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程幼宁想了很多,她想过谢芸会破口大骂,想过会给她一巴掌,想过她的手机被狠狠砸在地上,也想过谢芸会哭,想过无数的场景,以至于会在深夜里惊醒。

  但谢芸没有。

  程幼宁其实没有多少挨打挨骂的经历,凭心而论谢芸当真是一位极其耐心又温和的母亲。

  谢芸只是在一段又一段的沉默后开口问程幼宁要别的照片。

  程幼宁将她和岑晚谣的照片放在一个加了密的单独相册里。

  谢芸从程幼宁手里接过手机,那相册里有百来张照片,有她们相拥的、亲吻的,还有岑晚谣的正面、背影、侧影,那些眼里流淌的爱意,让她甚至无法自我欺骗说这不过是女儿心血来潮的一次恶作剧。

  谢芸轻轻将手机推回给程幼宁。

  谢芸:“呦呦,这么多年,我觉得自己还算是个可以的妈,但你实在是太好的女儿。不用我唠叨,学习成绩就很好,也不早恋,小学中学到大学一路读了博,就根本没让我操过什么心。我和你爸就在想啊,怎么我们就这么好命,就生了你。有时候我们甚至觉得自己没什么存在感,就算我当了一辈子教授,也没在你的教育上起多大作用。但是我现在后悔了,我后悔了呦呦。”

  谢芸的声音里带着哽咽。

  谢芸:“如果你非要用这种方式叛逆,我宁愿你成绩差调皮捣蛋,逃课上网早恋或者是怎样都好,只要你能正正常常结婚生子,普普通通过一辈子。呦呦,妈妈求求你,妈妈什么都能答应你,你别这样好吗?”

  程幼宁鼻子一酸,眼泪砸进了茶里。

  程幼宁:“妈妈。对不起,但我不能。”

  谢芸长长叹了一口气。

  谢芸:“是不是彭渭的事,让你对男生失望了?”

  程幼宁:“不是,跟彭渭没关系。”

  谢芸:“如果我们非要你分手呢?”

  程幼宁:“对不起,妈妈……我做不到……”

  谢芸:“这么多年,我其实在学校也见过一些,原本也都觉得能接受。但是我从来没想过,你会变成那样。我读过书,研究文学作品,也知道这不是病,是基因决定的,但为什么偏偏是你……我和你爸真的从没对你有什么要求,就只要你普普通通的就好,真的……”

  程幼宁:“妈,坦白说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很乖,但也不是说我天生就多懂事还是什么。你可能不知道,我很小就明白了,只要老实听话,做什么事都会简单一些。好好听课好好写作业就能考高分,考高分就能上好学校,上了好学校就能找到好工作。我就觉得跟你一样,当个大学老师,日子就能轻轻松松,所以我向来很听话。后面跟彭渭谈恋爱也是,他让我考研就考研,让我考博就考博,给我买什么衣服我就穿什么,我一直觉得,只要我听话,日子就能过得轻松,结婚生小孩,什么都不用想,直到他跟我说分手。一开始我想不通,我那么听话,怎么会失败。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没有人可以一辈子平平坦坦,即使我比谁都听话。我认识阿谣以后,才发现自己其实活得很失败,对什么都没有兴趣,也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或者是让我觉得很开心的事,我的‘听话’就好像封条,把自己封得死死的。很多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好像是找不到要去死的理由,所以就这么一天天活着。是阿谣教会我重新认识自己,让我学着去发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也让我知道什么是喜欢,是爱,是责任和承担,所以,她对我来说,是太重要的人。”

  谢芸:“我看得出她是个很优秀的孩子,如果是个男生,全家都会为你们高兴的。”

  程幼宁:“可是妈,世间难有万全事,谁都没那么好命。况且,就因为我们都是女生,就有罪吗?难道我不是爱她的性格、爱她的为人、爱她的容貌、爱她与我相处的点点滴滴吗?难道只是因为她和我是同样的性别我就该要放弃我所爱她的这一切吗?”

  谢芸:“可你也不一定就不会遇到比她更合适或者跟她差不多的男生啊,你还很年轻。”

  程幼宁:“我不是算命先生,我算不到那么多。我只知道,如果我现在放弃她,我会后悔,我会痛,我做不到。我没法跟你们保证什么,也无法断言什么,我只知道我跟她相处的300多天里我想过无数种可能,却没有一种可能是放弃她。妈,我不后悔,不管结果是什么样,跟她走一遭,我不后悔,我什么责任都能承担。”

  谢芸看着程幼宁,她的女儿,二十几年来第一次向她讨要什么,第一次与她抗争。

  谢芸:“既然我没法说服你,就全都交给时间吧。我可以同意你们暂时继续相处,你爸那边我会找机会跟他谈一谈。前提条件是不许瞒着我们结婚,也不要公开照片,尤其不要被其他长辈知道了。我们或许能想开,爷爷奶奶这把年纪,受不得刺激。”

  谢芸起身后又顿了顿,低头看着程幼宁。

  谢芸:“呦呦,你得要明白,即使我们同意,你们相处顺利,你们也很难像普通人那样得到大家的祝福,也没法在国内成为法律意义上的夫妻,更没法拥有流淌着彼此血脉的孩子,这条路注定坎坷艰难,有什么委屈,你都得受着,我们帮不了你们。”

  程幼宁:“嗯。”

  谢芸:“我不想说服你什么,但或许再过几年,再经历多一些,你自己就会放弃了。”

  谢芸的意思程幼宁很清楚,她并不看好这段感情,只是谢芸读的书和教养,使她没有采取更粗暴直接的方法,逼迫她放弃。

  对程幼宁而言,这便足够了。

  晚上视频的时候,岑晚谣一眼就看出程幼宁状态不对。

  程幼宁:“我妈已经知道了。”

  岑晚谣:“不是说初七再说吗?”

  程幼宁:“没瞒住。”

  岑晚谣:“你还好吗?”

  程幼宁:“没事。她不同意,但也没逼我们分手,慢慢来吧,总会接受的。”

  岑晚谣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想了很久开了口。

  岑晚谣:“其实,我没那么在意的,不结婚也没关系,或者如果你想哄他们,形婚我也能接受的……这种也很多的,无非就是逢年过节装装样子,平时也不一起生活,就各过各的……”

  岑晚谣的话那么轻,又那么重,像是把程幼宁连肺带心都捅了个穿。

  她怎么能跟她提形婚。

  程幼宁想大吵一架。

  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眼泪就要夺眶而出。

  但是她不能哭,岑晚谣还在值夜班,一个小小的分心都能要了某个人的命或是造成一场无可挽回的事故。

  程幼宁硬生生将眼泪憋回去,挤出一点笑。

  程幼宁:“你别多想,我妈既然能同意我们继续交往,再多给他们一点时间,慢慢会接受的。下午谈了很久,有点累了,你安心工作,我睡一会儿,等我回去了,你再哄哄我就好了。”

  视频掐断的那一刻,程幼宁的心疼得像是要炸开,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床单上,抱紧双臂蜷缩着,压抑着哭声,直到最后几乎缺氧般抽搐。

  谢芸的不同意其实并没有多伤程幼宁的心,岑晚谣的那句“形婚”,却将她一颗心捅得烂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