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环流【完结】>第83章

  “丹吞,丹吞——”

  很难对薄薄一层毛坯房的砖墙有什么隔音效果上的期待,中年男人雄浑的叫喊声真切地像是在耳边,楚白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屋里只有一道狭小的方格窗,在墙壁上投下一块明亮的金黄色斜三角。他看着空空如也的天花板出了会儿神,才动作迟缓地从床上坐起来,伸手去够床头的手机。

  暗淡的手机屏幕显示现在的时间为当地时间八点整。楚白随手把手机放到一边,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洗漱用品,走到门口打开门。

  突然变亮的光线让他的眼睛感到不适,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挡住光线,适应了一会儿,才重新睁开眼。

  棚屋门口的空地上,一个小男孩正灵活地在几根晾衣绳之间穿来穿去。而房东登大叔站在二楼,瞪着眼,朝小男孩做了个挥拳的手势,像是在警告他当心挨揍。

  楚白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心说看来他们两个的关系应该算得上密切。

  丹吞做了个鬼脸,很快注意到了站在登大叔身后的楚白。他对这个曾给过自己小费的男人印象还不错,一路小跑上了二楼,跑到楚白身边,撑着膝盖气喘吁吁:“早、早上好啊。”

  楚白朝他很轻地点了下头:“早上好。”

  “今、今天,”丹吞拿袖子擦了把额角的汗,“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这是把他当冤大头黏上了么?楚白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自己,怎么也想不出自己到底是哪里写了“有钱”两个字。他指了指自己手里的东西:“让我先去洗漱一下可以么?”

  公共卫生间位于二楼走廊的尽头,一个简易的水龙头下放了一个塑料水桶,几块木板一隔,就是一个公共卫生间。水泥地又潮又湿,木板上长了黑霉,楚白眼不见为净,专心致志地拿着牙刷对付自己的牙。

  “你是来做什么的?”丹吞双手托着脸,蹲在他的旁边,十分犀利地点评道,“你看起来不是属于我们这里的人。”

  楚白吐掉牙膏沫,面无表情道:“逃难。”

  丹吞“嘁”了一声,满脸的不相信。

  楚白拧开水龙头:“那你觉得我是来做什么的?”

  “不知道。”丹吞神秘兮兮道,“但我觉得你身上肯定藏着一些不能告诉别人的秘密。”

  楚白听完这句话,笑了笑:“每个人的身上,都藏着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丹吞愣愣地看着他。

  他大概理解不了这句话里更深层的含义。楚白摇了摇头,转身去接水。水是房东自己从外面接的,带着一股漂白剂和铁锈的味道。楚白草草洗漱完,正准备往回走,却发现丹吞还蹲在原来那个位置,仰起头看着他,一动不动。

  “……你蹲这么久,”楚白道,“腿不酸么?”

  丹吞如梦初醒般跳了起来。他捂住大腿,单脚往外跳了两步,龇牙咧嘴地冒出了一连串脏话。

  “啊——”

  “小声点。”楚白看他一眼,“别人会以为我在虐待儿童。”

  “……”几分钟后,丹吞老老实实,一瘸一拐地跟在他后头,塑胶拖鞋和粗糙的水泥地面接触,拉出长长的滋啦声。

  “喂……”丹吞不自在地喊了他一声,“你那天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哪句话?”

  丹吞手在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摸索来摸索去:“就……就你说我再练练那句。”

  “随口说的。”楚白没想到他还记得那句话,有些意外地停下脚步,“怎么?”

  “哦……”丹吞垂下头,自以为隐蔽地拿眼角的余光偷偷瞄他,“你看起来……很厉害。”

  “指哪方面?”

  “哪方面都很厉害。”丹吞小声道,“其实,我之前这样干过好几次,但只有你一下子就发现了,还追上了我……你能教教我么?”

  楚白好笑道:“教你什么?”

  “教我什么都可以!”丹吞往他的方向走了几步,握紧了拳头,表情看起来有些急切,“拜托,只要……能让我赚到钱,能让我帮阿嬷分担一些,能让我在这里活下去……”

  “不,不对!”丹吞目光直直地看着他,孩童稚嫩的声音带着少见的坚定,“我、我想离开这里,我想要去外面,我想……去看看更大的世界!”

  “这样啊,”楚白心不在焉地掏出翻盖手机看了眼时间,想快点结束这个话题,“那我教你……怎么杀人吧。”

  丹吞明显被他这句话吓了一跳。

  他震惊地瞪大双眼,往后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水泥地上,声音颤抖:“你、你刚刚说什么!”

  真不经吓,果然还是小孩子啊。楚白一哂,把手机揣进兜里,随便找了个话题好吸引走丹吞的注意力:“没什么……对了,你知道怎么去城里么?”

  不知道有多久没有清洗过的玻璃门上布满了灰尘和手指印,门把手上斜斜挂着一块“暂停营业”的木牌。楚白推开门——店里没开灯,冷气倒是打的很足,吧台后,有个瘦高的身影正在忙碌着。

  他拿起一个玻璃杯,擦干净后又放回原处,头也不抬:“抱歉,我们还没营业……”

  “没想到你还有这爱好。”借着玻璃门外的微弱光线,楚白看清了那人的长相,“‘Wrath’。”

  听见这句话,wrath擦拭玻璃杯的动作一顿。他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漫不经心地放下手里的毛巾:“你迟到了。”

  “……我也没想到十年过去了,这鬼地方的交通竟然一点没变。”楚白扯了扯衣服领口,在高脚凳上坐下,“劳驾,来杯水。”

  wrath转身取出一个杯子,又从饮水器接了杯水递给他。楚白接过杯子一饮而尽,wrath在他对面幽幽道:“你就不怕我在里面下毒?”

  楚白把杯子推回去,笑笑:“要是你有这样的想法,那我大概活不到今天。”

  wrath挑了挑眉,拿过杯子,开始摆弄吧台上的调酒工具。他很年轻,也很英俊,低头调酒的时候神情专注,手指动作快的让人有些眼花缭乱。楚白注意到他的长相其实和丹吞、登大叔这样的缅北当地人并不相同,反而带着点东方特有的、典雅又俊美的味道。

  “考虑换个工作么?”楚白注视着他的动作,“这份工作看起来比杀手更适合你。”

  wrath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哼笑了一声。他举起手摇杯,用力摇晃了几十下后,将半透明的蓝色液体注入装满冰块的玻璃杯,又往上放了一小片薄荷叶以作装饰。

  “当然想过。”wrath看着楚白,再次把杯子推向他,“这才是我们今天会共同坐在这里的原因,不是吗——我的盟友。”

  他有意无意地在“我的盟友”几个字上加了点重音,楚白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一眼。玻璃杯中的冰块开始融化,蓝色的酒液在杯中缓慢地扩散,wrath状似无意道:“这么说,你住的地方离这里很远?”

  “这么着急打探我么?”

  “你想太多了。”wrath低头清洗他刚才用过的器具,“只是没话找话的闲聊而已——没有人告诉过你吗?疑心太重不是什么好事。”

  房间里安静的只剩下哗哗的水流声,片刻后楚白开口道:“想要闲聊。不如我们来聊聊你——你不是缅北本地人吧?”

  水流声忽的停了,于是房间里只剩下诡异的安静。

  楚白看着wrath,wrath迎着他的目光,笑了起来。

  “是什么给了你这种错觉?”

  “长相。”楚白淡淡道,“我这两天遇到了一个当地的小男孩,是混血。他让我意识到,虽然同属于亚洲,但各国之间的人种,在基因上就存在着细微的区别。”

  “这是后天无法改变的,因此,即使你的口音、习惯以及其他方面都和当地人一模一样,但你的五官依然带着非常鲜明的特征。”

  “你不会指望在我这里听到什么悲情的故事吧?”wrath耸了耸肩膀,无所谓道,“说实话,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一直生活在这里了,先是流落街头,再被骗进训练营,再被季沉选中……所以,没准你说的是对的。”

  他笑了笑:“有可能我的亲生父母是什么亿万富翁,并且正在满世界焦急地寻找我——毕竟被拐卖在二十年前可不算得上是什么稀罕事……当然也有另外一种可能,是他们主动抛弃了我。”

  “你没有名字么?如果有名字,或许……”

  “停。”wrath比了个手势,有些嘲讽地看着楚白,“我相信我们出现在这里,是为了同一个目标,而不是谈论我的过去,或者其他一些无聊的话题——所以,麻烦你收起你过度的好奇心。”

  阳光穿过玻璃窗上陈旧剥脱的英文装饰和圣诞贴纸,凌乱错杂地落在他的脸上,显得极为割裂。他语调带笑,声音低沉:“你没听说一句老话么?好奇心,害死猫。”

  楚白沉默了一会儿:“说说你的计划。”

  “计划么?”wrath笑道,“计划就是,没有计划。”

  楚白皱了皱眉。

  “别用这样的表情看着我。”wrath慢条斯理地将工具放回原处,“你不会真的觉得这世界上有个计划能除掉季沉吧?没有计划,对方就无从得知你接下来的行动和意图,所以要我说,没有计划,才是最好的计划。”

  楚白冷漠道:“能拜托你别把一无所知说的那么好听么?”

  “我说的是实话。”wrath道,“这世界上没有完美无缺的计划,也没有永不泄密的方案……要对付季沉这样的人,比起计划,我想我们更需要一个契机,一个他放松警惕的时机。”

  “那么问题来了,”wrath带着笑,抬起头看向楚白,“像季沉这样的人,什么时候才会放松警惕?”

  “……”楚白几乎没怎么思考就给出了答案,“他自以为胜券在握的时候。”

  “比你自己更了解你的,是你的敌人——这句话果然没说错。”wrath冲楚白举起酒杯,意味深长道,“很高兴,至少在这一刻,我并不是你的敌人。”

  “时间宝贵,不如直接跳过这些无意义的弯弯绕绕。”楚白无视了他的示好,敲了敲桌面,“怎么才能让季沉以为自己胜券在握?”

  Wrath听到这句话,忽然有些突兀地笑了一声,而后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目光看着他:“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是显而易见吗?”

  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目光,像是对垂死挣扎之人的怜悯,又像是对同类的同病相怜。微尘在阳光中飞舞,满室寂静中,楚白听见wrath轻轻开口,像是叹息:“……你啊。”

  这两个字仿佛有魔力般,沉沉地敲在人的心上,连带着整个胸腔都为之轰鸣。楚白沉默几秒,不带什么情绪地开口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依你之见,”wrath不怀好意地笑笑,“季沉为什么对你那么沉迷?”

  “……”楚白皱眉道,“我并不觉得他对我……”

  他忽然顿了顿。

  他曾经听到过很多人谈论他和季沉的关系,即使他再怎么不愿意承认,他对于季沉而言的确是个特殊的存在,否则以季沉的手段,大概早就把他挫骨扬灰了八百遍。于是那些人或戏谑,或嫉妒,或试探地问他,季沉究竟为什么会喜欢你?

  然而事实上,他并不认为季沉喜欢自己。他很清醒,像季沉这样的人,永远不可能喜欢谁。你会觉得身边豢养的小猫小狗很可爱,但你会爱上它们么——不,永远不可能。

  Wrath的用词很有意思,沉迷,比起随荷尔蒙操控的、情绪化的喜欢,这似乎更像是一种生理现象。

  “你终于意识到了?”wrath道,“他对你的感情,与其说是喜欢,不如说是沉迷,哦,和外面那帮吗啡阿片成瘾的人,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季沉知道这些东西的威力,所以他从来不给自己用这些。”wrath又笑了起来,笑得有些阴沉,“但他也是个人,是人就不可避免地会有欲望,会沉迷什么东西。不凑巧的是,他还是个很有钱又很有权,位于金字塔顶端的男人。这意味着世上的东西只要他想要,没什么是他得不到的。”

  “所以像他这样的人,会活的很无聊。当寻常的东西已经无法再引起他的兴趣,危险物品他又不屑于使用——这个时候,你出现了。”

  “多完美啊。”wrath赞叹道,“一个长相出众,身手过人,来历不明,还在他最危难最不堪的时候救了他的年轻男人。”

  楚白放在桌下的手指骤然收紧。

  “你以为季沉没有怀疑过你的身份么?不,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你是谁,是为了什么而来。但这种感觉更让他着迷,这种猫鼠游戏般的快感和刺激,是他从未体验过,别人也无法带给他的。他可能拥有一切,也有可能随时失去;也许这一秒他还是坐在黑金上的皇帝,下一秒就会沦为警方的阶下囚。”

  说到这,wrath的表情有些扭曲,神态癫狂:“说到底,他就是一个不顾一切的赌徒,而赌注,是他和你的全部。”

  “……请问这些是他半夜说梦话告诉你的么?”听完wrath略带浮夸的长篇大论,楚白的声音和神情一如既往的冷淡,“这些又和我们的目标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wrath道,“上一次他赌输了,结果是他元气大伤,你重伤失踪,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你已经死了。现在,他又拥有了重新坐上牌桌的机会……”

  “你觉得他会放过么?”

  “这样看来,了解你的,未必是你的敌人。”楚白淡淡评价道,“也有可能是你的下属。”

  Wrath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

  “你回到这里是为了接近他。”wrath道,“但在你试图接近他的同时……他也同样在等待着你的接近。”

  楚白眼皮一跳。

  坐上那张赌桌的从来不只是季沉一个人,还有他自己。

  唯一一点不同的是,他并不想要季沉,也并不在乎这场赌局的输赢。在一个合适的时机,他会掀翻赌桌,结束这一场毫无意义的赌局,以及其他所有的一切罪恶,无辜者的鲜血,那些见不得人的蝇营狗苟——都将在他的手中终结。

  “你想要说服季沉相信你,季沉也想说服你相信他。他和你同样……”wrath笑道,“在期待一个结局。”

  滇南,白河机场。

  直升飞机主旋翼快速旋转,遮天蔽日,发出巨大的噪音。狂风呼啸,衣衫猎猎,邢司南背对着直升飞机,接通了电话。

  噪音使他不得不声嘶力竭地朝话筒喊道:“喂?爸!”

  “司南,你真的决定了?”电话里,邢知珩低沉的声音传来,“一旦走上这条路,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这句话有点耳熟。”邢司南笑了笑,目光越过机场现代化的航站楼,望向远方。远方是一望无际的旷野,是延绵不绝的密林,是起伏不定的黛青色群山。邢司南收敛了笑意,正色道:“爸……从小到大,您都没有干涉过我的选择,这次,会和以前有所不同吗?”

  “那是因为我相信你的选择和判断。”邢知珩道,“但是这一次,你先是一声招呼不打跑到滇南,又突然要飞到缅北——要不是你们宋局给我打电话,我都不知道……”

  他停顿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恢复了最开始的沉稳冷静:“我不知道你是基于什么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和判断,如果你决定了,我和你母亲会尊重你的选择。”

  “但我有个问题要问你。”

  “你做出这个选择……和你那个同事有关,是么?”

  这个问题问的太过直白,邢司南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他想过这一天会到来,但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来的这么突然,甚至不给他一个当面下跪求饶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机会。

  他只能在遥远的滇南,在即将出发的前一刻通一个短暂的电话,留下一个“嗯”字,然后生死未卜,前途难料。

  “是。”邢司南背对着直升机走了几步,将话筒放在嘴边,以确保螺旋桨的声音不会盖过他的话语,“爸,我很清楚他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我希望能在回来之后当面和您讨论这个话题——如果我们都能活着回来的话。”

  “……”这次邢知珩沉默了更久,久到直升机上的军官朝邢司南接连打了好几个手势,示意他抓紧时间登机。邢司南深吸一口气,正准备挂断电话,邢知珩忽然开口了。

  “活着回来,”他沉声道,“你们两个都是。”

  作者有话说:

  更更!

  快开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