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师姐牵着你呢。◎
叶青洲以为, 自己早就忘了从前那些事儿了。
便也对世事再无所谓。
她自知耐心很少,脾性更差,也自认不是什么活菩萨, 更无圣人心。旁人总说这世间多可怜、多可爱, 她从不如此认为。
便只觉,世间顺时可嗤, 烦时亦糟心得很。
她眼里放不住太多人。心间仅仅系了一人,其余万物死生,皆是浮云灯花。
该散的, 该落的,都随风。她无所谓。
从前是,现在也是。
可是闻见那些乌烟瘴气的风、柴屋中死不瞑目的人与犬、残阳下孤零零的墓碑……
她还是无可避免地想到了年少的旧事。
想到自己的便宜爹。便宜贪官爹。
想到那并不怎么待见自己的母亲。
想到那个飘雪的清晨,她向那位抱着娃娃的老妇送出去的许多金元珠饰。雪色的晨风像一把刀子,刮得人好疼。
她想到雀儿簪。
想到狐狸面具, 宽刀火海。顿时觉察, 当时狐狸杀手举着的宽刀,与如今薛良手上的这把宽刀……竟如此相像。
只是前一位刀法精湛,杀人如儿戏,后一位招数不得任何章法, 心却充满仇恨。
沥血的仇恨。
叶青洲的浑身都在颤着冷。就好像薛良那些仇恨是冲着她来的。
年少时的青洲也曾无数次闷闷地想:我那锦衣玉食的好日子, 是由那些血骨堆成的。原来我也是罪人。
这般念想是藤蔓, 让她被缠紧被缚死,不予活路。
她也要化成白骨了。
白骨被火光追逐,被梦魇侵蚀——
是一双手托住她。
那双手骨节分明,修长白皙, 灵活且有力。拭剑时凌厉, 安慰人时却温柔得紧。
轻轻抱着她, 抚着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拍。
于是飘飘忽忽地,她回到三清山山南,与师姐共枕而眠的那些夜。
便想起片儿川或长寿面,氤氲热气后,一双好温柔的桃花眼。
这叫她如何不敬她、不爱她?
纵这人间可厌可憎,可唾可笑,叶青洲依旧盼来了此生第一抹春光。
亦是唯一一抹。最欣悦,也最珍重。
“阿洲,我不想你不开心。”
师姐看着她,满面担忧,便是愁眉亦可爱。
于是这混乱山间,残阳冷雨也落成春风。
师姐,永远陪在我身边吧。叶青洲是如此想的。
咫尺之间,罗艽也有些恍惚。
她瞧见叶青洲腕边的银铃,撞了风,正叮叮当当地响。
罗艽的心也和这铃铛一样摇着晃着,冲着撞着。耳畔是自己的心跳,鼓擂似的响,咋咋唬唬又闹又跳,直冲云霄。
云霄里的心跳成了斑斓烟火,纷飞四散,落成罗艽面上一片绯红的云。
这是在告白吗?师妹是喜欢她的吧?罗艽晕乎乎地想,要怎样回答,才足够稳妥?……
恰是此刻,落在面颊上的雨点骤然停住了。
山间冷雨还在下,是头顶撑来一片阴影。
偃甲柄的油纸伞停在身侧,偃甲的木嘴巴一开一合,捎来一句玩味的话。“二位,悄悄话说完了么?”偃甲主人笑嘻嘻地问,“如何?是去还是留?”
被这句话猛然打断思绪,罗艽面上的温热陡然褪尽。
她于是接过伞,撑在自己与叶青洲之上,便问:“去么?”
叶青洲闻言,神色落了落,却还是点点头。“嗯。”
叶青洲又低下头。
却不动。
罗艽向她伸出手。“走吧。”她拖长尾音,语气含着笑。
“师姐牵着你呢。”
*
苍茫山色霞色间,阮郁化出步辇。
几人或坐或站。
阮郁站在山道上,紧闭双眼,一指微屈,搭在右侧眉心。
其余几人皆满脸严肃地盯着她。
对于薛良,罗艽的猜想得到了大部分人的认可。可到底不知真相。
是许嘉瑞提出以偃甲飞虫跟随薛良,随着她下山,再瞧瞧她的作为。
偃甲的耳目与阮郁通感。
是以此刻她正闭着眼,以飞虫之躯,沿着薛良消失的山道转转悠悠。
“……还没找着。”阮郁闭着眼道。
“不急,不急。”周空宽慰,可一抬眼,又不自觉喃喃,“天渐黑了……”
周空当是这几人间最关心事况者。
诚然,此刻的她自身难保;可她亦明白,倘若这次救不了薛良,那以后也不必再救谁了。
残阳泣血,吞噬雾色。山间冷雨渐渐落得大了。
阖目的阮郁忽而皱了眉。“找着了。这丫头脚程挺快,竟跑这么远了……”
“她与一个老农接上队了。婫英县的官道。村庄。……”
阮郁絮絮报着薛良的行踪。
阮郁的声响与这滴落在偃甲伞上的雨点一样,滴滴答答,有些模糊不清。
罗艽撑着肘听,时不时揉一揉眼。
直至残阳落下,夜色拢在山头。
“……好吧。”许久,阮郁道,“确是回了浚县。”
阮郁垂手睁开眼,望向罗艽。
“罗师姐,你说得一点没错。”
*
今日毗县热闹,几位官员走动,衙府护卫都去送行。浚县衙府人手不足,又要拨一队去守那藏在老林的粮仓。这是薛良眼中最好的机会。
张嬢嬢却死在今日了。
望着渐冷的夜色,薛良紧了紧腰间的刀与布包。
也好。至少不必再受苦。薛良心道,我即便成功,那一刀也不过解了心头恨,并不能让乌官放粮。日子不会好起来。
而张嬢嬢腿脚不利索,更不愿逃。那么多活几日,也不过折磨。
死亡……
薛良亦知自己今晚不论成败,都难逃一死。可是,纵抱着赴死的心情,此刻的她还是有些簌簌地发着抖。
她想活。
可她更想替她娘报仇。
如今凄风苦雨,躺在潦草的铺上闭了眼,瞧见的都是她娘将她藏进水缸时的泪眼。
“活下去……阿良,活下去……”
棍棒打得她母父哀声惊乱。她在缸中捂着嘴,不敢出一点声。
直至母父的声音熄了,官卒回身,笑着嚷几句,“真傻,真傻。”那些人说道,“随便骗骗便交出证据了。王大人与她们许诺什么,她们一股脑儿全信,真当蠢得不像话。可王大人要的哪里只是几张白宣?呼,只有死人才会永远闭嘴哩!……”
“可笑那清都少卿。大理寺的厉害人物,在我们浚县的小小衙府里,脸都被她们气得青啦!”“……”……
那日夜中,薛良下葬了自己的母父。
她决计要报仇。就算只是砍了这县官王项的一只手、一只脚,也算成功。
砍完是死是活,都无所谓了。薛良心道,唔,如果有可能的话——她还想替母父,向那位周少卿说一声对不起。
可惜她不认识清都的路,也没盘缠走这么远。罢了。
思索间,已到浚县衙府旁门。
这里都是薛良熟悉的排布。
她曾在梦中来过此处千百次,哪里会遇上谈笑的侍者,哪里会遇上夜巡的护卫……
她在心里演练百八十遍。
薛良将宽刀藏在身后衣里,嘴中叼着那布包,趁着夜色与冷雨,悄无声息地攀在漆黑的檐上。
檐下长廊,侍者与护卫三三两两,仿似见外头落雨,便都不想夜巡。
她们潦潦草草地查岗,哈欠连天。
便未瞧见掩在草丛中的薛良。
她一双眼透着冷光。
县官王项的居所之中,所有路过者皆是吃饱喝足的模样。
薛良咬紧槽牙,匍匐在暗色里,趁着门边护侍一个转身,潜进屋中。
淅淅沥沥的雨声掩盖门扉开合的声响。
待旁人回首,一切又恢复原貌。
*
潜入得太顺利,连薛良都觉得太不可思议。
她躲在榻底,握着她那般钝锈的宽刀。
榻底视线不佳,只能通过声响判断方位。薛良本该爬去梁上,那是最好的位置,可惜她攀不上去。
可来不及胡思乱想。
顷刻,她听见门外动静。“王大人。”
门扉一开一合,便是细碎的跫音落进屋中。
是县官王项左拥右抱。他身边人正莺莺燕燕地笑。
王项醉迷迷又色眯眯地回。
蹒跚地走去榻边,王项却忽觉足边冷意一闪。似是刀锋划过脚踝,带起一阵失血的凉意。
王项醉着眼低头。
也不知是醉得或如何,他竟有些站不稳。
身边女子忽喊道:“王大人,你的脚——血,好多血!!”
王项这才觉出足上寸深的刀口。
刚喊了几声,再抬眼,面前寒光一闪。
寒光后是一张充斥恨意的稚嫩的脸。
“狗官!纳命来!!”
*
十几位身强体壮的护卫,治住一个十五六的少年,绝非难事。
何况这是一位面黄肌瘦、久久未吃饱的少年。
自王项大声惨叫,房外护卫立即破门而入。薛良提着刀,王项吓得尿了裤子。
但到底寡不敌众。
一炷香后。
府内医师正给王项上药。“这野妮子……她划了我的脖子我的脸,还砍了我的脚!……嘶!会不会上药!?滚!……”
王项骂骂咧咧。
薛良被缚了手脚,被押着跪在地上。
待医师包扎完毕,王项瞥了眼薛良。被少年那双裹覆寒意的眼睛一瞪,他仍心有余悸。
疼痛与惊惧驱散醉意。王项坐在太师椅上,终于正着眼瞧了薛良。“你瞧来大有怨气哪?”王项皱起他那肥硕的方脸,冷笑道,“说说,本官做了何事,竟让你如此怀恨在心啊?”
薛良虽是跪在地上,依旧挺直腰板,报出了母父姓名。
却只得到王项茫然的目光。
薛良瞪大眼睛,“你,你不记得她们了?”
王项摇一摇头,虚心指教似的放慢嗓音。“不记得。浚县庶民那样多,死人又那样多,我如何能记清其中每一位?”
薛良咬着牙,再道,“便是彼时清都大理寺的官员在堂上与你对峙,你偷偷收买的两位证人——那就是我的母父!”
“哦!”王项终于眼一亮。
他于是哈哈一笑:“我记得了!是那两个蠢蛋!啊哟,她们竟是你母父?……”
他话音落下,薛良用膝盖顶着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附身张口,咬上王项刚包扎好的脚踝。
王项发出惨叫:“啊啊——啊啊啊!!”杀猪一般。
尽管薛良很快便被侍卫拳打脚踢地拉开,王项脚上,白色的裹布又沁出鲜红血色。
薛良鼻青脸肿地瞪着他。“狗官!贱弔!……”
王项立刻指挥侍卫,怒喊道:“五十……二百五十杖!看我不打死这野丫头!”
“杀你母父时,怎么把你漏掉了!呵呵,莫担忧,你今夜就下去陪她们!……”
侍卫架着薛良走出门扉。
却是此刻。
薛良忽见面前一直木质的飞虫一闪而过。
飞虫横冲直撞地来,悬在空中,似是扑簌簌地落出许多木屑,一闪,尾端便散出许多呛鼻烟雾。
挟制薛良的几位侍卫下意识掩住口鼻。
由那烟雾,薛良猛然一愣,便是另一只手轻盈地握住她肩膀。
“捉住你了。”那人道,“快逃!”
作者有话说:
明天是营养液6k的加更,预测下周会有几个喜闻乐见的环节
感谢在 16:01:54~ 11:27: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沉默咆哮者、耶耶耶耶耶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耶耶耶耶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ue_88877888 86瓶;上林 5瓶;啵西拉、晓镜但愁云鬓改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