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师姐【完结】>第九十五章 血月未落 ◇

  ◎百年不见,还认识它吗?◎

  “宁王又打宁王妃了。”

  不知从何时起, 泱玉已听惯这样的话了。

  清都新雨,马蹄轻快,溅了污泥缀海棠。

  几位浣衣的丫鬟收拾着衣裳, 眺一眼清澈的天空, 嘴里絮絮叨叨。“宁王,又纳妾了……”

  “什么妾。”旁人推搡一把, 皱起眉,“未必有名号。先挨过第一晚罢——那人也得活着才行。”

  “纳了又如何呢,还不是如宁王妃一样, 战战兢兢地活……宁王真是个孬……”

  “——你真是胆儿肥!居然在宁王府里说这种话!……”

  “…………”

  泱玉坐在高阁,听窗棂之外,枝头鸟儿叽喳,燕雀啁啾。

  浓雨激得叶沉重,枝头浆果坠落, 被鸟儿长喙叼走;长喙锋利, 浆果汁水四溅,竟落去窗边人的面庞。

  面上一滴浆果汁水,好似一滴鲜红的血。

  可泱玉只是死人似的坐着,眼也不眨, 一动没动。

  她手上颈上青紫交加;身侧案沿, 是昨夜燃起的香, 今晨黎明春光一照,灰烬枯死在烛台。

  距她来到这宁王府,已近二十年。

  人人都说泱玉嫁得好极了,是野麻雀攀上高枝;她们教她别太贪心, 如此出身, 如此容姿, 能被那周怀元看上,是她的福分。

  周怀元——那可是周宁王!他甚至将正妻之位予了泱玉,她泱玉岂不是该磕头谢恩?

  是这样吗?

  泱玉只记,碧玉年华后,一夜荒唐,晨醒,身边是陌生的男子。

  “泱玉,我是真心心悦于你。”男子对她说,“你我昨夜之事,亦为泱大人默许。……”

  泱玉也不明白了。

  她不认识这男子,也听不懂那些话;只稀里糊涂套上嫁衣,在众人或讽或羡的目光里,坐进鲜血般红艳的轿子,走进红烛高阁。

  红烛之中,她见那男子一双含情脉脉的眼。

  红烛灭下,夜色拢进床帏,才识其真正面目。

  性丨虐成暴,残肆不仁。

  泱玉总想不明白。倘若举头三尺有神明,缘何周怀元永远得不到惩罚?

  直至有人答她:

  “因为戏本儿……一开始就是错的。”

  “戏本儿?什……什么意思?”泱玉不解。

  彼时,泱玉望向这位方从龙吟岛学成归来的长公主,压了声音,又满心忐忑。

  周空淡然道:“假若你是一个戏子,身在梨园,拿了一个丑角的本儿。你水袖长衫,如莺歌燕舞,铅华散尽之前,都做到极致。”

  “——可泱玉啊。你唱得越好,得到的骂名就越多。”

  “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是个丑角。因为从根本,一切就错了——世间了了,本是个梨园;你方唱罢我登场。

  “可这写话本儿的,仿似就要与女子过不去,给她们个这样无聊的角儿:生而奉献,不受重视。相夫教子,囿于灶火。”

  “世间人,哪个不是从娘亲的肚子里蹦出来的?

  “可到最后,那养育了所有人的女子啊,却只落了个‘泼出去的水’之骂名,仿若混吃等死的混蛋。可事实究竟是如此,你我都晓得。”

  那几日听完周空的话,泱玉想了很多,却都不怎么明晰。

  到最后也只喃喃:想来惭愧,惭愧。我一而立之人,竟要一位十七八的少年来教导这番道理。

  单论算术账房,采买归纳,她在宁王府中分明也做得很好。

  倘若真能管些什么,仿似也不错。

  坏就坏在她顶了个宁王弱妻的名号,做得差了怪罪她,做得好了,则功归宁王。

  可她不想当什么宁王妃,也不想做什么宁王府的当家主母。

  她是泱玉。

  仅仅如此。

  尔后清都事变,周怀元搭上乙未,周空倒台。

  泱玉疯了似的想找周空。

  待她终于在阴霾处瞧见对方时,唇齿苍白地哆嗦,几近涕泪满面。

  周空还如初见一般明艳,骄傲,落落大方。

  她们的同盟之约,一拍即合。

  对泱玉而言,要找周怀元的把柄并非什么难事。周怀元愚蠢自大,无才亦无德。

  泱玉要他死。

  *

  皇城祈元。又是一日早朝,微雨沐晴,沉霾不散。

  天边血月深邃,未有退却之意,暗褐色初阳,竟仿若日薄西山,奄奄黄昏。

  高堂上下,一派死气。

  二公主周倦缚了那般绫罗珠玉,立于皇亲贵戚中,颦蹙皆不自在。

  她望向高堂上三人,周随、周怀元与那陌生老妪,乙未。

  堂下百官噤若寒蝉。

  终在这少皇男周随又要落出一声啼哭之时,周倦再站不住。

  不顾身边姜画阻挠,周倦扯下浑身绫罗缀饰,以在风仪凤凰台操练的架势,一跃冲上高堂。

  她握上傀儡皇弟的肩膀,却惹得对方一声尖叫。

  尖叫声后,是这位皇弟不绝于耳的哭声。

  周倦早不耐烦去宽慰。她走去龙椅桌案,将那泛黄奏折扫落在地。

  “明患、军机、粮草、旱涝,一事未解决!你们、你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周随吓得尿裤子,哆哆嗦嗦捂着嘴,又连连摇头。乙未仍那副事不关己模样。

  见周怀元慢条斯理抚过旒冕,周倦终于再沉不住气。“周宁王——我还称您一声周宁王!”她厉声道,“可你这十二旒下狼子野心,真真路人皆知!”

  周怀元似是看来一眼。那布满疤痕的丑陋脸面,仿若无声地笑了下。

  周倦厌恶地移开视线。

  高堂上者无言,高堂下百官静立,持那官牌,亦鸦雀无声。

  便仿若,周倦不过演了一出独角戏,言辞掷出,只碰一段无人搭理的冷壁。

  殿外天际血月未落,寒意骇人。

  周倦面向百官,握紧拳头,“你们一口一个大魇,一口一个幻心,可到最后,你们也认不清自己的心啊!!……”

  祈元之中,只是沉默。

  周倦似是气急,闭着眼后退几步。

  她只心道,百官千军低眉咽目,解甲齐坐,竟无一人站得起来。

  周倦深吸一口气。

  只见她以朱笔为锋,挑开周怀元面前旒冕!!

  珠饰旒冕下,疤痕可怖,已失了人形。

  饶是百官沉静,此刻见到周怀元真容,亦觉得渗人至极。

  俱是倒吸一口凉气。

  周倦高声道:“你们以乌衣鬼之名,逐去风仪三位反贼,殊不知真正的乌衣鬼,根本就明堂高坐——!!”

  显是破罐子破摔。即便知晓身后的活死人出招便能取人性命,周倦仍要大骂叱责。“短短月余,九州乌烟四溢,瘴气渐深,平民百姓叫苦不迭,在座的每一位都罪责难逃!……”

  便是此刻,周倦话音未落,顿觉身后寒气逼人。

  有一只手钳住她的右肩。

  手掌冰凉,其上利爪隐约泛其寒光。

  周倦知道,这绝非人的手掌。

  ——就当她紧闭双眼,以为自己难逃一死时。

  只听耳畔风声起,远处一位金瞳女子飞身而来,将她抱起,才堪堪躲过背后活死人的一击!

  高堂之上,“周怀元”已经褪去常人伪装。

  只见明堂血月,十二旒冕摔在地上,“周怀元”的身躯逐渐拔高,四肢乌黑,终成一片淋漓血树。

  庙堂血雾漫天。

  “这,这是什么!?——”

  百官失声尖叫,四处逃窜。

  饶是周倦早有意料,此刻亦是被吓得不轻。

  她这才恍然觉察,救下自己的人竟是风仪许长老!

  不等周倦出声道谢,血树已蔓延至殿门,似是要将这满朝文武皆斩尽了。

  恰此时,一道马蹄惊现。

  远处雾中,有一人驱了玲珑白马而来,手持一柄红木弓丨箭。

  箭矢乘着光飞驰而来。

  又以千钧之势,正中“周怀元”眉心!

  “周怀元”面上血流不止,顷刻血月散落三成。

  玲珑白马上,那位不速之客又搭起一箭。

  虽相隔极远,却依旧有人眼尖地认出她来。“倒台的少帝——周空、周空死而复生了!?”

  满朝吵闹间,周空的第二箭射向“周怀元”左胸。

  堂上那可怖的血树又是猛然一顿。

  百官七零八落,手脚并用地趴在地上,望向堂外时,如见救世之主。

  周空太明白来之不易的道理。濒死之际,有人救她们于水火,才值得长久地称颂。

  此刻。

  刷刷刷,又是利落三箭,各中命门。

  “周怀元”顷刻鲜血淋漓。

  其身侧,乙未终于站起了身,似要运蛊。

  便是这一刹那。

  只听偌大堂间,有一个小巧的物什,由上而下被掷于平地。

  那东西小巧玲珑,坚硬材质,掉在血污遍布的地上时,落出“当”的一声脆响。

  是一枚骨戒。

  骨戒在地上摇摇摆摆,循着阶沿摇晃一圈又一圈。

  ——却仿若揪住了乙未视线。

  乙未的视线追随着骨戒,再看不见其她,亦屏住呼吸,身躯不自觉地前倾。

  她苍老的眼似要落出泪来,低眉俯首,连滚带爬地追着那骨戒,终将其捧在手心,收进怀里。

  仿若这是什么稀世珍宝。

  众人不晓得这变故的缘由,皆许多错愕。

  而失去了主人驱策的活死人“周怀元”,此刻亦呆愣在原处。

  乙未正上方,明堂画屏处,落来一道戏谑的笑音。“乙未大人……”那人声音优哉游哉,拖长尾音,几分懒洋洋。

  乙未循声抬首,平静一望。

  竟撞进罗艽满是笑意的眼。

  罗艽歪歪斜斜倚在画屏梁边,黑衣黑靴,长辫高束。

  一如百年前明朗。

  而此刻,罗艽意有所指地盯向乙未怀中骨戒。

  “乙未大人,”罗艽笑道,“百年不见,还认识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