮,追随的父子两代天子也都不是什么宽宏大量之人,早练就了一副过人的胆略外加宠辱不惊唾面自干的本事。即便那位喜怒无常的大业天子对自己信任有加,日常言语间也会加以敲打,若是发起不知所谓的脾气开口辱骂也是有的。与大业天子对比,李世民这点贬损根本算不得什么。何况双方本就敌对,这样的说辞就更算不上问题。乃至卫玄心中将面前的少年与杨广对比,也不得不承认这李家二郎足以当得起“仁君”二字。一向以勇武刚健闻名的次子尚且如此,那位在贵人圈子里得享仁名的李渊,又该慈祥到何种地步?两厢对比,朝中文武大臣更支持谁,已然不言自明。趋利避害本就是人的天性,哪怕李渊的仁厚是故作姿态,在真面目暴露前,他都是一个更值得效忠的主君。所谓气数便是如此,到了卫玄这个身份和年纪,对于那些谶纬谈玄已经不放在心里。术士口中的气数、国运,在他看来就是这些落在实处的东西。从自己驱民出城,李渊咬牙接纳几十万百姓开始,这场气数角逐已经有了结果,只不过自己身在局中未曾发觉,如今跳出这场是非纷争,反倒是看得更清楚。李世民既已开口,卫玄也就不再做戏,起身掸了掸身上尘土,大剌剌坐在下首。方才诚惶诚恐引颈受戮的老人消失不见,那位代天子执掌庙堂坐镇都城,翻掌间让都城易主天地变色的老人,再度回归!“二郎乃是聪明人,应该知道老朽来得用意。你我之间也不必绕那许多圈子,况且都城近在眼前,那些军汉不知有怎样心思。时间拖得越久,就越容易生出变数。到时候万一有谁想要入城发财,你这先登破城之功便会不翼而飞。是以咱们干脆有话直说,你要多少财货,又要多少人头,才肯饶过代王千岁性命?”

  李世民摇头道:“我李家起兵乃为天下苍生,并非一己之私欲,更不曾想过谋朝篡位。怎会加害代王性命?卫公此言实在毫无道理!”卫玄的脸色却难看起来:“你我虽为敌对,但终究也曾同殿称臣。便是唐国公在此,论起来也得尊称我一声前辈。你这点年纪在我面前耍弄这些手段,未免太嫩了些。若是想杀我,只管拿刀来砍!若是想说正事,我们不要说这些无用言语。你们李家麾下十万虎贲,自不缺舍命尽忠之辈。二三狂徒持白刃谋害至尊,事后再搭上一颗人头便让事情了结,这等手段老夫见得多了。我的话放在这,大兴如今虽不足以阻挡李家兵锋,却也能和你们拼个同归于尽!老夫所求不多,只要代王无恙,城中财帛粮草任你支取。若是连这点都无法保障,大家便一拍两散!你们只管施展手段,我保证最后你们只能得到一座废墟!到时候那些饿肚子的军汉百姓,怕不是第一个把你们父子煮了吃!我把话说到这个地步,若是还换不来你一句实言,还是趁早收拾收拾,决一死战才是!“李世民也知,以卫玄的年龄、资历乃至多年宦海沉浮经验。大可与自己信马由缰胡扯一日不入正题,还能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如今这番言语,相当于剖白心迹,若是自己再设法敷衍,只怕这老货真的勃然变色,像他说得一般纵火焚城。别看这老货人在军中,肯定在城里留有后招,想要趁此时偷袭城池注定失败。说不定老儿已经和部下说好,只要到了约定时辰看不到约定信号,城中立刻就要纵火杀人。

  到时候不但长安城拿不到,就连徐乐等人的性命也难以保全。在李世民心中,不管是代王杨侑性命还是眼前雄都乃至城中积存的的甲杖、粮草加在一起,都不如徐乐性命来得要紧。哪怕是为了顾念好友安危,也得先把老货安抚住再说。

  因此李世民回话速度也极快:“此事关系重大,某家纵然应诺什么,也未必一定有用。卫公理应面见家严,向大人讨一道军令才是。”

  “远水不解近渴,现在顾不得那许多。军令我肯定会去讨,不过眼下,我要的是你一句话。你答应不答应某的条件?”李世民正色道:“某可对天发誓,无心加害代王千岁。若是卫公肯依诺献城归顺,李某必以心腹亲兵护卫宫室安全。只要杨侑自己不生妄念,某保他平安无事!非但代王,便是城中文武臣工乃至家眷,也保证不受任何滋扰。倘有纵兵剽掠惊扰贵人者,不问身份、官职一律就地正法!如违此誓,天地不容!“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卫玄始终紧紧盯着李世民,一双老眼锁定李世民眼睛。等到李世民把话说完,卫玄点头道:“那位神武徐乐只认你这个二郎,果然有他的道理。倘若你早生几十年,这大好河山为谁家天下,怕是难说得很。好,老朽信你这句话!你让你的部下在外面点起三堆火,柴草做品字形,彼此间距三尺五。三堆火一定要点得旺些,免得城头看不到。若是他们看不见火头,城里的火怕是就要起了。老夫这就回去,安排部下开城。等到唐国公大军一到,代王千岁便亲自捧玺出迎,恭请唐国公入主京城!“李世民心里长出了一口气,总算是让卫玄相信自己,保下了长安城还有徐乐全军。他心知自己应下这桩事也是在弄险,所谓吊民伐罪不过是愚人把戏,自家押上了全家身家性命舍死一搏,当然是为了让江山易主问鼎九州。自五胡乱华开始,篡位者必然弑君,乃至对前朝帝王举族诛戮也是寻常事。父亲素有仁厚之名,如果亲自下令杀人确实多有不便。可是代王杨侑活着,对于李家来说也是个烫手馒头。杀也不是放也不是,哪怕杨家人自身已经失去民心,可是只要有人想要对李家不利,就能以杨家人为旗帜纠集军队束甲相攻。再说留守长安的几万京兆鹰扬既已归顺,就不能随便加以戕害。可是留着杨侑,这几万兵就没法放手使用。毕竟戍卫京城的部队受杨家恩惠甚重,万一有人想要营救天子或是其他心思,随时可能生出变乱。换句话说,留着杨侑或是其他杨家人就得承担几万乃至几十万人随时可能谋反生变,又或者闹出其他乱子的责任。自己身为李家子嗣全军先锋,本该替父分忧,把这份隐患消灭于萌芽之中。可如今自己为了保全徐乐,只能暂时把这些放下。父亲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怕是对自己难免失望。就算父亲本人不那么想,他身边那些谋主智囊也不会放过自己。不过想想徐乐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自己承担这些,也是理所应当,没什么可抱怨。只要乐郎君和他的部下无恙,自己就算得罪大人也值得。

  第五百九十六章 雄都(三十五)

  上午时分,阳光普照,碧空如洗。为阴霾笼罩多日的长安,终于迎来了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长安城内,净水泼街黄土垫道,城内各坊坊门洞开,于坊门上方皆悬红结彩,仿佛是在庆祝什么节日。事实上对于这座城池,以及此刻尚且居住在城中的文武臣工以及数万兵将来说,今天确实值得庆祝,任何一个节日也不如今天的意义重大。在今日以前,所有人都提心吊胆,不知几时就会战火重燃,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如何。直到此时此刻的,大家才终于确信:自己安全了。唐国公李渊的车仗已经来到长安城外,而在大队人马之前到来的,则是晋阳军的特使。这些骑快马着锦衣的使者入城之后,既没急着封存府库收拢财货,也未曾向宫中索要珠宝、珍玩、美女乃至韦妃精心选拔的二十名美貌宫人都没来得机会送出去。他们入城之后只是在各坊外张贴布告,随后纵马在城中疾驰,边跑边高声宣读唐国公的命令:城中军民人等无须担心,只要诚心归附不生妄念,保证不会对任意一人妄加杀戮。若有军中兵将窃夺财物骚扰良民者,立斩无赦!当这些锦衣使者宣读了命令之后,便手捧直刀在宫门以及百官居住的坊门外持刀护卫。他们都是李渊身边家将,又是奉了主人军令而来,地位一如天子特使。不管何等级别军将,只要犯了军纪,他们都有权挥刀斩杀。是以有他们在,就如同姜太公在此众神退避,晋阳军将没人敢放肆闹事。比起自己财产家人安危,百官更在意李渊这番安排背后的态度。虽然李渊素有仁名,往日里这些大臣和李渊也有来往乃至笼络。可是这种来往或是笼络终究不过是泛泛之交,和那些暗中勾结,乃至准备和李家里应外合夺取长安的大臣不可同日而语。之前长安城的腥风血雨,把李家真正意义的内应荡涤殆尽。这些大臣在阴世师杀戮百官的过程中并未加以援助,甚至有些人还有推波助澜嫌疑。若非他们对朝廷表现出绝对忠心,阴世师也不会放任他们活到现在。如今太阿倒持,生杀大权掌握在李家手里。倘若李渊追究旧账翻脸杀人,这帮人也没什么办法。是以哪怕是在归顺之后,也难免心头惴惴,不知唐国公对自己如何发落。这些锦衣使者出现,让这部分人彻底安心。如果李渊要杀自己这些人或是动手清算,借乱军之手予以戕害是最容易不过。将来闹大了,也可胡乱杀些人抵数。如今李家整肃军纪,就证明他们确实想要保证长安城的安宁,自己这些人的命自然也可以保全。对众人来说,这番经历不啻于死而复生,心中自然欢喜。因此这几日悬红结彩打扫街道格外卖力,乃至一些文武官员也亲自上阵,持帚扫街。只求能在李家两位郎君面前卖好,向唐国公证明自己的忠心。明德门外,代王杨侑袒着肩膀,手牵一条长绳,绳后拴着一只羊羔。原本白皙的面庞已经涂满了泥巴,口内衔着一枚玉璧跪倒在地迎接李渊车仗。在他身旁陪伴的自然是老臣卫玄,在两人身后则是宫中内侍。他们头上顶着朱漆托盘,上面放着印绶、符节乃至关中册图等物。至于天下户口版籍由于规模太过庞大,不可能拿到这里,全都封存在库房之内,只把开锁钥匙顶在头上等待移交。

  肉袒牵羊、泥首衔玉,此乃古时诸侯请降之礼,暗示自认败北,将性命交在胜利者手上。杀剐悉听尊便,自己无话可说。不管如何,这一关是一定要过的。曾经的天家苗裔不受这番屈辱,又如何能让继任者放心?当然这种姿态做出也不代表一定能活命,到底是死是活,还得由持刀者说了算。虽然在到来之前,卫玄已经再三向杨侑保证,李渊为了维护自己的体面名声,绝不会也不敢做出背信弃义下令弑君的行为。可是事到临头,听着车仗离自己越来越近,杨侑的身体还是忍不住剧烈颤抖起来,卫玄之前教授的言语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剩下的唯有委屈、恐惧以及三分不甘。一股怨气自胸中升腾,在咽喉处来回打转,最终演化为绝望的哀嚎。就像是被困陷阱中的小兽,阵阵呜咽哀鸣。卫玄在旁听得分明,只觉得这阵阵哀鸣如同呼啸皮鞭,把自己抽得遍体寒凉心如刀绞。虽说李世民赌咒发愿,李渊也承诺了保证代王安全,可是这等性命攸关的事,谁又说得准。哪怕是一个微小的动作,或是一句无心言语,都可能让当事人改变主意白刃相向。说到底,刀不握在自己手里,就没法保证安全。锋刃不利,一切都是虚妄,不管是仁慈名声还是计谋算计,其实都不过是自己糊弄自己的把戏而已。事到临头,还不是听凭别人发落?之前靠着同归于尽吓住李家,这几日戍卫官兵以及李家兵马并未闲着,把那些火罐连同柴草悉数移除,就连那些万钧神弩以及守城战具也全都搬运一空。这下大兴从全副武装的巨人变成了赤手空拳的大汉,就算李家翻脸,自己也没了制约对方的武器。陛下老臣对不住你,你给了我权柄,我却未能守住你的江山,如今就连你的骨血也未必能维护周全。一切只能听天由命,可是老臣实在是没有办法,我能做的已经都做了,但天意如此,人力又如何挽回?

  车轮声戛然而止,卫玄拼命将头伏低,以头抢地不敢作声。这个时候不管李渊怎样羞辱,都必须表现出绝对恭顺,不是为自己,只是为杨侑。

  四周变得寂静无声,忽然只听一个苍劲的声音惊呼道:“陛下?陛下何以如此?这岂不是要折煞为臣?”

  陛下?这是喊谁陛下?卫玄已经听出来,喊话之人正是李渊,他会称呼谁陛下?还没等卫玄想明白,只听一阵脚步声音,有人已经来到自己身边,随后就听到李渊的声音在头顶传来:“何人如此胆大,敢让陛下下跪!简直罪该万死!来人啊,搀扶陛下上车辇!”

  一阵铠甲摩擦声和军靴声传来,随后就听到杨侑的一声惊呼:“卫公”可是接下来就没了动静。

  原来如此?

  卫玄心思电转,已经猜出李渊的用意。他方才是称呼杨侑为陛下,也就是说他要让杨侑继续担任傀儡?以往杨侑是大业天子手中的傀儡,从今以后就要换主人了。李渊起兵讨隋乃是谋逆,可是他始终以唐国公自居,哪怕起居仪仗一如帝王,但依旧不肯僭号称孤。至少在当今天下,从法统上,大业天子依旧是皇帝。李渊窃据大兴,若是直接改朝换代,就要考虑天下群雄是否愿意服从。说不定还会因此成为众矢之的,招来各方人马合力打击。他若是不称帝,就是以臣逆君,在大义上处于绝对劣势。哪怕世家门阀的力量再强,也总归要考虑皇权的影响。何况君臣名分,礼仪伦常也是世家借以约束部下的遮羞布。如果他们彻底不讲这些,也没法保证麾下有力武臣不会有样学样,也篡了自己的位置。李渊想必早已经想到这一层,所以把杨侑捧出来做牌位。用杨家人讨伐杨家人,李渊也就从谋反逆臣变成赤胆忠心的忠良,辅佐天子讨伐不臣,诛戮朝中奸佞。所作所为都有大隋皇帝在后支持,大业天子最担心的南北两朝廷情形还是出现了。

  在五胡乱华时,这种情况屡见不鲜,乃至“狗脚朕”、“陛下为何谋反”等荒唐事都因此出现。如今李渊也不过是有样学样,算不得高明。这就是所谓的仁厚长者?这便是仁名遍天下的唐国公?之前信誓旦旦保证不伤代王分毫,转头就把人架到火上烤,用心何其歹毒?他到底把自己发过的誓言当什么?还是说压根就不怕天理报应?卫玄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四肢冰凉手足无力。他本就是风烛残年年老力衰,不过是因为情势紧急生死一线,才爆发出惊人的潜力,又以惊人的意志力强撑身体而已。这几日奔波劳顿,与各方人马斗智斗勇,千方百计保全杨家血脉本以让老人筋疲力尽濒临油尽灯枯的地步。如今眼看李渊用出这等手段,心中支柱折断,顿时被无尽的疲惫感所包围。强自激发的气力消失得无影无踪,人瘫在那里动弹不得。所有的生命力以及活力乃至希望,都伴随着重又转动的车轮以及囊囊靴声消散。自己还是输了!殚精竭虑运筹设谋,最终还是败给了口蜜腹剑外忠内奸的李渊。不过自己也并非全无所得,至少自己最后在李家兄弟心内埋下一根刺。若是自己所料不差,这根刺早晚能生根发芽,让李家手足相残自相残杀,哪怕那时自己已经不在人世,也可在天上看着李渊那时又是怎样下场!

  第五百九十七章 雄都(三十六)

  按照李渊对外宣称说法,此次进京并非争夺江山,而是匡扶社稷重整乾坤。自己非但不是乱臣贼子,反倒是大隋第一号忠臣!虽然大军打入长安,可是绝不会争夺帝位,反倒是让杨侑来做皇帝。这话不是对着杨侑一个人说的,乃是对着晋阳千军万马,京兆数万鹰扬,乃至还有那几十万追随李家兵马回转家园的百姓也都听得清楚。于本地军民而言,这自然是最好不过的消息。要知历来改朝换代,都伴随着裂土分茅,不管是酬庸功臣,还是犒赏部下,都需要大笔金银财帛。这些钱财的来源并不限于朝廷府库,民间商贾乃至普通百姓都在搜刮之列。哪怕如今李家天下未定,还没到那个地步。可是只要李渊称帝,总得给手下一些甜头。长安城中的房产田宅,百姓家中财货都可能被作为赏功之用分发将士。偏偏百姓之前被强行驱逐,全赖李渊给米粮才得苟全性命,几十万人都欠了李渊救命之恩。就算他真这么做,大家也不敢多说半句,还得称赞陛下处事公。如今李渊既没有这份篡逆心思,大家就多半能保住家财,自然是皆大欢喜。至于那些军将兵卒,也没什么不满。李渊乃是天下有名的厚道人,对待百姓乃至杨侑都这么宽和,又怎会辜负了为自己卖命的军将?

  锦衣家将看守着库房,未曾让先入城的兵卒擅动一草一木,可没说把里面的钱粮分发百姓,更不可能归还杨侑这个娃娃。不问可知,那些财帛便是为三军准备的犒赏。固然大业天子移居江都之后从长安运走了大量财帛,可这里毕竟是大隋国都所在,数十年积蓄岂容小觑?就算不动民间一草一木,官方所积存的财货也足够让所有兵将满意。是以众人都保持着最大耐心,没人惹是生非,全等着国公安定下来论功行赏,大家都发一笔大财。李渊仁厚,陛下自然也不能太过苛刻。否则哪怕李公仁厚不发怨言,那些军将手里的刀剑可不一定好说话。是以当杨侑被长身大面的武士一路从车上架入含元殿之后,以皇帝身份发布的第一道圣旨就是安顿晋阳大小军将,城中文武官员乃至皇族贵胄府邸任入城军将自选,任何人不得阻拦。唐国公李渊为大隋股肱之臣,一切大小朝政皆赖李公权衡,是以居住之地不宜远离皇宫,特将距离皇宫仅一条天街之隔的“永兴坊”赐给李公居住。这道圣旨从誊写到用印不过半个时辰,其速度之迅捷为国朝少有,且从头到尾都是陛下乾纲独断,未曾受半点外力干扰。由此可见唐国公对大隋忠心耿耿,绝无挟天子令诸侯,以天子为傀儡之意。也可见卫玄无能、阴世师误国,若是他们早些放手,把朝政都交陛下处断,天下何至于如此?当然这道圣旨这是开始不是结束,后续还有大把关乎名爵、封赏以及讨伐的圣旨要颁布。等到这些圣旨颁行完毕,这位堪比尧舜的圣君就要不胜烦具积劳成疾,乃至不能操持国政,只能靠唐国公支撑江山。这便是皇帝的宿命,朝中文武满城军将都看得明白。李渊虽然出身将门,在人前也保持着北地军功世家的武夫做派,实际内心仰慕江南风物,饮食用度都极为考究。晋阳府邸也要布置成江南风光,天子仓促封赏的永兴坊自不能让其满意。不过作为大隋忠臣,对于陛下的安排只能服从,好在手下有裴寂、温大雅等有能文臣辅佐,更有大批豪杰甘为驱驰。用不了多久,就能把他的居处布置妥当,至不济还可以从皇宫搬运器皿,不会让朝廷重臣受了委屈。等了这许多年,多等一两日自然不在话下。乃至为了大隋天下,李渊可以继续等下去,再多等几年也没关系。是以当李渊走进这陌生府邸的书房,望着四周陈设,脸上并未露出不满之色,反倒是有些唏嘘:“当日自长安入晋阳,本以为此生再也回不得京城。没想到老天垂怜,有生之年还能再见长安风物。只可惜昔日老友故交大多不在人世,想要把酒言欢,都找不到几个人知己。“裴寂在李渊之后进来,回手带上房门,对李渊道:“这处宅邸乃是杨秀的别业,不足以配主公身份,在此喝酒没什么意思。他日于宫中摆宴,宴请四海豪杰满朝文武,那才是大丈夫所为。”

  “玄公此言差矣!我等乃是臣子,岂能在宫中设宴?那不是僭越?你就不怕惹怒天子,招来杀身大祸?”

  说到这里,两人对视一眼,随后便是一阵大笑。作为李渊的第一心腹,裴寂自然知道自家主公心里作何想法,也知道此时此刻自己该说些什么。晋阳起兵乃是孤注一掷,押上的是李家举族身家性命。万一失败,其他人或可逃生,作为罪魁祸首的李渊肯定难逃一死。偏偏自起兵之后便不顺遂,几次险些败北乃至全军覆没,胜负生死往往都在一线之间。李渊表面看上去胸有成竹不当回事,实则心怀忐忑,乃至夜不能寐。若非他素有“钝重“之名,定力远超常人,只怕早就吓得魂飞魄散,不知道会干出什么蠢事。如今大局已定,自然要说笑一番派遣心情,否则岂不是要活活闷煞?李渊在外人面前或许还要装出一副忠臣模样,对着自己的谋主,自然不必再装模作样。两人对面落座,裴寂道:“这黄口孺子倒也乖觉,知道把永兴坊交给主公。若是他敢把宅邸封到别处,我们便住进大兴宫里去,帮他保护宫室!”李渊一笑:“毕竟是杨家子,又是卫玄那老货一手教出来的,虽然年幼也不可小觑。不过玄公有一点说的没错,眼下兵荒马乱城中也不太平,大兴宫必要严加戒备,以免大胆匪类入宫,惊扰陛下和太后。”

  “主公放心,宫中侍卫皆为我李家心腹精锐,艺业过人忠心不二,只要主公一声令下,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也不皱眉头!只不过”说到这里,裴寂略略停顿片刻,随后略略压低声音:“这位陛下太过聪慧,未必是一件好事。自古福祸相依,早慧者多半早夭,某幼年得遇异人,习得相人之术。方才虽止惊鸿一瞥,却也看得出陛下不似长寿之相。国不可无主,主公还是得早做准备。”

  李渊摇头道:“玄公想必是看错了。如今天下大乱干戈四起,若无明君在位,天下便要分崩离析,百姓不知要受多少苦。上天有好生之德,怎会让陛下早夭?”

  裴寂看了一眼李渊,见李渊神色坚决,只好叹了口气:“主公心怀百姓,乃苍生之福,只不过如此一来怕是苦了众位忠臣良将。”

  “既为忠良自当明白某得苦心。再说这么久都等了,还差这些许时日?”李渊语气中带上了几分叮嘱味道,生怕这位谋主自作主张闹出什么风波:“我等刚刚入城人心未定,此时若是闹出什么波折,于大业百害而无一利。毕竟我们只是拿下了长安,还不曾席卷天下。这时候若是得意忘形,便是自取灭亡!别人不提,那位蒲山公便不是好惹的。“伴随着晋阳出兵,天下诸侯亦纷纷有所行动,之前与李渊约为盟友,准备瓜分大隋天下的蒲山公李密带领瓦岗军接连攻下洛口、回落两大粮仓,武安太守元宝藏率军归顺,又将黎阳仓拱手相让。至此,大隋三大粮仓,悉数落入李密之手。瓦岗军虽为绿林豪强组成,却并非乌合之众,其能战之名冠于天下,军中多有能杀善战的猛将豪杰,乃是诸候中出名的硬骨头。李密素有大才,麾下既有这等强军,又把三大粮仓纳入掌握,也俨然有了几分王者气象。如今正率领麾下精锐猛攻大隋东都洛阳与越王杨桐、王世充等人厮杀。一旦洛阳为其掌握,便可与李渊分庭抗礼一争雄长。之前两家虽为联盟,但不过是互相试探安抚,以免腹背受敌,盟约根本不能当真。天无二日国无二君,李密固然不会放弃长安,李渊也不可能把那三座粮仓和洛阳交给李密,两方开战是迟早之事。乃至在李渊看来,大隋已如瓦上残霜不足为患,只要自己愿意,随时可以出兵扫平。眼下自家头号敌人已经从大隋变成了瓦岗!是以眼下杨侑不单是个傀儡,亦是安抚大隋各部兵马的良方。李渊只要不公开叛反,那些依旧挂着大隋旗号的军队就不方便主动向他挑衅火并,这样李渊才能拿出全部力量对付李密。至少在此时此刻,杨侑非但不能死,还必须活蹦乱跳。

  李渊担心麾下文武急着把自己推上帝位做出什么蠢事,提醒裴寂道:“我等且不可效法阴世师那等愚人,凡事事缓则圆,若是操之过急只会适得其反。”

  裴寂点头道:“主公放心,臣心中有数。那些军将虽然混帐,但不敢违抗主公军令。谁若是敢肆意妄为,便砍了他的脑袋!”

  “这就要玄公多费些心思了。”

  “此乃臣的本分,理当如此。”裴寂又露出一丝笑容:“不过说到阴世师,臣倒是觉得该谢谢他。”

  “谢他做甚?”虽然李渊宽厚钝重,可是一听到阴世师的名字,脸色还是陡然一变。毕竟是掘了自家祖坟的罪魁,他怎么也不可能像对待旁人一般宽厚。裴寂仿佛没看到李渊脸色,自顾说道:“若是没有阴世师,我等想要入主长安,怕也没那么顺遂。”

  第五百九十八章 雄都(三十七)

  “阴世师为了杨家可算忠心耿耿,不过忠心不代表就是做好事。好心行恶,为害更甚!他看上去为守城殚精竭虑,但除了把万钧神弩运到城头之外,每一次用计,都是事与愿违。驱民出城看上去给我们丢了个包袱,实际却是自毁长城。不但民心向背因此而定,城中守军更是因此处处掣肘。甲杖军资搬运,乃至砍柴担水都得亲历亲为,以往可以交给百姓去做的事,都成了军兵的差事。文武百官乃至宫中都因此变得不便,日久天长不光是百姓怨恨阴世师,就连守军与官吏、宫人也都恨他,军心何以凝聚?卫玄一声令下阴家满门被擒,这其中固然是因为卫玄位高权重军中多有党羽,也是因为阴家自己不得人心之故。至于其杀戮百官之行,更是愚不可及。”

  “此话怎讲?”李渊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二眸精光四射,紧紧盯住裴寂。“这一通杀戮固然杀光了主公的故交老友,也让我们在城中失去了耳目,可同时他杀掉的乃是百官之心。像他那种杀法,少不了滥杀无辜草菅人命。自古以来兔死狐悲,眼看同僚无辜被戮,百官心中何以不生出恻隐乃至愤恨之心?一开始只是憎恨阴世师,后来眼看其手段越来越酷烈,朝廷又不加约束,自然就连朝廷也一起恨进去了。哪怕徐乐的玄甲骑火烧了长安,大家依旧恨朝廷、恨阴世师,却不会恨我晋阳军,归根到底原因便在于此。毕竟那些火罐乃是朝廷官兵布置,不是我们动的手,城中大臣自然把阴世师当成仇敌。阴世师嘴里说着要守住长安为国尽忠,却把军民官吏都向我们身边推,这等朝廷如何能够长久?“李渊面上重新出现笑容,抚掌道:“玄公不愧为我晋阳谋主,见识果然不凡。自古来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若非阴贼倒行逆施,这金城汤池何以易手?实在是他已经替我们得罪了所有人,让整个长安的人都盼着我们入城,这一仗才能赢得这般顺遂。”

  裴寂一声叹息:“惭愧惭愧,这番言语并非出自臣的揣度,而是乐郎君的高见。”

  “阿乐?”李渊一愣:“某只知阿乐武艺高强勇猛绝伦,乃是我晋阳军第一斗将。怎么,他对军政之事也有所知?这番言语又是如何传入玄公耳中?”裴寂道:“这些话乃是他私下向二郎讲述,二郎说与我知,是希望我知道徐乐并非一勇匹夫,对他不该有成见。至于这些话到底是出自徐乐之口,还是二郎有意为他揄扬,臣就无从知晓。”

  “不会,这些话不会是二郎所言。”李渊反倒是替徐乐说话:“知子莫若父,二郎虽有才具,却还缺乏磨砺,眼界见识到不了这个地步。否则他苦求某不可退兵之时,也不会用那等法子。“在裴寂面前,李渊永远是以朋友身份出现,言语行迹都没有那么多在意,说起儿子的丑事更不会有什么妨碍。在他看来,那不过就是老友回忆自家子侄童稚时的种种愚行一样,只会觉得有趣不会引起反感,说不定还能让彼此之间更为亲近。虽说自己向着大郎,但是二郎这边该关照还是得关照,裴寂作为老友也该明白自己的意思。一想到当日李世民堂堂七尺须眉,却在军帐里哭天抢地的模样,李渊感动之余,心里也觉得有些好笑。不管怎么说,这模样总有些不雅,若是有其他的办法,想必李世民也不会如此。方才这番言语不光是把阴世师贬损一番,更是指出这些看似厉害的杀招之后所隐藏的破绽,即便是军中幕僚谋主也未必有此见识。能够说出这么番话,当然能想到更好的办法规劝李渊,是以李渊认定这些话出自徐乐之口也自有其道理。裴寂笑道:“如此看来,当真是天佑主公成就大业。谁能想到,小小神武县内,居然藏着这等才俊?不但武艺绝伦,胸中更有过人韬略。只是乐郎君的性情有些古怪,明明有这等大才偏偏不肯施展,若非二郎亲口提起,我还以为他只是个勇猛斗将,谁知道还有这等高见?”

  “这便是玄公有所不知了,黑甲徐敢当日纵横天下,可不是靠着一腔孤勇。论起设计用谋,半点也不输他人。当时群雄并起,各路诸侯手下多有智将、谋主。大家都知道徐敢勇力绝伦,玄甲骑势不可挡,便想要设计智取。结果不是被他看破计谋徒劳无功,就是被他将计就计杀得落花流水。日久天长徐敢名气渐彰,也就没人再敢把他以一勇匹夫视之。自古来虎父无犬子,阿乐是徐老伯一手教出来的,又怎会是个有勇无谋的匹夫?“裴寂恍然道:“原来如此,看来我过去倒是小看了这位乐郎君。臣听人说,当日徐家险些就建立家号成为军功世家,只当是靠着武勇,不想还有这份手段。如此想来,徐家倒是可惜了。若是没有当日东宫大火,或许徐乐如今也是世家中人,与二郎结交就不会惹来那许多非议。“李渊面孔一板:“徐李两家为世交,虽然徐老伯父未曾建立家号,但是在某眼中,依旧是父执尊长!阿乐更是我自家子侄一般,谁若是看不起他,便是看不起某!今后谁敢在这件事上说三道四,玄公便替我处置了他!”

  “遵命!”裴寂行了个礼,随后起身告辞:“我军此番攻取长安颇为不易,不光是乐郎君以身犯险,下面军将也破出性命。大郎、二郎两兄弟亲自督阵,连性命都险些葬送在万钧神弩之下。除了财帛犒赏之外,也得设下酒宴,好好款待有功之臣。“李渊对此安排自无异议:“此事就交给玄公操持,某就不过问了。不过要记得一点,我等今日能在城中高坐畅饮,阿乐乃是首功。若不是他力挽狂澜,我们就算拿下城池,也只是得下一块白地毫无用处。是以他必要居于首席,谁若不服,只管找我说话!“裴寂告辞而出,李渊独坐书房之内一动不动。过了不知多久,才听李渊对着面前那一片虚空说道:“卫郎君,你生了个好儿子,文武双全英俊潇洒,和你当年简直一模一样。有子如此,在天之灵也该安息。不过玄公有句话说得没错,自古以来天妒英才,早慧多早夭。阿乐若是全靠一腔血勇临阵厮杀为能,我定可保他一世富贵子孙满堂。可是他实在是太过聪明,这等人于乱世中可建功立业,于太平盛世却易惹祸上身。贤弟倒是教教我,该怎样做才能让阿乐一世逍遥?才对得起我们往日交情?”

  驰道之上,一队车马缓缓而行。这队人马人数并不太多,加上车夫、仆役在内总共不过二百人上下。眼下虽然长安之战结束,可是道路并不太平。虽然李渊并未选择改朝换代,而是努力维持既有秩序,可兵荒马乱的世道并未因此而改变。自杨玄感起兵谋反时,关中之地便是盗贼蜂起,如今匪患依旧猖獗。哪怕是驰道也不安全,铤而走险的盗匪甚至连转运军粮都敢觊觎,区区两百人的队伍不足以让他们却步。可是这支队伍最前方,两名高大魁梧的掌旗力士所执的“李”字认旗,却如同法力无穷的符箓,让一干妖魔鬼怪望而生畏。不要说打这支队伍的主意,就连远远看一眼都要鼓起胆量,生怕自己这种窥伺被队伍的主人发现,给自己惹来杀身大祸。能在晋阳通往长安的驰道上挑出李字认旗的,自然非李家子弟莫属。如今唐国公攻取长安气势如虹,眼看就是要坐天下的四海之主,关中的绿林豪杰都恨不得主动投效,这时候动李家人岂不是找死?不要说李家自己的兵马部下,就是绿林同行也不会答应。谁敢动这个心思,只怕就会被那些称兄道弟的伴当乱刀砍死,免得牵连到自己头上。就算是不卖李家面子的,也要考虑自己是否有这个本事。现在都知道李家手下有个天神一般的乐郎君,据说三头六臂青面獠牙刀枪不入,还能呼风唤雨,在长安城口内喷火,烧了长安三十六坊七十二巷。不光自己如此,部下也是钢人铁马无坚不摧。万一护卫里就藏着这等煞星,冲出去不是送死?

  因为有着这样那样的,这队车马一路上平安无事,并无半点波折,反倒是让车里一心等待厮杀的少女大觉失望。马车车厢内,一身窄袖胡服的李嫣无聊地摆弄着身旁宝弓,唉声叹气道:“这些盗匪当真胆小如鼠!这么点人马都不敢出手,活该一辈子出不了头!还说自己是好汉哩,不要脸!”

  与她同车的,正是李世民的妻子长孙音。她们姑嫂自然不是不知轻重,跑到前敌添乱。之前因桃花汛发作,导致军资运转为难。如今洪水渐退,运力较之前大为改善,加上长安得胜的消息传来,窦氏身体一下子都好了大半。是以准备了大批单衣送往军前,既是向部下证明晋阳稳如泰山大家无需担心,也是借机成全一下儿媳。这段时日窦氏身体不适,全靠长孙氏里外忙碌主持家计,既要保证全家上下井井有条,还得稳定人心,保证城中官员内眷不为流言乱了方寸,传出些不知所谓的消息坏了大事。此番长安能顺利攻取,固然有徐乐、李世民舍命一战之功,却也少不了长孙音的功劳。窦氏不是糊涂人,自然知道该如何酬谢长孙氏,这次让她前往前敌就是方便夫妻团聚。不过她也没想到,自己的爱女李嫣居然也磨着嫂子,非要同行走这一遭。甚至还准备了甲胄弓箭,准备把盗匪当成野外的黄羊来打。不过李嫣此番同行,倒也不是只为玩乐,除了想要见见父亲以及二郎之外,她还要找两个人算账:一是徐乐,一是姐丈窦奉节。

  第五百九十九章 雄都(三十八)

  “阿嚏!”房间内,窦奉节打了一个好大喷嚏,惹得身旁几个世家子一阵哄堂大笑。窦奉节纨绔无形,在李渊面前还要装模作样装出个斯文样子,私下里则放浪形骸举止粗俗,除去世家子身份,和那些泼皮无赖也无甚区别。此时身边又都是一干狐朋狗友,就更加不用在意,连打几个喷嚏之后破口骂道:“当真晦气得很!好端端的,怎么就打起喷嚏来了?是不是哪个在背后骂我?若是被我知道,看我不赏他好大拳头!”

  一旁有人笑道:“只怕这人你舍不得打。多半是李家六娘晓得你做的好事,在家里和一干姐妹骂你来着!”

  “她敢?”窦奉节得意地一仰头:“别看在军帐里柴嗣昌一副鼻孔看人的模样,又总仗着自己有几斤气力惯会摆弄枪棒,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实则细论起来,他比阿爷差远了!大家都是姻亲,这点事能瞒得过谁去?别看他在咱们面前耀武扬威的,到了自家婆娘面前,就如同绵羊遇猛虎,连大声说话都不敢。你们说一个大男人被自家娘子拿捏成这等模样,丢人不丢人?还有什么面皮在人前耍威风?“这些世家子都知道柴绍的娘子李秀是何许人,因此对窦奉节的话深信不疑。虽然眼下男女尊卑之分并不十分明显,就连大隋开皇天子也是怕老婆的。可是对一群世家子来说,惧内总是个短处,因此听窦奉节提起此事,少不了讥笑一番。

  随后又有人问道:“窦大郎你这么说,是不怕自己老婆了?”

  “那还用说?我可不是柴嗣昌那等无用的废物,连自家娘子都管不住,又算什么男人?我告诉你,别看我那娘子是李家女,可是嫁入我窦家便是窦家人。自然要听我的话才对。我让她如何她便如何,胆敢不听我的拳头却不是吃素的!我带个小娘来军前消遣又怎么了?就算是把人带回家去,她也不敢多说半个字!”

  “话可别这么说,若是此事为国公知道,可不是做耍的。”

  “她早被我管服帖了,哪敢去告状?”窦奉节嘿嘿一笑,随后又道:“就算岳丈知道又能怎样?难不成为这点小事就砍了我的脑袋?我的人头在此,任他砍!”窦奉节抬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继续说道:“别忘了我和岳丈不光是这层关系,彼此还是亲眷。我那姑母在李家说一不二,若论亲厚她女儿也未必能赶得上我这个内侄,我可是姓窦的!就冲这一条,她便要护持着我才是!“就在此时,人群中谢书方忽然开口:“大郎这话说得没错,不管怎样你都是姓窦的,乃是李家自己人。若是与外人争斗起来,国公总该袒护你多一些才对,是不是这个道理?“窦奉节朝谢书方一笑,来到他面前,挽住他的臂膀:“谢大,你不用拿话挤兑我,咱是什么人,你心里有数。既然应了你的事,自然要办到。不就是给那乡下土佬几分颜色么?这事包在我身上,到时候管叫他进退两为难,在席前出个大丑!“李渊在大兴宫中设摆宴席,款待有功军将的消息已经传下来。这些世家子本就消息灵通,更是抢在其他人之前得知此事,宴请名单也早早就搞到了手。大捷之后犒赏军校,乃是军中常用的激励手段,没什么奇怪之处,让这些人难以接受的,乃是徐乐的座次。对于窦奉节这班世家子来说,座次乃是天下第一等要紧之事,乃至豪门世家设摆宴席时,必要设专人负责安排调度此事。座次定好之后,还要家主反复推敲斟酌调度,最终才能敲定。若是座次出了纰漏,不但贻笑大方,搞不好还会惹来大祸,把喜事变成丧事。别看这班世家子平日里风度雍容,讲究身份体面,可是为了争夺坐席大打出手乃至白刃相加都是寻常事。李渊身为北地世家之首,自然不会不知道这里面的规矩。固然以他现在的地位势力,没人敢因为座次的事与他争论,可是李渊要想进一步巩固基业开疆拓土,就少不了借世家之力。这就注定他必须按照世家的规矩行事,否则如何能得到这些世家认可?在座次问题上,旁人或许不至于发难,他自己必要格外小心,因此这份座次名单绝不是随意写就,正代表着李渊的某种态度。徐乐何德何能,居然能高居首席?在晋阳那次,看在故人重逢,又是李家家宴面上,大家也就不加以计较。今晚乃是庆功宴席,军中功臣宿将以及世家子弟都要前往饮宴,其隆重程度比朝会也差不到哪里去。眼下这帮世家子虽然家世显赫,可自身终究缺少官职、资历,包括谢书方在内,都没资格坐在首席陪在李渊身旁。让一个寒门子弟位列于自己这些世家子之右,是可忍熟不可忍?谢书方正是看准了这点,才跑来与这些世家子联络。他选的这几个人情形和窦奉节相若,都是家世显赫,与李家又有些姻亲关系,算得上李家自己人。自身偏又没什么才具,文不成武不就,除了吃喝玩乐惹是生非便没有他们用武之地。跟着李建成出征,也就是想捞摸几分战功,以便他日朝李家要好处,实则一无所能。若说功劳,也就是在攻城的时候都安心躲在营中不出,不至于给主将添乱,余下的就一无足取。越是这等人就越是在意自己的面皮,偏又一个个没有城府,随便煽及下风,就能起一场燎原火。根本没用怎么挑拨,只是随便这个话头一开,这班人便攘臂高呼,准备给徐乐几分颜色看看。虽然徐乐战功彪炳,可是在他们眼中,寒门子立再多战功依旧是寒门子,不能和自己这些人比肩。国公让其坐在首席,就是不顾天下世家的体面。自己这么做也是维护世家道统,不觉有过反而有功,窦奉节尤其踊跃,大包大揽把事情扛上身。谢书方自然希望出头和徐乐为难的是窦奉节,其身份、地位以及和李家的关系,最适合做这种事,因此并不阻拦只是询问:“大郎为人我自然信得过,只不过我想不明白,你该如何行事?这厮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大郎若是吃了亏,我未免对不起朋友。”

  “这叫什么话?”窦奉节越发嚣张:“他徐乐本领再大,也是李家家臣,还敢对我动粗不成?这是在酒席宴会,不是沙场争斗。他那点本事没有用武之地,注定被我们收拾得服帖!其实就算谢大你不来找我,我也要收拾他。仗着自己有点本事,就把眼睛长在头顶上,不把人放在眼里。这等人不好好收拾一番还得了?将来怕不是没人能管了!”

  谢书方道:“这么说,大郎想必是找到了办法?”

  “那是自然!也不看看我是谁?只要我想打探的消息,就一定能探个明白!”窦奉节洋洋自得道:“我已经把徐乐的底细查了个清楚,他家那点事情,全在我肚子里。今晚酒席上我给他几分难看,也好让他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今后该怎么和我等相处!“一旁一个世家子道:“大郎可千万谨慎些,别忘了前者柴大吃得苦头。我听人说,当时马槊就在柴大眼前晃荡,稍不留神就把他刺个对穿!当时徐乐连造反的话都说出来了,这等人可不是好欺负的。万一惹得发了性,你可要仔细眼前亏。他可是三十人杀几百甲兵的狠角色,咱们这些人捆在一起怕也不是他对手。“窦奉节冷笑一声:“我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动手!当日他敢动手,乃是因为身在沙场,加上前敌战事正紧,离不开武夫厮杀,纵有些许不当之处,老泰山也是睁一眼闭一眼当作没看见。如今长安已经到手,眼看着霸业成就一半,这时候便要定尊卑制法度,让大家都知道自己的本分。骄兵悍将向来是朝廷心腹大患,老泰山也不会容忍。这时候他要是再敢说出要造反的话,保准是死路一条!”

  这话一出,众人不住点头,都觉得窦奉节言之有理。谢书方在旁冷眼旁观,心内却在冷笑:窦奉节果然是个草包,活该做大郎的垫脚石。虽然谢书方对于徐乐心怀不满,但也知道眼下还不到杀斗将的时候。相反,还要重用他们,让他们为李家霸业冲锋陷阵。谁能把徐乐和他麾下甲骑拉过来,谁说话就硬气。之前大郎和徐乐越行越远,这回正好借机卖好刻意笼络。今晚窦奉节会在席前对徐乐发难,大郎会在关键时候站出来维护徐乐,乃至和窦奉节翻脸也在所不惜。徐乐这种人重情重义,并不会记恨前尘往事。大郎对他如此,他必然会心生感激,日后结交就方便了许多。至于窦奉节,也就是个敲门砖,用后不再过问。至于他会不会因此记恨大郎或是自己……谁在乎?今日的李家不缺上赶着巴结的世家子,李建成身边也有的是这种无用之辈,多一个不多,少一个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