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想离他近一点。”

  现场一片哗然。

  很大程度不是因为震惊这个事实,而是他们根本就没反应过来刚才这句话。

  而在几秒之后,观众真正反应过来时,场面瞬间失控炸锅。

  “啊?”

  “哪个哪个,哪个‘狗蛋炒猫’?”

  “什么,那戴面具的就是他啊!”

  “什么鬼,那这么说,‘苏南’不就是他同学了吗?”

  ……

  更多的人则是不相信。

  这简直是巧合他妈给巧合开门巧到家了,一个节目竟然出了两个隐藏的绿江耽美区大神,而且这俩人还是同一个学校同一个专业,据传还是同一个寝室的——可能吗?

  谢安乔也震惊。

  他震惊的不在于这句话的内容,而在于这句话的出场方式。

  他一直以为项初实在不好意思,打算就此隐藏马甲,所以也不曾想过声援自己;哪儿知道,咱敬爱的班长大人等着在这放大招呢。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说的就是项初这种。

  “对的,就是绿江纯爱区的‘狗蛋炒猫’,我最新写的书叫《哲学家坠入爱河》和《无中生有》,编辑夜雀也可以帮我作证。”项初好像生怕别人不敢确认,还额外介绍了一句。

  评审团上的各位大咖们倒淡定不少,他们年纪比较大了,很大一部分不知道“狗蛋炒猫”究竟是何方神圣。

  唯有薛婷的脸色有明显的区分。她向来能很好地控制情绪的表露,可此刻眼神中的愕然根本藏不住。

  她哪儿能想到,那日作者大会上签名的两个作者,全部都是自己的亲学生,如假包换。

  项初静静等待,在耀眼的聚光灯交点中,整个人像一束光。

  谢安乔大脑一片空白,眼前的世界突然又变成了黑白默片,观众席各异的神态化作卓别林的黑色喜剧,只有项初一动不动的身影仍留有颜色。

  演播室内渐渐安静了下来。

  项初:“如果大家看过《职场救赎补丁》最后一张作者有话说,大家应该还能记得,我们亲爱的苏南大大,原本打算上周开新文。”

  谢安乔肩膀一抖,额角无意识渗汗,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提起自己。

  观众一片哗然。

  没人明白这么一出的用意,全觉得莫名其妙。

  项初却自顾自说:“没错,《人格面具》,温柔杀手对病娇法医,多么带感。”

  他好像并不惧怕被指责夹带私货。

  谢安乔脚趾扣地,眼神慌忙移到地板上,可他竟觉得很开心。只要是从项初嘴里说出来与自己有关的话,无论是什么,他都很开心。

  项初咳嗽了一声,大约是战术性咳嗽。

  “作为写手兼苏南大大的忠实粉丝,我对这本书期待已久,你们知道作为死忠粉的感觉吗?好不容易有这么对胃口的设定,可现在它一直没有开。”

  很真实。

  台下掀起了隐隐的笑声,气氛变活跃轻松了些许。在项初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身后的光环消散了,更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紧接着,项初话锋一转:“作为他的朋友,我知道他为什么没开。因为他看到了你们对他的非议,他难过又害怕,他写不下去,就是这么简单。”

  本轻松起来的气氛又沉了下去。

  观众席一半人默默低下了头。

  谢安乔鼻子越来越酸,下巴不断颤抖,和那日卫生间的感觉一样,他有点控制不住泪腺。

  他从小就是个爱哭鬼,这么多年来,一点也没变。

  项初摇摇头:“如果今天我告诉你们我是‘狗蛋炒猫’后,你们也像骂‘苏南’那样骂我;那么亲爱的读者,我这本书恐怕就不更了,或者索性明年再更,因为我无法面对如此尖锐的话语毫无波澜。”

  观众席的静默到达顶峰。

  真的假的,你有那么强大的内心,怎么能和我相提并论呢,谢安乔酸着鼻子想。

  项初向右侧看去,寻找他要寻找的身影。

  他的目光穿过角落的导播,穿过第一排选手,直直锁向了谢安乔。

  “我不是神,我不是机器人,我不是钢铁侠,我也会因此感到受伤,我需要时间调整我的心情。”

  这是谢安乔头一次听到,项初连续用了五个第一人称主语,也是第一次听到,项初话语中蕴含的感情远大于理性。

  因为项初鼻梁高眼窝深的缘故,在他侧着灯光时,谢安乔根本看不见他的眼睛,却能依稀猜出那一片漆黑中的眼神。

  一定像以往一样温柔。

  “这对于许许多多其它的丑闻主角也是一样。”项初深吸一口气,“比如十年前的艳照门,那位影星的私生活与我们无关,她也只是隐私泄露的受害者而已,但民众自行将其定义为‘丑闻’,当事人直接被骂到退圈。”

  谢安乔没忍住,吸了吸鼻子。

  不知道为什么,他很感动,感动到爆炸;他要哭了,控制不住地哭了。

  “她本来能为贡献出更多好电影的,他们本可以创造出更多改变这个社会,这个社会的东西的。”

  评审团里,薛婷温柔微笑着,只是眼角开始隐隐反光,摄像机没能给到她的画面,谁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哭。

  “多数情况下,‘群众’是无法判断出正确的‘丑闻’的。而自动占据道德高地指责行为,严重影响了社会生产力与创造力,也剥夺了他们正常生活的权利。”

  观众席掀起了如雷的掌声,噼噼啪啪,四月的北京下起了热烈的暴雨。

  谢安乔迷失在这掌声中,迷惘扼住了他的眼球与喉咙。

  不对,有什么不对。

  这所有的论点,根本就不是支持这一方的。

  项初闭上眼睛,再睁开,绽出一个苍白却义无反顾的微笑。

  “我无法昧着良心说出谴责所谓的‘丑闻主角’的话,”他冲台下导演组的方向鞠了个躬,“对不起。”

  这个鞠躬,和他这个人一样礼貌,一样冷静。

  “但我仍然站在了这里,因为我只是想站在他身边,离他近一点。”项初示意选手台上谢安乔的方向。

  原来是这样,所有疑惑一扫而光。

  泪水也成功滑落了下来。

  一滴作为引线,更多滴紧接其后。

  谢安乔又哭了。

  他想逃,他不想让大家看到自己大哭的样子。无论经过多少次开导,潜意识中他还是觉得这很丢人。

  周围的选手们立刻发现了他的异样,纷纷凑过来安慰。而选手们一有动静,观众席也开始看过来吃瓜。

  项初看向谢安乔的方向,又转过头来,继续冲观众席说:“我现在情绪有点激动,泪还在酝酿。等我回去,我慢慢哭。”

  观众席轻轻笑了起来,他们也就不再关注哭泣的谢帅哥了,因为他们想起来,掉眼泪是人之常情,又不是什么妖魔鬼怪。

  再说了,刚才“狗蛋炒猫”这么一长串的沈清发言,搁谁谁不感动呢。

  临下台前,项初笑着补充了一句。

  “我哭起来,可比他狠多了。”

  温柔是融化世间一切的良药。

  谢安乔哭得更凶了。

  **

  后台,人去楼空。

  选手们大多已经搭乘专车散去,徒留几个实习生忙前忙后。

  七期节目过去,随着《Ta们说》大火,所有参与的选手们都不同程度受到了公众的关注。

  曾经的小糊爱豆,如今接代言接得手软;曾经在影视城风餐露宿的小演员,如今片酬高得离谱;曾经无休直播的网红妹妹,如今随便一露脸就能收到几万块的打赏。

  于是,他们也逐渐有了自己的专车,而不再乘坐节目组提供的寒酸大巴班车了。

  薛婷换好衣服,将节目组提供的大牌服装叠好,放到了疲惫坐着的服装师身边。

  那些服装的标签闪闪亮亮,放下时,她不禁多看了几眼:Gucci,Prada和Versace。

  她在日常生活中,从来不穿名牌。

  虽然她穿的很多衣服看起来昂贵,那也仅仅是因为穿到了她的身上看起来贵气,仅此而已。

  服装师累得够呛,躺在并不舒适的椅子上,打起瞌睡。他明明看到了薛婷,可实在困得迷迷糊糊,根本没力气搭话。

  “辛苦了。”薛婷微微含身,然后转身向场外走去。

  从演播厅走出建筑,要经过很长一段迷宫式的走廊。她短靴的跟敲在灰色大理石地砖上,清脆荡起回音。

  每一步,即便再疲惫,也踏得如驰骋秀场的模特。

  透过细边的眼镜,她略带红血丝的双眼透出不可避免的困倦。随着年龄的增长,着实顶不住高强度的工作了。

  她想起了两个可爱的学生,又想起了一直喜爱的“苏南”与“狗蛋炒猫”,内心五味陈杂。

  她从未觉得如此欣慰、温暖过。

  她不喜欢怀念过去,却不可避免联想到了自己的青春,尽管泪水与痛苦粘在回忆的碎片之间。

  在视线逐渐越过拱形走廊拐弯处时,薛婷的眼神由疲惫变成兴趣。

  又是她。

  身披酒红色貂皮大衣,围一圈质感顶级的巴宝莉围巾,每根头发卷曲的程度都恰到好处,与那双圆圆的眼睛相映成趣。

  不管在哪里看到这个女人,薛婷都已不再感到意外,只觉得情理之中。

  在一个大家都有病的时代中,有病的行为可以时刻包容。

  只不过略感意外的是,许轻欢怀里还抱着一束玫瑰,很大很大,大到在她娇小的身躯中显得像巨人国运来的货物。

  “这整的是哪一出?”薛婷似笑非笑走上前去,“看上哪个小鲜肉了?”

  听到这样的问话,许轻欢很不高兴的样子,恶狠狠嘟起粉嫩的小嘴。

  今天她也化了浓妆,眼影孔雀开屏,唇间绽放芬芳。

  薛婷故意浑然不觉:“真遗憾你没等到,小鲜肉们早早就坐车走了。”

  许轻欢垂下眼睛,发狠咬住下唇几秒,直把莓色的口红咬到白齿上。

  又过了一会儿,她将怀中那束大大的玫瑰塞进了薛婷的怀里。

  薛婷丝滑地接过,稳稳抱在怀中,对于身高一米七多的她,这束非凡的99朵玫瑰倒没大得那么夸张。

  “给你的。”许轻欢脸白一阵红一阵,还是加上了这三个字。

  “嗯,谢谢。”薛婷面不改色。

  许轻欢很讨厌面前人的面不改色,就因为这一点,她们的段位总是立见高下。

  而她显而易见总是输的那一个。

  对方没有问。

  许轻欢脸颊的温度越来越高,最后她只能再度开口:“恭、恭喜我们冰释前嫌。”

  “玫瑰的花语是‘冰释前嫌’?”薛婷眯眼笑道,“你把这些花的刺拔掉了没有?”

  许轻欢上下牙碰撞得咯吱作响,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再度稳定下情绪。

  “也恭喜你今天的录制圆满成功。”

  “像玫瑰一样红红火火,对吧?”薛婷的笑容越来越大。

  许轻欢哼一声,别开头。

  “听说你现在是租的房子。”她索性直接换了话题。

  “很奇怪吗?在北京买房超出了我的经济实力,我可不想年纪轻轻就负债。”

  许轻欢噗嗤一声笑了:“年纪轻轻?你管你叫年纪轻轻?”尽管她知道薛婷也有33岁,可她就是控制不住嘲讽的毛病。

  薛婷右眉轻轻一挑。

  她不仅抱花束抱得稳稳当当,甚至还有功夫空出一只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有的人她年轻,但她已经老了;有的人老了,但她还年轻。”薛婷回应。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又是一句信口拈来的戏仿,至于对方听得懂听不懂,薛婷不知道,也并不在乎。

  许轻欢没听懂。

  她尴尬地撇了撇嘴,然后陷入了于她而言很不寻常的沉默。

  薛婷眨眨眼,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离开,而是仍站在原地,让沉默继续静止。

  有些沉默生来就是要让人享受,让人主动等待的。

  “我有很多套房子,”许轻欢倏然有些局促,“我把学院路那套房子给你住,离你上班也近。”

  “不用,谢谢。”薛婷拒绝得干净利落脆。

  许轻欢上前一步,两人脸对脸的距离甚至不足五十厘米。

  “你不需要钱吗?不想要自己的房子吗?”

  “但我更希望那是自己挣的。”

  许轻欢急了,攥起拳头小跳一下。

  “那我送你,也是你应得的呀。”

  不过话一出口,她也意识到实在怪怪的,又是说话不过大脑的结果,她脸色愈发难堪了。

  薛婷睫毛蝴蝶般扑闪一刻,她忽然就看见了,她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

  那时还没有误会。

  她们在一出晚宴上亲切握手,许轻欢绽出真挚又热情的笑容,露出一双小虎牙。

  ——薛老师,久仰大名,今天见到真人真的特荣幸,下次能去听你的课吗?

  她们握住彼此的手,眼内是绝对的尊重与仰慕。

  ——欢迎欢迎。我听过你的歌,你的嗓音非常好听,下次我该去音乐节上给你献花。

  哪知世事无常,最后献花的人反了过来,本该献花的人反而最先收到了花。

  于是,在薛婷那张总不动如山的脸上,某一瞬间也闪过了十八岁的羞涩。

  薛婷想起了许许多多的过往,没由头的。

  她想起了这个人的可爱,又接而想起了更多人的可爱。

  一个人独自生活了太久太久,以至于她都忘了,参与进人间的情感是怎样美妙的感觉。

  薛婷的鼻尖凑近最近的一朵玫瑰,轻轻嗅嗅。她没有选择再嘲讽,或是进行尖锐的批评。

  “你倒不如把一个更好的自己送给我。”

  许轻欢的局促,瞬间化解为了惊喜,这句话从薛婷口中说出,于她而言已是意外之喜。

  “啊,真的呀?”

  许轻欢在惊喜的同时,内心也矛盾感风起云涌。

  明明该讨厌这个女人才对,哪里都矫揉造作,哪里都假,哪里都不想靠近。

  “假的。”薛婷轻轻吐出两个字。

  “欸?”许轻欢又一个晴天霹雳,就知道不能心存幻想。

  “你希望听到这个答案吗?”

  许轻欢屈辱地摇摇头。

  她很不想承认,但也不想撒谎,她知道撒谎会让面前可恶的女人更得寸进尺。

  真是太讨厌了。

  为什么无论男人女人,都会深陷于她的魅力之中呢?该死该死!

  薛婷轻轻歪头,长发扫过玫瑰花瓣与瘦削的肩膀。

  “很好,因为那其实是真的。”

  说罢,她便抱着那一束玫瑰离开了。

  来去都像一阵风,只是身边额外围绕着愉悦的气息,鞋跟碰地的声音也如银铃般悦耳。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许轻欢又被一个人留在了原地,发愣的表情都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说:

  薛婷→项初

  名师出高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