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大宋宣和遗事>第111章 花开花落日复夜 惟觉新年非故年1

  

  绍兴二年三月二十九日,宋朝少宰吴敏,金国宗室、太傅完颜宗干在燕京签订和约,照海上、澶渊故事,从金太祖皇帝完颜旻并宋道君皇帝赵持盈为平辈而论,宋朝皇帝赵煊为长,称皇叔;金国皇帝完颜亶为幼,称皇侄。宋朝赐金国每年岁币三十万两,绢二十万匹,以雁门关、大茂山、白沟河为界,双方设立榷场进行买卖交易,沿边州军各守疆界,两地人户不得交侵,并交换战场中俘获的人质等。

  四月初一日,帝驾起始还京。

  春天就这样悄悄来临,又过去了一大半。

  延福宫没什么大变化,持盈在蕊珠殿里坐了半天,两只燕子不断地衔来泥巴、树枝,在他檐下搭了一个巢,每天唧唧地吵他睡觉。

  他到云归亭去,鹦鹉飞到他的肩膀上,他展开了那幅描了一半颜色的月季图。

  离开的那天,他看到了这样一个少年的天才,好像很多年前看见希孟的时候一样。

  中午的时候,持盈找人捧来一盆月季。

  春天中午的月季花和这幅图长得真的一模一样,他想和谁炫耀一下,却摸到了纸上的一点油渍,淡淡的黄,渗进去了,那会儿陈思恭喂他吃点心,点心渣掉到画上,他就要和陈思恭吵架。

  持盈叹了口气,对萧琮说:“陈思恭的遗事如何定论?”

  陈思恭应该是没有家人的,持盈经常给他放假,他也不回家,就在外面溜达一圈玩,回来还给持盈带吃的。也许陈思恭也不叫陈思恭,甚至也不姓陈,继、思、从,都是宫中常用来赐内臣的字。

  他死得这样隐秘,又曾经为赵焕得罪过赵煊,现在又要葬到哪里去呢?

  萧琮告诉他:“道君从前曾将西山设地,埋葬掖庭宫人,大官是落在那里。”

  持盈沉默了片刻,说道:“他没有收养的儿子女儿吗?”这是惯例了,不然谁给内臣送终?可陈思恭作为天子的随龙人,第一侍臣,收养过太多徒弟儿子了,一时半会儿萧琮不知道推谁出来。

  持盈也想了一想:“我从前见过一个养鹿的小宦,叫做冷元子,你将他召来。”

  在鹿栅里快乐养鹿的冷元子被叫到持盈的跟前,他的眼神清凌凌的,年纪还很小,持盈把他叫到跟前来,语调缓缓的:“你师傅是……”

  “邓详。”萧琮赶紧提醒他。

  持盈点了点头:“哦,邓详。他给你起的这个名字,是不是?”

  冷元子点了点头,大声地回答道:“是!”

  他又说了一遍自己的故事,刚入掖庭的小宦蹿在宫廷里干粗活,给大珰端茶倒水,那天他蹿到邓详面前,邓详正在喝一碗冷元子,喝得心情舒爽,就把他收为了徒弟。

  持盈见这小宦滔滔不绝,不由失笑,随口道:“怎么喝一碗冷元子,把他高兴成那样。”

  不过是黄豆糖粉裹团子罢了,夏天街上几文钱一碗,邓详都是陈思恭的徒弟了,怎么喝个冷元子还美滋滋的?

  冷元子很认真地向他解释道:“师翁在时,并不叫底下人喝冷元子,他说这东西坏,喝了会拉肚子,谁被他发现喝了,就要扇嘴巴,所以大家都不敢喝。我师傅是偷喝,所以开心。”

  他说完这话,持盈忽然沉默了,他转头对萧琮开了一句玩笑,可也没有笑:“他是被娘娘教训惨了,记了一辈子。”

  向太后把他叫到跟前去,告诉他:“十一哥,陈思恭是服侍你的人,你好时,他就好,你不好时,他难逃一死,知道吗?”

  他发誓他记住了,知道了,再不记住,再不知道,陈思恭就要给娘娘打死了,陈思恭是一直陪着他的,他小时候陈思恭就那么大个了。五岁那年,他妈妈的死讯传到宫里来,持盈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并不是向娘娘亲生的儿子。怪不得呢,大家都有姐姐,独他没有,他只有娘娘。

  陈思恭抱着他去见妈妈最后一面,白布蒙着陈美人的脸,向娘娘的内侍张琳不让持盈揭白布看脸,怕他被冲到。持盈被抱起来,趴在棺材上看了一眼,棺材好大,妈妈好小,他盯着妈妈的肚子看了半天。他去福宁殿找六哥玩,或者六哥来给娘娘请安,他也在旁边,他就让六哥抱他。这个时候朱太妃就会和哥哥说“只十二哥和你是一个肚子爬出来的”,持盈坐在六哥身边听,半懂不懂。

  可那话太生动了,他忘不掉,他觉得朱太妃像一个天才。每个小孩子都是从妈妈肚子里爬出来的,他感觉有一个五岁的自己从妈妈肚子里爬出来,可妈妈这么小,肚子是平的,指头上只有一层皮。

  光荣!所有人都告诉持盈,陈美人——充仪,她的追赠官位——是光荣的,她为了早一点去地底下侍奉你的父亲神宗皇帝,饿了也不吃饭,病了也不吃药,大王,你有这样一个母亲,真是光荣啊。

  那天夜里持盈头一次睡在宫外面。他问陈思恭:“你姓陈,我妈妈也姓陈,你是我舅舅么?”所以替代妈妈来到我身边?

  陈思恭被他吓得魂飞魄散,告诉他:“十一哥,你舅舅在利州做观察使呢。”

  这个舅舅是向太后的哥哥宗良。

  持盈没有说话,陈思恭又告诉他:“那个不能叫‘妈妈’,要叫‘姐姐’。”持盈说:“哦,那我姐姐的哥哥、弟弟在哪里呢?”

  这谁知道去,陈美人八岁时候就被家里送进掖庭了,给仁宗的福康公主做陪嫁,十七岁时福康公主去世才第二次回的宫,谁知道她家里什么样?这都四十年了!陈思恭也不知道去问了谁,回过头来告诉持盈,因陈美人生了您,娘娘赐她哥哥在永成崇班做承制呢。

  持盈不知道承制是个什么官,但又有点儿得意,觉得自己大抵是个福星,又觉得娘娘对自己好。他想,陈思恭虽然不是自己的舅舅,可他不是我舅舅,都对我这样好,我以后也封他个官做做。

  他少年时的快乐,都是在宦寺媵嫱的手上诞生的。

  持盈叹了一声,问冷元子道:“你姓什么?”

  冷元子傻了:“奴忘了!”

  “冷元子”就是三个字,一般人的名字也是三个字,久而久之,他就忘记自己的姓是什么了。

  持盈的目光在他无脚幞头上转一圈:“那就姓陈吧。”

  他给了冷元子一个新名字,陈思省。冷元子问是哪个省字。

  持盈告诉他:“思过的思,反省的省,你会不会写?”冷元子说他是会的,他认识字,在内书堂里上过学。持盈笑了笑,把笔递给他,让他写给自己看,思省就真的跑到他身边去,用他的笔,把自己的大名写下来,把大家伙都看笑了。

  持盈微笑道:“我这里有官与你,你做不做?”

  思省说做,他就让思省每年按时按节给陈思恭烧纸、祭祀,又追封他做宣抚使。中午的太阳很好,海棠花开得艳丽,陈思省接到了他做内官的第一个任务,去迎接皇后朱琏。

  皇后朱琏来到了延福宫。

  她生得十分美丽,柳眉杏眼,在太阳底下白得发光,但没有什么簪戴,是一张弗御铅华的脸庞。到底是翁媳,为了避嫌,他们面对面坐着,内侍宫娥把云归亭和亭下的台阶铺满了。

  出乎陈思省意料的,持盈对她很熟:“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朱琏笑盈盈的,和他开门见山:“我来求爹爹一件事。”

  持盈见她身后的女官抱着两幅卷轴:“我想是两件事?”

  朱琏将其中一幅卷轴给他展开,持盈原本在说笑,见到这张卷轴时,面上的神情却凝固住了。

  他“腾”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把卷轴从女官手里面接过,又命人去拿水晶镜片,水晶镜片一会儿没来得了,他弯腰趴在纸上看。

  看了半天,他着迷了,连呼吸也不敢,怕把这纸头吹没了。

  “这是……王羲之?”

  朱琏道:“爹爹圣鉴过,那想必就是了。”

  持盈看了半天,有点想开口要,又有点不好意思开口,眼睛黏在字上,好半天,他终于觉得自己应该有点长辈的样子,忍痛收眼。

  要么再看一眼吧,持盈就又瞄了一眼。

  看一眼又不会少一块肉!

  朱琏就知道他喜欢,勾他道:“这字是我哥哥在洛阳找到的,却不知怎么的,走漏了风声,被老师知道了,可把我哥哥吓坏,连夜将它送到我这里来。”

  因兄长的缘故,持盈从朱琏小时候就开始留意她,朱琏和妹妹朱瑚两个都喜爱花鸟山水画,朱琏尤善。持盈就让米元章的儿子米尹仁收她做徒弟,朱琏果有成就,画山水尤绝,并爱题词做赋一类。

  持盈明知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却还是毅然上钩:“你老师米尹仁和他爹一样是个癫子,你切不可叫这字给他碰到,若给他碰到便不还你了,你问他索要,他就会抱着这字跳河去。”

  他死了没事,别把我的王羲之泡水里了!

  哎,谁的来着,……她一定会送我的,不然给我看干嘛,我先提前适应一下。

  朱琏果然深有同感地点头:“我可开罪不起老师,只是想着宫中也不一定安全,您从前不就被他爹爹偷去一块砚台吗?官家素来又不爱这些,若老师提出观看,他自然不会拒绝,到时候这字被老师一碰到,哪里还回得来?于是想来想去,只能把这字放到延福宫来,借爹爹的宝地把老师拦住。请爹爹可怜可怜我吧。”

  持盈早闻得朱琏的端倪,知道朱琏必然有事求他,可那双眼睛就黏在那幅画上不愿意动弹了,受贿这种东西,就是讲究一个上有所好,下必从焉,就是讲究一个心知肚明,朱琏打蛇打七寸,他真是……

  可那是王右军啊!

  持盈想受她的贿,却又不知道她想干什么,内心纠结万分,不由得痛骂唐太宗无耻自私,凭什么把王羲之的画收到坟里去,他若能收个七八百张的在宫里,怎么还会被诱惑住?

  自己真是可怜啊!

  “似乎也没什么别的更好藏处了。”持盈说,“米尹仁真是无赖。”

  朱琏点头,又另拿一幅卷轴出来,是她自己画的山水,山水冥冥朦朦,显然深得米氏真传。持盈拿来细看,说她果有长进,说她题语、题印都好,朱琏请他改画,持盈笑道:“我不爱画山水,就不给你改了。”朱琏的用墨洒洒,他作画工笔,并不是一条路的。

  朱琏道:“我曾在禁中见爹爹的雪江归棹图,如见王摩诘真迹,不意这还是爹爹不长之处,真是羞煞我等。”

  听到她提雪棹归江,持盈有口气想要叹,又有一些难过,但不想让小辈看出,就指着卷轴上的一个署名道:“他王摩诘是释教之人,你看他做什么?”

  那赫然是一个“朱氏道人”的署名,朱琏爱道家学说,便以道人为自号。

  她那两弯柳眉舒展开来:“说起来,我崇国教亦有缘由,爹爹恐不知。我小时候,家里突然来了一个坤道要领我走,讲我二十岁时命有一劫,若不出家入道,恐怕迈不过去这坎。我爹爹舍不得我,她就只能遗憾离去,临行前又赐我福祉,开我灵慧,并告诉我爹爹,说我一生不得近水,即河、湖、海、泉一类,不然……”

  她今年刚好是二十岁。

  持盈眉头突了一下,朱琏不是这个时候和他说自己开悟了要出家的吧,赵氏纵然素奉道家,但也只有废后会赐道号:“谌儿还小,你休说这样话。你是国母,诸邪辟易,哪有因道人说话就害怕的道理?”

  朱琏图穷匕见:“我既嫁给官家,承运中宫,自然无有入道的可能,只是心中实在害怕,想起民间有替身出家一说,即寻一年龄、容貌相似之人,寄身道宫,这样一来,就可以消解灾祸了。”

  和她年龄、容貌相似的人,不就是赵焕的妻子朱瑚吗?

  赵焕挟持他出逃,甚至以他的名义下了废帝的诏书,赵煊的处置还没有下来,但国朝没有杀兄弟的先例——可国朝也没有过谋反的亲王。

  即使再宽容,也得废为庶人囚禁一生了,那朱瑚怎么办?

  持盈顿时明了她的意思。

  “爹爹是教门领袖,妙法神通,请爹爹为我转圜,救我一命吧。”

  她是要救朱瑚的命。

  持盈沉默片刻,朱琏直接哀求道:“三哥做下这样事,原也是我妹妹无德,不曾劝谏夫君,如今愿出家赎罪。这世上有和就有离,请爹爹赐她道号,纳她入教门,使她了断尘缘吧!”

  晚上,持盈写了两个字出来。

  赵煊拈起纸头念:“妙节。听起来像个道号。”

  持盈用袖子掩鼻:“的确是个道号。”

  赵煊见他的动作奇怪,以为他鼻子出了事,赶紧将他的袖子拽下来看:“怎么,碰着了?”还上手捏了捏,可一点问题都没有。

  持盈看向他,忽然眨了两下眼睛。

  赵煊顿悟了他的迂回。

  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

  赵煊质问道:“你要进什么谗言?”

  持盈坦白:“我受贿了,我向官家画押招供。请官家为我做事。”

  赵煊冷笑道:“天底下何有这样的道理,好处归你,事情却要我做?”又问他受了什么贿赂,自己到底缺了他什么东西,什么东西是别人有自己没有的?可持盈是一个贪心不足、得陇望蜀的坏蛋,他说这个东西如果你敢有——

  如果你敢自己藏着王羲之的字不告诉我,你就等着瞧吧。

  赵煊明白过来:“原来是圣人行的贿。她求的事我知道。她亦向我行贿,只我不曾受。”言下之意就是说持盈天天拿人的手软,不像他那样清廉。

  持盈想想也是,朱琏要求肯定先问赵煊的口风:“她贿你什么了?两条锦鲤鱼,一个大缸子,还是盆湖草?”怪好打发的!

  赵煊凉凉道:“她说陈氏随驾有功,又是我表家,问要不要奉册封贵妃。”

  持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爹做皇帝,他做太上皇;他娘做美人,他都做上贵妃了。

  “行啊,你叫李伯玉来给我持册。”

  赵煊疑心他想得美,想拿两份钱干一份事:“我拒绝了。”

  持盈心里一跳,不知道他拒绝的是什么,好声好气地道:“三哥出逃的时候将她抛在家里,难道要她现在陪三哥受苦么?他们也没有孩子。当年王公的幼子形迹疯迷,王公就亲自为儿媳改嫁,并收她作义女。咱们家里不能这样,就先让她出家几年再作改嫁的打算,先记作我的弟子,供养、施舍的钱,都从我这里出,她才十八岁,一生难道就这样过去?”

  赵煊发现持盈这个人总是这样乱想,如果现在立刻答应了他,不把心意说明白,持盈就要把这功劳记在自己头上,并且洋洋得意。

  他以前觉得,要让持盈慢慢发现自己的好,总有一天父亲能发现自己的好的,可现在想想,还是邀功更加快一些——等持盈自己明白过来,黄花菜都凉了!

  “我是拒绝她册封陈美人。我说,天底下没有哥哥、姐姐为弟弟、妹妹和离的,让她来找你做主。才有了你那字,你要谢,怎么不谢我?”

  持盈顿了一秒,向后躺在摇椅上,有点不好意思,但为了掩盖这种不好意思,他立刻倒打一耙:“好啊,你算计她,不要脸。”

  “你要脸,可以还给她。”

  持盈哀叫一声,绝不肯把到手的东西吐出来,但这事儿不是他的功劳了,怎么办?无功不受禄!

  于是觉也不睡了,半夜里披衣服到睿谟殿去,赵煊疑心他要作什么妖,一盏盏点亮连枝灯,厅堂渐次第亮起来。

  持盈在睿谟殿的侧阁里翻出钟繇的一幅字,赵煊没想到这个:“你把这幅字藏在我这里?”怎么不放宣和殿?

  持盈对藏东西很有一手:“免得叫那帮癫子在宣和殿看见了,问我借走不还。”

  赵煊大概也明白过来,谁能相信持盈会把钟繇的真迹放在他的房间里?而赵煊即使哪天知道了,也不会偷偷拿走。

  他忽然觉得持盈坏,持盈很坏,原来持盈从前并不是不知道他好,只是不愿意好好对他。

  他忽然有些恼怒,决心报复持盈,把一肚子的气拿来吹蜡烛,屋子里变得有点昏暗,但持盈没察觉到,他坐在椅子上看了半天的《荐季直表》,上头还有他的宣和印,长吁短叹,心痛滴血。

  就知道受贿没那么好受,做贪官难,做要脸的贪官真是难上加难!

  夜里,陈思省接到了一个新任务:明天一早上,把一幅字和一张纸送到坤宁殿去,字是给皇后的,纸是给皇后的妹妹朱瑚的,她要在上面画押。

  陈思省打开一看,那是一封和离书,末尾一个竖行,下面那个押留给嘉王妃,上面那个押留给嘉王。

  他正在被押送回汴梁的路上。

  ----

  最后一大章啦!明天理一下内容,后天见大家!

  另外朱姐不是跳水死的,又是清朝人编的,她的名字和老师是米友仁这个是元朝的,不知道真假,没见于两宋史料。