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师姐【完结】>第八十六章 雪鬓青梅 ◇

  ◎纵是无情也动人呀。◎

  失去意识前, 罗艽只觉自己跌入了一个清冷的怀抱。

  冰冰冷冷,却很温柔。

  在那人的怀抱里,罗艽骨头软得快酥掉, 浑身发麻, 整个人像是要融化了。

  便若溺进深海。

  身前波光粼粼,耳畔静谧啼鸣, 天顶一片明亮日月;分明该用挣扎换取片缕生机,可思绪混混沌沌,竟又觉, 倘若如此沉浸下去,仿似也不错。

  “师姐……师姐……”有人这样唤着她。

  声音轻柔空灵,清泠似海上月,散落在粼粼的海面。

  好熟悉的声音,罗艽心道。

  “师姐……”

  罗艽想回应。

  她在水底睁开眼, 欲捉住面前斑驳的影, 却像是被海水束缚,便无法循那光影向上。

  竟又如此稀里糊涂地睡去。

  这般循环往复,来来回回,罗艽也不知自己混沌了多少时日。

  偶尔睁眼, 恍然间以为自己终于从梦中惊醒, 可隐隐定睛, 才发觉自己仍在那片虚浮的海中。

  ……又要回不去了吗?

  罗艽静静地想。

  本以为会焦虑不安,可此刻罗艽却感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

  有什么定要回去的缘由吗?

  罗艽忽然记不起了。她只觉前尘往事如梦似寐,亦幻还真,被海水浸湿后, 便仿似……皆要消弭了。

  师姐……

  那人还在絮絮唤她。

  是谁?

  罗艽看不真切。

  却陡然, 于识海中见到一双清丽的眼。

  眼尾胭脂, 白发青霜。

  须臾,罗艽醒得彻底。

  她忆起清荷下共枕,忆起山南雪月。

  往事纷至,琉璃幻境中长长的吻,石窟里春雨浇得青叶湿透,嘤咛声压抑泉边。

  清铃叮叮当当地响,在心底宕开涟漪。

  惊回一枕当年梦。*

  ——终于,她见到了叶青洲。

  罗艽在水中,叶青洲在粼粼波光外;二人中间似隔了一层冰面,便可望不可即。

  罗艽敲打着结冰的水面,竟无济于事。

  她分明能听见叶青洲的声音!罗艽焦急至心慌,却始终敲不开她们之间那道无形的屏障。

  “青洲……”

  粼粼波光外,罗艽听见有人在与叶青洲交谈。

  “罗师姐只是力竭,并无大碍,只需静养。但是……”

  “如此的次数多了,或许会沦落至……但凡使了星点灵力,就要竭力的地步。”

  “那样的话,她会变得与常人一样。”

  叶青洲呢喃:“与常人一样?”

  “不能使出仙法,没有修道之能……”许嘉瑞垂眼,“呃,也会生老病死……”说着,她声音越走越低,显是心里有些发虚。

  “不过也并非绝对。”许嘉瑞又道,“青洲,凡事多往好处想。还有……”

  许嘉瑞眄了青洲一眼,欲言又止道:“你也要多照顾好自己呀。”

  叶青洲只看向榻上沉睡的罗艽,垂着眼,再与许嘉瑞询问几句。

  许嘉瑞尽心地答,来回半刻,便离去。

  听许嘉瑞从房中离去,门扉开合,叶青洲又静静愣了会儿。

  她整个人木然不动,唇也苍白,若非眼尾湿红,大抵要被旁人认作是一樽通身雪白的羊脂白玉像。

  白得惨然,便与窗棂外深深春色难融。

  叶青洲的身侧,榻上人墨发如瀑,朱唇白面。

  一双眼轻阖,呼吸平缓,仿似只是睡去了。

  叶青洲望着榻上之人,眼底的悲戚便凝成了雾;眸光朦胧似要落泪,却又猛然抬袖揉搓眼尾。

  不要哭。不要这么没出息。

  鬓角银丝提醒她今时已非往日。

  如今她是风仪门叶长老,是疯名远扬的剑阁主人,是人人惧怕的大魇……

  不是什么三清山的少年阿洲。

  百年间,除去梦中重回空山,或是沉溺于琉璃幻境,其余时间但凡清醒,她从不过多表露情绪。

  更不要说为何人何事款款落泪。

  软弱只会遭来戏谑嘲笑——叶青洲最明白不过了。

  可她仍然惦念那些时日。那些趴在师姐胸前放肆哭出来的时日。

  也只有在师姐面前,她才敢露出那些脆弱情绪。

  思及此,又见榻上人睡颜,叶青洲鼻尖酸涩,视线又要模糊了。

  她悄然卧下,捉着罗艽衣襟,静静躺在她身侧。

  “都怪我,都怪我……”叶青洲喃喃,“我分明有云槐石的……”

  面前的罗艽仍睡着,披散了乌发,面颊柔软。

  叶青洲能看见她鬓角小小绒毛,能看见她纤长的睫羽正循着呼吸微微抖动。

  白色的里衣单薄,衣襟褶皱,稍稍敞开,叶青洲瞥见其间雪白颜色。鬼使神差地,叶青洲忽而沉眸,半支起身子,拿耳廓去贴罗艽左胸。

  扑通、扑通。

  分明一切寻常。

  可为何醒不过来呢?

  叶青洲缄然,趴在罗艽身上,眼尾便落出一滴泪。

  泪水印上罗艽的衣。

  她下意识抬手去抹,可衣上的泪痕却随之宕开。叶青洲自暴自弃地捉住那片衣襟,向外一扯,罗艽前襟一皱,左肩便暴露在空气中。

  叶青洲的双手撑在榻上。

  她陡然想到罗艽初次进入琉璃幻境时,仿似也是这般景象。

  彼时她不知身下之人便是真实的罗艽,以为她不过是自己依了念想,另造出来的一段幻觉。

  是以,见这琉璃身躯的眸中难得生出一份熟悉神色,叶青洲不自觉便俯身,衔了对方的唇,献上一份长吻。

  她吻得嚣张,舌尖横冲直撞。

  片刻后尽兴,方松了口。罗艽立刻将她推开,皱眉瞪眼,骂她是疯子,让她滚。

  那时的叶青洲并不知晓眼前人是心上人,只以为自己幻术登峰造极,才有了这样真实的感触。

  而此刻榻上,望向沉睡不醒的罗艽,叶青洲更是泪如雨下。

  她的泪水打湿罗艽肩膀,洇湿罗艽的发,或顺着罗艽身躯,滚落去洁白锁骨。

  叶青洲眼角噙泪,俯身,细细拢去那些泪水。

  倏尔抬眼,恍见罗艽沾湿的发,叶青洲又仿佛大梦初醒,忽而从榻上坐起。

  她将罗艽扶起,靠上床梁,伸手去够她的乌发。

  她从榻边取一支木梳,坐在罗艽身侧,细致将她的发梳开。

  罗艽仍闭着眼,没有知觉。

  绾发毕,叶青洲与她面对面坐着,拉起对方一只手。手腕青脉血色,她瞧得一清二楚;叶青洲追着这脉搏,一点一点向上抚弄,将本就凌乱的衣衫推得更加皱乱不堪。

  便是此刻,罗艽唇边竟溢出一丝闷哼。

  她背部悬空,前后无依,摇晃一瞬——

  生生将叶青洲压在身下。

  “师……”叶青洲愣怔一刹,回神瞧见眼前人微微蹙起的眉,便知晓此举并非罗艽本意。

  叶青洲却仍是伸手,环住罗艽的腰。

  她轻轻想,要是真的该多好。

  如此神思,叶青洲抬头,复吻上咫尺间那双紧闭的眼。

  那是叶青洲心里,这世间最美的一双眼。

  不论今时往日,每每那双桃花眼含笑望来,叶青洲的心都要猛然颤一颤。

  便像是站在云中,浑身瘫软,晕乎乎地找不着北,站都难站稳。

  而倘若那双眼的主人再唤她一声“阿洲”,她便立即丢盔卸甲,溃不成军,由云端坠进夏日的湖水,成了莲叶下一只摇首曳尾的小鲤,被人掬了清水捧着,由那人宰割。

  又是一吻毕。叶青洲仍痴痴凝视着那双眼,以及那张艳若桃李的脸。

  一颦一蹙,便是四月春不晚。

  潋滟如雾,纵是无情也动人呀——

  便是时。

  咫尺间,那双眼陡然睁开了。

  “青……”

  “师……”

  对视一瞬,二人在彼此眸底读出同样一份慌乱。

  罗艽在梦中敲碎冰面,剥离的思绪才得以回到身躯;可再睁眼,竟见师妹被自己压在身下。

  身下,叶青洲雪白的发凌乱至极,眼眶通红像是刚哭过。显是被谁欺负得狠了,眼角眉梢都是委屈的泪。

  且衣衫不整。

  便仿似一朵雨后清荷,在罗艽身下湿漉漉地绽放。

  这这这,她她她她……

  罗艽脑子乱成浆糊,不晓得发生了什么。“青青青青洲?”

  叶青洲愣怔一瞬,眨眨眼眉一弯,便破涕为笑。

  她喜出望外地紧抱住罗艽,脆生生喊道:“师姐!”

  二人皆衣衫凌乱。肌肤相贴时,罗艽慌乱极了。“阿洲……”她尴尬地抬手,却不好意思回抱,只低声问道,“我……你……我没做什么奇怪的事吧……”

  叶青洲摇摇头,又点点头,却只道:“师姐,你终于醒了。都、都是我不好。”

  “嗯?”罗艽皱眉,“什么意……”

  “怪我、怪我没把云槐石给师姐。”叶青洲将脸埋进罗艽颈窝,“如果当初将云槐石炼给师姐,师姐就不会竭力了……”

  罗艽愣怔一瞬,便叹口气。

  她抱紧叶青洲:“不怪你。阿洲,你不要总是自责。”

  便是话音落下,门外忽响起两道足音,随即是叩门声。“青洲,青洲!是我。”

  听出那是许嘉瑞的声音,罗艽抬眼看向叶青洲,眼神疑问,仿似在问她要如何回应。

  岂料叶青洲一动不动,“不用理她。”

  她箍紧罗艽的腰,像是哀求,“师姐,再抱一会儿……”

  与此同时,站在门外的二人不约而同噤声。

  闻见屋内响动,许嘉瑞尴尬垂下手,揉了揉眉心。“看样子是醒了。”

  “嗯。”阮郁抱着手臂嘲笑,“你打扰到叶长老了。”

  她们向外走去。

  直至回廊尽头,许嘉瑞清了清嗓子,忽夸张地竖起手指,“罗师姐睡了七天,整整七天!”

  “这七天青洲她是什么也没干,光在榻上抱人、输送灵力了。”说着,她瞪眼看向阮郁,“倘若你睡了三天还不醒,我就要开始考虑把你葬了。”

  阮郁眯眼,认真严肃道:“我对你是五天。”

  五天不醒,下葬处理。

  又道:“够爱吧。”

  许嘉瑞:“…………”

  许嘉瑞:“我谢谢您。”

  *

  那之后,不论罗艽做什么,叶青洲都陪在身侧。

  问了那日浚县情况,她知晓乙未与“周怀元”均被重创,却还是逃回清都了。

  “周怀元”那活死人的身躯愈发丑陋,基本见不得人。

  宁王一派扶持了还要奶娘抱的小皇男上位,也就是周空与周倦的幼弟,周随。

  又说周倦与小将军姜画之事,又说林稚那林氏当铺乘了宁王的风……此间弯弯绕绕,利益纠葛不清,曾是友,也是敌。

  然,那都是后话了。

  眼下最严峻的事,是罗艽这具琉璃躯。

  云槐石已备,却找不见能炼蛊的人。

  叶青洲明说,在身躯全然恢复以前,罗艽不得使用任何灵力。

  说这话时叶青洲垂了眼,面上戚然至极。语气倒很坚定。

  罗艽叹了气,却只说尽量。

  恍然,人间已是春夏天。

  暮雨纷纷燕雀鸣,清湖小荷独立,莲叶接天。

  罗艽站在木窗边,见天外雨点清凉,下意识抬手。

  细小的雨滴便悬浮在γιんυā空中,款款落去罗艽掌心。

  却听身后人轻咳一声。

  罗艽手一抖。

  先前那雨滴立刻消散在风中。

  叶青洲挥手,窗棂便倏尔闭紧。“师姐,说好了的。”她语气不满。

  罗艽垂了眸子。为行平日便利,或是打斗,她还能克制着不使灵力,但寻常沐雨接风之事,她总不自觉出手。

  出手了,无一例外被打断。

  便让她恍然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半残,有灵力却不得用,迟早会丢了从前脾性。

  思及此,罗艽不由得烦躁地皱起眉。

  觉察她心思,叶青洲立即低下头,“师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她从身后抱住罗艽,下巴抵在她肩上,眼眶又泛红,清冷的脸便要被泪洇湿了。

  罗艽哑然:“阿洲,我不是那个意思。”

  叶青洲埋着脸,固执道:“多抱抱……多抱抱就好了。”

  呢喃几句,她的声音便染上泣音。

  “我明白师姐讨厌被束缚的感觉,可是师姐,我如今一闭上眼,脑中便是你躺在榻上长睡不醒的模样,师姐,我好怕,我真的好怕啊……”

  叶青洲埋着脸低泣,罗艽肩上便是一片湿漉。罗艽心里不是滋味,才要出声,却听身后有人破门而入。

  来人举着一册卜筮金卷,气喘吁吁却亮着眼睛,显然是要事在身。

  还是喜事。

  果不其然,她见了相拥的二人也不觉打扰,只疾跑进屋中,兴冲冲道:“青洲!罗师姐!我算出来啦!!”

  “冬末人间雪上击鼓,天外天桃杏争艷——正是人定胜天、逢凶化吉啊!”

  屋内案边,许嘉瑞摊开一张泛黄的舆图,兴高采烈地左右比划。“南海高月,蜃市楼兰,新嫁哭丧……”

  终于,她一指摁上图纸。“嗯……新娘村。”又喃喃,“呃,南屿有这个地方吗?”

  “许长老,你在说……什么?”罗艽一字没听懂,便仿若身在事外。

  叶青洲却立即明白过来。

  她眼睫微颤,眼里终于亮起一道光。“师姐,能以云槐作蛊化进琉璃身躯、解你身上燃眉之急者。”

  “当在南屿新娘村。”

  作者有话说:

  激动的心,颤抖的手,我最喜欢的一个副本要来了!!

  注1:“惊回一枕当年梦”——倪瓒《人月圆》

  注2:“任是无情也动人”——罗隐《牡丹花》

  注3:章末许嘉瑞的卦词,原型是武则天击鼓催花,人定胜天的寓意是我瞎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