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意绵绵剑。◎
次日天光正好, 前夜的新雪也融了大半。
寝居门前斜阑飞雀,皆被天光镀一层金,檐下滴漏水帘, 亦混入许多泥脏。
师娘下山的第二日, 罗艽带着叶青洲,俩人仨剑, 风风火火又去了七寸台。
山道上,几位大娘迎着朝阳与她二人寒暄。
“小艽,带着师妹去练剑哪?”
“是啊。”罗艽笑着对她们挥起手。
“师娘这些天不在, 我和师妹得互帮互助呀。”
大娘们笑着散开来,为罗艽与叶青洲让出上山的空道。
叶青洲讷言,行进时缩在罗艽身后,活像个初次上街的小孩儿。
却是人群里一道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叶青洲脸上。
那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 瞧来已近耄耋之年。罗艽认得她, 隐约记得是与师娘稍亲近的人。
而此刻,那老妪像是被谁定住了,才一言不发盯住叶青洲,细细瞧着对方眉眼轮廓, 一遍又一遍审视。
叶青洲觉着不自在, 罗艽与周围人也觉察出几分不妥。
罗艽抬手挡住叶青洲, 似笑非笑望向老妪,“好阿妪,别看了。我这师妹脸皮薄着呢。”
那老妪面无表情瞧了眼罗艽,不再发话, 周围人才笑着打哈哈:“小艽, 小叶, 别气别气。老阿妪就是这样,怪里吧唧的。”
叶青洲摇头说“无妨”。
倒是罗艽用眼角余光盯住那位老妪,想看出个所以然。
雪后的山道湿漉漉的,那老妪的手杖微微打了滑。可踉踉跄跄站定,她仍然一副心有愁思的模样,喃喃一句,“可真像啊……”
罗艽心下一滞,却没来得及思索其中奥秘,身边的叶青洲已有些不耐烦。
她撅起嘴,拉着罗艽衣袖,“走啦,走啦。”
罗艽这才回神,回握住叶青洲的手。“走。”
*
前日学驭剑,这日学御剑,瞧来或许有些向往一蹴而就的嫌疑,可瞧着一手木剑一手掐诀的叶青洲一副游刃有余模样,罗艽无由来地感到许多欣悦。
看着叶青洲一步一个脚印,罗艽仿似亦得偿所愿,心下快意不已。
御剑是项苦差事。
倘若一个不留神,整个人从高处坠落,那得在病榻上吟吟作苦十天半个月,到头来啥也没学会,反而对御剑一事多有抵触。
罗艽便站去桩台边缘,牵着踩着木剑的叶青洲,一点一点拉她朝前走,沿着七寸台绕了一圈又一圈。
其间叶青洲几次没踩稳,红着眼惊呼一声,罗艽手疾眼快将人拉回身边,安抚几句,又抬手把摔落的木剑召到七寸台上。
几个时辰过去,叶青洲早就熟门熟路,却还是会大意踩空。
罗艽便一手把人拉进怀里。
叶青洲抱紧她,小脸埋在罗艽衣襟处,“哎呀哎呀、师姐、方才好险呀”地长吁短叹。
罗艽于是轻拍了拍她的背,以示安慰。
可下一轮御剑,同样的路线同样的招式,叶青洲再次粗心大意。
眼睁睁看着桃木剑掉下桩台,她兔子一样缩回罗艽身边,一把抱住罗艽。
罗艽叹着气,摇摇头:“你再这样,我都要怀疑你是故意唬我了。”
叶青洲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脑袋,讷讷几声,才又羞赧道:“抱歉,师姐。是我太不熟练。”
罗艽半信半疑松开她。
此后,叶青洲御剑,才终于有了点儿神气模样。
然而半刻钟后。
瞧着叶青洲重蹈覆辙、第百八十次撞进自己怀中的罗艽:…………
叶青洲:“抱歉抱歉!”
“……”
罗艽并不傻。
这样的情景多了,她也看出许多不对劲。
叶青洲的能力并不差劲,长生剑或许驭不利索,但御一把桃木剑,那实在绰绰有余。
然而眼下,她和罗艽同时站去七寸台,本该剑法凌厉,怎么就显出这样一副担惊受怕的生手模样?
罗艽瞧了眼身边叶青洲,心下暗道:师妹莫非是……
啊!
莫非是嫌我在身边影响发挥,却又没好意思明说,才时不时捣乱,想让我知难而退、速速滚蛋?!
可瞧了眼叶青洲小心翼翼神色,罗艽又读不出什么嫌弃的情绪。
只心道,算了算了,我走便是。
罗艽一抬眼,不觉已近日暮。
她陪着叶青洲在桩台上又走一圈,才找准时机,从七寸台一跃而下,对叶青洲挥挥手,“你好好练,我今日的书册还没翻几页。”
说完这些,罗艽都要在心里为自己鼓掌:很好很好,给彼此一个台阶下,彬彬有礼又不失尴尬。
叶青洲抱着剑望向罗艽,有些怅然若失,“师姐,我,我还没练好呢……”
罗艽:“啊,那抓紧练罢。酉时带你去食肆。”
叶青洲:“……”
这显然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罗艽眯了眯眼,不明所以地心道:这不如她所愿吗?怎么这副依依不舍的模样。搞得这样给我面子。
七寸台上,叶青洲见罗艽已然翻开书册,晓得再央便显得突兀,才又拿起剑。
叶青洲踩着桃木剑,一点一点前行,直至脱离桩台轨迹,御得又快又稳。
显然比方才罗艽陪着的时候要更为利落。
罗艽心下啧啧几声:之前果然是嫌我碍事。
顷刻暮色苍茫,夕阳西照,酉时的清钟响彻三清山畔。
罗艽合上书册,揉一揉眼睛,瞥见叶青洲半踩在桩台上,便大剌剌叫唤一声:“师妹!吃……”
岂料才喊出几个字眼,那七寸台上的叶青洲仿似一阵惊动,一脚凌空踩去,整个人便从空中摔下!
万幸罗艽离得不远,丢下书册飞身跃起,才赶在人重重摔在石板地上以前,将她双手托住。
叶青洲紧闭着眼,两只手握成拳头,一副怯生生模样。
倒让罗艽开始反思自己:我方才叫得真有那么大声?居然把人吓下桩台?……
怀里,叶青洲显然松下一口气。
她像只红着眼的小兔子,急匆匆抱住罗艽,一双手箍紧她脖颈,“师姐,师姐……师姐……”
罗艽失笑:“你真行。御剑不摔,要吃饭了,反而摔得这样可怜。”
“我,我也不想的。”叶青洲埋着头,“师姐,谢谢你接住我。”
罗艽吊儿郎当地应了几声,才要松开抱住叶青洲的手,哪想对方像是铁了心要赖她身上,死命捉住罗艽衣襟,累得叹气,又口齿不清道,“今天练剑好累啊。走不动。”
“叶青洲。”罗艽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不是小孩儿了。你现在都快和我一样高啦。”
言罢,罗艽自己也奇怪,明明嘴上说着“不是小孩儿了”,那这副哄小孩儿的语气又是怎么回事?
但叶青洲到底还是个听话的好师妹,一见罗艽确实没打算抱着她走太久,立刻便松开手。“抱歉,师姐。”
罗艽一挑眉,“这有什么好抱歉的?走吧,去吃饭。”
“好。”叶青洲轻轻应了声,又道,“师姐,师娘是不是还给你了一项任务,让你去瞧一瞧后山那棕熊?”
“是啊。”罗艽瞥了眼叶青洲,“她催你监督我啊?”
叶青洲低下头,“没有。但我想去汤池洗漱了。”
言下之意,棕熊那事儿没解决,叶青洲也不敢去后山;所以不是她替师娘催促罗艽,是她本人对这事儿也挺急的。
可罗艽也没什么头绪。
她总觉得这事儿不打紧,师娘早就看出棕熊端倪,却还如此优哉游哉,显然也不把它当回事儿。
但眼下……
眼下,叶青洲在山道上驻足而立,盯紧罗艽,像是下定决心。“寝居的白水太冷,我已两天没有沐浴。我今夜就打算去后山。”
罗艽不咸不淡“嗯”了声,等着下文。
叶青洲捉住罗艽衣袖,一字一顿道:“师姐陪我去。”
不像是请求,是命令。
罗艽又是不咸不淡一声“嗯”。
“怕就直说嘛。”她拍一拍小师妹的脑袋,笑嘻嘻道,“等下吃完再歇会儿,拿上剑和衣裳,师姐带你去闯后山~!”
*
月色清辉的夜。
曲儿坐在医馆檐下,愣愣地望向屋外树影横斜。
距离听完胡月那故事,已经过去一昼一夜。
曲儿木桩似的坐着,明明心乱如麻,可整个人木木的,像是丢了魂儿。
胡月曾杀的那个乌官,尔后杀害的耍剑女子,分明就是叶青洲的母父!
曲儿清清楚楚记得,三清道人教叶青洲练剑、又逼得这样急,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看见叶青洲亲手除掉仇敌。
所谓仇敌,不论是否还有其她人,但胡月,定是其中板上钉钉的人选。
‘可我此刻……’曲儿心道,‘居然与那小叶妹妹的仇敌共处一室,又相谈甚欢么?’
在昨夜胡月说出那些往事,曲儿仍然有些心存侥幸。她想,小叶妹妹的高府,是一场大火屠了满门;而依胡月所言,她分明只盯了乌官与贪财东两条命。
“你说你杀了两个酒囊饭袋,又错杀一位善剑的女子。除此之外,不再有她人了罢?”曲儿问胡月。
胡月瞧着她,仿似觉得有些好笑。“曲儿,你未免把杀手都想得太过仗义。”
胡月道:“杀手可不是什么侠士,拿钱办事罢了。也曾杀过许多良善之人。我现在是病躯一道,一把宽刀对我而言,都有些太过沉重;可少时自诩刀法凌厉,人家向我买三五条命,我或许杀得十余人等。”
“碍我者死,挡我者死,方成所谓杀戮之道。”
*
医馆外,一道冷风吹得曲儿直打喷嚏。
她摸了摸自己冰冷的面颊,一个激灵站起身。
不知何时开始,城内大街浓雾渐起,忽地便没了人影。
往日街边该华灯初上,可眼下,只余几个幽幽明灭的破碎纸灯,随风飘着,像是灵堂口嬉笑的纸人。
曲儿打了一个寒颤。
她瞧见浓雾包裹的街口,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踱步而来。
是三清道人。
曲儿登时明白此刻这锦官城的街上都发生了什么,以及之后,将要发生什么。
曲儿绞着袖子站起身,不自觉后退,一脚磕在台阶上时,才惊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曲儿踉踉跄跄摸上医馆木门。
木门“嘎吱”一声。曲儿无由来地想,荒郊野外藏着死尸的古井,其上一层厚厚木板,被揭开时,大抵也要发出如此渗人的响动。
原本灯火通明的医馆内,此刻了无声息。
所幸医馆内铺陈仍如往常。曲儿慌不择路爬上楼梯,手脚并用,在堆满厚厚灰尘的木板上,留下许多狼狈不堪的手印。
“月——”
曲儿“哐当”一声砸开房门。
房内,胡月支着胳膊半趴在榻上,手里把玩一只狐狸面具,神情倒是惬意如常。
曲儿砸开门的那一刻,胡月手上的面具应声落在地上。
面具怎么瞧也是铜铁材质,榻下不过软塌塌木地板;怎料,那面具竟生生碎成两半。
无视曲儿那火急火燎模样,胡月捡起面具,悠哉“啊”了声,仿似有些许惊讶。“真当是不祥之兆。看来有事儿要发生了。”
“已经发生了!有人来杀你了!”曲儿又急又气,三步并两半地上前,要将胡月朝屋外拉去。
只换来胡月毫不留情的一推。
胡月仍然靠在榻边,听不见似的,端的是一派气定神闲。
“你听不见我说什么吗?”曲儿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低吼,“有人要来杀你了!”
胡月像是笑了笑。
忽又垂下脸,捂唇轻咳许久。
她分明而立年岁,却咳得像一位花甲老人;嗓音比初见时分还要沙哑许多许多。
一声一声,听来撕心裂肺地疼。
曲儿站在一旁,忽而有些不知所措了。
却是胡月从榻上站起身,为她指了指窗外。
胡月缓声道:“曲儿,瞧见窗外那道河了吗?从前是没有的。”
说着,又是几声低哑的咳。
“我猜,那便是阵眼。”胡月第下眼。
曲儿第一次见她这般模样,温顺,憔悴……
亦坦然。
“抱歉。是我连累了你。”胡月对她笑了笑。
转眼,她伸出手,将曲儿拉至窗边。
窗外的夜,死一般寂静。
就连高悬空中的月亮,也如同一方剪影,被粗糙地粘在黑暗里,却放不出光亮。
曲儿问她:“你知道是谁想杀你么?”
“不知。”胡月笑了笑。
她倚在床前,望向窗外死寂的夜景,语气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快。“我仇家太多啦。”
顿了顿,仿似又想到什么,才自嘲地笑了笑,温声说道:
“可惜……我已强弩之末,哪里禁得起这样大的阵仗?就算眼下逃脱,不过再去另一个医馆藏起来,治一治我这痨病。但我的身体,我自己亦是清楚。折腾来折腾去,熬不过这个冬天的。”
胡月护着曲儿坐上窗棂,面上忽而扬起一个笑。“曲儿,我手上许多血债,是个实打实的坏人。”
“可坏人偶尔也想救人。”
话音落下,胡月抬手,将曲儿从二层高的医馆猛推下去。
曲儿落进风里。
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身下本该是深湖一片,可曲儿却像跌进草垛;周身又干又燥,惊起一阵瘙痒。
但曲儿知道,自己仍在幻境之中。那么这些景色,便全都是假的。
唯有耳畔那遥遥而来的声音,才最是真实——
“曲儿,从今往后好好活着。别说你见过我。”
作者有话说:
本来以为今天这章能写完师姐师妹情意绵绵剑√+一起泡温泉+三清道人的杀人幻境√+解决大狗熊之谜,没想到还是高估自己了。
泡温泉什么的,下章再搞吧(。
亲友和我说,读者友友都是鱼的记忆,比如本章,看完只会记得三清杀了胡月,却不记得本章前半段,师姐师妹贴了多少次,以及师妹的小心机。(抹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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