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师姐【完结】>第九十九章 无妄谶言 ◇

  ◎玉堂山庄血光淋漓的夜。◎

  云容天海, 灯火阑珊处。

  星辰高宇下,氤氲汤泉仿似盛一碗月。

  四野静谧,惟有风呜咽;微风刮起泉边一道粼粼光, 捣碎池中圆月。

  叶青洲的发被泉水浸湿。

  微弱的月色盈盈收拢, 白发好似剔透丝绸。

  闹得凶了,七零八落的声音成了支离破碎的曲, 如那雪白发丝一般,皆缠绕在罗艽身侧。

  叶青洲的双眸亦映照月色。

  巫山含情,眉间湿润, 眼底便是一片雨。

  最后一刹,她垂着脸失神,泪珠滚落在滚烫泉汽里,顷刻消弭;犹犹豫豫抬手,也只是抱着罗艽的脖子哭。

  太爱哭了。罗艽抱着她想。

  *

  仲夏宴, 以一道急促又喧嚣的烟火作结;然烟火散尽, 碧褐的苍穹忽而落来一束极具戾气的光,仿似一支箭矢。

  光亮破空,却又轻巧消散。筵席间人多醺然,并未太注意这插曲。

  周空却望着这光亮若有所思。

  这并非吉兆。

  与此同时, 行宫星辰楼宇后, 罗艽与叶青洲趁着月色梳理。

  正替对方绾着发, 罗艽却听汤泉之外,一道砰然炸裂的响动。

  二人面色微滞,犹疑对视一瞬,叶青洲凝目抬手, 召了剑来。

  先前异响, 当属于长生剑。

  便好似有一团灵力在剑身上炸裂, 连带着剑身都颤了颤。

  “什么声响……”

  叶青洲神色古怪,垂下眼,有些不明所以地察看长剑。

  月色下,那柄长生剑仍然清绝无二;却不知是否错觉,罗艽隐约觉得这长剑上灵息……好似稀薄了不少。

  叶青洲显然也觉察到了这一点。

  她于是下意识运起灵力,伸手抚上剑柄——

  却是剑上灵力相撞的那一刻,她二人惊觉,这柄灵气天成的长剑,竟从白玉剑柄处开始迸出裂痕!!

  裂痕细碎,仿若枯叶脉络,逐渐覆盖大半剑身。

  “阿洲,”罗艽喃喃,“这裂痕……是从什么时候有的?”

  叶青洲皱了眉,摇摇头道:“我确信,时辰以前还不曾有。当是方才那声异响……”

  “……叶青洲。”

  罗艽盯着剑身,忽而出声打断。“我发觉……这裂痕,实在,实在眼熟得紧。”罗艽的语气中含一份诡异的严肃,仿似错愕至极,才有些难以自持地压下声音。

  “百年前千里陂一役,我身死的前一刹,不觉剑上……也出现了如此裂纹。”

  名剑认主。只有当剑主深陷绝境而难以自救之时,才会有此异状。

  ——然此时此刻,这长生剑上的裂纹与彼时不觉剑上的裂纹,显是如出一辙!

  叶青洲瞪大眼睛,登时几分惊慌:“我……”

  却不等她话音落下,漆黑的夜空中忽而划过一道急促躁动。

  一只偃甲小虫火急火燎地冲撞在罗艽与叶青洲之间。

  “……青洲!罗师姐!”

  偃甲飞虫里,许嘉瑞的声音急得像是要拖出哭腔,“地牢、无妄和池不敏……他、他们不见了!!”

  *

  “……不见了?”

  夜半三更,清都皇城地牢之中明如白昼。

  罗艽、叶青洲、许嘉瑞皆在其中。

  无妄与池不敏的牢房里空空如也,三壁一门血色可怖。那些负责看管的龙吟岛的修士倒是完好无恙,亦不像是经历厮杀。

  “——那秃驴早就没了灵息,全凭药石吊着命,池不敏亦断筋绝脉……怎么会不见呢?!”罗艽心慌至极,出口便几分烦躁。

  一众龙吟狱卒早就伏去地上,瑟瑟发抖道:“我、我们也不明白呀!甚至这牢门并无灵力冲撞的痕迹……便是子时,陡然听得牢房中一声巨响,再一查看,便是如此一番血肉模糊之景!……”

  “巨响?谁的血肉?”

  “这、这二位囚犯的血肉!子时巨响,狱中人身躯散成齑粉,抬眼便是漫天血雨!!依属下拙见,这巨响颇有灵息爆体之嫌,又仿若自戕……”

  罗艽似要气笑了:秃驴怎么可能自戕?

  狱卒仍在喋喋不休道:“不然几位大人也能去瞧一瞧,这老僧端坐,又身形俱灭,分明是圆寂之景。她们兰芥州不也有圆寂则化作朽木、齑粉的说法么?……”

  罗艽只道:“池不敏呢?他可不是佛门人。”

  狱卒梗着脖子争执:“可是……”

  “——够了!”是叶青洲冷冷出声。

  “究竟是死是活,是圆寂还是越狱……”叶青洲皱着眉呢喃,又望向身侧许嘉瑞,“问一问嘉瑞的生死簿便知了。”

  许嘉瑞陡然一惊,后知后觉颔首,微阖了双目。几息后再睁眼,瞳中金光乍现。

  许嘉瑞由掌心运起一道灵力。

  霎时,狱中风声赫然,许嘉瑞提起她的金砂狼毫,悬空行笔。

  “池、不、敏。”

  便是那一撇一捺挥毕,风中金砂骤然散尽。

  ——生死簿中,倘若行笔不畅,或金砂循风而散,便是此人命已绝之意。

  瞧这那散落的金砂,叶青洲面无表情,眸底神色却显然放松不少。

  罗艽却仍然握紧拳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许嘉瑞手中狼毫。

  许嘉瑞又一笔一画地写:

  “无、妄。”

  这一次。

  这由金砂划作的数十笔画,长久地滞留在了风中。

  答案显而易见。

  狱卒齐齐埋着头,不敢再作声。

  叶青洲握着剑柄,隐有恍惚。

  却是罗艽陡然抬起眼。

  她向狱卒问询道:“等等。你们方才说……子时?”

  狱卒抖成筛子:“对、对……子时,一道震天巨响……”

  子时,佛门,剑身炸裂之响……

  罗艽捉住脑海中零星几片旧事。

  ——电光石火间,心中线索与犹疑,猛然连成一片燎原的火!

  玉堂山庄!!

  原来先前行宫汤泉,这长生剑上诡异响动,并非只是由于灵息不稳——

  毕竟百年前玉堂山庄之外,图小乐的心灯石炸裂在不觉剑之中,亦是如此訇然响动。

  而罗艽清楚地记得,那是也是子时。

  她忽然明白了。缘何这无妄秃驴的谶言木鱼总不知所踪?便如百年前罗艽将心灯石融进不觉剑、大摇大摆走在兰芥州中一般,无妄亦将牠那谶言木鱼,融进了叶青洲的长生剑!!

  而这两件佛门法器在长剑之中炸裂的那一刻,意味着它们开始起了作用。

  只不过,心灯石是不折不扣的佳品。它助罗艽稳了魂灵,让她能在百岁之后重回人间。

  可对叶青洲而言,这谶言木鱼……显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谶言木鱼,本就对叶青洲多有抑制。

  探及真相的那一刻,罗艽恍然陷入旧忆。便仿若重新置身于百年前,玉堂山庄血光淋漓的夜。

  耳边,叶青洲与许嘉瑞正在低声交谈。“不知眼下秃驴在何处,总不至于会回到兰芥……”

  “不。”

  是罗艽沉着眸光,若有所思地喃喃,“兴许,真的就在兰芥州。”

  *

  罗艽是独自前往兰芥州的。

  此刻夜深人静,不闻人间喧闹,御剑而行时耳畔风声呼啸如层层白浪。

  罗艽立在剑上,全然不顾及归尘剑那几近被汹涌灵力胀毙的颤抖剑身,只求越快越好。

  终在天际露出陈白前,她御剑行至兰芥州。

  州中门外,童子小僧相互倚着,满面困顿,哈欠连连。

  州外人间静谧如常。

  却是凭空一道凌厉剑风,掀得她们乍醒,面露惶恐。“怎么回事……那、那是谁?!”

  兰芥州金玉坛门曾设立一道屏障,严禁外来者御剑而行。此刻罗艽一剑刺入这屏障,惹得其中禅音四起。

  “你、你、这位仙家姥姥——”门下小童吓得气结,言辞不清地喊道,“无故生事,所为何因,是喜还是忧,是怨还是仇——”

  罗艽已然心急如焚,不可能再顾得了这些文绉绉的问话与阻拦。

  便是剑招飒爽、归尘剑刺破屏障。

  罗艽生生闯进兰芥州中。

  百年已过,这兰芥之中布局稍变,却仍一派迦蓝曼妙,仲暑淡淡清芳。

  罗艽直闯兰芥祭台。

  百年前她为了图小乐之事,亦暗闯过这个地方。

  此刻祭台仍是那副荒废已久的模样,野草横生,古树莽莽,枝干蔽日,如老者奄奄苍苍的纹。

  罗艽凭着旧时记忆站去祭台中央,抬手,一剑刺下。

  霎时天昏地暗,青苍林木分崩离析。

  罗艽紧咬着牙。

  耳畔朽木磐石似是化作齑粉,皆颤颤巍巍地响,身后远处,还有那后知后觉追来的兰芥州中人惊异的呼号。

  罗艽不闻不问。

  她只是陡然坠入祭台黑暗,顿觉四周阴恶难捱。

  落地时,她亦不顾四肢疼痛,仅一瞬,便提剑站了起来。

  果不其然。

  罗艽在祭台深幽的地道尽头,见到一双难掩惊诧的血目。

  “无,妄。”罗艽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你对长生剑,究竟做的什么手脚?又要如何化解?!”

  无妄扶在阴冷石壁上,摇晃着身子。“真是……小瞧你们了。”他哑声道,“居然能追到此处?……”

  罗艽已提起剑,飞身而来。

  她来得太快,无妄一袭病躯,早没了躲避的能力。

  长剑凌厉,带得阴冷地道瘴雾四散。罗艽一剑刺中无妄肩膀,复以左手作爪,掐住他脖颈。

  “再问一遍。”罗艽赤红了眼,“你对长生剑,究竟做的什么手脚!!?”

  十寸之外,无妄紧闭双眸,又猝然睁开。“好得很。好得很……好得很啊……”他只是不知所云地重复这几个字。

  少许,罗艽耐性告罄。

  归尘剑又深入一寸。

  无妄喉口,女子的指甲已经嵌进血肉。

  疼痛牵制神思,无妄咳出一片血,抬眼笑道:“呵……能做什么手脚?不过是要这大魇的性命。嚣张百年……本就该做好倾塌的觉悟……”

  无仇无怨,只是恶意,竟将人逼进如此绝境。

  罗艽紧咬着牙,右手起力。

  便是长剑利落抽出,生生在老僧的肩上留下一个血窟窿。

  无妄咳出一口淋漓鲜血,亦溅去罗艽衣上。

  罗艽仍掐住他咽喉。

  无妄昏着脑袋,垂脸再唾一口黑血。

  罗艽咬着牙道:“我再问最后一……”

  便是此刻,无妄陡然抬起那双血目。

  分明半死不活,七窍皆溢出赤色的血,却又犹如回光返照,仰头张嘴,大笑不止!

  “哈哈!哈哈哈!哈……既然……我命已绝……”

  无妄仰天长啸,“吾既是命已绝,告诉你也无妨!”

  “长生剑上那抹致命灵脉……当属我本命法器,谶言!”

  性命的最后一刻,老僧反是声如洪钟,气势汹汹。

  满目血色,恨入骨髓。

  “若我身死——”

  “若我身死——叶青洲也绝不会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