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踪了“幽灵”一段日子，埃尔哈特像身处万籁俱寂的山谷，侧耳捕捉风声，没发现那个狡猾的幽灵，但顺手清理了仿生系统内尚未经过免疫处理的各类间谍程序。她和仿生中心的负责人叶明日忙了两个通宵，现在躺在办公室的天窗下看着彩色反光的天穹发了会儿呆。
“其实我无法理解当年为什么要让大量移民进来。她们带来的间谍程序隐藏在天穹、轨道、飞行器中，更密密麻麻地布置在我们的仿生系统里。要说最厉害的，还在于这儿——”叶明日指了指大脑，“所以，猎巫星为了让人只保持服从，对移民和很多混血新生儿进行‘人造清理’，好从意识根源切断间谍运作的空间，也断绝了每个人独立思考的可能。”
“咱们先蚕星还没这么做，外面就传咱们给移民大脑中安装的芯片是为了监控。”埃尔哈特了解这种操作在先蚕星的可能性。
“呵。”叶明日用一个语气词结束这段对话，离开前看着双手枕在脑袋下欣赏天穹的好友，“妈宝女竟然不着急回家？”
“我妈在忙。”很久以前，一想起那个一脸无辜双眼纯真的瓦尔德朝她亲娘撒娇：“我值得一个拥抱吗？”埃尔哈特心里就有点不爽，她问过拉姆，“妈你是不是背着我生了她？”
拉姆只说这一位的亲妈随着姬修远的舰队越迁失踪再也没能回来，她也是为了帮老友照应这个孩子。
看来老妈帮人家照应得不错，这位神出鬼没的别人家的孩子年近三十还顶一张嫩脸，对她感兴趣的埃尔哈特也曾经留意过瓦尔德在仿生仓內的课程表现，惊觉对方和自己的学习内容相差了十来年的层级，联想起外界的“傻子皇帝无法履职”的传言，再笨她也明白过来，瓦尔德就是姬远野。一旦了解拉姆对于这位爱讨拥抱的傻孩子的关爱是出于职责和工作，埃尔哈特便释然了。
她知道拉姆此刻在和姬远野一起，也许陪着她进仿生仓玩过家家，要不在自家客房哄着她入睡——这一位时常头疼，要拉姆陪着才能入睡。
她不知道的是，自从一年前姬远野醒来后，几乎再也没让拉姆在现实中陪伴她入睡。近几个月来，她也很少来找拉姆。拉姆不放心，去仿生中心亲自向叶明日求证，“她在仿生系统中的行为表现是否有变化？”在得知姬远野多次尝试寻死后，拉姆的眉头很难松开。
埃尔哈特闭上眼，想着索性眯一会儿。可铿锵的脚步声让她立即清醒——这节奏步点除了她老妈还有谁？的确还有两人，其中一人脚步略显踯躅拖拉，随着离她越来越近，那脚步声变得干脆起来。还有一人她也很熟悉，是折返的叶明日。
睁开眼，埃尔哈特首先看到妈妈拉姆像是哭肿的眼皮，她站起来刚要问，拉姆用带着鼻音的嗓音冷静地告诉她，“埃尔哈特，我们有些事要谈，可以请你先回避下吗？”
埃尔哈特这才注意到姬远野也在场，她的脸色苍白，显得面颊上细微的雀斑更加明显。在离开前，埃尔哈特注意到姬远野左手握拳，用力到手臂僵硬得不自然。而叶明日则明显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
等办公室只剩下新到的三人，拉姆望向姬远野的眼神显得怯懦，“您确定……要进入卵子号？”
叶明日这才明白过来，她履职后的工作职责里，最遥不可及又玄乎其玄的一条即将开启——“展露示灵”，而眼前这位大多只出现在她的仿生数据中的人，呈现出和数据里不同的气质面貌。
姬远野递上授权晶片，“如果不为了聆听？我来到这个世界是为了什么？”女孩的双眼虽带着笑意，但叶明日却勘到一丝不以为然。她看了眼拉姆，对方犹豫，最终缓缓点头。于是她接过晶片，“请跟跟我来。”
出办公室，步入看起来经年未用的升降梯，古老的曳引机发出“嗡嗡声”，升降梯还有些微摇动感。气氛紧张且尴尬，叶明日为了缓解氛围，“其实我们经常检修，很安全。”
盯着门缝的姬远野看着叶明日微微一笑，“即便不安全也没事的。”
叶明日感到后背立即浮起一层细小疙瘩，好在她们很快到了原始仓之后深藏已久的泊房。灯光在头顶一层层地骤然推进，复制的“卵子号”出现在三人面前。说是复制，仅仅就这艘老飞船的外形和内部构造而言是如此，可飞船的核心，超算系统“溟海”，却从原来的卵子号搬到了这里。今天，几乎所有人都觉得真正的卵子号用古老的躯壳迎送一批批先蚕星上的小朋友和游客，极少数人在职责权限的范围內才知道飞船的内里几乎被掏空。
姬远野无须带路，直接走向飞船后侧的外舱门，哪儿曾经是这艘货运飞船的仓储重地。当年的人类希望之母、百万级别的卵子库存被安置于大迁徙时第二庞大的运输飞船上，浸润在保护液中，被低温程序层层相互，等待着被送往人类新的栖息地解冻。大迁徙开始时，人类那艘最大的飞船、运输海量精子的飞船被命名为“亚当号”，给卵子号命名“夏娃”。飞船迎来它的船长后，凡是呼叫为“夏娃”的通讯都得不到任何回应，直到姬催晓告知所有迁徙中的飞船，“这里是卵子号”。
姬远野的步伐不紧不慢，穿过可以脱离主舰的库区，便是睡眠舱、居住生态环、指挥舱和“脑舱”。在收缩起来的巨大轮辐一侧，则是备用器库舱和微型飞船的停泊区。
长达近千米的卵子号似乎走不到尽头，姬远野她们进入睡眠舱的气密区前，她回头看着拉姆和叶明日，“其实这儿并不是睡眠舱，而是种群区。”
拉姆一愣，随即点头，“是的。当年复制卵子号时没有百分百严格执行。”
“不如说剔除了姬催晓最不愿意看到的‘着精卵’库存。”姬远野的直接让叶明日吃惊，碍于职责，她不好说什么，到“脑舱”核对晶片后她的任务就告一段落。几百米的路程中，对卵子号早就失去新鲜感的她更愿意悄悄观察姬远野，这位被传能力不足以履职的皇帝、姬催晓的基因传承者，她似乎对这里无比熟悉，眼神里透出深深的感慨和怀念。
“脑区”顾名思义是飞船的计算主体“溟海”所在，当年运行着无数个进程，大则关系到飞船的越迁精度，小到生态环中每一滴水的循环使用。它们像无数整齐垒码的蜂窝煤，一颗颗圆孔在深处联系甚至融为大的节点，或者孤零零地安分守己运行在自己的计算轨道上。它们在漆黑的夜里狂奔叫嚣，永不疲劳——直到今天。
晶片检测通过，“脑区”第一层密封门应声而开，叶明日想说我就送二位到这儿，就在外面等你们。姬远野却看她，似笑非笑地问，“叶主任，你不好奇‘示灵’是怎么一回事吗？”
叶明日当然好奇。先蚕星所有如同她、埃尔哈特一样对技术着迷的女孩都好奇。她们甚至组成了个“破晓会”，想从隐藏程序和预演思路破除姬催晓当年埋下的隐秘程序。此时的她双指挠在太阳穴，“嗯……很好奇。但……在我的职责中，没有见证‘示灵’这一条，我只是在‘示灵’以后，通过仿生系统执行展露命令。”而拉姆不悦的一眼提醒她得赶紧走人。
只剩姬远野和拉姆了，前者在蜂窝煤群中慢慢穿梭，目光慢慢掠过这群冰冷理智的机器，“您瞧，躺在这里一百多年，才去找范先春来场春风一度，我不懂您为什么生那么大的气？”
拉姆嘴唇紧闭，目光落在一处深红色的“蜂窝煤”上。
“那里是人格区。”姬远野说，“从所有的影音资料，文字留存、提炼的思维和她自己记忆中遗存的意识或潜意识，汇集成这么个东西。”
“您把自己的人格，称为‘这么个东西’？”拉姆哭肿的眼睛又泛起泪光，“她可能不是姬催晓的完整意识，但她是姬催晓可以留给这个世界的全部。”
“您这么想要姬催晓的全部，为什么又因为她的意识占据了这颗大脑的绝大部分而难过呢？”姬远野迈开步子，继续在这片卵子号的“脑区”、实则也是姬催晓意识存留区的地方前进。
“既想要姬催晓的示灵来统一先蚕星，又想要那个天真灿漫的姬远野继续朝你奶声奶气地讨拥抱，你想要的有点多。”姬远野她们终于来到脑区中央的连接仓——先蚕星的仿生仓便是脱胎于此。
拉姆看着那具鲜红的连接仓，心口的疼痛扩散，化成一种没有出路的悲怆，“不是我要的多，而是我没有选择。使用我的卵子和姬修远的结合，却又要接通您的意识。我不是没考虑过姬远野的身体和心理是否能承受，这一切，我也难以承受。”
姬远野静静看着拉姆，“难以承受您的生物意义上的女儿其实是个脑容器？难以承受她要用另一个意识观察自己和不喜欢的人做-爱？难以承受你从内心没有勇气接纳她是你的女儿，因为你对姬催晓的崇敬？”
拉姆低头，“这些都不重要了，聆听您的示灵是我此刻的愿望。”她的下巴忽然被两根有力的指节钳住，姬远野的目光在拉姆看来一次比一次陌生，她垂眸不敢直视，却听到姬远野轻声道，“抬头看我。”声音回荡在“脑区”，穿越久远的空间而来。
拉姆的眼泪颤颤巍巍地自睫毛深处溢出，她被迫对视姬远野——更确切地说，是占据了姬远野躯体的姬催晓，看着她和姬修远可能有些相似、但和自己更接近的脸，“您难以承受的其实是她根本不是姬修远和你的女儿，她是一个两百多年前的疯子与一个两年多年前以后的傻瓜的结合。拉姆，她称你为阿姨，心里却尊称你为母亲。可是，在你心里，她是否也变成你的精神之母的化身？有时还有妻子的错觉？在姬修远逃避远走后，你需要一个替身、一个依靠和一个希望，但你更清楚，她是一个地狱门口的恶魔，也是天堂阶梯上的使者。”
沉默的几秒长如亘古，拉姆最终回答，“是。”
“你的女儿埃尔哈特和叶明日在仿生世界里没日没夜地寻找我的踪迹。”姬远野的手抚摸在连接仓上，“可爱的孩子，在一座陆地高山上怎么能找到一头鲸鱼？她们找遍了归灵海中的花花草草、飞禽走兽，但从没找到自己的落脚点在哪儿。”
“在……哪儿？”拉姆心中仿佛忽然惊醒，知晓了答案。
“都是我。每个运行的系统、子系统，每个节点，每条通道，都是我的存在。它们可以聚沙成塔，也可以塌落成沙。这颗星球上，除了你们每个活生生的人不是我，到处都是我的思维、意识和意志。”姬远野按下开关，连接仓门打开，像一口鲸吞的生物露出深不见底的嘴巴，数不清的接触点像等待撕咬的牙。
“拉姆女士，还愣着干什么？你们不是在争论怎么出溟海吗？为什么不先潜下去瞧瞧呢？”姬远野邀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