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幼宁看着桌面上的追溯文档,不禁有些慨然。

  起初她转专业正是有些厌倦了日复一日和代码过活的日子,如今兜兜转转还是要日复一日与代码打交道。只是不仅要跟代码打交道,纪哲函已经开始出外观草图了,工艺那边时不时就会给她交点材料报表,注册隔三差五就会送来要签字的东西,家,学校,实验室,三点轮转之中又多了第四点公司。

  生活和编程大概也没什么不同,起先你只是想做那么点小改变,执行起来却是要推翻重来,回过神好像变化不大却又是什么都变了。

  和年长者打交道的最大好处就是安定,譬如汪叙,即便曾经争吵过,一旦接受事实既定,便能云淡风轻接受。哪怕是受她拖累也开始了日日加班加点的生活,倒也没半句怨言。程幼宁对此受宠若惊,嘱咐贺秉文一定要盯紧财务,千万不能少算汪叙半分钟加班费。

  程幼宁既然答应了岑晚谣,就绝不会食言。贺秉文给安排了个生活助理,一日三餐都送到研究中心餐厅,程幼宁哪怕再忙中途都会抽空下楼吃个午饭,12点前准时打卡出楼,回家若非必要不再熬夜,实在避免不了的时候第二天也会补个觉。

  即使如此她还是瘦了,岑晚谣行医多年却摸不懂这是什么体质,多吃不胖,但凡操劳一些体重刷刷就往下掉,护士站里那些天天再忙也要抽空捉摸瘦身减脂秘籍的小护士见了一个个都要气得吸氧。

  贺秉文给安排的助理是个男生,依照岑晚谣的要求样貌不佳但脾气和态度要顶好,做事要认真。她见程幼宁瘦了不免心里起疑是不是男生心不够细买的饭菜营养不够,半路截胡人家几次查看饭菜,给人吓得见她迎面走来手心都冒汗。

  转眼一个月过去,贺秉文还是半个人都没招进来,气得岑晚谣看见他就开始蹙眉。

  汪叙虽然破例勤勉加班,但他毕竟也只是一个人,岑晚谣想生气却又于情于理不合,只是抿着嘴除非必要绝不跟他闲谈。

  总之最近在所有人眼里,程幼宁就是那个亲力亲为、能者多劳且性情温和的顶配上司,而她岑晚谣就是不近人情、走路带风、为人严苛的大领导。

  其实只有岑晚谣自己知道,她最气的还是自己。

  算法建模期间除了一些数据补充和单元测试,临床几乎没什么其他工作,她和她手下的人有大把时间,却没帮忙的能力,真就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程幼宁虽然面上每天都微风和煦、云淡风轻,但其实并不轻松,她只是不把情绪带给大家罢了。毕竟她是研发部的主心骨,她方寸一乱,其他人就要草木皆兵了。

  折磨程幼宁的除了见怪不怪却又千奇百怪的bug,还有程序员四件套——眼干、腰疼、颈椎病以及好久没犯的腱鞘炎。之前她还算保养得当,两周就要约一次推拿理疗,最近实在是分身乏术。人家都市精致女孩头发丝儿都飘着香水味儿,她浑身萦绕着膏药味儿,以至于每天起床都有种“垂死病中惊坐起”的悲壮感。

  腰疼让她每天像是得了痔疮坐立不安不说,颈椎病是真的很要命,动不动头疼头晕,有几次直接恶心到差点吐出来,要不是没那条件,真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怀了孕。休息不足嘴里一股子苦味儿,每天除了嗑糖和喝茶也没什么好办法。雪上加霜的腱鞘炎严重影响她工作效率,真是惨极了。

  她脑子只有四个字,自掘坟墓。

  好在岑晚谣心疼她,每天都给她按摩放松,倒也不至于爬不起来,勉强是苟延残喘着。

  快餐盒饭外卖总觉得不够营养,健康轻食翻来覆去又只有那么几家,岑晚谣但凡休息就亲自下厨煲汤做菜给程幼宁送过去。又因为一般都做不到说停就停,这段时间家里保温饭盒都添了好几个。

  岑晚谣提着保温袋一进门,只见程幼宁上半身僵硬地向一边歪着,?手上却一点没停。

  大约是家教严格,程幼宁一向坐着是笔直的,这会要不是难受的厉害,肯定不会坐成这样。

  岑晚谣走过去帮她想帮她正正身子,也没使多大力,程幼宁直接“嗷”了一嗓子,听得她心里一惊。

  岑晚谣:“怎么了?”

  程幼宁蹙眉抽着气躬起腰换了换姿势,“没事,太僵了,酸疼得要命。”

  岑晚谣掏出手机点了一阵,递给程幼宁。

  岑晚谣:“选个时间,约个中医院推拿科的号,做个理疗,这么熬着不行,腰要坏的。”

  汪叙在旁边一听也拿出手机开始预约,“谢谢岑医生提醒,我也得约一个。不如这几个月加班费改报销理疗吧。”

  汪叙到底是年纪大些,情况自然不必程幼宁好,再怎么是个体面人,也不免几次起身时直接哼出了声。

  饶是岑晚谣再怎么对他有些私人怨怼,这时候也不能不说一句“辛苦了”。

  岑晚谣想趁着吃午饭帮程幼宁按按,可她心里挂记敲了一半的代码,还是就在楼下餐厅吃了午饭。

  吃完起身又是咧着嘴直抽气。

  “感觉要断了,要命。”程幼宁拧着眉毛缓了好一会,“完了,我要是以后腰不行了,可怎么办啊。”

  岑晚谣一边心疼得紧一边又忍不住为她话里的不正经翻了个白眼,“做什么都得腰行。”

  可叹人间薄凉。

  见程幼宁今天格外难受,岑晚谣便不许她吃完就上楼,硬拖着她在花园里走了一刻钟,直到一通电话杀了进来。

  岑晚谣:“紧急手术,脑动脉瘤破裂。”

  真是好一对不配享有假期的苦命鸳鸯。

  程幼宁:“去吧,反正我也得回去了。”

  实验室管理严格,开关门都要填报,因此大家都会错开吃饭时间,省得中午还得关一次门。

  今天又是周六,只有程幼宁和汪叙在加班。

  程幼宁这顿饭吃得比平常都要久,回来时汪叙已经饿得两眼犯花,匆匆招呼了一声就下楼觅食去了。

  程幼宁坐下后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平常腰疼站起来活动活动总要好点,这会儿反倒拧着疼,而且这疼刚开始只是后腰,坐了一会儿连着侧腰都开始疼,不是多强烈的疼,但她还是出了一身虚汗,也不知是不是刚才吃得太饱,还有些犯恶心。

  汪叙回来照例要跟程幼宁打个招呼,程幼宁轻轻回了一声,声音有点抖。汪叙仔细一看,脸色不怎么好,额头浮了一层虚汗。

  汪叙几步跨到她跟前,“不舒服?”

  程幼宁咬着牙关,“腰疼。”

  汪叙:“左边右边?”

  程幼宁:“左。”

  汪叙松了口气。

  汪叙:“那应该不是阑尾,你之前也这么疼过?”

  程幼宁抽着气想了想,大学有次受了凉,好像也这么疼过一回,就轻轻“嗯”了一声。

  汪叙拿了自己抽屉里的止疼药,倒了杯温水给她。

  汪叙:“要喊岑医生来接你吗,今天还是休息一下吧。”

  程幼宁:“手术,我叫助理来接。”

  小会议室里有张沙发,程幼宁抖着手把数据都存了,喝了药,想去里面趴一会儿,试着站起来,却像是下半身被人折了,怎么都起不来。

  虽说男女有别,这会儿实在不是矫情的时候,只好麻烦汪叙扶她一把。

  程幼宁脸色差得出奇,汪叙扶了人去沙发趴下,怎么都放心不下,没将门关实,只是掩着,佯装回自己工位继续工作,仔细听着里面动静。

  程幼宁给孙伊婷发信息的时候已经疼得手心潮得几乎打不出字。刚开始平趴在沙发上,然后疼到跪在地上扒着沙发。先前在外面还只是钝痛,这会儿只觉得腰里插了把刀子在转,疼到她蜷起来,胸闷恶心,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几乎是连滚带爬抓起沙发边的垃圾桶就涂了个昏天黑地。

  会议室里的痛吟原本就听得汪叙心惊,再接着那几乎要把胃给吐出来的呕吐声,他哪还能坐得住,不管不顾就推了门进去。

  程幼宁平时很爱干净,再怎么匆忙也都是衣装得体,头发扎得整整齐齐,这会儿抱着垃圾桶吐得整个人都跟着抽搐,冷汗像黄豆般直往下砸,实在是太不正常。

  止疼药似乎没起什么作用,汪叙伸手把了她手腕处的脉,又跟她说话,程幼宁几乎给不出什么回应。不过半个小时情况就如此急转直下,程幼宁脸色惨白,浑身冰凉,左手握拳顶住腰窝,睫毛上挂着水珠也不知是汗还是泪,在干呕的间隙里浑身颤抖着喊疼。

  这不对劲。

  汪叙强定住神将她按住侧躺防止呕吐引发窒息,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程幼宁,你情况不太好,我现在要叫急救,疼的话就喊出来,别睡。”

  汪叙的手非常有力,若不是这样程幼宁就要疼得打起滚来。

  剧烈的绞痛像是要把她连腰斩断,她从没这么疼过,哪怕严重到昏迷的那次痛经,也不及现在半分,恶心感像是要把她的胃也一并掏出来,耳鸣,汪叙的声音好像是从湖底传来的,嗡嗡得听不清。她只觉得疼,浑身发冷,意识在远去,看不清东西,本能般痛吟出一句“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