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淅淅沥沥,落在枝叶上,形成小小的湖,落进小河里,晕开圈圈涟漪。

  今时不同往日,明明只是简单的吃一顿饭,却陆陆续续有人来敬酒。

  他们点头哈腰,眼神里或尊敬,或畏惧,一口一个“陈会长”叫得亲切。

  陈谊淡淡的看着他们,眼神里充斥着捉摸不透的复杂情绪。

  酒过三巡,桌边稍微安静了些,大家开始简单的聊天,简单的吃菜。

  陈谊卸了美甲,干净的甲面能看见白色的,小小的月牙。

  她抬手轻轻摩挲玻璃杯的杯口,眼神飘忽,像是在看桌上的菜,又像是在看更远的地方。

  耳边的谈话声,嬉笑声,像是被一个透明的屏障隔绝,她能听见,却听不清。

  也许,她潜意识里,就不想听。

  桌子上的人也变得模糊,她只看得清远远背对着她的,沈小姜。

  陈芳如坐在陈谊对面,她有什么事情,起身离开一会儿。

  陈谊的视线忽然敞亮,隔在她和沈小姜之间的一切都仿佛消失了。

  她一愣,猛地转头看向身边的人。

  “陈会长,您怎么了?”被看的那人受宠若惊,以为自己表现的机会来了,“需要我帮忙吗?添酒,还是夹菜?”

  看人下菜碟的神色原来这么难看,甚至令人作呕。

  陈谊看都没看那人,赶紧转头回望自己面前的菜碟,心不在焉的用筷子在碟子里拨来拨去。

  就算坐得再远,沈小姜也听见了那一声“陈会长”。

  她捏着筷子的手轻轻颤了一下,筷子上夹着的一片牛肉就掉在缓缓转动的玻璃桌上。

  沈小姜看见了那一片孤零零的牛肉,却没有立刻夹回来,筷子在空中悬停几秒,收回面前。

  下一秒,她拿起身边的一张纸巾,去把那片牛肉包起来,放在碟子边。

  “生姜,快尝尝这个,我觉得味道还不错,你应该也会喜欢。”一边说,孙佳宝一边给沈小姜夹菜。

  原本,沈小姜下飞机之后就觉得饿了,但是现在,一桌珍馐美味,她却丝毫提不起兴趣,味同嚼蜡。

  这一桌,除了她和孙佳宝,还有一些家里的长辈。

  这些长辈吃饱了就想聊八卦。

  一个一个的只管盯着主桌的主位看。

  “陈谊现在发达了,好像当什么会长了。”

  “她有钱,听说她投资了几个科技项目,就当上了。”

  “这年头,有钱能使鬼推磨。”

  在乌鸦的眼里,天鹅都是有罪的。

  不欣赏的人,就算是成功了,他们也只会归结于人家有钱有人,受到了幸运之神的眷顾,他们绝对不会认为别人付出了巨大艰辛。

  他们见到的陈谊珠光宝气,美艳动人,所有精力都用来打扮自己,和疏通人脉。

  只有沈小姜见过Venus酒吧里一整面墙的书籍。

  枯燥无趣,艰深晦涩的商业书籍。

  也只有她知道,在无人的黑暗角落里,陈谊曾经付出过多少努力。

  但是现在,这些和她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那些亲戚的八卦压根停不下来。

  “你家小明今年毕业吧?”

  “已经毕业了,现在搁家躺着成天睡大觉呢。”

  “那工作呢,去找了吗?”

  另一个亲戚忽然小声说:“这不马上要跟陈谊说说,看看她能不能给安排个地方实习。”

  “你也打算找她啊?我也找呢,听说张三、李四家的孩子也等着安排呢。”

  “可不是嘛,只要她开口,什么样的工作都找得到!”

  “谁知道呢,上次给她送东西,一件儿也没收,架子大,脾气古怪。”

  “我也觉得她古怪,要不是为了孩子的工作,我......”

  “嘘,别说了。”

  毕竟陈谊现在位高权重,这些亲戚也不敢背后多做议论,家里一堆即将毕业或者已经毕业了的孩子,都指望她给安排工作。

  见风使舵还满嘴喷粪的嘴脸,沈小姜很讨厌。

  耳根子还没完全清净,突然,她听见有人问。

  “佳宝,这个是你同学吗?”

  “是同学,也是闺蜜。”孙佳宝虽然也讨厌他们,但还是乖乖回答。

  免得这些人去爸妈面前告她的状。

  “今年大几啦,学的什么专业啊?”

  好熟悉的问题。

  “和我一样。”孙佳宝简短的回答。

  “有没有考什么证书啊,要不要读研啊?”

  他们问孙佳宝,眼神实则看向沈小姜。

  沈小姜懒得搭理。

  孙佳宝:“我闺蜜可比我厉害,她是学校保研第一梯队的,现在在万宁电子实习。”

  不知道他们是真心提问,还是存心找存在感,严格意义上讲,她们是想从别人身上找到和他们孩子的共同点。

  沈小姜喝了一口水,直直的看着他们,并对他们“礼貌”微笑。

  那两人觉得不好意思,也不再继续这些无聊的话题。

  “我吃饱了。”沈小姜擦擦嘴角,凑到孙佳宝耳边说。

  上一秒还在夹菜的孙佳宝,立刻丢下筷子,一脸惊恐:“你干什么,要去哪?”

  可怜巴巴的眼神,像是在说——别丢下我。

  沈小姜揉揉她的齐刘海,笑道:“我去一下厕所,等会儿就来。”

  “那我也去。”孙佳宝惧怕单独和亲戚们相处。

  开罪不起,那就,三十六计走为上。

  看见沈小姜起身,陈谊的眼神微动,故意举起杯子挡在面前,透过杯壁看对方要去哪。

  忽然,她的手一滑,杯子从手上掉了下来。

  幸运的是,杯子没有碎掉。

  不幸的是,红酒溅了她一身。

  这一幕,似曾相识,好几个月前,孙佳宝的生日宴上,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不同的是,当时没人管她,现在,没人敢不管她。

  陈谊的脸色淡淡的,看着红色的液体,略有些发呆。

  她身边的人全都围过来,又是递面纸,又是关切询问,不了解情况的,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叽叽喳喳的,沈小姜当然也听见了。

  但她没有回头,整个人硬邦邦的,径直朝一楼的厕所走去。

  好一会儿,陈谊才抬头,看向早已空荡荡的沈小姜的座位。

  她抬手示意身边的人暂停动作,自己也向厕所走去。

  离开餐厅,穿过客厅,才来到目的地。

  这里做了一个凹陷,用来干湿分离。

  沈小姜并不是真的要上厕所,坐在马桶上,拿出手机看白舒华给她发的照片。

  他们去了好莱坞,去了森林公园,还去满是棕榈树的海边追落日。

  【白舒华:@沈小姜你应该在这儿】

  沈小姜看着和白舒华的聊天对话框许久,不知道要回复什么。

  是啊,如果她没有急着回国,此时此刻,应该也在那儿。

  “生姜,今天晚上你就别走了,住我家呗。”孙佳宝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高中的时候,两人没少住去彼此家里。

  沈小姜的视线从手机上移开,看着磨砂门的方向:“不了,我必须回去,出租屋里的盆栽可能都要枯死了。”

  “我有你家里的钥匙,你不在的时候,我每周都去浇水的,放心,应该都还活着......的吧。”不靠谱的人说着不靠谱的话。

  沈小姜无语,笑着摇头。

  孙佳宝打开水龙头,声音被淹没,后面说了什么,沈小姜倒也没在意。

  水流声越来越小,最后完全听不见了。

  一道人影映在磨砂门的玻璃上:“生姜,你还有多会儿?”

  沈小姜看着手机的时间,“再过一会儿。”

  “行,那我回房间了,你好了直接上来找我哦。”孙佳宝离开了餐桌,就没打算再回去。

  沈小姜的思绪既不在手机上缤纷缭乱的照片,也不在孙佳宝的房间。

  她不敢承认,她在想谁。

  以至于,她究竟有没有答应孙佳宝,连她自己也没印象了。

  孙佳宝走后,陈谊才小心翼翼的走了进来。

  她站的位置离磨砂门还有点距离,沈小姜现在的角度,是看不见她的。

  陈谊没有急着拧开水龙头,而是站在镜子面前,仔仔细细的打量自己。

  她整理一会儿头发,看会儿镜子;看一会儿镜子,又整理一会儿头发。

  她没有发出声音,可以说,她不敢发出声音。

  像个情窦初开的纯情少女。

  她知道沈小姜就在一门之隔的地方,也知道只要自己推开那扇门,两人就能对视。

  但,对视后,她要说什么,她能说什么。

  “你好?”

  “过的怎么样?”

  “上厕所啊?”

  忽然,陈谊拧了拧眉,咬了一下嘴唇,她觉得,这些打招呼的说辞,都不好。

  她双手撑在大理石台面上,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

  短短几秒钟,她甚至产生了容貌焦虑。

  两个月,自己有没有变丑,有没有因为失眠而变黑或者变老?

  这时,沈小姜起身,换了一个角度后,她看见了门上的身影。

  “佳宝?”沈小姜冲那道身影轻唤。

  陈谊听到声音的那一瞬间,倒吸一口凉气,心脏狠狠的,用力的沉了沉。

  她面无表情,但是内心却无比紧张,撑在大理石上的手指,下意识的蜷了起来。

  无人回应。

  但沈小姜知道,那人不是孙佳宝。

  这里是孙家的家宴,应该不太可能有什么偷窥狂。

  那么,门外是谁?

  沈小姜调整呼吸,收拾好情绪,指腹搭在门把手上。

  她的身影映在磨砂门的玻璃上,随着距离的缩小,而变得越来越大。

  宛如,陈谊内心无限放大的紧张与恐惧。

  水龙头上的一滴水落进台盆内,发出很小的,只有陈谊自己能听见的声音。

  她猛地转身,拔腿跑开。

  “嘎达”一声,门被拉开。

  沈小姜抬眸,却只看见很虚晃的一道残影。

  虽然没有上厕所,但还是要洗手的。

  沈小姜刚站在台盆前,就闻见了一股淡淡的香气。

  她压制住内心的千思万绪,强忍着不去思考这是什么味道,不去思考刚刚是谁站在这儿,颤颤巍巍的伸手去够那个水龙头把手。

  水龙头的把手为什么那么远,她怎么够都够不到。

  黑色挂脖旗袍,印着暗纹的蕾丝面料,白皙瘦削的肩膀,不盈一握的腰肢......

  所有的一切,都那么真实,那么具象。

  明艳的画面无法控制的钻进她的脑袋,让她混乱,让她痛苦。

  那个胆小鬼,又一次逃走了。

  明明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她还是选择逃离。

  狠心的,不留一丝情面的......

  就在这时,沈小姜的身后,传来缓缓的,闷闷的,高跟鞋划过地砖的声音。

  *

  厕所的灯光很亮,照在白色台盆上,泛着晶亮的光。

  这里很安静,和吵吵嚷嚷的餐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虽然还能听见一些欢笑声,却完全不会烦人。

  像是夜晚的背景音乐,绵绵而不绝。

  沈小姜几乎不敢眨眼,屏住呼吸。

  她在等待,她也在确定。

  她本来觉得,她绝对不会忘记这个气味,但,此时此刻,她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倏地,视线里幽幽的伸过来一只骨感素净的手,随之而来的,是比空气中稍微浓郁一些的木质香气。

  木头里,杂糅着淡淡的花香。

  沉稳内敛的同时,又不失俏皮与甜美。

  这只手很白很漂亮,手腕处有依稀可辨的青筋,腕骨凸出,圆润的恰到好处。

  腕上戴着一只成色极好的白玉镯子,灯光泻下,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这手更白嫩,还是这镯子更通透。

  这手,仿佛,一捏就断,一碰就碎。

  像极了机场外,融于沈小姜掌心的,细微的雨。

  水龙头被打开,那只手退出视线。

  沈小姜双手淋进清水,思绪被突如其来的凉意扯了回来。

  她用力咬了咬后槽牙,嘴角的咬肌若隐若现。

  关掉水龙头,世界一下子又陷入了无边的静默。

  沈小姜缓缓抬头,看向镜子里,单手抱臂站在一旁的女人。

  安静的像空气,冷漠的像冰雕。

  她垂着眼帘,感受到沈小姜视线的那一刻,她的睫羽轻颤,眉心很浅很浅的拧了起来。

  随后,又悄无声息的松开。

  “谢谢你,陈会长。”沈小姜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回声,每一道回声都像是铁锤用力敲打在陈谊心脏,那一块柔软之地。

  好薄凉的六个字。

  好可怕的六个字。

  好杀人的六个字。

  陈谊的手指用力嵌进掌心,狠狠的把那里挠红,挠热。

  陈会长?

  谁?

  哦,不就是她吗。

  沈小姜竟然叫她“陈会长”。

  陈谊曾梦寐以求这个称呼,可现在,她却厌恶这三个字从沈小姜嘴里说出来。

  像是三把刀,刀刀见血,刀刀致命。

  半晌,她才极缓慢的抬起头。

  在对上那一双漆黑清澈的眸子时,陈谊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眼神闪烁,鼓足了勇气,才勉强能保持与沈小姜对视。

  “不客气。”她的声音那么小,那么不自信,让人觉得,她只是在自言自语。

  这一次,沈小姜率先移开了视线。

  她的心脏跳的也很快。

  她不知道自己刚刚在说什么。

  她脑袋里,时而一片浆糊,时而一片空白。

  她把不停颤抖的右手负于身后,装作毫不在意的转身离开。

  “沈小姜!”

  陈谊稍微提高了一点儿音量,但依旧软软的,像是没什么力气,又像是已经用尽了力气。

  沈小姜停下脚步,背对着她。

  也许不去看她,就不会那么不知所措。

  “你......还好吗?”陈谊用力抠掌心,像是铁了心的要把那里抠破。

  沈小姜不是傻子,能听的出陈谊声音里的颤抖。

  她微微仰头,用力咽了咽喉咙,转身,语气平淡,“挺好的。”

  视线扫过瘦弱女人精致锋利的眉眼,却主动忽略那里藏着的浓浓哀伤。

  “你呢?”她补充道,语气里几乎听不出关心。

  陈谊瞳孔微微放大,眼神滞了滞,红唇轻启,嘴角扯了两下,却没有说话。

  沈小姜的这一句话,没有了感情,也没有了曾经如野火般汹涌的炙热。

  那种心里眼里只有陈谊的感觉,消失了。

  宛如玻璃杯里,冷掉的白开水。

  陈谊垂眸,再次缓缓抬起时,她的嘴角勾起一抹逞强的微笑:“我也,挺好的。”

  沈小姜“嗯”了一声,指了指餐厅的方向,“那行,我,先走了。”

  陈谊的脑袋很沉重,嗡嗡的,她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让面前的人再次停下。

  她真的不知道。

  她的心好痛,她的泪水在心底无声的翻涌。

  但她,只能安静的,乖顺的点点头。

  沈小姜的身影完全消失后,陈谊迈开腿想追过去,却在门边停了下来。

  她那脆弱的掌心,终于在这一刻被挠破了。

  鲜红的血液钻出毛细血管,在破碎的掌心肆意蔓延。

  “其实我,一点也不好。”

  作者有话说:

  心疼小姨了(咬键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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