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晚谣值完夜班回来,整个人都是惨白的,连车都不敢开,直接打了车回来的。

  为了补回之前的假期,岑晚谣的排班从两白两夜两休调成了三白三夜两休,而到了第二个夜班,整个人的气色就肉眼可见得差了起来。

  程幼宁不在,她就整夜整夜睡不好,运气好夜里没事或者第二天程幼宁在家还好,要是夜里出了紧急手术第二天程幼宁又不在家,接连反复,撑过第三个夜班整个人都像是到了极限。

  程幼宁看着她勉强的样子,担心得很,“要不我夜里过去陪你值班吧。”

  岑晚谣只是摇摇头。

  不是她不想,即便是公开了两人的关系,也没有带着这么大个家属天天在医院陪班的道理。毕竟休息室的水电等等也算公共医疗资源,若是小孩子离不开家长也就睁一眼闭一眼算了。

  程幼宁其实也知道这事没办法,只能干着急。

  程幼宁:“我煲了粥,你喝点再睡。”

  岑晚谣睡眠不足有些恶心,这会儿吃了肯定没法睡,摇了摇头。

  程幼宁:“那我?冲杯蜂蜜水给你喝,空着胃睡待会更难受。”

  程幼宁兑了点温热的蜂蜜水,想了想又从冰箱拿了橙子切了几片放进去,才端给岑晚谣。

  蜂蜜水清甜,橙子的酸味又刚好开胃,岑晚谣小口小口的总算是喝完了。

  才进秋日,岑晚谣就已经手脚发凉了,好在程幼宁体热,便躺下帮她暖着。

  岑晚谣睡着以后很乖,不像程幼宁,要是不抱着什么,就得打太极,能从床头睡到床尾去。岑晚谣睡着了以后,也不过就是翻一翻身,即便是做了噩梦,也只是颤抖着往程幼宁怀里钻。

  一大早的,程幼宁原本不困,只能盯着岑晚谣睡着时扇动的睫毛,判断她这会儿做的是美梦还是噩梦。

  岑晚谣的睫毛很长,尤其是眼尾,垂下来时在眼角投下了一小片阴影,十分好看,程幼宁觉得总也看不够,越看越想亲一亲,可惜她眼下好不容易睡得安稳,实在是不能打扰。

  岑晚谣补了个还不错的觉,起来吃了晚饭才去上夜班。

  程幼宁看她睡了一觉脸色好了许多,但仍旧有些担心,“你真不要我陪你?”

  岑晚谣:“白天睡得还不错,反正明天就休息了,应该没什么。”

  只要不是连台,就没什么,岑晚谣在心里想。

  可就是怕什么来什么,上半夜还算安稳,眼看就到了4点,岑晚谣虽然始终没睡着,但想着再4个小时就能交班,也没什么大不了。

  岑晚谣躺在床上闭着眼消磨时间,半梦半醒之间,突然就铃声大作,接起来对面就传来值班护士急得不行的声音,“岑医生,急诊,车祸,送来了三个病人,其中一个是婴儿,颅骨损伤很严重。”

  岑晚谣蹭地就从床上跳了起来。

  每个医学生都经历过轮科,其中急诊科最属噩梦,尤其夜间急诊,要么就是熬不过去的急性发作,要么就是车祸。神外科的最怕夜间车祸,而车祸里最怕的就是低龄患儿。

  岑晚谣看到患儿时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很小的一个男婴,估摸也就十来个月,颅骨碎裂凹陷,左眼球脱落出来,已经奄奄一息。

  岑晚谣:“这么小怎么送过来了,为什么不送去儿童医院?”

  神经外科也是有分儿科的,尤其新生儿和婴幼儿,脑部情况本就复杂。

  急诊科的钱医生叹了口气,“哪里来得及。”

  一家三口,渣土车侧翻后碾压,父亲刚上救护车就咽了气,母亲的情况也不好,一根金属碎片贯穿了整个颈部。

  没人能为这个孩子做主,决定去留。要不是路边环卫工人第一时间报了警打了急救,这一家三口都得死在路上。

  岑晚谣定下神开始讨论手术方案,“颅骨塌陷太严重了,患者太小,创口过大对于后续恢复和整形不利,还是用内镜吧。左眼能保下来还是尽量保,通知血库做好充足准备。”

  时间就是生命,岑晚谣迅速和其他几名医生商定好手术方案。

  这是一场烫手的急救手术,手术本身风险极高,又没有患者家属签字,若是那位母亲也没熬过去,这个孩子极大概率会变成弃婴。不救,就是一条人命,救,很可能会变成医院的负担。

  岑晚谣深吸一口气,眼神锐利,无影灯下每一刀一线都干脆果断。

  情况比预想的还要差,婴儿的血管太过纤细,岑晚谣的额头很快就浮起一层汗。

  “擦汗。”岑晚谣对着护士喊了一声。

  以岑晚谣为首的四位医生屏气凝神,互相配合,每一步都必须分毫不差,快四个小时才终于结束。

  男婴的左眼最终没有保住,而这才是刚刚开始,往后他将要经历无数次修补手术,还有痛苦而艰难的康复期,以及失去亲人的痛苦。

  岑晚谣来不及多喘几口气,就要前往第二台手术,如果孩子的母亲能活着,他的命运或许还能好那么一些。

  然而一进手术室,岑晚谣就从凝重的空气中尝出了一丝绝望,女性患者颈部的贯穿伤看似可怖,但错开了要害部位,并不会太致命。岑晚谣看到她□□的情况后心脏一紧,双侧髋关节离断,注定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

  岑晚谣想起了Erin,想起了那挂在她身上拿不掉的装着排泄物的袋子和引流管。

  杨主任:“岑医生,赶紧来帮忙!”

  岑晚谣晃了晃发胀的脑袋,赶紧走到杨主任身旁,快60岁的老先生,半夜赶来医院,却依旧冷静、清晰、敏锐。手术室外或许会权衡利弊,一旦进了手术室,所有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一定不能在这里结束。

  女性患者应当是坐在副驾驶,脑部损伤并不算严重,?重创的是下肢,岑晚谣做完缝合后松了一口气。

  杨主任喘着气活动了一下膝盖,“小岑,你去三号手术室看看赵丛。”

  渣土车是右侧翻的,司机的伤比一家三口要轻,原本不致命,但赵丛却在他的右上矢状窦旁发现了一团阴影,是肿瘤。右上矢状窦作为脑内血液流通的主通道,手术中哪怕是零点几毫米的抖动碰撞,都可能引起大出血,或者造成术后意识丧失、瘫痪。司机的这颗肿瘤不但被增生物包裹着,尺寸也有乒乓球大小,实在是不妙。

  赵丛虽然升上副高有些年了,但心理素质不算太好,这情形见岑晚谣来了,就只想把主刀让出去。术中若非特殊情况一般不会更换主刀医生,否侧术中人员安排都会发生些微变动,而这轻微的变动就像蝴蝶效应,也许是好的,也许就会掀起波澜。

  岑晚谣走到赵丛身边,给了他一个坚定的眼神,“赵医生,你放心做,我给你做一助。”

  岑晚谣和赵丛其实也算是老搭档了,但从来都是赵丛给她当一助。

  赵丛见她不接,只好安慰自己这也是个锻炼的好机会,于是定了定神,叫护士擦了汗,继续手术。岑晚谣这边操作着,毫不耽误地给赵丛适时提示。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肿瘤终于被漂亮地摘了出来。

  赵丛:“送检。”

  手术进入最后缝合阶段,岑晚谣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突然觉得心跳飞快,耳鸣和冷汗紧接着出现。

  岑晚谣身边擦汗的小护士瞬间察觉到她状态不对,先前只是额头浮汗,这会儿汗直接顺着脖子流下来,像淋了雨似的。

  护士:“岑医生?”

  岑晚谣咬咬牙对旁边做二助的医生说了一句“替我”后放下器具退了出来,没走出几步直接跌坐在地上。

  小护士没什么经验吓得惊呼一声:“岑医生,你怎么了!”

  岑晚谣眼前发黑,“别管我,继续缝合。”

  岑晚谣过去也做过连台十几个小时的手术,甚至是连台主刀,却从没连手术结束都撑不到过。

  手术室的一切声音忽远忽近,她甚至有种自己躺在手术台上的错觉。不知过了多久,才传来赵丛的一句“手术结束”。

  赵丛低头看见岑晚谣挪到了墙边,靠着墙,脸色比纸还白,浑身冷汗湿了个透,赶忙喊护士,“傻站着干嘛呢?快去拿葡萄糖!”

  岑晚谣抖着手喝完了那瓶葡萄糖,神志才回来一些,最后还是被护士和赵丛架出去的。

  杨主任刚准备回家,看见岑晚谣这幅样子也是吓了一跳,赶紧让护士过来给她输个补液。

  程幼宁一早起来给岑晚谣发了信息问要不要去接她,半天收不到回复,就知道昨晚肯定是有手术。然而横等竖等,直到12点过了还是没有回信,心里便不踏实起来,决定打车去医院看看。

  程幼宁刚进走廊,就被护士站刚要去吃午饭的李护士叫住了,“小程妹妹来啦?岑医生在休息室打点滴呢,你去看看?”

  程幼宁一懵,“打什么点滴?她怎么了?”

  李护士:“倒也没什么,昨晚急诊车祸,三个大手术呢,累着了,这会得补个液,恢复得快。”

  程幼宁道了谢赶忙往休息室走,敲了门半天都没回声,伸手一拧门把,压根没锁。

  岑晚谣在床上侧躺着,睡得挺熟,左手打着点滴。

  程幼宁怕翻身压着手,给她调了位置,结果却是把人吵醒了。

  程幼宁低头吻吻她额头,“没事,你接着睡。”

  岑晚谣实在是困,就没再回答,接着睡了。再醒的时候已经是晚上,输液针也拔了,程幼宁就在旁边抱着个平板看文献。

  岑晚谣:“宁宁。”

  程幼宁将平板放在床尾,“醒了?还难受吗?”

  岑晚谣摇摇头,慢慢坐了起来。

  程幼宁:“饿吗?我叫孙伊婷送了粥来。”

  岑晚谣感受了一下,是有点饿,“那你呢?”

  程幼宁:“我吃过晚饭了。”

  程幼宁把粥热了正想端过去,岑晚谣却是自己起来了。

  岑晚谣:“已经没事了,床上不方便。”

  睡了一觉,岑晚谣胃口不错,半保温桶的南瓜小米粥都吃完了。

  程幼宁把保温桶洗干净合上,“听说昨晚很忙?”

  岑晚谣叹了口气,“渣土车侧翻,压了一家三口,还有个婴儿。对了,你等我一下,我得去看下情况,早上都没来得急好好交接。”

  程幼宁将她衣服整理好,“去吧,我等你。”

  岑晚谣这一去就是快一个钟头,回来脸色很是凝重。

  程幼宁:“情况不好?”

  岑晚谣:“患者情况还行,就是……没人缴费。”

  程幼宁:“联系不上家里人?”

  岑晚谣垂下头,一脸苦涩,“打了电话给亲戚,都说忙,在外地,估计也是知道后续费用大……”

  程幼宁伸手揉了揉岑晚谣的后颈,“那现在怎么办呢?”

  岑晚谣:“现在费用暂时是医院在承担,但是一大一小都得上呼吸机,也不知道司机那边保险能赔多少,自己也还在ICU躺着。”

  程幼宁:“渣土车太可恨了,八成是超载和疲劳驾驶,这种情况也不知道保险和司机公司会怎么处理。”

  岑晚谣:“这次倒是不一定,那司机右上矢状窦旁有颗不小的肿瘤,也可能是肿瘤压迫导致的行为失控。”

  程幼宁轻轻拉着岑晚谣的手,按摩着指关节让她放松,“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吗?”

  程幼宁的掌心温热且软,岑晚谣汲取着温度,很是舒服。

  岑晚谣摇了摇头,这种事其实并不少见。所以医院里常常开玩笑说急诊科的嘴,骗人的鬼,总之先塞进来,后面也只能一步步看。

  岑晚谣低头蹭了蹭程幼宁的额头,“没事,总有办法的。”

  程幼宁:“要不我捐点钱?”

  岑晚谣悠悠地看了她一眼,“这种事医院一直会有,一个两个,都去做慈善,也得看能力。况且医院是什么地方,最人情温暖,也最无情凉薄,你可能想着能帮一点是一点,人家反过来就能拿这个绑架你。”。

  岑晚谣捏捏程幼宁的小脸蛋,“医院专门有一个应急款项,用来垫付。这次的事故司机也在住院,横竖跑不了,保险多少要赔付一些的。再不行医院也会发起社会募捐,到时候我们匿名捐一些就好了,以往都是这么做的。”

  程幼宁抚上脸颊边岑晚谣的手,拉下来看了看手背上泛着青色的针眼,“怪会担心别人,我来的时候你打着针就睡着了,也不知道定个闹钟,要是我没来怎么办?之前我打吊针睡着了,回血都回了半米,可吓人了。你睡到晚上才醒,得成什么样”

  岑晚谣眉头一皱,“什么时候的事。”

  程幼宁这边教训人教训了一半反被怼了回去,“好早之前了,我正在说你呢,别打岔。”

  岑晚谣:“我跟护士站说了,到了点她们会进来看看的。”

  程幼宁:“那也得定个闹钟,你自己也知道医院忙起来有多乱。”

  岑晚谣:“我当时太困了,没来得及。”

  晕得脑子都不清醒,谁还能这么周全。

  程幼宁:“下个夜班还是我来陪你吧,这样下去不是事,慢慢来。”

  岑晚谣垂着眼,说实话自己现在的状态已经可以说是影响工作了,既然选择当医生,就应该有连续作业的觉悟和能力,昨天好在自己没接过一助,否则势必会给工作造成干扰,要是在手术中晕厥或是手抖了那么一抖,后果不堪设想。

  但让程幼宁来陪夜,终归是治标不治本。且不说程幼宁也有她的事业和学业,若是今后自己的工作都得仰仗程幼宁的陪伴才能勉强延续,也过于可悲和可笑了。

  若是她的精神状态已经差到了这种地步,或许她应该放弃,才是对医院和患者负责。

  岑晚谣想着这些的时候,程幼宁一言不发,只是耐心又温和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还没远远没到要到放弃的时候。

  岑晚谣:“你明天有事吗,没事的话先陪我去游乐园吧?”

  程幼宁被她这没头没尾突如其来的请求砸得一愣,“倒是没事?怎么突然说这个。”

  岑晚谣捏捏程幼宁的小手,“心病还需心药医,我想先试着散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