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师姐【完结】>第五十八章 华灯初上 ◇

  ◎你我生辰。加更◎

  斜风细雨, 暗火孤月;轮回报应,屡试不爽。

  可一方“因”,由孽缘佳缘牵着, 寻至另一方“果”时, 究其细脉、究那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缘,那么其后模样, 定与意料大相径庭。

  或谩成罗汉,或仇逝江海。

  罪业循心。

  那么换言之,倘若对此业嗤之以鼻, 其后因果,便不可寻。

  贪官污吏没有悔改,尸位素餐,草菅人命。杀手认为自己在为民除害,不过偶尔过火;其庇护者视之利弊, 左右权衡, 决计偃息。

  诚然,官府内她人并无过错,却确分一杯羹。

  惟叶青洲因那善念之簪,得以避祸。

  贪官有贪官的责罚, 流放一场大火。

  杀手有杀手的悔悟, 坠于一方幻境。

  若说杀人个头、手上鲜血, 这二人本就不分伯仲,五十步百步。

  可单看报应……

  从锦官城驰往滁唐的马车上,窗外天光水色倒影,飞速掠过罗艽眸底。

  马车笭幔外有风鱼贯, 罗艽淡淡挨着清风, 在心中轻嗤:

  所谓报应, 本就无法对等。

  或看今日杀害阿文的男子、与此事毫不相干的紫衣女子,倘若真要刻板追责,岂不是紫衣女子也该锒铛一宿?

  毕竟她也无端行害。

  但唐谙自然没有遣人追查。

  常人与修道者之间本有一条界限,可不知何时起,这界限被划得模糊。

  ‘大概……’罗艽心道,‘师娘让我下山,也是想让我更多体味这些人与事罢。’

  厢位一角,叶青洲微微歪斜身子,侧倚在软榻边;面上泪痕已擦尽,眼下仍然隐隐乌青。

  她闭着眼,手却紧紧揪住衣袍。

  客栈之后,她没再说一句话。

  先前在客栈高阁,叶青洲将所有情理说于罗艽听。

  叶青洲说完,只空落落余一句,“我也不知,该如何了。”

  罗艽亦然。

  她望着眼前憔悴的人,心下风潮汹涌。

  而片刻之后,不知所以的唐谙自然如一个没事人般,向罗艽与叶青洲兴冲冲道别。

  “我错过了年夜,要与阿娘阿妹补一份小年啦!”唐谙道,“排场虽不大,但带三两友人还是可以的。我阿娘向来对修道者很是崇敬,定也很欢迎你们。”

  罗艽笑了笑,眼角余光瞥一眼叶青洲,才又向唐谙拒绝道:“多谢好意。”

  罗艽在猜叶青洲心意。

  滁唐,叶青洲自是要去的;但,绝不会想与唐谙同往。

  现已见过唐谙,叶青洲的设想被隐约打乱。

  在她的设想里,见一面唐真岷,表明来意,再将三清道人交给她的东西丢在唐真岷脸上。长生剑出鞘,斩一段凡魂,于是屠门之仇得报。

  但事实上,罗艽以为,七年前火光冲天的府邸里的叶青洲是小孩,眼下抱剑寻仇的叶青洲,仍不过一个孩子;年关一过,也才十五岁出头。

  就算没有唐谙这一变数,叶青洲也未必真能毫无差错地完成这份设想。

  倘若,她向唐真岷表明来意后,唐真岷不认呢?

  毕竟七年已过。而从锦官城向滁唐的这一路中,人人都说唐真岷是个顶天的大善者。

  前尘往事已说不清。舆言上,叶青洲不在上风。

  诚然,叶青洲剑术不赖,又有罗艽在侧,她必然杀得了唐真岷;倘若以幻心术为佐,神不知鬼不觉杀人,或许也非难事。

  可叶青洲是个良知尚在的人。

  人人得而诛之的贪官,葬于火海,其女为仇,去斩杀另一位被赞不绝口的善人——

  提剑的那一刻,她或许会犹豫,且心下煎熬。

  这份犹豫与煎熬,会酿作藤蔓,束缚住她的神魄——这对修道者而言,无疑是致命的。

  罪业循心,暗火轮回。

  简而言之,叶青洲的恨意被情理消解,便不足以支撑这份杀戮。那么此刻,良知反而成了阻碍;她自然而然地成为,被眈视的那一方。

  不论行善或除恶,一旦内心不定,必遭反噬——心下虽如此想着,罗艽却忽而扫了眼叶青洲身侧,陡然出声发问,“青洲,你说师娘交给你的,是什么东西?”

  叶青洲无精打采地抬起眼,神色虽恹恹,却还是递予罗艽一个小小锦袋。

  那袋子说来奇怪,分明小如婴儿拳掌,布袋空荡荡,掂着却有些沉。

  罗艽瞅一眼袋上红绳,最简单的缠绳系法,可伸手轻扯,又像个死结,半天解不开。

  等瞧见袋上浮纹,罗艽才喃喃道:“这是……芥子袋?”

  芥子袋源于兰芥州,是修道者之间极常见的法器:其以芥子存星罗,便于随身带。

  那么其上系绳,应当也被施了灵力,非特定人等无法解开。

  而一询问,竟然叶青洲也不晓其间何物。

  “师娘说,丢于唐真岷便是了。她自会解开。”

  罗艽隐约皱了皱眉,心道,这难道是曲儿曾说的……那屠门杀手的头颅?

  瞧着手中锦袋,罗艽忽感到一阵恶寒。

  恰是此刻,马车驶过滁唐地界。深冬之时,城岸枯枝萧瑟,天顶万里无云,一派晴光好天气。

  *

  滁唐更挨清都,系毗修仙大派风仪门,比锦官城繁华不少。

  等在滁唐安定下来,已是日暮。

  其间越问这城中情况,叶青洲才越是苦恼。

  因为百姓口中的唐真岷实在十全十美。

  便让叶青洲更摇摆不定。

  从客栈的房内走出来时,街边华灯初上。与白日相比,小摊小贩并未减少太多,一声吆喝一声嚷,华灯盈盈落落,映成数道鱼龙舞狮、雪儿金香桦。

  沉木阴冷的客栈房内,叶青洲面如死灰跌坐在榻边。

  罗艽见状,好说歹说、央了又求,才带着叶青洲朝街上踏出一步。

  罗艽闭口不提唐家事,却也想让叶青洲多逛一逛。

  不论报仇与否、心结何处……

  到底是散散心。

  沉静的夜里清风拂过,街边闹闹嚷嚷,倒几分年关未过的喜庆。

  直至瞧见巷口清辉花灯下,女男成群猜字谜,罗艽这才猛地忆起,原来今夜热闹非凡,燃得竟是上元灯火。

  正月十五元宵夜。

  宝马花灯,河岸小溪亮着火折子,朝白宣一碰,便成一盏河灯。

  人影憧憧星璀璨,波色粼粼月低垂。

  光影缱绻。

  人群虽闹,也只在这斑斓灯色中幻成一片虚影;亦让游街的罗艽心静不少。

  可光影外,亦有灯火阑珊处。

  罗艽身侧,叶青洲依旧沉着眸子,面色晦暗。

  她神色恹恹,浑身又素白,与周遭华彩格格不入,仿似喧闹灯火里一座寂静的寺,置一盏青灯苦烛。

  罗艽眼见着微风拂过,吹皱叶青洲那双玲珑的眼,留下许多愁绪。

  ……本不该是这样的。

  今日正月十五,本是青洲的生辰日啊。

  虽说在三清山上时,罗艽好像也未见师娘给青洲过生辰,可生辰一事,总该有些期待罢?

  陡然间,罗艽听见身侧一阵欢呼。是街边汤圆铺子揭了锅,许多孩子端着自己的小瓷碗,边笑边等小汤圆。

  孩子们热热闹闹的,一手小碗,一手纸糊的元宵花灯,脸上喜气洋洋。

  罗艽瞧着,心底由衷;可一摆眼,却见叶青洲依然没什么神色,仿似充耳不闻,步子挪得慢慢的,心不在焉。

  罗艽后知后觉心道,从锦官城到滁唐,她们一路未食,可算得上滴水不进——罗艽自己是辟了谷的,叶青洲可没有!

  叶青洲有没有心思吃,另当别论,可全然不食,总不合适。

  这华灯明媚,叶青洲却没什么兴致。

  罗艽走出几步,忽然闻见一阵馄饨飘香。

  “青洲,我饿了。”罗艽拉一拉叶青洲衣袖,低声道,“去街边吃口馄饨汤面吧。”

  叶青洲木木的,没有拒绝。

  见罗艽抬步,她亦步亦趋跟上。

  罗艽特地避开人群,寻一处热气腾腾的小铺。

  甫一入座,立有小二拿着菜谱子。罗艽与她耳语几句,小二连连点头,悄然离去。

  叶青洲看着桌案,也不在意罗艽点的什么。

  眼神游弋在四野清风里,却什么也没记去心上。她只觉着周遭闹哄哄,才有些烦躁。

  不知时过几何,小二端出一碗热腾腾面条,摆在她们正中央。

  热气氤氲,仿似还有些烫。

  罗艽把面碗推向叶青洲。

  叶青洲眼睫颤一颤,有些无措与不解,“师姐?”

  罗艽不由分说将竹筷递到她手里,“你先吃。”

  “我不饿。”

  “奔波一整日,你未进一食,怎会不饿?”罗艽叹道,又压低声响,“不管报不报仇,人要有力气才行啊。”

  见叶青洲仍然不动,罗艽又耷拉了眉毛,苦巴巴央道,“师妹,一口,就吃一口,抑或……喝口热汤?”

  叶青洲这才些许动容。

  她提起先前罗艽塞来的竹筷,从碗中夹起宽面。

  一入口,面香和着暖意,在唇齿间显出一片劲道,饶是心事重重的叶青洲,亦被引得馋虫大开。

  可吃着才陡然发现怪异。

  她本只想咬一条,岂料这碗里面条长得夸张,仿似这斗大的碗中只那一根长宽面!

  叶青洲边嚼着,有些茫然,于是含糊不清地喃喃,“这怎么……”

  是罗艽笑意盈盈道:“这是长寿面啊!”

  叶青洲依旧茫然,“长,长寿面?那不是生辰时……”

  “——今日正月十五,不就是我们小叶子的生辰日嘛!”

  隔着款款白雾,罗艽的笑眼轻漾起一片春意,“生辰日吃长寿面,可再正常不过啦。”

  盎然春色中,流莺与燕轻拂过水波,敲动叶青洲心中愁闷。

  她终于莞尔,“是啊。今日,是我的生辰。”

  叶青洲已许久不过生辰日,如今见到这长寿面,都有些许陌生。

  上一次吃这些,是什么时候?

  叶青洲已不记得了。

  此刻,她仅仅垂了眼,慢条斯理吃着。

  直至最后一口,再端起碗,将面汤都喝尽。

  “谢谢师姐。”

  她擦了擦嘴,轻声道。

  罗艽一挥手,“嗨呀,不谢不谢。”

  二人走出面摊,清凉的风一过,吹散许多醺然。

  夜色弥漫,街边人隐约稀落不少。

  叶青洲依旧跟在罗艽身后,算不上释然,但好歹显几分轻松神色。

  行到半路,她忽出声问,“师姐,你生辰是哪一日?”

  罗艽一愣,眨眨眼睛:“问这个做什么?”

  叶青洲:“师姐为我备了生辰礼,我自然也……”

  “这算什么生辰礼。”罗艽把她拉到身侧,“你要真喜欢,我们回山上也天天吃。”

  她语气玩笑,于是一双桃花眼也潋滟波光。

  叶青洲半推半就,嗔怪一句:“师姐。”

  见她面色回暖,罗艽自然也乐。“既然你问我生辰,那便与你说个趣事儿吧。”罗艽笑道,“其实呢,从记事起,我便居无定所,压根儿不晓得什么生辰。还是后来师娘用命理推演,我才知道几月几日。亦是正月,不过正月廿四——更巧的是,十年前正月廿四,这就是我在三清山那破庙里初见师娘的那一日!”

  “真巧!”叶青洲亮着眼睛点点头,又皱眉一疑,“可是……破庙?师姐,三清山哪儿有破庙啊?”

  “就是千里陂啦。当时啊……”

  “……”

  上元节末,她们沿着河岸走向客栈,罗艽悠悠讲起从前事。

  夜深露重风冷,叶青洲裹紧素锦裘袍,却笑得嫣然。

  恰若桃花。

  所有似是而非的重重心事,都在这片冷冽却醺然的风里,化成鼓擂般的心跳。

  分明毫无章法,却让一切显得如此旖旎。

  *

  “小忆,在看什么?”

  滁唐元宵夜,荷塘街边,唐谙瞧着自家小妹对着河面目不转睛。

  “……没什么。”小妹回她。

  不过瞧见对岸灯火盈盈,一双穿梭夜中、却明如光火的人影。

  一黑一白狐裘鹤氅,各背一把长剑。

  她们面上笑意静而清丽,淡如春风,居然让满河华灯都黯然。

  仿似桃李冰霜,一对人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