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幼宁歪打正着,罗德里格斯和鸿远的合作谈得很顺利,铂金固化硅胶的价格谈了下来,市场和工艺为此也松了口,批准了按照现在的方案投入生产。

  程幼宁打趣说,要是有心造谣,八成会说是她动手给罗德里格斯的翻译调包了酒。

  岑晚谣不以为意,“那也得你懂西语才行,在场那么多人,还不是只有你一个懂西语。”

  程幼宁伸着懒腰,“所以说别看有的没的,看似没用的最后都能有用,读书最不嫌多。”

  研发工作即将收尾,临床试验结果反应也很好,最终还是程幼宁提出的贝叶斯融合算法结果更显著,她和汪叙的算法之争终于画上了句号,不过她已经不怎么在意了。等实验结束就是一系列内外部验证,通过后进入设计确认、定型环节,最后提交注册申请,拿到许可后投入生产。

  总而言之,一切都守得云开,指日可待了。

  这个冬天过去得格外快,一入三月,天气便迅速回暖起来。

  春困也是真的困,程幼宁向覃美伶提交了延期毕业申请后,连学校都不怎么用去了,春困更是推涛作浪,勤奋小狗一连几天直到太阳晒屁股还在被窝里耍赖不起。

  岑晚谣养成了习惯,原本鲜少醒了还硬赖在床上,偏程小狗不起也不许她起,硬被捆在床上赖着。

  岑晚谣:“你怎么最近这样懒,就算是冬眠也该过去了。”

  程幼宁懒洋洋的,“我这是春困,春困,正常的。”

  岑晚谣没好气,“春困秋乏夏打盹,冬天还要嫌天气冷,照你这么算,一年到头就没哪天是合适的。”

  程幼宁摆烂得彻底,“哎呀,我也不会有多久舒坦日子,你就让我再烂一烂嘛。”

  岑晚谣:“怎么?不是都很顺利吗?”

  程幼宁:“就是因为顺利啊,马上要提交注册了,我是不是得开始写总结论文了,还有毕业论文,然后在新的程序员上岗之前,程序的运营修正之类的还要弄,要忙的事情多了。”

  岑晚谣:“软件维护交给唐孟霄呗,反正从研发中期也都基本是他在负责,干脆就定下来,给他点股份,让他技术入股。”

  程幼宁叹了口气,“我倒是想啊,但是他肯定不会留下来的,后期也顶多参与一下迭代修正,他是不会留下来加入固定班底的。”

  岑晚谣揉揉小狗脸蛋,“为什么?给他再提点条件也不行?”

  程幼宁窝在被窝里,声音闷闷的,“不是不行,要他帮忙肯定会帮,但是我已经借用人家这么久了,差不多该把人还给文也了。再好的朋友,薅羊毛也得有个度,好借好还再借不难。”

  岑晚谣有些不明白,“这都是老夫老妻了,也不是非得天天黏在一起吧?我看唐孟霄的样子,还是挺喜欢工作的啊?难不成真一辈子做家庭主夫?”

  程幼宁抬起脸来,“不是这样的,他俩不是硬要黏在一起。文也身体不好,需要他照顾,贴身助理再怎么贴身也不是24小时,文也离不开人。”

  岑晚谣听得一愣,“我见过几次,也没发现有什么啊?”

  程幼宁:“文也有过敏性哮喘,平时是没什么,但要是碰到了致敏原,会很危险。她还有无泪症,偏又是个摄影师,很多方面都需要小心。老唐不在她身边,我们都提心吊胆的。”

  岑晚谣抱住她,“这么一说唐孟霄还挺辛苦的。”

  程幼宁蹭了蹭岑晚谣下巴,“是啊,我原本见老唐长的一副爱招烂桃花的样,又没个固定工作,还有些看不起,不过他对文也无微不至,也还行。现在看来他非但不是吃软饭,是为了文也才做的家庭主夫,我是真觉得挺了不起的。”

  岑晚谣:“所以他们俩丁克也是因为这个?”

  程幼宁:“也有这方面原因吧,不过文也本身家庭环境不是很好的,单亲,所以也不是特别想要小孩,再加上工作原因也很难在哪里长期定居。不过我觉得最主要还是老唐担心她,毕竟都说孕期有很多不稳定因素。”

  岑晚谣:“这么看唐孟霄倒确实是个不错的,哮喘这种虽然说医生会把风险说得大一些,但是基本上大家都还是会要孩子的。”

  程幼宁把她搂紧了些,“要我也不,人活一辈子能遇到真心相爱的太不容易了,遇到了却要为了个孩子冒这么大风险,太不值得了。”

  岑晚谣:“繁衍是生物的本能,遵照本能行动,也没什么可指摘的。”

  程幼宁抬手摘走了岑晚谣唇边的一根长发,“不是指摘,只是选择而已,我只是说,我一定会选择你。”

  程幼宁捏着那根不属于自己的黑色长发,绕在指尖玩弄着。

  她总是这样,岑晚谣时常分不清,这情话究竟是舌灿莲花还是依照本心,不过也不重要,若是她敢对别人说,就像她说的那样让她和自己一起下地狱。

  岑晚谣从她怀里坐起身来,戳了戳小狗的鼻尖,“我选择起床,再睡,腰都痛了。”

  程幼宁夹着被子滚了一圈,将自己滚成了只热狗,“看来还是床垫买得不够好,要不然睡觉怎么会腰痛。”

  言语间有什么滚落床下,程幼宁低头一看,小嘴一抿,“嗯,你说得对,睡觉还是挺废腰的。”

  岑晚谣一个抬脚,将热狗踢下了床去。

  文也终于结束了为期两周的春夏时装周拍摄,在此期间没少抱怨,抱怨自己的生活助理像只无头苍蝇,抱怨程幼宁抢走了她的金牌助理。说到底,不过就是想约她一顿饭吃。

  程幼宁将她能想到的高级餐厅报了个遍,结果遭到了文也的集体否决,“程幼宁,我想吃火锅。”

  程幼宁简直无语了,“你好歹宰我顿值钱的吧?”

  文也在那边几乎要吼起来,“我真的不想再吃洋玩意儿了,求求你,我就想吃最简单的那种,清水蘸麻酱都行!”

  程幼宁嫌弃极了,“行吧。”

  文也:“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去你家吃就行。”

  不等她肯定或否决,那边直接挂了。

  岑晚谣洗漱完出来,只见程幼宁举着个手机在房间门口发懵。

  岑晚谣:“怎么了?”

  程幼宁叹了口气,“文也,说今晚要来我们家吃火锅。”

  岑晚谣四下环视,眼神里写满了拒绝。文庭雅苑的客厅与饭厅并没有隔开,沙发都是丝绒的,很容易沾染味道,平时做个饭抽烟换气一定要开到最大,来这里吃火锅?她一千万个拒绝。

  程幼宁自然知晓她在想什么,“去松栀别院吃吧,空间大。”

  岑晚谣表示同意。

  文也指名要程幼宁请客,那食材自然要她准备。程幼宁洗漱完和岑晚谣凑合吃了个午饭,便开车去超市。

  程幼宁爱一切不健康辛辣刺激的食物,这两年在岑晚谣的监督下着实收敛了不少,但和文也一起吃火锅,在她看来吃的根本算不上什么火锅,顶多叫清汤涮肉。

  岑晚谣刚要拿起一袋红油底料,便被程幼宁按住了手,“文也吃不了辣锅,买清汤的。”

  岑晚谣这才想起文也有过敏性哮喘的事,“那还有其他不能吃的吗?”

  程幼宁:“食物方面倒是不多,高度酒,茼蒿,玉米还有芒果,她主要还是对粉尘类比较敏感。”

  岑晚谣丢了两把青菜进购物车里,“那还算走运,之前有见过对蛋白质过敏的,还有对盐过敏的,还有对空气和水过敏的。”

  程幼宁咋舌,“那也太惨了,还能活吗?”

  岑晚谣:“怎么不能活,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就都能活。”

  程幼宁想也是,再怎么难的时候,她也没想过去死。

  眼见着购物车堆出了个小山,程幼宁连连摆手,阻止财大气粗的岑大小姐,“够了够了,十头牛也吃不完这么多。”

  等到了松栀别院,果然是摆了满满一桌。

  孙伊婷和纪哲函都在家,程幼宁想了想,觉得既然这样,不如把汪叙和贺秉文也叫上。

  项目启动以来,他们还没有这样聚齐过。通常来说,新型医疗器械的开发需要三到五年,甚至更久。而他们只用了不到一年半,就提交了注册申请,这是个奇迹。

  可奇迹并不是突然降临的,在座的每一位都牺牲了很多,时间、金钱、声名、荣耀与爱人相处的时间,甚至健康。程幼宁突然有些慨叹,她向来习惯单打独斗,却在不知不觉间收获了如此之多的战友,才发现自己从来都不是独自一人。

  锅里的汤汁翻涌出咕嘟声,香味萦绕,文也抬头见程幼宁在一旁站着犯傻,只觉得好笑,“喂,傻闺女,你是打算站着熏香吗?清汤味儿的?”

  程幼宁回过神来,踢了她一脚,差点被文也按在沙发上揍。

  在家吃火锅的乐趣其实不在于吃饱,而是慢涮慢吃,边吃边聊,肚子填到半饱,就是喝酒打牌的时间了。

  程幼宁和孙伊婷两个算是酒蒙子,什么游戏都能会,倒也不在乎拿什么来助兴,贺秉文、唐孟霄和文也算是酒桌老手,也什么都能跟,可剩下岑晚谣、纪哲函和汪叙这三个,是懵懂未开蒙的,连斗地主都打不好不说,偏话一个赛一个少,文也嘲笑说再这么下去这三个要分桌去演默剧了。

  孙伊婷仰头干了一瓶,将酒瓶子往桌上一丢,“不会玩就真心话,有嘴都能行。”

  程幼宁不干了,“这不行,文也又不喝酒,她肯定回回喝!”

  文也蹭得就起来了,“岑医生不是也不喝,凭什么就说我!”

  岑晚谣举手:“我能喝,给度数低点的就行。”

  程幼宁一把将她手按下去,“不,你不能!”

  文也刚还要说什么,坐在角落里的汪叙第一次主动开了口,“程经理这么怕,该不会是玩不起?”

  这话要是贺秉文和孙伊婷,哪怕岑晚谣说,程幼宁都不会如此惊讶,果然是老实人,闷坏。

  贺秉文乐了:“这话就是有意思了哈哈哈。”

  赶鸭子上架,不走不行。

  文也大大方方往唐孟霄怀里一靠,“我一个已婚的都不怕,你们怕什么怕!都别给我怂!这么着吧,我要是答不出,老唐代我喝!双份,行吧?”

  程幼宁嘴一撇,横竖都是她最不吃亏。

  唐孟霄扬手表示赞同。

  孙伊婷袖子一撸,“石头剪刀布,输的先来,左边的人提问,回答后转下一轮。”

  俗话说酒桌起哄的人先倒霉,还真就上来就是汪叙输。

  汪叙苦笑认栽,看了一眼左手边的岑晚谣,“岑医生,问吧。”

  岑晚谣眯了眯?眼,“你喜欢的人我认识吗?”

  汪叙愣了愣,笑得更苦了,“是。”

  程幼宁闻着瓜香来了,“是医院的哪个小医生小护士吗?”

  汪叙比了个暂停,“只能问一个问题的,程经理,尊重规则。”

  程幼宁悻悻然。

  汪叙拿起酒瓶轻轻一转,瓶口指向了贺秉文。

  贺秉文笑道:“汪教授,好手气啊。”

  坐在贺秉文左边的正是汪叙自己。

  “这么说可不太好,我对你可是最没兴趣了。”汪叙往沙发边靠了靠,“这么说我还真不知道问点什么好,说一件你最丢人的事情吧。”

  贺秉文:“在小情人面前耍帅想投个空心三分球,结果没热好身落地脚抽筋摔裂了尾椎骨,算丢脸吗?”

  在场者不禁拍起手来。

  岑晚谣抬眼,“这事儿我还记得,挺丢人的。”

  贺秉文伸手一转,正对着孙伊婷。孙伊婷愣了愣,看向了左手边的纪哲函。

  纪哲函抱着手想了想,“请问你喜欢的人我认识吗?”

  和岑晚谣同样的问题,孙伊婷愣了一愣,笑着说,“是的。”

  纪哲函听完不说话,只是点点头。

  气氛突然变得有些暧昧,文也眼珠子一转,赶紧催促继续。

  瓶口一转,指向了程幼宁,程幼宁的左手边,是文也。

  文也像是好不容易抓住了机会,几乎是立马问了出来,“你和岑医生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程幼宁瞪大了眼睛,猝不及防,“我不是跟你说过?!”

  文也端起自己装着橙汁的高脚杯装模作样摇了摇,“你跟我说的是你喝多了,被岑医生捡着了,送去了医院。我信你才有鬼,首先,你是绝不会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喝多的,其次,岑医生不喝酒,也不会轻易去酒吧,她是怎么就那么巧,在哪能把你捡到?”

  程幼宁恨不能将她灌醉,酒过几巡大家其实都有些微醺了,偏文也这个不喝酒的脑子清醒得要命。

  她偏头看看岑晚谣,憋着笑并不说话。

  文也从不是个有耐心的人,“有那么难以启齿嘛,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这问题很难?”

  很难吗?

  真的很难好吗!

  难到贺秉文装逼失败碎裂的尾椎骨在此面前都不值一提。

  程幼宁越是扭扭捏捏说不出话,文也越是来劲,直接将她杯子抢了,“不许喝啊,这才哪跟哪儿呢就喝,我都还没问点成年人该问的问题呢!”

  程幼宁几乎是求救般看向了岑晚谣。

  那是她第一次从岑晚谣脸上看到了这样的笑容,像是万圣节恶作剧得逞的孩子,又像是捕获猎物后的狡黠狐狸。

  岑晚谣只是仰着头与气急败坏、慌乱不堪的她对视,而后朱唇轻启,“倒也不是多难开口的事,她不过是来找我治病罢了。”

  —————全文终—————

  番外一

  山脚的平原上,原本并没有这棵红枫。

  阿谣将这颗褐色的小种子捧在手心里,它和她见过的所有种子都不太一样,它虽也是圆圆的一颗,却在末尾生出了长长的翅膀,透明的,似乎轻轻一捏就会破碎。

  爹爹对她说,“阿谣,种下它吧,你会和它一起健康长大。”

  阿谣5岁的生日,拥有了一件独一无二的礼物。

  爹爹在院子里挖了一个小土坑,让她将种子轻轻放进去,然后像娘在夜里给她盖被子那样,温柔地盖上了一捧土。

  阿谣从没出过村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村口的大梧桐树。村里所有的孩子都会在大梧桐树下玩耍,她也很喜欢这样,只是她不能跟他们一起玩耍,只能坐在树下静静地看。那梧桐树是属于他们的,与她无关。

  可阿谣现在要有自己的树了。

  种子发了芽,破了土,长出了两片可爱的叶子,比梧桐树的叶子还要青翠。

  夏天来了,热得人心慌,小叶子又多了几片,可是被烤得打起了卷,比夜里高热不退的阿谣还要蔫。

  阿谣每天要去浇两次水,她很怕树苗会死去,爹爹却说不用,山里的东西,都很结实。

  夏天终于还是过去了,红枫长得很快,已经有阿谣一半高,她即使靠在窗前,也可以看得到,不用再勉强下地挪过去看了,真好,只可惜夜里天黑了爹爹和娘会关窗。

  时间过得真慢啊,阿谣在夜里疼得睡不着,要是能走过去和小枫树说一说话就好了。

  时间过得真快呀,一眨眼冬走春来,白雪消融。

  阿谣在春夜的雨声里睡了一觉,醒来后全身都轻飘飘的。阿谣觉得很开心,她从没跑得这么快过,从大梧桐树到院子里,从来都是爹爹和娘抱她过去,如今她可以自己跑过去,和风一起,只可惜只能在夜里,只可惜爹爹和娘不再和自己说话了。

  红枫长得很快,白天她在树荫里睡觉,夜里是最自在的时光。阿娘和爹爹一直哭,梧桐树下也没有人。阿谣给爹爹阿娘擦眼泪的时候,总是擦不到,那眼泪比春夜里的雨还要多。

  夏日的白天总是很长,阿谣很苦恼,只好躲在树荫下睡觉,蝉鸣声很吵,她只能塞起耳朵来。睡了长长的一觉,再醒来时,院子彻底空了,爹爹和阿娘都不见了。

  阿谣哭了好几天,可是没有眼泪流下来,也没有人来和她说说话,要是红枫会说话就好了。

  红枫从不回答她,只是树荫和枫叶都很温柔。

  阿谣在红枫树下睡了很久很久,偶尔醒来,可惜夜里总没有人,阿谣开始厌倦了,她睡得很久很久,如果她会做梦的话,一定要让红枫陪她说说话。

  阿谣再一次醒来时,红枫已经高过了茅草编织的屋顶,阿谣觉得它比大梧桐都要高了,她想比一比,可是找了很久,大梧桐不见了。

  阿谣的院子里多了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就像是爹爹和阿娘。红枫树下多了些东西,女人会在树下煮饭,阿谣已经不记得阿娘做过的饭菜,可她觉得应该也是这样香,可惜她没法尝一尝。

  女人不和阿谣说话,对红枫却很好,她也经常和红枫说话,问男人什么时候回来,问山里的野菜长得如何,问什么时候能分到一块田地,问什么时候能给男人生个孩子。

  女人总是来问,阿谣被问得有些烦了,树又不会生小宝宝。

  她只好赌气对女人说,我才是小宝宝,你还不如和我说说话。

  阿谣说完只觉得很困很困,于是伸了个懒腰,躲进了枫叶里。

  红枫起初只是一颗种子,不知从何来,也不知往何处去。

  红枫发芽,生根,汲取水分,晒太阳,不识天地,不会说话。

  红枫意识初成时,能闻却不能言,树根下总绕着个小娃娃,她说她叫阿谣。土见红枫醒了,便告诉它,这是个短命的小鬼,若是没人收她投胎,就只能一直呆在这儿。

  红枫想,反正也是无趣。

  阿谣的话真的很多,絮絮叨叨。她和红枫一样被留在这片土地上,白天睡觉,晚上听阿谣说话。

  阿谣总是说,“红枫,我种下了你,你长得这么快,为什么不跟我说话。”

  红枫想,等我能跟你说话,还要好多好多年,你还是赶紧去投胎吧,我们不一样,我是生来就要在这里扎根的。

  阿谣终于还是厌烦了,开始一直睡一直睡,她不说话,红枫也是无趣,只好陪着她睡。

  红枫睡了很久,突然有一天,阿谣跃上了枝头,将它摇醒。

  阿谣说,“红枫,红枫,院子里来了新的人。”

  院子里来了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茅草屋漏的顶被修好,院子里的东西也多了起来。

  女人总是在树下做饭,阿谣睡觉的地方都没了,还好它的枝叶够宽大,阿谣小小的,轻轻就能兜住。

  女人和阿谣一样,爱和它说话,爱问问题。她好像很想要一个孩子。

  阿谣皱起小眉头,“树又不会生小宝宝,我才是小宝宝,你还不如和我说说话。”

  阿谣说完打了个哈欠,躲回了树梢。

  红枫睡了一觉醒来,阿谣不见了,它想喊阿谣,可是它不会说话。

  红枫等了很久很久,阿谣再也没回来。

  秋去冬来春迎夏至,红枫每次醒来,女人都会变胖,明明吃的东西还是跟以前一样,即使男人偶尔会从山里寻些野物,女人也不该变得这么胖。

  夏雨总是激烈,打得红枫叶子生疼,可比起雨更叫人害怕的是女人的哭泣,像是要撕破夜幕,吓得红枫抖落了不少叶子。

  天蒙蒙亮时,雨终于停了。女人在嘶哑的哭叫声中像是终于解脱,随之响起的像是幼猫般的哭啼,红枫上一次听这样的哭啼声,还是一只大野猫躲在它脚边生崽的时候。

  红枫见到那小粉团子的第一眼,就知道那是阿谣,它的根它的茎它的枝叶,都在告诉它,这是阿谣。

  红枫松了一口气,原来阿谣没有不见,是变成小娃娃了。

  小阿谣不会说话,只是睡或者哭,哭着咳嗽,声音总是断断续续。女人很少抱她出来,偶尔抱出来,也是捂得严严实实。

  红枫很想念阿谣,想念阿谣的絮絮叨叨,阿谣是很少哭的,也并不会咳嗽。

  女人在它脚边煮的东西越来越奇怪,各种山里的草,闻起来像混着土的枯树叶,熬出褐色的汤汁,喂给小阿谣吃,小阿谣很不爱吃,总是哭着吐出来,红枫看着心疼极了。

  要是它能说话就好了,它拼命地摇晃着自己的枝叶,将枫叶都摇进那奇怪的锅里,“不要给阿谣吃奇怪的东西了,吃我的叶子吧,阿谣最喜欢我的叶子了。”

  小阿谣哭过了一整个冬天,却在春天不再咳嗽,慢慢圆润了起来。

  土地灵回来过一趟,看见红枫零星的枝头,叹了口气,“你也真是傻,就这么没了半身灵气。”

  小阿谣笑起来像是银铃铛,土地灵的话,红枫是半句都没听进去。

  小阿谣长成了这里最美的姑娘,来提亲的人简直快把小院的门槛踏平。院子里堆满了盖着红布的箱匣,阿谣的红衣比十月的枫叶还要红。

  阿谣走过来拍拍她的树干,问它:“红枫树,我要出嫁了,你会保佑我幸福的吧?”

  红枫摇了摇枝干,撒下红叶,铺出一地唐红。

  小院搬空,阿谣再也没回来过。

  村里的人都说它是棵吉祥树,逢年过节,总有人来给它系红绸,还会对它说许多话。红枫只是听着,从不回应,它有些可惜,要是阿谣也在就好了。

  土地灵说要好好听人们的愿望,祝福他们,红枫应允。

  院子被推翻了重建又重建,院子里的人来了一轮又走了一轮,只有红枫留在这里。

  不知何时,红枫有了灵识,偶尔会和土地灵一样,去山间田野走一走,看飞鸟与虫兽,但它从没忘记自己的使命,守护一方水土,聆听人们倾诉。

  日日年年,岁岁更迭,不变的只有红枫。村落的屋宇从茅草泥土变成砖瓦,村口的田地也变成了商户。

  小院的院墙被拆了干净,红枫的脚边被铺上了青砖。

  城东搬来一户富贵人家,城里人都说,那家的女儿生得华容婀娜,似是得了神仙庇佑一般。红枫觉得好奇,是怎样的好看,难道比小阿谣还要好看?

  红枫探进院墙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那是它的阿谣。

  这一世,她出生在簪缨门第,佳名唤作苏芷谣。

  红枫知道它的阿谣回来了,却不能再来树下同它说话。

  红枫时常跃过院墙来看苏芷谣,看她习字,看她读诗,看她做女工,看她抚琴。

  苏芷谣常在书笺和织布里发现枫叶,可苏家院子里并没有种植枫树,她问父亲,父亲说城外是有一棵枫树,许是风带来的。

  苏芷谣只在入城时看过一眼,心里疑惑,风真的能将那树的叶子带到这么远吗?央求了许久,父亲才允许她在上元灯会那日,去城外看那枫树一眼。

  苏芷谣仰头看着它树身的时候,它觉得害羞极了,偏偏是在冬日,光秃秃的枝干没有一片叶子,要是在秋日,一树火红,阿谣一定会喜欢极了。

  它躲在树干后偷偷看着苏芷谣,看苏芷谣仰头许久,一滴清泪落在了地上。

  它不明白阿谣为什么会哭,是因为自己太难看了吗?阿谣还是个小婴灵的时候,也常在冬日里抱怨它光秃秃的树枝会扎伤人,没有枫叶会很冷。

  苏芷谣的眼角噙着泪水,比天上的月亮还要好看。

  红枫多想给她擦一擦眼泪,可树灵只是树灵,它只能静静地看着。

  苏芷谣低下头时,正好与它四目相对,那蒙了水汽的双眸一震,忽地后退了几步,质问它是谁。

  红枫吓得一抖,慌忙躲在树身后。

  它躲在树干后,见苏芷谣对着树身方向作揖行礼,说她方才唐突,其实无意冒犯。

  红枫从树干后探出身来。

  苏芷谣身旁的丫鬟立刻将她护到身后,质问它是何人。

  红枫懵了神,慌乱中想起土地灵说过,若是自己灵气聚集得多,说不定能有化形的一日,树身不死,树灵不灭,可同人一般行走于世。

  它从树干后站了出来,却不知如何言语。

  红枫不会人语,只是站在一旁,看着苏芷谣,好一副楚楚可怜。

  苏芷谣愣了一愣,问它可是有何难言之隐。

  红枫想了想,指着自己的唇,摆摆手,又摇了摇头。

  丫鬟讶然道它是个哑巴。

  苏芷谣斥了丫鬟一句,往树下走来,将氅衣解了给红枫披上,“姑娘不能言语,又无人在旁,只着单衣恐染风寒,若是不嫌弃,便先随我回府。我父亲是这城中官员,可为你寻得家人。”

  苏芷谣的氅衣熏了香,又柔又暖,红枫迷了心窍,不知怎的就点了头。

  红枫只进过苏芷谣的小院,苏府真大啊,从正门进去要走好久好久,走得它脚都痛了。

  苏芷谣的父亲看了看它,让它先进了厢房里。

  苏芷谣和父亲谈了很久很久,红枫等得都困了,她才终于进来摸摸它的头,问它是不是从山里来,是不是逃出来的。

  红枫说不出话,但它想留在阿谣身边。

  红枫点了头。

  红枫住进了苏芷谣院子边的小屋子里,房间很小,只有一扇窗,也看不见月亮。但它觉得很开心,因为天一亮就可以听阿谣说话,念诗,弹琴。

  红枫有了名字,苏芷谣说,“既然你不会说话,那就叫你阿宁吧。”

  苏芷谣常常问阿宁,山上的四季是怎样的,那里的人对它凶不凶,它只是摇头。苏芷谣还请了郎中来给它看病,可红枫没有病,夜里它常常回去看,红枫树长得又高又壮,它害怕郎中,总是躲起来,苏芷谣便不再勉强它。

  苏芷谣教它写字,教它说话,它的名字叫阿宁。

  “阿……宁……”

  苏芷谣夸它,说它的声音也很好听,生得也好看。

  阿宁很开心,土地灵也经常夸它,说它是这几千公里土地上最好看最有灵气的红枫树,可没有阿谣夸她时那么开心。

  苏芷谣说,只有它和她,它可以叫她阿谣。

  阿宁笑了,阿谣,阿谣,阿谣。

  是阿谣啊。

  苏芷谣送了它许多衣裳,“阿宁,你穿红色的衣服真好看。”

  阿宁也最喜欢红色,秋天赤红的枫叶最好看。

  可惜苏芷谣不许她总穿,说是怕别人瞧见了要带走它,总让它穿青色的。

  阿宁不要被带走,阿宁要一直一直跟阿谣在一起,所以穿青色也没什么。

  阿宁和苏芷谣一起过了春夏秋冬,这一个四季,比过去都要开心。

  苏芷谣说,以后阿宁就跟着她,不管她去哪里,都会带上阿宁,都会护着阿宁。

  阿宁开心极了。

  这个冬天的雪很大很大,压得阿宁的树枝都要断了。阿宁在树里待着,和草说话。

  阿宁的树下常常有人来许愿,却从没有这样的,他们带着山的味道,说的话和苏府还有城里的人都不一样。

  他们很凶很凶,将阿宁树下的草都踩塌了,然后在城门口点起了火,阿宁从没见过那么大的火,迎风而来的热浪烤得它树枝都要焦了。

  阿宁怕极了,它怕火会烧到阿谣。

  苏芷谣的小院里不似平日宁静,进来了很多男人。

  苏芷谣一见着它,眼泪就像夏天的雨一样落个不停,她说山匪闯进了城里,她怕他们要带走它。

  苏芷谣叫它躲进了床下,自己则是坐在了床上,对它说,“阿宁不怕,没有人可以从我这里带走你。”

  阿宁觉得安心极了。

  喧闹持续了整整一夜,直到清晨才平静。

  苏芷谣说山匪们烧塌了城门,抢走了很多东西,也伤了人。苏芷谣捧着它的脸,问它,“他们那么凶,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阿宁没有说实话。

  城门被烧成了一堆烂木头,夜里谁都不敢睡。

  苏芷谣说,他们要修城门,可是城里没有足够结实的木材,他们要砍倒枫树。

  苏芷谣和父亲吵了起来,红枫树已经活了几百年。

  父亲说,“阿谣,一棵树换一城人的安宁,值得的。”

  苏芷谣抱着它,“阿宁,古树有灵,他们不该这样的。”

  阿宁想,土告诉过它,它是棵灵树,它的职责就是守护这一方水土,赠予祈愿者祝福。

  阿宁问土地灵,红枫树若是被砍断,它还会在吗?

  土地灵让它看树身脚下,根系里已经抽出了新芽。

  “根在,可活,只是会大伤灵气。”

  阿宁有些难过,但它已经等过了几百年,再等一等也无妨,阿谣走了还会回来,它总能等到的。

  苏芷谣将自己关了起来,闷在房里不吃饭。

  阿宁敲开门,轻轻搂着她,它在心里告诉她,红枫会答应的,若是它不能再来看她,就去树下和它多说说话。

  阿宁病了,病得很重,苏芷谣不许别人近它身,将它抱去了更敞亮的屋子,摸着它的头,彻夜与它说话。

  阿宁其实有些后悔,树身断裂的痛实在是太痛了,它蜷缩着颤抖着熬了好多天,还好阿谣每天都摸着它的头和它说话。

  苏芷谣说,新城门会很漂亮,大家都会感激红枫。

  阿宁听了,觉得不后悔了。

  阿宁睡得更久了,有时醒来是在房间里,有时醒来是在树下。

  苏芷谣却从未问起过。

  它去看过新城门,真的很漂亮,它的树身,不愧是最美的红枫树。

  阿宁被别人发现了。

  他们说它是妖,是不祥,要驱逐它。

  苏芷谣拦在它面前,痛斥着那些人,“红枫舍弃了树身护你们安宁,你们非但不感激,还要恩将仇报。古树有灵,你们会遭报应。”

  父亲冷着脸,“苏芷谣,诗书礼仪你样样精通,怎么会愚昧到被邪物蛊惑。”

  他们要挖掉红枫的根。

  那一天的残阳似血,比十月的枫叶还要红,阿宁蜷缩在树身边,身上贴着看不懂却让它痛得撕心裂肺的符文。它想问问土,若是被挖了根,它还能活吗?土地灵没在。

  真羡慕土地灵啊,随着山脉绵延长存。

  可它只是一棵树。

  根系断裂的痛比被砍倒时还要痛,若是阿谣能再摸一摸它就好了。

  都说苏家的大小姐生得如谪仙一般,可惜红颜薄命。

  红枫树被挖了根,土壤里浸染的血却抹不掉。

  日居月诸,光阴荏苒,城郭不再如当日。

  城里人都说城外那间庵里有位傻尼,香火单薄,缩衣紧食,却用最好的贡品,整日为院子里那棵红枫诵经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