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两个月前，姬远野就从各种渠道拿到了范先春的材料，东西不多，无非就是星系联盟里公开的那些：何时入伍、参加和指挥过哪些重要战役、何时与梅洛尼结婚……再就是那场在第九越迁点的胆大包天的战役。
如果想了解一个人，履历仅仅是浓缩在字节语意中的一条直线，而姬远野读到的这条名为“范先春”的直线，布满了精准的时间点：立功、升迁和结婚，接着继续升迁，每一步都走得顺顺当当。而姬远野想了解的还有乱麻一样的曲线、螺旋线、不规则线和断续线等。于是开始寻找范先春与先蚕星的交集，很可惜交集几乎为零。也很幸运，还有那么点交集：包菡，即包小同的女儿。
再经过辗转，她知晓这位前星系联盟的低阶军官已经退役，且并非生活在荆棘城，而是顶着又大又圆的姓名在妇好镇种大葱。碰上范先春对预备尉官不满意，要求重新选拔集训人选的空档，姬远野独自飞往妇好镇。她没和拉姆阿姨打招呼，对方得知后她已经离开了荆棘城天穹。
在以往清醒时，姬远野也离开过荆棘城数次，短暂造访任何她感兴趣的地方。先蚕星几乎人人都不想错过的Agri-0撞击坑便是她第一个造访地，除此之外，优秀军人辈出的木兰镇、盛产思想者的叶卡捷琳娜镇和艺术家的天堂勒布伦镇等地都留下了她的脚印，每次都在拉姆的陪伴下。
拉姆问她，“是瓦尔德要成长为姬远野了吗？”给她的回答里掺着不满，“我从来都是姬远野。”
不到三个小时，她驾驶着最先进的飞行器抵达妇好镇接待广场旁的轨道中心，密密麻麻的起飞轨道在中心身后朝四处延展，在上空望去如同一朵盛开的巨大千瓣莲。这里没人知道她是姬远野，只当这是个游学的年轻人，路过妇好镇时吃顿热饭、带点土特产回家。
姬远野在商业区吃了顿便饭，冬饼就着新鲜大葱，又尝到了物美价廉的西瓜。据本地人介绍，这里第一株瓜苗就是姬催晓当年载下的。姬催晓听了摇头笑笑，“馋嘴嘛，到哪儿都不忘记种西瓜。”
在先蚕星，要想找人，首选仿生中心。妇好镇的商业区也有通用仿生中心，供家中不方便或不愿意安装仿生仓的人在这里接受各种实用或虚拟的服务。从这儿走出个长得像罗摩星来的人，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离开“多巴胺区”时还心虚地看了眼四周，目光触到等着自己的包大圆后一愣，随即摆出副“不过如此”的表情来。
“你竟然在里面待了一个小时。”包大圆挖着大葱冰淇淋往嘴里送。
“按照偏见，无论罗摩星还是大和星人都擅长此道，何况我还是这两个星球的混血。所以一个小时怎么着了？没见过世面？”自从撞见包大圆说自己“坏话”后，平如冶连装都懒得装，“你呢？几分钟就出来了？不要前-戏？”
包大圆被呛了下，“我只习惯和生物人来那个。机器仿生嘛，直达主题五分钟就行，搞太久形成多巴胺依赖可不好。但你才来第三次，还在致瘾期，可以理解。”她递上味道更好的西瓜冰淇淋，“来，下下火。”
“谢谢了，不过我不需要。”平如冶今天穿着罗摩星最传统的纱丽，金边红底上绣着鹦鹉图样，这在罗摩星是求偶的隐形表达。穿着求偶来仿生仓体验多巴胺，这重视程度远超穿着工装服的包大圆，她也说得爽快，“因为我满足了。”
两人并肩走出门，平如冶还是顺手抄走冰淇淋，“不吃白不吃。”
包大圆注意到一侧的陌生人，她偏头问姬远野，“你是外乡来的吧？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这个女孩穿着打扮都像血统最正确的先蚕星人。用平如冶的话说，“你们这儿的土著和移民很好辨认区分。前者多是一脸宝相庄严，眼睛里只盛得下那些圣洁的字眼。”包大圆请她说得明确点儿，平如冶则让她先发誓不要透露出去才讲了实话，“土著总透露出一股子不怕吃亏的傻劲，移民的表情就精得多。”
姬远野已经认出包菡，她笑时双眼似乎点缀着星光，“的确有件冒昧的事儿想请您帮忙。”平如冶看着又一位“宝相庄严”的先蚕星人，觉得这姑娘的双亲应该挺会生孩子——孩子个头不矬，比包大圆摆脱引力摆脱得更彻底；眉毛长而弯，轻巧玲珑地罩在黑眼眸上，和圆润的卧蚕呼应；鼻梁却是典型的东亚人种遗传，不够高挺却足够秀气；上唇有些倔强地尖角，下唇则蜿蜒温柔地托着上唇。看着这张秀美的脸，平如冶马上心生好感，“我怎么看你挺像……像谁，哎……我想不起来。”
姬远野已经朝她伸出手，“相逢何必曾相识。”她再向包大圆说明来意，“我是来向您打听一个人。”
“为什么？”包大圆的问题囊括两个小问：你和被打听的人是什么关系？我凭什么要向你透露我可能知道的？而她说完就被平如冶拐了下，意思是别这么直接，得礼貌，尤其对着脸蛋挺甜的姑娘。
姬远野丝毫不生气，她习惯和先蚕星土著直接交流，“范先春曾经和您在一个营队吧，而且关系不错？另外，我可能是她未来的老婆，希望从您这儿了解她。”
“未来的老婆？谁封的？”包大圆“哈哈”笑了声，继续低头刮着冰淇淋舔勺子，“她刚刚和梅洛尼离婚，应该不会这么快就再婚吧？再说，想和她结婚的也不少，不缺您一个。”
姬远野已经做好准备，她直接启动虚拟屏并且连通范先春，“你来说吧。”
范先春和惊讶的包大圆打招呼，“她说了来意吧？就这么回事，是否告知都取决于你。”
包大圆不敢相信，深吸了口气再凑近瞧着范先春，对方笑得狡黠，“你想说我一把岁数还想骗先蚕星小姑娘？”包大圆这才露出放松的表情，“没错了。”简单寒暄了两句，范先春的眼神却落在姬远野脸上，“你阿姨着实伤了心，怪我不对你坦承。”
“我会转告她，这不怪你。有时迂回能欣赏到更多风景。”姬远野和范先春道别，转而看包大圆，“叨扰了。”说完自来熟地挽起平如冶的胳膊，“姐姐，你的衣服好漂亮。我叫瓦尔德，你呢。”
平如冶笑眯眯地瞥临时伴侣，“带回家坐坐呗？”
出于礼貌，包大圆家中炕上坐上两人一狗，已经在路上和姬远野打得火热的平如冶主动下厨做饭，说是要拿先蚕星大得像蚕豆的米粒做烤寿司。这个创意让包大圆心里一沉，鼻尖似乎都闻到了焦味，她转而对姬远野道，“咱们……去田里走走吧。”
想事时她喜欢来绿油油的田边，听着风吹葱浪的声音，姬远野陪她站了好一会儿，包大圆才道，“吃完饭你早点回家吧。我这里没有你想听到的事情。”
“我还没问，你怎么知道我想了解什么？”姬远野问。
“因为我了解你所了解的，我也不了解你所不了解的。范先春对所有人都如此，她冷静、精确甚至玩世不恭都像用尺量造出来的。”包大圆从姬远野眼内读出讶色，平和地笑了，“她说的话、做的事有时看起来蛮横无理，比如，有时你觉得她不把人当人，充满了高高在上的造物主般的倨傲，也许，造物主才不会倨傲，可造物主的代言人会给人这样的感觉。但总是有迹可循：范先春的罗盘针指向的总是别人看不透的方向。”她看着这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我其实不信有人会和范先春能真正相爱，除非，你和她是同类。”
姬远野的睫毛动了下，她转过脸看葱田，“这就是你对她的所有看法？”
“远远不是，她是我的导师、战友和朋友，顺着她指的路，我到达过星系联盟最残酷的战场，也赢得过最动人心魄的战役。我欣赏她、尊敬她，但我和她不属于一个终点。我的终点是田园诗歌，她的终点……只有她自己清楚。”包大圆跳下田埂，麻利地割了一大捆一人高的葱，扎好后送给姬远野，“不管你们未来能不能成为彼此的老婆，妇好镇的特产送给你吧，很抱歉我不能给你不同的范先春解读。”
姬远野接过礼物，“谢谢，我来得匆忙……只带了一份礼物。”她拿出一本纸质书，“姬催晓书单中的一本古书，《到灯塔去》。先蚕星上的翻录版本很多，这本唯一独特点的地方……它曾经是姬修远的枕边书。”
“这……太贵重了。”包大圆更奇怪这姑娘怎么有姬修远的书。
“不过是和姬修远共翻一本书，算不上贵重。不过我了解到，你是先蚕历185年寒冬日那天入伍的。小小的巧合，权当纪念。如果我查的资料没错，你的初次授衔仪式曾由姬修远主持。”姬远野翻开第一页，上面正好是姬修远手写的日期，时间正好也是那一年那一天。将书塞到包大圆的工装口袋中，姬远野扛起大葱往远处走去，“那位罗摩星姐姐的礼物我只能改天补上咯，替我谢谢她准备的饭，但我没空去吃了。”
被塞了书的包大圆倒不好意思起来，“你要去哪儿？”
“去能找到更多范先春的地方。”姬远野回头朝包大圆笑，“你喜欢过范先春，我不会告诉罗摩星姐姐的。”
包大圆的脸登时由白转红，“喂，把人琢磨得太清楚不是好事。”
“哦，我还琢磨出来，你们之间发生过点什么呢。”姬远野看窘迫的包大圆眨了下眼，“比如发生过你在仿生仓没有体会到的事儿。”
“喂，战场上有那么瞬间看对了眼，又各自单身，发生点什么不是过错吧？你多大了？你怎么懂这么多？你妈把你教得这么八卦她知道吗？你究竟是谁……喂？”包大圆的问题在空中回荡，回答她的是姬远野转动的手腕，“我还是知道了点不一样的东西，谢谢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