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师姐【完结】>第八十二章 柴门刍狗 ◇

  ◎不想好好走路。◎

  客栈辰时放行, 罗艽便一觉睡到辰时。醒时天高云淡风轻,燕雀弄晴,客栈楼外闹哄哄。

  诚如周昭越所言, 血色长街, 顷刻不了了之。

  数十条人命,只落成宣上几个划了勾的墨点;家眷哭号, 邻里垂泪,官卒劝诫几句便是责罚威逼。“滚!都滚!!再叽叽歪歪便等着吃官棒罢——衙内几位官姥正烦呢!”

  一切瞧来荒诞如斯,但亦有人拿此事与月前的浚县作比, 便心知,而仅仅一个开头。

  能逃,便逃罢。

  燕雀乘风过。

  窗棂外哭喊渐渐熄了。

  罗艽睁眼,胸前便是一团雪白的发。

  叶青洲半张脸埋在被中,指间缠着发, 怀里还是那只白釉的枕。如玉莹白的面庞有些凉, 血色极淡,眼睫却冗合柔和的光。

  随了罗艽起身的动静,叶青洲眼睫轻颤,惺忪地望来。“师姐要起了吗……”

  声音几分沙哑, 语气乖巧, 揉眼趴在罗艽身侧时, 好似一只才睡醒的猫。

  罗艽“嗯”了声,便替青洲拢一拢鬓边发。“你还能再睡会儿。”罗艽温声道,“等下我再来唤你。”

  叶青洲又闭上眼,却道:“不。我也要起来。”

  话音落下, 她摇摇晃晃地伸手, 去够榻边的外衫。

  罗艽赶忙替她拿了。

  “谢谢师姐。”叶青洲软着嗓音道。

  “没事儿。”

  瞧眼前人分明是困得紧, 却挣扎着要从榻边站起的模样,罗艽忍俊不禁。

  忍住捏对方脸颊的欲望,她站起身,束发穿衣。

  于是身后的叶青洲靠在榻边,又迷迷糊糊地睡。

  罗艽觉察,便侧来身,将她轻轻抱起,裹进被子里。

  罗艽心里轻笑:面前的阿洲虽是白衣叶长老模样,可分明……与小时候并没有太大差别。外人面前几近恶劣,冷峻漠然又爱答不理,可私下里要哄要抱爱撒娇,甚至睡时还抱一只枕头。

  心里无奈叹几句,罗艽哭笑不得。

  临走前,她替青洲掖了被角。

  几息后,木扉房门一开一合,她出了门。

  罗艽跫音渐远。

  房内,卧在榻上的人款款睁开眼睛。

  叶青洲悠悠坐起身,眼中朦胧惺忪意骤然退尽;许久未动,只一双眼盯着榻边清荷香囊。

  木窗“吱呀”一声,清风拂入,吹散她面上的木然。

  青洲抬眼望向窗外。

  窗棂外,小桥流水似霰,乱花白马如风。春江霞色天,疏影渐入江南画。

  又是一年春好处。

  叶青洲愣愣出着神,眼底几分温柔致意——

  显是被春光迷了眼。

  *

  辰时过半,偃甲飞虫如约停在窗棂。

  周空向许嘉瑞请求,往南的中途易辙,行去婫英。

  婫英县是豫州境内最大的县城,搁在豫州主城与浚县之间,单看她六人的路线,倒也是顺路。

  昨日周空与周昭越吵也吵了,从青皂难分的争执到平心静气的和解,足足耗了几个时辰。

  周空懂得其间因果与险阻,心里却是始终放不下;故而有此请求。

  许嘉瑞自是哈哈一笑地认同。

  从豫州城向婫英,一路上乌烟渐深,连春风也不再轻快;风过林叶,仿似低低呜咽,如泣如诉,便吹奏一副送葬的联。

  深山柴门破败不堪,杂草丛生,淤泥中顽固的脚印被冷雨洗彻,让人辨不出其中山道。

  偃甲步辇缩回阮郁袖中,周空在队尾骑着她那匹玲珑白马。

  罗艽与叶青洲走在最前端,在泥泞的道里深一脚浅一脚。叶青洲走得慢吞吞,却也要来捉罗艽的手。

  山路陡峭,自顾不暇,叶青洲与罗艽走得一前一后,牵手总显得费劲儿。

  可叶青洲才无所谓。

  她捉着罗艽的手,仿似一个讨糖得逞的小孩子,眼角眉梢都捎了笑意。

  罗艽没动作,叶青洲将手伸进她手心,指腹轻点在她掌纹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撩着。

  瞧身前人耳根终于染了红,叶青洲眸底笑得得意,清澈水眸一弯,眼角便是涂了胭脂般的艳。

  罗艽未回头,只反手握住叶青洲的手,轻声道:“好好走。”

  叶青洲偏不听,便与她十指相扣。“不想好好走。”她的声音贴进罗艽耳廓,轻轻的,搀了蜜似的甜,“师姐……慢一些呀。”

  轻绸的布料掩住她们相扣的手,一切举动都成了秘密。

  循了耳畔声响,罗艽不自觉放缓脚步。

  十指相扣便十指相扣罢。她晕乎乎地想。

  手心渐渐湿热,整个人仿似踩在轻飘飘的云上,脚下绵软,思绪飘忽不听使唤。

  分明已握紧,叶青洲却还是去勾罗艽小指,若有似无捏了捏。

  罗艽的心脏怦怦直跳,大抵一个不注意,便能跃出胸腔。

  便是此刻,她们忽见道头一扇门扉。

  身后亦有人眼尖,便陡然出了声,“哎,这里有户人家——”

  岂料话音未落,道旁丛中便冲出一只大犬!

  其身黄白,虽有绳子拴着,冲撞的力度却不小,狠扎向山道上几人时,整串铁链都在扑簌簌地躁动。

  最终,因了铁链桎梏,它停在叶青洲足前。

  黄犬仰天一哮。

  犬吠浑厚,震天的响。

  由那声响,叶青洲眼睫一颤——

  堂堂叶长老、杀伐果决的叶长老,能止小儿夜啼的叶长老,怕一条栓了绳的大黄狗,谁信?

  ——可偏偏此刻,她还真就受了大惊吓似的,二话不说退开,一头扎进罗艽怀中。

  再泣涕涟涟、嗓音颤颤地道:“师姐!!”

  罗艽抬手护住她,视众人诧异目光为无物。

  显然早已见怪不怪了。

  罗艽只轻抚着叶青洲的背,哄道:“不怕,不怕,栓了绳子的。咬不到的啦。”

  却是她话音落下,那黄犬忽然更加躁动;布脓的狗眼充血,前爪刨两下土,仿似助跑,皮包骨头的身子便牵住绳索,狠狠一扯——

  绳索未断,可拴绳的木桩却从土中连根拔出!

  便见那黄犬冲成一道狂暴的影,再朝六人撞来——

  虽仍缩在罗艽怀中,叶青洲却已抬手运起诀。

  倘若她出手,黄犬必死无疑。

  电光石火之间。

  十步之外,破败的门扉陡然开启。一个瘦削的老妪拄着杖,颤巍巍向黄犬喊了声,“来福,来福。回来。”

  那黄犬陡然一顿。

  再回身,它低着头,拖了那锒铛铁链,回到柴门。

  可那双充血的眼睛总盯着六人。

  ……不。

  罗艽敏锐觉察,这黄犬自始至终盯着的,应当是周空那匹白马。

  罗艽不明所以,拿眼角余光回头望,未觉察白马分毫异常。她于是又将视线掷去柴门边。

  却见那老妪亦是目不转睛盯着白马。

  因为这是官马?又或是别的原因……

  结合近日见闻,罗艽思道:或许是曾有另一位骑着白马的官员,对她们做了什么?……

  罗艽盯着老妪。

  老妪则紧紧盯住白马,目光赤·裸,称得上肆无忌惮。

  她的眼底,并非是厌恶。

  而是渴望。

  *

  “我呀……算是山中难得的活人了。”

  破败柴屋内,老妪勉强扬起一个笑。“山的那边,已去不得了。啊……你们问婫英县的情况?……”

  大抵是许久见不着人声了,单从问询来讲,老妪对她们可谓掏心掏肺。

  不仅问什么答什么,也絮絮抱怨着从前往事,事无巨细,过分热情。

  老妪姓张,母父并不识字,便给了她张三一这个名字;然旁人多称她张嬢嬢。

  嬢嬢幼时家中饥贫,才至于豆蔻,便被卖作小妾。谁都唬她将享富贵,到头来什么许诺都落空,只染下一身治不完的病。

  于是一个雨夜,她从婫英县逃走了。

  没有名牒也逃不远,她误打误撞与山中樵妇相识,得其救助。好在并没有人来追捕她,是以她在山中的日子也算安耽。

  便如此过了十余年。

  后来樵妇年龄大了,人便没了。唯嬢嬢与大黄犬相依为命。

  只是嬢嬢说自己今年三十有七时,众人微几分诧异。只观相貌,其人身形佝偻,鬓发花白,眼下有斑,吐字间,牙齿暗黄残缺。分明是半百甚至花甲的相貌。

  可说到底,她也没有在年龄上扯谎的必要;罗艽深知,贫穷与饥饿确有在瞬息间夺走人生机的能力。

  张嬢嬢说着话,常常掩面咳嗽。她本就声音沙哑,咳嗽时,又像是有化不开的陈痰抑在喉中,听得人慌张。

  许嘉瑞这才想到,阮郁的芥子袋中还存了些许糕点甜食。

  她们将糕点递给张嬢嬢。

  嬢嬢摇头,并未应下。抬眼,盯了柴门缝隙,不知在看什么。

  屋外仅仅凉风枯木,与马蹄掷地的声响。

  许嘉瑞放下糕点,却是大黄犬蹲在她面前,像是在讨吃的。

  许嘉瑞扯了点果子糕,撒了点儿去。黄犬吃一点,许嘉瑞断断续续地抵;大抵许久未吃像样吃食了,黄犬吃得很欢,一条尾巴晃得急,还时不时来蹭一蹭几人裙角,先前恶狠狠的样子荡然无存。

  几人又聊几句婫英县的近况。

  周昭越说得不错,浚县堕落,烽火延至豫州城,婫英县也不可能幸免于难。

  官匪勾结,百姓遭殃。此刻县中该是饿殍遍野,却朱门酒肉臭。

  聊了盏茶时间,几人回头,终是注意到柴门旁零零散散的柴火。其旁,灶台上厚厚一层灰,水缸亦是许久未清理,壁旁险些生了青苔。

  许嘉瑞将手中糕点都放去木桌案,却是张嬢嬢将其递还。“不……不用了……我……”嬢嬢摇了摇头,话一乱,便又要咳嗽。

  许久稳了声音,她只再问:“可否……将那匹白马留下呢?”不等旁人疑问,嬢嬢又道,“我晓得,这马……我自是买不起的。可我方才已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想着与你们攀些联系。几位囡囡,可否怜惜我一深山孤妇……”

  周空闻言,疑道:“嬢嬢,你要这马做什么呢?”

  张嬢嬢忽而熄了声,支支吾吾,并不作答。

  周空便再道:“嬢嬢,倘若这只是普通白马,那我便送给你了,不过这马与我颇有渊源,也算是我儿时的玩伴了……抱歉。”

  “儿时玩伴……”张嬢嬢垂下眼,神色黯淡地喃喃。

  她看向大黄犬,“我与来福……亦相伴十余载了。”

  大黄犬吠了声,似是应答。

  许嘉瑞最终还是将手中吃食留在柴门中。先前并未想过这茬儿,她们只随身带了些易于保存的甜食糕点,是以此刻,她手中能拿出的也多为甜食。

  周空亦留下几枚值钱的东西。虽说此刻黄金一两亦不如贱粟一分,但也算半分心意。

  她们挥别张嬢嬢。

  直至从山腰再走出半里,六人仍然感慨。

  感慨世事颓恶,豺狼当道,百姓便永远在受苦。

  山间风色寒。

  却是周空陡然停下脚步。“坏了!”她瞥了眼自己空落落的小指,惊慌失措道,“方才我将玉镯卸下时,不小心也将扳指捎了下去……我,我得去把它寻回来……”

  能让周空如此惊慌,必也是个极珍奇的物件。

  旁人没多问,只道,“不急,那我们便一同回去。嬢嬢应当也不会太介意的。”

  周空忙不迭点点头。

  几人随即返程,熟门熟路且步子渐快,很快便再回到柴木屋。

  却见木屋囱顶,竟隐隐燃起黑烟。

  许嘉瑞一疑,喃喃:“我记得方才……灶台上分明空无一物啊。这是在烧什么呢?……”

  便是才推开门扉。

  屋内柴烟扑面,充斥着难闻的血腥气味。

  几人隐约呛了声,未开口问好,却见灶台旁那满是锈斑的锅中,正躺着先前那只大黄犬。

  锅中的水渐渐沸腾,滚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黄犬发出哀嚎。

  ——却没有逃。

  它分明可以抵抗,可以逃走,此刻却像是丢了魂,胡乱叫着,绝望地看着嬢嬢用锅铲狠砸自己的脑袋。

  犬吠声渐弱。

  张嬢嬢早就不是先前那般慈眉和善了;此刻的她像个灶台生手,毫无章法地举起破旧的铲,试图切断黄犬的脖颈。“吃肉……吃肉啊……”她喃喃着,眼里是饿极了的精光,浑浊的瞳孔似是在发绿。

  而许嘉瑞她们迈进屋中时,黄犬的脑袋被锅铲生生割下,便狗眼圆睁地滚落到柴门边。分明死不瞑目。

  半个时辰前,这只犬还吠过她六人——而片刻以前,它吃着糕点,亦温顺地来蹭她们的衣角,几分乖巧。

  而此刻屋中,柴火稀疏,锅底火光渐弱。

  一条生命消逝了。

  锅中的肉并未煮熟。张嬢嬢站在锅前,像是被烟熏了脑袋,整个人便有些神智不清;眼见沸腾的水歇了,她竟伸出手,扯了血肉,胡乱塞进口中。

  连毛都未去除的肉,自是不好吃的。是以张嬢嬢才将肉塞进嘴中,便皱起眉,开始剧烈地咳嗽。

  找水喝时,终于发觉柴门外的六人。

  视线相触,张嬢嬢眸底有一瞬的惊慌失措。

  她低头咳着嗽,仿似才觉察自己双手上鲜血一般猛然一愣,便无措地喃喃道,“我,咳……我……只是……想吃肉……咳咳……”

  “我只是……想吃肉。……”

  下一瞬。

  像是被掐住喉咙,张嬢嬢捂着脖颈向后一倒。落地时,正瞪着眼,颊上隐约两道浑浊脏污的泪。

  还不待旁人反应过来,她已经没了气儿;而那句“我只是,想吃肉”……

  转眼,便在这满柴屋的乌烟里,散了架,散了魂。

  再也无人听得见。

  作者有话说:

  换了个封面。原来那张人设可以去vb看【弗洛伊伦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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