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环流【完结】>第82章

  粗制滥造的站牌在风中摇摇晃晃,半身滚满了泥浆的大巴车缓缓停下,在黄土路面上留下了两道深深的车辙印。

  车门“吱呀”一声颤巍巍地打开,提着大包小包的乘客们从车上鱼贯而下——互相搀扶着的老夫妻,皮肤黝黑、正对着手里电话嘀嘀咕咕的壮年男子,一脸兴奋地东张西望的青年……几分钟后,人流走到尾声,车上已经不剩下什么人,一个年轻人才提着两个脏兮兮的旅行袋,从车上跳了下来。

  他还没站稳,大巴车便车门一关扬长而去,像是唯恐在这里多停留一秒,随即远处的几个还没他腰高的小男孩们宛如饥饿的秃鹫看到了腐肉般一拥而上,簇拥在他周围,伸长了手臂,叽叽喳喳地说着晦涩难懂的方言。

  大概是要钱、让他给钱一类的意思。

  年轻人冷着张脸,充耳不闻,硬在人群里挤出一条道往前走。推搡中,一个小男孩被重重推到了他的身上。

  年轻人垂下眼,和小男孩对视几秒,那个看起来约么十岁出头的男孩突然冲他做了个鬼脸,然后起身一溜烟跑了。

  年轻人皱了皱眉,拨开人群几步追上去,抓着小男孩的衣领,像拎鸡崽子一般把他拎到了一边的草地上。

  小男孩挣扎了几下,腮帮子鼓鼓的,一脸不服气地看着他。年轻人指了指他的口袋,冷冷道:“交出来。”

  小男孩瞪了他几秒,开口了,一口蹩脚的中文:“……中国人?”

  “东西交出来。”年轻人对他的问题置若罔闻,“我知道是你拿了。”

  “我……没拿!”小男孩掏出自己的两个裤子口袋,意图证明自己的清白,“我没拿!你……你有什么证据说是我拿的!”

  年轻人懒得跟他争辩,一手把他提起来,另一只手抽开了他的裤腰带。小男孩脸色大变,紧紧地抓住他的裤子,红着脸结结巴巴道:“你……你想干什么!”

  后面还跟着一连串的本地方言,听起来不像是什么好话。

  他的负隅顽抗对于年轻人来说简直是螳臂当车。他干脆利落地扒掉了小男孩的裤子,然后从他裤子和大腿的缝隙里,抽出了一张封得严严实实的信封。

  “再练练吧。”年轻人说完,松开小男孩,自顾自将信封收进怀里,往前走了还没两步,身后突然响起了一声响亮的啼哭声。

  “呜哇——呜哇哇——”

  他回过头,只见小男孩光着屁股蛋,连裤子都没提,以一个极为狼狈的形象,坐在路上大哭了起来。

  他一边抽抽嗒嗒地哭,一边嘴里还骂着什么:“国人……都坏……明明那么有钱……”

  “阿嬷生病……一直躺在床上……呜呜……她就要死了……”

  生活在这里的人,十有八九都有个悲情的人生,或者说悲惨的家庭。年轻人叹了口气,走回去,蹲在小男孩旁边:“别哭了。”

  没想到听见他这句话,小男孩哭的更凶了。

  “……”眼看着他的响亮啼哭声已经引起了周围不少人的注意,年轻人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哭了——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抽噎着开口道:“我、我叫丹吞。”

  “嗯。”年轻人点了点头,从衬衫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递给他,“知道这地方在哪里么?”

  “知、知道!”丹吞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满脸希冀地看着他,“我……我带你去!”

  给外来的人带路,捡拾塑料盒啤酒瓶,伸手乞讨,做一些小偷小摸的勾当——这就是他们的生活方式。丹吞从小到大都是这么做的,和他一起长大的朋友们也是这么做的,所以,他从来没怀疑过自己这些行为的合理性与正当性。

  毕竟他们这些人,就像生活下水道里的老鼠,阴沟里的臭虫,除了他们自己,没有人会关心他们的死活。

  即使偶尔被当场抓住现行,他也只会怪自己学艺不精,更何况谁又会和一个只有十几岁的小男孩较真呢——比如今天。

  他边盘算着自己的小九九,边偷瞄身边的年轻男人。在村口这一亩三分地混迹了几年,他也学出了一点看人的本事,来来往往的这些旅人,他光看外表,就能看出些门道。那些打扮富贵的中年男人太太们往往出手阔绰,是来寻开心的,说几句吉利话,就能得到一笔不菲的小费。

  当然,这样的人终究是少数。更多的是那些愁眉苦脸的,穿着从地摊批发来的短袖衬衫,肉眼可见劣质的皮鞋。这样的人多半怀揣着一个淘金梦,以为自己能来缅北大展身手大干一场,殊不知从踏上这片土地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就已经沦为了他人棋盘上的棋子,羊圈里待宰的羔羊。

  还有年迈的老人,一脸惊惶的年轻姑娘,浑浑噩噩的毒虫,镶着大金牙的地头蛇,满脸横肉的打手,穿着迷彩服面色不善的雇佣兵,以及时不时来巡上几圈却没什么实质性作为的警察——这些人共同构成了一个诡异而和谐的生态圈,维持着微妙的和平。

  他当然也在其中。

  但身边的这个年轻男人——却很难将他归属到以上的某一类中。他穿的非常普通,夜市里一百块能买一打的条纹衬衫,起毛边的牛仔裤,运动鞋,手上拎的旅行袋更像是从哪个废品回收站里挖出来的似的,有一股陈旧而廉价的味道。

  然而,他本人却长了一张相当出众的脸,比丹吞见到过的其他人都要好看太多,能与之媲美的,大概是城里唯一一家电影院门口时不时更新的电影海报。丹吞还注意到在他们走路时,年轻人的脊背始终挺得笔直,表情淡漠,这让他和周遭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丹吞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身上,一定藏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他们在杂乱低矮的棚屋间穿行了十来分钟,来到了一栋二层楼建筑前。建筑屋前的空地上满是乱搭的电线及晾衣绳,丹吞从晾衣绳下跑过,忽然觉得后颈一凉。他抬起头,一条浅蓝色的平角短裤悠然飘在空中,裤脚还在不住地往下滴水。

  真晦气。丹吞抹掉后颈的水渍,转过身,冲身后不疾不徐走来的年轻人喊道:“这里就是你要找的地方了!”

  “谢谢。”年轻人摊开掌心,里面是一张小额度的纸币,“你中文说的不错。”

  “因为我爸是中国人。”丹吞毫不在乎道,“虽然我从来没见过他……但,我想可能是遗传吧。”

  这句话也许在不经意之间触动了年轻人某些难言之隐,总之,年轻人的神情看起来柔和了一些,甚至朝丹吞友善地笑了一下。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笑容。丹吞一愣,心脏开始狂跳起来。

  年轻人越过他,朝楼梯的方向走去。那是一架几块废旧木板勉强拼凑起来的楼梯,从一楼的角落延伸到二楼的平台,人一踩上去就嘎吱嘎吱响,活像下一秒就要散架了似的。

  年轻人走到二楼最外头的那间房间门口,礼貌地敲了敲门。

  随后,房门打开,屋内探出一张丹吞十分熟悉的脸——他是这间二层棚屋的主人,靠将棚屋出租给外地人为生,村里人一般都喊他登大叔。

  丹吞远远看见年轻人和登大叔用本地话交流了几句,隐隐约约像是在讨论房子出租的事宜。他有些惊讶,年轻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会住在这里的人。

  登大叔很快就发现了楼下的丹吞,他朝着丹吞的方向喊了两声:“丹吞,又到处乱跑!小心你阿嬷晚上回来收拾你!”

  丹吞又冲他做了个鬼脸,登大叔叹了口气,招招手:“过来!”

  丹吞沿着楼梯,一路小跑到二楼。登大叔摸了摸他的脑袋,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把黏黏糊糊的廉价糖果递给他:“去,一边玩去。”

  丹吞好奇地睁大了眼,看着登大叔摸出一连串钥匙,打开了隔壁房间的门,一股劣质香烟混着腐败食物的气息立刻扑面而来。登大叔皱着眉,在鼻子前挥了两下,对年轻人道:“厕所在房子后面,热水自己去二楼尽头的水房里接,厨房在一楼——不过,你不会想去那里烧饭的。”

  年轻人听完,没什么表情也没什么反应,冲登大叔点了点头,推开门进去了。丹吞站在角落,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先把手指和糖纸都嘬了一遍,才不舍地把糖放进了嘴里。

  水果糖在口中慢慢融化,丹吞目光在周围来回扫视,很快就被墙角的一个烟盒吸引了注意力。这是他最爱玩的游戏之一,找烟盒,碎布条,玻璃瓶,以及其他任何可以拿来换取一些零钱的东西,把它们收集起来,堆在家门口的杂物堆里。

  他费力地伸长了手指,一点一点去扒墙角的烟盒,就在他快要把烟盒完整地从墙上抠下来时,身后的房门突然又开了。

  他回过头,年轻人和他同时呆了一下。

  “你怎么还在这里?”

  “阿嬷还没回来,我没地方去。”丹吞把烟盒收起来,塞到自己鼓鼓囊囊的裤子口袋里,“你要出门?”

  年轻人“嗯”了一声。

  “哦……”丹吞低下头,想了一会儿,突然没头没脑地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楚晦。”年轻人说完,往外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下脚步,回过头,“对了,”

  “你知道这附近……哪有电话亭么?”

  楚白站在电话亭前。

  他有些后悔自己之前的多此一问,更后悔自己竟然真的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里。

  就不应该听宋既明的……

  楚白揉了揉太阳穴,把视线移到了电话机上。自从智能手机广泛普及后,电话亭就如同迟暮的夕阳般退出了历史舞台,而眼前这架电话亭显然是受害者之一——挡风玻璃上布满了裂纹,按键积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不知道已经有多久无人问津。

  楚白不确定它是否还在使用期限内,不确定对方是否会接电话,不确定自己兜里所剩无几的几个硬币能换几分钟昂贵的国际漫游……最重要的是,他不知道这个电话能带来什么。

  从成为“X”的第一天开始,他就被教导着不要做没有必要也毫无意义的事,因为这会使得他和他的同伴陷入危险的境地,正如此时此刻的这个电话。

  他这样想着,但还是伸出手,拿起了听筒。

  好吧,楚白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有些事,或许并不需要多深刻的意义。

  听筒里传来“滴滴”的电子声,楚白握着听筒的手心微微沁出了一点汗。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极为漫长,每一次的电子提示音响起都是一次考验和煎熬,楚白有些自暴自弃地想道,现在把电话挂了还来得及。

  电话却在这时猝不及防地接通了。

  楚白怔了怔,即使在脑海中构思了千万遍,到这一刻真正来临时,他仍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个他无比熟悉的声音传来,通过听筒,显得有些失真。

  “……喂?”

  楚白呼吸一乱,后背抵住电话亭的挡风玻璃。

  就这样挂吧。他想,就让它成为成千上万个骚扰电话中的一个,再很快被遗忘,被抛之脑后。

  但不知道为何,对方却敏锐地察觉出了他的身份。

  邢司南试探着开口道:“……楚白?”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沉默就是对于这个问题的最佳标准答案。几秒后邢司南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一丁点难以察觉的怒意,和更多的无可奈何:“……你……现在还好吗?”

  楚白曾经想过有朝一日他俩若是重逢会说些什么。设身处地换位思考,自己要是邢司南,一定会对自己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表达强烈的谴责和不满,大发雷霆,再打破砂锅追问到底。

  但他想象中的责怪和诘问,却并没有到来。

  “安全吗?”

  “……有没有受伤?”

  “你的伤口……恢复得怎么样了?”

  楚白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塞住了,涩得厉害。他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我知道是你。”邢司南道,“你别不出声啊楚白同志——你有本事一声不吭地跑你有本事说话,长了张嘴一天天的就会喘个气……”

  最后那句话似乎缓解了一些糟糕的气氛,楚白轻声笑了笑,终于开口道:“……长途电话是很贵的,邢队。”

  听见他的声音,那边长长地舒了口气。

  “你……没事就好。”邢司南沉默了一会儿,“楚白……我很想你。”

  “我理解你离开的原因,理解你对我有所保留,也知道每个人的人生里,总会遇上那么几件不得不去完成的事。”邢司南道,“但是我仍然无法坦然地接受你的离开,无法停止对你的想念……这大概是理性思考所力不能及的地方。”

  “……我知道。”楚白苦涩道,“我很抱歉。”

  “没什么好道歉的。如果今天是我处在你的位置,也未必能采取比你更好的处理方式。我不想一味地苛责你,毕竟,我们都不希望对方因为自己而卷入到危险之中。”

  楚白咳嗽了一声:“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了?”

  “那是因为我们现在隔着电话线和几千公里的距离。”邢司南道,“你得庆幸你现在不在我眼前,否则我就不会和你长篇大论地说这些大道理了——我会直接把你打晕,拖回去,锁在家里。”

  楚白笑了起来。

  他站在电话亭里,那几块上了年头的挡风玻璃仍在恪尽职守,为他屏蔽掉了大部分无关的声音。世界很安静,他听着邢司南遥远的声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果然也很想念邢司南。

  是未曾察觉到的,未曾诉诸于口的,像是一点一滴汇聚而成的涓涓细流,再汇成江河,汇成湖海,最终在某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毫无征兆地忽然决堤。

  在这样的想念面前,什么语言都显得太苍白无力。楚白想道,他需要一些比语言更有力量的东西——比如一个热烈的亲吻,一个漫长的拥抱。

  来拯救一个伤痕累累的、濒临破碎的灵魂。

  “你就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么?”

  “……有。”楚白道,“邢司南,我答应你,我会尽量……好好活着回来。”

  “如果我不幸……”

  他还没说完,邢司南就打断了他的话:“没有这种可能,别说这种话。”

  “我是说如果……”

  邢司南斩钉截铁道:“……没有如果。”

  “……”楚白只好把他的“如果”咽回去,继续道,“我希望你可以远离这一切,忘了我。”

  邢司南的声音一下子就压低了:“你是在开玩笑吗?”

  楚白已经能想象到邢司南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黑如锅底的脸色,但他还是道:“不,我是认真的。”

  “……”邢司南皮笑肉不笑,“你最好不是发自内心地真的以为我能远离这一切——你太看得起我了楚白,你当我是机器人么?”

  他最后几个字加了重音,听起来有点咬牙切齿。就好像楚白这句话撕破了他那层勉强维持着的、名为“理性克制”的衣冠禽兽外皮,露出了底下真实的那个他来。

  “我是个人,人是有感情的。”邢司南声音很冷淡,“而且,偶尔也是会发疯的。”

  楚白“啊”了一声,有些懊恼自己在这为数不多的通话机会里提起如此沉重的话题。他透过挡风玻璃往外望了一眼,外面的天色也十分应景——阴沉沉的,好像是要下雨。

  他看见某个系着围裙的妇女从低矮的平房里跑出来,一把扯下晾衣绳上晾晒着的被单被套,又急急匆匆地跑回去了。

  楚白抿了下有点干裂的嘴唇,闷闷道:“……我得走了。”

  “放心,有机会……我会再联系你的。”楚白说完,又垂下头,自嘲似的笑了笑——他们真的还会再有联络的机会么?他抬起手,正打算把话筒放回原处,却无比清晰地听见邢司南说:“楚白,我爱你。”

  “……”楚白挂了电话,愣在原地,很久没回过神。

  “真是令人感动的表白啊。”秦九鼎鼓了鼓掌,面无表情地开口道,“所以你想了那么多方法找到我,又不远千里赶到滇南,就是为了让我见证你们两个真挚的爱情么?”

  “当然不是。”邢司南凝视着手机上那个“通话结束”的界面良久,再抬起头时眼睛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我只是想向您证明,我才是他最合适的联系人人选。”

  “很遗憾,截止目前,我还没发现你的过人之处。”秦九鼎拿起茶几上的紫砂杯,低头吹散了杯口处的雾气,“而且据我所知,组织上有相关规定,禁止关系密切的双方担任搭档,为了防止感情用事,你应该能理解吧?”

  “但是楚白不同。”邢司南道,“你之前见过他,就应该很清楚,他不是那种容易信任别人的人。如此高强度、高难度的卧底工作,需要双方的绝对信任和默契,而上一个获得过他信任的人已经离开了,我想除了我,你们大概没什么更好的选择。”

  “这的确是你的优势,但同样,你的缺陷也十分明显。”秦九鼎喝了口茶,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首先,你没有经历过系统化的训练,对于联络和信息破译一无所知,我不得不怀疑你能否胜任这份工作。其次,你之前曾和组织打过交道,你的贸然出现,会引起组织的注意,从而打草惊蛇。”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你们两个的关系。”秦九鼎一针见血道,“这是一把双刃剑,如果在行动过程中你遭遇危险,楚白会不会放弃任务来救你?相反呢?”

  “您说的前两个问题,都存在解决的方式。”邢司南沉声道,“至于最后一个,您说的没错,但机遇总是伴随着风险,我会证明给您看,我值得这样的风险。”

  秦九鼎注视了他一会儿,收回目光,站起身。

  “你最好能够说到做到。”

  作者有话说:

  大家一定要爱护眼睛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