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枕溪的怒意来得平静又汹涌, 不同他往日常带着的几分戏谑冷静,仿佛一处深潭, 只要朝他靠近一步即会发现其中暗涌。
白眠雪愣了愣,伸筷子夹走他碟子里最后一块花糕,叼着一个角含含糊糊地轻声道,
“你不要生气。”
小殿下捋起自己的袖子,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嫩藕似的胳膊上红痕未消,但比之前已经浅淡了许多。
“……我已经不疼了。”
谢枕溪遣退守着的下人, 面色平静地看他,“我竟还不知殿下这么大度。”
白眠雪眨了眨羽睫,漂亮的五官露出一种无辜的神色来。
好像一只被他的怒意突然困住的幼崽。
只是谢枕溪听罢丝毫不为所动,面色甚至更冷了几分。
“殿下若是觉得没什么,又为什么要逃呢?”
“让白景云关着你是不是也很好。”
谢枕溪越过那条长桌, 靠近他一点,威压感立即浓烈许多,语气亦是若有所思,
“他可是东宫太子,若铁了心要囚着你,一声令下谁敢不从?往后你也不是尊贵的皇子,只能做一只被他养在静室里的宠物。除了他来的时候施舍你一口吃的喝的,你连什么都没有。”
“他若不来, 你便眼巴巴等死。”
谢枕溪语气玩味又怜悯地轻笑一声, 勉强忍耐着怒意,“如此, 殿下难道也是不在意?”
白眠雪被他的五指托着下巴,不得不仰脸直视着他。
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里, 此时映着还未熄灭的铜灯亮光。
一点星芒里,自己的五官静静落在其中。
“你胆子太大了。”白眠雪躲不开他有力的长指,只得蹙起眉头,气恼羞愤,“谁准你这样说我?”
掌心里的小猫会挠人了。
谢枕溪退开半步,唇角微勾,
“殿下好大的脾气。”
“白景云这样对你,你是不是也这么生气?”
两个都是疯批!
小殿下彻底怒上心头,奈何昨夜吓得不轻,又奔逃一晚,休息不好又受了凉,这会儿一生气,脑袋便“嗡嗡”作响着抽疼。
他委屈地扶住自己额头,口中倒吸一口凉气,低声道,“你出去……我,我不想瞧见你。”
“是,遵命。”
谢枕溪口中应诺,却丝毫不动身,只是眉眼间的寒霜似乎褪了几分,
“可是气得狠了?本王命人来瞧瞧罢。”
“哪敢劳累王爷?”白眠雪撑着脑袋,太阳穴都一跳一跳地疼,声音都轻了许多,
“你这会儿转身出去,我立刻病好八分。”
“我竟不知我是这样的灵药仙丹。”
厚颜无耻的谢某人装模作样惊叹一声,挑了挑眉,点点头,
“我这就出去。”
却是亲自打起帘子出门唤奴婢去请王府中几位顶事的大夫,说罢仍转身进来。
“殿下病可好了?”
白眠雪强忍住不搭理他,只抬手将桌上的茶壶拿过来,给自己斟了杯清甜的菊花茶,闷闷地喝一口,
“早知如此,不来你府上还罢了,你只知道欺负我。”
谢枕溪眉头一跳,“你还想去哪儿?”
说罢许是自觉语气又严厉几分,不知不觉又软了下来,
“殿下这脾气当真一日大似一日,实在令人难以招架。哪里能怨本王犯上?”
小殿下瞪他一眼,把杯子放在桌上,懒得理他。
谢枕溪就手拿了他饮过的半盏茶,一饮而尽,又爱怜地用指腹小心翼翼碰了碰他雪白的脸颊,喟叹一声,
“本王实在是心疼殿下,不然何至于此。”
他身为谢氏一族如今实打实的掌权人,如今帝王有意打压这几家庞大世族,他自然而然要替全族筹划出路与基业。
只是自从他近来这些日子,同白眠雪走得近了,背后自有不学无术的族中子弟议论纷纷。
说来说去不过是那几句,觉得五殿下年纪尚幼,不得陛下宠爱,身边无可用之人,加之性格暴虐古怪,母妃早亡家族势弱……
总而言之,若一定要择人站队,白眠雪绝非几位皇子里的最优人选。
更甚一步,不仅皇室之中,就连宗室里亦有很多强过白眠雪的,很好的儿郎。有些性格好极,有些武艺过人,有些抱负远大,还有些天生懂得攀附他们这样的顶级世家。
若以谢家人惯来的想法,似乎这些人比白眠雪更值得他谢枕溪提携支持。
但他不这样想。
他的想法太强烈,一时失神,竟直接说了出来,犹如沉沉自语,“我不这么想。”
“你说什么?”白眠雪诧异地抬头看他。
“没什么。”
谢枕溪淡然摸了摸他的脑袋,小殿下显然还气恼着,不肯要他碰。
好可爱哦。
谢枕溪闭了闭眼,勾心斗角得久了,周身人人皆佩着假面,他连这么一点点真实的反应都难以窥见,让他忍不住想弯唇。
门外脚步声渐渐响起,是王府中的大夫拎着医箱,朝他行礼。
谢枕溪垂眼看他们替白眠雪诊治,诊脉时小殿下想到什么,瞬间蔫了。
扭扭捏捏,犹豫好久,尴尬得不愿意拎起袖子。
生怕被人瞧见腕上说不清的红痕。
谢枕溪只得忍笑按了按他的肩不准他乱动,少不得替这面皮薄的小东西遮掩一二,
“昨儿戴着西域贡来的镯子玩,谁知越收越紧取不下来。到眼下勒出这印子,岂不是难看?”
“不妨事。”那老大夫捋一捋白须,神色不变。
白眠雪趁他低头写药方时,连忙警告地瞧了一眼谢枕溪。
他方才眯了眯眼,不紧不慢地把手从人家肩头移开。
目光却一直流连着小殿下未曾离开过半分。
……
也曾有不少人往他府里塞过不少男男女女,甚至连皇帝都不例外,遣着两个绝色女子入他王府。只是无一例外皆被他极为不耐烦,秋风扫落叶似的打发走了。
这些人犹如蜻蜓点水划过这座王府,全部连一丝声息都未曾留下过。
只是眼下自己却迫不及待地想要白眠雪在自己府中留下痕迹。
被五殿下住过的小楼也好,被五殿下待过的正堂也罢,还有谢枕溪平日里使的医者仆人,也恨不得叫来把五殿下见个遍。
仿佛心头有一丝邪妄的火,不叫人将自己和白眠雪联系紧密起来,便寝食难安。
以是珍重故。
谢枕溪淡淡地看着小殿下飞快地将卷起的衣袖放下,盖住片片红痕,蓦地一笑。
他只顾着将人珍之重之,只是不知这小东西,情窍几时开?
-
待那几个老大夫起身告辞,谢枕溪正凝视他们开的药方,外头忽然有下人怯生生隔着帘子道,
“禀王爷,祝大人求见。”
“让他等着。”
谢枕溪想也不想,信口说罢,懒洋洋坐在白眠雪身旁,抬手拦过他额前散乱的几缕长发,温热的指腹轻轻按住小殿下的额角。
白眠雪一愣,刚要躲开就被人不容挣扎地按住手腕,
“知道你疼,我替殿下疏解一二。”
说罢,竟用指腹在他太阳穴附近不轻不重地按摩打转。
他力度控制得极好,几乎是一上手就让他的疼缓解了两三分,
“你还会这个?”白眠雪诧异地仰起头,下一秒重新被人按回去,
“那是自然。”
“往常未曾与殿下提起过罢了。”
谢枕溪指腹间萦绕着极淡的香气,每每按过他额角,便有冷冽如山间青松,谷中雪岭的香气,似有若无,故意勾人心弦似的缓缓掠过他鼻尖。
……
白眠雪原想再挣扎,只是被他按摩得实在太舒服,刺骨的疼痛几乎立时化作绵绵春水,渐渐流逝而去。
小殿下一时情不自禁,仿佛一只趴在主人膝头的幼猫似的,忍不住闭上眼睫,在谢枕溪手下轻声哼哼唧唧。
直待耳边传来一声极为克制的轻笑,他整个人方才反应过来,顿时连耳朵都羞得一霎时变粉了。
“殿下莫躲,坐起来点,免得按不到。”
谢枕溪见人害羞,好不容易收敛起唇角的笑意,眼看小殿下都要钻到桌子底下,只好连声哄人。
“你方才不是……不是还吓我么,说什么……让人把我日日囚禁起来……”
小殿下勉强捧住发烫的脸颊,看着谢枕溪望他的眼神,顿了顿,忍不住得了便宜还要卖乖,甚至胆大包天地伸手去摸谢枕溪脑袋,
“这会儿怎么这么乖呀?”
奈何他个子不够,将将摸到人的发冠,触手温凉一片。
“殿下……”
谢枕溪还轻轻替他按摩着,见状竟是不躲不避,只是看他的眼神一瞬间暗了,犹如山雨欲来时,风波满楼。
他手下动作不停,腰身却缓缓压了下来,欺身而上,意味不明地道,“外头青天白日,殿下竟急着这会儿就撩拨本王?”
白眠雪一噎,一时收手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小美人缓缓蹙起眉头,正要开口,忽然先敲了他一下,
“轻一点点呀。头不疼了,被你按疼了。”
谢枕溪垂眼看着小殿下被自己按摩得微微泛红的皮肤,心头一动,忍不住牵着人来瞧正堂立着的那面铜镜。
不甚明晰的镜面镶嵌在青铜瑞兽上,周遭镌刻着谢氏几代贵族惯用的青铜族徽,在谢家落落大方,古朴厚重的正堂里,尤其显得庄严肃穆。
“你看——”
谢枕溪一语尽而意不尽,好似偏生不肯给人个痛快,只轻巧地拈着人的下巴,叫小殿下偏过头来正对着镜子,
“像不像昨夜白景云弄出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