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师姐【完结】>第九十六章 甲光向日 ◇

  ◎这一剑,该你来斩。◎

  罗艽的思路很简单。

  擒贼先擒王。旁人以为“周怀元”才是最大祸害, 可说到底,牠不过一具由乙未驱策的活尸。

  乙未没有庙堂之意,亦没有什么世俗野心。

  罗艽自认为能猜得这位旧友的她想法。

  思及此, 罗艽叹了口气。

  乙未有什么想法?兜兜转转, 总离不了“陆离辛”三个字。

  而此刻,乙未握着百年前陆离辛那枚骨戒, 满面恍惚。她似乎有许多想问,可触及罗艽目光,竟只是颤巍巍哆嗦了唇。

  罗艽明白自己猜对了。

  明堂之上, 罗艽从高处站起身。

  又于众目睽睽之下,扬起面颊,抬了手。

  只听堂外数道厉风起,顷刻仿若电闪雷鸣,三道清霜刺破血色弥漫的苍穹。

  众人只闻訇然一声响。

  她们不约而同抬头, 便见三柄明晃晃的长剑驱散血雾, 似召来万里清空!

  长生剑,归尘剑,以及……

  清都玄铁重剑。

  罗艽天生剑骨,与剑共鸣共通之能远超常人;何况此时她这琉璃身躯又以剑骨残躯、名剑不觉为辅脉, 且灵力纯澈至极。

  是以此刻, 优越尽显。

  归尘剑翩然至于罗艽之手, 而长生剑,亦被宫墙之上另一位白衣白发者持在手中。

  至于玄铁重剑,则去了周空身侧。

  周空收起长弓,凝目, 轻拭重剑。

  罗艽已拔出长剑, 与乙未缠斗。

  不过几息, 乙未不再还手。“小艽姑娘,”乙未靠立红柱,扬起那张满是褶皱的脸,轻轻笑道,“以前我便打不赢你。如今……”

  “废话少说。”

  罗艽尤其不念旧情地封了乙未穴道。

  同时亦不忘向周空喊道:“我掐了那活死人的灵息,你便如打寻常凡者一般,上前便是!”

  周空笑着应声,随即翻身下马。

  高堂之上生死千钧,没有闲话罅隙。

  而此时除去乙未、“周怀元”,那些个龙吟右相、无妄国师、少将军姜画,亦是棘手。

  好在文武之官大多趁乱逃离,她们便没有要照顾池鱼的任务。

  罗艽几步困住乙未,再提剑飞身,去捉那秃驴国师。

  龙吟右相本要与国师同仇敌忾,却是一道翩然白衣拦住其去向。

  白衣之侧,长生剑上凌然光亮,映出叶青洲那双平静无澜的琉璃眸。

  *

  十招之内,叶青洲拿下这龙吟右相。

  罗艽愈战愈勇,而那无妄又失了本命法器护身,是以此时,长剑贯穿胸肺,无妄双目紧闭,满口淋漓鲜血,便端端咳出一片血雾。

  龙吟岛那陶英来得及时,少将军姜画丢出虎符便要策马扬鞭。

  是周倦一剑折落他身下马匹。

  此刻的周倦早已换上戎装,提了阮郁借来的寻常铁剑,跃身上前,斩马又斩姜画。

  此间清都事,姜画为周怀元效力颇多。

  周倦年纪虽不大,却也清楚姜画对自己的那份心思。但她更清楚的是,大多时候,少男的爱意并没什么用处;他以为自己在护着周倦,殊不知周倦眼中,他的所谓保护,只是令人厌烦的桎梏。

  便见明堂中央,周空提剑去斩血树宁王。

  玄铁重剑召雷唤雨,周空虽灵力稀薄,却从未懈怠武式操练;此刻又准备俱全,万事有条不紊,自是将重剑使出七成功力。

  但见剑身之上,急促且细密的雷点闪烁如光,皆随周空一招一式散落长空。

  活死人失了灵息加持,更是迟缓愚钝。

  片刻之后,高堂如沐雨,但观电闪雷鸣。

  须臾便是清霜满地。

  血树枯萎,那王水似的血液灼烧明堂石路。

  “周怀元”已成强弩之末,周空提剑,眼中戾色盎然。

  却还是在最后关头止住。“或许这一剑,不该我来刺。”周空挽起重剑,若有所思地皱了眉,忽如此喃喃。

  话音落,周空两步退开,挥剑惊起一道利落风。

  周空望向泱玉:

  “这一剑,该你来斩。”

  循周空话音落下,泱玉只觉面前天光一转,一柄重剑便落在手中。

  剑身还残留着活死人那乌黑的血污。

  泱玉持着剑上前,见面前奄奄一息的宁王。

  其实从被炼成活死人的那一刻起,周怀元已经不能被称作是“人”了。

  肮脏,丑陋,可怖,如同一个怪物。

  泱玉却明白,这“活死人”与原本的周怀元分明没有半点不同。仿若金玉的皮被剥下了,败絮的芯子终于呈于表面;原先公子皮囊,恶鬼心肠,到如今表里如一,里外皆是一片腌臜,令人作呕。

  泱玉握紧剑柄。

  清霜挥落的那一刻,泱玉心中所有愤懑、委屈、不甘、怨恨,似皆一并发泄,成了重剑下渗人的剔骨声。

  一剑,一剑,又一剑。

  肮脏的血溅在泱玉面上,烫得她落出泪水。

  “周怀元”的口中,因痛落出含糊不清的呻丨吟;牠的身躯犹如傀山崩塌,片片染血的死肉顷刻消弭在沉寂的风里。

  原身已毁,血树自是分崩离析。

  最终,泱玉的最后一剑落在“周怀元”头颅。

  似是力竭,她将重剑撑在平地,轻轻缓着气。

  众人身后,明堂上空长虹贯日,如清弦上宕开一曲,悠扬如梦,便要将这月余的血色长夜,都尽数驱散了。

  *

  周空赢了,赢得气派风光。

  目睹活死人血树血月者皆不约而同倒戈,从前一口一个“毒瘤”“大魇”,如今都由劫后余生的心悸揭过盖过,成了满目满心的钦佩。就连那凌迟后死而复生的怪事,也成了坊间最受吹捧的“吉人天相”之词。

  只是,经历倒台、假死之变的周空,到底不是从前那位爱将傲慢呈上皮面的千钧公主了。

  她的凤眸中少一分矫时慢物的傲气,多一分不怒自威的淡然。

  再次黄袍加身,心境大有不同。

  皇城,废太子的敬鸾宫中,那些个参与炼蛊之人,正被清算。周空向来有条不紊,于此事上亦雷厉风行。

  叶青洲亦回到了从前万人之上的位置。吹捧者或敬或惧,到底不敢再有什么逾矩之辞。

  而那日最后,苍茫风暮时,周空带着罗艽,行向清都皇城之下,层层监守的地牢。

  冰凉石壁常年见不得天光,覆一层厚厚石苔,黏腻晦暗,亦难掩其中恶熏。

  罗艽于最后一间囚房驻足,垂眼,见乙未那副苍老不堪的面容。

  从前,罗艽的旧识多为修士,于年岁一道自是长生不老,可如今百年一过,却到底七零八落,不知所终,似泯灭于人烟。眼下旧忆再提,兜兜转转遇见的,居然是乙未这个凡人。

  罗艽记起,她与乙未初见时,对方应是年近三十。

  而如今已过了百年,又廿载。

  罗艽掐着指算,惊觉乙未此刻年龄,百年有五十,才更是感慨。

  她于是心道:原来凡人由续命蛊虫吊着气,也能至此高龄。

  可吊着乙未那条薄命的,真的只是蛊虫吗?

  果然,闻见青石跫音,乙未似由噩梦惊醒,浑浑抬了头,眸色一落,眼底竟生出一道亮光。

  她开口,声音沙哑如织梭砺在朽木,便似这囚牢昏暗一般,皆透着死寂。

  “小……小艽姑娘,你……你是如何回到这世间的?”

  乙未说得断断续续,周空仅仅一抬眼,视线在乙未与罗艽面上一掠,稍一颔首,抬步离开,意在回避。

  罗艽只抱着手臂,恹恹回她:“世间有人挂念我。”

  毫无意料地,罗艽听乙未低声喃喃:“可是,我亦挂念城主……”

  罗艽随即抬眼。“别盼了。你的城主不会再回来了。”

  不待乙未再答,罗艽忽而近了几步,抬手握上牢门青杆,俯身再道:“乙未,你曾与我说的‘行故人遗志’,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乙未抬眼,眉目颤动,苍色的唇边忽溢出一声咯血的咳。

  半晌,她迎上罗艽目光。“小艽姑娘,您还记得吗?彼时漠江城东风宴,三清道者挥剑,斩得城主丢了半条命……”

  乙未不再说下去了。

  她抬起眼,眼中隐约期盼。

  罗艽冷着脸,到底还是应了声。“记得。”

  乙未再道:“那之后,城主遭人戏谑白眼,于是有了报复的心思……”

  “——乙未,”罗艽忽出声打断,“你似乎记错了。陆离辛炼活人蛊,是比东风宴还要早许多的。”

  乙未循声,眸光陡然闪了闪。

  她仿似几分费解,才又低垂了眼眉,于囚牢中摇摇晃晃,便仿佛,她那腐朽的神思已无能支撑这份活络的心绪了。

  缄默少许,乙未只是低了头喃喃:“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罗艽松开圈紧青杆的手,退开几步,仍面无表情。

  “日前,我见过那鬼母陆茕。她与我说,所谓蛊道,炼的从来不是蛊虫。”罗艽眯起眼,沉下眸子,“是人的心。”

  说到此处,罗艽陡然扯了扯嘴角,抬手一扫衣袍,毫不避讳地俯身半蹲,与相隔牢门的乙未平视。

  “乙未,你懂个屁的遗志。”罗艽尾音微微翘起,淡笑着讽道,“你既深爱城主,也当晓得阿媸幼时的故事。怕你忘了,我同你再复述一番。”

  “她幼时,所居村庄有一个淫贼坏弔,专捉小儿。彼时家有小儿,多是惶恐——怎样,听来是否耳熟?那专捉男童的乌衣鬼,也予了清都城庄,如此一番惶恐。”

  罗艽顿住,似是点到为止,便不再说下去。

  只心道,如果乙未再听不懂,那是真当没救了。

  罗艽盯着乙未,转而再道:“陆离辛缘何要把活死人的蛊法改成那样?不过是让世间男子也尝一尝惊惧的滋味。乞求牠们的善意、让牠们施舍一点歉意与悔意,这本就是无稽之谈;只有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牠们才会感同身受。”

  “乙未,倘若你连这个都不明白,也难怪一腔心意,总要被人嗤之以鼻。”

  一面说着,罗艽站起身,淡然摇了摇头,又笑:“如若罗刹未曾咽气,瞧见你与那周宁王苟同,怕是手起刀落,先将你剐了。”

  地牢之中,阴风渐起,带过牢房腌臜地,惹一道难闻的恶臭。

  乙未并没有答她。

  那昏愦浑浊的眼珠一沉一落,整个人如同力竭,面上便是苍死的悔。再开口,仍喃喃着那句话。“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如此不断重复,乙未的声音逐渐也熄了。

  便如那牢房阴冷石壁之上,枯尽的烛,扑簌簌淌着浓泪,道一份消逝的生机。

  罗艽只瞧见,乙未从前那淡然优雅持着剑的双手,如今溃烂不堪。

  如同此刻的乙未。

  可罗艽心中并不起任何波澜。

  或许从乙未欣然接受罗刹那些淬毒的奇蛊时,一切都冥冥注定了。

  那么如何狼狈,都是咎由自取。

  此刻罗艽只闻,牢中锒铛乍起躁响,乙未佝偻着身子站起,面上竟绽起一个笑,好似回光返照。

  乙未拖着那沉重的锁与垂死的身躯,一点一点靠近牢门,颤巍巍抬手,目光盯紧那青杆边,罗艽垂在身侧的腕。

  她似乎要来捉罗艽的手。

  罗艽于是冷着眸光退开身。

  乙未捉了空,眸底居然显出几分怅然若失。

  可到底,她还是捉住牢门青杆,哆嗦着双唇,“小艽姑娘……城主……城主死时……想与你说……”

  “她想与你说……”

  已是濒死,乙未的声音实在轻如尘埃。

  但罗艽分明瞧清楚了她的口型。

  乙未挣扎着道:她想与你说——

  “抱”

  “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