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断不可能如此嚣张。可她是叶青洲。◎
清都仲夏夜, 秀荷盈香。
罗艽与林稚一同出发,乘着林家的彩轿,平平稳稳到了一酹江月庭。本想和她们一同进去, 不料在门口便被拦下。
门差瞥了她们一眼, 不放行,只潦潦解释了句, “此为宁王道。”
罗艽不明所以地“啊”了声,以为他要察看请柬,便将手伸进袖口,
却听林稚压低了声音道,“啊呀,不该带你从这个门进的。朝党之派暗中分流,我们这是站到周宁王的位置啦……”
罗艽袖中的手一顿,觉得好笑。“连从哪个门进都有讲究?”
“不妥, 不妥。”林稚喃喃, 才要转身求助母父,却看她二人早就融进人群,相谈甚欢。
“她们都忘了我这个女儿了。”林稚小声自嘲一句。
诚然,倘若真要纠关系, 林稚的父亲林宿珉为作贾民商, 那还是和周宁王周怀元更近些。
是以, 林稚瞥了眼不远处摩肩接踵的人群,反过来劝罗艽,“说起来,你那请柬上打这千钧公主的印, 而周宁王与她向来不对付……怪我怪我, 忘了个中道理。你朝那西边走几步, 那里当有长公主的人。你算她们那边的人,我们……还是隔远些罢。”
罗艽佯怒,没好气道:“啊哟,方才途中还一口一个‘姑奶奶’地叫,现在就要避嫌啦?”
“途中是途中。进了一酹江月就不一样啦。”林稚努努嘴巴,又学罗艽腔调,“啊哟,姑奶奶,缘何我们才十四,却要计较那么多官场道理。”
罗艽皮笑肉不笑‘哼’了声,翻了个白眼。“你明明很乐在其中。”
林稚吐了吐舌头,拎着自己的小荷包,蹦蹦跳跳便走了。
看着林稚的身影消失在人群,罗艽抬起步子,要从方才林稚指过的方向进去——岂料才刚转头,就被人用手肘一挡,推到墙边去。
“滚开!别挡道!——”
循了这声恶狠狠的叫唤,罗艽回头,只见一个马夫、一个门差,一左一右站在她两侧,满脸横肉凶神恶煞,活像刻在罗刹殿外的恶鬼。
旁人避之不及,罗艽却是无知者无畏,回头狠狠瞪了那两人一眼。
马夫立刻瞪起那双铜铃眼,骂了句脏话,举起汗涔涔的大手要往罗艽脸上招呼。
罗艽盯着马夫的手,握紧拳头:不把这人头打歪我就不——
“住手!”
一道温和却有力的声音从顶上穿来,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循声抬头。
竟是轿里的人。
她衣着朴素,纯白与翠绿交加,隐有楹草香气;三十出头的年纪,瞧来温温柔柔的,长相明艳端庄。她发髻中一只彩凤金钗,除此之外再无配饰。
但即便如此,也不掩其人气质——分明是一派贵气天成。
金钗女子踩着短凳下了轿,站去地面时,还顺势拉了罗艽一把,让她从马夫身侧远离。
“宁、宁王妃!”
金钗女子一下轿,周围立刻跪倒一片;就连不远处那些显然有些身份的,也都对着她微福了福身。
这架势看得罗艽一阵腿软,正寻思着自己是否也要跪下,金钗女子居然拉住她的手,细细查看。“没被打着吧?”
前后境遇相差之大,倒教罗艽有些受宠若惊。
她抽出手,“没、没事儿。”
“没事就好。”金钗女子抿唇一笑,再扬起头,看向先前举止粗鲁的马夫与门差,“得给小孩子道个歉呀。”她语气调笑,眼中神色却认真。“莫不是第一次参与这些场合?这小孩儿要真是哪家女眷,您二位就得掉脑袋啦。”
这话说得两个壮汉背后发凉。他们也不知道这宁王妃是什么意思,只得顺着她的话来。
“回、回王妃,小的知道了!”他们伏在地上爬了几步,又齐刷刷地转向罗艽,“对不住!对不住!”
罗艽扯扯嘴角。“……那倒不用。”
她朝着金钗女子附身作揖:“多谢王妃解救。”
宁王妃拉起她,只淡淡道:“没什么。我只是想,倘若我也有女儿,当是与你一样的年纪。出手相助不过偶然,不必太放在心上。”
罗艽听着,眼神却不自主地瞥见那王妃厚实的衣袖与衣领。
亦注意到她那额上的薄汗。
分明不是畏寒,却在这炎夏里捂得这样严实么?
犹疑之间,罗艽顺势反握住这宁王妃的手,慢吞吞站直了身。
借此势,罗艽终于瞄清对方蹊跷。‘果然。’她心道,‘腕边青紫,分明是勒痕。只怕再往上还会有更多伤处。’
“你……”
罗艽与宁王妃不约而同开了口,却谁也没说下去。
她们听见不远处,一片哗然声响。
一同转过头,只看几步之遥外,一位身着茶褐衣袍的男子春风满面、笑意盈眼,“阿玉!”
他大步流星走来,揽住宁王妃,笑得温柔,“可让我好找。”说完,男子视罗艽如无物,笑嘻嘻地揽着人走了。
罗艽:“……”
等那二人恩恩爱爱地走进一酹江月庭,身影消失在门内,周围人仿若才反应过来要吐息似的,开始窸窸窣窣地交谈。“宁王与宁王妃……还真是恩爱啊……呵呵。”
最后一道笑声不明不白,甚至还有些刺耳。
罗艽心下犹疑,还想跟着多听几句,忽然在人群里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人身板挺直,着一身蓝色官服,整个人神色冷峻,一眼望去,竟如青林翠竹,飒飒清爽。
而此时,“翠竹”不情不愿地向她走过来,清峻的脸上堆满阴郁。
罗艽好整以暇地抱起手臂,站在原地。
她多留意了一下,这周昭越走来的方向与方才周宁王的一致。
罗艽暗自心道:怎么,长公主与周宁王不对付,这周昭越倒成了例外啦?
而另一边,周昭越也是百般不情愿。
她在大理寺待了三年,过手的案子成百上千,没有一例冤错,更不存在漏网之鱼。
民间百姓的诉讼暂按下不表。周昭越也不是没和修道之人打过交道。
修道之人比她们平常人更讲求一个“道”字,天清地浊,道法长生;倘若不遵循,则必遭反噬,甚至天打雷劈——
就比如百年前漠江城城主陆离辛。
虽说是百家围剿,但谁都清楚,这人最后落个魂灵俱散的下场,与她本人遭天道反噬密不可分。
诚然,单让那些修道者以内心约束遵从她们的皇家法,确实有些傻劲儿,可这几十年间——除了那风仪门叶青洲——还真没出过什么大乱子。
即使背地里,各方势力根本就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联系,然而明面上,还是那副井水不犯河水的平和样子。
毕竟修道之人公然参管尘世俗事,总有些掉价儿。
岂料,眼前这位渔村女,和那叶青洲一样!甚至那些颠倒黑白的能力,与后者相比,显然有过之而无不及。
甚至于,这条漏网之鱼还堂而皇之参加皇家聚宴,没事人一样地东瞧瞧西看看,先是与那林家女搭话,现又搭上宁王妃……
对这渔家女,周昭越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可罗艽也没太在乎她。
罗艽只心道,这一酹江月庭里三层外三层,光有请柬还不作数;而眼下跟着周昭越一同走,总算是进去了。
周昭越也没同她多寒暄,简单介绍了一下庭中布置,便向周边摆摆手。“戌时开宴,这期间不要惹事。”瞅着罗艽那小个头,周昭越还是下意识把她当小孩,“我就在西南亭角这处,有事也可寻我。”
她上下瞥了眼罗艽,指指亭子。算是有个照应。
罗艽“哦”了声。
“不过我也很难顾得你。”周昭越又道,“若真待得无聊,就去找燃春。”言罢,她指了指人群里一位扎着俩小麻花的女孩,指完,也不管罗艽有没有看到,周昭越错身与旁人说了什么,诧异地一挑眉,便大跨步走了。
走的时候还带起一阵风。
对着周昭越的背影,罗艽没好气地扯扯嘴角。
她觉得自己像个被抛来抛去的绣球,或者被踢来踢去的蹴鞠,没脸面得很。
然一眨眼,在瞧见面前池光与装满餐盘的连绵桌案时,她心中那点不满立刻烟消云散。
茶食刀切、合意佛手、桂圆雪山梅,还有许多罗艽叫不出名字的,洋洋洒洒排满桌案,其中以甜食居多。
正和罗艽心意。
前世她活了二十七年,辟谷了十年,但这十年间,她并没有真正地放下口腹之欲;就连彼时游历,她也是以民间说书人绘制的‘九州美食图’为大致路线,闯遍大江南北。
她也并非什么达官显贵,无需端个架子,是以,一不留神,竟成了庭内吃得最开怀的人。
池塘边,有宫女提着灯笼,和身边伙伴介绍那池中睡莲。
“前区栽的都是龙飞与三色莲,侧边则是杏黄、粉霞与玉蝶。……”
“哇啊!单是小小荷花就有这么多学问呢。……”“……”
罗艽一面吃着嚼着,一面混进宫女队伍里,慢悠悠地荡着。
她只想到从前溽暑时节的三清山,也曾是秀荷纷纷。那时天光催得万物萎靡,三清山清凉的泉边,绿荫笼罩淡淡荷香,便成了避暑胜地。
偶尔斜雨如珠链坠地,打在荷叶上,倒真应了那句水光潋滟的诗词。
簌簌林风,轻且悠长。
罗艽看着荷花,愣愣杵在原处很久。久到周遭人影憧憧、笑语盈风,换了一路又一路,却仿若都与她无关了。
她只是看着满池荷花,和那一方清冷如梦的月色。
——便就是在这样一方景色里,她瞥见水池最末、荷塘的最边缘,垂绦杨柳下,有两个人正紧紧相拥。
罗艽看不清那二人的形容,只知道是一女一男,前者身量不算太高,后者倒是清瘦,个高腿长。
罗艽下意识地躲进身边树丛。
她伏在树干边,借月色打量那二人,竟觉得这女子越看越眼熟。
鹅黄衣衫,羊角辫儿……
是先前在锦官城衙府中,周空身边的小丫鬟?
罗艽小声念叨出一个名字:“玉罔……?”
下一瞬,有人出现在她身后。
罗艽立刻噤了声,警觉地回头。
月色朦胧,周昭越站在其中,于是深蓝色的官服也融在月色里。
那人正迎着月光,清润的脸、平静的眼,都和了那柔光,进而变得无比澄净;仿若洗尽了那身被官场浸润的铅华,只留下一片清澈。
周昭越淡着神色,将食指抵在唇边。
“——嘘。”
*
戌时一刻,仲夏宴启。
如那祈元殿的早朝一般,高台正中,也是一张阔气的龙椅;可又仿若是垂帘听政,龙椅周围笼着许多帷幕。
罗艽坐在席末,与那老皇帝隔着十万八千里,也闻到许多药草味。
老皇帝左侧的男子,正是罗艽在一酹江月庭外碰上的宁王。
而他右侧……
待看清了那人面貌以后,罗艽隐隐皱了眉。
她确信,这就是一刻钟前她在池塘边窥见的另一个人影。
与玉罔幽会的人……居然是当朝太子,周婺?
这都什么关系?
罗艽垂下眼,揉了揉眉心。
周婺二十有二,也正是翩翩年少、风流潇洒的年纪;相比于同辈的周空、周昭越,身型倒大差不差,却分明有几分体弱多病的姿态。
不知怎的,瞄了眼那帷幕后咳嗽不断的老皇帝,罗艽心中竟蹦出‘有其父之风’五个字。
罗艽觉得好像撞见了什么大事,又好像没有。
高台处,那老皇帝仿似早就没了什么说话的余地,偶尔出声,居然都是咳嗽。而在罗艽思忖之间,台上本在平和交流的几人,言辞之间忽地带上了许多讽刺意味。
罗艽边吃着,凝神静听。
国库、花园子、铺陈云云,她们说起话来文邹邹,却也绵里藏针。
听来听去,罗艽算是懂了半点儿。
相比于往年兰堇、白昙为主,其余为缀的布置,今年一酹江月庭的宴席,主观花卉统统被换成了清荷。便是那周宁王觉着,此番铺张实为不妥,大张旗鼓,劳民伤财;又或者其中有什么旁的缘由……言而总之,十分值得深究。
周空倒没被他绕进去,端着她那白瓷盏,呵出一口气,笑也得体。“本来花园内理就归本宫管理。我是不知,宁王也对这些事情感兴趣了。”
“答不上来?”
宁王周怀元灿然一笑。“那便说些有意思的吧。”
“长公主可知,一刻钟前,小河池畔,有人窃窃幽会?”
此话一出,满座寂然。
幽会之事,大可大,小可小。就看是谁说、怎么说。
以及,谁来说。
罗艽的视线扫过台上几人,最终落在那太子周婺身上。
她敏锐地感觉到那周婺的神色倏变,时而青紫,时而又惨白,竟像是那织染坊的染布,煞是精彩。
就差把‘对号入座’四个字挂在脑门儿上了。
罗艽忽想到月前,周空说自己有个不太聪明,却总是更受重视的太子哥哥。
罗艽大概能懂她的心情了。要是自己处处都做得顶好,却被这么个傻子压在头上,心里舒坦才怪呢。
席间,周围人也都竖起耳朵,屏息静气地听着。
就看众目睽睽下,那周宁王摸了摸鼻子,满面笑容,优哉游哉地站起身。
他的视线落在周昭越身上。
周怀元:“少卿?”
周昭越抬起眼,虽不明所以,但还是起身,规规矩矩作了揖。“宁王何事?”
周怀元反问:“你没什么想说的?”
周空忍住白眼,压下心中那句‘有屁就放’,面上还是笑意盈盈。“宁王不妨有话直说。”她道,“不必藏着掖着。”
周怀元摊开手,“那本王便直说了。”
他指了指周昭越,又对着江月庭内的家眷们随意点兵点将。
视线最终落到席位末端。
“那儿穿黑衣的小宫女瞧见没有?”周怀元压低声音,对着周空笑盈盈道,“乖侄,真当是火烧眉毛的大事情——这是葡萄架倒了啊。”
席间,罗艽一个激灵,一股脑儿推掉手中吃食,视线落在自己黑色的袖子上。
她只觉得一阵寒意窜上脊背。
不是说周婺?
先前所有看好戏的情绪,都在此刻变成了余悸。如同反噬。
探寻的目光越聚越多,大多不怀好意。戏谑嘲弄者有,怜悯者亦有。
无尽的夜色里,所有人窸窸窣窣的响动都被放大。
罗艽呆坐在原处,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葡萄架?所以那周宁王说的,是她和……周昭越??
罗艽的脑中,‘腾’地一下变得空白。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岂料,高台上的周空不怒反笑,且愈笑愈大声。笑声之爽朗,竟让周怀元都觉得惊异。
几步之遥,周昭越也没忍住似的,轻笑一声。
再抬眼,她仍保持着先前谦卑的姿态,佯作尴尬,“宁王这是……成心想让下官难堪啊。”
她的语气里莫名带了几分笑意。
轻快的笑意。
周空在百花榻边笑出眼泪,“葡萄架!哈哈哈哈……”又捂着脸,对着罗艽招了招手。
“哈哈哈哈!乖、乖孩子,到本宫身边来。”
罗艽攥着衣角,全然一副羞赧又惊怕的模样,低了头,沿着席台边缘,匆匆向周空、周昭越走去。
终被周昭越轻轻拦下。
周昭越面向罗艽,另一手摊开,指向周宁王。姿态仿若介绍旧友般惬意。“这是你的眷叔父。”
周空在台上擦拭着眼泪,止不住笑似的。
周昭越点了点罗艽的肩,循循善诱似的,又重复道:“这是眷叔父。”
罗艽忽而双眼通红,呜咽几声,终于看向高台。
却不敢与周宁王对视,只泣涕涟涟、泪眼朦胧地看向周空。
“嫂嫂!你们皇宫里的人都好可怕啊!”
*
一份乱指鸳鸯谱,终于算是落得有惊无险。
而周宁王那边闹了个大乌龙,也没再找过周空麻烦。
周怀元捏碎一盏夜光杯,看着周空、周昭越与那黑衣宫女装扮的人一副‘一家亲’模样,只心道,蠢货!那赵越哪儿来的妹妹?
他握着夜光杯的碎片,指尖划出血痕。
宁王妃垂着眼,拿着帕子,替他细致擦拭。
周怀元将手一收,握成拳,突然又朝前探去。
宁王妃下意识一躲。
哪知周怀元竟将尚淌着血的右手抚上她面颊。
周怀元的眼中,戾色一闪而过;开口时,半是调侃,半是嘲讽。“好阿玉。你总算不是做了件蠢事。你在门前大张旗鼓救下的小妮子,居然是那赵越的野妹妹。”
宁王妃半跪在地上,眼睫忽闪,还未开口作答,倏尔听见一道烈风。
那并非自然风象。
霎时间,周遭管弦丝竹、歌舞翩翩,都被那风声盖过了。
只见空中出现一道流昼似的光,猝然可见一袭居丧似的白衣。
剑气在池面划出一片波痕,倒映在池间的圆月也猝尔散开。
受到殃及的荷花簌簌而落。
剑气呼啸而来,如同在黑夜里撕开一道凛冽寒光。
这仲夏席中,并非没有修道之人。可这兰芥州的国师、龙吟岛的右相,甚至风仪门的池长老——哪个不是好端端地坐在席间?
唯独这来者,迟了不说,还御剑穿行;踩着一把举世皆知的名剑,稳当当停在皇亲贵戚的面前。
诚然。
旁人断不可能如此嚣张——
可她是叶青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