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不了——三清只是如此淡淡道。◎
“罗三清?”
南屿波涛汹涌的海面, 黑蛟之上,落来一声犹疑的问。“谁是罗三清?这儿没人叫罗三清。”
便是循着那声音,罗艽长剑划过天际, 如一道猝然的星, 刺向黑蛟头颅。
长庚握着黑蛟鳞片,歪歪斜斜靠坐在一旁。
长剑则停在她颈侧。
见颌下寒光闪烁, 长庚也不恼,只大剌剌笑:“哇——罗不觉,这么不念旧情啊?!”她持着骨笛一跃而起, 轻飘飘飞在空中,再朝罗艽绽出一个灿烂的笑,“那就好好打一架吧!”
岂料,长剑主人望向她,陡然垂了眼, 开口, 唇齿颤抖,嗓音沙哑。
“……长庚。”罗艽眼眶泛红,眸底是无尽悲戚,“不要闹了……我的师妹, 她快要不行了……”
长庚从未见过罗艽这副模样——印象里, 即便是百年前漠江城罗刹宫, 这不觉剑剑主被金缕衣折磨得心神俱灭,也不曾落出这般脆弱神情。
而此刻,长庚将目光掷向罗艽横抱着之人的面上。
叶青洲浑身煞白,了无血色, 原本颤动的唇亦渐渐平息。
仿似, 真的快要没了气息。
长庚咬了咬唇, 终还是复横起骨笛。“好吧,好吧。”
月色海面,笛音悠扬如梦。
“罗三清……好吧,我带你们去找罗三清。”
*
黑蛟未褪幻形,载着她三人撞进新娘村。
新娘村中,明月桅花烂漫,玉竹甘泉清越。
因阑阁外一方竹林,静水流深,金与赤色的锦鲤跃然其间,池塘亭中,三清道人正端着她那壶新茶,望月观花。
罗艽远远望着她,忽而有些不知所措。
百年前猝然一别,百年后又蹉跎不见;罗艽有些踌躇,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位养己、育己的师娘。
身后,是长庚拍了拍她肩膀。
“叶长生已被安顿好了。”长庚心有余悸似的眯起眼,“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罗艽望向那柄被裂纹裹挟的长生剑,“兰芥州的无妄……将牠的本命法器化进长生剑,想以此逼入寒气,压抑青洲灵息,加深幻心术的反噬……”
长庚思索几番,便骂:“秃驴、秃驴——杂种!”再抬了眼,皱眉道,“我让陆大人给她看看吧!”
“多谢……”
可罗艽这二字还未落地,不远处亭中之人放下茶壶,已站起身。“不必找陆茕。”三清道人淡淡笑了笑,“她也救不了。”
罗艽抬眼,哑然道:“师娘……”
却见三清扯一扯嘴角,冷哼一声,“你们两个有什么意思?反正都是一个死,另一个要死要活、毁天灭地。最后还是遭了反噬。眼下也不过是反过来而已。”
她不疾不徐走来,挥手退了长庚,再盯着罗艽,皱眉,语气似是不解。“缘何总要把命牵挂在她人身上?一个人活不了吗?”
罗艽看着三清道人,忽然觉得好陌生。
可思忖半刻,才又在心底自嘲一笑。
——是了。这才是真实的三清道者,不是吗?
罗艽久久失神地垂着眼,终在三清要再转身时,重新出了声。
“师娘,我知晓您厌恶耽于情爱者,因为阿洲娘亲,您的师妹,为了世俗情爱,自甘堕落,本有修道超脱之能,却成了世俗中芸芸一生,依那些世俗之见,做那些无聊营生。”
“甚至最后,她被一位江湖小客轻松杀害。或许,您也觉得……她让三清剑法,蒙了羞。”
“可是,师娘,我也总想……”
“您所厌恶的,真的是情爱,而非世俗吗?”
“比如这新娘村中,都是被世俗抛弃,同时也舍弃了世俗的人,您与鬼母收留她们,才成了这样一个村庄、这样一方因阑阁。我在其中,亦见过许多女子成双成对——”
罗艽抬起眼,隐约期盼地瞧着三清道人,试图从她眸中捉出一缕犹豫。
可三清的眸光只是如寻常一般冰冷至极。
罗艽再道,“如果她们的情爱,并不能用‘耽’这一字来形容呢……是否,您也……”
“——罗艽。”三清陡然出声打断,“百年不见,你居然也变得这样啰啰嗦嗦。”
她斜乜一眼,语气怠慢,“但我也说了,救不了。”
救不了——三清道人望着罗艽,只是如此淡淡道。
三清侧身几步,又向罗艽丢出一把桃木剑。
“救不了。那么如何求神拜佛,都是徒增痛苦。”三清讥诮笑道,“不然……你这个做师姐的,送她一程?好歹能教她不那么难受。”
罗艽再也忍不住,赤红一双眼,咬牙切齿道:“——罗三清!!”
随她话音落下,这静无波澜的夜色之际,竟直直落来一道惊雷!
一滴清夏的雨落在她二人身侧。
海岛潮雨来得急、去得急,罗艽只觉,不过眨眼一瞬,身前竟已落起疾雨!
颗颗雨珠坠地,引四野人声纷乱,大有越落越盛之势。
闻了那雨,三清道人也不避,只抚摸着桃木剑,垂下眼,语气似很是怀念。“小艽,你还记得吗?你我初见,也是如此一场……暴雨将至时。”
却是此一刻。
罗艽身形如风,夺走三清道人手中桃木剑!
下一瞬,罗艽紧握桃木剑,一击刺向三清道人右肩。
三清道人轻飘飘退开半步,手还背在身后。
她面上隐有惊诧,顷刻又归于平淡。
可眸底俨然是几分惊喜。
罗艽挥剑,面上还是先前御剑时从叶青洲身上沾来的血迹。
大雨浇湿这些血痕。
三清已分不清是罗艽额上的血印,和了汗水化成雨滴,还是真的一滴血泪。
她只见,身前这由自己手把手教出来的小学子,如今出招狠戾,一如当年。
*
初见时,罗艽尚是乞儿,不知人间冷暖,却以九十五招,捉下三清道人这神仙一般人物鬓角的发簪。
如今,罗艽身死又还阳,已识人间朝暮,又以九十五招,将那短短桃木剑,刺进三清道人手臂。
鲜血浸染长袍。
“抱歉,师娘。”罗艽收了剑,淋着雨,满面无色,便只是如此淡淡道。
三清道人的臂上,是一阵许久未感的疼痛。
她望着罗艽,眼底晦暗,不知所思。
罗艽却没有再说话。
她只是双手归还了剑,再侧身,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雨里,走向因阑阁。
高阁中长烛不灭,罗艽浑身湿透,在红木地板上留下一道湿淋淋的水痕。
长庚惊叫几声,也不至于真的责怪,只递来几块干净的帕子,再引着罗艽行向最末一间房。
房内长榻,叶青洲束着白绢眼纱,不再因寒冷而战栗,平静宛如沉睡。
“阿洲……”
便是陡然一卸力,罗艽跪在榻边,潸然泪下,“是我太没用了……”
却有一个笑声倏尔出现在她身后。“嗯……我觉得,还,挺有用的?”那人语气慢吞吞又笑吟吟,亦几分幸灾乐祸,“把三清打到流血受伤,我都做不到哩。”
罗艽朦胧着眼回身。
陆茕抱着手臂,正饶有兴致地向她笑着——
“两位小孩儿,需要帮忙吗?”
*
“小艽,其实我早就提醒你了。”
长烛房中,陆茕驱散了众人,与罗艽一同坐在案边,款款道,“修习幻心术,最忌心不定。像三清那种冷血无情的,反而才最是合适。”
陆茕稍稍垂眼,“你瞧,罗来已是半仙,却照样被幻心术吞噬得骨头都不剩。”
“可是……”罗艽吸了吸鼻子,哽咽回道,“阿洲……阿洲不是心不定,她是被秃驴害了……”
陆茕的目光在罗艽面上饶有兴致一荡,却又皱眉,摇了摇头。
“秃驴是恶心人,却到底没那么大能耐。牠不过是觉察幻心术对造境者的反噬,推波助澜罢了。究其根本,还得从幻心术本身入手。”
说到这里,她猛然一顿,又摆手道,“不过——长生剑的事儿呢,我是不懂啦。什么秃驴不秃驴、幻术不幻术的,我不太搞得明白。”
罗艽望着她,神色不解,又几分落寞。
陆茕再道:“但续命这种事情,我很在行——眼下,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罗艽点头应好。
陆茕盯着她,“倘若你耗费全部心力去救她,却要拿你们之间的所有情谊做赌注,你还愿意救吗?”
“所有情谊?……”罗艽讷讷,“您是说……我们不再记得彼此,要成为陌路人了吗?”
“或许更惨。”陆茕道,“她不记得你,不认识你——只有你记得所有往事,却一句不能提。此后她去作一位无事小神仙,可再如何快活自在,也都与你无关了。”
罗艽眸光一沉,神色便像云霞跌入谷底,成了一片暗淡的霾。“您说的……是真的吗?”
“不知道啊。”陆茕耸耸肩膀,坦然道,“仅仅一个提问。”
罗艽紧闭眼,脑海中却全是叶青洲受不住寒气,瑟瑟发抖的模样。
半晌,血色红唇溢出一声悲叹。“可以,可以。只要能让她醒来,怎样都可以。”罗艽抖着声道,“阿洲就是阿洲……没有我,她也能活得很好……”
陆茕托起腮,翘了二郎腿,半是玩味半是戏谑地点点头,“行吧。”
“我这儿正好有一盅蛊药,名‘同心契’。”陆茕道,“你喝了,她喝了,你俩就算结成契了。如今既是她生死垂危,便是拿你的命去续她的命。”
“不过,你将她从阴曹地府里救出来,留一口生气,你自个儿也甭想着长生了。此后,你二人的性命亦挂钩;谁死了,另一人都活不了。”
罗艽愣愣望着她,开口竟是:“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
陆茕隐约觉得自己被瞧不起了。“呃?”她皱起眉,“我并没有解决小叶子身上的寒毒呀,只是拿你的命吊着她的命。也就是说,那长生剑上寒气,由你们二人一同抵御。”
“而真正的长生剑之难——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们还是得去找罗来。倘若到时,你们还是没有解决这剑上的毛病,你俩就一起归西咯。”
罗艽依旧不假思索。“可以。多谢。”
陆茕:“……”
陆茕于是抬手,召一个响指,凭空便是一盅奇怪的蛊。
她向罗艽递两只小杯,“你们自求多福吧。”
甫一接过,罗艽一口饮下。
在陆茕尚未反应过来之时,罗艽又端起另一只杯子,半跪去榻前。
她扶着叶青洲坐起身,将杯口贴紧那双苍白薄唇,却如何也喂不进去。
罗艽急得心底发慌。
陆茕在她身后左右晃着脑袋,优哉游哉地笑,“话本子看过没?这种时候你该嘴对嘴喂,自己温在口中,用吻撬开她的唇……”
在如此慌乱之间戏谑玩笑,本该不妥,可罗艽已是又慌又急,听见什么便稀里糊涂照做了。
她于是一口气又饮下一杯,红了眼捧住叶青洲后脑,生硬地撬开叶青洲的唇。
如此,蛊药虽是灌进口中了,却没有下咽的迹象。
罗艽小心翼翼,也不敢多碰。还是陆茕提醒道:“抬一下下颌。”
罗艽又是依言照做。
叶青洲闭着眼,却终于咽下那蛊药。
罗艽只觉天旋地转一晃,便仿似虚脱地跪去地上。她拉着叶青洲垂下的手,满目盈泪地喃喃,“阿洲,阿洲……”
陆茕走来几步,拍拍她肩膀。“等半个时辰,身子大致恢复正常。三个时辰,彻底醒来。”
*
陆茕优哉游哉踱步回高阁时,三清道人正换下染血的外袍。
仿似撞见什么大趣事儿,陆茕亮了眼睛,一扯嘴角,啧啧笑道,“三清啊三清,明面上,小艽刺穿的是你的手臂,实际上,她刺痛的是你的心啊!”
三清道人没好气白她一眼,开口,语气却无任何不满。“还算她有点儿血性。”
可当三清眸光滑落几分,瞥见陆茕手中空杯与空盅,登时一凛。“这是什么?”
陆茕干笑两声:“哈哈……药,一盅小药。”
“——你给她们喂了死生同心契!?”
便是此时话音落下,三清道人掌风凌厉,将陆茕掀倒在地。
三清道人左手掐住陆茕脖颈,腕上青筋,面上雷霆。“你那蛊毒,稍有不慎就会将人神志尽数反噬,醒来也记不得前尘往事与缘分——陆茕,我看你就是想死!”
陆茕被她生生掐着,却也冷嗤一气。
“不记得前尘往事,不正合你心意?你不是成天棒打鸳鸯?”
“你……”三清道人气急,下手力度又大几分。
“再说了,她们乐意,我有什么办法?我早说了,饮下蛊毒后死生同去,若是叶青洲神志不清、万念入魔,小艽也一命呜呼呀——”
陆茕毫无愧意,甚至扬起一个笑,“说到底,我不过是给了她们一个选择,最终也是她们自己选的呀。”
三清道人瞪着她,亦不怒反笑。
“倘若真有什么差错,陆茕,你就等着见阎王吧。”
陆茕望来,眸光一黯,语气却柔和几分。“没有这蛊,叶青洲活不过今晚。有了这蛊,到底平添几分生机。”
“不论有没有蛊,叶青洲的生机都是渺茫,”三清咬牙切齿道,“可你此举,无异于拉着小艽陪葬!”
陆茕闻言,只是极缓极慢地摇了头。
“三清,你知道吗?我问罗艽,是否愿意拿所有情谊做赌注,去救这师妹——我只是好奇,她拼了命想救的,究竟是这份情,还是叶青洲这个人?”
“她对我说,她愿意。”
“就算叶青洲醒来什么也不记得了,她也愿意搭上自己那条命。”
陆茕叹了口气,“如此,她给了我一个回答,亦是给她自己一个回答。”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世间难得哪……至于是否缘分应允,那便……看造化了。”陆茕絮絮说着,一叹气,眼角竟是双垂泪。*
不知是为陆茕的话滞了神,还是被陆茕面上几滴莫名其妙的泪水晃了眼,三清道人咬着牙,到底是松开手。
陆茕慢悠悠爬起身,一抹眼,又道,“哎呀,哎呀,小年轻的情情爱爱,你这种万年老冰块不懂啦。”
边说着,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面向三清,苦着脸提议:“三清,我还是觉得……你应该对小长辈,存一点应有的尊重。”
三清扯扯嘴角,冷笑:“尊重个屁。”
*
因阑高阁房中,罗艽候在榻边。其间长庚与风癸来问询几次,罗艽恹恹地答。
她只盯紧榻上的人。
叶青洲还是那副苍白模样,垂眼闭目,雪白的长发披散,似一拢皑皑的云。
罗艽握着她的手,跪坐在榻边,心里记着时刻。
直至第二个时辰过半,榻上人的身躯才隐约温热起来。
“——罗不觉,你好歹也歇一会儿吧。”恍惚间,有人劝道,“你是不是也五六天没合眼了?真不怕到时她醒来,你反而倒下了?”
是风癸嘲笑道:“都是修道的人,辟谷都做到了,还怕不合眼?”
“你闭上嘴!”长庚大怒,又压低声音,“你瞧瞧她眼下乌青,感觉下一瞬就要没气儿啦!”
罗艽撑着身子跪坐榻边,脑子里浑浑噩噩,像过着走马灯。
身前那抹清荷幽香萦着她的神思,让她端如枯坐,垂眼不知所思,更不晓时间逝去几何。
——终是某一刻。
榻上人倏尔有了声响。
罗艽恍着神抬起眼,却对上叶青洲一副茫然的神情。“我……”叶青洲缓缓开了口,闻见自己声音,又仿佛几分诧异,“这是……哪儿……”
“你不认得我了?”罗艽喃喃。
叶青洲却只是皱眉,慢吞吞“咦?”了一声。
罗艽愣了眼。
——“她不记得你,也不认识你!——只有你记得所有往事,却一句不能提。此后她去作一位无事小神仙,可再如何快活自在,也都与你无关了!”
原来陆茕所言……是这个意思么?
望着叶青洲面上迷茫,罗艽心下亦几分恍惚。
罗艽也不知自己何所思,下意识避开叶青洲目光,捉起榻边的珍珠与铃铛,抖着手给榻上人戴上手链。
可目光才触及那小小手链,视野却陡然变得模糊不清,仿似被泪水浇透。
罗艽咬紧后槽牙,皱了眉,竟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再抬眸,却对上叶青洲震惊的眼。
“师姐……你在哭吗?”
……师姐?
师姐???
“好、好啊!你根本就是在骗我……”
罗艽陡然皱眉,拖着哭腔出声,才要生气,叶青洲已快她一步抱紧她。
“师姐,师姐……师姐……”
叶青洲抱着她,动情似的低唤着她,须臾,又断断续续地道,“师姐,失去意识的感觉好可怕,像沉浮在海里,谁都听不见我的声音。”
“可是……可是一想到师姐从前也总落得这样境遇,我又会好奇,彼时的师姐……是靠着什么心思清醒过来的呢?”
“我是靠着心念师姐,清醒过来的……因为……”
叶青洲抱着罗艽,面上隐隐挂起清泪,不尽落着,浸湿她们二人的前襟。“因为……”
“我不想……我不想和师姐分开……”
夜半的长烛融了晨光,窗棂外微雨弄晴,麻雀立在枝头。
屋内,只有久别的情人絮絮的哭腔。
“不会再如此了,阿洲。”罗艽湿着眼,亦向她道,“我会一直在……我会一直在。”
作者有话说:
文章批注: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邶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