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站在他身边/第一期

  谢安乔还以为听错了:“该?你是说,应该放弃一部分责任?”

  “嗯。”项初合上了笔记本。

  什么是真正的人间疾苦?

  这就是。明明很意外,但又不能将这意外表现出来。

  谢安乔只感觉,面前的人脑袋被门夹了。

  你天天拼命三两日更不辍,现在却说要躺平?你拼命赚钱想给姐姐们选择的权利,现在却说要放弃责任?

  项初露出浅浅的微笑:“其实躺平点也挺好的,各有各的道理,也不是不能讲。”

  谢安乔迷惑了:“其实?”

  华生抓住了盲点。

  在哲学系待多了,平常和人说话时就自带侦探功能了。

  项初愣了一瞬,嘴轻轻歪了歪后,轻松道:“是这样的,我的立场都是节目组分配的。”

  “节目组……分配的?”谢安乔莫名其妙,他记得当时是可以自由选择离场的啊。

  “因为这边没什么人选,所以就让我来充个数。”

  谢安乔这下明白了。

  当时他得到导演组通知时,导演组说选擅长的立场即可,甚至还有专业人士帮助指导;而没背景的、节目组不打算捧的,就注定要辩难受的立场。

  就连录节目,人生的参差都尽收眼底。一边是百般呵护的掌上明珠,一边是为钱出卖心灵的可怜炮灰。

  “你……能辩吗?不要勉强自己。”谢安乔马上就要脱口而出,如果你不想的话我就去和导演组沟通,可这句话还是生生咽了回去。

  因为,项初深邃的眼窝中目光如炬,仿若他是吞下太阳的天狗,散发弄扁舟的李白。

  “没问题。”

  项初真的有一种魔力。

  让人愧疚的魔力。

  无论什么时候,无论生活多么操蛋,只要和项初对视,都会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谢安乔也就想起了很久以前,话剧团排练后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宿舍,项初正坐在桌子前,借着昏黄的台灯缝大衣扣子时的场景。

  那双大手修长的手指间,细细的针上下穿过,暗蓝色的线像一望无际的海平面,世界风平浪静。

  谢安乔恍了神:“哦,那我……和你是对家。”

  “果然,我们本质上都是努力家。”项初欣然接受。

  谢安乔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睛,笑了。

  **

  所有选手和评委都化妆完毕,观众也黑压压坐了一片,《Ta们说》第一期正式开始录制。

  主持人介绍了一串选手和评审团嘉宾。

  选手一共十四人,除了谢安乔等四个大学高材生,两个年轻音乐唱作人,三个偶像练习生,两个知名女模特,一个青年编剧,一个网络歌手,一个年轻宝妈兼翻译。

  薛婷和香港脱口秀演员黄羽升是常驻嘉宾,而两个当红女明星则是本期节目的特邀嘉宾。

  谢安乔暗暗夸了一下节目组的眼光,不知道哪个天才联系到薛老师的。

  薛婷身着薄薄的蓝色V领衫,一头黑色微卷的瀑布长发垂在肩头,杏眼弯弯染着冷酷的笑意。

  她在做自我介绍的时候,台下掀起了一阵女生的尖叫。

  谢安乔想,御姐到薛老师这个程度果然就是斩女了,他简直更不能相信许轻欢先前的小三指控了。

  舞台中央,几个小品演员们先是表演了一个生活场景剧,引入今天讨论的话题。

  场景剧表演了一个高中班主任,明明全身心为孩子们付出,热爱教育,但学生们却不能理解她的良苦用心,甚至对她的过度付出产生了逆反心理,令这位班主任陷入了焦虑。

  与此同时,她还要照顾小孩和几位老人,家庭与工作让她难以平衡,也让她越来越累。

  最后,饰演班主任的女演员站在舞台中央,撅着嘴左右为难。

  “我觉得我不值得付出这么多,但我又做不到弃之不理,怎么办?成年人的责任总是这么累,我是不是应该‘躺平’一些?”

  表演完,台下的观众们已然陷入了沉思。

  对面的项初虽然秉持一贯的面无表情,鼓掌鼓得却很真挚,显然也有被演员们的表演感染到。

  艰难透过晃眼的聚光灯,谢安乔看向台下观众们的表情。

  果然节目组选题选得不错,又不触及政治红线,又能引起社会共鸣。

  余光里,摄像机的镜头切到了自己这边。

  谢安乔正襟危坐,悄悄调整到一个完美的侧脸角度,同时夸大脸上的认真表情。

  自从接触到舞台后,这些都已成为了习惯,他从未意识到,也不需要刻意去做。

  “那么我们先来看看,目前在场的观众分别支持哪一方呢,请按座椅两侧的按钮。”

  约莫一分钟后,观众们的投票结果出来了:【该:不该=32:68】。

  结果不出意料,还是选择承担责任的人多,或许大家在生活中都有难以言说难以取舍的秘密,这也符合社会鼓吹的价值观。

  接下来,选手们也根据提前选择的立场,分到了两侧。

  项初和自己选择了两个方向。

  谢安乔早就知道结果,但在和班长大人经过时,喉咙里还是堵了一块东西。

  周齐声作为刚签约出道的演艺界小生,脑袋本就不太灵光,“No”队给了他第一个发言的机会。

  “作为当代青年演员,我觉得,不该!”周齐声不愧是演员,胳膊一抬非常有感染力,话音刚落,观众席就鼓起了掌。

  周齐声越发愤慨激昂:“如果我不承担社会责任,那就是对粉丝们不负责,那肯定不行啊。我要当榜样,如果我说累,那粉丝们也会丧失斗志,对不对?”

  谢安乔暗暗捂脸。

  他尴尬癌都要犯了,还好这个节目演员练习生不多,要不就是全员尴尬尴尬开会了。

  不过这样也好,他本来挺紧张的,现在完全不紧张了,甚至可以用胸有成竹形容。

  一阵热烈的掌声过后,到了正方发言。

  其实周齐声的表现平平无奇,只不过在看脸的时代中,长得帅就是王道,才艺成了加分项,观众席尖叫的迷妹照样不少。

  第一个说话的总是队里最弱的,反方也不例外。对面一辩,是娃娃音的网络女偶像“黄笔小鸭”。

  又经过一轮发言后,谢安乔整理了一下衣装,从座位上站起来,大步流星走到了场地中央。

  如以前千千万万次的那般,全世界的聚光灯与目光一同袭来,光是往那里一站,空气中便抛来并不存在的鲜花。

  谢安乔露出一个自信的微笑,以迎接迷妹迷弟们的期待。必须要完美到底。

  “前面林枫和周齐声已经说了,躺平主义会消磨人们的工作热情和积极性,降低社会的整体生产力水平,在这里我就不过多赘述。”

  然后,他形成了肌肉记忆,将早就准备好的论据全盘托出。

  “责任不仅是社会的需求,更是已经根深蒂固长在我们灵魂上的烙印。就算我们抛弃一切选择躺平,脑子其实也停不下来,因为我们内心深处无法割舍这一部分责任……”

  谢安乔能感觉到,经过这么长时间在A大哲学系的历练与思考,他甩了那些娱乐圈的等闲之辈几条街。

  就连上一个发言的,也就是认为“该”的编剧螺螺君也信服地连连点头。

  更别提抱着看热闹心态的观众了。

  不错。

  今天开启得胜,发挥得很完美,谢安乔很满意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在观众席一片尖叫与崇拜中。

  可不知是不是巧合,接下来,刚好是项初发言。

  谢安乔突然就开始心慌,他不明白为什么上帝之手总会允许该死的巧合发生。

  只见项初站到了聚光灯下,点点头。

  那男模般的身材,配上节目组设计的妆造,尤其是光影穿过他建模般的侧脸线条时,集合了世间一切迷人的魅力。

  谢安乔看呆了。

  他甚至某一瞬间有些迷茫,头一次,竟对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外貌也失去了些许信心。

  项初开口了,声音磁性而平静,听不见大风大浪,却能想象出星辰大海。

  “如果已经累到这种程度了,躺平,不失为一种选择。过得好,不光是为了你自己,也是为了让这个世界更有希望。”

  谢安乔的心简直快要跳出嗓子眼了。

  直觉告诉他,项初没有按照套路出牌,直接推翻了前面几个队友的出发点,另辟蹊径。

  “我们再想想,如果能放弃一部分‘责任’,获得额外的精力,我们会去干什么?”项初转身,面向另一边的观众,“是哼一首跑调的歌谣,弹一首磕磕绊绊的肖邦,还是画一幅并不完美的画?”

  “毫无疑问,负责的人是好人。可言传不如身教,如果你的学生每天一来到学校,就看到大人们在痛苦地工作,为了所谓的‘责任’,他们也会绝望。”

  谢安乔彻底僵住。

  项初点出了此前他从未思考过的问题,而且这个点是如此温柔,如此醍醐灌顶,让任何反驳都显得邪恶。

  因为说出这句话的人,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温柔的人。

  项初:“世界上总有解决的办法,你搁置的一切责任,都会以另一种形式完成。社会分工到这个阶段,对于小家和小团体来说,已经不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了,所有的‘累’,都可以适当分散出来。”

  “而相反的,照顾自己的生活,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比如弹弹琴,数数今天路边的野花开了多少朵,能让你整个人变得快乐,从而身边围绕着快乐的氛围。学生们或者身边的家人们看到这样的你,也会更有希望。”

  台下传来隐隐啜泣的声音,也不知触动了谁的心弦。

  项初的语气越来越坚定,可分明却越来越温柔。

  “这不是贪婪,也不是不思进取,是你幸福的权利,以及让别人因为看到你幸福,从而也感到幸福的权利。”

  真的,他总会让你觉得,什么坎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整个录制现场安静异常,就好像时间停滞了。而五秒后,会场响起了前所未有最热烈的掌声。

  谢安乔愣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他完全没想过这个角度,甚至项初已经说完两分钟了,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甚至,他自己都要被项初说服了,想直接从录制现场逃开去数路边的野花。

  为什么?

  为什么同样都是这个年纪的人,项初却能说出如此有深度,如此有人生阅历的话?

  为什么?

  谢安乔嘴唇颤抖,高举“怼”的指示牌,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不知道想要证明什么。

  得到主持人允许后,他直接隔着一排队友向项初喊去:“那这社会上,总得有人负责吧?”

  项初甚至眉毛都没动一下,云淡风轻。

  “这也是让学生知道,长大并不可怕,‘躺平’从另一种意义上,更是成年人的责任。”

  观众席再次掀起一阵如雷的掌声。

  谢安乔头一次有被怼到哭的感觉,此前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辩论场竟然如此残酷。

  悄悄瞥一眼评审团,薛婷老师正凝视着自己,他的眼眶越发胀得难受。

  难怪那天薛老师主动选了项初,是谁都会选择项初。

  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差距。

  谢安乔忍不住再说:“你在偷换概念,这种躺平是利他的,本质还是成年人的责任。”

  这样的反驳正确吗?他会不会正默默嘲笑我?

  然而项初听到了这句话后,只是微笑点点头,没有再开口说一句话。

  不仅没有反驳,还诚恳地点头,侮辱性简直加倍。

  输了,真的输了。

  对方甚至都开始怜悯自己,而明明有一肚子话反驳却什么也没说。

  在那之后,谢安乔全心全力都在努力让自己不要哭出来,他忘记自己的发言比身边的人都强,只记得连项初的门槛都摸不到。

  最后不出意外的,观众的投票结果变成了【该:不该=62:38】,项初那一方取得了压倒性胜利。

  温柔是融化世间一切的良药。

  什么叫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这就是。

  谢安乔脑子乱作一团,再也听不见外界的声音,也不知道后来队友和对手们说了什么,只能用尽全身力气憋泪。

  不能哭,不能哭。

  爸爸说过那是娘炮的行为,是别人会嘲笑的。

  模糊的视线映在乱哄哄的大脑中,谢安乔隐约看到项初在向这边看,他倔强地移开眼,装作什么情绪都没有。

  他知道,如果节目组允许带手机,又或者允许中场休息的话,这家伙一定会发大段小作文的。

  终于,时间流逝慢得难以忍受,最后来到了嘉宾总结。

  主持人:“那么,各位嘉宾的立场是什么?让我们来听听他们想说的吧!”

  谢安乔好不容易憋住眼泪,死死盯着薛老师面前的牌子。

  他觉得丢人,而且还丢到了最喜欢的老师面前,他感到很抱歉。

  其余三位嘉宾,包括黄羽升和两个女明星,都不约而同举起了“No”,明显是被项初说服了。

  谢安乔咽了口口水,尽量不去管因羞耻而发烫的脸颊。

  唯有薛婷微笑着举起手中的牌子,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Yes”。

  谢安乔惊到了,内心越发兵荒马乱。

  他看到薛婷面前的牌子一开始在“No”的一面,明显是临时改变阵营的。

  至于为什么要临时改变阵营,谢安乔拒绝去想,却很清楚凭直觉猜到了原因。

  老师也在照顾弱势的一方。

  他差点忘了,薛老师也是温柔的人。

  而正因为她足够强大,所以照顾得云淡风轻,甚至谁都没发现她那不宜察觉的改变。

  就像项初一样。

  都在同情自己,从强者的角度施舍怜悯。

  看到嘉宾的立场后,观众十分错愕,尤其不解薛婷为什么仍会举“Yes”。

  薛婷放下牌子,口中的观点平和又温柔地流出,就像她教课一样。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读过凡伯伦的《有闲阶级论》没有。”

  现场一片哗然,上来就引经据典,果然是A大哲学系的大佬教授。

  薛婷顿了顿,给观众留下了足够时间思考后:“所有高等阶级确实可以什么都不管,只顾挥霍时间,去享受。但它的代价是,有人在替你完成你的那部分分工,替你负重前行……”

  恍惚间,他们不约而同地回到了周一早八课堂,不过没有困意,只有内心的暖意。

  很奇怪,虽然薛婷一直在讲抽象的道理,可在场却没人感到烦闷,更没人认为她在说教。

  因为她的道理真的很有道理,堪比黑夜中一盏明灯的启迪。

  观众们再度陷入了沉思。

  王者一开口,就变成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一开始还被项初迷惑的大脑,此刻又被薛婷迷惑了。

  薛婷看向谢安乔的方向。

  “我特别喜欢谢安乔今天说的,责任是我们内心无法抹去的烙印。它从本质上也是一种快乐,一种与社会连结的快乐。”

  谢安乔鼻子一酸。

  他知道老师在安慰自己,所以才着重强调了这一句话,这让他感到越发渺小。

  薛婷好像察觉到了学生的表情,微微抬起下巴,抿嘴一笑,红唇继续柔柔地一开一合。

  “这种因责任而产生的焦虑代表着,我们对这个世界有牵挂,也有不断向上的顽强。”

  平时上课感觉没这么强烈,此刻谢安乔更想哭了,这也是他头一次深刻感觉到,什么叫为人类的语言而哭。

  台下观众低头不语,完全沉浸在了语言的艺术当中。

  这,就是知识的诱人。

  谢安乔早就清楚这一点。

  薛婷最后补充道:“当然,这就是我的个人观点,正方所说的‘躺平之道’也不失为一种好智慧,找到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就是最好的。”

  犀利又温柔。

  是带刺的玫瑰,也是沾着奶油的刀刃。

  谢安乔已经预定好了,如果下周节目播出会产生热搜,项初和薛老师绝对会占据其中几个词条。

  放眼望去,项初衷心鼓着掌,正真挚地认同着老师说的话。他好像并不在意输赢,只在意有没有听到美妙的话语。

  真正强大的人不需要安慰,不需要抑制眼泪,因为他们根本不需要有眼泪。

  当期“最佳辩手”果然给到了项初,是众望所归,也是理所当然。

  明明来当炮灰,最后却成了万人迷。

  谢安乔知道,项初这样的人值得更好的一切,可他的内心却很酸。

  不是嫉妒的酸,而是失落与逃避的酸。

  原来,他最害怕的事情便是项初与自己为敌。

  可他也不想站在项初身边。

  因为那样只会让他更加无所适从。

  不敢再触碰,再靠近。

  那是第一期节目录制结束后,谢安乔脑子里唯一剩下的事。

  作者有话说:

  这章说教多理解一下,第一期给大家看个示范而已,之后不会有这么长段的综艺描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