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大宋宣和遗事>第116章 花开花落日复夜 惟觉新年非故年6

  

  “赐酒第六盏时,过马球戏,上假鼋鱼、密浮酥奈花……”

  “不要密浮酥奈花。”

  赵合真深吸一口气,脸上已经木了,她前些日子因养母去世的缘故,悲伤尤甚,已瘦了一圈,现在还要在这里受兄长的挑剔,简直忍无可忍。

  “天宁节赐密浮酥奈花是惯例。”

  十月初十正是道君皇帝赵持盈圣诞,前年的时候他在镇江晕着,去年的时候他在延福宫里“病着”,终于到了第三年可以办时,众人也有一些拿不准:太上皇的生日和皇帝的生日,应不应该是一个规制呢?按理来说,太上皇是要比皇帝大的,可太上皇的生日会怎么办,不还得看皇帝的脸色吗?

  更雪上加霜的是,操持宫中庆典十余年的道君皇后在九月初的时候薨逝,道君成了一个不大副其实的“鳏夫”,这个典礼大办、小办还是不办,都是皇帝一句话的事了。

  而皇后朱琏自正位中宫以来没有办过大节庆——就连皇帝本人的乾龙节也两年简办了,大家伙两眼一抹黑,只能把外嫁的荣德帝姬叫回来帮忙,公主协理典礼家事,这是早有的例子了,她们出生以来就是皇家典礼不可缺少的参与者。

  原本想着皇帝大不了节俭一点,不批钱就算了,结果他倒是不怎么看钱,只是意见很多。朱琏已经被烦的借口头痛死活不肯来,赵合真在这里硬着头皮撑。

  皇帝拿笔不知道在写什么,回答妹妹道:“太甜了。”

  赵合真心里一阵无语,嫌甜可以不吃,你不吃大家还吃呢!张明训在旁边提议:“改成乳糖真雪好么,官家?”

  赵煊想了一下,很有意见:“太冰。”

  合真已经闭了眼睛不说话了,御宴要赐九盏酒,皇帝又忙,拖了她们五天才到第六盏的程序,这都初二了,再过几天枢密院和尚书省都要带文武百官去相国寺做祝圣会祈福了,皇帝还在这里慢吞吞地搞。就算吃的东西可以全部买好备着,教坊的乐舞总得先熟练两天吧?

  可张明训对他溺爱有加:“醍醐好么?”

  赵煊仍然不满意:“太腻。”

  张明训一连提了六七八个奶制的甜品,都被赵煊鸡蛋里面挑骨头,最后合真绞尽脑汁想了一个:“雪花酥吧,雪花酥好么?”

  赵煊没有挑出错来,终于可有可无的:“噢。”

  张明训如蒙大赦。接下来,皇帝又否了第七盏酒上的舞,参军们的口号,乐部的歌,女童的曲子,第八盏酒上的鱼皇帝说太腥了,要换成螃蟹,合真提醒他十月份没有大螃蟹,皇帝怏怏而止,又对宴上的馒头提出意见。

  合真不知道他对天宁节上的赐膳意见这么大,好不容易推到第九盏,张明训的声音都哑了:“第九盏,宰臣酒慢曲子,百官酒三台舞,曲《唱踏歌》,左右军作相扑表演,赐水饭、饺子……”

  “不要饺子。”

  合真头大如斗:“过年节不都吃饺子么?”

  赵煊说:“不好吃。”

  合真劝道:“调个好内馅。”

  可赵煊很固执,张明训给他换了五六个馅料他也不乐意听,最后大家伙迫于淫威,一致放弃了饺子,改吃地黄餺饦,合真恨不得让张明训多加一点地黄,不吃饺子就补肾去吧你,真烦人!终于推过九盏,张明训赶紧把改好的单子带走去布置,合真没有动。

  她开口问道:“大哥,你在写什么呢?”

  赵煊的笔顿了顿,抬起头:“二姐?”又问合真有什么事。

  合真想了想,跟他开口道:“这原先的单子,是我到宁德宫去,同乔姐姐、王姐姐,还有郑娘娘殿中从前的押班苏娘子一起拟的。”

  赵煊见她还有后文,把笔放下,合真委婉开口道:“宁德宫究竟是爹爹龙兴潜邸,照王府的规制建立,并不宽敞,住这许多妃嫔还是有些拥挤了。不说别人,单说乔姐姐,她已是贵妃,身边的侍女还要去后头庑房里睡觉;九哥的母亲韦姐姐,你因九哥封她做贤妃,可也只能住在侧阁里。她们知你忙,不敢开这个口,可我想她们究竟是长辈,便来和你讲了。”

  赵煊问:“照他们的意思,是要扩建宁德宫?”

  至于他曾说过要修好宁德宫再将持盈送过去住的事,那是权当没有了,近三年下来,宁德宫里一个钉子也不曾敲过。

  合真道:“宁德宫在棠棣宅中,旁边都是咱们叔叔的宅邸,扩建恐怕是难,又花费钱财,恐外头宰相不准。哥哥怎么不叫她们住到延福宫去呢?”

  赵煊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才传过来:“叫她们过去和爹爹同住?”

  难道不应该吗,哪有叫太上皇一个人孤零零住在宫苑中的道理?合真正要点头,外头禀告说延福宫来人了,赵煊命叫进来。

  陈思省躬着腰进来,传达了持盈的旨意:“官家,道君讲,和议初成、国用不足,天宁节时,一应歌舞、相扑、百戏、马球赛、祝圣法会一类,尽都取消罢。”

  合真一阵头大如斗,刚才赵煊就男相扑女相扑还是男女相扑,先男相扑还是先女相扑,先军相扑还是先民相扑等调了一刻钟,这会儿持盈说不要就不要了?她恐赵煊心思白费以后生气,刚要开口,赵煊问道:“那饭还吃么?”

  思省说:“照吃、照吃。”

  赵煊“噢”了一下,叫他去找张明训,并要他再带一句话:“地黄太苦,换一种浇头。”

  说完这话,他就埋头下去写字了,合真等了半天才得到他一句下文:“这事我知道了。”

  合真终于出了口气。

  但持盈屏住了呼吸。

  他在蕊珠殿里自己和自己下棋玩,眼尾瞧见赵煊提着一个黄桶进来,转头看时,却发现是一只滚圆的金虎斑猫。

  赵煊不会提猫,猫在他手底下张牙舞爪挣脱不得。他还皱眉,质问左右:“真的是驯好的吗?”

  那猫长叫一声。持盈盘腿在榻上,一看这惨状立刻骂道:“不是驯好的早抓你了,有这么提着的吗?你撑着一点它的后腿。”这猫的后腿爪露出指甲,赵煊才不要送胳膊上去给挠,只把猫就地一放,那猫如蒙大赦,又想找个黑暗的角落钻着,可左右都是亮堂堂的,它不知怎么想的,竟然钻到了持盈榻上的矮几子棋桌下,持盈摆好的黑子白子被它一冲,顿时撒了一榻。

  持盈刚要说什么,赵煊立刻先发制人:“我就说不曾驯好。”

  持盈把猫从矮桌下面拨出来抱在怀里,赵煊奇怪它的指甲又去了哪里,好像蹭一下就不见了。

  持盈哭笑不得:“怎么忽然想起来送只猫给我?这儿多的很。”

  赵煊说:“这只最肥,看起来有福气。”他特地去养猫的地方看了一圈,一个个上秤量过,选了个最重的,足足有十八斤。

  持盈拨了拨怀中猫的毛,的确一层累着一层,肚子上还赘满了肉,就这么懒散的猫都给欺负得露出了爪子,可见赵煊压迫之深:“别的猫瘦,是它们爱动,又不曾少喂一口饭。”不说宫中饲养的御猫,就是旁边蹿进来的野猫、野鸟、野狗,也是有饲喂的。

  他摸了摸这只猫:“养着解闷也好,看起来倒很乖。”

  赵煊坐到他旁边,持盈挪了挪窝,赵煊很肯干活,自己开始一粒粒在榻上拢棋子,并把它们归位,持盈摸着猫下巴玩儿,冷不丁听见赵煊说一句:“爹爹一个人在这里,果然很闷。”

  他埋着头捡棋子,持盈用猫爪去摁他的背,那猫很是记恨赵煊,暗自伸出指甲,赵煊的衣服顿时勾出丝来,“啪嗒”两声响起,赵煊回头一看,持盈把猫收回去都来不及了。

  持盈和他对视一眼,微笑道:“你不就是来给我解闷的吗?”

  赵煊反问:“那我不在的时候呢?”

  猫刚闯了祸,用一种与身形不符的敏捷跳下榻去,躲在外头椅子底下。赵煊拢了一手棋子,黑黑白白的全部倒进盒子里面去,空出手来捏持盈的后颈,持盈一点也没觉得他的手法和刚才拎猫的时候一样。

  这算驯好了吗?赵煊不养猫也不养狗。他告诉持盈:“合真和我说,想叫宁德宫的娘子们来延福宫陪伴你。”

  持盈若有所思地点头:“这话我原也想和你说。”他缩了缩脖子,打赵煊的手一下:“痒了!”

  赵煊收回手去,持盈继续道:“如今宫中事少,我预备在初十日的时候放一批宫女出宫,权作恩典。还有宁德宫你诸位姐姐的事,宁德宫原本就是王府,再扩建也大不到哪里去,就不必花那个钱了。我已算过,她们中有成年子嗣的,便住到儿女府上去颐养——钱照是我出,仿唐旧制,愿在外头买宅子住也罢,年节庆典的时候入宫与我团聚即可。不曾生育的,愿回家的就赐金放还,听凭改嫁,嫁妆从我这里出。”

  赵煊静了一会儿:“那要有不愿走的呢?”

  持盈道:“那宁德宫不就够住了吗?”

  赵煊故态复荫,去捏他的后脖颈:“那爹爹岂不寂寞?”

  持盈长长地“噢”了一声,笑吟吟地说话:“官家在这里等我呢?”他又叫陈思省进来:“思省,官家下午的时候叫你改一道餺饦的浇头,你去告诉张明训,就说官家改主意了,还照用地黄。”陈思省领命而去。

  赵煊皱眉道:“地黄苦,你要吃么?”又说陈思省嘴碎,什么话都禀告,嘴是漏风的不成?

  持盈笑嘻嘻地歪在他怀里:“我吃什么?给你吃。你补补,我就不寂寞了。”赵煊一时无语凝噎,觉得持盈在和他开玩笑,有点严肃地道:“我不太想让她们住在宁德宫。”

  持盈问:“怎么?”

  赵煊的手指掠过他的鬓发,沿着脸颊到下巴,不回答。持盈在他怀里想了一会儿:“因为它是我从前的王府,是不是?”

  秋千架,高高的,朱红色的秋千架,持盈多少年没有回去过那里了?哲宗皇帝崩逝的时候,他正在大相国寺陪静和求签,入宫之后就直接住在福宁殿侧阁,那天他起来看侧阁柜子里的陶土器,正月的天冰冷冷的,他总觉得赵佣的魂魄还在这里。他睡不着,往四周看,还一阵阵心绞痛。

  那宁德宫里,他的房间什么样?和他十六岁的时候一样吗?虽然知道肯定有人进去维护、打扫、清理,可他莫名其妙想起来,那天他给赵煊又起了很多个名字,拟在纸上,静和找人来叫他,他就出门了,那些纸呢?经过岁月以后会不会变得很脆弱?宁德宫里的确只有三个主人,可小主人赵煊出生在坤宁殿里,他们三个人没有一个人回去。

  持盈知道了赵煊的想法,但他有些时候把这些事看得很轻,即使他没有做皇帝,会只有静和一个人吗?那也肯定不会。会只有赵煊一个孩子吗?哪怕是静和,也肯定不止他一个孩子。

  浪荡花丛的蝴蝶被捕捉下来,是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的。

  他温声告诉赵煊:“那你叫她们住过来吧。”赵煊一时没有回答,持盈说:“别乱想,不说我身上有异样,就算没有,我也答应过你的,对不对?”

  赵煊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一点点把黑白两色的棋子分出来,像是在寻找一个万全的办法:“延福宫如果住了她们,我每晚上过来成什么了?”

  持盈嫌他顾虑太多:“那我回宁德宫去住?”赵煊好像被他点开一个灵犀,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持盈大惊失色:“你真准备叫我去宁德宫住?你知道离得多远吗?”

  比大相国寺还远呢!虽然不至于到郊外,可跟延福宫那真是没法比。赵煊不说是不是,一看心里就憋着坏,他扯开话题问持盈过生日要什么。

  他那点顾左右而言他的伎俩在持盈眼里无所遁形,只回道:“我还过什么,官家不嫌我老,把我打入冷宫,我就烧高香吧。”可赵煊就是不说干什么,还大发慈悲地把那只肥猫从椅子底下拎出来,特特地地拎到屋外去找人管着,黑夜里猫四处逃窜,赵煊回头时,持盈盘腿坐在榻上,悠悠然叹气:“官家气量竟这样小,连猫也容不下,何况是我这样一个大活人?”

  赵煊本事见长,嘴巴堪比蚌壳,持盈旁敲侧击了好几天也没用,终于放弃了——反正他生日那天,这个恩不开也得开了,他就等着吧,越到日子,赵煊越有一种肉眼可见的轻松与开心,持盈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从他那张脸上看出来开心或者不开心的,但他就是看出来了。

  到初九日晚上,持盈早有经验,压根就不想睡觉,和赵煊瞎搞胡搞一晚上,原本准备把经验分享给赵煊,他俩等天亮就行了,可搞过头了,他又没忍住睡过去了,第二天早上睁开眼睛的时候,外头已经天光大亮——出事了!

  他掀帷帐钩,可还是不见一个内侍。

  赵煊被他的动静弄醒:“怎么?”

  持盈警铃大作,心想还怎么、怎么的,睡晚了!他初十日的生日,一般初九晚上就开始折腾个不停,凌晨就得簪戴好,到京郊去行礼、祭祀,下午时分才能回来,赐宴、表演,他很爱捣弄礼仪,以至于自己过生日还要吃苦果,不过考虑到一年就那么几回大事,也便罢了。

  可这都天亮了!持盈又疑心自己是不是记错日子了:“得到斋宫去!”

  赵煊把他摁下去:“再睡会儿,今年不去。”

  持盈大惊失色:“怎么能不去呢?”他两年没和祖宗汇报……算了,他也不太敢汇报,这么一想,他就溜进了被子里,本来还想着不知道怎么说呢,真是借坡下驴,但又不能显得自己很不虔诚,干脆推卸责任:“都怪你!”

  赵煊盖住他的眼睛:“睡觉。”

  持盈眼前一黑,又昏沉沉地睡过去,这一觉随他所愿睡到了大中午,把昨天晚上缺的觉一起补了回来,赵煊穿戴好在那里看猫玩,他看鱼和看猫都是一个姿势,还好这只猫实在够懒,也不爱动弹,竟然没有和他相看两厌。

  持盈睡得饱足,得了便宜还卖乖,要问赵煊的罪。赵煊道:“我说你病了,我侍疾呢。”

  持盈拥着毛毯不下床:“那咱们睡一天?”

  冬天罕见的阳光洒进来,好像的确很适合睡觉,今天真是个好日子。赵煊转过头来,持盈很忽然地想,要是生日和他睡上一天,热乎乎、暖融融的,有什么不好?被子里的热气还往上冒,赵煊把他拔出来,内侍给他簪戴:“我带爹爹出门。”

  道君皇帝退位的第三个天宁节上半场,他又在病中了。

  香车辘辘地驶过车道,赵煊说:“我之前问爹爹要什么礼物,爹爹不说,我就自作主张了。”

  车驾来到了一个持盈很熟悉的地方。

  艮岳。

  “汴梁平原千里,没有崇山峻岭。可臣听说自古以来的帝王或神灵,都是非形胜不居的。”

  “官家,这就是凤凰山。”谁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和臣在余杭所见的一模一样。”

  “江南竟然有如此的奇景。”那是持盈自己的声音,“元长,它真漂亮。”

  “这是八音石,产自灵璧。”蔡瑢用木棒敲了敲石头,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声音,“这是《韶》乐的声音啊,自古以来,只有德的人才能听到。”

  鬼使神差的,持盈把耳朵贴到那块冰凉的石头上,一种奇怪的回音响在他的耳朵里,蔡瑢轻轻地走上前来,捂住他一边耳朵,持盈贴在石头上的另一边耳朵听声就更加清晰了,蔡瑢问:“官家,听到了吗?”

  持盈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听到,他问蔡瑢听到没有,他把位置让给蔡瑢,蔡瑢就着他耳朵的余温,也轻轻贴上去,他问蔡瑢:“你听到了吗?”蔡瑢说,不知道。这个答案叫持盈笑了起来,他说:“我让你听一点肯定能听到的。”

  蔡瑢为他斫了一把琴,持盈抱着它,勾弄起音律的诗篇,艮岳的松涛阵阵——

  它变了。

  它变得很……热闹。

  艮岳是寂静的。按照持盈的标准,他强行在汴京最繁华的市区打造出了一片山野,他曾经信誓旦旦地保证,如果天上有凤凰降落,也只会在艮岳里栖息。大部分时间里,持盈连宴游都会选择延福宫。艮岳有道士,一年到头祈福、法事,大鹿、仙鹤、水鸟,在这里栖息,巨石飞来,梅花万顷,银杏、黄杨、松柏、沧浪,是他为自己打造的一个仙境,他经常会一个人来这里,或者和蔡瑢两个人,只有蔡瑢懂他,持盈是这么认为的。

  他会经常性地睡在艮岳,野兽的嚎叫,飞禽的鸣唳,让他觉得非常的舒畅,他喜欢这种自然的野趣,好几次他一个人起来,在黑夜的、艮岳的松涛里奔跑,他感到很快乐,艮岳是他最美的素材,在飞来峰上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站在云上,站在风里,他觉得自己合道了。

  飞雁会迎接他,麋鹿会迎接他,仙鹤会迎接他,还有石头——

  神运、昭功、敷文、万寿、祥龙。

  持盈驻足。

  他从江南,不知道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的石头,广有百围,高有六丈,持盈为他搭了一个亭子。

  亭子里是络绎不绝的人,他们好奇地仰头,观看这一座小型的山峰,然后又摸一摸,嘴里念念有词,然后他们就走了。

  这么美丽的石头,怎么就这么走了呢?

  赵煊说:“他们相信,你肯定不会把一块平平无奇的石头从东南运过来,他们相信这块石头是有福的,所以就会来摸一摸。”

  其实它只是很美丽罢了。持盈排着队,也去摸一摸,在这一座山峰面前,他也要仰头。

  持盈笑了笑,他们一路走,曲江的波涛奔涌,绛霄楼挂下瀑布,到处都有人,哪里都有人,连持盈在西南边上开辟的农田、药寮也有人,但药田被围了起来,鹿栅、雁栏等地方都是。

  赵煊说:“前年围城的时候,我将数千只水鸟、麋鹿、仙鹤都拿来犒赏军士,把石头拆下来做炮,竹子砍下来做篱。”

  赵煊那个时候快乐,快乐极了,非常非常非常的快乐,他有一种报复的感觉,可他忽然又觉得,自己和这些石头、水鸟一样,是被父亲抛弃的。物资并没有紧缺到那个地步,但赵煊就是要这么做,百姓有别的地方可以栖身,他不,他就要他们住进艮岳,住进华阳宫,把松柏砍了当柴烧。

  这是持盈最喜欢的地方,是他毕生的心血。

  和掠夺。

  持盈说:“它现在很漂亮。”

  瀑布的西边,是一丛丛的斑竹麓,十月份没什么竹子,只是一根根直挺挺的杆打在他们身上,远处传来鼎沸的人声。

  持盈说,要把艮岳变成郡圃公园,供民众休憩之用,现在真的做到了。他靠在竹子上,光斑一点点细碎地嗑在他的袖边,人的声音和野兽的叫声有什么区别,非得要在闹市开辟出桃源才可以修道吗?这一块石头,从也许从盘古开天的时候就在了,女娲补天的时候就在了,武王伐纣、平王东迁,始皇一统……乱世、盛世,它换过多少主人?谁又能让它真正变为私有?

  就好像……

  就好像江上的清风,山间的明月,还有田野间的每一块石头,其实都不属于任何人,但又属于任何人。他追求的“道”,追求的“永恒”,到底是什么呢?

  赵煊告诉他:“我已经开艮岳为园,许士庶游行,放人纵赏。每年三、四月的时候关园修缮,爹爹如果想要安静,可以那时候来。水鸟、大雁、仙鹤、麋鹿,都是爹爹爱的生灵,我已经让他们重新开始养育了,它们很快就会和原来一个样子的。爹爹从前的住处,我也没有开放。”

  持盈问:“那三、四月的时候,大家去哪里呢?”

  赵煊说:“金明池、琼林苑、宜春园,春天有那么多好的地方。他们还可以去玉津园看大象。三、四月份,就属于爹爹吧。”

  持盈笑了笑:“你要让他们管着点,每次两个月过去,那些大象都肥得走不动路。”

  赵煊很紧张地看向他,持盈问:“这是你送给我的礼物吗?”阳光下,他笑盈盈的:“我很——”

  “不是。”赵煊摇了摇头,“不全是。”

  持盈刚要说出口的喜欢和赞扬愣了一下:“还有别的?”

  赵煊拉着他的手走,持盈跟他向西下山,曲江的波涛粼粼。

  持盈看见了一块石碑,艮岳的每一寸地方他都很熟悉,这块石碑是哪里来的?

  他走上前去要看,赵煊却拉住了他:“爹爹!”

  持盈回头看,赵煊说:“我很嫉妒。”

  “我想和爹爹永远、永远在一起。”

  持盈不解地笑了笑:“我不会再离开你,我永远和你在一起。”

  “那我们死了以后呢?”

  持盈轻轻地骂他一句:“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即使我蚤死,也会等着你。”

  毕竟赵煊等了他这样,这样久。

  可赵煊不说话,持盈忽然心念一动,他走向那块碑文,冷冰冰的石壁。

  “我讨厌蔡瑢。他在你的画上题跋。”

  他们之间很少提起蔡瑢,持盈沉默了,他来到艮岳,怎么会想不到蔡瑢呢?可这位他年少时的爱人,连面容都模糊了。

  遗忘痛苦,是人的天赋。

  “还有画院的那帮学生,你的那些待诏,一切你赐字的道观、宝塔。”赵煊说,“王希孟给延福宫拓了碑,我每次路过的时候,都想把它销毁。”

  已有丹青约,千秋指白头。一千年,一万年以后,父亲的名字会和谁一起提起来?

  会是他吗?

  持盈忽然松开了他的手,他绕到碑文的前方,赵煊不说话,静静地等待着审判。

  碑文上刻着三个字。

  长安老人眼曾见,万岁山头翠华转。

  艮岳,除了华阳宫以外的第二个名字,“万岁山”,皇帝赵煊改山为园,为它命名为“万岁园“,并将它开放给民众。

  开放的时候,皇帝御笔碑文也揭开了,与父亲不同,他并没有显露出过什么书画上的天赋,但这三个字还是震惊了很多人。

  不是因为它多么的高超,而是因为——

  那是瘦金书,他父亲的瘦金书。

  碑文巍巍地立着,持盈摸过上面的字,风骨蔼然,遒美天成,只是转笔之间有些滞涩。

  他为父亲最得意的艮岳,做了题跋。

  用他父亲最得意的书字。

  “‘化被草木,赖及万方’的‘万’;‘闰余成岁,律吕调阳’的岁;‘渠荷的历,园莽抽条’的园。”

  持盈在十八岁那年,满怀希望地,给他尚在襁褓之中的孩子写下的楷书千字文,那时候他的瘦金书还不是这样完美。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以后,他的孩子把这三个字,临摹拓本,刻在了石碑上。

  赵煊说:“像吗?”

  那已经是他练了很多遍的字了,他没有得到过皇帝的教授,十岁以后,他临摹的千字文得到了皇帝的冷眼,就再也没有去写过瘦金书。

  他甚至有一些紧张。

  持盈说:“像。”甚至在他最开始的脑海里,七八岁的赵煊就会写出这样的字了。但他告诉赵煊:“不用这些东西,你是我的孩子,我的继承人,你本来就会和我连在一起,永远。”

  谁提起我,就绕不开你。

  他找到了和石头那样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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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差点想打个全文完 但还没交代完 m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