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衍京中的长街, 薄雪如霜,夜凉如水。
白眠雪披着那件破烂衣裳, 原本就冻得发冷的身子愈发如浸到寒泉里一般,每跑一步简直都是在受罪。
小殿下身上的荷包里还装着几锭金子,只是这会儿他却连个可以暂时栖身的客栈都找不到。
只因大衍夜间为了避免有人作乱盗窃,将京城坊市街道入口都锁了起来。
便有客栈深夜里仍开着,他也进不去。
眼下他只能待在大衍京城西南侧的长街上,看着街头时不时经过的锦轿。
这里与寻常百姓的住处不同,皆是达官显贵, 并无夜禁。
白眠雪努力裹紧了外裳,住在这条长街上的,他只认识那一个人。
-
北逸王府。
守夜的家丁半睡半醒间,忽然听得有人叩门。
“哪位?”
他虽不耐烦地皱着脸,只是顾忌到这会儿能上门的, 约摸都不是寻常人,只得耐着性子装出好声好气的模样儿来应付人,
“王爷今夜不在府中。不若您明早再来?”
门外的声音又轻又软, 听起来像足了一只幼猫,但是有点奶凶的那种。
“嗯,谢枕溪不在?”
门外那个声音太软了,家丁忍不住打开门,入目却先瞧见一件破破烂烂的外裳。
“呦, 要饭的?”
他睡眼惺忪, 乐了,“您这还是打哪儿来的赶紧上哪儿去吧。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北逸王府!”他清清嗓子, “这可不是你撒泼的地方,快滚, 免得王爷一个心情不好,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你不是说谢枕溪不在么?”
门外的人轻轻蹙起眉头,又渐渐舒展。
白眠雪哪怕这会儿冻得脸色苍白,但还是神色自若,
“劳烦你,跟他通报一声——只说五皇子来找他。”
那家丁似在云雾中,愣了一瞬,“你,你说什么……?”
五皇子?
他惊疑不定地看了眼前的人一眼。
皇子哪有穿成这幅鬼模样儿的?
而且身边连一个跟的人都没有。
……
他定了定神,正要开口,忽然间脑中灵光一现,隐约记起,当朝五皇子当初似乎曾在他们王府上住过一段时日。
他那会儿还没有捞到看门这个好差事,只是个洒扫的杂役,但也曾有幸远远地见过五殿下一面。
眉眼他是看不清的,但隐约能瞧见身量不高,肤白若雪,像个精致无比的瓷娃娃。
他又打量一眼,只心下揣度——
若论容貌,眼前这衣衫褴褛的“小乞丐”确实有八分好看,甚至有一种叫人不敢逼视的美貌。
但若是要自己信服眼前这人就是皇子……
这早已修炼出一颗富贵心,两颗体面眼的家丁咂咂嘴,到底不敢轻信。
不然等会儿他冲进去通报了王爷,若是被人耍了一遭,他毫无疑问就没命了。
白眠雪眼看着他打量自己半炷香,却不肯通传,一时只恨自己将外袍草草给了冬竹,连腰间绣着他名字的香囊也扔给了他。
小殿下想了想,从荷包里掏出一锭金子,并方才出宫的腰牌,一并递了出去,闭了闭眼,不悦道,
“这么冷的天,谁肯没趣儿地跑来戏耍北逸王?本殿下有要事寻王爷,你且仔细瞧瞧这是出宫的腰牌不是?”
那家丁半信半疑地接过,听他口气心里便暗道不好。
只是他到底经见得少,哪里断得出腰牌真假,但表面功夫仍要做足,连忙浑身一抖,躬身让人进来,
“小的瞎了眼了。您快快请进。”
“请殿下稍坐,奴才这就去通传。”
眼看这奴才要嚷嚷得全府都知道了,白眠雪一边自己打起帘子,一边轻轻叹口气,“你小声些,我有要事,莫要闹得人尽皆知。”
“是,是,是。”那家丁见他熟门熟路,愈发信了,连声应诺,飞跑进去了。
白眠雪坐在王府正堂里,这里地龙烧得正旺,暖意融融,一旁的铜鼎内点着数支淡淡的百合香。
暖和的屋舍隔绝了风雪,
温雅柔和的清香包裹着他,令他担惊受怕奔逃了半夜的疲累在这一刻忽然释放出来。
白眠雪轻轻眨了眨眼睫,强忍着困意数桌子上紫檀木雕出的松柏有多少树枝,想等到谢枕溪来……谁知数着数着,便忍不住趴在了面前的桌子上。
谢枕溪披衣匆匆踏进来的这一刻,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副光景。
自家王府原本空空荡荡的正堂里,突然多出了一个小小的人儿。
像是给这古朴庄重的王府平白添了一份活色生香。
他顿时放轻了手脚,待走近了便能瞧见这小东西歪着脑袋睡得有多香。
软缎也似的乌黑长发被他自己压在臂弯里,露出脖颈上一片细腻雪白。
身上的衣襟破破烂烂,还脏兮兮的,但却比素日的锦衣华服更能衬得他眉眼间一片宁静,安静乖巧得仿佛一只瓷娃娃。
谢枕溪垂下眼帘无声地看了眼前的人半晌,心头忽然温软一片。
实在舍不得吵醒他,他转身命人抱了几床被褥过来。
然后亲手替那小东西铺开盖着,又替他解开衣襟的扣子,为他换衣裳。
锁骨那颗最好解开。
谢枕溪指节长得很,指尖微动,便能解得开。
漂亮纤长的锁骨裸露在空气中,小殿下在睡梦中乖巧无比,并无察觉,连动都没有动。
谢枕溪却无声地滚了滚喉结。
柔软肚腹那里的几颗扣子却最不好解开。
因着小美人是趴着睡,膝盖还抵着前面的桌案,因此为了不弄醒他,谢枕溪没有把他翻过来,只能从小殿下身后去解。
他从身后缓缓环住白眠雪,在狭小的空间里轻轻摸索着人的纤腰,替他解开这扣子。
奈何小殿下这会儿睡得倒是不太安稳,忍不住就要轻轻动一动,小肚子上柔软的皮肉几次无意地撩过谢枕溪手背,激得他动作几次堪堪停住。
谢枕溪垂着眼眸,本就是半夜被下人唤醒的,他是个正常男子,这会儿欲望也难忍。
只是望着睡得正香的人,谢枕溪平生难遇的在心中默念几回清心咒,忍了又忍,方才没有把人翻过来狠狠欺负,只是再次贴近这磨人的小殿下去帮忙。
最后一颗解开时,他都轻轻舒了口气,简直堪比折磨。
将这件破烂不堪的衣裳拎起来扔出去,谢枕溪又替他换了件干净舒服的外裳。
过程自然是一样的折磨。
堂堂北逸王,盯着睡得人事不知的五殿下,额角连汗都下来了。
又在鼎里续了一把百合香,待那温柔清淡的香气氤氲满室时,谢枕溪轻叹了一声。
他握着小殿下从被褥里垂下来的一根白皙指尖,轻轻握了握,又松开,又握紧,再松开……
就这么反复把玩,好似不会厌倦,也仿佛压根意识不到堂堂北逸王这么做有多幼稚似的。
……
谢枕溪握着小美人的指尖,轻轻在自己掌心写字。
天知道他有多欣喜。
方才下人唤醒他,通传五殿下登门时,他一愣神,险些以为仍是睡着了在做梦。
他急急忙忙披衣起来,第一次连鞋履都穿反了。
连门口打帘子的下人都吓着了。
毕竟他连接圣旨也从来没有这么匆忙,哪次都是宣旨太监一边品茶,一边安安静静侯着这位王爷前来。
谢枕溪看向白眠雪。
只觉他睡着了愈发安静,愈发动人心弦。
方才他披衣进来,瞧见小殿下一身衣裳破破烂烂,心头甚至是有点格外的隐秘的喜悦的。
这场景,像极了自己平日里喂着哄着,但是绝不愿让人碰的那只美貌流浪猫猫,有一天你打开门,发现他窝在你家门口安安静静睡着了。
任凭谢枕溪再怎么把持大衍朝政,位高权重,也是抵不过这一刻心头荡漾而起的温软。
-
白眠雪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他睡得还懵着,这会儿突然换了个地方,一时也没有反应过来。
还只管哼哼唧唧地唤伺候的宫女太监。
“殿下好生娇气,才一睁眼就要人伺候?”
身后突然一道低沉的声音。
白眠雪忽然一个激灵,下一瞬,理智慢慢回笼,望着周围与他的皇子殿里大相径庭的布置,终于隐约想起了自己现下在什么地方。
“谢,谢枕溪……”
小殿下还困着,软哒哒地唤了他一声。
谢枕溪自他身后走来,唇角轻勾,欣然应了。
谁知下一瞬,软哒哒的小殿下忽然变脸,
“你好坏啊……你都不让家丁给我开门的。”
“我哪有?”
谢枕溪蹲在他面前,只当他睡糊涂了,“本王不叫人给你开门,你这会儿岂不是还睡在王府门口?”
“你敢?”白眠雪眨眨眼睫,瞪他一眼,把脑袋埋进枕头里,小声告状,“呜,你们家丁还拿走了我出宫的腰牌。”
“乖,本王给你讨回来。”谢枕溪好声好气地把人从软绵绵的被褥里挖出来,下一瞬,眉目一沉,懒洋洋问道,
“只是殿下昨夜为何半夜出宫?”
“还穿成那幅乞丐样子?”
……
白眠雪被问到要害,像被人捉住后脖颈的猫猫,渐渐抿起了唇,含糊不清地哼哼唧唧了几声,妄图蒙混过关。
不是他不愿意讲……
只是,被哥哥拿链子锁在床榻上这种事情……
他实在有点讲不出口……
眼看着小美人不怎么配合,不停地顾左右而言他,最后逼急了甚至直接翻身装睡,谢枕溪狐狸般淡淡勾唇一笑,并不多言。
只是命人端水上来伺候白眠雪洗漱。
王府晨起的这些流程与他平日里在自己殿里无异。
白眠雪很快梳洗完,刚刚觉得有点饿了,便听谢枕溪唤人传膳。
小殿下乖巧地随着谢枕溪正襟危坐在桌前,瞧着北逸王府漂亮的婢女们把一道道吃食摆上桌。
全都是些他喜欢的花花绿绿精致的小点心。
小殿下刚刚伸出筷子要去祸害一块桃花酥,下一刻,一道和他一模一样的乌金著便把他拨了开去。
谢枕溪朝他温和一笑,眉眼弯弯,很像话本儿里那种祸害了人还丝毫不愧疚的狐狸,
“殿下方才不愿与本王好好说,只想睡觉,想必是不太饿。殿下且坐一坐,待本王用完膳再聊罢。”
白眠雪眼看着那只整个碟子里最漂亮的荷花酥就这么进了谢枕溪的肚子,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王爷似乎不太爱吃甜的。这道银丝卷我便代劳好了。”小美人咬着牙,执着筷子再接再厉。
“多谢殿下提点。”谢枕溪一笑,又夹走了他看中的那块儿小点心,“本王近来嗜甜。”
荷花酥、银丝卷、海棠糕、糯米团,奶油卷酥……
白眠雪眼睁睁看着自己最爱吃的这些全进了谢枕溪的肚子,顿时气鼓鼓地放下了筷子。
“殿下是有话对本王说么?”
谢枕溪淡淡地啜一口茶,轻笑着舒展眉头。
白眠雪果然点点头,还不等谢枕溪欣喜,只听他惋惜道,
“牛嚼牡丹。荷花酥应该一个花瓣一个花瓣吃,每个花瓣甜度不同,结果你一口就吃掉了。”
谢枕溪:“……”
眼见他倒吸了一口气,眉眼间又浮现出那种要使坏的淡笑,白眠雪顿时警铃大作,心道不好。
没吃到喜欢的早膳的小殿下有点蔫头耷脑,终于妥协了。
“我,我告诉你……你可不准出去乱讲……”
小殿下托着腮,一脸纠结,脸颊上渐渐染成了粉色,连耳垂都粉了,
“太子哥哥看到你送我的玉,发了好大的火……我,把我……拿银链,困到床榻上……”
他磕磕绊绊话音刚落,就见对面谢枕溪神情骤然冷了下来,长指轻叩桌案,
“他敢囚禁你?”
对面的人显然既惊又气,脸色都变了。
白眠雪只得尴尬得点了点头。
不愧是老狐狸,能从他断断续续的描述里瞬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白景云有对你做什么吗?”
谢枕溪漆黑的眸子凝视过来,如两汪黑漆漆的深潭一般。
还不等懵懵懂懂的白眠雪说什么,他已先开口了,“过来,我要检查。”
直到冰凉的手指贴近脖颈间,白眠雪才反应过来他的“检查”是什么样的检查。
“嗯呜……太子哥哥没对我做什么……你快松手,你手好凉。”
小殿下十分不配合地扭动着。
原本冻了一夜格外苍白的脸色,在好好休息后已经渐渐正常起来,甚至染上些薄红。
“你别,呜……”
被人掐着腰间薄薄的软肉,白眠雪委屈地抽噎一下,被谢枕溪瞧见了直皱眉。
他捋起小殿下的袖子,望着他那片先前被银链擦红了的手腕,语气沉沉地道,
“昨夜给你换衣裳时本王就想问了,奈何你睡得正香,不忍心叫醒。”
他用指腹打着圈,缓缓摩挲着那大片没有消褪的红痕,神情看起来格外不悦,
“他是怎么锁的你,嗯?”
“我……”
白眠雪眨眨眼睛,呼吸忽然有点急促。
“是不是像这样……”
谢枕溪一边说,一边淡淡地用食指和拇指圈住小美人纤弱的手腕,拇指上那枚玉扳指压下来,硌得他生疼,
“用一根链子绕在床榻上,不用太粗,越细越漂亮……把你束缚到挣扎动弹不得,只能任他施为……?”
“我都还没有这样待过你。”
他轻叹一声,眉目间似乎笼了一层雾气,给他的五官蒙上了一层真实可辨的妒色,
“殿下,我都没有这样待你。”
他缓慢地重复了一遍,仿佛冷静了些许,只是神色愈发冷了,
“他白景云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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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刺朵城的繁华与奴隶脱不开关系。
这座城盛产纤细柔弱的奴隶少年和少女。
眼下,那披着轻纱,妖异美艳,身量苗条的奴隶少女正攀着大衍将领的臂弯,
“大人……”她几乎是在呓语般劝酒,“这样好的日子怎么能不饮酒……?”
“您不肯喝的话,我的主人会杀死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