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师姐【完结】>第八十四章 残阳冷雨 ◇

  ◎走吧。师姐牵着你呢。◎

  叶青洲以为, 自己早就忘了从前那些事儿了。

  便也对世事再无所谓。

  她自知耐心很少,脾性更差,也自认不是什么活菩萨, 更无圣人心。旁人总说这世间多可怜、多可爱, 她从不如此认为。

  便只觉,世间顺时可嗤, 烦时亦糟心得很。

  她眼里放不住太多人。心间仅仅系了一人,其余万物死生,皆是浮云灯花。

  该散的, 该落的,都随风。她无所谓。

  从前是,现在也是。

  可是闻见那些乌烟瘴气的风、柴屋中死不瞑目的人与犬、残阳下孤零零的墓碑……

  她还是无可避免地想到了年少的旧事。

  想到自己的便宜爹。便宜贪官爹。

  想到那并不怎么待见自己的母亲。

  想到那个飘雪的清晨,她向那位抱着娃娃的老妇送出去的许多金元珠饰。雪色的晨风像一把刀子,刮得人好疼。

  她想到雀儿簪。

  想到狐狸面具, 宽刀火海。顿时觉察, 当时狐狸杀手举着的宽刀,与如今薛良手上的这把宽刀……竟如此相像。

  只是前一位刀法精湛,杀人如儿戏,后一位招数不得任何章法, 心却充满仇恨。

  沥血的仇恨。

  叶青洲的浑身都在颤着冷。就好像薛良那些仇恨是冲着她来的。

  年少时的青洲也曾无数次闷闷地想:我那锦衣玉食的好日子, 是由那些血骨堆成的。原来我也是罪人。

  这般念想是藤蔓, 让她被缠紧被缚死,不予活路。

  她也要化成白骨了。

  白骨被火光追逐,被梦魇侵蚀——

  是一双手托住她。

  那双手骨节分明,修长白皙, 灵活且有力。拭剑时凌厉, 安慰人时却温柔得紧。

  轻轻抱着她, 抚着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拍。

  于是飘飘忽忽地,她回到三清山山南,与师姐共枕而眠的那些夜。

  便想起片儿川或长寿面,氤氲热气后,一双好温柔的桃花眼。

  这叫她如何不敬她、不爱她?

  纵这人间可厌可憎,可唾可笑,叶青洲依旧盼来了此生第一抹春光。

  亦是唯一一抹。最欣悦,也最珍重。

  “阿洲,我不想你不开心。”

  师姐看着她,满面担忧,便是愁眉亦可爱。

  于是这混乱山间,残阳冷雨也落成春风。

  师姐,永远陪在我身边吧。叶青洲是如此想的。

  咫尺之间,罗艽也有些恍惚。

  她瞧见叶青洲腕边的银铃,撞了风,正叮叮当当地响。

  罗艽的心也和这铃铛一样摇着晃着,冲着撞着。耳畔是自己的心跳,鼓擂似的响,咋咋唬唬又闹又跳,直冲云霄。

  云霄里的心跳成了斑斓烟火,纷飞四散,落成罗艽面上一片绯红的云。

  这是在告白吗?师妹是喜欢她的吧?罗艽晕乎乎地想,要怎样回答,才足够稳妥?……

  恰是此刻,落在面颊上的雨点骤然停住了。

  山间冷雨还在下,是头顶撑来一片阴影。

  偃甲柄的油纸伞停在身侧,偃甲的木嘴巴一开一合,捎来一句玩味的话。“二位,悄悄话说完了么?”偃甲主人笑嘻嘻地问,“如何?是去还是留?”

  被这句话猛然打断思绪,罗艽面上的温热陡然褪尽。

  她于是接过伞,撑在自己与叶青洲之上,便问:“去么?”

  叶青洲闻言,神色落了落,却还是点点头。“嗯。”

  叶青洲又低下头。

  却不动。

  罗艽向她伸出手。“走吧。”她拖长尾音,语气含着笑。

  “师姐牵着你呢。”

  *

  苍茫山色霞色间,阮郁化出步辇。

  几人或坐或站。

  阮郁站在山道上,紧闭双眼,一指微屈,搭在右侧眉心。

  其余几人皆满脸严肃地盯着她。

  对于薛良,罗艽的猜想得到了大部分人的认可。可到底不知真相。

  是许嘉瑞提出以偃甲飞虫跟随薛良,随着她下山,再瞧瞧她的作为。

  偃甲的耳目与阮郁通感。

  是以此刻她正闭着眼,以飞虫之躯,沿着薛良消失的山道转转悠悠。

  “……还没找着。”阮郁闭着眼道。

  “不急,不急。”周空宽慰,可一抬眼,又不自觉喃喃,“天渐黑了……”

  周空当是这几人间最关心事况者。

  诚然,此刻的她自身难保;可她亦明白,倘若这次救不了薛良,那以后也不必再救谁了。

  残阳泣血,吞噬雾色。山间冷雨渐渐落得大了。

  阖目的阮郁忽而皱了眉。“找着了。这丫头脚程挺快,竟跑这么远了……”

  “她与一个老农接上队了。婫英县的官道。村庄。……”

  阮郁絮絮报着薛良的行踪。

  阮郁的声响与这滴落在偃甲伞上的雨点一样,滴滴答答,有些模糊不清。

  罗艽撑着肘听,时不时揉一揉眼。

  直至残阳落下,夜色拢在山头。

  “……好吧。”许久,阮郁道,“确是回了浚县。”

  阮郁垂手睁开眼,望向罗艽。

  “罗师姐,你说得一点没错。”

  *

  今日毗县热闹,几位官员走动,衙府护卫都去送行。浚县衙府人手不足,又要拨一队去守那藏在老林的粮仓。这是薛良眼中最好的机会。

  张嬢嬢却死在今日了。

  望着渐冷的夜色,薛良紧了紧腰间的刀与布包。

  也好。至少不必再受苦。薛良心道,我即便成功,那一刀也不过解了心头恨,并不能让乌官放粮。日子不会好起来。

  而张嬢嬢腿脚不利索,更不愿逃。那么多活几日,也不过折磨。

  死亡……

  薛良亦知自己今晚不论成败,都难逃一死。可是,纵抱着赴死的心情,此刻的她还是有些簌簌地发着抖。

  她想活。

  可她更想替她娘报仇。

  如今凄风苦雨,躺在潦草的铺上闭了眼,瞧见的都是她娘将她藏进水缸时的泪眼。

  “活下去……阿良,活下去……”

  棍棒打得她母父哀声惊乱。她在缸中捂着嘴,不敢出一点声。

  直至母父的声音熄了,官卒回身,笑着嚷几句,“真傻,真傻。”那些人说道,“随便骗骗便交出证据了。王大人与她们许诺什么,她们一股脑儿全信,真当蠢得不像话。可王大人要的哪里只是几张白宣?呼,只有死人才会永远闭嘴哩!……”

  “可笑那清都少卿。大理寺的厉害人物,在我们浚县的小小衙府里,脸都被她们气得青啦!”“……”……

  那日夜中,薛良下葬了自己的母父。

  她决计要报仇。就算只是砍了这县官王项的一只手、一只脚,也算成功。

  砍完是死是活,都无所谓了。薛良心道,唔,如果有可能的话——她还想替母父,向那位周少卿说一声对不起。

  可惜她不认识清都的路,也没盘缠走这么远。罢了。

  思索间,已到浚县衙府旁门。

  这里都是薛良熟悉的排布。

  她曾在梦中来过此处千百次,哪里会遇上谈笑的侍者,哪里会遇上夜巡的护卫……

  她在心里演练百八十遍。

  薛良将宽刀藏在身后衣里,嘴中叼着那布包,趁着夜色与冷雨,悄无声息地攀在漆黑的檐上。

  檐下长廊,侍者与护卫三三两两,仿似见外头落雨,便都不想夜巡。

  她们潦潦草草地查岗,哈欠连天。

  便未瞧见掩在草丛中的薛良。

  她一双眼透着冷光。

  县官王项的居所之中,所有路过者皆是吃饱喝足的模样。

  薛良咬紧槽牙,匍匐在暗色里,趁着门边护侍一个转身,潜进屋中。

  淅淅沥沥的雨声掩盖门扉开合的声响。

  待旁人回首,一切又恢复原貌。

  *

  潜入得太顺利,连薛良都觉得太不可思议。

  她躲在榻底,握着她那般钝锈的宽刀。

  榻底视线不佳,只能通过声响判断方位。薛良本该爬去梁上,那是最好的位置,可惜她攀不上去。

  可来不及胡思乱想。

  顷刻,她听见门外动静。“王大人。”

  门扉一开一合,便是细碎的跫音落进屋中。

  是县官王项左拥右抱。他身边人正莺莺燕燕地笑。

  王项醉迷迷又色眯眯地回。

  蹒跚地走去榻边,王项却忽觉足边冷意一闪。似是刀锋划过脚踝,带起一阵失血的凉意。

  王项醉着眼低头。

  也不知是醉得或如何,他竟有些站不稳。

  身边女子忽喊道:“王大人,你的脚——血,好多血!!”

  王项这才觉出足上寸深的刀口。

  刚喊了几声,再抬眼,面前寒光一闪。

  寒光后是一张充斥恨意的稚嫩的脸。

  “狗官!纳命来!!”

  *

  十几位身强体壮的护卫,治住一个十五六的少年,绝非难事。

  何况这是一位面黄肌瘦、久久未吃饱的少年。

  自王项大声惨叫,房外护卫立即破门而入。薛良提着刀,王项吓得尿了裤子。

  但到底寡不敌众。

  一炷香后。

  府内医师正给王项上药。“这野妮子……她划了我的脖子我的脸,还砍了我的脚!……嘶!会不会上药!?滚!……”

  王项骂骂咧咧。

  薛良被缚了手脚,被押着跪在地上。

  待医师包扎完毕,王项瞥了眼薛良。被少年那双裹覆寒意的眼睛一瞪,他仍心有余悸。

  疼痛与惊惧驱散醉意。王项坐在太师椅上,终于正着眼瞧了薛良。“你瞧来大有怨气哪?”王项皱起他那肥硕的方脸,冷笑道,“说说,本官做了何事,竟让你如此怀恨在心啊?”

  薛良虽是跪在地上,依旧挺直腰板,报出了母父姓名。

  却只得到王项茫然的目光。

  薛良瞪大眼睛,“你,你不记得她们了?”

  王项摇一摇头,虚心指教似的放慢嗓音。“不记得。浚县庶民那样多,死人又那样多,我如何能记清其中每一位?”

  薛良咬着牙,再道,“便是彼时清都大理寺的官员在堂上与你对峙,你偷偷收买的两位证人——那就是我的母父!”

  “哦!”王项终于眼一亮。

  他于是哈哈一笑:“我记得了!是那两个蠢蛋!啊哟,她们竟是你母父?……”

  他话音落下,薛良用膝盖顶着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附身张口,咬上王项刚包扎好的脚踝。

  王项发出惨叫:“啊啊——啊啊啊!!”杀猪一般。

  尽管薛良很快便被侍卫拳打脚踢地拉开,王项脚上,白色的裹布又沁出鲜红血色。

  薛良鼻青脸肿地瞪着他。“狗官!贱弔!……”

  王项立刻指挥侍卫,怒喊道:“五十……二百五十杖!看我不打死这野丫头!”

  “杀你母父时,怎么把你漏掉了!呵呵,莫担忧,你今夜就下去陪她们!……”

  侍卫架着薛良走出门扉。

  却是此刻。

  薛良忽见面前一直木质的飞虫一闪而过。

  飞虫横冲直撞地来,悬在空中,似是扑簌簌地落出许多木屑,一闪,尾端便散出许多呛鼻烟雾。

  挟制薛良的几位侍卫下意识掩住口鼻。

  由那烟雾,薛良猛然一愣,便是另一只手轻盈地握住她肩膀。

  “捉住你了。”那人道,“快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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