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

  人的记忆是有限的,对于年幼时的回忆更是少之又少,但总有那么几个场景是能刻在你骨子里的。

  余椿小时候发高烧烧出过梦魔,时至今日她噩梦时都会再次梦出那个场景。

  “鱼鱼?鱼鱼?”

  余椿是挣扎着醒来的,就像有什么东西压住她一样,醒过一遍还是在梦中,再次醒来还是梦,甚至连声音都被掐掉了,如此反复四五遍,耗尽了余椿所有的力气。

  陈舟拿着一张面巾纸,一边给余椿擦汗,一边抚顺着余椿的肩膀,但余椿迟迟不醒,颤动得越来越严重,陈舟有些急了,“余椿?余椿!”

  其实等你屈服在梦里时,梦也就那样散了,余椿醒来后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脑子里又过了一遍熟悉的梦魔。

  “好点吗?”陈舟见余椿醒了,便不动声色地把手从余椿肩膀上拿了下来,“要不要喝点水?”

  余椿被陈舟的声音拉回了现实,医院的白炽灯刺得她视线多了好多白圈,余椿抬臂接过陈舟递来的水,愣愣地望了一眼陈舟,“我睡了多久?”

  “没多久,现在才八点多一点,还有一瓶没打完。”

  余椿仰头喝了几口水,压下了心悸,“温的?”

  “嗯。”陈舟见余椿唇边落下几滴水,习惯性地抬手去擦。

  唇边清楚的触碰感让余椿彻底清醒了,她眼睛都吓得睁圆了,想抬手又发现自己手上还扎着针,另一手急忙扔下矿泉水瓶,胡乱擦自己的嘴,“我,我自己来就行。”

  那滴水从陈舟指尖落了下去,转瞬即逝而已,陈舟不免唇角起了笑意,余椿耳尖红得好明显。

  笑意只存在了几秒,陈舟转念又暗骂自己,像个变态阿姨一样揩油。

  “那个,老师,你不冷吗?”余椿面红耳赤到无地自容,只好生硬地转移换题,她醒来就闻到了熟悉的气息,是陈舟的外套盖在她的身上,袖子处还在她打针的手背上多折了一圈厚度。

  虽然现在天气转暖,但夜晚还是凉的,大概是周一的缘故,陈舟穿得工作装,黑色小西服里边只有一件白衬衫,裙子和高跟鞋。

  余椿随即想到自己晕厥恍惚之际,整个人重量都给了陈舟,陈舟穿得高跟鞋是怎么撑住她的。

  本就烧得发烫的耳朵又红了几分。

  “不冷,你刚出了很多汗,别掀。”陈舟又伸手把衣服向上盖了盖,只剩下余椿圆圆的小脑袋在外边。

  余椿老老实实地坐着,也不说话,也不看陈舟,只是眼神盯着一个焦点发呆。

  好不容易能和陈舟这么近距离的坐着,余椿别无他想,只想就这么静静待着就好。

  “打完针试着好一点没有?”见余椿眼眶还是红红的,陈舟彻底放弃了她那套冷法子,余椿受不了,她自己也受不了。

  “好多了,谢谢老师。”余椿身子闷哑,还是在出神。

  “我已经给你们班主任请好假了,刚才打给你妈妈……”

  “没接,是吗?”余椿回神接上了陈舟的话。

  “是,你爸爸号码是多少?要不要再打一个?”陈舟把手机递给余椿。

  余椿拿过手机没有动,她沉寂了片刻,又把手机还给了陈舟,神色淡然道,“谢谢老师,不过不用打,他们都在外地,等赶回来我都好了。”

  余椿抬眉去寻陈舟,“老师,我家钥匙在书包里,我打完吊瓶还要回学校一趟。”

  “直接和我回宿舍好不好。”陈舟抬手将余椿被汗浸湿的刘海别到耳后。

  几近无声又轻柔的声音在余椿心中放大了无数倍,就连回响的落音都能泛起阵阵悸痛。

  余椿回眸望着陈舟,轻抿唇角,流露出难以名状的复杂神色,“老师好不容易离我远点,又何苦为难自己。”

  “我不是这个意思……”陈舟手指别在一起狠狠掐着自己,话到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余椿垂下头,闷闷道,“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和你作对……”

  “好了,”陈舟疲倦的神色中终于有了几分笑意,她把余椿的手收进怀里,“我知道你不是,鱼鱼一直都是个乖孩子。”

  “你自己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如果你晚上再烧起来该怎么办,你回了学校再骑车回家我也不放心,你刚退烧,外边风一吹又吹热了怎么办?所以,可不可以跟老师回宿舍?”

  余椿望着陈舟几近柔出水色的目光,根本说不出拒绝来。

  可是陈舟为她忙前忙后一晚上,晚上还要陈舟再照顾她,余椿觉得这是比要她命还难以接受的。

  她可以接受陈舟之前的拒绝,接受陈舟的冷言相对,接受陈舟的一切,已然如此了,她根本接受不了陈舟对她这么好,太好了,好到她惶恐,尽管两人都僵持到了那个地步,陈舟还是会带她来医院,柔声细语询问她好不好。

  余椿从小到大的礼貌让她还留有最后一点理智,她不能再这样依赖陈舟下去,这对陈舟是一种打扰,也会让陈舟认定她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孩。

  余椿双目中留有一抹淡淡的忧色,她缓缓开口道,“真的不用麻烦老师,我等会给司机打一个电话,让她接我去爷爷家,不远,家里有人,也有平时照顾他们的阿姨。”

  余椿永远都是这样,懂事得让陈舟更揪心。

  就连单细胞生物都懂得趋利避害,至于靠近余椿是害还是远离余椿是害,陈舟已然分辨不清。

  她所建造起围墙好像坚不可摧,又好像一碰就碎。

  余椿在拒绝她,不再依赖她时,那道防线真的就坍塌了。

  当防线外的人不再用防了,围墙便没了意义,只是围墙内的人出不去,满地碎石,你让她怎么赤足而走。

  往往最能困住人的只是那几片碎石。

  针孔拔出来时还有几滴药滴在余椿手背,陈舟帮她按着手背。

  可能是陈舟太用力了,余椿忽觉得疼得有些心慌,她痴痴地盯着陈舟的手,叹了一口谁也听不到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